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撩》 第1章 重生 沈璃酥重生到嫁去王家的前一个月,父亲将她叫到大厅里说起和王家的婚事。 “酥儿,你是我的长女,才貌俱佳,王家的聘礼明天就送过来了,你的婚事就定在这月初八。” 说话的人是沈观山,人到中年有些发胖,五官立体,鬓角已染上白发,可见年轻时也是个英俊儿郎,只不过这些年官场不顺,眉眼间透着几分钻营。 沈璃酥垂眸静静听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在静态时美的有些失真,藏在袖里的手已经握成拳头,开口声音却柔和,察觉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女儿全听父亲安排。” 沈观山很满意这个乖女儿,笑着让她回房里。 沈璃酥离开大堂,往自己房里去,走在廊下,上面挂着一个个红灯笼,红色的烛光映照在她一双妩媚透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暖,反倒显得冰冷。 那些可怕的前世记忆像噩梦一般缠绕上来。 靖远二年,太子赵吉监国失职,蛮族南下突袭,攻取了祈朝的西都,当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家有壮仆的带着主子逃命,逃不掉的全部沦为蛮族的俘虏,充当军妓,同年老皇帝年迈病弱,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临死前废除了太子赵吉,宣布让赵澹做太子以继承皇位,赵澹继承皇位一月后,就带着人马杀回了西都,将侵占西都两月的蛮族赶出,沦落为军妓的贵女们重新获得了生机,只是女子的清白是何等重要。 沈璃酥同母亲因为姣好的容貌被蛮族的一个团练使收做了妾室,母女侍奉同一个男子,说出去是何等的耻辱,朝堂上那些酸儒们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应当让家族给这些当过军妓的女子一条白绫,吊死保住家族清白。 砰的一声,两扇木门被人重重推开,男子的身影落在冰冷漆黑的地砖上,沈观山目光落在桌上的两条白绫,随后冷酷地看向眼前的妻女,眼底带着嫌恶。 薛兰熏撩开帐子,拖着病态的身躯一点点爬向沈观山,泪流满面求道。 “老爷,璃酥还是干净的,我没有让那些畜生碰她,你别要她死。” 沈关山垂眸看着地上的女人,目光依旧冰冷,他的那些同僚曾经充入蛮族军妓的妻女差不多都已经上吊自尽,唯独自己家里的这两个还在挣扎。 这是家族的耻辱。 沈璃酥看着父亲冷硬的面庞,跟着母亲跪在父亲身前,泪如雨下,屋外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细腻洁白的脸上,两道细眉之下是一双哭红的双眸,一张脸犹如刚刚绽放的桃花,乌黑堆叠的发髻上只有一支忍冬纹金钗。这样的花容月貌,那帮蛮夷怎会不动心! 这本该是一枚很好的棋子,可惜了! 沈观山是个朝议大夫,就是个文散官,为了攀附权贵将女儿嫁给王家的嫡子王重安。 此人人才品德虽说普通,妾室一堆,沾染恶习,但家世背景显赫,和王家做亲家他在朝堂上也算有了助力。 可偏偏发生了靖远事变,王重安在逃命的路上因为嫌马车跑的太慢,舍不得马车上的金银细软,却将自己貌美如花的妻子推了下去。 今天早上皇帝让众臣子讨论这件事,所有人几乎都默许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求那些服侍过蛮族的女子都以白绫谢罪。 宰相章轼却说:“男子尚且守不住城门,却要女子守住清白,前者是为活命,后者亦是,若是要杀,恐怕朝堂上的各位都活不了。”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面色难看,皇帝深以为然,下令不得刻薄靖远事变后的女子,要多加安慰。 上面是这么说,下面的人却不是这么做的,只要被蛮族抓走的女子,最后的结局都是死。 王家不愿意担上薄情的名声,派人传话让沈观山解决这件事,王家虽然已经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拿捏沈观山还是轻而易举的。 沈观山闭目了片刻后,眉头紧皱地看着匍匐在脚边的妻女,声音冰凉。 “章轼在朝堂上说动了圣上,要我们对遭受欺辱的妻女多加安慰,你就随你母亲去郊外住一阵吧。”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沈璃酥和母亲就坐上了马车出城。 漆黑寂静的官道上忽然从远处响起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便和他们的马车一样停在了城门口,马车窗户的帘子被一阵凉风带起一角,沈璃酥看到了一个披着黑斗篷,纵马姿势优雅挺拔,只露出半张好看侧脸的男人。 男人解下腰间的金鱼袋给守城士兵。 鱼袋是朝庭官员表明身份的东西,王室用玉鱼袋,之后按照等级划分为金银铜鱼袋,上面刻有官员姓名表示身份。 守城士兵检查完毕便毕恭毕敬地将东西交还回去。 “章大人,您稍等。” 说完便开始指挥手底下的兄弟利落地打开了城门,丝毫不敢怠慢。 放眼整个朝庭姓章又持有金鱼袋的官员只有章轼,沈璃酥想向他当面道一声谢时,章轼已经挥鞭策马离开,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母女两被送往西郊的庄子后,被人下毒杀害,被埋的时候沈璃酥还没有死透,身体虽然已经被埋在土里,却能听见埋他们的人的说话声。 “跟沈老爷这么多年,我算是看透了,为了保全自己,心真狠!” “没办法,整个西都的女眷都上吊了一大半,实际上是被自己家人逼死的,王家不愿意当这个坏人,就威逼沈老爷办事,左右不脏了自己的手就是了。” 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檐下挂着的灯笼轻轻晃动,地上单薄的人影也跟着晃了晃,像无根的浮萍,沈璃酥身上穿的有些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她知道这个寒噤不单单是夜深天冷,也是源于自己对于前世遭遇的恐惧,她不想自己和母亲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羞辱,她必须做出改变,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王重安那个混蛋。 回到屋内,丫鬟桂圆子正在水房准备洗澡水,从水房出来就瞧见自家小姐回来了,面色有点发白,估计是被夜风吹到了,上前捧上一碗热茶。 沈璃酥接过热茶,喝了一口,问道:“白天我让你送的信送到了吗?” 桂圆子道:“王公子在酒楼喝酒,我花钱让里面的小二塞到他手里的。” 沈璃酥点点头,喝完了茶水暖了身子就进了水房沐浴。 次日一早,她命人套了马车,带着桂圆子前往城外的大云寺而去。 大云寺建于山腰处,青峰绿霭环绕,重重屋檐隐没在云雾间,犹如神境,里面僧人众多,香火鼎盛。 大云寺分为西、中、东路纵向建筑,西路是皇家行宫,中路前面几重宝殿是寺庙区域,后面则是皇家园林,不对百姓开放,东路是寺庙僧人的住所,由院门连通这三路院落。 沈璃酥从山门殿进入,里面哼哈二将持法器肃穆立在殿内两侧,给人一种威压感,沈璃酥今日前来不是烧香拜佛,是以匆匆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菩萨殿,绕过藏经楼后,原本紧闭的院门已经打开,桂圆子在外面等候,她一人进去,王重安已经在哪里等候多时。 王重安的父亲是当今皇后的远亲,算半个皇亲贵胄,又因为当初修建这座皇家行宫的时候是由王重安的父亲监察,所以安排这些事不算什么。 王重安之前见过沈璃酥一面,可谓是美人如月,过目难忘,正好他要续弦,就求了父亲上沈家提亲,沈观山立马就同意了。 见到沈璃酥的第一面起,他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美人纳入床帐里,日夜索取。奈何成亲还要半月,实在磨人,就在昨日,这小娘子送信一封说要见面,字里行间无不是对自己投怀送抱。 王重安个子中等,偏瘦,五官清秀,大概是纵欲饮酒过多,眼下总是一团乌黑,显得人萎靡不振,典型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形象。刚见着面,他就几步上前抓住沈璃酥的手往心口上放。 “美人,我好想你,早知你如此想我,我们应该多见见。” 沈璃酥心中虽然厌恶至极,但为了按照计划行事,还是露出一副娇羞的样子,犹如一朵沾满露水的桃花,任君采撷。 “你今日来这见我,可有人知道?” “没有没有,我知晓你是闺中女子,名声重要,我只告诉我的小厮今日来寺庙替亡母上香,旁的什么都没说。”王重安道。 沈璃酥是故意挑在今天的,今日是王重安亡母的生辰,他来上香没人会怀疑,日后有人查起也不会觉得古怪。 王重安虽然阅美人无数,但沈璃酥这样的美人,他是第一次见,眼睛从沈璃酥的脸移至脖子上,忍不住亲了上去。 沈璃酥能感受的到他那张油腻腻的脸,一把推开了他,想到前世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沈璃酥恨不得一脚将他踹的远远的。 “美人,你身上好香啊,我从未闻过这样的香粉。”王重安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还想再上前。 沈璃酥见他已经将香粉吸入,计划已经完成,往后退一步,安抚道:“王公子,今日相见只是缓解相思之苦,这里是寺庙又是皇家园林,若是叫人看到就不好了,总不好在我出嫁前弄坏了我的名声。” 王重安脑海中闪过一丝霸王硬上弓的想法,但这里是皇家园林,真要吓到了这个小娘子,闹出了事情,自己免不得要遭殃,又看沈璃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想忍忍就忍忍,反正早晚都是他的,等到了洞房花烛夜那晚,他自然要她□□。 见王重安听进去自己的话,沈璃酥柔声告辞,转过一扇门离开了,一边走,她一边用手帕擦拭掉脖子上的香粉。 王重安吸入的香粉中掺入了一种名为沉眠的毒药,有异香,吸入可使人陷入重度昏迷,最长可达半月,西都里几乎没人知道这种毒药。 沈璃酥知道这种毒药还是在前世认识的一个蛮医,她说以前有个部落女子爱上了汉人男子,汉人男子要随着商队离开,蛮族女子就用这个迷晕对方,等男人醒来,商队早就离开,汉人男子只能留下。 王重安吸入之后两个时辰就会发作,等醒来已经是半月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她会派人散播她克夫的谣言,王家一定会重新考虑这门婚事,事情一拖再拖,随着靖远事变发生,天下动乱,改朝换代,王家家道中落,和王家的婚事自然就作罢了。 “木鱼,你又乱跑,下来。”一只脑袋圆滚的狸花猫正躺在园林里不高的假山上晒太阳,边上是一棵初绽的浅红桃花树,占尽这一角春色,桃花树往上是一座四角凉亭,往下是一条长长的回廊。 章轼就站在回廊上同这只狸花猫说话,他右肩披环黑色七条袈裟衣,内里是一件香云纱海青远看仪范清冷,风神轩举,像是披着羽衣的仙人。 第2章 沉眠 他伸开手臂,一双手正好从阴影处伸至阳光下,修长的指尖泛粉,手身如玉,示意小猫入怀,小猫乖乖跳进他怀里,舒服地喵了几声就眯着眼睛睡去。 章轼用手点了点小猫的脑袋,似乎很喜欢它这副娇憨的模样。 沈璃酥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有些发怔,随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原本她故意绕路是为了不跟王重安走同一条路出去,免得惹人注意,却不想在这竟然遇到了前世的恩人。 章轼,前朝章氏家族的幼子,从小天资聪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惜父辈为了追随前朝旧主,不肯投降,服毒自杀,祈朝新主赵原念章家满门忠勇,在他们死后破例封侯厚葬,年仅五岁的章轼送入寺庙修行,出家做了和尚,法号神秀。他十五岁时做了左街僧录,是全国最高的僧官,隶属鸿胪寺,负责管理祈朝城东及全国部分地区的佛教事物,是僧侣中的最高领袖。这个位置本该是德高望重的的高僧担任,但他不是普通人,十五岁时就已经将佛法参透,撰写的佛法书籍深受世人喜爱。 后来他还俗做了官,靠着真才实学做到了宰相位置。 沈璃酥不知道的是,她死后的几年,西都内发生了许多事,官至宰相的章轼因为查出贪污太后筹办六十大寿的银子拿来盖自己在洛淮的宅子,事情一出,弹劾他的奏章犹如雪花,说他结党营私,私自售卖官职,引的圣上勃然大怒,最后收监在牢里。言官说他一念私贪,万劫不复。没有人知道,一位怀瑾握瑜,品行端正的君子为何会变成这样。 章轼转过身,抬眼就看到一位身姿娉婷,容貌娇艳的女子,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道:“这位女施主,这里是寺庙禁地,我带你出去。” 寺庙里的和尚各有职责,被称为直岁的和尚负责皇家园林平日里的管理,因此寻常百姓是不能进入的,但也免不了一些贵族身份的男女拿这里当成是幽会圣地。 对方是女子,章轼不好直说,那句寺庙禁地已经在暗示对方了,等回去以后再加强寺庙管理。 前世那晚,沈璃酥只见到了他在马背上的侧脸,只一侧便足够惊艳。再次重逢,她终于看到了他的正脸。 男人细窄的双眼皮下,眼睛深黑,给人一种温润从容的感觉,鼻梁优越高挺,清冷的声线和前世那晚一模一样。 “女施主?”章轼又喊了她一声。 沈璃酥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收回了目光。 “那就劳烦大师了。” 章轼从沈璃酥身侧经过时,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异香,停下脚步,怀里的狸花猫忽然睁开眼睛,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牲畜的嗅觉总是比人类更加敏感,趋利避害更是。 两人平行站成一条直线,彼此成正反面,沈璃酥的个子正好到他的耳下,章轼微侧过脸,道:“女施主身上的香还是少用,对身体不好。” 沈璃酥有点慌了,沉眠的香粉虽然已经擦掉,但残留的香气却擦不掉,章轼博学多闻,年少时曾经游历过许多国家,说不定知道沉眠的存在。 从章轼的角度看去,沈璃酥的长睫微微颤动,小巧的鼻头沁出细小的汗珠,因为心虚,她双唇紧闭,脸颊上凹出浅浅的酒窝。 沈璃酥转过身,朝章轼伏了伏身子表示谢意,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个香是我远方亲戚所赠,我一时好奇,竟不知道对身体不好,回去便换了,多谢神秀大师提醒。” 章轼不再说话,领着她往寺庙外走去,送到藏经阁,沈璃酥自行离去。 回到家后,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章轼白日里的提醒,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在寺庙里用毒,是大忌,可她不是真的要杀人,她只是想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沈璃酥告诉自己多想无益,于是闭眼睡去,梦里,她再次梦见自己被扔下马车被蛮人抓走的画面,随后画面一转,她又看见自己和母亲被活埋在土下,泥土像千斤重的石板压在她们身上…… “小姐小姐。”桂圆子不停地喊沈璃酥。 昨晚是桂圆子守夜,天快亮时,自家小姐忽然梦呓,之后便越来越严重,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沈璃酥猛地睁开眼,随后大吸了一口气,薄薄的内衫前后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桂圆子拿来热毛巾和新的里衣让沈璃酥换下。 已经是辰时,天光从槛窗里透了进来,桂圆子等自家小姐换好了衣服才敢开窗,昨夜下了点小雨,院子里的一株海棠花落了一地,空气中带着湿气的花香飘进屋内。 沈璃酥闻得香气,仿佛五脏六腑都得到了安慰,心情放松了不少,梳洗完毕,用过早饭,王嬷嬷便来传话。 “小姐,老爷说让你现在去正厅一趟,要快些。” 沈璃酥不敢耽搁,朝着正厅走去,刚跨进正厅,她就看见沈观山紧锁的眉头,一片愁云,似乎有烦心事。 沈璃酥行礼坐下,才问道:“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观山叹了一口气:“王重安死了,就在昨晚,明日王家就准备发丧了。” 沈璃酥先是愣住,手心紧张地开始发汗,脸色也有点惨白了。这不可能吧,沉眠不是毒药,根本不会致人死亡,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王重安怎么会死呢? 她真的很慌,因为王重安忽然暴毙,王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在短短时间内,她开始复盘一切。 寺庙私会这件事极少有人知道,桂圆子从小跟着她,人很机灵,嘴巴也很严,王重安出事后,她肯定不会乱说话。 唯一会引起她嫌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章轼,那天他闻出了沉眠,还提醒她此药有副作用。沈璃酥强压下心中慌乱的情绪,做出一副震惊后怕的模样问沈观山。 “父亲,他为何会突然暴毙,莫非这当中有别的隐情?” 沈观山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摇摇头道:“我也不知,王家将他暴毙的原因满的死死的,似乎对他的死很是避讳,发丧发的还很快,莫不是撞了邪?” “就是可惜你了,这么好的婚事,婚礼前夕王重安却死了!” 沈观山心疼的不是女儿要落下克夫的罪名,而是心疼自己失去了一个好亲家好靠山,凭自己女儿的姿色一定能让王重安神魂颠倒,一年内生下个儿子,他和王家的关系就更紧密了。自己升官还不是指日可待,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要他怎么能不气。 沈璃酥是不相信什么邪祟能杀死人的话的,她心里隐隐感到不安,前世王重安可没这么早死,靖远事变死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死,怎么这一世他反而死在了前头? 听沈观山刚才的话里的意思是王家没有追查王重安暴毙的事情,而是选择低调处理,那也就意味着她不用担心自己下药的事情暴露,这怎么不算一种天降喜事呢。 沈璃酥象征性地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为自己拿短命的未婚夫以表哀悼。 回到自己的屋内,沈璃酥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命运轨迹正在一点点改变,按照原计划,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传她克夫了。 果不其然,临近中午,沈观山下朝回来,没进家门前看不出什么异常,进了家门走到前院大厅后,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在地上。 “明明是那王家小子命薄活不长,竟敢攀扯我女儿克夫,都给我等着!老夫早晚要你们后悔。” 下朝的时候,几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官拿沈璃酥克夫的事情说事,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沈观山只能拱手说笑,打个马虎眼过去。 茶杯正好砸在薛兰熏的脚边,崩裂的茶水溅到她的裙边上,薛兰熏上前安抚。 “官人,那些人无非就是落井下石,凭咱们女儿的姿色,放眼整个西都谁能比的了,您别气坏了身子。” 薛兰熏出身商贾人家,当初她的父亲资助沈关山读书,又将女儿许配给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往后不许纳妾,沈观山做到了。只不过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早年间遇上土匪,逃跑的时候弄伤了命根,这才没办法纳妾。 一晃十几年过去,薛兰薛今年四十了,依旧风韵犹存,可见年轻时也是个美人,一番温柔劝解,沈观山冷静了不少。 薛兰熏道:“妾身知道官人心烦,特意寻了一个消息来,说是帝姬七日后要到大云寺学习佛法,想要从官员女子里选出五名陪读。” 沈观山眉头一松,眼中终于慢慢浮上喜色,太子和帝姬是一母同胞,感情极好,三皇子又和大云寺的神秀大师交情颇深,这出入往来的都是皇亲贵胄,这些身份可比王家风光气派多了。 可转念一想,沈观山又愁上了,这么好的机会,那些高官怎么会放过,能轮的上自己女儿?薛兰熏知道自己丈夫在忧虑什么,直言道:“帝姬选拔陪读女子,要求公开考试,出题者是那位神秀大师,当日考当日出结果,不存在谁家花钱送人进去。” 沈观山大喜,当即派人去请一些懂得经学的女师傅来家里教导沈璃酥。沈璃酥已在家学了三天,帝姬要到佛寺学习佛法的消息才慢慢传出来。 一时间,整个西都的贵女们纷纷拿起佛经研读,请各种佛学师傅来家里教学上课,基础太弱,悟性不高的直接花钱请人预测考题。 是夜,已经是亥时,沈璃酥还没睡,坐在桌前认真阅读佛经,不时会有些感悟,薛兰熏进屋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听见,薛兰熏吩咐桂圆子到屋外候着,桂圆子正在剪灯芯,放下剪刀退出了屋内。 沈璃酥脖子有些酸,从书里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屋内的薛兰熏,起身走到薛兰熏身边撒娇,“娘,你来是不是给我带好吃的来了?” 薛兰薛慈爱一笑,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这个小馋猫,这是我刚才去厨房做的梅花汤饼。” 梅花汤饼装在一个浅口的白釉碗里,以梅形的面片入鸡汤,面片是加入梅花干泡过的水揉制成,入口既有肉香又有花香,沈璃酥一口气将碗里的东西吃完,若不是太晚了,她还想接着吃第二碗。 薛兰熏一直看着女儿吃完,脸上先是笑,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嘴角渐渐下沉,眼底泛起一片泪光,扭过头,用手帕擦掉将落的眼泪。 “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和爹吵架了?”沈璃酥担忧道。 薛兰熏看了会自己女儿,内心经过挣扎,决定将所有事情告诉沈璃酥。 “王重安是我杀的。” 第3章 歪打正着 闻言,沈璃酥十分震惊,自己的母亲怎么会谋杀她的未婚夫,除非…… 那个念头刚在沈璃酥脑海里形成,薛兰熏便承认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们母女被蛮人抓去做了官妓,母女供侍一夫,即使我努力保全你,但回来后,你父亲却觉得我们都不干净。” “王家不要你,你父亲也不要我们,最后毒死我们母女,准确来说这不是梦,是我们母女重生了。” 说到这,薛兰熏已经泪流满面,眼中的悲伤忽地转为恨意。 “王重安就是个混蛋,如果不是他为了活命抛弃你,你也不会被抓走,你爹和王重安一样是混蛋,可我不能杀了你爹,不然咱们母女就没了依靠,所以这次你一定要中选,进入大云寺接近那个叫神秀的和尚,他日后是宰相,最重要的是他肯站在女子的处境说话,嫁给这样的男人,我们母女才有望。哪怕他以后不喜欢你了,你也不会过的太惨。” 沈璃酥注视母亲的眼睛,确认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柔,万事以丈夫为先的贤惠妻子。 她擦去脸上泪,舒了一口气。 “娘,你是怎么知道我也重生了?” “你那日来看我,身上有沉眠的味道,我就知道你同我一样也是重生之人,只不过我买的药是一种类似痢疾的毒药,寻常大夫只会开药方,不会解毒。” “根据前世记忆,神秀出的题目应该是诸受皆苦,你聪明,又提前知晓题目,一定会过的。” 沈璃酥从前以为母亲不记得前世的事情,如今知晓她也想起那些屈辱的事情,不由得跟着母亲落下泪来。 “母亲,你放心,女儿一定会成为帝姬的伴读,接近章轼,得到他的怜惜,做他的妻。” 前世章轼还俗入朝的时间正好是靖远事变后,他的才能得到三皇子赵澹的赏识,新朝建立后,他任职宰相,大概是公务繁忙,他二十五了还没娶妻。 当时章轼是全西都女子最想嫁的夫婿,沈璃酥也是其中一个,只是自己处境困难,只能把这份喜欢放在心底,现在薛兰熏要她接近章轼,她心里是欢喜的。 春日清晨,去往大云寺的官道上,马车轿子一个接一个,沈璃酥乘坐的素轿是这队伍中最朴通的,幸好路途不算长,她们很快就到了,行宫大门还有半炷香的时间才开,是以有人选择从马车或者轿子里出来透透气。 “相宜姐姐,行宫的门一会才开呢,你出来和我一起透透气吧,这里风景和空气都极好呢。” 说话的人是陆莲心,她正站在一辆豪华马车前冲着里面的人撒娇示好。西都对于官员马车等级管理森严,陆莲心一眼就认出这是同平章事兼职枢密副使范修大人的嫡女范相宜的马车。 “不必了。”马车里的人连帘子都没掀开,语气淡淡的。 陆莲心依旧陪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姐姐了,等以后选入帝姬陪读,有的是时间和姐姐相处。” 陆莲心转过身翻了翻白眼,心道瞧不起谁啊,视线正好对上从素轿里出来的沈璃酥。 桂圆子掀开帘子,沈璃酥矮身从轿子里出来,双眸垂着,五官秀美未施粉黛,乌发间用极少的珠翠点缀,简单素轿竟让她衬托的有些典雅。 陆莲心皱起了眉,忙问身边的丫鬟那人是谁。 丫鬟道:“好像是沈家的,他父亲是朝议大夫沈观山沈大人,就是之前还没过门就克死未婚夫的那位。” 王重安婚前被未婚妻克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又因沈璃酥貌美,所以大家对沈家都有些了解。 陆莲心鄙夷道:“怪不得呢,一看就是个狐狸精,专门干害死男人的事情,这种人可不能进行宫当陪读。” 在她不远处是尚书右丞苏长清的庶女苏瑶月,从来到这里便静静地观察着众人,刚才陆莲心说的话她全都听进去了,却没有借着这个话题攀谈。 原本她是没有机会来参加这次伴读选拔考试的,谁成想家中嫡姐忽然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只好让她来试一试。 这个时辰,行宫外已经停满了轿子和马车,一辆马车此时姗姗来迟。 “小姐,你别吃了,咱们差点迟到了。”跟来的丫鬟有些着急。 欧阳玉珠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块糕点,人如其名,确实生的一副珠圆玉润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说话慢吞吞地:“哎呀,我一紧张就喜欢吃东西。” 丫鬟内心苦笑:“你什么时候不喜欢吃东西呢?” 考试时间渐近,行宫院门从里面打开,中间站着一位身体微胖,眉眼带着威严的嬷嬷,声音洪亮。 “诸位小姐,请依次按照你们父亲的官阶水平登记入内,入内后不可喧哗,跟着宫人坐到指定位置,若发现作弊者当场逐出!” 来参加考试的适龄女子正好三十位,第一位自然是范相宜,第二位是苏瑶月,第三位是欧阳玉珠,中间是一连串官名,陆莲心排在第十五位,沈璃酥排在第三十位。 长春院是一座两进的大院,共有两道宫门,进入第一道宫门,可以看见相对开阔的前庭区,四角边上就是四个厢房,中间花厅之后就是二宫门,只有帝后和身份显贵的王室可以居住,帝姬赵金荷已经于三天前入住。 考试场地选在开阔的前庭区,每人考试的书桌上摆着可供使用的笔墨纸砚,众人依次入座后,赵金荷和章轼才出现在花厅里。 赵金荷面容清丽,眉眼柔和,嘴角下方有一颗痣,衣裙颜色虽然淡雅,却难掩贵气。她看着下面几十个人,只希望从她们当中选出真正喜好佛学且与她有缘的伴读。 “神秀师傅,可以开始了。” 章轼微微颔首后往前几步走到檐下,和那日一样右肩披环黑色七条袈裟衣,内里是一件香云纱海青,声音严肃道:“诸位考生,此次考题只有一道,考试时间为一炷香。” 章轼站在高处可以看清考试者的一举一动,目光随意扫过沈璃酥时没有任何停留,沈璃酥有点失落,等卷子发下来,她看到题目心情才算好些。 此次考试的题目被母亲说对了,确实为诸受皆苦,说实话这个题目不算难,但是若想要答的好答的出彩很难。 沈璃酥看着题目沉思良久,半晌才提笔写下自己的见解,只有十个字: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意思是天地制造的狂暴不会持续太久,人间的强权、激烈的情绪以及人生的困境亦是。就像沈璃酥和母亲的遭遇,既然老天给了她们母女重新来过的机会,就说明她们坎坷的命运是有转机的,要相信自己可以改变。 这句话虽然出自道家,但用来答这道关于佛教的问题正好 沈璃酥虽然已经写完了全部,但却不敢上交,一来显得太狂妄,二来容易招惹是非,还是等到时间快到的时候再交卷比较稳妥。 范相宜久坐在前面第一桌的位置,这道题对于她来说不算难,洋洋洒洒写下自己的见地,写完后发现还有半炷香的功夫便提前交卷,后续也开始有人跟着交卷,沈璃酥是最后一个交卷的。 卷子全部收上来后,赵金荷第一个看到的便是范相宜的卷子,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观点主次分明,看的出来对佛学颇有研究,留下吧。” 再往下看就没那么满意了,不是字迹潦草就是跑题了,看到第二十份卷子的时候,也才选出四个合适的,她想着后面都是些低官阶出身的女子,想必才学一般,揉了揉太阳穴,示意侍女将剩下的卷子给章轼。 “神秀大师,你替我挑一挑,若是没有合适的就算了。” 章轼接过卷子,前九张的卷子不管是内容还是字迹都非常一般,即使这样,他还是愿意仔仔细细地看完,认真的程度让赵金荷觉得莫非这最后的十张卷子里别有洞天。 直到看到最后一张卷子,上面写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字迹娟秀,观点独到,虽然出自道教,用来答佛教的诸受皆苦却是妙。 章轼将卷子递到赵金荷面前,赵金荷眼睛一亮,忍不住往人群中看去。 “谁是沈璃酥?到我跟前来。” 沈璃酥从最后面走到了最前面,行礼然后恭敬道:“臣女沈璃酥参见帝姬,帝姬千岁。” 此时正是巳时,阳光明媚柔和,与一切景色融和的恰到好处,沈璃酥垂眸站着,说话的时候长睫微微颤动,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镀上了一层柔纱。 赵金荷问道:“看你年纪轻轻,观点却独到,这十个字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沈璃酥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有感而发,她来寺庙伴读的目的本就是接近章轼,若是现在就拔尖出众,只会惹来麻烦。 “人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我们期望乐能永恒,苦永不来临,人脱离苦除了修行,还可以面对和改变。” “这句话是臣女于一月前偶然碰到一个云游老道士说的,觉得用来答题甚好。” 闻言,赵金荷不禁有些失望。之前挑出的四位陪读对于诸受皆苦这个命题,谈论的最多的就是修行,可对于佛学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死读书,而是一个悟字。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句话妙就妙在悟上,可惜了,赵金荷还以为找到了一个天分极高的伴读,没想到是个歪打正着的。 赵金荷失了兴趣,摆摆手道:“算了,你也算是有佛缘的,反正就差一个了,那就你吧。” 宝子们,大家好哇。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歪打正着 第4章 女儿顶十个儿子 考完试后,进寺院陪读的名单就出来了,凡是入选的女子可先回家与父母话别,整理所需衣物,于次日巳时准点回行宫报到,整个陪读时间大概半个月。 得知沈璃酥入选了,沈观山恨不得大摆筵席,提前庆祝自己女儿就要嫁入皇室,他都能想到自己的升官之路是如何的畅通无阻,从前那些对他冷嘲热讽的人该如何低声下气地讨好他。 沈观山开心地捋着胡须道: “外面那些蠢货都在笑话我没儿子,实际上他们知道个屁,漂亮聪明的女儿顶十个儿子。” “女儿啊,为父知道你一定行,所以,我早早地给你准备了一份东西。” 一旁的管家递上来一本册子,没有书名。 沈璃酥拿来打开,里面竟然是记录太子和三皇子各种喜好的记录。比如太子喜欢女子穿粉裙粉肚兜、梳坠髻、喜好浓郁花香,床第之间更喜女子放浪形骸。至于三皇子则是喜欢女子穿绿裙、白色肚兜、梳朝天髻、喜好淡雅花香,最好是擅长歌词诗赋,床第之间的事情倒是没说。 沈璃酥看完后默默合上,沈观山又递来一本无名的书。 “这本是书是教女子如何取悦男子的书,这些话为父本不该亲自跟你说,但为了沈家的前途,必须要比她人更加懂事早熟些才行,这两本书你切记随身带着。” 沈璃酥前世为人妇过,自然知道这本书是春宫图,内心对沈观山的恨意不由得多了一层。什么样的父亲会为了自己的官途要女儿做那些放浪的事情? 她压抑住内心的恨,乖乖应下,要桂圆子收好。 桂圆子自小没读过什么书,只认识几个字,虽然不懂老爷说取悦男子的书是什么书,但既然吩咐她做事,她便认真做就好了。 晚上,薛兰熏来到沈璃酥的房内,白天在厅堂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若不是心中有大计要筹谋,她恨不得冲出去和沈观山同归于尽。 沈璃酥看着母亲红着的眼睛,紧紧握住母亲气到冰凉的手,语气沉稳道。 “母亲,再可怕的事情我们已经经历过了,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女儿这次去要半个月才回,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有了女儿的安慰,薛兰薛心中郁结稍稍缓解,长吁了一口气,差点忘了正事,她拿出一个朴素的布袋交到沈璃酥手里。 “这里面是五十粒金瓜子,现在世道眼看就要乱,寺庙里的和尚也不是每个都清心寡欲,遇上事情要舍得花钱。” 沈璃酥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这晚母女相拥而睡,直到晨起,母女一起用过早饭,薛兰熏替沈璃酥清点好行装,再送她出门,直到那顶素轿拐入街角看不到,她才转身回去。 巳时三刻,山中雾气已经散尽,大云寺里已经有许多香客来往进出,大雄宝殿外放置的铜制三层八角大香炉里已经堆满了香灰,灰烬之上是数不清的香枝,阳光落在香炉上形成几道光柱,香烟在光里飘渺轮转,如梦似幻。 僧人们用完早饭后,按照排班,有人负责寺庙里接待香客,维持秩序,其他的则是要参加普请,普请的意思就是僧人无论职位高低,除了老病弱者外都要参加劳动,但因为章轼这半月要教授帝姬和伴读们佛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劳动。 小沙弥明非根据章轼前天的交代,从藏经阁里挑了六本印刷版的宗镜录,宗镜录是一本佛学百科全书,它的核心是以心为根本,融汇了禅宗、天台、华严等宗派,知识广博。 明非身着灰色海青常服,脚上穿一双草鞋,剃光头发的脑袋光光滑滑,圆脸大眼睛,个子刚到章轼的腰间,仰头和章轼说话的时候态度认真的一丝不苟。 “神秀大师,您要的书都准备好了。” 章轼道:“幸苦你了,明非。” 明非觉得一点都不幸苦,只要能帮着章轼做事情,他就觉得自己是大云寺里最幸福的小沙弥。 藏经阁外的回廊连着西路行宫的门,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往行宫而去。 此时行宫里的花厅里,前来伴读的女子们已经由女官们的带入。 “相宜姐姐,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上课了,我坐你边上好不好?”陆莲心对着范相宜撒娇。上次的考试他本来是没入选的,可好巧不巧,排在她之前的李家小姐忽然发了水痘,痛失资格,然后她就替补上来了。 范相宜在六人里身姿略高,样貌不算出众,但好在气质极佳,举手投足间皆是大家闺秀的做派,礼貌笑道:“好啊,以后妹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跟着同样替补上来的还有欧阳玉珠,她原本只想着走走过场,根本不想来行宫当陪读,寺庙吃的那么寡淡,她肯定受不了的,不曾想入选的王家小姐因为和人私通被抓去了官府,父母抓住这个机会就将她硬塞过来了,妄想她能被太子看中,想到这些她难过的就想吃烧鸡。 因为帝姬身份高贵,六人听课,她的位置安排在最前面,自成一排,第二排则是范相宜和陆莲心,第三排是欧阳玉珠和苏瑶月。 按理说苏瑶月父亲的官职比陆莲心父亲的高,她应该往前坐些,但她自从进来以后便十分安静,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 沈璃酥自然是坐到最后一个位置,旁边也没人,坐在她前面的两人一个叹气一个安静不语,她只能规规矩矩地坐着,等着安排。 “各位娘子,我姓张,以后你们叫我张女官就行,从今天开始负责你们的饮食起居,你们的行李我已经派人送去了你们各自的房间,一会神秀大师交代完伴读事宜,会有女官带你们回去。” 说话的女官正是那日张罗考试事宜的女官,一如既往的严肃。 这边说完话,章轼已经走进了花厅里,身后还跟着一个小沙弥。 明非将手里的宗镜录放到每人的桌上,放完之后又站回章轼的身边。 章轼站在花厅中间,声音清亮道:“各位既是入行宫修行,那就算半个佛家子弟,现在我将伴读日程告诉各位,各位提笔记下。” “辰时用早斋,巳时钟声响起,需要普请,就是劳作的意思,午时用午饭以及自行休息,申时听讲佛经,酉时是晚课需要诵经和坐禅,戌时自由修行。” “今日先不上课,各位娘子先熟悉环境和规距,明日正式上课。” 其实真正的寺庙修行比这个还要艰苦,章轼已经化繁为简,替这五位伴读省去了很多。 沈璃酥记的很认真,字迹工整,生怕错漏一点。 交代完这些,章轼便离开了。 张女官又说公主今日要和章轼讨论太后寿诞祈福相关事项,所以今日不会露面,让他们五人回自己的住所。 行宫四角上各有一间妃子房,范相宜、陆莲心、苏瑶月各一间,欧阳玉珠和沈璃酥一间,四间屋子的结构布局一样,都是卧室、起居室、书画室,就连里面的陈设都是一模一样,整体古朴典雅,内敛庄重。 范相宜安顿好后便开始四处溜达,她先是去了苏瑶月的房间,打算拉拢拉拢对方,顺便探探对方的深浅。 “你就是瑶月妹妹吧,我跟你说,你隔壁住的那个叫沈璃酥的可是个狐媚子,还是个克星……” 苏瑶月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打断道:“我比你大一岁,你该喊我姐姐,这里虽然不是皇宫,但也是行宫,妹妹说话还是注意些。” 陆莲心碰了一鼻子灰,没好气地离开了,等走到外面,不由得骂道:“神气什么,你爹官职虽然比我爹大,但你就是个妾室生的庶女,哪能跟我平起平坐!” 她骂完舒服了,又走到欧阳玉珠和沈璃酥的房间,跨过门槛,笑意盈盈地拉住欧阳玉珠亲近。 “玉珠妹妹,你长的可真讨人喜欢,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得跟那个叫沈璃酥的远点。” 欧阳玉珠懵懂问道:“为什么。” 陆莲心煞有介事道:“你还不知道,她还没成婚前就克死了未婚夫,不详的很。” 欧阳玉珠模样憨憨:“可是璃酥姐姐很好看,我很喜欢她,我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 陆莲心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个软钉子,故意吓唬她。 “你小心她未婚夫半夜来索命的时候,顺便把你也带走。” 沈璃酥睡觉的地方安排在了书画室,床虽然不大,但也够她一人睡觉了,正在检查和整理东西,就听见陆莲心在贬低她,她走出去提醒道:“陆娘子,我们见面不过三次,你这样说话是不是有**份了。” 陆莲心不屑道:“怎么?我说实话你不爱听了?” 沈璃酥语气虽淡,但气势上一点不让。 “陆娘子来行宫伴读,我相信不止是伴读,肯定另有所求,反正我名声确实不好,若是我们两人第一天就在这闹事,吃亏的是你还是我?” 除了沈璃酥是奔着章轼来的,其余人都是为了太子。 这句话拿捏住了陆莲心,万一两人真闹起来,女官肯定会将这件事禀告给帝姬,这才第一天,她可不想给帝姬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冷哼了一声就离开了。 第5章 第 5 章 长春院二重宫门后建有一座两层高的楼,名为望月楼。 望月楼正厅,一座以大理石镶嵌底座的屏风贴着正壁摆放,屏上绘就高山流水,画工出神入化。屏风前是四方桌两把太师椅,桌椅上的木雕工艺展现的淋漓尽致,栩栩如生,左右往下对称摆放着八张椅子,中间空余位置铺着朱红色卷草纹的羊毛地毯。 赵金荷坐在主位上,章轼坐在她的东侧,也就是左手边。 “神秀大师,太后今年六十大寿祈福,她想要为寺庙里的每一位佛像都镀上一层厚厚的金衣。” “此番也是为天下人祈福,给佛像镀金衣的事情就劳烦神秀大师了。” 章轼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垂眸,声音极为平静:“请帝姬放心,为太后祈福的事情我一定用心办。” 赵金荷这次来行宫学习佛学是一部分原因,很大的原因其实是来监工的,她怕自己无聊所以就又招了几个伴读入内。 寺院还有其他事情,章轼起身行礼离开,转身往外走时他的神色平静地犹如深潭,若是深究他的眼眸,会看到浓浓的悲凉弥漫开来。 去年祈朝与蛮族起了战事,因为祈朝军队**,管理混乱,斗志衰败,丢了古阳城,为安抚蛮族,祈朝每年还要给蛮族六十万两白银,蛮族将城内汉族百姓当作牲口驱使,百姓苦不堪言,他们时刻都希望祈朝能够收复失地。 可现在太后却要为自己的六十大寿祈福,花费甚众为佛像镀金,他们无视外面那些百姓因为战乱不是病死就是饿死。 章轼虽然是前朝重臣的后代,又在五岁时送入寺庙修行,但他始终记得父亲的教诲,长大成人后要做一位心系黎明百姓的好官。他深深知道,要想要一个国家强盛,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不是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就能做到的。 章轼往中路的寺庙走去,这个时辰已经临近午饭时间,用完午饭后便到了午休时间,三皇子赵澹已经在东路的方丈院里等着他了。 章轼身为左右街僧录在寺庙中地位最高,就连寺庙住持选举资格都需要经过他推荐和认可,是以他有一间独立的院子,名为应知院,院名出自禅宗公案里的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漉始应知。意思是碧潭中的月亮始终是空的,只有反复打捞,才能明白悟道需要不断实践和体悟。 院子不大,进门便可看见石桌石凳,木鱼正窝在石凳上,见到赵澹来了也不躲开,院角栽着一棵矮松,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榻,被褥整齐干净,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有些书页卷起,一看就是读了许多遍,条案上的越窑青釉镂孔熏炉里烧着合香,烟气笔直悬空,香气入肺清心宁神,这香是章轼自己调配的,他除了爱养猫还喜欢制香,这香就取名为缘香,因为每个人闻到这香都有不一样的感觉。 章轼刚进到院中,就看到身着普通黑色衣料窄袖袍子的赵澹,肩膀和袖口处的衣料已经微微起毛,少年虽身无一处金玉,面容却是英俊正气,眼中有光,他今日扮作普通人悄悄进入大云寺来找章轼是有要事要商讨。 赵澹等不及几步上前迎接,窄袖袍子衣身开衩方便行走,行动间可看见他修长有力的长腿,一看就是习武多年之人。 等进了屋里,赵澹才将自己这几日憋的话全说出来。 “师傅,当初朝庭为解决流民问题,将流民广纳入军队,导致军队人员素质良莠不济,我在军中担任节度使这一年都快郁闷死了。” “半月前我上书朝庭拨钱重制军中兵器,父皇却将扎子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还将我叫回来,说是为太后庆寿,实际上是嫌我在军营里给他生事。据可靠消息,北边的蛮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祈朝危在旦夕。” 他一边说,一边忿忿,随后又气自己的无能。 章轼喝了一口茶,垂眸看着茶杯里浸满水而舒展的茶叶正向水中释放茶香,放下茶盏后道:“你重制军中兵器需要多少钱?” 赵澹心中一喜,觉得有了希望。 “大概需要两千两白银,我培养了一批想要靠军功改变命运的手下,只是苦无用武之地。” 说完,他又好奇问道:“师傅,这么多钱你上哪弄?” 章轼道:“太后六十大寿祈福要为寺里所有佛像镀金衣,拨款两千五百两白银,佛本身就是普渡众生的,你拿去用是为天下人,这两者不冲突。” 章轼只比赵澹大五岁,可能力见识和魄力却远在他之上,祈朝当今皇帝子嗣并不多,当今太子一个,有一个二皇子却是个药罐子,四皇子如今年龄尚小,还没到五岁,其余的便是几位帝姬。 可怜他只是一个宫女所生,生母身份低微,皇帝不喜,导致他在宫里毫无根基可言,自从十四岁遇到章轼,得到他的点播指导,他一步步才走到今天。 赵澹佩服道:“师傅,你放心,只要你把银子给我,我就能找人做平军中账面,绝对不会让皇后那边的人发现端倪。” 章轼嘱咐道:“事情已经解决,你先回宫里不要误了时辰,以后处事要更加小心。” …… 晚云渐收,夕阳落在山峦间低矮处,位于山门殿左侧的鼓楼处传来厚重的鼓声,代表着僧人们一天的修行即将结束准备上晚课。 沈璃酥自从在花厅里见过章轼,前段时间困扰她的那个问题再次跑了出来,她要不要去和章轼解释,可是怎么解释呢? 说她不是和王重安私会?说她重生后想改命,只是想给王重安下毒?只是想让他睡上那么半月? 这些话要是说出来,沈璃酥都觉得自己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唉声叹气,行宫在西路,距离章轼所住的居所还隔着寺庙,她怎么才能单独见到章轼,得到他的偏爱呢。 她望着窗外发呆,天边已经有几颗星子,围墙上一只狸花猫正悠然自得地走着,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又跳到高处的屋檐上,往隔壁的园林方向走去。 沈璃酥立马起身往外走去,她记得那只猫是章轼养的,叫木鱼,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高处的狸花猫,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位小女官。 “沈娘子,天黑了,你这是要去哪?”那小女官问道。 “我看到一只花色很好看的狸花猫,像极了我儿时养的,所以想跟上去喂它点东西吃。”沈璃酥一边说一边往小女官的手里塞了一把金瓜子。 小女官装作为难地收下。 “再往那边就是皇家园林了,是禁地,你快去快回,还有山里虫子老鼠多,你要小心。” 就在半个时辰前,帝姬赵金仙在屋内发现一只老鼠,吓的花容失色,张女官将所有女官都叫去抓老鼠,留她一个在这里巡逻。 沈璃酥保证不给她添麻烦,行宫建在山林周围,虽然有人撒过一些防虫的药粉,但刚来的范相宜、苏月瑶、陆莲心不习惯,到了晚上只开些窗户,正门是关住的,没人会注意到她。 她一路追到连接行宫和园林的大门处,门上虽然落了锁,但因为年头太久的原因已经生锈,沈璃酥搬起一块石头砸,生锈的铁锁咔嚓断了。 她轻轻推门而入,园林里除了内室没有点灯,屋外的廊下都挂上了灯笼,周遭寂静无声,一处假山后传来微弱的猫叫声,沈璃酥打开火折子,借着火光发现了受伤的木鱼。 “木鱼,别怕,到我怀里来,我给你看看哪里伤了。”沈璃酥轻声细语就像哄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木鱼似乎听懂了,任由沈璃酥将它抱进怀里,沈璃酥抱着木鱼正转身从假山后出来,抬眼便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以为是鬼,吓的摔在地上。 “唉哟我的屁股!”沈璃酥吃疼叫道,喊完她就后悔了,因为对面不是鬼,是章轼。 他穿着褐色海清服,没有披袈裟,内里是白色的中衣,只露出两指宽,往上是一张难以挑剔的脸。 章轼提着灯笼,上前几步,弯腰朝沈璃酥一边伸手一边道。 “抱歉,我吓到你了。” 沈璃酥伸手握住章轼手的一瞬间,只觉得他的手又大又暖,掌间还有一层薄茧,轻轻地摩擦着她柔软的手心。 “沈娘子?”章轼看着她未放开的手,轻轻提醒道。 沈璃酥这才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松开手后,那股温暖立刻就没有了,她有点失落。 怀里的木鱼见主人来了,喵了几声,章轼将它抱回怀里。 沈璃酥关心道:“她好像受伤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咬的。” 章轼低头检查木鱼的伤口,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瓷瓶,往木鱼伤口处倒上。 “是被蛇咬了,不过不是毒蛇。” 说完,他又将目光放在沈璃酥身上。 “这园林和行宫中有锁,沈娘子是怎么进来的?” 他语气虽平静,却带着压力,沈璃酥下意识吞了口口水,尽量将谎言说的真实些。 “这只狸花猫和我儿时喜欢的一只猫很像,我刚来行宫有些孤单,偶然间看到它就跟着来了。” “那锁生满了铁锈,早就不能用了,我推门进来的。” 第6章 真的有鬼吗 章轼刚结束晚课,发现木鱼到点了还没回来,想着这只小家伙最爱往念园里跑,这处皇家园林五年前叫念园,后来因为一桩皇家丑闻闹出后就再也不叫这个名字了,往日里大家只会称呼园林两字,且也不常来这里。 孤男寡女,夜深露重,章轼没有继续问,只让沈璃酥尽早回去。 见他转身要走,若是失了这次机会,沈璃酥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机会跟他解释。 她急着道:“神秀大师,那日我不是和王重安来寺庙幽会的,用沉眠只是想拖延我和她的婚期,我不想嫁给他,他的死真的与我无关。” 她这句话真假参半,沈璃酥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章轼,她的谎言就变多了起来,这让她心里很难受。 章轼转过身,两道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眉心微蹙,语气没了之前的疏离,带着严厉。 “你刚才说你是推门而入的园林,行宫和园林之间的铁锁不可能那么脆弱,你不是推门而入,是砸锁闯了进来的。” “我知道沉眠药效,它虽不会要人性命,但也是毒,你在寺庙下毒害人已经是大错,这也就说明那日你不是走错路。” “沈娘子,我不过见你四次面,你已经撒了两个谎。” 沈璃酥的脸又红又烫,心脏那块乱跳,想张嘴说什么,可她的小聪明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用。 她垂着眼眸,想到自己撒谎是因为有不能说的秘密,心里越发的堵,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再抬眼看向章轼,两道泪水刷的流下,挂在小巧精致的下巴上。 “神秀大师断案如神,我不敢再有欺骗,我确实撒谎了,是我不对。我父亲将我许配给王家,不是为了我的幸福,而是为了自己升官,我想着拖延婚期,散播自己克夫的事情,好搅黄这件婚事,谁成想被你撞见了,更没想到过几日那王重安还死了。” “我今天砸锁闯进来,是为了见木鱼,也是为了找机会跟你说清楚,这样我以后就再也不会睡不好了。” 她本来不说还好,一说眼泪便止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在银白月色的照耀下,那些泪珠像一颗颗水晶。出门太急没带帕子,沈璃酥只能拿衣袖擦泪。 章轼原本严肃的脸渐渐软和下来,他只是想警醒她不要乱跑,更不要在他面前撒谎,看到她诉说自己的遭遇,开始反思自己对她是不是太严厉了,左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 他将木鱼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递到沈璃酥面前,温声道:“别哭了,以后不要在寺庙里用毒就好了,还有这座园林没有允许不许进来。” 沈璃酥哭的眼睛一圈都泛着红,一双眼睛哭过之后更加清亮,楚楚可怜,惹人怜惜,她接过手帕,点点头,鼻音有些重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乱跑了。” 章轼抱着木鱼离开,将灯笼留给了沈璃酥。 沈璃酥捡起地上的灯笼,灯笼的灯身由细长竹条编织而成,外面糊着一层纸,灯柄上刻着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章字,这应该是章轼自己做的灯笼。 沈璃酥看着章轼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其实她撒谎了,王重安的死和她有很大的关系,以后为了接近章轼她说不定还会接着撒谎,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她不想自己和母亲再掉进一次地狱。 沈璃酥提着灯笼悄悄地回到房中时,欧阳玉珠正在房间里吃点心,见她眉眼有些忧伤,关心道:“璃酥,你去哪了,怎么看着不开心的样子?” 沈璃酥道:“没有,我就是想家了,然后四处走走,就被女官责怪了几句,我就回来了。” 欧阳玉珠代入张女官严厉的样子,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话题带过,沈璃酥去水房洗澡,洗完后便歇息了。 次日辰时,五位伴读和帝姬赵金仙洗漱完毕后,便来到花厅一起用早饭,用饭前需要念供养咒,用饭完毕后再念结斋偈,整个过程就是修行的过程,这叫吃饭禅。 早饭结束,众人要开始劳作,行宫已经被女官们收拾的干干净净,不需要人打扫,他们是女眷更不能和寺庙里的和尚下地种菜上山砍柴。 所以赵金荷决定将劳作的地点放在隔壁的园林里,得知要去隔壁的园林劳作,欧阳玉珠小声叨叨:“怎么去哪里。” 沈璃酥倒是觉得没什么,她去过两次,不过就是有些荒废的园林,但是很快她就没那么松快了,因为她昨天砸锁了啊!要是张女官深究起来,她就要倒霉了,奇怪的是直到她们进入园林,张女官都没提锁被人砸坏的事情。 沈璃酥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说。 昨晚夜色昏暗,虽有灯笼,可也只是挂在廊下,并不能将整座园林的全貌看清,她上次约王重安来这里,心里紧张忐忑,更是没心情欣赏,今天一看这园林倒是十分别致。 四周建筑围着一处方形水池而建造,他们几人站在一处叫鹤语山房的前平台处,视野开阔,石板缝隙间已经长出许多杂草,只高过人脚背,左手边有一间轻盈纤丽三面临水的水榭,水榭连接长而曲折的廊道,快要到尽头时有一间地势略高的六角凉亭,边上长着一株艳丽的粉桃,在一众绿色当中尤其显眼,正是沈璃酥第一次见到章轼的地方。 园林最南端是一间名为花明的书屋,周围栽种各种植株,长势茂盛蓬勃,湖石假山堆叠精巧。 水池南岸水廊连接着一座半深入水中的舫,名为星河舫,最后一条折桥连接两岸。 张女官道:“辛苦各位今日就先将鹤语山房前的杂草除了。” 说完,她手下的小女官就给每人发一个小铲子方便除草。 赵金荷看着曾经热闹的念园如今野草横长的模样,内心不由得感慨,她要是还活着的话,她们还可以在这喝茶看戏。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进鹤语山房看看,张女官知道她想什么,不发一言地跟在她身后。 沈璃酥早就注意到赵金荷伤感怀念的神情,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见陆莲心为拉近和范相宜的关系,故意神秘兮兮道:“范姐姐,你想不想知道这座园林里的秘密。” 范家家风严谨,对子女教育格外看重,除了诗书礼仪外,不允许她们在外搬弄是非,但范相宜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少女,书读的再多,阅历没跟上来,也是沉不住的。 她没有打断陆莲心,陆莲心就继续往下说:“当今皇帝以前有个名字里带念字的宠妃,反正全名叫什么我不知道,皇帝给她在寺庙里建了一个园林,就叫念园,可是呢,这个妃子不守妇道,竟然和人私通!” “你猜那个妃子的情人是怎么进来的?他冒充寺庙里的和尚,夜夜来念园和她私会,结果妃子怀上了野种,皇帝知道后,将这对狗男女全都杀了,听说尸体就沉在这水池里。” “我可听人说了,每到乌云遮月,这对狗男女就会现身,还有人看见他们抱着一个猫崽子大小的婴儿哭呢。帝姬和这位死去的宠妃可是好友,就在昨晚,这园林和长春院的铁锁忽然断了,我看八成是那女鬼想找公主叙旧才把锁弄断的。” 陆莲心讲的绘声绘色,范相宜听的唇色一点点泛白,连忙制止她。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不信鬼神。” 陆莲心识像地闭了嘴。 怕的不止有范相宜,刚才竖起耳朵偷听的欧阳玉珠和沈璃酥两人早就汗毛直立了,欧阳玉珠从小便是胆小贪吃的性子,念园的事情她只听说过一二,没有陆莲心知道的那么多,沈璃酥是重生之人,人都可以重生,有鬼就不稀奇了,所以她也怕,怪不得章轼让她不要随意来这里,原来是因为这个。 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锁是她弄坏的不是女鬼,想到这里沈璃酥有点心虚,更是后悔自己那日太莽撞,要是让人知道自己闯入这样的禁地,还不得叫人赶出去。 苏瑶月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除草,她是真的不信鬼神,如果真有鬼神的话,她从小便不会吃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多的罪。 赵金荷从鹤语山房出来后就跟着几人一起除草,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到了午饭时间,几人经过一上午的劳动,此时胃口极好,各女官将饭菜端入各房中,所有人的菜色都是一样的,稻米饭、嫩笋炒香菇、东坡豆腐、萝卜羹、素蒸鸭。 最后一道菜名为素蒸鸭,实际上是以山药和葫芦作为主料,捏成鸭子的形状而得名,最后再辅以酱料调味。寺庙炒菜的油用的都是菜籽油,是以也没有那么清淡。 等用完午饭,众人趁着空闲时间都做着各自的事情,范相宜在研读经书,陆莲心向服侍的女官要了一瓶药膏,回屋打开的时候药瓶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太子明日到长春院,第一印象为重。 看完纸条后,陆莲心就将纸条烧了,心里开始盘算太子明日来自己该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梳什么样的发髻……可当她看到不远处在走廊上抬手接蝴蝶的沈璃酥,她心情就变差了,范相宜、欧阳玉珠跟她争也就罢了,偏偏这个克夫的沈璃酥也要来碍事,那就别怪她了。 沈璃酥一身素雅的裙子再低调不过,简单的发髻上只插了几朵淡黄色野花,还是欧阳玉珠给她戴上去的,说她戴什么都好看。 沈璃酥抬手放飞蝴蝶,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窥探她,转身看向四周发现什么也没有便转身回屋里准备午睡了。 第7章 没有奖励 午睡起来就是听法,章轼来到花厅时所有人已经坐好,桌案上各放着一本宗镜录,只是现在是春天,人午睡醒来后容易犯困,尤其是欧阳玉珠,贪吃贪睡,一双眼皮子上下打架,沈璃酥坐在她旁边时不时地拿手推她,小声提醒:“玉珠精神点,神秀大师进来讲课了。” 欧阳玉珠点点头答应,没一会又开始犯困。 换做其他的老师肯定要拿板子打手心了,章轼讲课向来只要人心甘情愿地听着,不疾不徐道: “各位娘子,宗镜录里有许多值得人深思的小故事,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叫骑牛觅牛,这篇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男子,总是骑着自己的牛外出寻亲访友,忽然有一天,他找不到牛了,急忙问周围人,有个邻居告诉他,他的牛正被他自己骑着,男子恍然大悟。” “骑牛象征修行者本身就具有佛性,无需外求,所以觅牛这个行为就是错误的,应该骑牛便休。觅牛象征修行者向外寻,强调从实践认知中认识到本身具有的佛性,后者认为觅牛更重要。你们一共六人,抓阄分成两组进行辩论。” 听到要分组辩论,刚才还带着困意的几人顿时来了精神,章轼将纸张撕成六小张,三张上沾有墨水的即为骑牛观点,另外三张没有墨水的即为觅牛观点,纸张搓成小团放进一个瓷碗中。 赵金荷先选,解开纸团后是一张白纸,后五人依次选中纸条。 赵金荷、范相宜、陆莲心为一组,沈璃酥、苏瑶月、欧阳玉珠为一组,给半炷香的功夫让他们准备好辩词。 沈璃酥和苏瑶月之前不相熟,对她的印象只有安静内敛,又有点忧郁,正迟疑如何拉近彼此距离,欧阳玉珠忽然没头没脑来一句:“说着牛呢,怎么就扯上佛啊求的,神秀大师到底在说什么?” 沈璃酥和苏瑶月不约而同笑出声,彼此对上目光,没了之前的陌生。 半炷香过后辩论正式开始。 赵金荷:“既然具有佛性,便不需要再外求,正如干净的水源引入脏水,反倒会破坏了原本纯洁的本身,完全是多余之举。” 沈璃酥:“向外寻求是人探索的宝贵品质和脏水不是同一物,帝姬这么比喻不恰当也没有说服力,不是人人都能察觉自己有佛性的,不向外寻求怎么知晓?” 此话一出,伴读的四人愣住了,纷纷惊讶沈璃酥竟然敢这么直接反驳帝姬赵金荷的话,他们只是伴读,陪公主玩乐而已,她竟然这么认真。 章轼看了眼沈璃酥,很快又将目光收回。 范相宜、陆莲心、苏瑶月观察帝姬赵金荷的神情,并无要治罪的意思,反倒很享受辩论氛围,既然如此,他们三人便也放开手脚好了。 范相宜:“人有所缺才有所求,这是没有佛性才对。” 苏瑶月:“佛说人人平等,佛性这个东西自然人人都有,正如出家人吃斋念佛、每日参禅,有人参透的早有人参透的晚。” 赵金荷:“本身就有的东西四处寻找,只会乱了本心,和尚还有中途还俗的呢,本身就有佛性的人他只需要坐下参禅便能快速领悟,就好比天资聪颖和愚笨之人,愚笨的人才需要做那么多功课,天资聪颖的人一点即通。” 沈璃酥:“放任自流只会让自己陷入偏执,人要明心见性,不在实践中参透,就很容易被表面东西所迷惑,帝姬刚才说和尚有中途还俗的,那是因为他在寺庙修行了,发现自己不适合做和尚,于是又回到俗世当中,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参透,修行不一定要在寺庙,修行在大千世界中。” 她说出那句修行在大千世界中时,章轼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有些久。 沈璃酥扬着下巴,娇艳的容颜带着几分倔强和不服输,与那晚哭的满脸泪的样子差别很大。 一阵微风穿过花厅,短暂带起章轼衣袍的一角,随后又恢复平静。 赵金荷忽然说不上来了,一旁的陆莲心急道:“大胆沈璃酥,竟敢三番四次忤逆帝姬,你活的不耐烦了……” 章轼眉头微皱,温声提醒道:“陆娘子,这是辩论,无关身份。” 陆莲心立刻收了狐假虎威的心思,不敢直视章轼那双沉静的眼睛,小声认错:“神秀大师,我失言了。” 陆莲心虽然瞧不上和尚,但对方是神秀大师,朝中正二品官员见到他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章轼没再追究,对这场辩论进行了评判,他们六人的辩论还是有点跑题的,但也不乏让人惊喜的答案。 “永明延寿禅师说举一心为宗,万法如镜,以此心朗照世间、出世间一切万法,修行不是心外求法,而是回归本心,用本心洞察世间。沈娘子刚才说的修行不在寺庙,修行在万千世界中,所以我认为,这次的辩论,沈娘子这组获胜。” 赵金荷非常喜欢这样的氛围,但也成功地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这不公平,虽然神秀大师是佛学奇才,那也该听听别人的看法,明日太子哥哥要来,我们再办一场辩论!” 章轼道:“帝姬的提议甚好,明日的辩论若有太子殿下参与想必会更精彩。” 听到太子要来,范相宜理了理耳边的秀发,陆莲心意料之中,酥瑶月心中有别的牵挂,欧阳玉珠想着怎么还不结课。 沈璃酥缓缓抬起手:“神秀大师,我们赢了辩论,可有奖励?” 她的眼睛不做表情时,轮廓带着一丝妩媚,此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让章轼忽然想起常与木鱼玩耍的一只白狐狸,戏耍木鱼的时候一双狐狸眼格外灵动。 章轼道:“在寺庙修行没有奖励。” 沈璃酥有些丧气:“是,神秀大师。” 结课后,赵金荷走到沈璃酥面前,笑着说:“看你平时话很少,刚才辩论的时候倒是很英气,太子哥哥见了你,肯定和我一样喜欢你,你以后若是进了宫,我就有了玩伴了。” 沈璃酥心道:“我才不要进宫做什么侧妃,若是被选中说不定下场比前世还要惨烈。” 她推脱道:“帝姬说笑了,璃酥来行宫伴读只是为了陪伴公主,绝对不敢生出进宫的心思。” 赵金荷认为她是脸皮薄,这世上怎么会有女子不愿意进宫做太子的女人呢。 陆莲心在内心骂道:“狐媚子,太子殿下还没来,你就耍上手段了!” 回去后,沈璃酥翻了翻日历,发现今天已经四月初五了,蛮族五月初十突袭的西都,国破家亡就在下月,她和章轼的关系却迟迟没有进展,这不禁让她感到忧心,若是她能日日陪在章轼身边就好了。 深夜东路的方丈院里。 章轼看完最后一页佛经准备睡下,屋顶上传来细微的声响,落下肉眼难以察觉的灰尘,灯芯噼啪作响,窗外快速闪过一道人影。 章轼眼眸未抬,将书籍放回原处,起身朝着床榻走去,吹灭灯火掀开被子睡下,此时只听黑暗中传来‘噌’的拔剑声,黑衣人以极快的速度刺向床上的人,最后发现不像是刺入人肉里的手感,而是刺了一堆棉花,黑衣人转身要寻,背后冷不丁挨了一脚,被飞踢出屋内,滚进了院子里。 明月朗照,杀手从暗处落在了明处,这显然对他不利,加上刚才那一脚几乎将他踢出内伤,对面站着的这个文弱和尚看来不止会念经,武功更是在他之上。 黑衣人虽然戴着面罩,一双细长眼睛却暴露在外,再从不同于汉人的壮硕身形来看,此人是来自北方的蛮族,章轼镇定自若开口:“千里迢迢来西都杀我,让你们首领费心了。” 黑衣人不敢说话,因为口音会将自己暴露的更彻底,来之前首领就说过这个叫章轼的和尚不简单,如若不早早杀了此人,恐怕会坏了日后南下的大计。 祈朝重文轻武,这几年军事上懈怠,贵族贪图享乐,早就有亡国征兆,可几日前他们收到消息,三皇子赵澹竟然打造了一批军器,在军中颇有威望,一番调查,发现这个三皇子和大云寺里的一个高僧来往密切,又是挚友,想必得他指点颇多。 他今天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将此人的头颅割下带回去给首领一个交代,他正准备再次发起进攻,寺庙里巡逻的武僧听到动静已经赶来。 金术石只能撤退离开。 武僧智明还要继续追,章轼阻拦道:“智明,不必追了,就是一个贼人,没有偷走东西。” 智明是武僧之首,今夜正好是他值班,让贼人溜进来就是他的失职,还跑进了神秀大师的院,实在是不该。 “神秀大师,是我失职了,我以后一定更加注意。” 章轼安慰道:“防贼不易,多多戒备就好,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安。” 武僧智明离开后,章轼回到屋内,撩开左手的袖子,手臂上全是血,伤口有半寸深,屋外光线不明加上僧袍颜色深被血染了也看不出,现在在灯光下就明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