《满朝欢》 第1章 147:吾弟戚卓 “够了够了,打几只兔子得了。弄那么多,吃又吃不完,带也带不走,撂了还暴露行踪,显摆着你能耐似的!” 四月,山脚下的植被褪去雪衣,由浅到深的绿接管了丛林和草地,冬眠的动物爬出巢穴,生命开始了新一轮的繁殖、传承。 开春以来边境太平,北越、邺水与大燕相安无事,驻北军大营也清闲不少,许多官兵便趁着轮休下山去城里玩乐或是和猎户一样进山打猎。 不过这个时节的猎物都不肥,猎户是为了生计,这些官兵却只是为了找乐子罢了。 譬如曲默一行。 齐穆本就弓马娴熟,加上眼力和耳力绝佳,自然在打猎这这种事上一骑绝尘。 而嚷着让齐穆少打些猎物的,便是钱沛。 曲默原先是瞧着这黑脸汉子稳重、又思进取,这才带了他来北疆,谁能想到这人熟络之后便如此嘴碎,从早念叨到晚。 齐穆俨然已经习以为常,只装作听不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地上中箭的兔子捡起来扔进马背两侧的篓子里。 曲默不擅弓箭,自然是来陪太子读书的,他牵着马跟在后头,同燕无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不知道能不能遇见狐狸和狍子,若有毛色好的,让齐穆打了给你做围脖。” 燕无痕闻言一笑,道:“还没见着狐狸影儿呢,涤非就想着借花献佛了?便是真猎到了,你又焉知齐穆没有中意的女子,要送给人家呢?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曲默摆摆手,一脸无奈:“前段时间渭城下面一个县太爷找到我,要把他女儿许配给他。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配他绰绰有余。他倒好,见都不见。若是他真有心怡的女人,那才是铁树开花了。” “齐穆才多大,你就着急忙慌地要给他说亲?怎地你就认定了人家将来娶不到媳妇么?” “那话怎么说的,三岁看到老。他就没有那根筋!” 那边齐穆大约是听见了,板着脸走过来,冷声问道:“还往山里走么?” 再朝前去就不好骑马了,他们是为了这点野味来的,进到山里指不定遇见流寇又或是虎狼,他们三个倒无所谓,但惊到燕无痕一个身娇体弱的王爷就不好了。 曲默不回他的话,反倒对燕无痕道:“王爷你瞧瞧,现在有一点不如意他就开始给我甩脸色,我真也不知道哪儿欠了他的。” 齐穆定定地盯着曲默看,气呼呼地:“要娶你自己娶!别天天拿这个事讨我的乐子!” 曲默怕他真生气了,连忙举手投降:“祖宗!小的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这一回罢。” 燕无痕再也忍不住了,低头笑出了声。 齐穆道:“我去河边把兔子弄干净了,等会回来找个地方架火。” 曲默连忙答应:“好嘞好嘞!” 钱沛拴好马,招呼齐穆:“等我一道儿!你跑那么快作甚?!” 两人都走远了,燕无痕才道:“哪有做将军的像你这样?莫说端庄持重了,成天没个正形,也难怪人家齐穆说你。” 曲默从马背的褡裢上解了个小马扎放到地上,示意燕无痕坐下歇着,“我也就跟他这样了。这孩子心思重,整天闷闷不乐的,我不逗逗他,他有时候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愁人呢。” 燕无痕也不客气,骑了半天马,早就腰酸背痛。他把马扎挪了挪,靠树坐下,“他就这个性子,你仔细玩笑开过火,人家恼你。” 曲默笑道:“以前小时候我不也这么逗你,你竟恼我了么?” 明知道曲默是顺着话茬随口说的,但燕无痕闻言还是心里一颤,他抬头去看,却见曲默百无聊赖地倚在对面那颗树干上,随手折了地上几枝嫩芽,一只手喂马,一只手抚摸着马脖上的鬃毛。明明是极温柔的动作,然而他垂着眼眸,神情淡漠,嘴唇轻抿,与方才抖机灵打趣齐穆的样子判若两人。 燕无痕眼睫轻颤,别开了目光,轻声道了一句“怎么会呢”,便不再说话了。 于是曲默也不再接话。 燕无痕知道的,自己不开口找话讲,曲默便不会主动说。 可他原先不是这样的。 人不是一下就变了的,三年前燕无疾那桩谋反案之后,曲默一开始还和先前一样有笑有闹的,但渐渐地,他开始变得愈发沉默,经常是面无表情,神情阴郁,好像全天下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提起兴趣似的。 但若是和人相处,场面上他也能爽朗近人,就像方才那样,将那副死气沉沉的、对一切都不耐烦的模样给藏好了。 齐穆和钱沛,一去将近一个时辰都没回来。 山上的溪流离他们栓马的地方不远,齐钱二人都是老手,便是要给猎来的兔子剥皮洗刷干净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就当曲默想骑马去寻的时候,那两人回来了,手里拎着还带毛的兔子,身后跟着戚玄身边的侍卫。 “曲将军,戚将军要你火速回营。有宫里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 曲默眉头一跳,心觉不好,“知道了,这就回去。” “梁王殿下,戚将军听说您也在,也邀您共同前去相商。” 燕无痕闻言,侧目给看向曲默,见后者轻轻点了下头,方应道:“那便有劳带路了。” 几人即刻上马准备回去。 齐穆找了个众人走在前头的档口,给曲默递了个眼神,而后两人有意走在其他三人身后,齐穆果然凑近了塞给曲默一个手指粗细的竹筒,低声道:“邱世子送来的。” ——太子恐有意召你回京,早作应对之策。 太子和宫里的消息前后脚传来,到底燕京出什么事了? 众人一路快马回营,果见营中戒备,议事军舍周遭围了一圈精兵,侍卫出示了令牌才放曲、燕二人进入。 进步便见戚玄坐在主位上,其下右手边坐的却是个穿着官服的,腰上挂着镇抚司的令牌。 来者风尘仆仆,手上并无圣旨,额上却围着三指宽的白布,“梁王殿下,陛下驾崩了!” 皇帝病在床上三年,生死都是皇后一句话的事,曲默并不意外。 燕无痕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问那人道:“何时?” 那人应道:“回王爷,已有十三日了。” 大燕疆土辽阔,从燕京到北疆最少也得半个月,那太监应是在皇帝死的当天便日夜不停地赶路,这才十三天就来报信了。 三年前皇帝已立十二皇子燕无疚为储君,还聘了丞相曲鉴卿为西席,皇帝一死,燕无痕这个无兵无权的末流皇子实在没有夺嫡的能力,燕无疚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时候传消息来应是叫燕无痕回去奔丧。 一阵沉默后,戚玄道了句节哀,而后镇抚司官员装模作样地放声痛哭,燕无痕也适时留了几滴眼泪以表孝心。 但实则在场诸位,对已逝皇帝感情最深的当属御前侍卫出身的戚玄,他此刻脸色青白——这厮病痛缠身,脸色一向难看——看起来也没有多悲痛,朝燕无痕道:“国丧当此,天下缟素。殿下且在此与钦差商议,末将得把孝期的安排吩咐下去。曲默,你跟我来。” 曲默沉声应了,看了燕无痕一眼,匆匆跟上了戚玄的脚步。 “太子打算在登基后大赦天下,镇抚司钦差带来了拟定赦免的昭狱罪员名单,里面没有卓儿。” ——莫非是要用赦免戚卓来换他回燕京?曲默心下作疑。以他现在的身份而言,待在北疆比回京的作用大得多。是曲家出了什么事?还是曲鉴卿?否则他想不出太子非要让他回去的理由。 “为何?”曲默佯装不知,又问道:“那年假传军报的事被捂住了,朝廷不知情的。” 戚玄那张脸因病而格外瘦削,眼眶凹陷,此刻那双一向无神的眼睛里却绽出骇人的精光,“许是因着你那养父。” 这句话真是极尽试探。 曲默心下了然。 “我与曲政恩断义绝。自来北疆后,与他再无往来。” “我不曾怀疑你。只是那年勾结邺水毕竟不光彩,吴仲辽与杜骁都死了,若他想斩草除根……呵呵”,戚玄苦笑一声,“横竖我寿数将尽,他再将卓儿留在南疆,让瘴气毒虫替他动手,如此便可兵不血刃了。” 若没有邱绪那封信,或许曲默也会像戚玄这样想。但偏生他知道了太子有意招揽他进京,如此一来,“不赦免戚卓”这件事便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曲默也拿不准,此事到底是谁的主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太子如今和曲鉴卿不是一条心了—— 如若此事是曲鉴卿的主意,那又何必多此一举,派镇抚司的人将名单拿给到戚玄看?难道只为了挑衅?还是说曲鉴卿哪个大情种夺舍了,之所以让戚玄知道,只是为了让戚玄拿曲默换戚卓?在曲默看来,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以,下达命令给镇抚司的与不赦免戚卓的,必定是两个人。 又或许,太子已经知道了当年邺水那一战的实情,于是借着戚家兄弟与曲鉴卿之间的嫌隙,另有图谋。 但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曲默自己想多了,这件事本没有这样复杂。只是单纯地太子想叫他回京任职,但又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且上头还压着曲鉴卿不好明说,于是想出了这么一招。奈何戚家兄弟与曲鉴卿有嫌隙,戚玄便想当然地把这笔账算在了曲鉴卿头上。 一时间思绪万千。 这般费尽心思去猜当权者的想法,便是因着曲默对如今燕京的形势一概不知。 曲默问道:“那将军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前半生为大燕重逢陷阵、开疆拓土,后半生拖着病体守在北疆……我的发妻早亡,膝下无儿无女,我只有卓儿这么一个弟弟了。” 曲默默然。 “离新帝登基还有一个月,我这身子若是赶回燕京,恐怕得死在路上。涤非,你……替我去一趟罢?我只要卓儿平安……” 话到此处,戚玄声音哽咽,双眼通红,“你放心。卓儿他是待罪之身,便是回了北疆,也威胁不到你的地位。不论事成与否,你从燕京回来,我便让位与你。我只要卓儿……” 诚然,在曲默心里驻北军统领也并非是什么好差事,但这却是戚玄能拿出的最好的筹码了。年近半百、一身病痛的将军说出这般诚恳的话来,曲默听在耳朵里,无论无何也说不出拒绝。 曲默也无法置身之外地、将邱绪的密信交给戚玄,而后冷静地向戚玄分析局势与利弊,告诉他自己一旦去了燕京或许就回不来了。因为此刻戚玄不仅是一个驻守边关的将军,他还是一个兄长。不论此事是谁所为,在戚玄眼里如今的情况就是他的弟弟会错过这个大赦天下的机会,这辈子都留在南疆,兄弟二人再无相见之日。 若是没有新帝登基这个契机还则罢了,可戚玄知道了有这个机会,他怎能不去争呢? 是以,此局无解。 曲默沉默半晌,颔首应了:“好”。 wb实在发不出去,于是连夜注册了晋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47:吾弟戚卓 第2章 148:塞翁失马 曲默一有军功在身,二得戚玄器重,即便朝廷碍于曲鉴卿的淫威一直压着他的军衔,但整个驻北军都拿他当二把手看,他这几年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一朝要回燕京那龙虎谭了,他多少有些舍不得这好日子。奈何已经答应了戚卓,如今也反悔不得了。北疆这边离不了人,曲默走之前必得找个人暂时代他料理日常军务。 并非是曲默舍不得权柄。一则戚玄重病在身精力不济,二则曲默也不知燕京有什么在等着他,须得在北疆留条后路。否则届时前有狼后有虎,他便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曲默是为了逃离燕京才去的北疆,本不求上进,然而他下车伊始便得戚玄器重,让他全权接手北疆事务。承蒙别人这样看得起,曲默也便不好厚着脸皮在北疆混日子。 驻北军常驻的边防部共四万人,其中前线三万分属东西南北四大营,剩下万余人作为后勤则归中营调度。曲默带兵拆散了邺水和西亓蓝的勾结后,又将四大营的大演武从一年两次增添为一年四次,而后陆续在演武中拔擢两千余人,将其训练为精锐部队,称天枢卫。 天枢卫背靠曲默,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自古有奶便是娘,是以除戚玄外,天枢卫唯曲默是从,眼中根本没有四大营的主将。 一开始其余几大营的主将自然颇有微词,可钱粮袋子在曲默手里,甚至几营主将每每找戚玄抗议时,后者也态度暧昧,只说些和稀泥的话,似是默许。 久而久之,这几营的主将抗议无果,便也认命了。如今的天枢卫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独立于东西南北中之外的第六营。 到底安排谁暂代军中职务?这几乎等同于曲默亲兵的天枢卫该交到谁手里?思来想去,人选也不过只有两个。 曲默将钱沛与齐穆一块叫到面前来,将邱绪的密信与戚家兄弟的事和盘托出,只是其中省去了戚卓假传军报一事,而后问道:“你们二人谁愿意留在北疆替我暂代军务。” 齐穆一向寡言少语,此刻自然缄口不言。 而碎嘴的钱沛这会儿却也沉默了。 ——如若曲默当真是回不来了,那我留在北疆能挑起大梁么?若能,自然是极好的。可若不能,那此生必将被其他几营的主将压得翻不了身。 ——如若跟着去燕京呢?照曲默所言,燕京龙盘虎踞,一朝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也同样性命堪忧。 三人皆是无言。 半晌,却是齐穆先开口。 “我留下。”齐穆沉沉地望向曲默,只说了这三个字,没说理由,也没有表忠心的赘言。 那双湛黑的眸子看得曲默心里一紧。其实他在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留下的人非齐穆莫属。 可曲默不曾私下找齐穆相商,他甚至希望齐穆会拒绝,就像往常一样仗着他的宠爱耍点小性,说些“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北疆”这样的话。 但齐穆没有。 “那你呢?”曲默看向钱沛,“愿意跟我回京么?还是也留在北疆?” 钱沛道:“但凭将军差遣。” 归曲默差遣的结果自然是跟着一道回京。 骁骑营、殿前司、禁军都各有所属,太子若真要留曲默,必定得在这三者中择一安顿他。 邱绪在骁骑营当了三年统领,没有他一回去就叫人让贤的道理。且邱绪先前是他的副手,若是曲默在北疆戍边三年,回来之后却又屈居往日下属之下,岂非让戍边将士寒心? 剩下殿前司的唐御跟曲家有仇怨,禁军的于稹更是个狠角儿…… 如今齐穆不在身边,相当于曲默自断了左膀右臂,若是再不带个能信任的心腹,他还真不敢轻易回去。 曲默心里不禁哀叹:燕京这地界,果真是跟他犯冲。 临行前夜,曲默去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三年前曲献便告诉他了,他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前去。此次进京后,能否再回北疆也没个定数,必得动身去一趟,否则他自己也心觉枉为人子,白来世间这一遭。 暮春时节,山脚下的雪化了不少,把路让了出来。 山雾浓浓,好在夜间有风,时而吹散雾气,倒叫这路好走些。 二十多年前,燕北边城一带生了瘟疫。为了防止病源扩散,官府下令将所有因疫而死的人都抬入山中掩埋,因此这雪山中有一处叫乱坟、也称乱葬岗的地方。 曲默要找的地方,就在这乱坟附近。有乱坟当地标,沿路有不清楚的,找庄子上农户猎户一问,也便知道怎么走了。曲默暮时打马入山,现下子时方至,他已经到了。 此地离山溪甚远,又有乱坟的存在,附近因此渺无人烟。 只在山阳的一处平地上,有三间石头和茅草搭成的屋子。 那房屋年久无人居住,顶上茅草都被鸟雀衔走了大半,露出孤零零、满是灰尘的腐朽家具。 紫黑檀木的梳妆台,雕花梨木的床榻,金丝银线织绣的破洞床幔,随意散落在妆奁匣里、蒙了尘却依旧华贵的首饰…… 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一处住所。 绕过石屋,后面赫然是两座隆起的坟,曲默举着火把走上前去,伸手抹了抹碑上的灰,火光照亮了左边石碑上的刻文: 先室渭城仇氏讳毓之墓。 而右边的石碑正中没有刻文,仅在右下角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字。那不是大燕的字,也不像北越文,但形体和燕文里的“翊”有些相似。 春虫扑进火把里,虫身炸出火星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立身垂目良久,曲默拔出腰间短匕,俯身三两下在地上戳出一个小坑,将火把立住了。而后他把坟茔周遭的长长短短的草挨个拔干净了,又从树上折了几条松枝握在手中充当拂尘,掸去了石碑上的灰尘。最后则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早备好的糕点、瓜果,用小盘摆在了石碑前,又点了几根蜡烛。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跪,只是坐在石碑前,脸上也并没有什么情绪,眼睛盯着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蜡烛,有些出神。 ——该带个灯罩的。他想。 大燕不是他的故乡,只是他旅居了十几年的一处落脚地。现在他待在父母的坟前却也没有丝毫的眷恋,大约是因为那苗疆巫医的药过于见效,竟一丁点残留的记忆都不给他留下。 他前半生不知此身来处,而今寿数将近,后半辈子亦不知何地埋骨。想来竟有种“天下之大何以为家”的悲戚。 他手里拿着松枝,随手在地上划拉着,双目低垂,嘴里嘟囔着:“你们倒会躲清闲,早早地去了,留下我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 他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蜡烛熄灭,日出东山。他起身,迎着熹微日光下了山,骑马回营。 “梁王一行今夜已在城郊扎营,预计明日便会进京。” “随行多少?” “六十八人。” “倒也合规制。” “其中二十八人出自梁王府,二十人出自玉梁衙门,还有二十人出自驻北军的天枢卫。这是梁王令人送进宫里来的随行护卫名单……” 田攸与镇抚司衙门的探子一问一答,听闻最后一句,田攸方抬首看向书桌后的曲鉴卿,静候示下。 曲鉴卿却始终撑着头,作闭目养神状,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眼瞧着四月底已入了夏,皇帝寝宫里每日冰块香料不断,但仍然赶不上尸身腐烂的速度。 若是按照祖制停灵三月,那便要挪到地下去,否则尸臭味再难掩盖。可礼部那边不同意,说必须到皇陵里才能入地,否则便算是迁坟,不合规矩。礼部那边主要是为了皇帝的面子,主张等诸方藩王、邻国使臣都吊过丧了才能下葬,不然如何彰显大燕国威呢?皇后那边却不依了,一者实在臭得厉害,二者是想让太子早日登基,以免夜长梦多。 今日数位重臣已就此事在御书房吵了一个多时辰了,曲鉴卿没有置评——横竖他不住皇宫,再臭也就是进宫御书房议事时,沿途经过时闻那一会儿罢了。况且大燕国威于他而言也无足轻重,他诸事缠身,实在无瑕分神。 “皇帝何时下葬”此类无关切身利益、更无关国计民生的事,无论大小,曲鉴卿是一概不管的。 目前离得最远的梁王和北越使臣一前一后进京了,皇帝到底何时入葬皇陵,明日就该拿主意了。田攸近来被礼部高斌和太子近臣逼着站队,实在左右为难,若是今日曲鉴卿再不拍板,他明日都不敢去御书房议事了。 田攸正等着曲鉴卿发话呢,外头突然有曲家铁卫入门传信,说是两江军监司使高冀荣有消息加急来报。 曲鉴卿这才坐起身来,道了一声“进”。 到底什么消息要从东南连夜加急送来?田攸瞥了一眼曲鉴卿,妄图从曲鉴卿脸上看出些端倪,奈何那位面上一向波澜不惊,实在无从探查。 田攸正端详曲鉴卿脸色,没料到后者会抬头,冷不丁地两厢对视下,田攸身上一抖。 “你来看。”曲鉴卿道。 “是”。田攸恭谨上前,双手接过信件。 ——燕无疾残党联合两江一代的宗室,以国丧为由,叫停了江东的水利工程。 一封信看得田攸两眼一抹黑:江东的工程是曲鉴卿亲自下令让心腹高冀荣督办的,燕无疾残党真是活够了,这节骨眼儿上还敢蹦出来挑事。 曲鉴卿冷声道:“国丧?国丧当此,水也不治了,堤也不修了,莫非老天爷都要看在大燕死了皇帝的份上,今年夏天不在东南布雨了?这是叫东南的百姓都给陛下陪葬啊。” 这一席话纵说是造反都不为过,即便历经了曲家佛堂那一遭,田攸仍是听地冷汗直下:“大人息怒!” 曲鉴卿又道:“怪道太子巴巴地叫你送一份大赦名单去北疆,原是为的这个。” 高压之下,田攸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只眼珠子滴溜乱转,实在想不出这两者有甚么干系,最后只能硬着头皮应道:“属下愚钝,望大人明示。” 曲鉴卿起身,踱步至窗边,道:“明日你派人去一趟南疆,把戚卓押解回京。” 田攸盯着曲鉴卿的后背,仍是一头雾水,“是。” “你先回去。跟高斌说,皇帝下葬的日期就定在五月中旬。” 得了这个消息,田攸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忙应道:“遵命。若无他事,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曲鉴卿朝后摆了摆手:“去罢。” 田攸走后,曲鉴卿拿起他留下的梁王随行护卫名单,一个个略过,都是些不相干的名字。但在天枢卫那几列,中间赫然夹着一个叫“曲三”的。 曲鉴卿摩挲着纸上墨迹,良久轻笑一声。 ——确实是长进了。 皇帝燕贺死了,作为御前侍卫出身的戚玄要坐镇北疆,无法抽身,但他必定得派人进京代他吊唁。 北疆那边报上来的人选是钱沛。曲鉴卿原以为曲默此次不会回来了,却不料那人不在戚玄名下,而是化名“曲三”混入了燕无痕的随行护卫里。 本来燕无疚瞒着曲鉴卿跟戚玄互通有无一事令曲鉴卿心生不悦,但那孩子一番运作之下,竟把曲默给他弄回来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相比之下,两江一带的失利倒没那么令人光火了。 第3章 149:戏游宫墙 城郊。 梁王燕无痕一行日落前进不了城门,便在西郊马场落脚了。 这地方三年前失过火,好在着火的地方都是仓库和马厩,没烧着皇家的宫舍。 夜半,燕无痕披着衣裳到偏室,却见其中亮着灯,透过半开的窗,见曲默独坐案前。 “什么紧要的事绊住你了?半夜不睡?”燕无痕边说,边推门进去。 曲默闻声,放下手中的纸笺,抬眼看向燕无痕,“齐穆的信。你明日要进宫,怎么不去歇着?” 燕无痕笑道:“睡不着,找你说两句话。” 话落,曲默着眼瞧见燕无痕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上有个物件,于是疑道:“手里拿的什么?” 燕无痕上前几步,将素锦长盒放在案上,在曲默对面坐下了,“还记得这个么?” 曲默借着灯光瞥了一眼,没瞧出名目来,“你存心不打开,便说是圣旨我也信的。” 燕无痕像是早有预料似的,他垂目轻笑道:“我当年画过一幅画,是托皇叔送给你的。” 见得曲默面上神情凝滞,燕无痕又道:“算了。料你也不记得,我不难为你。打开看看罢。” ——我不是个长久心性的人,指不定哪天在这条路上便走得倦了。到那时再看,想起元奚的好来,兴许能陪他再朝前走一段时日。 这是燕贞将这幅画给曲默时,曲默亲口说的话。但当时他被曲鉴卿要娶亲这个噩耗冲昏了头,他前脚得了这画,后脚又一股脑扎进燕无疴的私盐大案去了,竟是将这件事给忘了。后来去北疆的时候,相府里的东西他一件没拿,还是曲岚替他收拾的官印文书和衣物细软,这幅画自然不在其中。 但这画如何又几番辗转,回到了原主手中? 曲默来不及细想,他连忙打开了那支素锦长盒,将画卷摊开在桌案上。 夜里看不清楚,曲默小心托住灯火靠近那画,一点点看过水渠中万千绽放的莲花,岸上熙攘人群,最后停在画舫上的那个白衣银面的少年。他伸手摩挲过精描细勾的线条,而后看向燕无痕:“这是我?” 燕无痕颔首。 眼见燕无痕似乎不打算追究自己的过错,曲默方道:“怎么不再画个你?我记着那年灯会你是跟我一块去的。” 燕无痕接过灯座,又一把扫开他的手,嗔道:“ 送你的东西。我把自己画上去作甚?单画你,你尚且不看,若再加上我,怕不是转手就撂了。” 曲默眉眼带笑,温言道:“好元奚,是哥哥错了,哥哥给你赔礼还不成么?” “你是惯会做小伏低的。前儿喊齐穆祖宗,叫人家饶了你,如今我倒成你弟弟了。怎么我堂堂大燕王爷,还要比他齐穆小几辈?” 曲默自知理亏,只能由着对方得理不饶人,又赔笑道:“梁王千岁饶命。依殿下看,小人该如何补偿呢?” 燕无痕没接话茬,他将画卷收起来,又放回锦盒中,淡淡道:“我的东西,只送一次。你既不要,那我拿回来便是。” 这话说得实在重。 听得此言,曲默眉头一蹙,也不和他嬉笑了,正色道:“我几时说不要了?这东西我好好地收在卧房柜子里。你既送了,那便是我的,你未经我意私自取回,反而倒打一耙,说我作践你的心意?这是什么道理?!” “私自取回?”燕无痕冷笑一声,“我燕无痕何德何能敢去相府‘私自取回’?!是三年前,我上门求曲鉴卿将玉梁这破地方给我做封地,他嘴上答应地好好的,转手却让下人把这幅画扔给我。涤非,你说说他这是何意?嗯?” 曲默神情恍惚。 “‘我知道你对曲默的心思,但还是把玉梁给你了。我不要的东西,你拾回家里当宝贝去罢!’他不就是这个意思么?真当我就这么贱——” “别说了!”曲默大喝一声。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燕无痕气极,自嘲一笑,“真当我不知道你那只眼睛是为谁瞎的么?皇叔早跟我说过你和他的事,我是为了你的面子才不曾点破。怎么到头来,我的心意反而成了他作践我的理由?” “别说了……元奚我……” 曲默艰难出声。他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像是有东西压着心肺似的喘不上来气。他一手扣住疼到快要裂开的前额,一手哆嗦着从怀里翻出月翎给的丸药,塞进嘴里混着疯狂分泌的口水吞了下去。 燕无痕眼见此景慌了神,忙上去攀住曲默的肩头,急道:“怎么回事……你别吓我……我…我再也不气你了……” 曲默抹去从沿着鼻腔淌下的鲜血,将青白的脸埋到臂弯里,伸手摆了摆,声音嘶哑:“老毛病……不妨事……” 半晌,药劲起效,曲默方抬起头,他长舒一口气,阖眼仰面躺在椅子里,“你放心,我这次回燕京不是为了他。” 三年前曲鉴卿就把画给燕无痕了,后者却一直隐忍不发。明日就进京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燕无痕才把这件事抖出来。曲默不是傻子,自然懂得燕无痕的用意。只是他不想点破,让燕无痕难堪。 方才那一出实在骇人,燕无痕怕曲默有个万一,于是不敢再出言招惹。这会儿听得曲默说回京不是为了曲鉴卿,燕无痕心中才稍稍转霁。 曲默平静道:“他把画给你是什么用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倘若你因此而心生怨怼,那我给你赔不是,确实是我的错,我走的时候没把画带走。我在情爱上跌的跟头太重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沾这东西了……元奚,咱们都向前看吧。” 这辈子都不想沾染情爱了——恕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人家还能怎么说呢?直说对自己没有一点动心?燕无痕无声苦笑。他是为了曲默才去的玉梁,当时觉得如果两人能一辈子都待在北疆,只要曲默身边没有别人,他也便知足了。不料这次皇帝驾崩,他回燕京奔丧,曲默却也跟着回了。他今天晚上闹这一出,无非是想撕开曲默身上的口子,叫曲默记起疼来,好离曲鉴卿远远的。但这是一柄双刃剑,伤人伤己。 有些话不说出口,还能叫人心存幻想,一旦说出来,便再无可能。 燕无痕嘴唇张张合合,终究也想不出个回应来,于是轻声“嗯”了一句。 曲默不想再谈曲鉴卿,令起话头,说到正事:“明日你进宫,我跟你一道儿去。” “你不是不想叫别人知道你回京,才化名曲三的么?若是进宫被人认出来呢?” “我在京时除了当年太后丧事在宫里当了几天差外,其他时候只有办正事才进宫。宫人三五年一换,如今除了大太监王鞠和皇后外,没人认识我。王鞠是皇帝身边大太监,必须在皇帝寝宫守灵,皇后不能去勤政殿见外臣。” “你可想好了,若是被指认出来,可是欺君之罪。” 曲默颔首:“我这次回来,是受戚玄所托,得把戚卓弄到北疆去。明儿我去探探那太子的虚实,方便日后行事。你放心,便是被认出来了,我也有应对之策。” “那便好。” 翌日。 燕无痕一行起了个大早,整顿人马赶往燕京。一路上,沿街的歌舞酒肆通通歇业,行人寥寥,禁卫三五一队、紧密巡逻。满城缟素,牌匾、门头、牲口的身上……到处都是白色的缅花与丧幡。 燕无痕先回了一趟旧九皇子府,命人进宫通报,而后按规制沐浴更衣,换上丧服,带了曲默在内的四个人正午入宫。 太子还不曾登基,只能在勤政殿的偏殿接见外臣。 “这是驻北军主将戚玄身边的亲卫姓曲名三,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劳烦公公通传。” 太监应了,良久从殿内出来,朝燕无痕道:“王爷,太子殿下允了,请您和曲侍卫入内。” “臣燕无痕、臣曲三拜见太子殿下。” 勤政殿光洁无瑕的地板上,映出燕、曲二人的面庞。 “皇兄快快请起。”少年太子招呼着身边的太监,又道:“赐座。” 燕无痕俯首谢过燕无疚,而后才起身,就着太监搬来的椅子坐下。 曲默则站在燕无痕身后,趁着燕氏兄弟寒暄的功夫,他借着余光本想瞥一眼燕无疚,看看这太子的模样,谁承想却看见太子座下还有一人。 只见那个巴巴地朝燕无痕这边望、面上又一脸撞鬼般不可置信的人,不是邱绪又是哪个? 两人对视,曲默微微一勾唇角,而后迅速低下了头。 “……伯渊……伯渊?邱绪!” “额……啊?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燕无疚那张清俊的面容稍稍带了些许愠色,“邱爱卿昨日几时睡下的?若是军务繁忙累垮了爱卿的身子,本宫实在难辞其咎,可要找人替你分担分担?” 邱绪离座下跪,朗声道:“殿下恕罪!近来入夏,臣……” 燕无疚冷声打断道:“今日上朝已经定下父皇在五月望二入皇陵奉安,本宫问你乾安山的守卫怎么布置!” 方才曲默听燕氏兄弟寒暄,观燕无疚言辞间眉眼温和,说的话也全都模棱两可、不像是能拿主意的主儿。曲默便以为这小太子不过是曲鉴卿手底下的傀儡,谁料这会儿训起邱绪来,倒自带三分皇家的威仪,不知是这厮是在藏锋、表面优柔寡断实则胸有城府;还是说其实是在虚张声势,拿邱绪开涮只是为了给远道而来的燕无痕一个下马威? 燕无痕出言解围:“殿下莫要动气。父皇龙驭宾天,入皇陵的事还须邱世子保驾护航。他身上担子重,夜里巡守,白日难免神思倦怠,一时走神也是人之常情。” “皇兄言之有理。这事暂由邱绪与殿前司唐御合办,你二人去找周斌,商量出个合乎礼制的对策来,呈报本宫与丞相。你先起身罢。” 邱绪起身:“谢殿下宽恕。臣定竭力而为,不负殿下信任。” 燕无疚转而看向燕无痕身后的曲默,“你自称戚将军帐下亲卫,此次面见本宫有要事相报。到底何事?” 曲默走上前去,跪下回话,说道:“臣曲……” 不待曲默说完,外面有个小太监沿着后方帷幕一路小碎步到了燕无疚跟前,后者便抬手示意曲默噤声。 小太监捂着嘴附到燕无疚耳边,不知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话,燕无疚听罢笑着颔首,朝众人道:“今日事先议到这里。” 此言一出,众人知道太子该是要办其他要紧的事去了,便起身齐声道:“臣告退。” 三人由太监领着正要从勤政殿偏殿出去,邱绪三两步走上前,到曲默身侧,压低声音说道:“何时回来的?” 眼瞧着快出勤政殿了,四周只有零星几个站得远远的宫人,曲默便偏过头去燕无痕道:“你先去后宫看看你母妃,我跟伯渊说几句话。” “那你小心些。” “嗯,去罢。我待会儿在正阳门外等你。” 太监便带着燕无痕朝前走了。 曲、邱两人步子放慢,打算一前一后慢慢悠出殿外,好在路上多聊两句。 “你回来也不吱声,又叫什么曲三的,到底作甚么?” “时间太赶了,没来及给你报信。你这两年怎么跟那位太子混到一处去了?” “别提了……” 两人分别三年,甫一见面便开了话匣子,也顾不得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说边走,却见前面的燕无痕在正殿大门处顿住了步子,似乎是跟谁在攀谈。 曲默正想着,是趁着那人和燕无痕说话的功夫提前过去,还是等那人走过来,他装看不见——那人若是个见过自己的外臣,到时候认出他来,不好跟太子交代。 紧接着,便听闻身后燕无疚明朗的声音响起:“方才本宫还跟邱世子商议父皇奉安的事,可巧师相便到了……” 曲默既决定回燕京,便知道会见到那人,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快。他心里倒也坦然,只低眉垂目地站在靠墙的位置,压低声音同邱绪道:“朝前走,我跟着你。等会他要是点出我来,太子问你,你别吭声,就装不知道。” 邱绪顾不得应他,只得硬着头皮往殿门处走,还僵着脸朝曲鉴卿笑了一下,喊了声“相爷”。 男人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寡淡,礼节性地回了一句“邱世子”。 后面燕无疚的声音越逼越近:“九皇兄也是今晨才到的燕京……” 曲默则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是邱绪的随从,自始至终低着头走路。眼瞧着快出了殿门,抬脚的功夫,却被人从身后拽住了。 曲默只得侧身去看,只见燕无痕与那人并排站着,视线从两者之间穿过,能看到疾步朝这边赶来的燕无疚,再朝下看,却是那人攥住了他的小臂。 他攥得很紧,青筋从白玉似的皮肤下爆起,衣袖因伸手而下落,露出腕子上的檀香佛珠串与其下狰狞交错的深红色疤癞。 两厢对峙,四下无话。 那人一身缟素,头上勒二指宽白麻,是为天子戴孝。三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在这张隽秀端丽的皮相上留下任何一分痕迹,疏朗清俊的眉眼就那么看着他,像一汪沉静的秋水,寡情鲜爱、无欲无求。 “师相?”后方燕无疚狐疑道。 曲鉴卿不做回应,只是盯着曲默的眼,目不错珠,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朗声问道:“他是谁?” 倒不知是在问谁。 第4章 150:庭前对峙 “他是谁?”曲鉴卿这般质问道。 话落,惟余一片寂然。 若是寻常君臣,太子作为上位者自然乐得当这个中间人,主动牵线搭桥。但他与曲鉴卿二人之间,显然曲鉴卿才是实际的掌权者,后者这样质问,明摆着是要发难。当着臣子的面,太子是不愿自降身份去接这个话茬的。于是他求助般地望向曲鉴卿身侧的燕无痕。然而他的皇兄只是漠然地看着殿门外的走廊,作壁上观。 邱绪这几年都待在燕京,近来又与太子多有走动,本应由他来给太子解围。但曲默是燕无痕带来的,燕无痕都默不作声,他这般越俎代庖,反而显得与“北疆”过于亲近了。且先前曲默有交代过叫他装不知道,这会儿他也只能选择以沉默明哲保身。 片刻寂静后,太子眼瞧着这位“曲三”丝毫没有自报家门的意思,为防让曲鉴卿的话掉地上,他不得不勉强挂上笑脸,言道:“他是——” “末将驻北军统领戚将军麾下亲卫曲三拜见丞相大人。”曲默掰开小臂上攥紧的手,俯身单膝下跪,一面抱拳一面朗声答道。 闻言,太子松了口气,对曲鉴卿笑道:“师相莫非识得此人?为何……” 曲鉴卿不理身前行礼的曲默,只是拂袖向前几步,越过曲默与燕无痕,行至太子身前方道:“臣有要事上奏。” 眼见曲鉴卿避而不答,太子也不好当场追问,只得应道:“既如此,还请师相移步偏殿小叙。” 太子方说完,外头又有小太监来报。 “殿下,台谏李怀清李大人携门生柳相文求见。” 太子面露难色,秀挺的眉微微蹙起,问道:“可有说何事?” “不曾。只说事关重大,须得亲自呈报殿下。” 太子没有即刻示下,反而又去瞧曲鉴卿的脸色。后者扫视了一眼堂前的邱绪、燕无痕二人和跪在一旁的曲默——曲鉴卿没有发话,太子也不曾叫他起身,他便一直跪着——而后道:“既是要事,不妨请李太傅入内一同相商。” 小太监得令,道了声“是”,不再请示太子,起身出去接人了。 眼见此景,太子双眸一沉,朗声朝邱绪与燕无痕道:“皇兄与邱统领先行回府,余下诸事改日再议事。” 燕、邱二人齐声称是,而后转身离去。 曲默兀自跪了半晌,也便要跟着邱绪出去,不料他将将起身,前方曲鉴卿便又道:“谁准你起来了?” 燕无痕闻言,步子一顿,他朝身旁邱绪笑了一下,言道:“看来这回相爷是不肯轻易放他走了,你先行出宫,本王留下陪他。” 邱绪余光瞥了眼曲鉴卿,见其面色阴沉,便知曲默要遭殃,于是劝道:“殿下。曲家父子的事,不是你我外人可以插手的,不如……” 燕无痕依旧淡笑着,回绝道:“这便不劳邱世子挂心了。”话落,燕无痕转身向前,朗声朝曲鉴卿道:“曲相此言何意?莫非要无故惩处戍边将士?” 曲默抬头看向燕无痕,面色凝重,摇头示意他不要插手。 谁知燕无痕却只当作看不见,继续站在原地与曲鉴卿遥相对峙。 曲鉴卿应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此子一路护送梁王回京,殿下也不该如此包庇袒护。” 燕无痕冷笑一声:“哦?那曲相不妨说说,此人究竟所犯何罪?触犯了我大燕律法哪一条哪一目?便是论罪论罚,也该先行交由三司会审,曲相口口声声说本王包庇袒护,是要妄自断罪么?”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他恼火二者旁若无人地互相攻诘,却又不敢对曲鉴卿发作,只得默不作声。他隐约从曲鉴卿与燕无痕的对话中能得知,眼前这个“曲三”该是个重要角色,且与这二人都有些干系。 曲鉴卿接道:“殿下何必诈痴佯呆。与其舍己耘人,不如先问问你那远在灵湾的外祖父,今年又借着海鄙之乱昧下了朝廷多少赈灾款?你所辖玉梁的秋税究竟何时才能按数上缴?” 燕无痕闻言脸色骤变,冷声喝道:“曲相说话可得有凭证?!” 曲鉴卿又道:“若真是朝廷年年的贴补使得殿下后顾无忧,不妨本相与户部商议一番,今年少贴补些,也好给殿下找找事做,省得闲来无事在此逞能,演甚么英雄救美。” 燕无痕语塞:“你!” 一番唇枪舌战后,燕无痕俨然已败下阵来,曲鉴卿无意再与他纠缠,继而朝曲默冷声道:“你哑巴了?” 曲默淡然道:“只是有些瞎,找不到插嘴的地方,算不上哑。” 曲鉴卿下颌紧了紧,目光落在跪在地上泰然自若的曲默,却并未再发一言。 方要冷场,恰巧小太监便带着李怀清到了。 太子瞧见李、柳师生二人活像瞧见救世主似的,不待太监传报就大老远喊了一声:“李太傅。” 李怀清年过六旬,前几年还不显老,似乎是被打发到台谏这个位置太过于熬人,只是三年,他已拄上拐杖了。他的学生李相文扶着他,颤颤巍巍到殿前行礼,两人一同跪下行礼,齐声口呼“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忙道免礼,正要问他是何事禀报,却见李怀清双手抓住“曲三”,又猛然抬头望向自己,愤然道:“殿下!此贼何时被赦免回京了?!” 曲默有些诧异,他看着李怀清那双近在咫尺的浑浊发黄的老眼,狐疑道:“末将与您秋毫无犯,太傅大人是否——” 李怀清听得此言,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他即刻出言打断,伸手二指一并,怒道:“你少在这儿装蒜!四年前我上书要翻修国子监,你把工匠带走半月不还。我数次书信沟通未果便上门讨要,你却喝得酩酊大醉从骁骑营出来见我,还扬言要殴打于我。你以为你上朝次数少,躲在最后面,四年一过我就记不住你长什么样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太子听闻,满目惊愕,“竟有此事?本宫全然不知。” 李怀清冷笑道:“殿下当然不知。老臣数次上书陛下,奏折全被曲政扣下了!” 太子看向身侧曲鉴卿,后者冷面冷眼,似乎并不打算出言解释。 曲默微微挑了下眉尾,倒很是意外,他俯身一揖,言道:“时值旬休和下属小酌几杯,没想到误了太傅的大事,望太傅看在小辈当年年少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则个。” 李怀清冷哼一声,“罢了。今日还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本官今后再与你、你们曲家慢慢算账!” “你们曲家”这四个字终于是点醒了太子——“曲”在大燕是大姓,特别在江南一带。太子原以为这个“曲三”只是恰好与曲鉴卿是本家,却原来不是“本家”,是“一家”。 于是,攻守之势相易,这回轮到太子了,“他是谁?” “就是那个弄丢了兵符,致使七王叛乱的罪臣曲默。” 这下不用曲默自报家门,李怀清替他说了。 太子长呼一口气,抬头朝曲鉴卿道:“父皇圣躯未安。丞相便是要动用家法,也大可不必在他的勤政殿,徒扰清静。我看今日诸事都不必议了,你们各自回去罢。曲默!” “臣在。” “你若不能给出个说法来,便以欺君罔上论处。” “臣遵旨。”言罢,曲默便和燕无痕相携出了宫门,后者叫他一道回王府,被曲默回绝了。 “你不跟我回去,夜里是要住哪?” “回老宅去。” 燕无痕不解道:“你这样还怎么回曲家住?” 曲默笑道:“我生父是曲牧,正儿八经凭战功封爵的侯爷。我是跟他不睦,又不是被家里撵出去了,难道回京一趟,还不准我进家门了么?” “那也不行!” “行的。”曲默劝道:“我若没被认出来,我定要跟你去的。这会儿都被李怀清给点出来了,我若住你那儿去,岂不是叫言官参你一个勾结驻北军、意图谋权篡位么?这新旧交接的节骨眼上,能少生事还是少生事吧。”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却要放在心上的。咱俩一块来的,到时候给你扣住,叫我一个人回北疆可如何是好?” 燕无痕听曲默说的也都句句在理,外加那句“放在心上”将他哄住了,他也便不再坚持,只互道了安,便各自回去了。 曲默原是骑马,脚程要快很多,但跟燕无痕说话耽搁了一会儿功夫,又碰巧遇见进宫述职的钱沛交代了几句,于是他回老宅的路上便正好碰见前头曲鉴卿的马车。 正是国丧,官道上行人寥寥,马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住,挡住了曲默的去路。 曲默不得已下马。 那边下人也摆好了踏凳,曲鉴卿掀帘下车。 率先出招的是对方,曲默牵着缰绳站在路中央,没有先开口的打算。 曲鉴卿开门见山:“你是被安上罪员的名号发配到北疆去的,无诏不得归京。这次私自跑回来做什么?” 曲默避而不答,只道:“看见我跪着,你心里就舒坦了?” “叫你跪着是让太子心里舒坦。你阳奉阴违,表面上不接诏安令,背地里偷偷跑回来,你以为他不知道?” “他知道和‘他被迫知道’是两码事。有些事‘不知道’才好谈,‘知道了’反而要顾忌身份,放不开手脚。” “反倒是我搅乱了你的大计了?” “抛却李怀清的指认,就目前来看,确实如此。” “你要跟太子谈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否则我的人怎会在南疆没找到戚卓?” 曲鉴卿失语。他不知此时是该惊叹于曲默的长进,还是该为了局势失控而恼火。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俊眉修眼,身姿高挑挺拔,穿一身短打侍卫服,外罩麻衣丧服,一抹孝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头发束起,黑色的眼罩带子斜在额间,显得有些突兀。这人与三年前一般无二,然而着眼看过去却又处处陌生、判若两人。 见曲鉴卿不应,曲默又道:“你拦住我除了兴师问罪,还有别的事么?” 言下之意,有事说事。若只是为了“兴师问罪”,那拦这一趟实在多余。 曲鉴卿笑着,轻轻摇头,垂眸说道:“只是为了看看你,故而兴师问罪。看过了,也便没有别的事了。” 两人隔着四五步的间距,曲鉴卿说完,没有看曲默的神情,也没有给曲默应声的机会,话落便即刻转身吩咐马夫调转车头给曲默让道。 曲默翻身上马,马蹄踱过车厢时,他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曲鉴卿,淡淡道:“若有事要我去做,直言便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左不过一句好聚好散,我虽糊涂,却还不至于为了一些私情,误了家国大事。” 言毕,曲默便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扬长而去了。 ………… “大人,回府么?” “嗯。” 曲默第一趟没有回曲家老宅,别过曲鉴卿之后,却是直奔安广侯府去了。 邱绪早有预料似的,他先一步到府上就着人去安排席面,曲默到了之后,二人先去见了邱母。 一别三年,老太太看见曲默少不得掉两滴眼泪,拉着曲默说叫他在家里多住几日。曲默满口应下,又叫人从鞍包里取来一个包裹,里面放着北疆带来的上好的皮子和香料。皮子给老太太过冬打衣裳穿,香料送去道观给老侯爷做线香用。 邱母即刻被哄好了,笑着嗔骂邱绪,说叫他学学,自己家儿子侍奉爹娘还不如曲默上心。 邱绪刮了一眼曲默,酸溜溜应道:近的臭,远的香! 邱母听了,恼得眉毛一竖,作势便要捶邱绪。手还没沾着他衣裳呢,邱绪便“哎哟”一声,跳起来跑了。 邱母哭笑不得:“你瞧瞧。他这么大人了,还没个正形儿……” 曲默笑道:“这不逗您老开心呢么。小侄先跟伯渊用饭去了,伯母可要一同用些?” 邱母笑着摆摆手:“我吃过了,你俩去吧。你就当住自己家里,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下人,叫他们去做,可不能客气。” “哪儿能呢!千里迢迢给您带回来这些东西,可得吃回本不是?” 老太太听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邱、曲二人在后院用饭,正巧去的还是三年前曲默住过的院子。紫述香和芍药开了满园,绿柳荫下,一张八仙桌摆了酒菜,邱、曲二人对坐,边吃边谈。 “三年前你托元奚给我的,我还以为是信呢。我心说写那么厚一沓,实在懒得看。后来有回齐穆给我收拾东西,问我什么时候存这么些钱。我才知道是银票。” “啧!写信写那么些张,我搁那儿抄经书呢?哦,那祈福也得烧给菩萨,我塞给你做甚?也不想想。” “是是,您是财神爷,你说的都对。北疆你也知道,我这三年全靠你给的二十张银票了。” “哼。哥哥我就是知道,才让王爷捎钱给你,写信做什么?饿了吃信?净是些没用的……扯远了,你先说说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办?” 聊到此事,曲默摩挲着酒盅,正了正神色:“镇抚司的人到北疆报丧的时候,给戚玄带了一份名单。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名单里是被赦免的罪员,里面没有戚卓。戚玄怀疑是丞相从中作梗,将此事托付给我,为的是把戚卓从南疆弄回来。” 邱绪疑道:“我不是叫人捎信给你么?你收到没有?” “就是收到了,我才更要回来。我得弄清楚不赦免戚卓的人,和让镇抚司送信的人究竟都是谁。若真是太子为了招揽我,才这样大费周章,那我今后在北疆也待不安生。” 听罢,邱绪思忖片刻,方道:“太子确实多次明里暗里向我说过,想要招揽你。但送名单到北疆的,未必是太子,或许是皇后的计谋。” “此话怎讲?” “这两年你父……相爷在江东大兴水利,先是削减宫中用度,后来因为河道改道淹了不少氏族的田,又得罪了江东那边几家大门阀。氏族背后利益牵扯燕京势力,朝中对此事早已怨声载道。就在你到京前几天,江东那边的工程便以国丧为由被叫停了。是以我才说,或许是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 先前曲鉴卿不论是借邹漕司案处理江东官员贪墨,还是借七王造反案改制,本质上都是新人替旧人,旧人再不满,新人也会为曲鉴卿鞍前马后、扫除障碍。但此次江东水利不一样,这是把桌子掀了、是动到根上了,让新人旧人都没得吃。之所以这项工程得罪朝中上下,却依旧能运行,除开曲家之外,曲鉴卿还有一个保障——那就是远在北疆的曲默。是了,即便曲默再不想承认,他在世人眼中自始至终都是曲家人。 自古以来,都说远水解不了近火,但如若曲家有什么万一,驻北军借口或挥师南下,或北上投敌,那大燕才真的是国将不国。地方的氏族没有这样的远见,但作为国母的皇后却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叛军打上来,第一个挂到城墙上的,便是她和太子的人头。所以在曲默回京前,她不敢动曲鉴卿,也不会让别人去动;而曲默一从北疆回来,工程便被迫停了。 说到头来,还是权、还是钱。 曲默眉头紧皱,闷头喝了几盅酒,继而问道:“太子甚么态度?” “他啊……唉,小小年纪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么。我觉得太子其实是支持相爷的,毕竟水利一方面造福百姓民生,另一方面若是真成了,功在千秋。将来在史书上,也会说他是个任人唯贤的明君。但皇后是他亲娘,他也难办。” 曲默不想一回来便让邱绪这般苦大仇深的,于是揶揄道:“你这边替他说好话,不记得他上午拿你开涮给元奚立下马威的事了?” “这一码归一码。我说实话,我打心眼儿觉得太子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是不是的,也没别的人选了。” 说道此,两人便都想起死去的燕无疾与燕无疴,由是相顾一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150:庭前对峙 第5章 151:江东隐祸 “周斌此人原在鸿胪寺任职,臣去查阅了吏部近五年京察档案,他的考评一向平平,不知因何攀附上了曲家,这才被调任去了礼部。周斌到任后,架空了时任礼部尚书的王志贤,明治十九年的春闱便是由他全权负则。” 御书房内,太子端坐于书案后,案前是去而复返的李怀清。 “太傅所言当真?” 李怀清扶着椅子颤颤巍巍起身再拜,应道:“高冀荣的宗亲高琳便是明治十三年的二甲进士,那年曲政南巡,他借机拜入曲政门下………有相文为证,臣所言句句属实!” “太傅快快请起!本宫信你便是。”太子忙叫身旁太监去扶。 李怀清忿道:“臣此举绝非为了党争!寒门学子苦读数十年进京赶考,而这些世家子弟仅凭朋党关系便可在科举舞弊,长此以往必将动摇国之根本!” 太子叹道:“若没有物证,单凭柳相文恐怕不够。他是你的学生,在旁人看来,难免有伪证之嫌。” 李怀清还要谏言,一旁陪同的柳相文却道:“有军监司账簿为证。” 闻言,不仅是太子,连李怀清都不住惊愕侧目。 *** 时至傍晚,李怀清师生二人才出了御书房,打发走了随行太监,李怀清问道:“那账簿从何处而来?先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怕老师知道这账簿的来头会责怪,学生这才隐瞒不报。”斯文书生叹了口气,缓声道:“那高琳确有三分才学,然而为人却不如他的叔父高冀荣谨慎。我打听到此人好男风——” 听到此处,李怀清眉头紧蹙,拐杖杵地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柳相文知他古板,见状只是笑了笑,又道:“学生寻了个貌美的小倌,送去了高琳府上,账簿便是那小倌偷出来的。当年曲鉴卿将邹翰书贪墨一案大办特办,或斩或流放牵连了多少江东官员?到头来他派过去的高冀荣不还是贪么?军监司手握两江盐铁大权,又揽下江东水利的工程,三年来把控了两江近四成的赋税,到底多少用在了工程上,又多少纳.入了他高家的库房?一个账簿给朝廷,私底下又做一个账簿收在府里,阴阳账这招从古至今真是……屡试不爽。” 李怀清在国子监任教近二十年,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出息的。最有名的学生当属前太子燕无疴,此人因私盐案被剥夺了姓氏,如今死不见尸。自燕无疴失势后,李怀清便对执教一事心灰意冷,也很少去国子监授课了。眼前的柳相文从未听过他一堂课,只因在国子监念过书,才尊称他一句老师。 然而恰恰是这个柳相文,却最是敏慧强干。 李怀清暗自苦笑。柳相文说得对,他一生光明磊落,自许君子清流,如若他知道物证账簿是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得来的,定不会同意。柳相文先斩后奏,既全了他的名声脸面,又办了实事。 “曲鉴卿在丞相这个位子上十余载,党同伐异,残害朝臣。这些年来,反曲者死的死、贬的贬,到如今整个大燕朝堂已成了他的一言堂。三年前曲家祠堂你也在,他囚禁当朝官员,甚至说出‘能让天下姓甚么’此等狂悖谋逆之言,事后却以一句‘七王谋逆,此乃保全之举’轻飘带过……” 李怀清长叹一声,满目无奈。 “满堂的文臣武将啊……竟无一人敢言。我自视甚高,为了那点所谓的文臣傲骨,数年来顶着一个‘光明磊落’的虚名,实则一事无成。相文,我不会用‘手段龌龊’这些话来责怪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老了,不顶用了,这燕家的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撑着。” 柳相文没有接李怀清这句话,他扶着李怀清,师徒二人缓步走在宫道上。沉默片刻,他道:“老师。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能入国子监么?” “你讲。” “我少时资质平庸,本不奢望能进京求学,更别提入国子监。但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天赋异禀、在乡里的考学中拔得头筹。然而国子监来招生时,他的名额却被一个知府的儿子顶替了。 好在我们有一个姑母,闺名观玉,是曲鉴卿后院的侍妾。” 余下的便不必赘言了。 李怀清疑道:“你受了曲鉴卿的恩惠,缘何还要追查此事?” 柳相文没有回答他,只是自说自话,道:“我本也是老师口中的‘相党’。三年前在曲家祠堂里,我原想把那柑子给您之后,便要在奏折上签字出去的。可老师爱护后生之心令我羞愧难当,我便绝了投降的念头。后来曲家放人,我回去之后惶惶数日,想着能保下一条小命已是万幸,更别提什么‘反曲’了。直到两个月后——” “老师还记得那年景王入京时,有个书生去拦他的轿舆么?” “怎敢忘呢?那书生只是揭露了曲鉴卿贪权窃国的事实,便被当街射杀。” “那书生便是我的弟弟。” *** “大人,宫里来消息了。”晚饭时分,曲江领着个小太监到了和弦居。 那小太监跪下恭谨行礼,头也不敢抬,只低声说话:“干爹让奴婢禀报相爷,说是李太傅去而复返,领着他那学生柳相文进了御书房,待了两个时辰才出来。太子殿下将随侍都撵出去了,干爹派人进去奉茶,听了两句,说的好像是三年前春闱的事,牵扯了高冀荣、周斌两位大人。干爹叫相爷您早作打算。” 曲鉴卿才用罢晚膳,这会儿正端着茶碗漱口。他垂目听着,手中盖瓯轻晃,瓷器刮擦着泠泠作响,间或拨去浮叶,小啜一口。醇厚茶汤入喉,带着杏仁香——是吴地的老君眉,曲鉴卿惯喝的。 小太监传完话,便规矩地跪着,半点声响都没有。 片刻,曲鉴卿搁了茶盏,道:“知道了。” 小太监闻言,俯身磕了个响头,而后便起身,跟着曲江轻步离开了。 宫里的人来消息,一向是曲江送的,他半晌又回到了和弦居。 “高大人家的公子求见。” “不见。” “是。” * 曲默当晚同邱绪吃酒,大醉一场,翌日日上三竿方起身。 侯府的下人说邱绪已去乾安山了,曲默便陪着邱母吃了顿便饭,饭后不顾她再三挽留,借口有要事离开了。 曲默离侯府后径直回了曲家老宅,打正门直入,他大剌剌砸了两下门环,而后在老宅门童“活见鬼”的神情中,走了进去。 曲默三年前放火烧祠堂的事,曲家人尽皆知,门童不敢怠慢,更不敢阻拦。 “大老爷在江南收账,岚二爷有事出去了,岺四爷这会儿还没起身……三爷……三爷!您等等小的!” 曲默身高腿长,门童要小跑才跟得上,他生怕曲默又奔着祠堂去了,面上慌得不行,嘴皮子翻飞报着曲家各人的行程,脚下一步也不敢慢了——那祠堂去年才重新盖好,里面东西还没置办齐全,若是因为他把曲默放进来又毁了,曲效能扒了他的皮! 眼见曲默朝后院走,门童才松了口气。 二人一路疾行,沿途遇见几个小厮,门童赶紧给他们猛使眼色,眨得眼皮子都要抽筋了,后者见了忙飞奔出去,约摸是去叫人了。 最后,曲默停步在一所小院前,道:“把这地方收拾出来,我晚上住。” 门童:“……是。” 曲岚不知被派了什么活儿,到晚膳时分都没回府。曲岺倒是来找了曲默一趟——曲岺排行老四,该喊他一声三哥,主动来见礼的。 曲岺是个比曲默年少时更混账的纨绔子弟,在燕京的曲家一脉中他算是年纪最小的,曲效老来得子,把他宠坏了,读书不成,练武更是不成,也十五、六的人了,整日还是只知道玩乐。 “三哥,三哥,你给我讲讲你在北疆呗!” “我求求你了,好三哥,我给你作揖……” “哎哟!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在家干瞪眼无事可做,给我讲讲又碍着什么了?!” “只要你说,我把我娘这个月塞给我的零花都给你!” “二百两?!我上哪弄二百两?我的钱先前都赌马输了,还倒欠庄家五百多两呢!” “我看你就是存心捉弄我!一百两?一百两!成交!” “就讲你打邺水人那一段!” “……” 曲岺死缠烂打,曲默被他闹得不行,只得化身说书先生。 两人到二半夜才散伙,茶也喝干了,嘴皮子也磨破了,终于是把这尊神给送走了。 而后沐浴更衣睡觉。 曲鉴卿早年间没做丞相时,便带着曲默住在这个院子里。 此刻夜深人静,他又躺在旧时榻上,难免想起旧事。 他本不愿想的。 可记忆包裹着他,无孔不入。 身.下睡的是曲鉴卿特意着人打的矮床,因着他夜里睡觉不老实,总是掉床。每每掉床醒了,便抱着被子去敲曲鉴卿的门,搅得曲鉴卿也睡不安稳;床头上刻着计数的竖痕,是那时候他单方面与曲鉴卿怄气,每回心里都发誓再也不理人家了,又在床头拿小刀记下‘‘惩罚”曲鉴卿的天数,但每次都死皮赖脸地又凑上去;置物架子上放着两个半旧的纸鸢,是曲鉴卿给他和曲献买的;门口原本有一对半人高的花瓶,是曲鉴卿收藏的前朝烧瓷大师的孤品,他有次和常平闹着玩,撞倒跌碎了一个,如今只剩一个孤零零地立着…… 僵卧了半夜无果,熬得头又开始痛了。他披上衣裳起身,就着冷茶吃了月翎给他的丸药。又搬了个马扎到廊下,坐到了天明。 曲默后悔了,要是听燕无痕的就好了,他不该回来住的。 * 曲默无诏归京,嘴上告诉燕无痕说心里有数,其实这应对之策也涉及曲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拿出来用。太子那天叫他给个说法,但又没有定期限,他现在就打算以一个拖字诀应万变。 至于戚玄交代的事——从曲默动身回燕京开始,就已经委托吴闻去找戚卓了,收到的消息却是“人已经被燕京来的钦差带走了”。 这“钦差”指的便是镇抚司。 可戚卓人到底在谁手里,还是个未知数。因为田攸三年前在曲家祠堂就倒戈了,如今镇抚司不再是铁血皇党,他更像是相党、太子党与外戚三方之间□□的平衡器。 曲默那天在路口试探了一下曲鉴卿,后者没有正面回应,曲默便知道戚卓的事不简单。即便他想方设法让太子在赦免名单里加上戚卓,但如果皇后或者曲鉴卿插手,这件事便轻易办不成。 急也急不得,曲默便绝了速战速决的心思,想着从长计议——横竖他回京之前便知道,燕京这地方轻易不好抽身。 回京第二日,曲默去见了侯沁绾。 曲滢萱至今为止仍下落不明,家里已经不抱希望了,听曲岺说两年前大族长就要给她立衣冠冢,但侯沁绾死活不同意,此事便只能作罢。三年前曲默已经砍了葛炀的人头送到北疆给曲岩,也算是给他们夫妇有个交代。但孩子没了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曲默心里终归是有愧疚。 侯沁绾原先经管着曲家老宅这边的一应内务,曲滢萱出事后她大病一场,身子日渐羸弱,经常是十日里五日身子不爽利,要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也变没了那份心气了。 曲默出发前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 果不其然,被拒之门外。 ——我知你已将凶手葛炀处死,为我儿萱萱报仇雪恨。但丧女一事痛彻心扉,恕我不愿相见。 这是侍女传的侯沁绾的原话,曲默听了,放下礼品便走了。好歹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孩子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他的出现反而是对侯沁绾的二次伤害,不如默默走了,对双方都好。 可能是小妮子还在怨曲默这个当叔叔的照看不周,他去过侯沁绾的院子,第二天头痛就发作了。 月翎给药时交代他,不好多吃,否则到了应急的时候就不管用了。 曲默前几日吃了好几丸,心想横竖这几日无甚要事,便也忍了。 钱沛虽无妻儿,但他是个孝顺儿子,一回京便住家里照顾老母去了,只两三天来曲默这里一趟。邱绪日常要在乾安山练兵,也没空和曲默一道儿厮混。燕无痕要入宫给皇帝守灵。吴闻如今在于稹手底下当差,眼下新皇要登基,整日忙得圆圈转儿…… 只有曲默最清闲。他甚至还找人打听了常平的近况——这厮从相府离去后也不曾回原籍,在京郊买了栋宅子,如今做些小生意,还娶了个美貌的妻子,生了个儿子。眼瞧着日子过得很舒坦,曲默这个旧主便也没有去搅扰。只是着人用金子打了个长命锁,送去给常平的小儿子。 常平倒是会来事,收到金锁后,便带着回礼来老宅了。他见着曲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什么只要曲默吭一声,他立刻收拾东西回来伺候。 曲默知他本性,只是笑骂: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赎了身契出府了。这回又贴上来,家里妻儿不要了?还是说,现如今要我养你一家么? 常平只憨笑着装傻子。 曲默踹了常平一脚,叫他滚蛋。临走前,却又命人给常平封了三百两银票,交代他做生意不要投机取巧,好好过日子才是要紧。 常平没客气,双手接了,在院外跪下朝着廊下的曲默重重磕了个头,这才去了。 * 不知太子授意与否,曲默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 曲默从皇宫离开的第二日,勤政殿偏殿的小朝会上挤满了人,朝臣似乎都想看看太子对曲默的态度。可直到朝会开始也不见当事者出现,倒是曲鉴卿雷打不动地站在文官列首。 不仅是第二日,甚至是一连五天都瞧不见曲默的人影。 按照大燕律,凡四品以上地方官员,回京待职期间至少四天去原就职衙门或上朝一次。更何况朝中已经定下了皇帝下葬的日期,如今正是新皇将要登基的节骨眼儿上,曲默身份又特殊,不见人影是怎么回事? 于是第五日的小朝会上,言官便以目无法纪、无故缺席朝会等由头参了曲默。 第六日,曲默继续缺席,并且向兵部告病。说是自己寒症发作、身体欠佳,难以带病上朝。 这理由过于拙劣——你人在北疆那寒天雪地里生龙活虎的,进能生擒邺水主将,退可剿灭雪山流寇。这五月天都入了夏了,你却说自己回燕京寒症发作了?莫非当朝臣都是傻子不成? 又一日,言官参曲默装病藐视君上、在其位却不尽其责,视大燕律法为儿戏。并要求对其罚俸半年,庭杖三十,以儆效尤。此外,曲鉴卿如今作为曲默的“叔父”也受了连坐,被李怀清参了一个“治家不严”。 太子一面要准备登基大典,一面又要瞒着曲鉴卿暗查春闱和军监司的事,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便也一直没闲暇去管曲默。这回牵扯到了曲鉴卿,太子便不得不出面了——他派了太医院首席陈陂过去,说是给曲默看病,实则就是告诉他再不上朝就说不过去了。 太医院和后宫不分家,陈陂能坐上首席的位置,除却医术高明外,脑袋自然也活泛。下朝之后,陈陂便提着药箱追上了即将出宫的曲鉴卿,表面上说是蹭一趟曲鉴卿的马车,实则是想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事该怎么办才算办成? 说是叫陈陂去给曲默看病,太子到底是想让曲默有病还是没病?若是有病,那后头的朝会又上不了了;若是没病,岂非坐实了言官的话,给曲默惹祸上身? 曲鉴卿却只叫其秉公办理。 陈陂犯难之际又心生一计,央求曲鉴卿跟他一道前去,说是有人在旁也能佐证一二,否则这事实在不好办。 曲鉴卿沉吟片刻,应了。 午时,曲、陈二人到了曲家老宅。 因着有曲鉴卿在,门僮便没有去通传,只是在前头带路。行至院门,便瞧见廊下摆着一张湘妃榻,有人正躺在上头睡觉。他身上松松垮垮地穿一件墨绿单衫,头上未束冠,满头黑发一半压在头下,一半垂在榻边挨着地,脚上更是连鞋袜也踢了,一本蓝皮的书盖在脸上,散漫极了。 陈陂问道:“大人……这?” “你且去。” 陈陂便与随行太监入内,曲鉴卿却留在了外头,他着人叫了伺候曲默的小厮出来问话。 小厮是曲家家生子,照顾曲默无有不尽心的。他才瞧见看见太医,便以为曲鉴卿是来问责的,惶恐之余即刻下跪认错。曲鉴卿叫他报曲默这几日行踪作息,他便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三公子自七日前回府,便一直没有出过府门。每日卯初起身,而后去湖边练武,回来传水沐浴,辰时一到便用早膳,饭后在屋檐下小憩。正午吃饭,饭后入房午睡,睡到天黑方起身。不过有时四公子会来,他们便在房中交谈,到了酉正一道儿用晚膳。戌时三刻传水沐浴,三公子不叫底下的人守夜,入亥后小人便回下房休息了。钱沛钱大人每隔二日会来府中一趟,除此之外……哦,昨儿常平来了一趟。除此之外再没别人了。” “他每日都是卯初起床?” “千真万确,小人不敢扯谎!” “可有赖床?” “从来不曾。小人每日端水进去伺候洗漱时,三公子已经起身了。” …… 半晌,陈陂背着药箱出来,又在府门处瞧见了曲鉴卿的马车。陈陂料想这是在等他,于是敲了敲厢门,果听里头传声出来,叫他进去说话。 “如何?” 陈陂苦笑:“四年前在下有幸为小公子诊治,那时断出釜沸脉,本以为他……哪知小公子吉人天相,竟能生生克化了。他脉象异于常人,在下医术浅陋,今日虽摸得他脉象平稳,却也不敢再妄下定论。” 思忖片刻,曲鉴卿道:“方子开了么?” “在下须回宫先禀报太子殿下后才能开方。” “他应是旧疾复发,夜里睡不好,你给他开一剂安神助眠的方子,药量不要过重。太子那处,只说他乍回燕京,水土不服致使寒气入体,前几日缠绵病榻确实不便上朝,服药后过几日便可痊愈。” 陈陂面露喜色:“多谢大人指点……” 曲鉴卿抬手一摆,止住了他的恭维。 “在下告退。” 第6章 152:推波助澜 152.推波助澜 陈陂前脚才走,于稹后脚便到了。 前朝败于兵变,是以大燕崇文抑武。于稹虽在禁军统帅这个位子上近十年,但到如今也只挂了兵部侍郎职,从二品而已。曲默已抵京,他在北疆军衔高,但朝廷这边压着他的职位,如今更是仅仅四品小吏一枚。 以前曲默在乾安山的时候还能算是于稹的平级,现如今却还要喊于稹一声“大人”了。 于稹自说是兵部派他来的,但其实为的是宫里的消息。他与曲默两人私底下并无交情,是以三两句话交代清楚太子的意思,没等茶端上来便走了。 太子的意思是“你私自回京的事情,本宫暂不追究。但你若再不上朝,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要把你淹死了。” 一如邱绪所说,皇后是太子的亲娘,她要曲默回来,太子本就追究不了。 曲默这几天闲着琢磨这件事——曲鉴卿手眼通天,不可能不知道他回京的消息。或许那天本就是故意把他点出来的,就是为了不让他顶着“曲三”这个皮私下跟宫里打交道。 那天好巧不巧李怀清这个“外人”来了,太子被架住了,这才不得不发作,怒斥曲默要个交代。 想通了这回事,曲默倒是不怕太子再刁难。他打发小厮去燕无痕府上拿行李——那天两人分开得急,他的官袍还在那儿。 曲岺不知去哪处鬼混了,晚上没来曲默这儿。曲默乐得清静,晚膳喝了两碗稀粥便罢了。 白天睡得多了,夜里睡不着。他这几日都是这般昼夜颠倒,常常是天亮了先去在湖边练武,累了才有困意。但想着明日要上朝,他早早洗了上床躺着。 夜过三更,曲默思绪飘散,将将有了零星睡意,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三爷?三爷?!您睡下没有?外边有人着急要见!” 许是前几日太闲了,老天爷都看不惯,今儿事赶事,都找上门来了。 曲默有些烦躁,扬声问道:“谁啊?” “那人自称是两江军监司使高冀荣。” 曲默心下起疑,道:“何事?” “那人不曾跟小的说,只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曲默拢了拢头发,披着衣裳起身了。 下人掌灯,端上酽茶。 两人将近四年没见过了,上回见面还是赫连白蕤在的时候,那会儿曲鉴卿要去江南养病,高冀荣和周斌二人到相府去送行。曲默对这厮的印象,一直是个有些富态的中年男子,跟在曲鉴卿身后,阿谀奉承有一手。他去北疆后,也听说了高冀荣调任的事,还想着这人跟着曲鉴卿这么些年,也总算是混出头了。然而如今瞧着,这厮瘦了许多,两鬓须发也见白了,全然不像是官位高升、春风得意的样子。 高冀荣应是连夜赶路,着一身短打行装,身上的兜帽披风上还带着露水。他饮下茶水,平了平气息,开口便是:“小公子”。 曲默冷不丁听见这声小公子,着实愣了一下——离了相府之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曲默没急着反驳,而是问道:“高大人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小公子还愿意见我……我、我心里就踏实了……”高冀荣说着,竟是眼眶泛红,瞧着要抹眼泪的样子。 高冀荣如今几乎算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了,到底何事让他在一个小辈面前如此狼狈?曲默不好叫他难堪,于是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下人,这才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高冀荣抬袖沾了沾眼泪,这才徐徐道:“小公子你才回京,我原不愿意来麻烦你,但你父亲他不见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找到这儿来。是军监司……出事了!” 高冀荣来得太晚,待他走了,曲默这觉是彻底不用睡了。他在床上只躺了一刻钟便起身了,小厮便端着熨好的官袍进屋,而后便是传水洗漱,用饭,骑马上朝。 官靴踏着正阳门的方石,曲默将随身佩戴的长刀卸给门口的太监,而后在点卯册上登记签名。 太子还不曾登基,办的都是小朝会,文武两列除了言官之外,几乎没有二品以下的官员。曲默前头都是谁?殿前司总指挥使唐御,禁军元帅于稹,镇抚司十司总使田攸,邱绪今日轮值不上朝……否则还有骁骑营统领,这些说出来都是燕京响当当的大人物,曲默这个四品小吏忝列其中,属实是高攀了。 位高者为了避嫌,基本很少在明面上与同僚攀谈,是以小朝会要比大朝会安静得多。随着大太监一句“太子殿下到”,众人纷纷跪下行礼,齐声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落位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及曲默的身体。 曲默应说:谢殿下体恤关怀。臣前几日偶然风寒,怕将病气过给殿下与诸位同僚,这才缺席朝会。昨日太医院陈太医给开了方子,臣服下后,已觉身上大好了。 太子颔首,朗声道:“那便好。” 不知是因前几日旧疾发作头疼得厉害,还是赖着今日缺觉,总之曲默脸色出奇得差。他本就生得白,这会儿嘴唇失色,左眼带着眼罩,右眼下泛着青黑,时不时还咳嗽一两声,看着真像是大病一场似的。连那几个言官,甚至是李怀清看了,都没有再说他装病,揪着不放了。 今日朝会定的是商议登基大典的相关事宜。大体都已敲定,一些细节之处礼部周斌还在与唐御他们商议。最后到了掏钱的时候,便轮到户部的老戏码了——国库空虚,入不敷出;预算花完,拿不出钱。 一帮老狐狸在那边你推我、我推你。户部说兵部年年账目盈余,为何不削减开支?兵部说多余的钱都给士兵发薪了,江东那边的水利工程一半都是工部征用的当地屯兵干的,光让人家干活不发钱,人家造反怎么办?户部让兵部问工部要。工部说三年前宫里御书房被烧了,当时皇帝要重建御书房,用的木料都是邺水那边运来的,这钱到现在还欠着礼部的,实在没钱了。眼看击鼓传花传到礼部了,礼部那边两手一摊:没钱怎么办登基大典? 好么,又圆回来了。说来说去都是为着一个钱字。新君的登基大典是皇家的面子工程;两江的水利是曲鉴卿牵头的民生工程,到底是皇帝的面子要紧?还是江东的百姓要紧? 曲默本想在队末站着装死,等熬过朝会回家补觉,但这一帮人吵个没玩,听得人愈发窝火。曲默一个管边防的,在内政朝会上本就无话可说,那几个死人言官就是见不得人闲着,就非要把他弄到朝会上罚站才算完。平日里这个点,正是他练完武回屋睡觉的时候,这会儿他却不得不站在这儿听一帮老头子吵吵。 窝火之余,曲默忽然就明白了,为甚么自古以来文武两立了。 好在文官列首,曲鉴卿一锤定音:“今年江东的堤防工程有三个县已竣工了,勉强可以应对秋汛。新君登基乃第一要事,江东水利工程可暂缓一年。大典所需资费便由国库先出,待今年秋收再由两江的税收补上。” 曲鉴卿这番话相当于已经是主动让步了,其他人自然没甚么好说的。 太子听了大约也甚为满意,连“师相”都多叫了好几句。 后续又议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午时才散朝。 曲默困得没个人样,一听见散伙,也顾不得其他,只大步流星朝外走,想赶紧回家大会周公去也。 “曲默!” 曲默隐隐听见后头有人喊他,他只装听不见,又朝前走了几步,被后头跑来的于稹一把拽住了:“我叫你呢,没听见呐?!” 两人闹这一出,已引得周边的朝臣屡屡侧目,曲默怕明日又被言官弹劾,便只得停了步子,朝他的上级抱拳行礼:“大帅有何吩咐?” “曲相有话要同你说,他让我拦住你。” 曲默颔首,应道:“那末将便在此处敬候丞相大人。” 于稹甚是怪异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先步离开了。曲默便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曲鉴卿一手拿笏板,一手提过衣摆,悠悠下了玉阶。别人的官袍外头的白色丧服下摆或多或少都沾点黑灰,只他衣不染尘。 “昨天夜里高冀荣去找你了?”曲鉴卿走近了,温声问道。 “嗯。” “这事你不必掺合,推掉就好。”曲鉴卿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片刻,又道:“边走边谈。” “我把两江军监司的重担给他,不求他有功但求无过,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原以为不见他儿子,已经是表态过了。谁知他竟腆着脸去找你。” 曲默原以为曲鉴卿不见高冀荣是为了避嫌,如今看来高冀荣已经是弃子一个,曲鉴卿不准备保他了。难为高冀荣跟着曲鉴卿鞍前马后十几年,临了了,曲鉴卿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这般一想,曲默也觉得好笑——曲鉴卿都能用他的命来赌军功了,高冀荣一个不相干的,没用了自然就丢。这种事在曲鉴卿这儿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曲默道:“你不见他,他自然要来找我。” “我以为你会为他求情的。” 曲默道:“我只求明哲保身。” 曲鉴卿听了,皱了皱眉,并未应声。 两人行至正阳门处,曲默拿过配刀挂在身侧,问曲鉴卿道:“戚卓在不在你手里?” 曲鉴卿没料到曲默会如此直截了当,他避而不答,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曲默本就不欲回京,这两日被言官摆了一道,对这朝堂的厌恶又增添了几分。今日熬夜上这个又臭又长的朝会已将他的耐心耗尽,他不想再待在燕京这地方天天听一群老头子吵架。这也是他耐着性子跟曲鉴卿扯皮的原因——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北疆。 曲默开诚布公:“我这趟回来便是为了戚卓。如果他在你手里,你想办法把他弄到北疆去,不管是通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还是发配充军……条件随你提,不管干什么,只要我能办到。” “不是你为了戚卓回来,而是皇后她们捏着戚卓,让戚玄逼你回——” 曲默不耐烦地长呼一口气,打断他道:“是你要修建江东水利,鼓捣出一个军监司来,克扣了那帮皇亲国戚的油水。他们为了逼停工程,这才想方设法弄我回来。没有了戚卓,还有别的由头,只要能把我扣在燕京就行。你以为我不知道?” 曲鉴卿淡淡道:“那你做甚么回来?在北疆待着给我传信便是,届时我找人运作把戚卓送过去,岂不两相合宜?太子要登基,今天他们在朝会上演这么一出,江东那边今年彻底开不了工了。” 曲默冷笑道:“你在朝廷呼风唤雨的,怎么没料到皇后会给你使绊子?症结出在你身上,你倒怪起我耽误你的工期了?是我想回来么?没有这档子事,我死也死在北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见你的。” 闻言,曲鉴卿喉结一滚,话在嘴边,半晌也没有说出口。 两人便这般沉默着沿着外宫墙走了许久。 眼瞧着到了宫外,再走两人便要分道扬镳各自回去了,曲鉴卿这才道:“我没有怪你。” 曲默淡淡道:“不重要了。” 曲鉴卿轻声问道:“默儿,你就那么恨我么?” “好聚好散而已,谈不上恨。你我在商言商,还是不要扯这些不相干的话,免得耽误时间。” “嗯。”曲鉴卿应了,又道:“戚卓在镇抚司昭狱,太子登基之后,我就安排他去北疆服刑。” 曲默没料到曲鉴卿会这样轻松就放人,一朝听见回北疆有望,他态度有所缓和,颔首道:“多谢。” 曲鉴卿道:“你最近又头疼了么?我听服侍你的下人说你夜里睡不好。” 曲默闻言,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便矢口否认:“没有。” ——他明明一入夜就遣散了院里所有人,那些小厮丫鬟应当是不知此事的。老宅也没有监视他的铁卫,曲鉴卿怎会知道得这样详细? 曲鉴卿又道:“那怎么脸色这样差?我过两日找禾岐去给你瞧瞧。” “很不必如此。”曲默道:“我怎样都与你不相干,你先处理好高冀荣的事才是要紧。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话罢,曲默便转身走了。 曲鉴卿又在原地站了半晌,等曲默策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街巷里,他方上马车,打道回府。 第7章 153:军监司使 153. 栖客馆。 “高琳怎么样了?” “本王连哄带吓,这两日消停不少。”燕贞半靠在太师椅里,手里拿一杆烟枪,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烟雾飘到圆桌对面,柳相文抬手在脸前扇了扇,笑道:“王爷身边都是些**物件呢。” 燕贞随手在桌案边上磕掉了烟灰,他眯着眼,懒懒道:“这烟丝是从邺水走私来的,确实是稀罕物,大燕田里种不活这东西。要么?让人给你送点?” 柳相文摆了摆手,“还是王爷独享罢,在下可无福消受……况且有高琳在前,说句实话,在下有些怕了,实在不敢觊觎王爷的东西。” 燕贞听了后半句,哼笑道:“你倒是个实在的,心里想什么都朝外说呢。” “在下向来如此,不知在王爷看来,这是长处还是短处呢?” 燕贞没直接回,只道:“你这样好的手段,只当个大理寺评事属实屈才。等这个案子办成了,本王送你去户部,如何?” “多谢王爷抬爱。但在下入朝为官是为了给舍弟报仇,并非是为高官厚禄。户部就算了,若真有论功行赏那一日,还烦请王爷调在下去刑部。” 燕贞笑着叹了口气,捞起椅边的拐杖起身,拍了拍柳相文的肩头,道:“你是李太傅门下最像他的学生。” 柳相文摇了摇头,苦笑着叹道:“老师不会这么想的……” * 自宫门与曲默别过,曲鉴卿便径直回了相府——他知道高冀荣去找曲默后,便当即命人把高冀荣带到相府去了。如今高冀荣人正在和弦居,就等曲鉴卿下朝了。 “大人。”高冀荣已换上了官袍,见得曲鉴卿进门,他即刻从座椅上起来,俯身行礼。 曲鉴卿步履从容,走到高冀荣面前站定了,方道:“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过来么?” “知道。下官不该去找小曲将军。”高冀荣的声音闷闷地从胸腔内传来,他这个礼行得卑微极了,上身几乎与地面齐平,两手拱圆揖在发冠的正上方。 “不该?怎么不该?”曲鉴卿缓声道:“你算是找对人了。不是想见我么?你前脚才从他那儿出来,后脚便进了相府。你早去找他,早就见着我了。” 高冀荣额上沁出的冷汗滴进了眼里,渍得他双眼通红,他一掀官袍下摆,双膝跪倒在地,泣声道:“下官也是没有办法……请大人责罚!” 曲鉴卿没理他,前行几步坐到了桌后的椅子上,饮罢两口冷茶缓了气息,方道:“起来罢。” “下官不敢。” 曲鉴卿冷声道:“事已至此,你跪在那儿顶什么用。别做样子了,赶紧爬起来。” “……是”,高冀荣应了,这才颤颤巍巍起身,坐回到了原先的椅子上。 “江东的事因何而起,到什么地步了?” 听得曲鉴卿问正事,高冀荣面上又慌张起来,“此事是我那混账侄子高琳的罪过。” 说罢,高冀荣抬眼去瞧曲鉴卿的脸色,见没有初到时冷峻了,方缓缓道来: “我三年前一到任,大人您便给我委派了水利工程。第一项是河道改道,工部当年给了三个方案,最后敲定了河流中段改道。预迁区域多是世家门阀名下的田地,朝廷下拨的补贴款项不够,那些世家联合乡绅天天去衙门闹。我下车伊始人手不足,在当地也没有威望,眼看到了年关还没开工,届时京察考评的人来了,我实在没法儿交代。不得以只能先用当年的盐铁税抵补贴款,想着先开工,后面再走一步看一步。 这便做了阴阳帐。明面上的应付朝廷,底下的私账留在军监司,免得拆东墙补西墙出了差错。我那侄子高琳当时在户部,我觉着他有些才能,又是家里人用着放心,便将他调来军监司管账目。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今年年初衙门账房起了一场火,那私账账本全被烧毁了。 高琳知瞒不报,我原不知此事,还是偶然间听底下的人说,那混账在当地高价买了个戏子,竟弄到府中天天饮酒作乐。他那点俸禄是不够他这样挥霍的,我逼问之下,他才说是账本被烧毁,他想着横竖私账查不到了,一时鬼迷心窍便挪了公款。” 曲鉴卿听着,双目轻阖,一手在案下拨弄着佛串,一手揉着太阳穴——这些话全系高冀荣一面之词,几分真假难以判定。 但高冀荣将罪责全怪在高琳头上,难免令人起疑,更何况他面对的是曲鉴卿。 曲鉴卿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你贪了多少?” 高冀荣闻言有如晴天霹雳,他哀道:“冤枉啊大人!下官便是拿了钱也全用在疏通关系上了,一分一厘都不曾进过我高家的门!” “‘抵壁山林,投珠渊谷’乃圣人所为,我用人从不要求清正廉洁,只要能把我交代的事办好,贪多贪少都不要紧。” 话落,曲鉴卿睨着座下高冀荣,又一次问道:“你贪了多少?我要听实话。” 高冀荣被曲鉴卿盯得后背发毛,他把着衣袖擦了擦额上冷汗,抖着嗓子道:“大约八千余两……外加充州的两所…宅院,还有田地三十余亩……” 曲鉴卿颔首:“近亿的银钱从手头过,你三年才贪这点,很可以了。” 高冀荣纵脸皮再厚也应不下这句“夸赞”,只得默然。 “高琳何时失踪的?” ——我从未透露半点风声,他连高琳跑了都知道。 高冀荣一时有些后怕,他想着万幸方才说的是实话,否则…… “回大人。大约是月前。” 月前,正好是曲默动身回京的日子。 “知道了。”曲鉴卿淡淡道,“你待在燕京多有不便,我先安排人送你回去。” 高冀荣本就是惊弓之鸟,曲鉴卿这话听在他耳朵里不啻于叫他回去等死。他擅离职守,偷跑来燕京找曲鉴卿便是为了求一个保全之法,如今曲鉴卿不过听他说了几句话便叫他走,他怎能不慌神?只见他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下官该回去做甚么?求大人明示!” “我手头官司多,你的事暂且排不上。回去等消息罢。” 曲鉴卿撂下这句话,便起身要离开。 “大人……大人!”高冀荣膝行数步,一把抱住曲鉴卿的双腿,哭喊道:“大人,你念在下官在江东三年督办水利工程,白天下河道,夜里回去应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大人你救救下官……你救救下官……大人……” 曲鉴卿深深呼出一口气,冷声道:“你若是在第一时间上报,或许还有转圜之机。如今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了你才来找我……高琳这个人身上还牵扯着别的案子,你先回去把人找出来,其他的不要轻举妄动。” 高冀荣本就是找不到高琳才来的燕京,他也知道自己无能,在江东三年都拿那些士绅门阀没有办法。一味顺从退让的结果,便是被皇后那边钻空子,逼停了工程。他在燕京的眼线递了消息,说是今早朝会上,曲鉴卿已经答应太子今年江东不开工了。眼瞧着用不着他这个军监司使了,曲鉴卿若是要卸磨杀驴…… 这般一想,高冀荣愈发恐惧,“大人……你说过贪多贪少不要紧的……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我在您身边鞍前马后十八年,从当年沈氏贪墨案我就在了……” 高冀荣语序颠三倒四,像是神志不清了一般,只一味哭喊。他双眼通红,头上乌纱帽抵着曲鉴卿的双腿蹭歪了,露出了花白的双鬓,泪水从他眼角的褶皱淌进鬓发里,在官袍上滴下浑浊的悔恨。 高冀荣抱得紧,曲鉴卿一时没挣开,他不欲与高冀荣过多纠缠,便开口唤人:“阿庆!” 高冀荣毕竟是曲鉴卿心腹,知道许多要案辛秘。他见曲鉴卿不念旧情,便故作疯癫地扯出当年沈氏贪墨案来,为的是提醒曲鉴卿有所顾忌——如若他进了昭狱,曲鉴卿也得脱层皮。 奈何曲鉴卿软硬不吃,眼瞧着曲家铁卫进门就要将他拖走了,高冀荣急中生智,忙道:“大人若不管我,我只能去找小曲将军了!他生性良善,念在当年一起东下充州的旧情上,定会帮衬一二!” “你敢!”曲鉴卿闻言大怒,一脚踹在高冀荣心口上,厉声呵道:“你再敢去找他,把他牵扯进来,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一脚踹得重,高冀荣整个身子都砸在地上,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看着身边森然的曲家铁卫,颤颤巍巍撑着地起身,露出染血的红牙,朝曲鉴卿得意一笑,艰难说道:“相爷爱子……想必会为了小……小曲将军,留下官一条命罢……” 曲鉴卿掸了掸衣摆,在几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向高冀荣,面色森冷,双目含冰,“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 曲鉴卿暂且将高冀荣稳住,又派人将他送去了京郊的一所宅院。 “大人,高冀荣如何处置?” 曲鉴卿捏着眉心,呼出几口灼热的鼻息,缓缓道:“看紧了,别让他再有机会去见默儿,今天夜里再绑去南沂关起来。找人仿照他的笔迹写一份遗书认罪,若有太子或是皇后的人来找他,直接勒死,做成畏罪自杀。” ——高冀荣虽无能,明年江东开工却还用得着。曲鉴卿原本还想着怎么保他,他却昏了头胡乱攀扯。 人确实是留不得了…… * 钱沛家原在乾安山附近的一处庄子上,后来跟了曲默,他手里宽裕了便在燕京城里买了一所宅子,但他母亲说什么都不愿意搬,曲默念他孝顺,便吩咐这几日不必跟着,在家中照顾老母便好。 这几日朝中因为曲默缺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钱沛听闻,便想着找曲默探探口信。 谁料到去了曲家老宅,却被告知曲默上朝去了还不曾回来。 “三爷知道军爷今日该来了,便叫您去尧兴门找吴闻吴大人,说是有事交代军爷去办。”服侍曲默的下人这样告诉钱沛道。 钱沛心道不好:他一早知道回燕京准没好儿,前几日一直闲着,他还觉得奇怪。今日事找上门来,他心里才安定了——早死早超生么! 钱沛马不停蹄到了尧兴门,找人通传后,在军舍见了吴闻。 “吴校尉。” “钱卫长。” 两人先前一个在乾安山,一个在禁军,只是共事过,还远远算不上有交情。见面先互喊了职称,而后钱沛便切入正题:“主子叫我来寻校尉,说是有事交代。” 吴闻应声点头,递了一张画像过去:“此人名叫高琳,是两江军监司使高冀荣的侄子,前些日子在江东充州失踪了,曲将军要你去江东暗查此人下落。我人在禁军衙门走不开,只能在燕京这边找,剩下的便全仰赖卫长了。若是缺人手,尧兴门可以暂借五十精兵,不过卫长也知道,我司城防,手底下没有合适的探子……” 钱沛琢磨一番,方应道:“既是暗查,定然是人越少越好,否则大张旗鼓的容易打草惊蛇。我和主子此行回来,带了二十名天枢卫,暂时不缺人手。” “那便有劳卫长了。” 闻言,钱沛浓眉一皱,面上不悦一闪而过。 吴闻有什么立场对他说“有劳”? 不管是那年曲鉴卿遇刺案,还是七王谋反案,吴闻此人都有参与。吴闻是吴仲辽的外甥,曲默早年间喊吴仲辽一声师父,又亲手提拔了吴闻……但钱沛心中自有一杆秤,他认为若要真论起亲疏来,出身乾安山的自己才算得上是曲默身边的嫡系。否则为何曲默三年前去北疆,没带吴闻,又撇下了张吏,独独带了他和齐穆? 钱沛心中冷笑,却也没挂脸,只是寒暄道:“校尉哪里的话,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