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落》 第1章 不许自戕! 月华流淌,红烛摇曳。 屋外那棵夹竹桃开得正旺,馥郁的香气混合着夏夜的清凉,萦绕在鼻尖。 谢倾棠一身华丽嫁衣,头顶九翚四凤冠,端坐在床前。 手却不自觉捏紧,想起昨晚的那个梦。 梦里一个华贵男人穿着红衣挑开她的盖头,眼睛里冷漠的,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 沉默过后,忽然拿起一把剑,自刎榻前。 鲜血飞溅,将她吓了清醒。 第二天是她嫁人的日子,属实不算一个好兆头。 谢倾棠心中忐忑。 门口传来吱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 谢倾棠的心绪被牵回,更紧张了些。 这种紧张与方才的全然不同,是新婚妻子独有的娇媚。 她与新郎官不曾见过面,第一次便是在婚房里…… 面上染上羞赧,她看向门口。 隔着盖头,男人轮廓模糊,但身姿挺拔俊逸。 娘曾说过,他是位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 谢倾棠的手轻轻发抖,心中隐隐期待,见着男人踏进门,立在床前,伸手拿起红案上放着的玉如意。 他应该要揭盖头了,她想到。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期待刚要转为胆怯,下一秒红盖头直接被挑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心中惊讶,见着男人将盖头和如意放置一边,像执行公务一般,没有再多赏她一个眼神。 没有转为胆怯的期待落了空,她察觉到男人对她并不感兴趣。 目光直直的落在一柄剑上,仿佛那才是他的新婚妻子。 谢倾棠羞红了脸,她比不上一把剑! 男人端起那把剑,像对待多年未见的好友般目光眷恋,手指轻抚过剑身,摸过镶金的剑鞘,他将剑拔了出来。 谢倾棠心里骤然一惊。 玉坠反着烛火的光,清晰映出上面刻的两个字——时律。 下一秒,视野里溅起一片铺天盖地的红。 有玉坠破碎的脆响,剑铛啷坠地。 . 谢倾棠骤然惊醒,浑身冒着冷汗,她伸手抚向胸口,方才发觉自己正端坐在红帐下! 不是梦! 她记起男人刀抹脖子的情景。记起那血是如何溅进她的眼中,如何模糊了整片视线。 红色!都是红色! 鼻腔中满是血恶心的腥味! 她抚着胸口阵阵作呕,整个头皮发麻,仿佛有千只蚁在爬,抓着她的心挠着她的肝! 要她同他一同陪葬! 手颤抖的摸向面颊,那里仿佛还有黏腻的血在下滑。 她不想死! 谢倾棠目光转向红案上的那柄剑。 又想起了男人自刎时的情景。 时律,他怎么会是时律! 她痛苦的抱着自己的头。 时律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满门抄斩,全家无一幸活,他怎么会是时律!她为什么会见到时律?! 整个人如耄耋老人般摇晃颤抖着,她怔愣的想到难道是他有夙愿未清,或者有债要讨? 难道她已经死了? 这一想法刚冒出头,她惊恐的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顿时轻哭出来。 没死,没死就好。 她什么忙都能帮。 门外响起脚步声,这时,时律推开了房门。 谢倾棠边抹着眼泪边哭道:“你别再吓我了!我帮,我什么忙都帮!” “求求你,别让我死。” 时律沉默的看着她半晌。 他向她靠近,却见面前这个小女人连跪带爬的往后缩,生怕他带她一起下地狱。 顿时更沉默了。 “查一桩冤案,还我们清白。”他没再靠近,“事成后,我自己离开,绝不会再牵扯你。” 谢倾棠张着嘴,放声哭出来:“鬼话有可信度吗?” 话音一落,时律沉着一口气走向她,毫无顾虑,谢倾棠吓得肝肠寸断,双手拼命在身前挥舞着,却见下一秒男人并没有走向她,而且站在了红案前,拿起了那柄剑。 他说道:“那好吧,下次见。” 话说着,他拔出剑便往自己脖子上搭,作势要抹。 谢倾棠魂都吓丢了三条:“我信,我信!你别死。” 她不想死,更不想吓死! 时律伸手在她身前:“摁手印,签字。” 画完押,谢倾棠妆都哭花了:“我一个小女子有什么能耐帮你,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纯坑害我。” 这倒真不是时律故意的,他去世后,身前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哪怕他在地府做到了鬼王,也没有查到自己生前的一丝信息。 在人间游荡的这几天,他发现人们甚至不曾听过时律这号人物。 但全家百口的性命不是假,他需要人帮他查清,还他们清白。 时律沉默着,本想拍拍她的背安慰一下,一想到她担惊受怕的样子止住了手。 他摊开两人签字画押的薄,才把上面的条款告诉谢倾棠:“我在人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倘若一个月查不到真相,我死,你也会死。”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他拿起那把剑递在她身前:“瑾青给你,它在我就在。” 谢倾棠本就难看的脸,此时更加难看。 说的好人做派,就是一个纯魔鬼!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合约已经成立。 谢倾棠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听说时律,是五年前的一家戏班。 她思量了一会,决定明天去拜访。 第二天清晨起床,时律已经整装待发,他们二人没有耽搁便往城外去。 近期城中怪事频起,桩桩未破,甚至大理寺介入。 刚一出门,街道都是大理寺的人,进出城查得都很严。 谢倾棠有娘家的玉牌,饶是如此出城也并不轻松。 临着踏出门,有一名黑衣男子紧紧盯着她,又将她拦了下来:“谢姑娘,你近期有感觉到怪异的地方吗?” 谢倾棠脊背猛地绷直,时律的话萦绕耳畔,她梗着脖子摇头:“宋寺丞何出此言?” 她装的板直,宋寺丞行至她身侧说道:“听说昨夜谢姑娘无缘无故穿着红衣去了一个空府,今天清晨还未回家便急匆匆要出城门。” 空府?谢倾棠精神一提。 他的目光上下错移,打量着她说道:“传言仿佛为真。城内燥乱不安,如此难免惹人猜疑。” 说着从她衣袖处捻出一根红线,举至眼前。 谢倾棠猛地精神。 爹娘同她念叨很久的婚事饶是欺骗也断不会虚假,就算冥婚也绝不会说白话,怎么落他们口中成了无缘无故。 心中惊骇,莫非,她又害了癔症,臆想出时律这号人? 她打了一个哆嗦。 想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怎么可能被阴间与阳间同时除名,唯一可能只有她害了癔症! 却在此时,时律化为了人形,从人群中而来,慢吞吞的站在了她身侧。 冲着宋寺丞点了一下头,他道:“她娘亲已将她许配予我,昨夜我邀她在那叙旧。” 宋寺丞笑道:“公子真会找地方。” “有说法?”他反问。 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时律忽然感觉,这位宋寺丞可能知道点内幕。 但他初次幻化,维持不了太久人形,匆匆应两句便和谢倾棠一起离开。 过了城门,谢倾棠垂着眸子不发一语,直立立的不再走动一步。 她伸手掐了一把时律,自顾自说道:“你是我的幻想吗?” 时律疼得脸色微变。 怕她因为这些有的没的心存猜疑,和他互生嫌隙,时律补充一句:“我和宋寺丞可以对话,倘若他不是你臆想出来的,我也不是。” 事实论证。 谢倾棠顿时明白了。 城内怪事频起,宋寺丞多说几句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的矛头好像另有所指。 就好像…… 知道空府内存在其他东西一般! 时律提醒道:“多留意那个宋寺丞。” . 那家戏班离城中不远,规模不大,许是近些年没落了些,连学徒都少了很多。 进门时院内空旷,几个竹架东倒西歪,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 门缝漏出阵阵浓烟,下一瞬,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冲出门,扶住双膝弓腰猛咳。 一个男生脸色涨得通红,扬声喝道:“你看看你,差点把房子点了!” “这不是没点吗?”另一个人缓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回到。 练戏法的哪有顶顶安全的,那会儿一阵风起,火从后院直接烧到屋里,也是任谁都无法想到的。 谢倾棠进门时正逢几人斗嘴。 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彼此间推搡看起来要打起来了一般。 她出言制止:“打扰,宋老先生在吗?” 几个学徒看见她,一个个紧拧着眉不悦松开。 拍拍身上烟灰,一个人不耐回到:“我们这儿没有这号人!” 没有? 谢倾棠侧头瞟一眼门上挂的牌匾——玉京班。 没错啊。 她很清晰的记得五年前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满门抄斩。月余后她吓得害了癔症,三年方才治好。 宋老先生怎么可能不存在? 谢倾棠思量着问得再清晰一些,一位三十多岁的老师傅站出来,打量谢倾棠半晌,眼睛骤然一瞪,开始赶人:“我们这儿没这号人!赶快走,赶快走!” 下一秒几个学徒拿着棒子凑了上来,将她往外赶。 谢倾棠抬眸看着时律,他们眼中不言而同闪过——这家戏班不对劲! 时律说道:“等夜深。” 见人离去,门内学徒将棍棒扔至一边,四散而去。 想起另位学徒的话,有位也有些不满,嘟囔道:“你近期像被夺了舍一样,脾气这么冲。” 余音飘进空中,谢倾棠骤然惊起一身冷汗。 夺舍? 谢倾棠低垂着眉眼,回头看向他们门前挂的牌匾。 时律不解的回头望她:“怎么?” 她沉沉道:“我只是怕,5年前我看到的宋一清老前辈,也是个鬼魂。” “而他需要夺舍才能与我们说话。” 第2章 这癔症可是门不小的学问 是夜,谢倾棠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装,与时律一同隐在戏班外墙的阴影里。 如墨般的夜色笼罩下,玉京班更显破败寂寥。 她抬头望向空中徘徊的鬼影,他们的衬托下,这里更添了几分阴森。 谢倾棠心里发毛。 “跟紧我。”时律低声道。 他依旧是白日里化形后的模样,身形凝实,但谢倾棠能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 似是怕独属于阴司的气息影响阳间的她,他刻意收敛着。 揽住谢倾棠的腰,足尖轻点,两人便如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越过院墙,落在院内。 距离近了些,她将那些游魂看得更加清晰。 大多穿着戏班的服饰,有的面上还带着残妆。 眼神空洞,漫无目的地飘荡,对两人的闯入似乎毫无所觉。 “他们……好像没有神智?”谢倾棠压低声音,下意识地往时律身边靠了靠。 时律目光扫过这些游魂,眉头微蹙:“残念深重,被困于此……看来这三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 这些魂魄的状态,以及这戏班的氛围,隐隐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可当他试图深入探究时,那点感觉又如同指尖流沙,瞬间消散,什么也抓不住。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惊惧。 恐怕想查清此案,没那么容易。 两人避开游魂,悄步移至白天冒烟的那间主屋窗外。 窗户糊的纸早已破损,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白天那个三十多岁的老师傅正坐在桌边,愁容满面。而他对面,坐着的正是白天那个被同伴说像被夺舍的年轻学徒。 只是此刻,这学徒的神情与白天判若两人,眼神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谢倾棠心中惊骇,看此情景,恐怕真是夺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师傅的声音带着沙哑和恐惧,“近期城中大理寺查得紧,今天又有人来找……小五子的身子也熬不住,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他警惕往窗外望去,恐隔墙有耳。 那被附身的学徒缓缓开口,比他更多几分忧虑:“我知道,但那百口性命怎能无故枉死,不得真相,地府不得安宁。今天来的那位姑娘……你可看到她身侧那人?” 窗外的谢倾棠心中一紧。 老师傅忙问:“您看出什么了?” “我看不透那男子的深浅,”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但他周身气场非凡,绝非普通生魂、精怪。他让我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传说。或许,他们的到来并非偶然。” 老师傅脸色更白:“是敌是友?” “难说。但时机微妙,我们必须谨慎。”苍老的声音顿了顿,“想办法接触一下那位姑娘,试探她的来意,但切记不可操之过急。另外,留意大理寺的那个宋寺丞,他最近的动向,让我有些不安。” 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多是关于戏班生计和如何小心行事的讨论,并未再提及有关时律或者传说之事。 谢倾棠和时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玉京班。 回城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夜风微凉,谢倾棠轻轻打了一个哆嗦。 “如果他们也是为了地府,是否可以算友?”谢倾棠率先打破沉默,“他们貌似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与他们合作想必会轻松很多。” 时律双手揣在宽大的衣襟里:“倘若他们猜到门外有人,在故意炸你呢?” 他们的故事听得太全面,指向过于明显,那仿佛是故意说与他们听的,但有用的信息却没有丝毫半点。 那个可能认识他的宋老先生地府同样没有记载,他摸不清底子,不敢贸然行事。 倘若是他们时家旧友倒好,但万一不是,他们却先漏了底子。 谢倾棠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 回到谢府时,天色已近破晓。谢倾棠身心俱疲,几乎是沾枕即眠。 然而睡眠极浅,梦中尽是破碎的画面——飞溅的鲜血、空洞的游魂、戏班老师傅惊恐的脸,还有宋寺丞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贴身丫鬟急匆匆跑来,声音带着哭腔:“小姐不好了!老爷和夫人被大理寺的人抓走了!” 谢倾棠猛地坐起,心脏骤停:“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来了好多官差,说是,说是要协助调查。” 调查?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谢倾棠心里。 难道是与三十年前的旧案有关? 她下意识看向静静立在墙角的瑾青剑。时律的身影随即在床边凝聚,眉头紧锁。 “太快了。”他低语,“我们昨夜才探过戏班。” “是宋寺丞?”谢倾棠声音发颤,忽然意识到,“他昨天就怀疑我了!” “冷静。”时律的手虚按在她肩上,“有些事情越急越乱。” 一股微凉的寒意透过肩部轻薄的布料传至谢倾棠心间,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可心脏不可控的狂跳。 她听着时律说道:“他若有实证,那便不是请,而是直接锁拿。但现在通知是‘协助调查’。” 代表情况并没有那么急重。 道理虽懂,但谢倾棠依旧急得轻哭出来。 爹娘被带走,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警告。 或许他们也是察觉旧案被翻才有所警觉,以此对她施压。 心绪杂乱,谢倾棠强迫自己镇定,:“他动我父母,是想逼我有所动作,或者……让我害怕之下露出破绽。” “也可能是想逼出你身后之人。”时律半靠在墙边,“他可能不确定我的存在,但确信你与某些‘非常之事’有关。” 就像谢倾棠自己提过的那样,她害过癔症。 这癔症可是门不小的学问。 谢倾棠正思索着要不要主动去找宋寺丞时,时律提醒道:“此刻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正等着你。”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就在家里干等着吗?”谢倾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 “没有其它办法。”时律言简意赅,“他既请你父母‘协助调查’,总要有个说法。我们需知他到底掌握了什么,或者说,他想知道什么。” 果然,不到晌午,大理寺的人便再次登门,态度和气,言说请谢小姐也去一趟,有些关于谢老爷生意往来的细节需要核实。 谢倾棠与时律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 这借口找得蹩脚,她一个刚出阁的女子,何时过问过家中生意?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稳了稳心神,对来人道:“容我更衣。” 回到内室,她低声急问:“你与我同去?” “自然。”时律化回瑾青剑的形态,“我寄身于剑,只要剑在你身侧,我皆可感知。” “大理寺虽有正气,但只要我不主动显露形迹或动用阴力,他们不易察觉。关键时刻,或可助你。” 谢倾棠将瑾青剑挂在腰间,有些东西越放在明面上越不容易让人察觉。 许是不必独自面对,她急躁的心有了些许的安慰。 . 大理寺衙署内气氛肃穆。 谢倾棠被引至一间偏室。 她环顾着四周,不明白这是何意。 难道当真只是核实? 室内只有宋寺丞一人,他正坐在案后翻阅卷宗,见她进来,抬了抬手,屏退了左右。 “谢姑娘,请坐。”宋寺丞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倾棠依言坐下,垂眸不语,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请谢姑娘过来,实属无奈。”宋寺丞放下卷宗,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歉疚,“令尊令母之事,想必姑娘已知。近来城中多起怪案,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朝廷已派钦天监协助,不日便会到来。” “具体实事,想必姑娘还不知晓,昨夜起了命案,令尊令母曾与其有过瓜葛。” 谢倾棠心中猛地一沉。命案?爹娘怎么会牵扯进命案里?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不是因为时律,不是因为三十年前的旧案,而是……一桩新的命案? 宋寺丞将她的惊惶尽收眼底,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死者名为赵忠,是西城一家绸缎庄的掌柜。” “今日凌晨被发现死于自家仓库内,死因是后脑遭受重击。经查,谢老爷近半年来与赵忠在生意上多有往来,且近日因一批滞销丝绸的价格问题,曾于三日前在酒楼当众发生过争执,当时有不少人目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谢倾棠:“谢姑娘,据我们初步调查,谢老爷似乎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谢夫人么……据丫鬟说,案发当晚,谢夫人曾独自外出过一段时间,行踪不明。” 寥寥几字几乎将谢家父母一句定罪。 “不可能!”谢倾棠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我爹为人敦厚,即便与人有争执,也绝不可能做出杀人害命之事!我娘更是深居简出,怎会深夜独自外出?” 宋寺丞神色不变,淡淡道:“本官也希望是误会。但查案讲究证据。” “目前谢老爷和夫人的嫌疑最大,按律需扣押讯问。请谢姑娘过来,一是告知此事,二是……希望谢姑娘能提供一些帮助。” 帮助? 谢倾棠被他的话牵着走,心乱如麻。 她能帮什么?她对爹娘的生意往来知之甚少,更别提什么深夜外出。 宋寺丞此举,是真的需要她协助,还是以此为借口,想从她这里探听些别的? 比如她昨日出城的目的,比如……她身边可能存在的“异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迎上宋寺丞的目光道:“宋大人,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我爹与赵忠的具体纠纷是什么?我娘那晚外出,可有人证?案发现场又是何种情形?” 宋寺丞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告诉你也无妨。谢老爷与赵忠争执的那批丝绸,据说是赵忠以次充好,导致谢老爷蒙受了不小损失,金额颇大。” “至于谢夫人……无人能证明其去向。” “案发现场嘛,”他身体微微前倾:“仓库内并无激烈打斗痕迹,财物也无短缺,唯独……死者赵忠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女子的耳坠。” 谢倾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宋寺丞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样式虽不繁复,但珍珠圆润光泽,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家所用。 他将耳坠推至谢倾棠身前,道:“谢姑娘,可认得此物?” 谢倾棠捏起耳坠,瞳孔骤然收缩。 这耳坠是她母亲的东西! 去年母亲生辰时,父亲特意请人为她打造的,如今怎么会出现在死者手中? 看到她的反应,宋寺丞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他未点破,只是将耳坠收回:“此物还需进一步核实。谢姑娘,令尊令母目前只是嫌疑,并非定罪。若想尽快洗清嫌疑,找出真凶是关键。” “本官听闻谢姑娘心思细腻,或许能注意到一些我们官府忽略的细节。毕竟,”他话锋微转,意有所指,“谢姑娘近期似乎也对一些……陈年旧事颇为关注?这份敏锐,或许正适用于此案。” 第3章 牵扯太深未必是好事 陈年旧事,他果真还是为了这事试探她么? 谢倾棠捏着茶杯的指节微微发白,淡笑应道:“宋大人需要我我自当竭力。” “只是这耳坠确是家母旧物,但早已遗失。仅凭此物,恐怕难以认定家母与命案有关。” 宋寺丞不置可否:“本官明白。正因如此,才更需要谢姑娘协助。此案蹊跷之处颇多,若令尊令母真是冤枉,早日查明真相,对他们也是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肃立的衙役,忽然道:“谢姑娘昨日出城,是去了玉京班吧?” 谢倾棠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幼时曾听宋老先生讲过戏,昨日一时兴起想去拜访,谁知班主说并无此人。” “并无此人……”宋寺丞缓缓转身,模样略有懒散,“我听闻三十年前,京城有位名角,名曰宋一清。” “后来玉京班没落,他也销声匿迹。谢姑娘打听的可是此人?” 眼睛紧紧随着谢倾棠,她淡漠这一张脸,不做任何反应。 他也不在乎,自顾自说道:“这位宋老先生,与当年时家满门抄斩的案子有过牵连。不过人已去世多年。” 谢倾棠猝然抬头,腰间瑾青剑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凉意,是时律在按捺下她的情绪,提醒她保持冷静。 她平复呼吸。 “曾听宋先生提过,”她笑道,“当时还被吓得害了癔症。” 宋寺丞审视她片刻,忽然笑了:“没有别的意思,谢姑娘别紧张。只是提醒姑娘,有些陈年旧事,牵扯太深未必是好事。” 他踱步回到案前,取出一份卷宗:“言归正传。赵忠的案子,现场还有一个疑点——仓库门窗皆从内紧锁,若非熟人作案,便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有非人之物作祟。” 谢倾棠抬头:“宋大人何出此言?” “赵忠死状诡异。”宋寺丞展开卷宗,推到她面前,“除了后脑重伤,仵作验尸时发现他十指指尖皆有细小针孔,似是被细针反复刺扎。” “更诡异的是,他面上带着极惊恐的神色,仿佛死前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谢倾棠低头看去。 卷宗上详细记录了现场情况。 仓库内货物整齐,无翻动痕迹;死者仰面倒地,右手紧握成拳,那枚耳坠就是从拳中取出;墙角发现一滩水渍,经查是普通井水。 “钦天监的人将到。”宋寺丞看着她,“但此案影响恶劣,上头催得紧。谢姑娘既与玉京班有过接触,又对旧事有所了解,或许能看出些我们看不出的门道。” 谢倾棠明白,这是要她以“特殊”的方式协助破案。 她沉吟片刻,轻声道:“我只能做到我能做到的。”轻巧避开话题。 “那先去看看现场。”宋寺丞道,“相信以谢姑娘的身份,或许能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从大理寺出来,已是午后。 谢倾棠走在街上,心中沉甸甸的。 腰间瑾青剑传来时律低沉的声音:“他在试探你。” “我知道。”谢倾棠低声回道,“但他提到母亲的耳坠,爹娘的嫌疑是真的。即便是个圈套,我也得去查。” “耳坠未必是你母亲遗失的那只。”时律冷静分析,“仿造并非难事。但宋寺丞特意提及玉京班和时家旧案,显然意不在此。” 谢倾棠停下脚步,身前人群熙攘,她道:“时律,你说赵忠的死,会不会真与……那些东西有关?” 时律沉默片刻,这话他还无法回答她:“去看看便知。” 赵忠的绸缎庄位于西城,此时已被官府封条围住。 看守的衙役认得谢倾棠,恭敬行礼后放行:“宋大人吩咐过,谢姑娘可随意查看。” 仓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谢倾棠环顾四周,货物整齐码放,地面干净,唯有墙角一处用白粉笔圈出人形轮廓。 她敛眸细细看着。 腰间瑾青剑微微震动,时律的声音传入她脑海中:“有残存的怨气,很淡。” 谢倾棠走到墙角,蹲下身子。 白粉圈出的轮廓旁,有一小片水渍,已经干涸。 看起来并不起眼,为何被着重记载? 她问时律:“这水渍有何特别?” “非天然之水,带着阴气。”时律道,“应是某种媒介。” 谢倾棠正要细问,忽然听到极轻微的啜泣声。 她猛地抬头,声音又消失了。 “听到了?”时律问。 谢倾棠点头,紧张的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是个女子的哭声。” 不少凶手犯罪后都会返回犯罪现场,搞不好他们也要死的。 “在那边。”时律指引她望向货架后方。 谢倾棠缓步靠近,哭声越来越清晰。 货架角落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白影蜷缩着。 谢倾棠一声尖叫,白影也被吓得尖叫起来:“你能看见我?” 白影忽然抬头,惨白浮肿的脸上,空洞的双眼正汩汩往外淌着血水。 谢倾棠倒吸一口凉气,连连倒退。 “别怕。”时律的声音沉稳的在脑海中响起,他道,“她伤不了你。” 谢倾棠略略镇定。 那女鬼歪着头,痴痴笑着:“你不怕我,你也是他的外室?!” 谢倾棠强忍恐惧,轻声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女鬼却不答,只反复念叨:“妻妾成群,负心汉,都该死!绣花针,扎死他!” 绣花针? 谢倾棠想起卷宗上记载的赵忠指尖的针孔。 “赵忠是你杀的?” 女鬼突然激动起来,身影忽明忽暗,逐渐庞大:“他该死!他骗我!他说要娶我,却害死我们的孩子!” 随着她音量加大,仓库内的温度骤然下降,货架无风自动,发出吱呀的闷响。 “冷静。”时律化出虚影,挡在谢倾棠身前。 身为鬼王的他,威压让女鬼本能地瑟缩。 “大人……”女鬼立马伏跪地上,声音都在颤抖着,“小女子不敢冒犯……” 时律淡淡道:“说说怎么回事。” 女鬼名唤小莲,原是赵忠养的外室。 三个月前怀了身孕,逼赵忠给她名分,却被赵忠灌下堕胎药,赶出家门。 她心灰意冷,投井自尽。 “那日他喝醉了,来仓库取货,”小莲说道,“我跟着他进来,他看见我,吓得跪地求饶。我用绣花针扎他,他疼得满地打滚。最后,我推了他一把,他撞在货架上……” 谢倾棠听得心惊:“那耳坠呢?” “耳坠?”小莲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什么耳坠。” 时律与谢倾棠对视一眼,心中按下疑虑。 “你已是阴魂,为何不去地府转世?”时律问。 小莲的鬼影剧烈波动起来:“我去不了!井里有东西困着我!我只能在这附近徘徊……” 突然,她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身影开始消散:“它来了!它来找我了!大人救我——” 话音未落,鬼影已彻底消失。 仓库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倾棠惊魂未定,时律的虚影也凝重的望着小莲消失的地方。 “井里有东西?”谢倾棠喃喃道。 时律沉吟片刻:“此事不简单。小莲的怨气不足以让她化为厉鬼杀人,背后定有推手。” “可她说赵忠是她推倒撞死的……” “表象而已。”时律冷笑,“你可见她身上有血腥怨气?真正的杀人者,不会如此干净。” 离开仓库时,夕阳西斜。 谢倾棠心事重重,没注意拐角处走来一人,险些撞上。 “谢姑娘?”温和的男声响起。 谢倾棠抬头,见是宋寺丞身边的年轻录事,姓陈。 陈录事关切道:“姑娘脸色不好,可是在仓库中发现了什么?” 谢倾棠勉强笑笑:“只是有些疲惫。陈录事这是?” “下官来取些证物。”陈录事示意手中的木盒,“赵忠的账册。说起来,赵忠这人心术不正,在外养了外室,还欠着赌债。谢老爷若真与他有纠纷,倒可能是被他讹诈了。” 谢倾棠心中一动:“那外室……” “听说投井自尽了,就在两个月前。”陈录事压低声音,“井就在这后面巷子里,邪门得很,接连淹死过三个人了。官府封了井口,但附近居民都说夜里能听到哭声。” 谢倾棠谢过陈录事,转身离开时,却忽然感觉到腰间瑾青剑传来异样的震动。 “那口井,”时律的声音凝重,“有很重的阴气。” 是夜,种种线索在脑中交织,谢倾棠辗转难眠。 “时律,”她轻声唤道,“若查明赵忠的案子,宋寺丞真会放了我爹娘吗?” 时律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坐在床沿:“难说。但他既需要你协助,暂时不会动他们。” 谢倾棠坐起身,月光映着她忧虑的侧脸:“小莲说井里有东西困着她。那口井接连死了三个人,定有蹊跷。” “明日我去查探。”时律道,“你不可靠近。” “可是——” “没有可是。”时律打断她,声音罕见地严厉,“那东西能困住阴魂,绝非善类。你我捆定,你阳气不足,容易被侵蚀。” 谢倾棠抿唇不语。 她知道时律是为她好,但想到父母还在狱中,她就无法安心等待。 次日清晨,谢倾棠还是悄悄去了西城。 那口井位于死胡同深处,井口被石板封住,上面贴了符咒。 明明是盛夏,井周却透着阴冷。 她不敢靠太近,远远望着。 忽然,井边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倾棠心中警铃大作,看清了那个人—— 是玉京班那个被附身的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