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她的简单生活》 第1章 畅想未来 仲馨的生活一向简单,每天两点一线,到点去上班,到点回家来,几十年如一日,她的生活就是一条笔直的线段,偶尔将这线段小心翼翼地扩出去一个点,形成一截小小的弧,又迅疾回到既定的线段上。 眼看着半辈子快过去了,只等着领退休金的日子悠悠地来到自己身边,继而再将这条线段随着自己的心变成两段无限延长的直线。她对于自己的退休生活很是向往,不知做了多少计划,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时时握在手心里,里面是由不同颜色的笔所勾勒的美好愿景。 巴掌大的本子伴着仲馨过了一天又一天,在工作中给予她无穷的力量,尤其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各种会议,没有这本本子,可如何是好! 年轻的时候可讨厌开会了,长了这些岁数,依然对于开会这件事没有好感!那些冗长无聊的内容不知要重复多少遍才肯罢休。有的话已经背了下来,常常是主讲人说上一句,仲馨在心里接下一句。 以前的仲馨很老实,煞有介事地将领导说的话一条一条记录在册;人到中年,就有些滑头了,捡几条自认为重要的写上几个关键词,不让当天的会议内容画零蛋就行,加以随意画出的花花草草做装饰;现在呢,一条腿步入老年行列了——虽然仲馨从不承认自己将要老去——会议记录本上面满是对退休生活的各种计划,大到环游世界的路线图,小到西红柿炒鸡蛋的新调料。 哪里就会老呢?仲馨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真的就老了! 中国人对于数字很敏感,存折上的数字、试卷上的分数、自己的年龄。 有人说人老了一条显著的特征就是味觉的改变,原先喜欢吃的零食喝的饮料,现在闻到味道就会感到恶心,这说明体内机能在衰退,提醒着自己不再年轻。怎么可能!仲馨自觉胃口好极了,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她都要尝一尝,不仅不会感到恶心,反而还会津津有味地评头论足一番,下次有时间再去大快朵颐。但有时,她也注意到了年轻人的眉头紧锁,似乎——不,一定是不喜欢她的啰里啰嗦。 这个时候,仲馨就会在心内提出抗议:“我还年轻呢!” 管它呢!管你们这些人心里想什么!这帮小青年,前一秒还在吃着退休会上的离别蛋糕,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了。仲馨已然到了某些规定上的老年人的行列,再过两年就能迎来心心念念的退休生活,眼前的人,谁还记得谁呢!人走茶凉的道理,年轻人都能有所体会,何况是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呢! 仲馨不会和年轻人抢最后一排的位置了,她会稳稳当当的坐在前两排。大家都认为最后一排是最安全的,其实不然,灯下黑嘛,领导反而不会过多关注眼巴前儿的人,更何况是她这个年龄的老员工,巴不得赶紧消失走人。仲馨不会不知道,她在那些小年轻的嘴里被称做老油条。 别看那些年轻人见了她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馨姐”,心里头早不知道说了多少脏话,背地里也不知道翻了多少白眼儿。早几年,仲馨总得话里话外地剖白自己,故意在后辈面前晃荡——特地穿一件并不相称的时髦服装,或是聊一聊时下流行的八卦新闻,故作姿态,展示着蹩脚的演技,成了别人嘴中贻笑大方的谈资。现在不这样做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只要不耽误我的自在生活就可以了。 不到五十岁的仲馨,整个状态还算好。除了后天的保养,多半是天生丽质的加持。此刻的她坐得端正,俨然一副新晋小学生的样子。腰板挺直,两臂置于桌上,头离着桌面远远的,手上的笔从开会到结束就没停下过,小本子上的页码翻过了两页——这翻动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侧目,也引起了领导的注意。 领导抬手将脸上的老花镜调整了一下位置,心里突然冒出了四个字:笔耕不辍。这个词绝不恰当,又改成了奋笔疾书。想了想,还是不恰当,大脑一片空白,犹如他的眼睛。他比仲馨还小几岁呢,却早早戴上了老花镜。当着大家的面,他从不承认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坚持自己是近视。近视眼不会得老花眼——至于真假不得而知,反正都这么说。 不愧是稳重的老员工,不愧是成熟的老员工,不愧是狡猾的老员工。 腕上的表告诉在座的人,开会时长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窗外万家灯火,室内却是翻来覆去的旧料。大家的脸上有了疲态,个个像是蛹,在各自的位置上坐立不安。仲馨的脸上却是渐渐起了笑意,她极力遮掩着、忍耐着,可事与愿违,脸上的笑容简直要绷不住,像是溢出锅盖的白粥。她赶紧抬起左手捂住嘴巴,避免自己乐出声儿来。一想到退休之后可以去新疆深度游,可以去西藏溜一圈,可以去广东吃一顿丰盛的早茶,可以去漠河住一宿,心里头就长出了一朵花,肆意地疯长。 还想去坐热气球,去大海游泳,去珠峰大本营,去攀岩……真是越想越开心。这是仲馨从年轻时候就向往的事——对了,还要将家里的阳台重新收拾一下,开辟出小小的花园,装扮上各种各样的花卉,再摆一两把木椅,在晴天里沐着阳光品茗,或是在雨天里听落在窗上的雨滴奏乐。 有早一两年退休的女同事报了老年大学学旗袍走秀,现在已经是市里各个活动的常客,所在的团队还被作为代表外出参赛。仲馨从网上见过照片,简直是判若两人。她自己可没老同事那么大方,镇定自若地发挥自己的风采。一想到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个插花茶道,陶冶情操,愉悦身心,瞬间感到舒服了不少。 还有个喜欢美食的老同事,退休之后摆了一阵时间的早餐,现在竟然与人合作开了苍蝇馆。仲馨还去吃过两次。那老同事嘴上说着累,不想再做了,依然做了行动上的矮子——照做不误。仲馨没有什么做饭天赋,但是如果有小本创业的机会,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越想越开心,越想越顺畅。照这样的写字速度,照这样的才思泉涌。若是当作家,是不是可以在一天的时间里就能完成一本“巨著”!仲馨的自信心越发膨胀,只想退休的日子快点来临。但一想到退休意味着自己两条腿真正踏进了老年的行列,瞬间又有些打蔫儿。 打住!现在不是思考时间无情的时候,它流逝的速度比想象中的速度还要快,我们要做的就是争分夺秒,将年轻时候没有成行的计划一一实现——要不然,这辈子也太亏了。年轻的时候,将大部分时间消耗在工作中,为了挣那仨瓜俩枣,完全舍弃了个人生活;年老了,不得赶紧补偿自己备受摧残的十几年啊! 年龄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仲馨的生活一向简单,每天就是两点一线,到点去上班,到点回家来。听起来有些孤单,事实上她也确实感到有些寂寥,她最亲近的就是这本巴掌大的小本子,上面写满了自己的梦想。如果丢了,她怕是要失魂落魄,成了行尸走肉。 此刻,仲馨瘫坐在椅子上,果真失了魂,成了行尸走肉。 窗外是万家灯火,室内却是漆黑一片。 门铃响了多时,无人去开门。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擂鼓一般,依然无人去开门。门外的人起了燥,嘟嘟囔囔着埋怨起来,伴随着大门的开启,那些难听的话也大摇大摆地进到屋里来,如同聒噪的蝉,在屋里乱飞。 “你在家不开门啊?故意的吧?你要是不待见我来的话,就不要给我钥匙嘛!你看,你不乐意给我开门,到头来,我还是走了进来。” 墙上的灯钮“啪”地一声跳了起来,室内一片亮堂。“为什么不开灯?省电啊?”仲馨已然察觉到冷冷的白眼儿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去理会,因为实在是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举动。“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这个点了,你还来干什么?”仲馨有气无力地问。 “我要是不来,你吃什么?喝什么?”冰箱门打开了。排骨放进去了,牛肉放进去了,酸奶也摆上去了。 “我要是不来,你用什么?”鸡蛋摆到小筐里了,新鲜蔬菜放到台子上了。 “我要是不来,你去买这些东西,被人坑了怎么办?”水龙头打开了,瓜果梨桃浸在水里泡冷水澡。 “我要是不来,你死在屋里都不会有人知道。”保温饭盒里的饭菜依然是温热的,一层一层地取出来,香气扑鼻。 这个白眼儿的威力实在是大,恶狠狠地砸在仲馨的脸上。 空调打开了,温度起先控制在二十度,五分钟之后,上调落在二十六度。 第2章 无危受命 “凉快了吧?这都六月底了,你不开空调,要干嘛?免费蒸桑拿?捂痱子当青春痘?还是要憋蛆?” 热茶也泡好了,茶叶数量控制地很好,不会造成扰人的失眠,是恰到好处的消暑感,淡淡的绿茶香气一缕一缕地飘了出来。 仲馨不想承认,现在的确是舒服多了。 “又在想你的退休生活?别看就这么两年,时间难熬啊!” 仲馨的眼睛跟着移动的身影走,真是佩服这影儿的活力,屁股还没坐稳呢,又回到厨房去洗涮那些时令瓜果。厨房是开放式的,只有一条窄长的白色木桌当“阻隔”,坐在餐桌前的仲馨将这人影的一举一动一览无余。 “确实难熬啊!”仲馨的话里有了力气。 瓜果不着急洗了,留在水里多跑一会儿也不碍事,六月的天儿,夏天的前奏,不减燥热。 那影儿回转头来,甩着手上的水,盯着这木头一般的仲馨,眉毛一挑:“活过来了?” “暂时活过来了。”仲馨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踱步向前,叹气道,“活着真是难啊!愁人!” “怎么了?”那影儿换了语气,透着关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仲馨的脸,“出事了?”那影儿满脸紧张,真怕仲馨出了事。 这问法使得仲馨心里不受用,无奈地回道:“我还能有什么事?”仲馨两手一摊,“还能指望有什么事?” “嗐,你要是能有事,那可真是奇事一桩。”那影儿突然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有水珠甩在了仲馨的脸上,凉浸浸的。 “哎,还真是奇事一桩!”仲馨两条手臂绕成了麻花,抱臂在前。落在脸上的水珠映着灯光,一闪一闪。 仲馨怎么也想不到,散会之后被留下来的人会是自己,而且只有她一人。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散会之后能被单独留下来的人不是新来且有潜力发展的年轻人,就是脑子活泛准备向上升一升的中年人,哪怕是为了迎接检查的清洁大姐,也轮不到仲馨这块朽木。 好事要是能想到她,还会等到现在? 领导倒是和颜悦色,似笑非笑的一张面孔,夹带着一股讨好的意味。自打认识他,就没见过这样的脸;自打他升了官,就更没见过这样的脸。 仲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害怕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得到完全摒弃的消息。还有两年了啊,两年之后就可以领到退休金,去实现她的梦想。仲馨的生活很简单,这几十年也算是攒了一笔可观的费用。活到这把年纪,理想是难以实现了,但梦想还是可以搏一搏的。还有两年了,时间过得很快,一晃而过。最怕运气不好,真的被抛弃了呢! “别紧张,是好事儿。”领导伸了手,招呼仲馨落座,却不给她一杯水。 这样一来,反而更让人紧张了。好事儿?当事人又没有听到实质内容,如何判断这事儿是好是坏呢?别人嘴里的词儿听听就好,切不可完全相信。 仲馨的眼神不是很好,她有一副近视镜,平时不常用,大多放在包里当摆设。近来疑心自己有了老花,每天晚上贴上一副眼贴,清清凉凉的倒也舒服,她也知道这是买个心理安慰。她只要稍稍紧张一下,眼睛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总害怕自己会突然变盲。 此刻,她眯着眼睛紧紧盯着领导的脸,盯着他脸上的褶子。一只小小的蚊子从他脸上飞过去了,不多时又飞了回来,直接在他的脸部周围绕圈圈。仲馨猜测这小小的蚊子或许是想在那张脸上找一个最漂亮的褶子做停留。这领导比仲馨小了五六岁。男人本来就比女人显年轻,打眼儿一看更显出实际年龄的差距来,但也不能细看,面上的细纹和褶皱诉说了这男人许多年来所经历的沧桑,尤其是当领导的这些年,不容易啊! “要真论起来,你算是我半个师傅。我刚入职的时候,还是你带我熟悉公司环境,帮我适应公司氛围。我能升职,也是你潜移默化之中教给我的经验。” 仲馨的嘴角扬了扬,一定是笑了,一种礼貌性的微笑——这是工作这么久以来练出的技能。她怕自己笑得不真诚,又将嘴角扬了扬,这下有些多此一举了,在领导的眼里有点像病态般的抽搐,再加上仲馨眯起的眼睛,俨然一个小老太太。 仲馨快速回想了两人在工作期间的相处和交往,难以找到一件长时相处的项目或事件,只回忆起这男人当上领导后的第一次掌权,两人还闹了一番不愉快。至于他嘴中所说的半个师傅,实在是找不到可靠的事例。哦,或许是自己给他指了一两次路,要不然他准得迷路。 哦,想起来了。他入职的那一天,的确是仲馨给他指的路……当时的他已经南辕北辙,越走越远了。要不是仲馨扯着嗓子喊着“喂喂喂”,这位现任领导还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呢! 领导干咳了两声,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打开杯盖,发现里面没有水,只有涨开的茶叶片子。仲馨立马回了神,心下明白那茶杯是空的,犹豫着要不要献殷勤,低头哈腰地帮领导续上水,但椅子好像被抹上了强力胶,整个屁股抬不起来,稳稳当当地端坐在原处,成了一件尚未完工的雕塑。 杯盖盖上了,又起了两声干咳。可不是,三个小时的会议,林林总总说了不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嗓子早就冒烟儿了。 “咱就直接说吧,客套话就不说了。”时间确实不早了,散会的时候,仲馨看了腕上的手表,二十点二十九分。她的眼神刚刚离开表盘,耳边就响起了领导柔和的声音:“仲馨,你留一下。”这声呼唤使得仲馨的脸立时变得通红,无论是站起来正收拾东西的同事,还是已经走出会议室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瞅了仲馨一眼。 仲馨抿了抿嘴唇,刚才的那番话难道不正是客套的开场白吗? “会上也说了,咱们要开一个分公司,地点设在外地。思来想去,只有你合适……” “我?”仲馨嚯地站了起来——这“强力胶”竟然失效了。她自诩稳重了大半辈子,不能说泰山崩而色不变,也可以说是遇事不喜形于色,今天竟然失了仪态,五官皱成了一团,真的有了小老太太的感觉。领导惊恐地仰视着她,两只手悬在半空不停地招呼她坐下来、坐下来。 “当然是你了!”要不是声音不同,仲馨以为自己依然在领导的办公室。这面前的影儿比那领导还要积极。生怕仲馨不答应,满脸紧张。 “怎么会是我?一个没有任何官职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即将退休的老女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被提拔成外地分公司的一把手!这不是奇事一桩吗?虽然我一向很自爱,但我有自知之明,我去了能干什么?我会做什么?” “这是奇事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那影儿将右手握成紧实的拳,用了指头关节敲了敲餐桌。 “你可是我亲妹妹啊,胳膊肘不能向外拐!仲典,自家人向着自家人啊,你这样揶揄我,我是会翻脸的。你也不可以无端说教,我不爱听!” 仲典拉着姐姐的胳膊,将其慢慢推到餐桌旁坐下来,再将桌上的茶双手奉上。 “我的好姐姐,我肯定向着你呀!你现在是当局者迷,我可是脑子清晰无比的旁观者,不是我自夸,我想问题比你想得全面,想得长远。你听我开解你一番,你自然就心胸舒畅了。” 仲馨斜视着妹妹,没接她手里的茶,眼瞧着那茶又回到桌上。 “我的好姐姐,这是好事儿呀。”仲典拖过一张椅子,坐到仲馨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世上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你记住了,人活一世,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甭管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这世上有你这么个人,哪怕你没了,只要你存在过,就一定有你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仲馨有时候顶讨厌妹妹说话的姿态,总要伸着右手食指乱指画人,一点社交礼节都没有。 “姐,你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这个时候把你派出去,也好也不好。往好里说,算是一种提拔,别以为快退休的人就没有了价值,反而价值更大!你在这里待得时间长,工作经验就是你最宝贵的财富。什么是提拔?是因为你具备管理层所需要的全部能力,是因为你能胜任更高的职位,不用你用谁?不好的一点嘛,就是你的年龄不占优势了,就算做出了名堂,也到了必须要退下去的时候,只有功劳没有苦劳,后面派一个年轻人接班儿,没人记得你。当然了,如果项目失败了,就当没这回事儿,你还成了典型事例,好在你也快退休了,不至于太丢人现眼。”仲典二郎腿一翘,眉眼一挑,得意地看着姐姐。 第3章 卷起铺盖 “就这些呀?我又不是不懂!” 仲典晃着脑袋:“但你没我会说呀!” “唉,我是真不想去……”仲馨将手臂支在桌上,手掌抚着脑袋叹气,“我去的意义是什么?”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仲馨摇了摇头。 “我说今天开会这么长时间,原来是这好事。”仲典两手一拍而散,瞥了墙上的时间。“你什么也别想了,听从安排吧!这个时候啊,劝也是白劝,你就只能接受。”她站了起来,伸出手背试了试保温饭盒,“先吃饭吧!天塌了也要先吃饭。我得赶紧走了,家里还有一老一小等着我呢!你不知道,成天鸡飞狗跳。明天我一早就来,咱再细说。”她将洗了一半的瓜果从冷水里捞出装盘,摆到餐桌上,又走到玄关处拎起自己的挎包,叮嘱仲馨:“你吃完了不用管,把那些碗筷放到水池子里,我明天来收拾。走了啊,我明天一早就来。”关门的时候,又加了一句叮嘱,“不用愁——这是好事。”她屈了屈四根手指头,与姐姐说拜拜。 仲馨看着大门打开又关上,仲典像是一条灵活的泥鳅,一晃就没了影儿,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她快速走到窗边去看,仲典步履匆匆,忙着解锁手机,又将手机放置耳边,应该是在给家里的一老一小打电话。仲馨赶忙走到大门处,快速上了两道暗锁。她可不想明天一清早就被自己的好妹妹扰了清梦! 妹妹的家常菜做得巧,但现在,仲馨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在冲凉之前犹豫了几秒钟,决定还是将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和一口未饮的茶处理好,前者裹上保鲜膜置于冰箱,后者倒进了盆子里预备泡脚,最后将保温饭盒洗刷干净,这才安心地整理自己。 仲馨临睡前才将包里的手机取出来看,这才明白妹妹出门时是在给谁打电话——仲馨的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未读信息只有一条:“我还没问你,要到哪个城市去当开拓者?具体干什么的?” 开拓者?仲馨不觉冷笑一声,这妹妹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倒会咬文嚼字。她快速地将城市名字输入好,却在发送之时,将打好的文字删掉了。干嘛这么实在地向妹妹全盘托出?反正也没及时接听电话,这信息索性就当没看见。 仲馨时不时地会对手机和电话生出一股恨意,明明是便民的发明,反而成了人类的主宰。因为查看信息不及时或是没有第一时间接起电话,仲馨不知道被领导们批评了多少次,特别是下班之后收到的工作信息,仲馨往往是最后一个回复的,甚至是不回,紧随其后地便是领导对她的指责,说她的手机是摆设。 这可真是奇怪了,明明是提供方便的东西,偏偏给人添了烦恼。仲馨有一次开玩笑说,如果手机和电话没有被发明出来就好了,世界就清净了。仲典笑说:“万一你的领导逼迫你养信鸽怎么办?你下班之后还得喂鸽子、放鸽子。” 仲馨望着阴沉的天想了一会儿,不禁摇了摇头:“那算了,万一鸽子迷了路,责任照样转嫁给我。” 睡得晚,醒得早,上下眼皮直打架。 清晨五点,仲典的名字出现在仲馨的手机屏幕上,搅了仲馨的清梦。昨晚那只聒噪的蝉又飞了回来:“姐,我今天不去你那边了——我家里有事儿,过了这两天再说。你自己做饭吃啊,等我回去再给你做好吃的,这两天先将就着。”仲典说话快,就跟来不及似的,这通电话挂得匆忙,听得人一头雾水。仲馨失了困意,干脆起床。 夏天的清晨,是一天中少有的清凉时间,蝉鸣声声,是恰当好处的自然乐音。果然,人为的声音与自然天籁是无法比拟的。 与仲典比起来,仲馨的生活过于简单了。 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大,却显得略有空旷。主卧是仲馨休息的地方;次卧被当作了仓库,里面放置了暂时不用的衣帽鞋袜。仲典总说姐姐是暴殄天物的践行者,又说自己是姐姐的救世主。这些话,仲馨一点都不喜欢听,但她从来都不反驳。 首先,她有权利享受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其次,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她并不只有“索取”,反而还要给予回报;再次,她宁肯妹妹少来几次,至少没有必要每天都来,并且还要拿走家里的备用钥匙。 仲馨知道妹妹的好心,但有时候不逾矩是基本的交往距离,亲人之间更是如此,没必要走得太近。 次卧的门一开,仲馨又念起妹妹的好。多亏了妹妹每天来帮着做清洁,才没有这闲置的房间尘土飞扬。右手边的角落里整齐地排列着两个行李箱,皆是一尘不染。仲馨将它们拖出来打开,将四季衣帽鞋袜打包装入其中,尽可能地将空间利用好。她要在两天的时间里,将个人物品全部归置妥当。 明天深夜,后天凌晨,她将独自飞往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开始全新的生活,虽然这是被逼无奈的决定。 以往的周末时光,仲馨的安排千篇一律,但也自在。这个周末时光,却是在收拾行李中度过。除了该带的衣物,又归置了部分陈年旧物。她本想一扔了之,一想到妹妹皱着眉头的面容,就放弃了自己的打算,留下满地狼藉,任由妹妹处置。 仲馨站在屋子中央,环顾这二居室,心生不舍。其实又不是不回来了,但临时起意的离开着实让人心里不舒服。以前讨厌妹妹天天来,以后就要拜托妹妹天天来。仲馨取了一张纸,给妹妹写了留言条,大意说自己今晚的飞机,请妹妹常常来照看家。桌上的水果盘里是妹妹前天带来的时令瓜果,仲馨一点未动。 飞机是在周日晚间的末班时刻。 仲馨提前了三个小时到达飞机场,特意挑了最角落的位置,一个人坐着发呆。来的路上,认真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仿佛是生离死别一样,眼角竟然除了泪。她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她不是没有过一个人独行的经历,但这次“一个人”与以前的“一个人”的概念完全不一样,一是时间的长短,二是心情的不同,三是目的的转换。 这工作究竟是谁安排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为什么就不能派一个中年人去呢?哪怕多派一个人做自己的帮手也好嘛! 领导说得很清楚:“预算都放在项目发展上了,至于人员的安排,完全由你说了算,用人标准你来写。招聘网站的开户不用你操心,已经办妥了,账户名和密码由你一人掌握。还有办公设备,你想买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只要在预算之内,紧着你选。你到了那边立刻招兵买马,也不用急着招聘,但是要快点儿组建你的团队。咱不怕任人唯亲,只要能做,尽管收。项目的开展,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要快马加鞭别拖延。公司包住不包吃,是个复式小公寓,你去了先挑房间,剩余的地方可以算作员工福利,大家住一起,既方便工作交流,又可以联络感情。工资方面嘛,试用期工资不高——你看着谈。” “我谈什么?”仲馨带了些许哭腔,“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我工作这几十年连小组长都没当过,一下子让我当分公司的一把手?领导呀,你们该不会是想裁掉我吧?硬逼着我主动辞职,就为了省下一笔钱?不至于这么抠吧!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咱不至于困难成这样吧?” “你看你,乱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吗?咱公司是那样的公司吗?现在是提拔你,不是赶你走。你不要被困难所打倒,你要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奇迹。仲馨,你不是没有能力,只是缺少机会。多少人想要机会都捞不着,你倒在这推三阻四。” “我没推这个推那个呀。我就是想问明白,这到底是福还是祸,让我有个卷铺盖走人的心理准备。” 领导大手一挥:“你的准备就是利用周末这两天收拾好你的行囊,周日晚上的飞机,周一凌晨就到,上班之前还能睡个好觉,早上一起来,直接去新公司。办公地址和住宿地址都在文档里了,一式两份儿——一份儿发到你的手机上,一份儿在这儿。”领导将黑色的文件夹双手递上,由不得仲馨接不接,直接塞到她的手里。“关于分公司的一切事宜,全部都在这个文档里——电子版的也发到你的手机上。”一个蓝色的文件盒压在了仲馨的两只手上。 仲馨满心地不不高兴,一脸愁容。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山高皇帝远,除了既定账目和资金报批,在那儿的一切都是你一人儿说了算。这么好的事儿,争着抢着的人多了去了。你是幸运儿,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第4章 意外相逢 “那些争着抢着的人呢?全军覆没了?最后挑了一个就没打过仗的我呀?” “我这是比喻,就是告诉你,派到外地去,肯定是好事儿,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我叫你一声领导,你就可怜可怜我呗,我一个女人撇家舍业地到那么远的地方,连个帮手都没有,人生地不熟,既要生活又要工作,多难啊!” “难什么?百十号人儿里就你最舒坦,你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可牵挂的?” “我……”仲馨咽了一口唾沫,“我孤家寡人又不妨碍别人,有错吗?” 领导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劝道:“谁也没说这是错啊,正因为你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才选了你。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个羁绊都没有,这不就是你最大的优势嘛!仲馨,你就心甘情愿平平淡淡地过这日子吗?在一家单位里工作了几十年,你就心甘情愿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员工吗?等你过两年退了休,回想年轻的日子,你就心甘情愿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吗?仲馨,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心甘情愿过简单的生活吗?” 仲馨双手捧着文件夹和文件盒,郑重其事地立正站好,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愿意!我心甘情愿选择过简单的生活,过平淡的一生,做别人眼中碌碌无为的人。我敬爱的领导,我由心而发的回答,可以使你改变决定吗?” 领导恢复了官威,恨恨地说:“不能!”又伸了两根手指敲了敲蓝色文件盒,“周末两天熟读所有的资料,你是分公司的话事人,出了事你要担责,除非你不做。你放心,不会开除你,只会调岗。不要求你二十四小时开机,但麻烦你及时回复信息和接听电话,时限是五分钟。” 两个行李箱终究是不够用,仲馨恨不得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装走,来个异地搬家。古时候的人不是说了嘛,独在异乡为异客。仲馨这还没动身呢,就已经心生异客的感觉了,还抹了好几次泪珠——指头肚一抹,就没了。 这个也要带,那个也要拿,一回头看到了床头柜上摞着的黑色文件夹和蓝色文件盒,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得已又在附近的农贸市场里买了一个更大的黑色行李箱,将办公资料一股脑装了进去。除了这两个新的文档,还有仲馨几十年用惯的办公资料,有的发黄卷了边,有的纸张起了毛,都被她带走了。它们是自己奋战多年的老战友,舍不得丢掉。 候机大厅的角落里,只听到远处喧嚷的人声,近处却是人迹寥寥。仲馨很自然地翘起了二郎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嘀咕着:“前途未卜,还得自费再搭一个。”她用脚尖戳了戳黑色行李箱,箱子底下的四个轮子竟耍了赖,慢慢向前滑动着。 “哎呀!”仲馨慌了神,赶忙将左腿放下来,身体前倾,两条手臂伸得长长的,两手紧紧把住行李箱,一股反作用力同时向她驶来,力道很轻,帮她扶住了行李箱。自己的行李可以丢,这办公资料绝对不能有差池。出了事,自己可担不起。 仲馨赶紧将行李箱揽在身前,十根手指牢牢握紧行李箱上的扶杆。她抬起头轻声道谢,“谢谢”二字刚落下余音,就被一阵惊呼淹没,一个大大的拥抱裹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头。 “舅妈!真的是你啊!我老远儿就看着像你,没敢认!可不就是你嘛,一点儿没变。这么偏的地方,也就你能愿意坐。我坐下行吗?” 仲馨并未开口说话,身边已经坐了人。 “咱是不是得有好几年没见了?视频里看着和见到真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舅妈这又是要出去玩儿啊?经济账算得真好,这个时间通常都是末班机,实惠!” 仲馨一边熨帖自己的头发,一边点头应道:“东菊一点都没变,很上镜啊,视频里、照片里,跟本人都是一样的。你这是又要出去啊?这次去多长时间?攒够经费了吗?” “嗯!”一声清脆的回答,又跟着一声怯意的辩解,“就算不够也不怕,办法总比困难多。”忽然又起了高亢的音调,“舅妈你还不了解我?脸皮厚加上胆子大,世间万事不在话下。我这人就这么简单,对得起我的名字——东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呀,不撞南墙不回头。年轻嘛,不就是用来享受肆意的挥霍啊!” 东菊冲着仲馨挤眉弄眼,笑得一脸灿烂,孩子气地冲着仲馨撒娇。 仲馨回了一个无奈的笑:“这是你的第二个‘社会大学’了吧?” “嗯,第二个‘社会大学’,马上就要大二了。我算过了,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每四年一个周期,今年是我混社会的第二个周期,也就是我所说的‘社会大学’。我妈总不理解我的想法,但我觉得年轻的自己被圈在一张办公桌前,多没意思啊!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么不公平的事,我得有所行动啊。三十岁前,我一定要过自由的生活,这样一来,三十岁之后的我,就习惯了自由的生活。” “什么?”仲馨没听明白。 “自由嘛,舅妈你教我的呀。” 仲馨一脸不解:“我教你的?我什么时候教你的?” 东菊伸出右臂将仲馨整个人揽住,轻松地说:“虽然你和我舅舅的婚姻时间不算很长,咱们见面的机会又少,但是你对我的影响——好的影响,我是终身难忘,终身受益。” 仲馨调整了坐姿,扭了扭脖子,想借此暗示东菊的胳膊尽快从自己的肩头撤下来,东菊反而将另一只手搭在了仲馨的臂膀,将仲馨整个人箍住。 “第一件事,是我十岁那年。” 那是初冬的一个早晨,东菊在离出门前捂住自己的胸口,楚楚可怜地对妈妈说心发慌。“妈妈,我心脏跳得厉害,很厉害。”妈妈翻着白眼儿回道:“有气儿吗?”东菊可怜巴巴地说:“有。”妈妈没好气地说:“有气儿就去上学,别给我装这些没用的。你要是心脏跳得不厉害,那就完蛋了!我心脏也跳得厉害,难道不去上班了?我和你爸爸因为一点儿头疼脑热就请假不上班,你吃什么?喝什么?成天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咱全家都不劳而获啊!” 东菊的小脸皱起来:“可是我真的疼。妈妈,我的心发慌。”妈妈拽着东菊下楼梯:“我知道你为什么心发慌,不想去上学呗!早就让你好好学习,取得老师的喜欢,你就是不听!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忍着痛去上学,要么从此以后就不要上学了。”东菊立马将手从胸口处挪开:“我要上学!”妈妈向前推了东菊一把,满意地回道:“这就行了,别废话!哼,小小年纪,还知道心脏疼!” 那时候的仲馨已经与东菊的舅舅分居了,少有的露面。东菊出了楼洞瞧见了徘徊良久的仲馨,开心地扑了过去,撞得仲馨一个趔趄,嘴巴里清脆地喊着“舅妈”。仲馨将东菊揽在怀里,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轻声问候着:“东菊要去上学呀?脸色好难看。” “舅妈的脸色也难看。”东菊裂着嘴笑了。 “你现在心不慌了?不疼了?”妈妈追了上来,乜斜着仲馨,板着脸问东菊。 不等东菊回答,仲馨抢言道:“东菊不舒服啊?如果不舒服,可以请假嘛。小孩子一天不上学,也不会落下多少功课的。” 东菊的妈妈冷笑一声:“呵呵,小孩子一天不上学拉不下多少功课,你说得好轻巧。我也不舒服呀,我一天不上班,就得扣我一天的工资。我家大人孩子不上学不上班,这要干嘛呀?” “不能这样比较,毫无道理呀。”仲馨说得淡定,脸色淡然。 “对呀,毫无道理啊!那要怎么比?你告诉我,你和我弟弟的婚姻,我该怎么比?我们家从来也没有和谁家比较过吧?只要你们把日子过好了就行了,是你心里头不安分,我们家来承担责任呗?” 仲馨哑然。 “我不想当着小孩子的面质问你,更不想在东菊面前贬低你。我就是不明白,既然你不愿意,当初何必要嫁呢?耽误我弟弟六年,耽误我们家子孙上学——得了,我也不想说了,这个教训也不白受,谁也不比谁好过。” 东菊被妈妈拽走了,像一件玩偶被凌乱地拉扯着。 “还好舅妈你最后及时赶到,在校门口把我‘抢’走了。我记得你带我去诊所做了检查,还不拆穿我是因为害怕英语课分角色朗读课文而不想上学,又给我买了好多零食;我们下午还去了图书馆,我看完了一本探案集,连着好几天晚上做了噩梦。”东菊对着仲馨笑,情不自禁地将头靠在仲馨的肩上,“可惜你和我舅舅第二天就正式离婚了。” 第5章 死皮赖脸 仲馨笑得勉强:“我只记得你妈要报警把我抓走,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幸好我在一旁大喊大叫,我妈抄起扫帚就追着我打。”东菊将头从仲馨的肩头抬起来,皱着鼻子痴痴地笑,“第二件事,就是我考大学。还好舅妈你肯为我据理力争,要不然我就要去读我不喜欢的专业,为了完成我妈的愿望而委屈自己的小心脏。” 仲馨的右手轻轻拍打着东菊的面庞,像是在做按摩:“你妈又要报警抓我,说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给她女儿灌了不知名的迷汤,一心要拐她的女儿。还骂你偷偷与我有联络,说你胳膊肘向外拐,以后一定是个女生外向的人——她这一生算是白养你了!” 东菊乐出了声,将下巴颏抵在仲馨的肩头:“我妈这人想象力丰富——其实她就是因为你和我舅舅离婚而心里有气,总觉得是你的决定丢了我们家的脸。嗐,两个人不合,勉强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了,我舅舅现在过得挺好啊,没几年就结婚了,我表弟都有女朋友了呢——舅妈你要不要看?” 仲馨的“不”字说了一半,东菊已经将手机里的照片调了出来,直在仲馨眼前晃,这就由不得她不看了。时间过得真快,这小伙子简直是他爸爸的翻版。 “哎,舅妈,你心里有没有那种突突直跳的感觉?”东菊瞥眼偷瞧着仲馨的面部变化。 仲馨将东菊握着手机的手按下去,淡然笑道:“没有!” “真的?”东菊不信,悄悄地且又认真地观察着仲馨的眼耳口鼻。 “如果有的话,当初就不会选择离婚啊!”仲馨将自己的脸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东菊看。 东菊撇了撇嘴:“我那个新舅妈呀,心胸就狭窄。动不动就拿这件事翻旧账,故意跟我舅舅吵架。哎,这个时候啊,我妈可向着你了,她说你这人大气。” 仲馨将信将疑:“是吗?” 两个人聊着天儿,时间自然好过一些。仲馨一心二用,一边与东菊说着话,一边自己听着机场广播。“东菊,你坐哪一班?”问完了,自己也笑了,“都这个时间了,不就是末班机嘛。算了,我不问你的目的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东菊大笑着回应:“我就喜欢舅妈你这一点。诶,说不定咱俩在同一班飞机上呢!”她站了起来,拿起旁边座椅上的双肩包背在背上,整理了右肩膀的斜挎包,收拾了左肩膀上的斜挎包,最后再将手机挂上背带套在肩上。“行了,我先去准备一下。舅妈,我们再见喽!” 六十五分钟后,飞机安全降落。仲馨盯着腕上的手表,看着时针和分针的间隔角度,轻轻呼出一口气。真是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竟然还提前了五分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熟悉的人和地这下彻底远离了,陌生的工作与生活即将开始。仲馨不急着起身,回头看着飞机走廊上踽踽前行的乘客。她的心狂跳不止。可能是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身体的各项机能逐步衰退,瞧瞧吧,领导把她这个即将步入老年人行列的女性派了来,会是一个多大的失误啊! 仲馨故意等到最后一个才缓缓起立站到队伍的末尾,她踮着脚将黑色行李箱取下来,站在前面的小伙子好心地帮她拖住了箱子,本来她是心怀感激的,可小伙子的一声“没事儿,阿姨”又使得她满心不悦。 “阿!姨!”待到小伙子回转头去,仲馨才撇着嘴默念着“阿姨”二字,白了小伙子的背影一眼,跟着他的脚步慢慢前行。 没在传送带上看见自己的两个个人行李箱,却在传送带旁瞧见了东菊的身影。两个人不约而同向着对方招手微笑,待到东菊小跑着迎过来,仲馨笑说两人果然在同一班机上。东菊只笑没回话,两只手攀着自己的背包肩带。她早就在飞机上瞧见了仲馨,故意向下缩着身体,藏起了自己。 “不转机了?”等待的时间,总要说点什么,但寒暄的话在上飞机之前已经说完了。 东菊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向着地面点了点:“已经平安顺利地抵达本次目的地。” 仲馨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次不去看大好河山了。”她看见了自己的行李箱正一颠一颠地向着自己奔来,不觉挪移了两步。东菊眼疾手快,顺着仲馨的眼神瞧过去,率先将那两个行李箱搬了下来。 “也不能只看自然风光啊,得多接触接触人类世界,要不然会与社会脱节的。”东菊用手抹了抹行李箱上的浮灰,面色一红,“关键是经费不足嘛。”她极力掩饰着在候机室的“豪言壮语”,不想被仲馨看穿自己手头拮据的一面。 东菊帮着仲馨推了一个黄色的行李箱,两个人一左一右向着机场出口的方向走着。仲馨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未读短信直皱眉。终究不是盛夏,凌晨的气温带着点点凉意。仲馨从斜背包里取出一件渔网状的连肩衣披在身上,她瞥见东菊瑟缩了一下脖子,关切地问了一个字:“冷?” 东菊赶忙摇头:“不冷!” “我还有一件没穿过的防晒衣——买了得有五六年了吧,一次都没穿过。” 东菊咧嘴一笑:“舅妈,你小瞧我了,我这几年走过多少地方啊,连帐篷都住过。各种天气也算是都经历过了,我知道保暖防暑的各种方法,不用担心我。” “那就好。我们就此别过?”仲馨伸手要拉过黄色的行李箱,不想却被东菊拦住了,只听她支支吾吾道,“舅妈——嗐,我就直说吧,方不方便让我叨扰一晚?捉襟见肘,能省则省嘛!” 仲馨一愣,僵笑道:“你方便去吗?” 这下轮到东菊愣了一下,没明白仲馨的问句是欢迎还是排斥,但她不想为了所谓的面子而让自己的钱包遭殃,怔怔答道:“方便!” 仲馨打量着东菊,却不表态,干咳了两声。东菊不失时机:“舅妈,风口站着呢,别看这天越来越热,夏天感冒更难受。你说吧,咱往哪儿走?这个时间到市区还有末班地铁,咱住哪儿啊?要不叫辆车?我帮你那这三个行李箱。我可以的!” 仲馨又咳了两声,止住了东菊的蛮力:“地铁不方便,咱打辆车吧。”东菊注意到了仲馨面色苍白。 “哦。”东菊的这一声哦,引来了仲馨的斜视,似乎对这个住址很不满意。可不是,既然地铁不方便,那肯定就不是在市区住了,年轻人嘛,肯定想去市区体验夜生活的。东菊常年在外,更熟悉其中的门道。 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仲馨固执地想要将黑色行李箱随身携带,东菊只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司机大哥不停地从后视镜打量后座的仲馨,斜着眼睛看那崭新的行李箱。东菊瞥着司机,问他不好好看路,总往后面看什么。司机也不说话,悄悄剜了东菊一眼。 黑色行李箱也上了座,仲馨的右胳膊搭在上面护着它,再加上她一脸严肃,忧心忡忡的样子,给人一种做坏事的错觉。其实东菊也纳闷,舅妈似乎对这个行李箱情有独钟,生怕丢了似的,而且她好像并不希望自己跟着同住。东菊从后视镜不住地打量后座的仲馨,看见仲馨忽然动了五根手指轻轻敲击着黑色行李箱,像是在弹奏某种音调。东菊和司机不觉相视无言,迅疾给了彼此一个不友好的白眼儿,将眼神分散开。 地方有些偏,车程大约九十分钟,是个半开放的小区。仲馨按图索骥,对东菊的问题避而不答。东菊跟在仲馨的身后,小心翼翼打量着这陌生的小区,一个劲儿地问:“舅妈,你定的是民宿啊?这小区真偏呀!我来这城市好几次了,这个区还是第一次来,离市区太远了吧?是不是订错了?” 小区占地面积还挺大,过了一个中心花园,又过了一个人工湖,拐了好几道石板路,仲馨终于找到了位置,招呼东菊拎着行李箱上了三层台阶,进了门厅,又上了电梯,终于到达指定楼层。 大门安装的是指纹锁,仲馨从手机上找到了门上的密码,许是疲累,许是紧张,竟然输错了两次,引得东菊大呼小叫:“舅妈,再错一次,咱俩就进不去了。”仲馨瞅了她一眼,小声道:“放心,不会露宿街头的。”东菊点点头,忽然知趣地背过身去,仲馨瞅着她的背影,这一次是盲输密码——门,开了。顺手打开玄关处的灯。 “哇,是复式小公寓诶。”东菊满脸惊喜。 屋内的灯一盏一盏有序打开,亮堂堂的。一进门,整个客厅映入眼帘,右手边是开放式的小厨房,旁边是洗手间,再往前走五步是通向二楼的旋转楼梯,楼梯旁还有一处四方空间。上了二楼,玻璃护栏,空间阔达。站在上面,一楼风景尽收眼底。 第6章 节外生枝 “哇,这视野可真开阔。”东菊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冲着站在一楼当间的仲馨喊道,“舅妈,这也太空旷了吧,什么都没有啊!我们今晚怎么住?打地铺吗?吃苦受累我倒是不怕,就是这钱也花得太冤枉了吧!” 仲馨一手掐腰,一手划拉着手机,反复呼气吸气,闻声抬头看着东菊:“你不就在这儿住一晚吗?将就一下吧。” 东菊已经下了楼:“舅妈,你是不是被骗了?别不敢出声啊,有我呢!” 仲馨没心情与东菊磨嘴皮子,拉上黑色行李箱,急匆匆地往门外走。东菊赶忙跟上:“舅妈你去哪儿?这都快凌晨三点了,这边是郊区诶,你拖着行李箱干嘛去?” 仲馨一边向外走一边解释道:“我现在要出去找一个人,非去不可,非找不行,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这行李箱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必须随身携带。你好好休息,不要出去,我现在不能把密码告诉你。” “舅妈,我和你一起去呗,熬夜对于我来说不在话下,既然要找人,多一个帮手是好事啊!我和你一起去!” 仲馨看着东菊的小圆脸,自然卷发扎了马尾辫,发尾蜷在脖颈间,额前的刘海有些许凌乱。她伸手将几根头发整理好,轻声劝道:“东菊,你要是出了事,我不好和你爸爸妈妈交代。我可不想被你妈妈第三次报警了。” “舅妈,你把我丢在这个陌生的毛坯房里,就不怕我出事了?” 仲馨叹了一口气:“如果让你一个人在这儿,我还得提心吊胆,不如跟着我一起呢。” 东菊点头如捣蒜:“舅妈放心吧,我不添乱。” 仲馨给妹妹回拨了电话,只听见仲典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说自己的女儿丢了,再也见不着了,又说仲馨不接电话不回信息,还把手机关了机,太自私。东菊在一旁听了个满耳,不停按着电梯的下行键,掩饰两人的尴尬。 仲馨左手托着黑色行李箱,右手打着电话,压着嗓子说:“仲典,你别喊,别慌。”仲典像是疯子一般嚎啕不止,净说些污言秽语。仲馨忍无可忍,低声吼道:“仲典,你要是再这样,别怪我什么也不管!” “别呀!你不管谁管!”仲典抽噎着,狠狠地擤了擤鼻涕。再开口,分贝果然低了下来,“姐,我跟你说啊,这两天我在家守着西桦,寸步不离,我就怕她跑出去找那个臭小子,到底是没看住。这都得怪她爸爸,就那么容易心软。” “别说这些没有用的,你把地址给我。” “你现在就去找?”仲典抹了一把泪,吸溜着大鼻涕。 “仲典,西桦是我外甥女,从小就宠她。她有事,我会不管吗?现在不去找,等到大天亮呀?万一在这几个小时里出了事怎么办?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在具体在哪个位置,但是你说了那个臭小子,我就知道西桦肯定是趁着暑假来找他了。我现在就在他们所在的城市,你把那小子的学校地址发给我,我寻着那个线索找。” “你大晚上的去那儿干什么?”仲典揉了揉揉眼睛,蒯了蒯鼻子。 仲馨没有一丝愠气,只是无奈:“你说干什么?我不是被派到分公司当一把手了吗?这么快就忘了!” “哦,我给忘了。”仲典突然一声尖叫,简直要震碎仲馨的耳膜,“啊?这么快!你也没跟我说你要去哪儿呀!” 电梯门一开,东菊护着仲馨的行李箱往外窜。 “舅妈,是不是得提前叫好车?这小区还挺大,七拐八拐的,简直要把人给绕糊涂了。”东菊没好意思说那个人工湖在半夜三更看起来有些瘆人。仲馨将手机拿给东菊看:“已经订好车了,咱们去这个地方。” “哟,这么好的大学啊?这大半夜的是要去找谁啊?”东菊吐了吐舌头,这大学的距离可不近,从这个区到那个区,经过市区,跨度大着呢,舅妈跑这一趟得出不少车马费。仲馨步履匆匆,拖着行李箱,向着前方横冲直撞。她脸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的,像是冲撞了一张蛛网。 车子到达很准时,仲馨招呼东菊快跑几步,两人气喘吁吁地上了车,引得司机不时侧目。仲馨一条胳膊护着黑色行李箱,晃着脑袋左右看着窗外的街景,企图能看到熟悉的身影。东菊不认识仲馨要找的人,只知道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一米六的身量,梨形脸,短眉毛,露着光秃秃的前额,左侧梳着一条松散的辫子,仲馨补充说不是规整的麻花辫,就是打着转儿绕起来的小辫子,刚刚过肩。 现在是凌晨三点,街上并不冷清。有密友坐在路边的木椅上聊天儿,有聚在小摊前觅食的食客。车子驶过丁字路口,仲馨瞧见了拍夜景婚纱的小团队。东菊笑道:“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半夜快十二点,有人穿着奇装异服在路边拍写真,当时我以为我见了鬼。” 车内没人笑! 司机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仲馨早就将头偏到另一侧,寻找数小时联系不上的西桦。东菊自感自讨没趣,只好别过头,去寻找一团模糊的身影。 仲馨有个预感,西桦只会呆在原点,不会乱走。她来到此地,无非就是为了见心爱的人——仲典嘴里的臭小子。不知道西桦着了什么道,仿佛全世界只有这一个男孩子似的,一心缠着人家。 两人好像是同一所小学的,又在同一家美术班学素描。之前相安无事,从未听过有这么个人。刚升入六年级的第一天,西桦央求妈妈给自己报一个数学补习班。仲典连呼奇迹:“开窍了?知道学习了?以前我要给你报班补数学,你哭着喊着就是不去,还说什么乐意不及格,现在知道不好看了?行,你有上进的心,你妈我就有供你的钱。” “六年级了,面临小升初,是得好好提提成绩。”那天仲馨来蹭饭,“要不要姨妈帮你找一个好老师呀?” 西桦从书包掏出三张宣传单,一张递给了仲馨,另两张给了爸妈。“离着学校近,出门十分钟,老师亲自去接。还有认识的同学在那儿,有个依靠呢。” 仲馨将宣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与妹妹交换了眼神:“不是大机构,也不是知名老师,看介绍充其量就是个看孩子写作业的地方。” 西桦白了仲馨一眼:“姨妈欸,你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英雄不问出处。小作坊又怎么了?照样有好老师!” 仲典乐昏了头:“行了行了,管它是大机构还是小作坊,只要我们家西桦想学,万事大吉。吃饭吃饭,六年级开学第一顿晚饭,别扫兴。” 既然人家的妈拍了板,人家的爸也没意见,当姨妈的仲馨只有附和的份儿。 打这天起,西桦就走上了“成才之路”。仲典夫妻俩高兴地了不得,不拘西桦成绩上升的程度,不限西桦补课花费的速度,只要她张口说要学,那就没问题。直到去年——西桦第二次参加高考结束之后,仲典才明白这其中的秘密。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一个男孩子,心血、金钱、时间,都是为了一个男孩子。 仲馨下了班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仲典正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西桦蹲在角落里抹眼泪。她打小儿就这样,只见眼泪如瀑布,不闻嚎啕大哭声。西桦爸爸立在门口一脸愁容,他这人话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仲典一见姐姐,立马提高了嗓门:“真是造孽呀!”两条胳膊伸得老长,两只手皆是五指并拢,拍打着地面。仲馨忽然想起了电视剧里不讲理的老太太,差点笑了出来,赶忙咬着下嘴唇:“你先起来吧,多丢人呐!我在你们家楼下就听见你的喊声了,本来就是丑事传千里,你还不捂着点儿?” 仲典一本正经道:“你胡说,我就看见你人儿了才哭的。刚才歇了好一阵儿呢。”她努了努嘴,示意仲馨往角落看,“你瞅瞅,她哭得眼泪就没断过,比我有耐性。”又使了眼色,示意仲馨往门口看,“你瞧瞧,他就一直站在那儿没动过,比我有耐力。” 仲馨似笑非笑:“起来吧!”她弯下腰,将两条胳膊架在仲典的腋下,使劲撑起她。仲典反而向下用蛮力,就像落水者将施救者按入水中一样。仲馨倍感吃力,支撑着双腿,铆足了力气,将仲典撑了起来。 仲典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还不忘加上一句:“这裤子穿着可舒服了,我今天赶集刚买的。等下个集,我也去给你买一条,在家里穿,一点都不热,出个门很方便。你要什么颜色的?” 仲馨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白了仲典一眼:“好了吧?没事儿我可就先走了。” 第7章 同处一室 仲典的情绪转换很快,上手抓住了仲馨的胳膊,泪眼婆娑地望着亲爱的姐姐:“往哪儿走啊?你看这家里乱的!” 仲馨环顾一圈,窗明几净,井然有序:“哪乱了?” “心乱哪!”仲典喊了一声,“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宝贝女儿花了我那么多钱,费了我那么多心血,耗了我那么多精气神儿,竟然不是为了我和她爸爸,而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丢人呐,真的,姐,你没孩子你不知道这里面的苦。” 西桦依然蹲在角落抽泣,如同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她本就娇小,现在更成了小小一团。仲馨想起西桦小时候,常常在幼儿园里待到最后的时刻,也是像今天这样缩成小小的一个蹲在角落里淌眼泪。妹妹两口子三班倒,仲馨隔三差五去幼儿园,在教室门口轻唤一声“西桦”,小小的人儿扑到仲馨的怀里,整个地颤抖着。 “你是知道的,我和她爸爸可没亏了她。她学习一般,我和她爸爸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也没对她动过手。让她学素描、学小提琴,不就是为了她以后多条路走嘛,学习不行,咱在其它方面多下点本钱,哪怕是半途而废,咱也不亏待孩子。去年考上了一所大学,她嫌档次低,复读一年,我和她爸爸还挺高兴的,孩子有上进心嘛,搏一搏怕什么!今年又要复读,我就不太乐意了,今年考的比去年好多了呀。” 仲馨劝道:“学校好是好,但那个地方气候潮湿,西桦是女孩子,可能不太适应。” 仲典嘴一撇:“别给她找脸!我今天终于闹清楚了,她这近十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人。初中闹着嚎着要去私立,是为了那个男生,因为不在一个班,人家正好避而不见;初三花了一年的补习费,花高昂补课费考自招,也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勉强考进同一所高中,没想到人家在本校,咱花高价在分校,更见不着人影了;高中每个周末去上一对一家教班,还是因为那个男孩子,我这边花钱如流水,她却没能和人家考上同一所大学。现在还要二次复读,依旧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她对人家有情有义,我和她爸爸成什么了?”仲典曲着手指敲了敲桌子,冲着仲馨怒目圆睁,“无情的提款机吗?” 西桦终归是“赢”了,她在今年夏天再一次参加高考,终于与男生考到了同一所城市,但分数不甚理想,远不如去年,还比不上前年呢,只能读一个民办院校。仲典的意思是不必读了,还不如学门手艺,实在不行就去当流浪艺人,反正西桦会画画、会拉小提琴。半吊子水平登不上大场,在街头巷尾也可以混个一日三餐。 果然不出仲馨所料,西桦哪儿也没去,就坐在人家大学对面的石墩子上,眼巴巴地盯着大学校门,任凭眼泪滑过面颊。仲馨在出租车里一眼就瞅准了西桦的背影,车子刚停稳,迫不及待地拖着行李箱冲出来,嘴里连声喊着西桦的名字,大力地挥着手。 西桦猛地回过头来,用手背擦了脸,笑着回应着:“姨妈,姨妈!你可来了!” 东菊也在身后喊:“舅妈,舅妈!你先慢点儿!” 仲馨停了下来,她听到了某种异样的声音,双眼四下逡巡,余光看到了东菊伸出的手臂,指着某个方向不断挥舞着。仲馨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源,她这才发觉手里紧握的黑色行李箱,只剩下了提杆;箱体倒在了五步开外的路边,其中一个轮子早已滚了出去,一路向前,不知将要停在何处…… 仲馨向领导请了两天假,用孱弱不堪的声音说自己水土不服,领导很好说话,用哄小孩儿的语气告诉仲馨先休息:“不急不急,适应两天再说。新环境嘛,难免不自在。天气也热,这个周呢,你抽空去一趟分公司看看就行。当务之急,先把宿舍环境搞好了再说,毛坯房得多费费心,把房子好好布置布置,拍点漂亮的照片,招聘的时候展示出来,给人一个好印象。” 仲馨听岔了:“漂亮的照片?还要展示?”她以为是要展示她自己在新环境的照片。 领导说地理所当然:“你不把员工宿舍搞好了,怎么吸引人来呀?就那么个毛坯房,怎么住啊?招聘里面都说了,员工宿舍是福利,你弄一个毛坯房,那算怎么回事!” 仲馨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是是是,先把住宿环境弄好。”表面风光嘛。 领导随口一说:“不急,好好想想,别把宿舍弄得老气横秋的,多想想年轻人的喜好。咱分公司主要是面向年轻人的项目,你不抓住他们的心,就拢不来人。有时间多看看新公司的规章制度,看看咱们的主营范围,别人家来应聘,你一问三不知。其实你应该参与培训……但是我相信你的能力、经验、人生阅历,你一看就会。对了,也别闭门造车,也得多向年轻人学习,听听人家的意见。” 仲馨站在客厅中央环顾上下二层,不觉双手掐腰。她早将手机离了耳朵,由着听筒那面的领导自说自话。西桦缩在房间一隅,将自己抱成了一个球,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东菊作为一个背包客,短暂地停留之后只想往外跑,无时无刻不在整理自己的背包。仲馨斜着眼睛瞥着这两人,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 本是请假两天,这一休直接休了五天,三个人各拣一处打地铺,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啃面包。西桦快要成了仙,几乎是滴水不进,只顾着自怨自艾;东菊胃口好,睁开眼又喝又吃,吃饱喝足向地上一趟,只顾着刷手机;仲馨讨厌喝凉水吃冷食,又不得不吃,便小口小口抿着咽着,只顾着走神。 又是一个周末,毛坯房还是毛坯房,分公司一眼都没去看呢!仲馨将地址背得滚瓜烂熟,却一步也不想动。她在心里不知打了几个草稿,想找个合适的借口离开这儿,却一个又一个自我推翻,急得直挠头。 仲馨想入了既要又要还要的怪圈。既要使得理由充分,又要走得体面,还要能回到舒适区。她歪着脑袋琢磨着,而后又摇摇头,无论哪一个理由都不好,不足以打动领导改变自己的主意,反而会让自己再次陷入被动。 仲典心很大,自从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姐姐在同一座城市之后,就彻底放了心。小曲儿也哼上了,整个人也犯了懒——姐姐那儿不必天天去献殷勤了,落了灰就落了灰吧,反正仲馨也看不见,应该说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仲典啃完了一个桃子,立马换衣服去姐姐家。 有人住的房子才叫家,没人住的房子只能算是个框架。 才一周没来,仲馨的家就成了雪洞。外面骄阳似火,内里凉气扑面。明明门窗紧闭,置身其中却感到一阵阵的凉气。满身大汗的仲典在大门打开的刹那,不禁打了个冷颤。鼻子发痒,喷嚏一响,浑身直哆嗦。仲典一摸胳膊,一片鸡皮疙瘩。 仲馨在的时候,只能算是冷清;现在她不在这屋里,可以说是凄冷。 屋内霉味浓烈,怕是要长了菌。仲典伸出两根手指往餐桌上一抹,已经有了一层尘。一群小飞虫围着果盘舞蹈,仲典瘪着嘴凑前一瞧,哟呵,水果早就烂到底。得嘞,果盘也不要了,跟着烂水果进垃圾桶去吧! 果盘底下粘连着一张纸,仲典暗笑姐姐的落伍:“都什么年代了,还写留言条儿!我这个姐姐呀,搞不懂哦!”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行,仲典猜也猜得出内容,索性连看都不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仲典收拾家务一把好手,三下五除二就把屋子收拾妥当。她想向姐姐邀功,手机拿在手里,却迟迟不肯解锁拨号。她拖出椅子坐上去,颠着脚晃着腿,打量这房子,琢磨了好一会儿,决定给自己泡一壶茶。 她坐在姐姐常坐的椅子上,学着姐姐翘起二郎腿,拙劣地扮着姐姐优雅的样子,轻啜一口茶,不想却烫了上嘴唇。她轻轻点着脚尖,又把鞋给踢了出去,赶紧伸腿用脚尖将鞋子钩了回来,疑心抽了脚筋。仲典咧着嘴,自语道:“原来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仲典放弃了优雅,转而打开了手机,将屋里的角角落落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特地调整了光线,清洁了镜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仲馨一个人住惯了,与东菊和西桦共处一室七天有余,真是不习惯。她感觉像是被人窥探**一样。屋内有两个人形监控,冷不丁吓她一跳。她也知道,其实那俩孩子根本就不关注她,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一个为爱情而伤神,一个为了自由而奔波,没人把她这个老女人放在眼里。 第8章 立马行动 她嫌人家碍眼,人家也嫌她碍眼。 领导给她留言,问她宿舍布置如何,拍几张照片给他看看。仲馨正双手抱着脚腕子坐在地上发呆,愣怔怔地盯着手机上的文字失神。一分钟之后,她将手机关机,扔在一边。 真是讨厌这便利的世界,无论天涯海角,一点也逃不过。 东菊出去找工作,大清早就走了,天擦了黑才回来,顶着浑身臭汗进到屋里来,屋里的空气立马变得浑浊。东菊回来的路上掏钱买了一个台扇,三叶扇片子转起来,仲馨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眼神不离东菊:“顺利吗?”东菊先去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再出来回话:“顺利。”仲馨又问:“管吃管住吗?”东菊打开一包切片面包,又拧开一瓶矿泉水:“不管。”仲馨再问:“那怎么办?”东菊边吃边喝,回答地爽快:“舅妈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看来东菊是真的饿了,接连吃了两包切片全麦面包,吃得狼吞虎咽。仲馨将眼神从她身上挪移开,转向角落里的西桦,思量再三,开口问道:“西桦,好些了吗?”仲馨心想这都一个礼拜了,怎么就好不了呢! 西桦嗯了一声,被东菊扯面包包装袋的声音淹没了。 仲馨微微叹气:“西桦,咱别想了,行不行?” 西桦又嗯了一声,被东菊背包的拉链声淹没了。 仲馨思忖着措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西桦,饿不饿?渴不渴?你这样子,姨妈多心疼啊!”她的思绪一下子蹦到了仲典那儿,这个好妹妹,将女儿扔给自己就万事大吉似的,这都一个星期了,连个问候电话都没有。 “舅妈,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我回来的路上给你打电话,提示处于关机状态。我当时就开始胡思乱想了,以为你们出事了呢。这个地方太偏远了,去市里很不方便。打车又贵,我就一趟一趟地转公交,真是累死了。” 东菊就地躺下,许是太累了,这次连手机都不看,直接闭眼和衣而睡。 仲馨看了看东菊的背影,又瞅了瞅西桦的脑袋,只剩叹气。她从地上站起来,两腿像是触了电,只好扶着墙慢慢向前移动,小心躲过东菊躺着的地方,来到洗手间洗漱。出来时顺手将客厅的灯关上,黑暗笼罩着整个屋子。 黑暗降临了,任凭黎明竭力冲破,也无济于事。 仲馨的手机每天清晨五点自动开机,领导的留言成了被拦截的炸弹,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冲着仲馨扫射过来。他先是批评仲馨长时间关机,又责备仲馨山高皇帝远,再是询问宿舍布置地如何,办公室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招聘是不是正常开展。他说可以形成书面文字递交工作报告了,最好是图文并茂的形式。 “不仅仅是给我看,我还要往上交。我是你的领导,我的上面还有领导。”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仲馨紧闭双眼,将手机听筒贴在耳边,一条一条听下去。 “今天开始就是第二周了,别觉得就你一个人在那儿,这边什么也管不了。星期三,也就是后天,咱这边派人去给安装远程监控,顺便指导指导你的工作。你把宿舍卫生搞好,办公室清洁做好。还有,都一个周了,怎么也得招个人了,不能还是光杆司令啊!赶紧的吧,别老拖着。我让你适应适应是客套,你别当真真的耽误了工作。” 仲馨的眼睛忽地睁得大大的,像是一只闭目养神的鳄鱼,突然嗅到了猎物的气味,眼睛瞬时睁开。她的心狂跳不止,好像还跳漏了好几拍。“坏了,这下可真坏了。”仲馨从地上爬起来,一眼就瞧见了蹲着闭目的西桦,眼神一瞥,又看见了正在玩儿手机的东菊。 “将就着用吧!” 仲馨将自己捯饬好了,立在洗手间门口拍了拍手掌,招呼俩孩子:“姑娘们,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归现实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收留了你们好几天;不管吃的怎么样,好歹没让你们露宿街头;不管你们受没受委屈,我也算是护着你们。现在我需要帮助,人生地不熟,就靠你俩了。时间紧任务重,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先把胳膊腿儿动起来。付出才有收获嘛!东菊你先收收心,西桦你先擦擦泪,帮我这个忙,好吧?” 东菊猛地站起来,跳到仲馨的面前:“舅妈,我今天要去……” 仲馨打断东菊的话:“你今天哪儿也别去。你的身份就是我的助理,跟着我跑外。”她加紧步伐走到西桦的跟前,强行拽起她:“西桦,你是门面,主内。”巴掌声又响了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就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西桦,爱情不值钱,你赶紧把卫生打扫出来;东菊,放下你的自由,洗漱换衣服,跟我走!” 仲馨最喜欢的运动是慢跑,有时是在上班的路上,左右看看行人不多,便慢慢地跑起来,这样做的好处就是省了一块钱的公交费。这个习惯保持了大约五六年,当时是一个中医告诉她的,依照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来看,必须赶紧运动起来。 “我哪有时间啊?” 那位中医嘴一撇:“想办法啊!” “上班下班,身心俱疲,哪有时间做运动!” 中医一边开处方一边说话,瞧都不瞧仲馨一眼:“光指着吃药调理,功效慢,辅以运动,以后可能连药都省了。最简单的方式,事半功倍的好事——你自己看着掂量吧!”写满中药名的处方向仲馨眼前一递,“走路也算运动方式的一种,少坐几趟车,多走两步路,累不着,还省钱。” 仲馨的眼睛落在中药单上,只觉得中药名的动听,心思盘算着从家到上班地点的路程,单靠步行大约六十七分钟,如果真要走的话,要忍着春天的倒春寒、夏天的烈日炎、秋天的落叶飞、冬天的雪花飘,还有汽车尾气和尘土飞扬。如果突遇一阵雨,说不定得成落汤鸡;如果吹过一股风,整个仪态都变了形。 她什么坏处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一丁点的好处。 “我还是先吃药巩固着,其它的以后再说。” 印象中的中医或许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眼前这位一点都不像是从医者,如若不说,还以为是个街头骗子。仲馨那段时间身体不好,经同事介绍过来试试,连吃了一个月,仲馨自忖钱包受不了,拿一次药得花一千五,一个月吃三回,中间还不能断。仲馨吃了一个半月,就开始犹豫不决了,十根手指在办公桌上乱弹,同事过来送资料,小声问她怎么样了。 “还行吧,也没多大改观。”这话说得有些违心,仲馨说的时候有点心虚。 “哎呀,你才吃了多久,就想要效果!有人在那个中医那儿吃了好几年呢!” 仲馨心一紧:“好几年?那得花多少钱啊?” 同事俯下身体,翻着白眼儿:“你想要命还是要财?不把身体调理好了,你存那么些钱给谁花?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想着把自己过好了,还要当可笑的守财奴?我们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想调理调理都不敢,你一个人过,还顾及那么多?” 仲馨五官拧成一团,捂着嘴巴小声道:“可是他要的太贵了,我一个月的工资都要搭在里面,有时候还不够呢!现在这就开始吃老本儿了,也太吓人了吧?” “你不要被那些吃好几年中药的人吓住。他们有的人是忌不了口,或是不遵医嘱,个人原因拖延了治病进程。你是个自律的人,和他们比什么?不是我乱说啊,你的气色看起来就是好多了。资料放这儿了啊,丢了我可不负责!” 仲馨回头看着同事的背影,不禁撇了撇嘴,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了自己的钱袋子,走几步就走几步。自打那天开始,仲馨开始了步行上班的日子,连走带跑的,将时间控制在六十分钟。 所有能想到的糟糕情况都遭遇到了,没想到的突发状况也经历过了。好在付出就有回报,仲馨果然在这五六年的时间里没有再去光顾那位中医。同事还带来中医的问候,问她为什么不去吃药了。仲馨两手一摊:“好了!”同事赶紧用手捂住鼻子:“哎哟,你这身汗味儿!”立即走开了。 那时的无意之举,换来了扎实的基本功。 东菊跟在仲馨身后小跑着,全身蒙了一层汗,尤其是密密层层的头发里,早已被汗水浸得透透的,顺着发梢往脖子淌,擦不迭,抹不掉。仲馨的脚步轻盈,因为走得急走得快,都快成业余竞走运动员了。 “舅妈,你等等我,等等我。” 仲馨扭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东菊,笑道:“还是背包客呢!这么几步就跟不上了?也是,旅行嘛,不就是走走停停,玩玩乐乐的?咱这可是因为生活奔波出来的,没你想得轻松。” 第9章 自己动手 在刚刚开始步行上班的几个月里,仲馨脚上的水泡一个摞着一个,这个还没好利索,那个已经鼓起来了。脚上的鞋不知穿坏了多少双,特价处理的,高价名牌的,坏的状况都是一模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仲馨怕是忘了当时的滋味,现在竟会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东菊发笑。 东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挥着右手掌给自己的脸扇风降温,左手伸向后背扯着衣服放汗,不料仲馨突然调转头往回走,这眼看着就快到小区门口了,怎么就前功尽弃了呢? “舅妈?咱这又要回去呀?还出来吗?”东菊是一步都不想动,还得装着无比轻松。 仲馨站住脚,一脸凝重:“东菊,你在这亭子里坐着等我,我得回去拿东西,要是这东西丢了,我可麻烦了。再沉再累都得随身带着。” 东菊满脸通红,是因为热的。仲馨赶紧掏出湿巾给东菊擦汗:“瞧你这满头汗,赶紧去亭子那儿坐着凉快凉快。一会儿舅妈给你买雪糕,买冰块,买蛋筒,你想要什么口味的,舅妈就给你买什么口味的。” 东菊笑得一脸孩子气:“行!”甭管买不买,有这句话,想想就开心。 仲馨没指望西桦能动起来,还想象着大门一看,西桦依旧蹲在房间一隅自怜自伤,一根手指在地上虚写着什么。哪成想,人家西桦也是个行动派,已经着手收拾客厅了。 “西桦,你好棒诶,这么快就把铺盖卷儿给收起来了?” 西桦眨巴着眼睛看了仲馨一眼,继续低下头去扫地。 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东菊买回来的台扇,为了扫地时不起灰尘,西桦连风扇也没开,衣服被汗浸得透透的。仲馨看着心疼,忙迎上去夺下西桦手里的扫帚:“不干了,不干了,等姨妈回来自己干。” “没事儿。”西桦小时候说话干脆,长大后成了病娇女。身体健康着呢,就是说话声音小,刻意显得自己娇滴滴的。她身量小巧,这声音倒也衬得上。“这么个小活儿,我还是能干的,不就是扫扫地嘛,这活儿都干不了,活着不就成废人了吗?姨妈你去忙吧!” 仲馨浑身打了个冷颤,这娇滴滴的声音,听得多了容易泛冷汗。西桦娇媚地瞅着姨妈笑,像是在演某出戏。眼圈泛着红,像是故意涂抹的红色眼影。 “西桦,先歇歇,太热了。”仲馨这才反应过来,她们住的是西晒房。也是,好的房子也不会被用来当员工宿舍。这一周住在里面怎么就没发现这个问题呢?可能是想得多了,忽略了所住环境的弊端,一心想着要回去,一心排斥来分公司,一心琢磨着东菊和西桦的去向,一心埋怨仲典的心真大…… 人有一心两房两室,仲馨正好安排得各有心事。 “姨妈,那个掉了轮子散了架的行李箱,我给扔了。”西桦说起话来不仅娇滴滴,还软绵绵的。再紧急的事,到了她的嘴里,也成了芝麻大的琐碎事。她有气无力般地伸了手臂,指了指门口,“就扔在楼梯间的垃圾桶边,我把里面的文件夹、文件盒,还有一堆订起来的纸,都堆在了厕所门口。” “哎哟,我的孩子,你没给我丢了重要的东西,算我谢谢你!”仲馨冲到洗手间门口,蹲下身子翻阅着,心下松了一口气,完好无损。刚才进屋的时候只顾着慨叹西桦的表现,完全没有注意到洗手间门口对折的东西。 “我心思着一会儿去卖钱呢。” “卖钱?”仲馨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西桦。 西桦一边慢悠悠地扫着地,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着:“我妈把我这几年的学习资料整理了一遍,一股脑都给我卖了,以为没几个钱呢,没想到卖了一百多块,全揣我腰包里了。”她瞥眼看着仲馨和那一堆纸张,眨巴着眼睛娇笑着,“姨妈,你这些顶多就卖四五十,改善一次生活也够了。” 仲馨斜着眼睛瞥着西桦:“幸好我赶回来的及时,要不然你就给我闯祸了。” 西桦咧嘴一笑:“来得及,还得给楼上打扫卫生呢,哪会那么快。”她扬起脸向楼上瞅着,“而且,我还不知道去哪儿卖废品呢。”她皱起鼻子冲着仲馨撒娇。 仲馨微微叹了口气,将面前的一堆资料分成两趟搬到一层靠窗见方的空间里,叮嘱西桦:“西桦,姨妈的这些资料,一张都不能丢。文件夹和文件盒,我得装走。你给我看好了啊,丢一张——不对,丢一个角,姨妈可不给你带好吃的了。” 西桦露了天真的笑脸:“你都拿走了,我怎么帮你保管?” 仲馨分不清西桦是真的没明白还是装着没明白,臂膀里抱着蓝色文件夹和黑色文件盒,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在吱呀的关门声中留了一句:“注意安全啊!”她可没心情开玩笑,只觉得心里越发堵塞。 东菊老远就看见了匆匆而来的仲馨,顾不得自己还没消汗呢,又冲进阳光下帮着仲馨接怀里的文件夹和文件盒,仲馨一闪身跨步进了凉亭:“这可不能让任何人碰。” 东菊笑道:“我知道,舅妈现在是分公司的一把手,我们是你的临时演员。” 仲馨一愣:“你知道?”早晨的语音音量调得再小,也会走漏一两句话。 东菊不无骄傲地说:“我有啥不知道的,察言观色嘛。别看我没怎么正经工作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好处就是能在短时间内体验最直接的人情世故,坏的一面当即显现,不需要长时间的刻意修饰。凭着电话里透出的三言两语,再加上舅妈你刹那间的惊慌失措,我怎么地也能猜个**不离十。” “看来行万里路还是有好处的。”仲馨话里淡淡的,心里却是突突直跳,可能是走得太急了。 “舅妈,你还真行诶,老了老了,竟然能当一把手——管它什么总公司分公司的,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有过当官经历的人了。我越想越羡慕,上班嘛,离了那些眼线,不就是这样才自由?” 仲馨却抓住另外一个点不放:“怎么就叫‘老了老了’?我还不到五十岁呢!再说了,六十岁才享受老年待遇,就算我退休了,也不代表我就真的是老年人了呀!”她没生气,只是不爱听“老了”这两个字。 东菊将汗哒哒的胳膊攀上仲馨的脖子,乐呵呵地说:“哎呀,舅妈,你怎么也跟有些人似的,这么在乎年龄啊?你是洒脱豁达的人,看待问题和别人的角度不一样,年龄只是个数字而已嘛,我也是奔三的人了,怎么着?那些对年龄挑三拣四的人,怕是活不到那个岁数了?二十岁有二十岁的好,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好,七老八十也有七老八十的好。如果现在这里坐着个百岁老人,谁还嫌弃?不都是围着人家蹭福气的!” 仲馨反应过来了,自己刚才不经意间的翻白眼儿一定被东菊看了去。 “女人嘛,嘴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头还是在意的。”仲馨觉得还不如不解释,这样一来,显得自己是个小家子气的人。 东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忙将话题岔开:“舅妈,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你抱着这个文件夹和文件盒,就跟机密文件似的,可是这样裸露在外,也太招摇了。” 仲馨闻言,更加搂紧了怀里的资料:“再累再沉也得随身带着!虽说现在是电子化,但这白纸黑字签了名的书面资料,用处大着呢!电子版的是方便,但不如这摸得着的东西实在。” “得,一会儿买个手提包。”东菊将胳膊从仲馨的脖颈处拿下来,一溜汗水顺着颈纹流了下去。仲馨伸了手背抹了抹,一脸严肃:“东菊,今天你是我的临时工。你自理能力强,见的又多,帮我一起找几个小工,给咱住的地方刷个大白……” “得嘞,舅妈你放心,不就是刷大白嘛,我就能干!既然我是你亲自聘请的临时工,这点小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做。给我二十四小时,保准那上下二层焕然一新。” 仲馨笑她不要说大话:“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还要买家具,货比三家。我只有这一天的时间……” 东菊一个并拢的巴掌挡在仲馨的面前:“舅妈,你小瞧我了。走南闯北这么些年,除了违法丢脸的事我不干,但凡能赚到钱的工作,不能说全做过,也算是涉猎广泛。不就是家装这一块儿嘛,皮毛我还是会一丢丢的。”东菊将巴掌换成了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空隙。 “你还会这个呀?”仲馨自是不信,她扬了扬脸,示意东菊往前走,两个人向着小区门口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走着。 “不信?” 仲馨下意识地摇摇头:“我当然不信啦,你一个女孩子,会临时起意去做这个?” 第10章 置办家具 “为了挣旅行经费嘛,不得厚着脸皮去试试?人家也不信我能干,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儿,我现在都忘不了。但架不住我死皮赖脸地求着呗,也是因为人家缺个人儿,半信半疑地用了我,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是个女骗子。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呢!我是一窍不通地跟着去了,但是明白了怎么刷大白。”听起来就跟笑话似的。东菊搓着两只手,跃跃欲试,“没有实践可不行,今天就看我的吧!” 两个人出了小区,东菊拉着仲馨急冲冲地向前走:“我那天去面试的时候,把咱附近这一带摸清了,不远处就是一个公交车站,咱坐车去市里的二手家具城买家具,回来的时候再去一趟家装市场。” 仲馨不解:“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市里?在这一区不行吗?”依照她的想法,打辆车问司机,直奔目的地。 东菊一脸无辜:“这城市来过好几趟,也只是在市区里转悠,这一区我不熟啊!我在网上查过了,七绕八绕的,还不如花两个小时时间去市里,一找一个准儿。”在亭子等待的工夫,东菊凭着自己的臆想已经在网上查过了该区的家具城和家装市场。同在一个区,还是有些距离的。 “我的东菊诶,时间很紧迫。咱俩来回花四个小时去市里,得折腾多少时间啊!”仲馨愁容满面,闷着头向前走。 “舅妈,你变了,你以前可是很淡定的一个人,遇事不慌——我妈就讨厌你这一点。” 仲馨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说:“东菊,你也变了。” 东菊等着听下文,却见仲馨又转过身去匆匆前行。 仲馨终究是听了东菊的话,抱着文件夹和文件盒,与东菊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直奔市里。也多亏了东菊,她是个砍价的好手!三张轻便的双人二手床,一张腿脚晃悠的餐桌,四把斑驳的木椅,说出的价格不仅让老板心疼,仲馨在一旁听得也是汗颜。 老板的眼神不再注视着仲馨和东菊,又说这样的价格,是不能包送的,得单独算运费和人工费。 价格打下来了,东菊又出第二招:“老板得给我们送货上门啊,我俩这一老一少,可搬不过去。别说运费了,就这张晃晃悠悠的桌子,如果不是我们要,你还不知道得摆多长时间呢!”东菊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接二连三地堵住了老板的嘴,“别跟我说这是现收的,你对谁都这么说!我们要不是急着用,才不买这旧的呢,网上那新的也不贵呀,样式都比你这好看!你看这样子,过时的东西,你还想挣新鲜的价呀?不到两个小时的路,你这货车一会儿就到了。” 仲馨接过了东菊递过来的眼神,赶紧扫码付钱。老板张了张嘴,没顺着东菊的话去说,一个劲儿地说“这不挣钱,不挣钱”。 “哎,老板,你们这儿有白漆吗?”东菊的眼神四下搜寻着,“我回去把这床给刷刷,颜色真的不太喜欢。”三张双人床皆是浅浅的棕黄色。“剩下的一点点就行。”仲馨瞥着东菊,发现她的一双眼睛贼溜溜的。 老板取出一桶未开封的白漆:“买吗?” 东菊探头看了看:“没有不用的?就是那种剩下的——你们用过的。” 老板将白漆放归原处,没吭声。 “哎呀,用不了都浪费了。” 仲馨咳了两声,东菊假装听不见。 “老板,你拿来吧,我买——这不就是急着用嘛。” 老板沉着脸,又把白漆抱了出来,顺嘴说了价钱。东菊把眼瞪得圆圆的:“这么贵!家装市场那么多,都没你这贵。” 老板一手提着白漆的圆杆,一手托着白漆的底。“人家那门店排成排,主打的是批发价。你要在我这买,就是这个价,贵那么两三块钱嘛。你要是计较啊,就去那买呗,两站开外的家装市场,应有尽有,够你逛一天的。” “行吧行吧,都不容易,这么热的天,你瞧我们满头汗。你这里面也不装空调,多热啊!”东菊接过老板手里的白漆,递了眼神让仲馨扫码付钱。头顶的吊扇扇出一阵阵热风。 白漆钱到账,老板收起了手机,冲着仲馨叹气道:“你这女儿啊,古灵精怪的,你可是享福了。” 仲馨与东菊四目相对,不禁哑然失笑。 两个人省了回去的公交车费,蜷坐在三张双人床、一张餐桌、四把椅子的空隙里,同坐的还有两个小工,刚才帮着搬货,现在一同跟着去。四个人沐着烈日和暖风,整张脸都变了形。 东菊忽然大喊起来,那是一种自由自在的喊声。仲馨看着她,一脸慈爱的笑。却惊得那两个小工面面相觑。正开车的老板被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交通事故,中途停下车,用了埋怨的眼神斜楞着东菊。 糟糕的是,小区不让外来车辆进入,也不准外来人员入内,几样东西只能就此卸货。老板本来因为蚀本的生意满心窝火,看到这一幕瞬间畅快了不少。哪料到东菊突然递上一瓶矿泉水、一瓶茉莉花茶,连小工也是每人两瓶,这两人迟疑地接了去。老板心下瞬间松动了。 “老板,拿着吧,大热天的,这一趟真是不容易。谢谢你啦,以后还得光顾你的店呢。我们自己往里搬吧,小区管得严。谢谢啦!” 仲馨也赶忙附和:“谢谢啦!” “真的不用帮忙?”老板的语气里透着关切。 仲馨也看出老板的不容易,一个二手家具夫妻店,搬货的时候还是临时打电话叫过来的两个小工;老板亲自送货,店里只有老板娘看店。东菊一个劲儿地杀价,老板娘生怕做不成生意,苦着一张脸不停地给老板递眼色,让他赶紧应承下来。 仲馨一脸惆怅地看着货车远去的影子,东菊两手掐腰,笑道:“舅妈,你不用觉得他们可怜。这个买卖,如果不赚钱,他也不会出手。无非就是少挣点儿多挣点儿。夫妻店,总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仲馨缓缓地点点头,啧啧道:“也是,要真的不赚钱,早就关门了。说不定人家还笑咱是冤大头呢!” “给家里那位打电话吧,一桶白漆,三张双人床,一张餐桌,四把椅子,咱仨人总得干呀。”东菊瞅了一眼仲馨怀里的一堆文件,不自觉地瘪了瘪嘴,打心眼儿里不喜欢抱着文件的舅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东菊怪自己只顾着搭顺风车的事,完全忘了要给舅妈买一个手提包。她中途装作上厕所,去路边的小卖部买了饮料和水,眼睛还瞥了瞥堆在门口落了灰的红格子布包——不知道被闲置了多久,表面已经褪了色。 小区保安室里的人又适时地出现了,刚才做了拦路虎,趁着仲馨几人说话的工夫隐了身,现在看着就剩两位女士,赶紧露了脸,满脸堆笑地解释这是封闭小区,外人不让进,但是内部可以搭把手。东菊听了,瞥着眼问这服务是不是包含在物业费里面,那人一脸谄媚地说这是肯定的。东菊回头看向仲馨征询她的意思,看到舅妈瞬时愣怔,立马明白,便道:“我就问你是不是含在物业费里的服务!” 那人看着东菊伸出来的手机,怕她录音,便不说话。东菊一挥手:“两包烟,帮我们把东西抬到电梯口就行了。”都是轻巧的家具,两个女人,再加上看似弱不经风的西桦,几趟也就搬回去了。但总得有人看着啊,这年头,总有看见破烂儿想顺一顺的。 话音刚落,呼啦啦又出来五个人,怎么看都不完全像是物业里的人。东菊做了主,伸了两根手指头:“每人一包烟一瓶水,帮忙吧。”里面还装着好几包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 仲馨心下一算,看来这一次注定是要亏。但她又十分纳闷儿,东菊的双肩背包看起来不大,像是不专注学习的中学生书包,里面竟然装了这么多东西。“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一点没察觉呢?”仲馨百思不得其解,东菊已经挥手招呼她:“舅妈,走啊。” 几位大哥说到做到,将东西七零八落地搬到电梯口就作了倦鸟归林,一人一包烟一瓶水,用胳膊擦着额上的汗,三三两两,嘀嘀咕咕,慢慢悠悠地远去了。西桦搭着电梯下了楼,一看大厅里的二手家具,皱着眉嘟着嘴:“呀,这么难看!” 东菊悄悄睨了西桦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知足吧,有收留你的地方,不用风吹日晒,还想怎么样?” 西桦偷偷瞥了东菊一眼,慢条斯理地道:“这还不如打地铺呢,谁知道这都是什么人用过的东西。干不干净无所谓,可别有传染病。” 仲馨心里咯噔一下,正和东菊四目相对,脸上笑得僵硬:“放心,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咱先搬上去,立马消毒——床、桌子、椅子,还有咱仨,一并消毒!” 第11章 像模像样 东菊和西桦凭着对方对仲馨的称呼,猜测着对方的身份。两人这是头一次见,过去只在大人的三言两语里有过耳闻,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一个即将奔三的年龄,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对于彼此的姓名也早已模糊不清。 一个星期的相处,两人互不干涉,但也装作不经意地暗暗观察对方,偶尔一个不小心的对视,迅速将眼神挪移开,一个看地板上的裂纹,一个看墙上的污渍。有时又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坐在地上的仲馨——她两手十指交叉抱着双腿,望着窗外发呆。 现在,两个女孩子四只眼睛又是齐齐地看着仲馨,仲馨感到莫名的心慌。她知道,她们是在等待她的工作分配。 怎么分?怎么分都会显得偏心! “西桦,你负责这张餐桌、四把椅子和白漆。东菊,咱俩负责这三张双人床。”看看时间,接近中午,三个人饿着肚子,还得刷大白呢,明天又得去办公室,时间紧迫不等人,得赶紧做出决断。 西桦带着东西先搭电梯上了楼,这下轮到仲馨和东菊犯了难,床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电梯的。 两个人将其中一张双人床不知颠了多少遍,无奈电梯门就是关不上,仲馨急得满脸汗,左手臂弯里还夹着文件夹和文件盒。东菊看着有些烦了,暗戳戳地发了一句牢骚,仲馨没有听清楚,但听得出语气里的不耐烦,突然将文件夹和文件盒大力向地上一扔,也说了三个字:“烦死了!” 东菊吓了一跳,满脸堆着笑,讪讪地开了口:“舅妈,我记得初中时候有一道数学题,不就是往电梯里运晾衣杆嘛,求对角线。”她手上的活儿也没停,话音刚落,东菊和仲馨同时一个趔趄——对角线理论成功了。 仲馨抬头看着倾斜的双人床,喃喃道:“应该能搬出来吧?” 东菊也仰头观察着电梯,自语道:“不能搬不出来吧?” 费了一番周折,几样家具算是正式入屋,三个人瘫坐在地上失了力气。仲馨环顾一层,还别说,西桦适合做细活儿,扫地擦地,还真被她给拾掇出来了。还有洗手间,难为她将洗手台和马桶也给做了清洁。 “西桦,你可真能干!姨妈小瞧你了,真棒!” 东菊没有恶意,只是随口一说:“怕不是西桦妹妹把失恋当作前进的动力,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大扫除上面了吧!要不说呢,人得憋一口气,关键时候能发挥出你的无限动力。” 西桦揉了揉眼睛,仲馨用埋怨的眼神看了东菊一眼,解释道:“西桦,东菊姐姐是在夸你呢。” “我又没哭。”西桦娇滴滴的嗓音一出,仲馨便没了话。 两张床被搬到了二层,仲馨占据了一层靠窗的见方空间,现在每人都有了一张床容身。餐桌不坚固的桌腿被西桦绑了漂亮的绳子,打了规整的蝴蝶结,那是她新启封的夸张发带。东菊做主导,带着仲馨将四面墙刷了大白,惊得仲馨连连称赞:“东菊,你还真是有模有样啊!” 东菊跟物业借了梯子,站在高处奋力地挥舞着手里的刷子:“以前不理解刷子李,现在成了刷子李。舅妈,我厉害吧?” “你去借梯子的时候,他们没难为你吧?”仲馨担心东菊吃亏。东菊自告奋勇去物业借梯子,顺便探探关于小区的消息,至少看看保安室室内的墙上贴着的各种告示。东菊和仲馨有共同的观点,刚才不让外来人员进门,一是真实的规定,二是他们故意欺生。 “他们敢!这年头谁怕谁啊!我们又没有犯法做错事。” 仲馨点头道:“没事就好。” 东菊笑道:“舅妈,什么都不用怕。” 仲馨回了东菊坦然的笑,向东菊请教刷大白的窍门。东菊一咧嘴:“我能有什么窍门,就这么一下一下地刷呗。” 西桦用彩纸做了三顶帽子,那本是要送给男朋友的见面礼,上面写满了对于这场爱情的期许,以及对男友的爱意。仲馨负责低处的墙,对着东菊直竖大拇指:“东菊最能干了!真棒!” 东菊听了很是得意:“那可是,这二十多年可没白活!” 这句话让仲馨的心里起了波澜,她活了快五十年了,以前没觉得白活,现在倒真是不知道人生的价值在何处了。 忙活到凌晨一点多,仲馨的两条胳膊发僵,落不下抬不起。东菊看起来倒无大碍,又忙着收拾散落的碎屑,扯下头上的彩纸帽子,拿在手里折来折去。仲馨锤着自己的腰板,不无感慨地说:“年轻真好啊!”东菊咧嘴一下:“舅妈,我这是出力的命,自由的代价。” 西桦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仲馨:“姨妈,吃不吃夜宵?” “还啃面包?”东菊抢先一句,接过西桦递给她的矿泉水,“哎,舅妈,你不是要给我们买雪糕冰淇淋吗?影儿呢?”诗中有云“夏有凉风”,但夏季的夜间温度也不低,晚风袭来,依然带着暑气。 仲馨似是早有准备:“明天给你俩补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紧着你俩点餐。但是你俩明天得继续当我的临时工,我那边还有一个活儿。” “什么活儿?”俩女孩子异口同声问道。 “熟能生巧,对咱们来说很简单。刷大白,买办公桌椅。” 东菊和西桦相视无语,直奔二层,随便拣了一张床,和衣闭目。本来还是满腹牢骚,这床不仅是旧的,还没有床垫,现在赶紧假寐,就当没听到。 终归是一家人,嘴上说着不情愿的话,行动还是跟得上。仲馨半哄半劝,将两人带到了办公地点,一个新开的产业园,租了一间长方形办公室,装上了简易的推拉门,正好可以隔成两间。 联络昨天的二手家具店老板,网络看图,立马送货上门。刷大白依然是东菊的强项,扫地擦地归了西桦支配。仲馨给两人打下手,又将纸质文件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凝重,眉头慢慢紧锁,嘴角一点一点拉下来。 这分公司的主营项目是什么?那天领导说什么来着?好像提到了年轻人之类的话,当时一门心思想找借口溜回去,几乎没往心里去。东菊和西桦各自点了外卖,又问仲馨吃什么,却发现仲馨的脸色很是难看,忙上前关心询问。 仲馨的眼神在两个女孩子的脸上扫视着:“点外卖了?不是说好了出去吃吗?” 西桦摇摇头:“没力气了。” 东菊摆摆手:“就这么吃吧,歇歇我的腿脚,这比徒步都累。” 仲馨“哦”了一声:“行吧,就这么地吧,吃完了咱就回去。”这地方离着小公寓也不近,公交车还得坐半个小时。看样子,也没人愿意选择步行回去。 西桦眨巴眨巴眼睛,没应话,一门心思放在面前的饭上。她给自己点了一份水果沙拉,没吃两口,筷子就伸向了仲馨的热汤面,一根一根挑着吃,就像是徘徊在窗边,不断试探厨子的小馋猫。 东菊埋头吞咽着大碗麻辣烫,一张脸涨得通红,每吃一口就吹两下,依然抵挡不住食物的腾腾热气,一个丸子或是一颗菜,直在口腔里打滚。她的眼神时不时地瞥着西桦的筷子,不发表意见,只留下不满的白眼儿。 说不饿是假话,仲馨刚才饿得前胸贴后背,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但现在不饿了,心胸被一股气填塞得满满的。她的头上冒出了汗,那绝不单单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更多的是文件上白纸黑字的冲击力。 她发现,不管是黑色文件夹还是蓝色文件盒,所有被装订成册的纸张都没有明确提及分公司的主营业务。一大堆繁冗复杂的句段,空洞无物。 “我当时怎么就没注意呢?”仲馨背转身去,面向一堵白墙。还别说,东菊的手艺勉强说得过去。甭跟有经验的大师傅比,那自然是相形见绌,但唬唬人还是足够的。当然了,也别近距离细看,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少,等分公司上了轨道,各种墙贴往墙上那么一粘,也就算是遮瑕了。 “不,一定是提过了。”仲馨继续小声嘀咕着。领导一定是提到了分公司的业务,要不然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劳民伤财吗?这可是一线城市,虽然位置在郊区,但也架不住大城市的名头,寸土寸金在所难免。 “那天开会的时候肯定提过!”仲馨伸着右手食指点着脑袋。在长篇累牍的会议内容里,一定提及过分公司的事,仲馨有印象,因为会上引起了一阵骚动,特别是刚入职的大学毕业生,似乎面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感。有几个四十多岁的同事窃窃私语,似有大展身手的架势。仲馨还记得有人喊了一句,问是不是内定的名额。领导闻听却不回答,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