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佛刀》 第1章 佛前烟 松州以南有座小山,不算太高,登到半山腰恰好能俯瞰整片繁华地。景致不错,可惜山是荒山,入了夜便黑灯瞎火,常有人把野物嘶叫误当鬼哭,吓得屁滚尿流。 这荒山上久无人烟,住房早已坍塌,只留下一座破败的野庙,松州老人管它叫“鬼庙”。 早春夜里还有些凉,薛子文从鬼庙边的林子里奔出来,却是大汗淋漓。他腰间皮带挂着一把短刀,刀上是片状的暗红,风打过去,飘起甜丝丝的腥。 进庙前,他拿铜手电筒朝身后照,仔仔细细地扫过来拂回去,确认无人尾随,这才松开紧攥的拳。 庙中亮着一盏油灯,铜盏光洁,同旁侧锈蚀陈旧之物格格不入。 暖光荧荧照亮佛前长身矗立的男人,那男人穿一身黑西装,实在不像信佛的,倒像是租界区尖顶教堂里的基督徒。 男人背对薛子文,正当薛子文要开口喊人时,那人忽然回过身。 佛门净土,男人嘴里却咬着根哈德门牌香烟,修长两指将烟夹出去时带出一片雾似的白,过于锋锐的轮廓在那阵朦胧中显得尤其扎眼。 他冲薛子文抬了抬下巴,将烟在贴身的洋铜盒里摁灭。 “三爷,”薛子文走近,压低声,“都处理干净了,兄弟们夜里会将‘东西’扔在汇澜路西胡同,明早天一亮应该就会被发现。” “是么?”解溪云伸手摸到他腰间,抽出那把刀,烛光一照,赫然是一片猩红血迹,“万事需得多留个心眼,在这要紧关头给人抓了实在得不偿失。” 薛子文讷讷应了。 又见解溪云擦了根洋火,点燃供桌上陈年的老线香。薛子文伸手要去拦,那三爷却已在覆满尘灰的蒲团上跪下了,一时四面都翻起闷潮的霉味。 “三爷,都是灰……” 眼见解溪云已开始俯仰叩拜,薛子文只好闭嘴退至一旁。 他给解溪云卖命已有四年,知道那人身上有不少怪癖,譬如遇着寺庙一类,甭管是香火兴旺的还是早已颓败的,都要进去烧三炷香,虔诚拜上几拜。 薛子文原以为走江湖的生意人多多少少沾点佛香,可解溪云求佛又确确实实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从侧面望过去,解溪云两条修长的腿自膝盖处折起,绷紧的裤腿勾出劲瘦有力的轮廓,西装裤筒处还抻出一小截脚踝。尖头皮鞋抵在石面,随动作磨擦出几条划痕。 他挪开眼,顺着解溪云痴痴的目光往上瞧,那是一尊缺了半张脸的泥塑大佛。青苔沿缝隙攀高,佛面半绿半灰,面目可怖。 薛子文挠挠头,不明白这样一尊残佛有什么可拜。 俩人没有久留,坐上车,解溪云降下后座车窗,又将一根香烟叼进口里。薛子文余光见昏黑中有火星子在闪,紧接着便嗅到了熟悉的烟味。 “那‘**斋’也在汇澜路吧?”解溪云盯着灰葱的树林看得入神。 “是,在143号……您现在要去?” 汇澜路143号原是松州柴氏的一处别馆,柴家老爷色迷心窍,意欲造一处酒池肉林,便有了如今臭名昭著的艳窟“**斋”。平日里那地方达官显贵云集,松州人多道“入了**斋,没有清白人”。 解溪云只是笑:“我深更半夜去那里做什么?”他用膝盖顶前座,“你打心底觉得三爷是个夜夜**的浪荡子吧?” 薛子文说:“我不敢乱猜。” “那里不单做私.娼生意,也卖烟土,甚至军.火。”解溪云在手里把玩薛子文沾血的短刀,“想要入场得有人引荐,对我而言不难,但今晚恐怕赶不及。” “三爷有想结识的人?” “我对**斋没兴趣,倒是想到柴公馆逛逛。”解溪云将脑袋伸到前座去,歪了头瞅薛子文,笑得花似的,“子文,明日让柴老爷亲自请咱们进去吧?” 薛子文目不斜视:“为何如此着急?” “你忘了,明日可是二月二龙抬头呢。每年柴公馆当夜都要在公馆办一场宴,松州名流都会去捧场。”解溪云靠回椅背,拉松领带,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一团白雾,“我要去见一个人。” 薛子文握着方向盘的手猝然一僵:“……是那人么?” “嗯。”解溪云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熄在铜盒里。 薛子文了然:“您今夜抽这么多烟也是因为他?” 解溪云点点头:“我要戒烟了。” “为了他?” “为了他。” 汽车驶入市区,视野蓦然收窄,转瞬亮堂起来。井兴路的开端是彻夜灯火通明的“销金窟”,赌客一掷千金的去处。赌.场门口瘫着几个抱头痛哭的男人,又有几个满面春风的年轻少爷入场。 沿着井兴路开到尾,往左拐上杭元路,车速很快慢下来,渐渐熄火停稳。 这是条老街,马路两侧分布着好些亟待转卖的旧式公馆。解溪云的住处便是眼前这一间古朴而不失雅致的洋公馆。 三个月前的早冬,他经一房牙子介绍,从一个举家迁往法兰西的松州茶老板手中买下这座旧公馆。 薛子文想不通解溪云为何挑在这老街,整条街的水电系统都已老旧,防火设施更是简陋 ,单上个月,走水的宅子就足足有三座。他明显有更好的选择,毕竟解三爷有的是钱。 薛子文心想,大概解溪云是喜欢旧东西。 他有一只锈得走不动的宝贝怀表,还有一本泛黄得几乎发脆的日记本。 他连记挂的人都是旧得记不清的。 次日一早,薛子文开车送解溪云去贡昌码头。那三爷坐在副驾连打了几个呵欠,而后歪头贴着窗子打盹。薛子文踩下刹车时,解溪云的脑袋往前重重一坠,迷迷糊糊便醒了。 “三爷……那冯少爷脾气好差,恐怕要为难您,您这状态当真不打紧?”薛子文见他手压在腹部揉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您又没吃早饭吧?要不我先去给您买些包子填填肚子?” “来不及喽!”解溪云对着外后视镜整理前额碎发,满脸无所谓,“让冯少爷招待我吧,前天夜里他颜面尽失,今天恐怕也是如坐针毡。我自在随意些,他也不至于拘谨。” 冯氏的永财大饭店坐落在码头边,三层往上提供住宿,多数外地来的船客会在此歇脚小住。又因贡昌码头一带铺面少,永财几乎垄断了码头上流阶层的食宿生意,称得上日进斗金。唯一弊端在于严冬水面结冰封江停航,永财满打满算也只能干三季生意,入了冬便算半歇业了。 好在只要这码头没关,永财就有一辈子的生意做,恰如其名。 跑堂的说贵客已到雅间时,冯录还红肿着一双眼。他忍不住用手使劲揉弄,差些又挤出晶莹的泪滴。 他是顶爱美的一个摩登男子,这副模样是羞于见人的,更何况是那样一位贵客! 他跨出门去,又倒退回屋,在门槛内外来来回回反复七八次,这才昂首挺胸下楼。 他有自个儿的“清规戒律”—— 男人就得晾着,万不能上赶着贴过去。 冯录停在门前,先支使守门的高个侍从,也就是薛子文到里头恭恭敬敬通报冯二少来了。 听得屋内人说请进,他还要装模作样在门上轻叩三下,柔柔地喊:“解老板,我进屋啦。” 哪曾想一条腿还没跨进去,迎面就飞来一张笑盈盈的脸。 飞的是他的魂儿! 他并非头一回见解溪云,那夜远远瞅了一眼,看得不很清晰,已为那张脸惊得有些发昏。如今这凑近一瞧,几乎是神魂颠倒,掌心霎时就生了涔涔的汗。 这人太…… 他刚留洋回来,脑子里尚被英吉利语言塞得满满当当,冲着旁人开口就是装模作样的伦敦腔调。然而这会儿他冷不丁被这东洋美人震慑,只觉说洋话实在有失偏颇,仿佛要将他与那美人隔绝开。 家乡话记不起,洋人话又说不出,一时词穷,竟讷讷无言。 “您快坐,瞧您这身段相貌,当真是一表人才!” 解溪云比冯录更像永财的少东家,待冯录落了座,他才坐下,一手压着心口叹气:“早有耳闻您的大名,总盼着与您见上一面。前天也是听说您归国的消息,这才登门拜访,没成想竟是我唐突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冯录登时臊得满脸通红:“那事您就忘了罢,可千万别拿来揶揄我了!” 事实上,他就是口是心非。 这有如闲叙家常一般的话语给了冯录极大的底气——他顶喜欢与人讲些伤春悲秋的故事,就好似如此他便成了一个最懂罗曼蒂克的诗人。 眼下冯录还没能将解溪云仔仔细细瞅上一眼,他是想看的,但与这般美男子对坐的时候,天然的就有一种威压。就好比兔子见了狼,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一眼就给人吞进肚子去。 他低垂着眼,脸上红扑扑一片。先小心翼翼掀起两簇睫毛,目光飞速从那人高挺的鼻梁落到唇角,唰唰又掉进桌上的空茶盏里去。 他又红了脸。 一半是因为解溪云,一半是因为前天夜里被撞破的荒唐事。 他,冯家锦衣玉食长大的二少爷,昨晚,上吊了。 刚从西洋归来,又要兴冲冲归西去。 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从大不列颠回来不至半月,正自封为松州最摩登的青年。哪曾想,没几天就见识了故乡的封建糟粕——某个没教养的“流氓”极恶毒地把他给羞辱了! 少年人心气高,何况他还是个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他有气节,不愿给人看轻,把白绫往梁上一挂,绑紧,就差把脑袋搁上去。 他本来是要死的,但老天疼他,不愿他死。 他爱美,更确切来说是美丽的男子。 恰恰好解溪云从他窗下过去,他这楚楚可怜的薄命郎正巧踩在木凳上,就着清朗月光,将那张**脸瞧得一清二楚。 他不闹自.杀了。 活着终究比死了好,他实在犯不着因为一个不要脸的贱人自杀。 他的壮志便是讨个牡丹花下死。 如今,他的牡丹来寻他了。 解·牡丹·溪云:? [抱抱]这本开始连载啦!评论区有红包掉落~ [星星眼]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佛前烟 第2章 玉观音 “牡丹”本人当然不知道自个儿已然成了某个男人的肖想对象。 解溪云抬手给冯录斟了一杯热茶:“您是学贯中西的青年才俊,前程远大,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轻易丢了性命多可惜呀?我瞧着都心疼呢。” 这话冯录很受用,他最是喜欢夸赞,一时小脸都仰起来了。 他自小就生了张清秀的尖盘儿脸蛋,总被说像个女孩儿,他也没见外——从没把自己当男的。 他娇滴滴地答:“劳您记挂了。” “我与您年龄相差不太大,日后您若有事想找人商量,大可来找我,将我视作亲大哥便好。”解溪云想了想,又笑起来,“只不过我喊冯老爷一声‘大哥’,您若将我当兄长,关系倒是乱了。仔细计较起来,您应喊我叔,可这样却又好似我存心占您便宜。” 冯录眼皮一跳,直愣愣地看向解溪云。 眼前人是天生的薄情相,嘴角向上勾起时颇有几分轻佻的意思。色泽是淡淡的薄红,类似于覆霜的早梅,多一分太秾丽喧宾夺主,少一分太寡淡又不足以成此绝色。 冯录目眩神摇,倒真想同眼前这位小叔叔来场风花雪月的“不.伦”恋。 在大不列颠逍遥的日子里,他就意识到自个儿更睡得惯故乡的人。洋人好是好,但太过开放,显得放.荡,说得直白些就是——他不喜欢那些在床上叫得比他还大声的浪货。 尽管他好男风,骨子里约莫还是保守的,而眼前人就恰好满足了他一切的幻想。 解溪云通身其实是谦谦君子打扮,他鼻梁上架着一只带有改良鼻架与镜腿的银丝框单片眼镜,长袍马褂均是素雅的梨花白。 单单如此,倒缺点诱惑。偏生他长了一双眼尾上扬的狐狸眼,可他到底是个男人,妖媚不显于容貌,更非神情姿态,而是借言笑去挠旁人的心,痒得人心狂跳。 诚然,他瞧着并不单纯可爱,较白面书生又多了狡黠城府。但这不打紧,毕竟解溪云是个玉商。 商人,免不得带点铜臭气。何况对冯二而言,他更喜欢这样不显山露水却又真正有手段,能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斯文败类。 自视清高的冯二少爷这会儿已展露了媚态,他塌着腰,夹着嗓子轻轻柔柔地说话:“您说得好听,却也不像要真正帮我的模样!我此番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解大哥给我做主呀?” “我是初来乍到,对这松州不甚了解,既要我做主,您得先告诉我那无耻的‘流氓’是什么人吧?” 解溪云当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觉得在这般人面前,适当地装糊涂是有必要的。 冯录撇撇嘴,他觉得念出那人名字都晦气,也实在不愿与自己的梦中情人聊那阴险玩意儿,奈何眼见解溪云一副兴致勃勃模样,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开口:“柴几重,柴家的小疯子,克死亲娘又克死晚娘的怪胎……” 话说一半,他忽然噎住,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也就是嘴上说说,您还是别近他……” “怎么,担心我也触霉头?”解溪云笑得意味深长,“我不怕死的。” 冯录被那一笑晃了眼,平日里又鲜有他能放心倾诉的人,委屈劲顿时火苗似的蹭蹭窜起来:“解大哥!你是不知道在这松州城里人人都喊他扫把星!但我也不是死封建的,不信那些邪门玩意儿……” 他咽了口唾沫:“可那小子实在是蛇蝎心肠,成日在背后使阴招,冷不丁就给人捅一刀……虽说我恨他,却也并不忍心让你去招惹他……” “原来如此,”解溪云些微挑眉,替他将茶盏斟满,“莫急莫恼,先润润嗓子。这事你放心,我能帮你。” 他也不多说,只将手边一个精巧的红木匣推过去:“我听闻夫人念佛,特意差人从绥岭拿了这开过光的玉观音。您便带回去送给夫人,就当是借花献佛,抚慰她心吧?” “这多不好意思呀……” 冯录羞涩地打开红木匣,便见一尊精雕细琢的翡翠观音,观音身后绕有一圈焰状光——这是圆光观音,能庇佑子女平安。 “念佛之人听不得有人自.杀的,说是业报未尽,恐怕成了枉死鬼,煎熬不说,来世还得背一身业债。”解溪云眼神有片刻的闪烁,“我与夫人聊过几回,知道她对孩子们最是疼爱,您那样做,夫人如今应很忐忑。” “我竟不知有这么严重……”冯录早给解溪云那张脸迷得五迷三道,听他这样说更是感激得几乎掉下泪来。 解溪云不单救了他的命,答应帮他出气,还惦记着他母亲,当真是人美心善表里如一。 他忽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大不列颠留学时,他顶喜欢参观天主教堂,因而总能看见那圣洁而悲悯的圣母像。 解溪云就是那圣母玛丽亚呀! 冯录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善解人意的绅士,不知道那绅士正苦恼于错过的早饭,他想黄松糕,想枣泥酥饼,想山药小米粥,想什锦豆腐羹……想冯二少爷大清早怎么能只喝一壶茶。 “说到佛祖,我家那八阜山馆里就有一尊顶好的金铜佛像,释迦牟尼佛呢!下回我带您到山馆里玩上几日。那儿也幽静,这松州城里太吵,实在败兴。” “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解溪云笑得很真心,“早有耳闻整座八阜山都归冯家,那儿的景色不是别处可以比拟的,听说上头还有座天然疗养院?我不太了解,是用来治疗肺痨病人的?” “啊……不,怎么扯到这事上了?那疗养院做的本就是上流生意,富贵人家哪来那么多人有病,早就关门了……”冯录摸摸后颈,脸又有些红,“解大哥,日后我得闲了便给你下请帖,你可千万要给我面子。” “当然。” 见解溪云起身送冯二下楼,薛子文喊人来备餐,菜都备齐了,解溪云仍未回来。于是将菜都撤回去热着,下楼寻人,在一楼绕了三四圈,还是没瞧见人影。 薛子文于是出了永财,到一旁的百货商店逛了半小时,拎着大包小包东西放进轿车后座。 再回到永财大饭店二楼雅间,便见那三爷回来了。他已然从笔挺的贵公子瘫作一滩软绵绵的无骨物,他将脑袋埋在桌上,像只鹌鹑。 “三爷?” 还不等薛子文问出他适才去向,解溪云先攥住他的胳臂:“我要饿昏了……” 薛子文将手中油纸裹的、热腾腾的蟹黄汤包递过去:“您先吃点干粮填填肚子,我下楼去催菜。” 他走出雅间,拐过长廊,见一伙身着长袍马褂的男人从对面行来。粗略一扫,为首的那一个满身灰黑,神容阴郁,个头比他还要高上一截。 他侧身让出道来,抬眼时恰恰好对上那男人俯视的目光,分明只短促一瞥,薛子文却不自禁梗了脖颈,屏住呼吸。 他并非没见过那样的眼神,他是见得太多了,这才觉得诧异——那般戾气通常来自于走投无路的亡命徒,亦或者将死之人,而不该属于那样一个青年人…… “二少!” “二少……您今日怎么总心神不宁的?”叶衡回头看向擦肩过去的高个子,“您认识那人么?” “不认识。”将走近雅间,柴几重将手中一本账簿扔给叶衡,“把东西拿来。” 叶衡恭敬递过去一双真皮手套,柴几重只拿了右手那只,一面穿戴一面往屋里走,戴好时恰恰好停在三人面前。 俩个仆役摁住一个戴瓜皮帽、圆眼镜的中年男人,男人赤.裸上身跪倒在地,从肩到腰是大片斑驳淤青,身下还有一小摊黑红血迹。 “二……二少,我知错了……我一时糊涂……再不犯了……您信我,信我……” 柴几重半个字没说,抬手就扇了那人一巴掌。极响亮的一声,手套紧贴住男人发皱的皮肉,打得骨头都碎了。 那人登时就栽倒在地,呕出血来。 “范叔,你同我实话实说吧,常北的供货商这两年给了你多少茶水费?恐怕不少,否则你哪来的钱到销金窟玩?” 柴几重笑盈盈地揉他脸上肿起的紫红鼓包:“你拿着我的钱到处挥霍,我只打你一巴掌,不过分吧?” 范谭脸上火辣辣地疼,左半边牙都松动了,在嘴里晃悠悠地颤:“不……当然不……” 话音未落,又是啪一声重响。几颗带血的牙当即从范谭口中崩出去,眼泪鼻涕哗啦啦湿了他的脸。 “我没打错吧?”柴几重掐住范谭的颈子,见他涨红脸,笑眼更是弯如月钩,“店内洋货进货价每项多报二成,再与洋人分赃的也是你吧?” 范谭浑身抖瑟,晕头转向间被迫直视柴几重那双黑洞洞的眼,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一味地哀求。他双手竭力向上攀,试图握住柴几重的手臂,却被柴几重摔了回去。 “我原以为你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事,胆子应很大呢。”柴几重捏住他宽大的下巴,“一家之主,怎么这样不体面?” “我、我我会还钱的……您、您给我点、点时间……” “还钱?你要怎么还我钱?我的钱不都被你扔进销金窟里拿不出来了?” 柴几重拽住范谭的头发,将人拖在地上往雅间的另一侧走,身后留下弯弯曲曲一道稀薄血痕。 “你输得一穷二白,还不起赌债,于是画押卖妻卖女,如今家中就剩一个五岁的小女儿。你打算把她也卖了来还我钱,是么?” 柴几重盯着他笑,不光范谭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连身旁待命的护卫都暗自捏了把汗。 那二少的笑天生就带着一股邪性,不似恶人,更不可能是善人,而是投胎的恶鬼、作乱的灾星。一个眼神递过去,寒意几乎渗进骨髓里,冰冰凉凉,叫人心惊肉跳。 柴几重接过叶衡递来的手.枪,将枪口紧紧抵住范谭的太阳穴。枪口有余热,那股烫意经由些许焦臭的皮肉深深灌进范谭的口鼻。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仔细交代清楚,还有谁与你同谋。” 他皮笑肉不笑,眼神是很冷漠的。扣在扳机处的食指时松时紧,若是此时擦枪走火也绝不奇怪。他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瑟瑟发抖的范谭,仿佛根本不在乎答案,仅仅是在享受着折磨将死之人的快意。 [让我康康]ps:小云爱憎分明很有原则,并不是圣母性格,请忽略小冯过厚的滤镜~ [抱抱]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玉观音 第3章 苦寻徒 死到临头,范谭哪里顾得上满嘴伤痛,更不用提什么远近亲疏,舌头一振,人名就间歇泉似的往外喷。 福明百货优秀的会计主任,成功凭借绝佳的记忆力在此卸磨杀驴大发异彩。上到数年前大赚一笔后告老还乡的经理,下至往兜里揣了几条烟的无名下属。所有信任他的、钦佩他的、提防他的,拿他当亲兄弟的,视他作仇敌的,都在这一刻,被他连踢带踹赏了几巴掌。 柴几重将沾满秽物的枪甩给叶衡,然后轻轻拍了拍范谭吓得变形的脸,一哂:“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在这里杀了你吧?” 他站起身,摘下那只真皮手套:“不巧,我前日刚给冯老爷填了堵,今儿可不能再弄脏他的饭店。” 临走前,他横踢范谭一脚,恰恰好踹在腹中央。那力道震动范谭满肚子的器官,连搀着范谭的俩个护卫都跟着往后跌。 柴几重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欠了柴家这么多钱,我总得讨些回来。但我也不是毫无良心,”他笑了笑,“用卖你的钱帮你赎妻女回家,如何,我很仁慈吧?” 范谭倒在地上,连气都喘不上,更别提说话。他呜咽着,呕出红的黄的一堆东西。 “二少,范谭供出来的人要怎么处理?”叶衡手里拿着随身的一本黑皮小册子,“这里边有不少人已回家颐养天年,还有部分眼下已离开福明百货,恐怕不好找。” “他们是老了又不是死了,柴氏的钱难道是飞来的?给我一家家讨,吃都吃了,总有人能吐出来。” 路过某雅间,柴几重嗅到从中飘出的香烟味,不自禁皱了皱鼻:“软的不吃就喂硬的,若还是装穷卖惨,我便亲自去讨。” 叶衡心想,这话要真出了口,他们定连骨头渣都一点不剩的吐出来…… 叶衡帮他挥散飘到身侧的烟:“二少,接下来没有其他事务了,您要到二楼同老爷和太太们一块儿用午餐么?” “你觉得老头想见我?大好日子给他填什么堵?”柴几重轻嗤,“回公馆。” 酒足饭饱,薛子文开车送解溪云回杭元路。解溪云坐在后座翻今早的《弄戏报》,间或乐呵呵地给薛子文念几则名流艳闻。见薛子文不笑,他还要嗔怪薛子文没有人情味。 那《弄戏报》乃松州最有名的娱乐小报,聚焦市井趣谈、轶闻传奇、名人八卦等,多以通俗易懂的白话讲些上不得台面的故事,深受松州人喜爱,销路极佳。 车驶入铁栅门,薛子文还是没被逗笑。他从门卫那里拿了封信,拆开才知道是柴氏今夜晚宴的请帖。 昨晚解溪云提了一嘴,他只当那三爷在说笑,这会儿真正瞧见倒很惊奇:“您今早不是去见冯二少爷么?怎么拿到了柴氏的请帖?” “嗳,你真当我今早是去同冯录喝茶的?”解溪云将报纸夹在腋下,摘了薛子文头顶的墨黑礼帽,拿在手里左右翻看,“柴家故居离贡昌码头不远,那附近永财一枝独秀,柴氏祭完祖自然要在永财吃饭。我与柴家人素不相识,生意上又无往来,这时偶遇显得刻意,总得寻一个掩饰。” “冯二少爷?” 解溪云点点头:“柴氏与冯氏本有意促成姻亲,偏偏前日柴二少得罪了冯少爷,这便算柴家欠冯家的,柴家不得不低头。而冯二虽说性子骄纵,却也知道分寸,见了长辈没可能转头就走,既然遇见了,可不得给柴老爷介绍我嘛!” “柴家人在二楼的雅间用餐,他们若不出来,恐怕遇不上吧?” “呆子,”解溪云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有钱能使鬼推磨,差人向柴老爷吹个耳旁风,他知道冯二在这儿,自然会亲自上门赔罪!” 解溪云倚着车门:“见了那群老爷,我便笑,我一笑他们立时就松了口气,觉着我这人不是硬茬。”他冲薛子文弯了弯眼,“然后我说——‘柴二少这番确乎叫我们冯少爷很委屈,却也绝非不可原谅的。少年人难免轻狂,近夏了这肝火又旺,恐怕是一时失言了,不至于坏了两家关系’。” “冯二对我很有好感,又担心给柴二少惦记上,便是我说什么就算什么。我又借机给了柴老爷一个台阶,他自然感激得两眼冒光。你三爷我本就是冯家座上宾,又哄得他这样高兴,要想拿到请帖岂非易如反掌?” “是……”薛子文有些犹豫,“您去见柴老爷,当真只是为了今晚的宴?” “当然不是。”解溪云摩挲着那顶毛呢帽子,“我还想替‘他’求个情,让柴老爷和冯二都消消气,别太苛责他。” “他?那人在柴公馆?” 解溪云点点头,唇角扬得更高:“借着给冯少爷出气的由头,我还向柴老爷讨了他来带我逛松州呢。” 薛子文拧起眉心,沉默片刻,问了句蠢话:“那人是柴二少吗?” 解溪云没有否认。 薛子文又看向他手中的《弄戏报》:“您先前去报社找那姓林的记者就是为了这事?” 解溪云又点头,忽然他将手中帽子一转,罩回薛子文头顶。一只手压住帽檐往下摁,遮住了薛子文几乎称得上愁苦的视线:“你三爷多年的愿望就要成真了,你难道不替我高兴吗?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高兴……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薛子文把声音压得很低,街边汽车鸣笛,他的嗓音弱如一簇星火。 “你说什么?” 薛子文撇开目光:“三爷,那柴氏本就是个龙潭虎穴,更何况那人是柴二少……您来松州这几个月不可能没听说过柴二少是怎样一个人物,您过去因他受了那么多罪,早就不欠他什么,您又何必……” 解溪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薛子文,眼底一瞬寒意令薛子文如鲠在喉。 薛子文低下头:“我多嘴了……” “你这是不信三爷的手段?认个亲而已,难道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艰险?”解溪云笑着帮他掸了掸帽上尘,“这帽子旧了,成日戴这一顶怪叫人在意,知道你节俭,手头那么多钱还舍不得花,三爷也不用你掏腰包,改日亲自给你挑一顶新的。” “也不是成日戴……过节才戴一回。”薛子文看向开始吹口哨的解溪云,“您还记得啊?”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一个薄情郎!三年前那场寒潮差些冻死人,你那会儿脸蛋子给风刮得像颗苹果,这顶帽子便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解溪云拍了拍他的肩,往宅门走去。 薛子文怔怔站在原地,他听见解溪云说:“你跟了我这么久,可曾见过我半途而废?如果这辈子都找不到人我便认了,可找都找到了,要我不去相认,难道不觉得太残忍了?” 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薛子文仰头见庭前栽的那树玉兰盛绽如雪,枝梢上一片莹白。 咔哒一声,二楼露台的门被人打开。解溪云倚着爬山虎缠绕的白石栏杆,俯视他,就像是逗弄女孩子的花心大萝卜那般吹了声轻快的口哨。他或许在笑,可薛子文没看他。 解溪云一只手撑着下巴,看薛子文在庭前的玉兰树下站了许久,直到他离开,这才收敛笑容。 他当然清楚薛子文在担心什么,他来松州五月,柴二少柴几重的名字常被人挂在嘴边,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偶尔那小子是个夜夜宿在铜元胡同的浪荡子,偶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霸,其中听得最多的便是冯录口中的“三星”——灾星、扫把星、天煞孤星。 他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那脸皮薄、心肠热的哑巴徒弟怎么会变成那样? 老天待他实在不厚道。 整整八年,为了找到小哑巴他费尽心思,几乎翻遍故乡辽川的每个角落,甚至将相邻的省市都一一走过看过。那么多人说那小孩约莫早就死了,他还是没放弃,怎么偏偏在他心灰意冷后让他把人找到了? 民国十一年冬二月,也就是五月前,解溪云第一次与林少裕见面。 林少裕正是《弄戏报》的主编,那男人长目飞耳消息灵通,什么都敢登报,是以松州人都喊他“疯老林”。上至谋杀、贿赂案,下至名人绯闻,林少裕一手全包,整座松州城的权贵就没有他没得罪过的。故而,要想知道一个人在松州名声够不够大,只需看那《弄戏报》上有没有他一个位子。 林少裕能活到今天,全凭天老爷仁慈。 “十四年前,我才十一,我挨家挨户乞讨的时候遇见了他。他就坐在他爹娘的尸体中间,不懂说话,我把他捡回去养了六年,喊他‘小哑巴’。八年前,我十七,小哑巴就是那时候走丢的。” 林少裕胡子拉碴,这会儿摸着下巴,神色有些戏谑:“《弄戏报》上有个版面,专门刊登这种稀罕故事,你介不介意我以后隐去你姓名写上去?” “我不介意,但你得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解溪云微微一笑,“那时候辽川很乱,人贩子猖獗。我年纪轻,衣服又很不像样,去报案压根没人理我,还有人抓我的头发骂我——我那时没钱去不起理发店,头发实在很长。他们说女的卖到娼馆,男的卖给有钱人家当仆役,还说有不少人会买男孩来充娈.童。” 林少裕挑起半边眉:“他和你非亲非故,就算有六年感情,恐怕也经不起这样耗。”他低头在牛皮薄上写写画画,“你为什么一直没死心?” 解溪云笑了笑,没有作答,只将一张从《弄戏报》上裁下来的黑白照片推给林少裕:“我找到他了,我想听听他这几年的故事。” [星星眼]三章是两天的量~12.4开始连更七天~ [抱抱]民国是冷门题材,感兴趣的小可爱点点收藏助力日更叭ovo! [摸头]依旧感谢追更的小可爱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苦寻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