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成了邪神们的男妈妈》 1、当保姆 01城的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小雨淅淅沥沥下着,雨水混着泥浆流入小巷,小巷尽头开着一家私人小诊所,窗户透出暖光。 诊所开了有些年头,药品柜生出锈迹,泛黄的人体器官图贴在墙壁上,消毒水味在空气中弥漫。 池枝圆没有带伞,淋了雨,头发湿漉漉,黏在雪白的额角。 “毛巾在桌面,拿去擦擦头发,小心感冒。”医生说。 池枝圆很瘦,脸只有巴掌大,皮肤白到透明,毫无血色,要是因为感冒引发肺炎,在如今的时代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但此时他安静静地垂着眸子,没有任何反应,他什么都听不见,耳边只有电视机坏掉的雪花滋啦声。 他摘下耳后的月牙形助听器,用纸巾擦拭干净水珠,重新戴上,雨声、空调轰鸣声、水壶烧煮声,世界终于清晰起来。 医生见池枝圆拿毛巾擦干头发后,才放下心问道:“哪里不舒服?” 池枝圆细眉皱起,浓密的长睫低低垂落:“昨晚没睡好,又做了那个梦。” 医生放下登记病历的笔,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对方:“说来听听。” “我又梦见了世界末日。” 池枝圆无法用具体语言形容。 恶魔从地狱降临人间,本应死去的天空再度复活,翻滚的乌云其实是腐烂发黑的肉,大地在瓦解陷落,深渊传出尖啸般的哭声,恐怖感席卷遍天地。 “但随着世界毁灭,我的‘家’越来越和谐。” 他是一个孤儿,梦里的他却有一个家。 梦中,他在“家”里睁开眼,他正躺在沙发上,腹部盖着小毛毯,手上攥着看了一半的书。 窗外是正在毁灭的世界,一切都在崩塌,而不远处传来饭菜热香,有人轻柔地唤他圆圆,让他赶紧来吃饭,仿佛这只是在一个格外平凡的周末中午。 窗外晃动的阴影应该是繁茂树荫,而不是肿胀腐烂,正在偷窥屋内的巨眼。 池枝圆坐到饭桌前,椅子有点高了,纤细的小腿翘起,白皙脚尖挂着毛绒拖鞋晃动,像小猫乱晃的尾巴尖尖。 家里的一切并不豪华,很普通,三室一厅小户型,墙壁泛黄,嗡嗡响的老式冰箱,木桌缺了个角,窗台放着一盆稀稀疏疏的小黄花。 明明已经世界末日了,天空塌陷,阳台的洗衣机却仍在轰隆隆转动,盆里泡着几件内衣,稀疏平常。 桌面上是一大盆肉丸子汤,冒着热腾腾的白雾,暗红色肉球鼓起肉筋,浸在肉汁里,闻起来很香,池枝圆吞吞口水。 抬起头,对面坐着他的“家人” 池枝圆一直看不清祂们长什么样,面部像被人用黑笔狠狠抹去,糊满线条,声音严重失真,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圆圆,快尝尝,肉很新鲜,现宰现炖的。”他的家人夹了一块肉,嘎吱嘎吱咀嚼肉里的碎骨,声音很兴奋:“在外面可吃不到家的味道哦。” 池枝圆犹豫着,家人夹了一颗肉丸塞进他嘴里,生怕他不肯吃,池枝圆腮帮子直接鼓了起来。 “唔。”肉筋很弹牙,新鲜到血管还在蠕动,咬下去浓郁的血水溅了一嘴。 碗里装满红色肉汤,肉味扑鼻,肉汁浓稠,他喝了一口,味道比他以前吃过的任何肉都要鲜美。 究竟是什么动物的肉呢? 他拿起筷子,不知不觉地吃了一口又一口,眼睛眯着,神色餍足,扁扁的腹部鼓得厉害。 “圆圆今天好听话,竟然不闹脾气不吃饭了,肚子都吃得像怀孕了。”突然有人说。 “圆圆就应该多吃点肉,太瘦了……他的腰我一只手掌就能盖住,怕不小心养死。” “圆圆乖乖在家就是好,我们可以给他喂很多这种肉,是吧?” “圆圆慢慢就离不开家的味道了。” 家里人七嘴八舌讨论起他,好像只是在讨论家里名字叫圆圆的小猫咪怎么养。 池枝圆脸颊烧红,莫名地不好意思,低着头干饭。 吃完饭后,池枝圆准备回卧室看书时,看见一个家人从地下室拿出来一把砍刀。 砍刀有人的小腿那么长,刀一看就是经常使用,刀锋磨得发光,银色刀面布满干涸的暗红血痕,血迹重到已经与金属融在一起,无法擦掉。 巨大的刀锋不经意蹭过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池枝圆莫名地害怕对方要做什么坏事,往墙角躲了躲。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轻笑:“明天炖骨头汤给圆圆喝。” 祂系着围裙,鹅黄色碎花围裙很旧了,上面都是洗不掉的血印子,补丁缝了又缝,一看就很持家。 “圆圆每天都在抱怨腰痛,可能是缺钙了,得补补。”祂难得轻笑一声。 是自己误会祂了…… 自己和家人的感情真好啊。 池枝圆回到卧室,厨房传来大砍刀砍碎骨头的重响,骨头很大块,对方砍得很卖力,不像在砍骨头,倒像在砍仇人,刀刃重重劈向砧板,整座楼都在震,连着楼房都要劈烂,力气大到不像人类。 骨粉和鲜血味充斥了整个家。 池枝圆想起自己什么家务都没有做,很羞愧。 突然,玻璃摔碎的脆声骤然响起,伴随着骨头拧断的咔嚓声,骨头是包裹在血肉里的,咔嚓声很闷。 接下来满屋子都是这种声音,皮肉被撕开的唰啦声,某种饱满脏器被刺破的噗嗤声,还有愤怒的尖啸,不像人类能发出来的。 池枝圆怕吓到家里人,心一紧,连忙下床。 刚穿上拖鞋,家人的头探进卧室。 “圆圆,没什么大事,是他们又吵起来了……可能是因为你用剩的围巾只有一条,他们都想拿来戴。” “过一会儿就不吵了,你好好休息。” “这样呀……”池枝圆松一口气。 几分钟过后,家里果然恢复安静,他走出卧室,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地板缝里嵌着红白相间的肉沫,不知是不是食物残渣。 而且家里少了一个人。 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他:“圆圆,哥哥怕我们睡不着,出去给我们买牛奶了。” 池枝圆觉得一家人就是好,刚才还在打架,现在就去帮对方买东西。 但是都世界末日了,外面还有牛奶买吗? 池枝圆一直没等到祂回来。 他犯起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上床。 床是双人床,旁边放着一个枕头,被子乱糟糟地蜷着,床单还留着抓痕皱褶。 他还没睡多久,突然闻到床头有股腥味。 池枝圆翻过身,向床边探头,看见垃圾桶里竟有一枚使用过的套子。 薄薄的橡胶套被液体撑到极致,鼓囊囊,尾部打了一个结。里面的液体更是诡异极致,不同于人类的乳白,而是浊红色,液体还是活的,在蠕动挣扎。 像某种远古深海生物,试图穿透套子回到母体,回到温暖湿润的巢穴。 为什么家里会有这种东西?是谁和谁用的? 池枝圆对眉头紧皱,贝齿快把嘴唇磨出鲜血,双手不安地相互揪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甲缝嵌满血。 其实这个问题也不是很重要。 除了家里偶尔有点反常外,这个家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已经很幸福了,他不再是孤儿了,不用终日蜷缩在孤儿院角落瑟瑟发抖,不用每天都守在门口等人来收养自己,最后却无人问津。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不满足? 只是…… 如果他没看见窗外的巨型腐眼一直像第三者阴森森地偷窥他洗澡吃饭就好。 没看见他真正的家人已经变成尸骸悬挂在家门前就好。 没看见宣告人类基地全体沦陷的告示吹到玻璃窗上就好,告示沾满血迹,字字泣血。 没有注意到自己脸颊淌满鲜红的血泪,他在伤心什么? 没想起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 …… “这就是我昨天做的梦。” “我做了很多次这种梦,离不开末日和那几个所谓的‘家人’,我很害怕。” 池枝圆低垂脑袋,睫毛颤抖,眼尾红得像刚哭过,手藏在桌底,指尖抚过手腕上密密麻麻的掐痕。 他每次都会在梦里掐自己,无意识地逼自己醒来。 煮沸的茶壶发出尖哨声,医生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雾四溢的茶水,递给池枝圆。 “不要怕。” “你做噩梦可能是因为小时候作为孤儿带来的创伤,让你潜意识里迫切地想要家人,以及你对生存焦虑,害怕人类失去庇护所。” “再说了梦里有什么都不出奇,我昨晚还梦见我吃的汉堡包长出双腿追我。”医生笑了笑,安慰他。 打印机滋滋作响,医生开好处方单:“给你开了一点安眠药。” 他从抽屉里的小药箱捣鼓出几颗白花花的小药片,装在塑封袋里递给对方。 池枝圆看着来源不明的药片,圆眸透出疑惑:“确定有用吗?” 医生喝了口茶水,打包票:“这是智核生物集团最新研发的药品,智核的名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放心,吃了它,就绝对不会再梦到你那几个家人。” “但绝对不要吃多,睡前只能吃一片,不然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有人逼你吃也不要吃。” 谁会逼他吃? 池枝圆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把药品收好,离开小诊所。 外面还下着雨,雨丝稠密,泥泞地面倒映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行人步履匆匆。 池枝圆撑着伞走上天桥,看见远方有一面耸入天穹的高墙,投下的阴影覆盖整座城市,像山巅,又像远古巨人宽阔的背脊,孤独而沉默着背对人类。 一千年前,世界爆发污染病,刚开始只是人类长出了六只眼睛六条手等等,慢慢地没有生命的床、碗筷、屋子都长出了肢体,最后波及每个物种、每个个体,连时间、空间都被污染。 那些只存在于鬼故事的怪谈,因为逻辑被污染,登陆于世界。 人类灭亡了九成,人类濒亡之际,能够抵御污染的安全墙诞生,人类文明得以延续。 安全墙并不是只有一堵,而是像卷心包菜,环形状一层包一层,每一层中间都是一座城。 数字越大的城市就越靠外层。 池枝圆所在的101号城位于最外围,在所有基地中属于发展进度最慢、经济最贫困的一个。 生态系统无人维护,天空常年阴雨连绵,垃圾在街道转角堆成小山,席卷而来的微风恶臭难闻。 池枝圆撑着伞回到垃圾填埋场旁边的老式小区。 棚户楼用渔网和水泥违建了许多层,摇摇欲坠。 池枝圆走进棚户楼电梯,按了地下18层。 穿过狭窄昏暗的走道,钥匙插入生锈的锁孔,他推开门,回到家。 地下室很小,只有五平米,但布置得很温馨,毛坯墙壁贴上碎花墙纸,地面铺了层泡沫软垫,被褥枕头洗得发白,短裤衬衫整整齐齐挂在一旁,散着洗衣粉香气,一盆塑料假花放在床头。 这里没有独立浴室,他不习惯在公共浴室和别人一起洗澡,便淘了个二手喷水器,用塑料布在房间隔出小空间当浴室。 池枝圆洗完澡,赤/裸弱小的身体裹在宽大浴巾里,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脸颊两侧,衬得面庞雪白,像随时会碎掉的玉器, 他坐在床上,拆开医生给开的药,含着温水吞了一片。 隔壁租客打起电动游戏,音乐声与亢奋的尖叫声穿透墙壁,楼上的情侣又开始吵架,酒瓶砸在墙壁,伴随着怒骂声。 池枝圆索性摘下助听器,世界彻底归于寂静,当聋子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个。 安眠药起效速度很快,没过多久思维混混沌沌,眼皮沉得直往下压,但他没忘记今天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投简历。 他打开招聘软件,刷新今日有招聘需求的岗位,将简历一一发过去。 他目前失业在家半年,吃饭要钱,租房要钱,助听器用了很多年,随时都会坏掉。每天晚上准时上线发简历已经成了习惯。 但神志抵不过药物,几分钟后,手机从池枝圆手上掉落,头歪到一边,眼皮合成一条缝。 医生说这种药会产生幻觉果然没错,他睡过去前,明明只有他居住的房间竟然出现其他人。 一个黑影蜷在床尾角落。 黑影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低头看他。 即便池枝圆看不见对方被阴影覆盖的脸,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 …… 清晨第一缕雪白雾气萦绕在街道,商店卷起门帘的哗啦声陆陆续续响起。 池枝圆刚睡醒,惺忪的睡眼揉了揉,头发蓬松凌乱,踩着毛绒拖鞋走去便利店里买早餐。 他昨晚一觉睡得很好,没有再做任何梦,祂们应该彻底从他的梦离开了。 他推开便利店玻璃门:“你好,还有没有牛奶味的营养膏?最便宜的那种。” 店员从泡沫保温箱里拿出猫罐头似的小罐头。 “五块,扫码还是现金?” 池枝圆打开二维码,店员用扫码仪嘀了一声。 手机突然响起尴尬的电子音。 “余额不足。” 池枝圆:“……” 他连忙查看余额,发现竟是一个大零蛋。 他以为多多少少都会有几块钱。 在店员疑惑的目光下,池枝圆挠挠头:“钱忘记带了。” 他的耳根子烧红,埋着头走出便利店。 回到地下室,他坐在床上,灌了一杯白开水填填饿得发慌的肚子。 池枝圆打开招聘软件,真诚地祈祷能找到一份工作。 招聘软件来来回回地刷新好几次,……依然空荡荡。 消息大多都是已读不回,为数不多回复他的是一些系统自动投递的不正规岗位。 “发张不穿衣服的全身身材照来看看,因为是模特岗,穿衣服影响评估质量。” “这里需要一个私人助理,和老板同吃同住,老板也是单身,一个人住,面试地点在老板家。” “地下酒吧需要一个酒侍,偶尔要陪男客人回家。放心,你是男的,他们也是男的,很安全。” 池枝圆长得很漂亮,头发乌黑,皮肤雪白,五官雄雌莫辨,琥珀色圆眼水汪汪,睫毛浓密到像小扇子,身形纤细,像橱窗里又小又精致的洋娃娃,连声音都是细细软软的,第一次见他的人总会误认为他是小女孩。 简历上的证件照再加上听力残疾,难免会吸引不少不轨之人。 池枝圆退出软件,丢下手机,叹口气。 孤儿院很穷,供不了他上学,他小时候没有助听器,保育员教怎么认字都听不见,也不知道现在字认没认全,总之他还在文盲范畴内,只能从事垃圾清洁工、高空作业清洁工、能源管道搬运工这些低端工作。 他找工作秉持着累点脏点没关系,只要正经就好的原则,但没想到现在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了。 他站起身,想再倒杯水,突然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及时扶住墙才没摔倒。 低血糖犯了。 上个月这栋楼就有人活活饿死在家,恶臭和苍蝇在楼道飘荡三天才有人发现。 池枝圆想要不要提前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免得到时候臭到别人。 突然,手机叮一声,池枝圆下意识打开屏幕,好友申请框弹出小红点。 【惠万家家政中介李鸣申请加您好友】 !!! 池枝圆眼睛一亮,心跳猝然加快,抖着指尖点了通过。 惠万家家政中介李鸣:【你好,请问您有没有做家政的意向?我把您的简历发到我的客户群,有客户想邀请您去他家做保姆。】 池枝圆:【当然可以。小猫点头.jpg】 惠万家家政中介李鸣:【工作内容是打扫卫生和做饭,然后照顾一个九岁的孩子,另个孩子已经成年了。他们家的父亲双腿残疾,但生活能自理,只需要基本的护理就好。您看下有问题吗?】 内容没有问题,就是…… 【安全有保障吗?】 池枝圆经常遇到看起来很正经的工作主动找上门,结果仔细了解是骗子,去了轻则卖/身,重则割眼割肾,而且保姆工作性质特殊,工作地点在封闭空间,为老板贴身服务,不能随时逃跑。 惠万家家政中介李鸣:【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家主人都已经结婚很久了,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男主人很爱他妻子,很爱。】 他拼命地强调。 池枝圆安下心,甚至生出几分误会对方夫妻感情的惭愧。 中介又发来新的消息。 【这一家人给出的工资是一个月60000基地币,包吃包住,周末双休。】 !!! 一、二、三…… 六个零? 池枝圆怔在原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数了好几遍后面耳朵的零,又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确定没有打多两个零?】 【没有,这一家人特别有钱。】 池枝圆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今天是什么很特别的日子吗……? 他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发烫。 惠万家家政中介李鸣:【今天晚上,你收拾好行李,到稻花街的公交站,雇主派车来接你,车牌号u9234。 你不要怕,那一家人特别喜欢你,家庭氛围很和谐温馨。】 * 池枝圆的行李不多,只有几件衣服,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只缝得破破烂烂的老旧布偶、用布小心翼翼裹起来的照片。 他走出家门,天空仍是灰蒙蒙,乌云压在头顶,电线,飞速驶过的载客摩托车随时会溅行人一身泥。 但池枝圆今天的心情难得不错,看不见的尾巴高高翘起,走得比平时快很多,常年翻垃圾吃的流浪小猫偶尔捡到一条鱼也会很高兴。 他的身侧是一排排商铺,这间商铺早已倒闭,窗口黑黝黝,只有一家卖电视机的商铺还在开着。 橱窗内展示着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今日新闻。 “目前人类可观测到的墙外区域污染浓度与一年前相比同比上升300%。” “101号墙外调查军正在招募新成员,有意者请联系电话……” “一群众在某小区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男尸,经查明,死因系自缢,死亡时间约两个月前,死者名字李鸣,生前为惠万家家政公司中介。” 车辆来来往往,鸣笛声频繁响起,池枝圆没有听清新闻在说什么。 池枝圆按照中介发来的地图走到候车地点。 夜色渐深,四周不知不觉起了大片雾气,浓重白雾吞没了前方的道路,像有东西藏在雾中。 他只能勉强看见旁边是一片荒废的田野,公交站早已废弃,孤零零伫立在雾中,生锈的路牌摇摇欲坠,刻着“稻花街”三个字的红漆在潮气下化成一条条地往下淌,像扭曲的血水。 四周安静到吓人,连风声都听不见,落针可闻,池枝圆差点以为助听器坏了。 101城人口密集,按理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人声。 他走错路了?但这里确实是稻花街…… 下一刻,两行刺眼的灯光穿透雾气,汽车行驶的轰鸣声打破寂静。 “吱呀——” 刹车停稳,一辆小轿车停在池枝圆眼前。 小轿车是末世前21世纪家家户户最常见的那种,看上去很老旧,白色外壳剥落生锈。 车牌号和中介所说得对得上。 池枝圆把行李箱放到后尾箱后,拉开后座车门,发现驾驶座没有人,屏幕显示正在自动驾驶,他便大胆地坐上去。 车门关闭,车辆缓缓起步。 雾霾越来越浓,无论朝车窗哪个方向看,都只能看见一片混沌不清的雾白,看不见车子正在把他带去哪里,就算有人趴在车外面他也看不见。 这让人想起末世前的一部恐怖电影《寂静岭》,里世界永远都被白雾笼盖着,结局主角以为自己回家了,一如既往地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其实是因为里世界的家、家人和真实世界一模一样。 他永远回不了家了。 池枝圆收回目光,百般无聊地打量起车内。 车子是普通的五座车,很适合一家人开车出去游玩。 几片已经风干的柚子皮放在车门置物槽里去味,风挡玻璃窗前挂着一枚平安结,随着车子行驶晃动着,平安结很旧了,红色变得混沌不清,结绳翘边破损。 封闭昏暗的环境很好睡觉,他坐了一会便开始犯困,眼皮直打架,头歪在靠枕上睡去。 * 池枝圆睡醒后,车子已经停靠在路边,驾驶座屏幕显示抵达目的地。 他揉揉眼睛,拿上行李,打开车门。 101城气温系统常年没人维护,101城一直处于又闷又燥的夏天,垃圾放一晚就生虫了, 现在车子不知开到了哪里,冷空气扑面而来,薄薄的冰霜压得松树叶下沉,像走进能永恒地保存死物的冰窖。 马路对面伫立着巨大的西式庄园,尖塔隐没于黑夜,铁门敞开一条缝。 这八成就是雇主的家。 滚轮咕噜噜地碾过石板路,他走进庄园。 庄园比他想象中得大。 斑斑驳驳的石板路向深处蜿蜒,圣女雕像俯首祈祷,伫立在门口两侧,罗马柱上的裂缝爬满青苔,中间的西式府邸隐没于黑暗。 明明周围是一大片森林,却没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没有蚊虫的窸窣声,一切静止到诡异。 只有尸体才永远不会发出声音,这个世界像死了,只剩下他。 也许只是老板和他的孩子们不喜欢噪声吧,庄园的户外隔音措施做得很好。 池枝圆想。 他走到庭院中心的洋楼门前,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前的落叶早已腐烂,门把手落了一层薄灰,仿佛很久没人打开过门。 他对着手机屏幕整理下衣领,屏幕映出的少年戴着鸭舌帽,帽檐比脸还大,衬得他年纪很小。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胜任保姆工作…… 月薪六万,比防污染局平均工资还高,会不会这份工作就有注定没法解决的问题?还是老板特别难伺候?或者因为有传染病? 如今最普遍的传染病就只有污染病,谁染上了会变成传说中的怪物。 池枝圆想来想去,仍是鼓起勇气,敲响门。 那可是六万块钱。 工作一年就是六十万,两年就是上百万。他可以把旧衣服换了,买新助听器,搬出地下室,gap一年学门能坐办公室的技术,甚至租一套有阳光的小单间,有底气去大医院问问耳聋有没有得治。 他在外面只有时薪五块钱,哪怕卖命去干活,也只能赚够饭钱。 他想着,走神得厉害,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已经打开。《 》 2、雇主家的两个儿子 池枝圆没听见对方来开门脚步声,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陌生人脸。 出现在他眼前的青年很英俊,暖阳似的浅金发,蔚蓝眼睛让池枝圆想起只在画册里见过的海洋,雪白浪花乘着海风在他眸里绽放,五官完美到不像真实存在的人类,像虚拟的电脑建模人物。 池枝圆太紧张了,脑子一片空白,一动不动,仰着头看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青年,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最后对方笑了笑:“你是新来的保姆吧?” “是……” “那快进来,外面冷。” 青年接过他的行李箱,拖进走廊。 洋楼从外面看起来很阴森,里面的装修竟然出乎意料的温馨,地面铺着羊绒地毯,壁炉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响,高高跃起的焰光将墙壁照成暖黄色。 真皮沙发七歪八扭地堆着几个抱枕。 池枝圆局促地坐在上面,低着头,双手纠在一起不知往哪放。 青年给他倒了杯热茶。 池枝圆小心翼翼问道:“你是……?” 他记得老板双腿残疾,坐轮椅,眼前的人明显双腿很正常。 “我叫时青宴,雇佣你的是我父亲。”青年温声说。 “???”那么大一个孩子?看起来比他还大……池枝圆愣住。 “我还有一个九岁的弟弟,叫时尧。” 那还好……池枝圆想。有小孩子在,他的工作生活可以多些亮色。 时青宴:“你的工作内容是做一家人的饭,打扫生活区域内的卫生,帮忙照看下我弟弟。我父亲出差了,你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 他嘴角扬起弧度,蓝眸宁静到像一泓湖泊,最烈的风也只能吹起淡淡涟漪。 “父亲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把我看成父亲的替代者。”他说。 池枝圆很想问明明只是一份普通的保姆工作,工资为什么要给到六万块那么高,但他不笨,硬生生忍住了。 时青宴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转移了话题:“走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时间不晚了,早点睡觉。” 池枝圆站起身,跟上对方的步伐。 旋转楼梯扶手刻着繁复的花纹,二楼有很多房间,门用沉重的铁锁栓着。长长的走廊朝黑暗延伸,看不见尽头潜伏着有什么。 可能是住久了地下室,他不习惯那么大的房子,看着黑黝黝的走廊,心脏怦怦跳。 好再雇主的孩子看起来脾气不错,很温柔,让他有种熟悉的亲切感。 这家人应该都很善良,不是黑心资本家。 池枝圆紧紧跟着时青宴,若有若无地蹭过对方的肩膀,蹭了点对方衣服上的冷香。谁对街边的流浪小猫咪好,它也会翘起尾巴若有似无地缠缠蹭蹭人的脚踝。 他走到一半,猝然停下脚步。 背后不知何时响起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身后却空无一人,走廊墙壁的一排烛灯散着微弱的光。 他继续走路,脚步声消失了。 他想起脚下有地毯,人在地毯上走路是没有声音的,八成是他听错了。 可池枝圆没走几步,脚步声又响起来,身后依旧没有人。 “怎么了?”时青宴问他。 “好像有人在我们后面。” 池枝圆皱眉,竖起耳朵仔细听。 噔噔噔……蹬噔…… 他终于听出来了,——脚步声来自天花板,天花板没有铺地毯。 他还没反应过来,听见时青宴对空无一人的走廊说:“时尧,别恶作剧。” 天花板和地板都藏在黑暗中,脚步声逼近,一个小男孩从阴影里走出。 “抱歉。”时青宴温声说。 “没关系……” 池枝圆说着,目光突然停顿在小男孩脸上。 不因为别的,因为对方看起来……太可爱了! 奶白皮肤,巴掌大的小圆脸,小绵羊似的毛绒金卷发,蔚蓝色圆眼睛,穿着背带裤和小白袜羊皮鞋,像西方油画里养尊处优的小王子。 小男孩拘谨地躲在时青宴大腿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打量池枝圆,眼神怯生生。 时青宴摸摸他的头:“这是我弟弟。” “时尧,快去和池枝圆哥哥打招呼,以后就是他照顾你。” 时尧小心翼翼挪动身子,凑到池枝圆身前,像小狗第一次与人类见面,仰着头仔细打量一番后,又嗅嗅对方的衣角。 最终鼓起勇气,抱住少年的腰,声音奶声奶气。 “圆圆哥哥。” 池枝圆心软软,使劲揉揉池应禾的脑袋,对方的头发冰冰凉凉,连着头皮和头骨都是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冰窖里拿出来。 他只当小朋友是空调吹多了。 最后,时青宴把他带到一扇门前:“枝圆,这是你的房间。” “对了,凌晨三点到早上六点,不管有谁在外面叫你,都不要离开房间。” 池枝圆:“好。”老板家的规矩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听。 时青宴把钥匙交给他,便离开了。 卧室比想象中大得多,松木地板,落地窗,轻纱窗帘随风而起,墙柱之间嵌着老式柴火壁炉,中间的双人床落满层层叠叠的厚床帐,床褥一层叠一层。 地毯刚洗干净,能闻到洗衣粉味,池枝圆试着脱鞋才踩上去,毛绒绒的,抬起脚会出现一对毛脚印。 他还发现房间里有最新款的空调和暖气机、电视机。 池枝圆以为房子里只有油灯是因为太偏僻了没有通电…… 他住过最便宜的屋子就是没有通电。 这个庄园到处都是油灯,是明火,必要时能掀起一场大火毁灭一切证据,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统统化成灰被风吹走。 为了安全,池枝圆吹灭油灯,打开电灯。 他把行李箱打开,拿出换洗的衣服。 浴室也很大,大理石浴缸足够两个人一起洗澡,夫妻一起使用最合适。 花洒一打开喷出来的是热水,洗浴篮放着没拆封的香皂、洗面奶、护发素、磨砂膏,还有小瓶牛奶味身体乳,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很罕见的精致小玩意。 也许是这家夫人用剩下给他的。 池枝圆难得有这样的洗澡条件,泡了很久的热水澡,把自己从头到尾洗得很干净。 身体被熏得红彤彤,大腿肥嫩饱满。 水珠啪嗒滴下来,过于软的肉团弹了几下,像熟过头的水蜜桃。水珠延伸至腹股沟下的粉红,将地面巴掌大的纤细双脚浸得湿漉漉。 池枝圆擦着头发时,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他,从里到尾,看得干干净净,他本能地并起腿,藏住不能给人看见的地方,脚趾蜷起。 应该是错觉吧,荒郊野岭的谁会偷看他? 他从浴室里出来,发现天下起了小雨。 雨水细细密密地砸在窗户上,凝结成湿漉漉的冰霜。 除了这间房,这栋楼所有灯都熄灭了,没有半点光映到外面,那两兄弟应该早早睡下了,否则不可能半点灯都不用,除非不是人,是什么能夜视的怪物。 他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一片漆黑,像电脑黑屏了,根本不存在“外面”,只能看见雪白的冰粒黏在窗户玻璃上。 池枝圆懒得再观察这些,他早早开了暖气机,屋里暖和到像塞满棉花,轻飘飘,仿佛能隔绝一切漆黑和冰冷。 他吃完药,躺倒在床,床垫立刻深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滚,埋进鸭绒被褥。 困意很快涌现,眼皮压成一条小缝,他困得迷迷糊糊,从小缝里看见床脚依然安安静静地蜷缩着一个黑色人影,在看着他。 …… 有黑影在,他没有再梦见那家奇怪的人。 池枝圆睡得很香,一夜无梦。 他醒来后,已经是早上七点。 下了整夜的雨已经停了,渗进来的水汽覆满整扇玻璃窗,手覆在上面能留出手印,凝结成的水珠往下淌着,仿佛是这栋屋子淌出的泪痕。 天微微亮,终于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天边雾蒙蒙地泛着鱼肚白,松木林繁茂到望不到尽头,高高耸立的树顶与薄雾纠缠。 池枝圆看了许久,终于是哪里不对劲。 他从小到大站在高处往远望,无论从哪个方向望,无论是看天空还是看高楼,巨大的安全墙都在视野里。 而他现在竟然看不见安全墙,远方只有雾白空旷的天际线。 可能是雾气太重了。 池枝圆走出卧室,走廊静悄悄的,其他人大概还没醒。 他得抓紧时间给他们做早饭。 厨房在一楼,厨房有普通人的家这么大,橱柜里放着各种没拆封的厨房小家电,绞肉机之类的,碗筷亮晶晶,角落不沾一丝灰尘,没一丝使用痕迹。 在他来之前他们从不用厨房吗?难道不用吃饭?人类怎么可能不吃饭? 厨房里有一个专门的房间用来储藏食物,房间内摆着好几口大冰柜和冰箱,冷气机嗡嗡响,几坛半人高的陶罐被石头死死压着,应该是在腌酸菜。 池枝圆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竟然有不少食材,青菜、洋葱、南瓜……这些他认得,小时候在画册里见过。 末世后,生态系统崩坏,人类无法再种出正常的农作物,就算在安全墙内,能种植的耕地面积几乎为零,每个人只能吃廉价快捷的营养剂。 有正常粮食也轮不到普通人享用。 冰箱冷冻层放着几块用保鲜袋装着的肉,猩红色,纹理清晰,池枝圆充其量只吃过人工合成肉,没见过猪肉牛肉,也看不出这是什么肉。 池枝圆还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没接触过自然食物,根本不会做饭。 好再池枝圆眼尖在冰箱旁边瞥到一本菜谱。 菜谱页面泛黄,边角破损卷边,配图色彩剥落,文字还算得上清晰。 他认认真真看了几页,觉得自己照猫画虎做几道菜应该……没问题。 味道怎么样就难说了。 他翻看了许久,决定煮一锅瘦肉粥,煎几只荷包蛋,打几杯豆浆,应该算是比较正常的早餐了。 池枝圆按照配图拿上食材,离开储藏室。 电饭锅新的没拆封,塑封膜里夹着说明书。 说明书上说一家三口人需要放1.5量杯米,四口人最好放2杯米。 “……”池枝圆看着说明书,陷入沉思。 他其实不清楚现在家里有多少人吃饭。 保姆一般不上桌吃饭,为了给雇主一家相互相处的私人空间。 等雇主吃完后,保姆在厨房随便吃点。 父亲出差了,家里只有两个孩子要吃饭。 ……那,他们的妈妈在不在家? 中介提到这家人夫妻恩爱,没有分居,女主人应该在家,他要做三个人的饭。 可是女主人并没有出来和他打过招呼。 池枝圆不确定,怕做多饭浪费,毕竟自然粮食珍贵得很。 他离开厨房,想去问问时青宴。 昨晚下雨刮风,走廊的油灯熄灭了,窗外映进的微弱晨光勉强照亮屋内,家具的影子被拉得长长。 屋内依然很安静,所有人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 池枝圆每个楼层都看过了,没见到人,也不知他们的卧室在哪,只能作罢。 他下到一楼,路过阳台,不经意瞥见有那里白白的东西在飘。 他好奇地走近看,发现是一条白色连衣睡裙晒在阳台上。 裙子浸在朦胧雾光中,布料看起来很柔软,裙边缀着蕾丝花白微风拂过,裙摆轻盈地起起伏伏,远远看过去像一个雪白的小人在舞动。 微风伴着洗衣粉香,衣角滴着水,应该是昨天晚上刚洗了晒上去的。 池枝圆不经意地往侧边看时,裙子后面竟然沾染着大片血红污渍,拂动起来血污像活了过来,一道道蠕动着往下淌。 池枝圆吓了一跳,苍白着脸往后退一步。 但他很快回过神,家里有个小孩在,应该只是红色颜料或者调味汁打翻了…… 他得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忙洗干净裙子。 池枝圆也找到了答案,女主人大概率在家。 他回到厨房,从米缸里舀出够三个人的白米,洗刷三遍后,放进电饭锅里。 肉他直接拿冷冻层叫不出种类的肉,肉化冻后底下溢出一摊鲜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而开,说是昨天半夜现宰他都信。 三个人吃……,池枝圆按照菜谱切出两块巴掌大的肉。 肉在砧板上被菜刀蹭噌地剁成肉沫,老板家的菜刀特别好用,几下就把肉块切得又细又腻。 他以前用自家菜刀切合成肉时,得割半天,切出来大小不一,很难看。 等瘦肉粥煮熟的时间,他洗干净平底锅,把三颗鸡蛋敲进去。 池枝圆第一次见到鸡蛋,里面是黄溜溜的液体,半分钟就能煎成黄白相间的固体,散出油香味。 香到他鼻尖耸动,使劲闻了好久。 瘦肉粥煮好了,分成三碗,荷包蛋另外放在小碟里,再搭上三杯刚榨好,热腾腾的豆浆。 早餐一一端到饭桌上,盖好碗盖,防止凉了。 他第一天上工,人生第一次做饭,不紧张是假的,不知道饭菜做得好不好吃。 池枝圆忙完后,百般无聊地坐在饭桌前等老板们出来吃饭。 时青宴都二十多岁了,女主人起码得四十岁。 他该叫对方姨姨,还是夫人? 时青宴帅气高大,时尧又那么可爱,他们的妈妈肯定很漂亮,至少不像他那样瘦瘦弱弱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位优雅美丽的贵妇人形象。 还是叫姐姐比较好。 池枝圆白天起得太早,坐一会就犯起困。 他趴在餐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头发在臂弯里蹭得乱蓬蓬,胳膊肘把脸蛋压得扁扁,有点婴儿肥的白嫩颊肉往外挤出去了一圈。 …… 池枝圆睡了很久,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给吵醒。 “唔……”他抬起头,揉揉眼。 随着视线逐渐聚焦,一张白净的小脸出现在他眼前。 时尧正趴在桌子上,捧着脸看他,见对方醒了,眉眼弯弯,笑眯眯道:“哥哥,早上好。” 他的酒窝和池枝圆一样,笑起来圆圆的,还有隐约可见的奶白小虎牙。 “早上好哦。” 池枝圆揉着眼,浓密的睫毛被揉得乱蓬蓬,眼角泛红,挂着泪珠,声音软绵绵,尾音很轻,脸颊被压出一道红印子,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好欺负。 时尧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说:“哥哥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卧室外面睡觉。” 池枝圆疑惑为什么,难道卧室外面很危险?睡着了会有可怕的东西出来? 但转念一想,他是来打工的,卧室外的地点都是工作场所,不能在工作场所睡觉很正常。 他有点不好意思:“知道啦。” 池枝圆看见时青宴也在旁边,说:“早餐做好了,你们快尝尝,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他打开锅盖,瘦肉粥还冒着热气,大米炖得软烂,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新鲜了,怎么炖都呈鲜红色,肉汁把整锅粥染成肉红色,散出一股浓郁肉香。 他系着围裙,黑发柔软地垂在脸颊,眉眼温柔地舒展,明明他有着娇气矜贵的五官,但这幅模样让他像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保姆。 池枝圆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个人,一边把粥舀进三个小碗,一边笑眯眯问:“你们的妈妈呢?她不来吃早餐吗?”《 》 3、母亲 池枝圆觉得这两兄弟应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单是从父亲会花一个月六万块请保姆照料家庭就能看得出,父亲很爱惜这个家。 请了保姆,母亲不需要操劳家务,能每天睡到自然醒,和孩子们围坐在餐桌前,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天,也许会聊到周末一家人去哪里郊游、等父亲出差回来给他什么惊喜好。 雨后清晨,屋内干燥而温暖,壁炉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焰声在静谧空间里被拉得无限长。 单是想一想这个场景就很幸福温馨。 从小到大,池枝圆就很渴望拥有一个家。 医生说的没错,他潜意识里缺乏家人的爱,所以总那个古怪的梦。 池枝圆从出生起就完全失聪,101城的孤儿院只能保证孩子活着,不提供助听器。 他听不见同伴说话,听不见风簌簌吹过树叶,听不见雨滴滴答答落在窗台,听不见在他面前响起的钢琴声与歌声。 婴儿时期还好,越长大失聪带来的问题越明显,没听过人说话,所以不懂说话,语言障碍严重,对事物认知都很差,通俗来说……就是智力发育落后。 池枝圆小时候就像只突然被丢弃到人类世界里的小奶猫,不理解一切,也无法去理解,只会高高翘起小尾巴,咿咿啊啊地哭,到处找妈妈。 明明周围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死寂到可怕,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他小时候每天都很害怕,常常因为失聪做错事,茫然而慌乱度过一天后,只能缩在小角落舔舐伤口。 孤独感像雨天会隐隐作痛的腿,他长大后看似平安无事,其实疼痛已经密密麻麻地渗入了骨髓。 不过目前的生活在慢慢好转。他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等未来某一天,攒够钱,能担起养家的责任后,他也许会遇到合适的女生,拥有一个小家,在这个世界慢慢扎根。 生孩子很疼很疼,后遗症足以伴随一生,池枝圆不想让妻子去生孩子,两个人领养个宝宝就很美满了。一个像他当初那样孤独的宝宝也能拥有家。 池枝圆想着,面庞低垂,浓密长睫轻轻颤抖,嘴角扬起,小小的梨涡显露而出。 时青宴没有回答妈妈去哪里了,池枝圆耳边死寂一片,沉默时间长到不正常。 他正想抬头去看时,“哗啦——”窗帘高高扬起,一阵烈风从身边呼啸而过。 壁炉和油灯瞬间熄灭,两兄弟的身影也像熄灭的焰火一样瞬间消失。 迎接池枝圆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黑暗不是灯光熄灭的那种黑,那种黑眼睛适应后起码能看见点轮廓。 如今的黑像电脑关机了,黑如浓墨,桌子、沙发等等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 “时青宴?” “时尧?” 池枝圆喊了几声,没有人应他。 “……” 他莫名地害怕,小心翼翼地踱步,四处摸索,想找到桌子或者椅子挨着,以此来恢复点安全感,但他什么都没有摸到,只有冷冰冰的风从指缝中穿过。 对了,手机! 他想起手机还在口袋,慌慌张张地拿出来,打开屏幕,往黑暗处一照。 黑暗确实被照亮了,仅仅只照亮了几秒钟,手机啪嗒一声摔在地面。 他单是看了光明处一眼,大脑和眼睛猝不及防地传来剧痛,恐怖感瞬间席卷全身。 “啊——”池枝圆疼得叫了一声。 他脸色苍白,瘦弱的肩膀颤抖不止,发软如面条的双腿缓缓跪坐在地。 很疼,很害怕。 体内血液疯狂惨叫起来,血管要被沸腾的鲜血撑得爆裂,眼球瞬间布满血丝,鼓胀到快要炸开,脑浆也会从眼眶里喷出。 他看见了什么? 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影子,乌黑扭曲丑陋,与天空和大地连接着,能感觉到它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巨大,绝对超越人类想象。 而且绝不是善类,他单是微不足道地偷窥了一点影子,碳基生物的基因本能疯狂响起警报声,惨叫着乞求他不要看,不能直视,宁愿脑浆爆裂惨死,都不要去看,很恐怖,不是人类这样的蝼蚁能承受的。 更不能被它看见……被看见了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它,好像有两头。 池枝圆完全被吓到了,意识陷入黑暗,本能地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死掉了,重新成为一枚浸在羊水里的小胚胎。 他的头颅埋进膝间,漂亮的脸毫无血色,瘦弱的身子发抖如筛子,指甲神经质地掐着自己的手腕,留下斑斑驳驳的血红抓痕。 ……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只属于活人的宽厚掌心,贴上池枝圆发凉的脸,触感干燥而温暖。 “啪。” 悬在头顶的白炽灯忽地亮起。 池枝圆没意识到灯亮了,他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紧拽住对方胳膊,脸颊紧贴着对方掌心,拼命汲取掌心上的温暖,双眸闭着,睫毛被眼泪浸湿,乱糟糟地黏住了眼皮,连小小圆圆的唇珠都在发抖。 “池枝圆,圆圆,醒醒。” “哥哥……哥哥!” 两道声音彼此起伏,池枝圆挣扎着睁开眼,视线聚焦,熟悉的海蓝双眸映入眼帘。 时青宴半跪在地,将池枝圆抱在怀里,双手捧起他的脸,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时尧吓哭了,眼眶红红的,抽抽噎噎地喊着哥哥,也不知是叫亲哥哥还是叫池枝圆,池枝圆的胳膊被他摇晃到快散架。 时青宴抽出纸巾,擦干少年脸上的水。 “刚刚只是风把油灯熄灭了……然后突然听到你尖叫了一声,你还好吗?” 池枝圆呆坐在地面,迟迟没回神,本来亮晶晶的双眼涣散模糊,失焦严重,怎么碰他都一动不动,像发条坏掉的娃娃。 几分钟后,他才僵硬地转过头,喉咙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嗓音沙哑:“没事……只、只是低血糖了。” 时青宴松出口气,嘴角重新漫上笑意:“没事就好,不过这座庄园年代久远,听说末日前就已经存在,突然变黑确实有点瘆人。以后我会尽量开电灯。” 池枝圆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可能是安眠药的副作用,可能是真的低血糖了,也有可能是真的看见不该看的。 屋内一切都很正常,肉粥散着热气,冷气机嗡嗡地运作,两个老板都很关心他。 他还迟钝地发现时青宴一直抱着自己,方才自己的脸紧紧贴住对方的手心,跟小狗似的。 太丢脸了…… 第一天上工就出现这种岔子,如果是别的老板早就黑着脸让他不用来了。 池枝圆小心翼翼站起来。 时青宴很高大,比他高了三十多厘米,刚才把他抱在怀里像捏一只小鸡。 时尧的骨架仔细一看也不小,未来能长得很高。 至少父母其中一方体型很大。 他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着,见时青宴在身边,他便抬起头,蹭蹭对方,黏糊糊地补了一句:“先生,抱歉,我以后会调整好身体,不会这样了。” 突然,有人拽了拽池枝圆衣角。 他低头一看,时尧捧着一杯牛奶,蓝眼扑闪扑闪,很乖:“哥哥,喝牛奶。” “……”池枝圆没见过牛奶,但知道这东西很有营养,在末世后极为珍贵。 他想拒绝,时青宴径直把牛奶从弟弟手里夺过,塞到他手心中。 “你在工作时间出现身体问题,算是工伤,应该由我们负责。” 池枝圆手心贴着温热的杯面,奶香扑面而来,眼睛浸在热雾里,酸酸胀胀。 “谢谢。” 他看着桌面三份早餐,想起什么,抬头问:“对了,你们的妈妈……” “你问我妈去哪里了?” 时青宴一只手撑住面颊,嘴角含着笑意。 …… 雷鸣轰然炸开天空,101城下起大暴雨,哗啦啦的巨大雨声仿佛要冲垮一切,整座城都浸在乌黑色的雨水里。 安全墙上的远射探照灯冲破蒙蒙雨雾,亮光缓慢地扫过墙外半径。 “哗——” 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门朝上缓缓开启,阀门上的铁链被拖拽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辆军用皮卡驶进安全墙,轮胎染满鲜血,碾过的湿泥被染成暗红色。 安全墙每隔一百公里都会设立一个检疫站。 从墙外回来的军队,都得经过检疫站的防污染检查,才能回到墙内。 穿着雨衣的持枪士兵打开皮卡车门。 车里只下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很高大,接近两米,宽肩窄腰,鼓壮的肌肉几乎要把迷彩服绷破,寸头挂不住雨水,水珠顺着高耸的鼻往下淌,一双黑眉压得很低,五官英俊而冷戾。 士兵拿出污染检测仪,往他身上滴了一下。 【污染值0%】 检疫站室内。 男人刚洗完澡,换上了干爽的工装背心,脖间挂着条毛巾。 烧开的热水壶嗡嗡作响,扁口水壶灌满刚煮沸的白酒,热酒香驱赶走雨天的寒气。 “贺长官,身上有没有伤口?需不需要联系医疗组?” “不用。”男人声音低哑而冷冽。 问话的是一位刚入职的小年轻,在检疫站担任后勤。 每次有出墙军队归来,鲜血能打湿地板,痛苦的呻.吟声彼此起伏,需要他及时联系好医疗组。 而贺长官出墙回来,像去了一趟健身房,后勤组只需要检查检疫站里的淋浴间有没有坏、有没有备好白酒。 贺长官全名叫贺衍,30岁,101城防污染局的指挥官,14岁开始出墙,污染指数10%到90%的污染域都去过,任务数次多达上千次,每次都毫发无损地归来,创下人类历史最高的出墙数次。 整个人类基地都恭闻他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 贺衍抬起眼,看向角落用铁锁拴着的黑箱:“这次带回来的资料在里面,包括其他队员的死亡记录和遗物。” 他站起身,穿上外套,拿上行李准备回家。 突然,有人从背后喊住他。 “贺哥!” 贺衍回过头。 一个穿着墙外调查军制服的青年走进来,他也是刚从墙外回来,制服沾满血污尘土,脸上戴了防尘口罩,眼角弯着,笑眯眯。 “贺哥,你怎么自己先走了,不是说好一起回家……” 贺衍掀起眼:“嗯。” 青年快步跟上贺衍,搭着对方的肩,笑着继续说:“我知道有家烤肉店,店里的合成肉吃起来和真肉一模一样,啤酒白酒都是免费的,哥你不是喜欢喝酒吗?我们一起去吃吧,我请你。” “不需要。” 青年瘪了瘪嘴,故作郁闷:“真的不用吗?哥我们好不容易有时间聚一聚。” 青年拽住贺衍的胳膊:“哥,我妈也很想你。” “我说了不用。”声音响起之处冷到能结冰霜。 贺衍突然停住脚步,军靴落地的响声沉稳有力。 他俯首看向对方,眉峰锋利,一双狭眸黑沉沉,黑到像能把人淹死的深海旋涡,看不见任何情绪,压迫感山雨欲来。 “哥……?”青年有点犯恹。 “转过身。” 青年虽然很疑惑,但不敢违逆贺衍,只能听话地转过身,站直身体。 下一刻,后脑勺被冰冷而坚硬的枪口抵住。 青年知道这把枪杀过多少人,脸色瞬间惨白,回过头拽住贺衍的胳膊,掌心汗水洇湿对方外套,声音抖成筛子:“贺哥,你干什么?你喝醉了!我,我是你亲表弟……” 贺衍双眸依然漆黑如渊,毫无感情地注视他,像在看垃圾。 “嘭——” 子弹瞬间穿透青年的额头,从后脑勺穿出,脑浆鲜血溅了一墙。 青年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嘴巴睁得大大,神色惊恐到扭曲,散开的瞳孔映出贺衍的身影,像看见了地狱归来的刽子手。 “贺长官?!”在门口站岗的几个士兵听到枪声,一进屋就看见贺衍又杀了人,正慢条斯理地擦拭枪口鲜血。 贺衍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长刀,刀尖轻轻剥开青年的胸膛。 胸腔里的器官已经消失了,取之而代的是一张张人脸,人脸长得和青年一模一样,没有瞳仁,双眼泛白,有的脸和成年人一样大,有的大小如婴儿,脸部浸满黏液,硕果累累地挤在胸腔里,像葡萄。 它们见到贺衍,异口同声地抖动着:“贺哥我是你你你表表表弟弟弟弟弟弟啊——” 检测仪一扫,立刻发出警报声。 【污染值20】 根据最新版的污染防治手册,污染值超出0就属于污染物范畴,0—100污染值属于一个人尚能对付的c级弱污染物,100—500是b级污染物,需要专业的防污染军队才能制服,500——5000是a级污染物,能顷刻间毁灭一座城市。 除了贺衍,目前没人在墙外遇到过数值超过5000的污染物,或者遇到过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 贺衍掀眸,看向士兵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 “报告长官,其他士兵都被它打晕了……” “下不为例。” 污染物尸体被装进收容袋,士兵们抬上手套,将他抬去专门的清理机构处理。 墙内同样下着暴雨,天色漆黑,贺衍撑着伞走入夜色,靠在墙角点了根香烟。 对于常年要出生入死的防污染军队而言,香烟、酒水,甚至一些有成瘾性的兴奋剂都是能够慰藉神经的好物。 贺衍在大衣口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黑盒。 黑盒贴着清理部门的公章封口贴【无污染】。 污染物能够形成封闭能量场,学名为“污染域”,小的只有一间五平米卧室大,大的有一座城市大甚至更大。 如果在污染域发现有调查价值的物品,需要在检疫处清理掉污染后,才能被批准带入墙内。 贺衍这次带回来一张纸条。 纸条破旧泛黄,皱巴巴,沾满干涸的血迹,用血写的字已经模糊地晕开,只能勉强辨认出是“池枝圆”三个字。 他拨通助理的电话。 “帮我在墙内查有没有这个人。” 池枝圆这个名字不大众,甚至能算得上生僻,墙内确实有这个人,五分钟后,贺衍收到了池枝圆的户籍资料。 18岁,101城居民,待业,未婚,听力残疾,学历无,由小太阳福利院抚养至14岁后,辗转各处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目前租住在垃圾处理中心附近的地下室,银行存款是负数,身高和体重都远低于平均水平,看来已经营养不良很久了。 最后一次出现在偏远郊区的一条废弃街道。 这样的人如果出了意外,连寻找和收尸的人都没有,只会安安静静地消失。 “三天之内把这个人带到我面前。” …… 雾气越来越重,窗外一片雾白,昨夜留在屋檐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台,潮湿的泥土气息飘进屋内。 池枝圆听到对方这句话,愣住,原来妈妈不在家? “那夫人什么时候回家?”他作为保姆,有必要问清楚,他要在夫人回来前铺好被褥,打扫好卧室,如果夫人有想吃的菜,比如菌菇鸡汤,得提前一晚泡发菌菇。 时青宴听完,揉揉眉心,强忍情绪似的压着眉头,温和的神色依然极力地伪装着,只是喉头滚动了下,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都没有见过母亲,祂很早就去世了。” “……” 沉默。 池枝圆一时心情复杂,张了张嘴,想了很多话,最终欲言又止:“抱歉。” 时青宴弯弯眉眼:“不用感到抱歉,我很高兴有人提起母亲。” 时尧拽了拽时青宴的胳膊,几缕金色卷发垂落,嘴巴瘪着,声音恹恹。 “哥哥,我想妈妈了。” 池枝圆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特别是时尧还这么小。 时青宴看出池枝圆的纠结,无奈地笑了笑,顺势解释道:“我们从小跟着父亲长大,但鳏夫的性格很古怪,父亲对我们很不好,我们只要问他关于妈妈的事就生气。” “他对我们并不好,所以我们对母亲这个角色寄托了很多感情,至少母亲肯定比父亲温柔。” 池枝圆:“……” 其实他能勉强理解,爱人没了,留下两个活生生的孩子,每次看见他们都会想起死去的爱人,他们还会追问妈妈去哪了,时间久了难免会对孩子有偏见,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 时青宴垂下眸,短而密的金色睫毛掩住蓝眸,可能因为早已习惯母亲的不在,他的声线格外平静:“我们很想知道母亲怎么去世的,是自杀或意外,还是因为我们而死,还是被父亲杀死。” 池枝圆惊讶他们连母亲的死因都不知道。 但被父亲杀死会不会太夸张了……父亲又不是污染物。 窗外的雾气浓到吓人,时青宴坐在窗边,窗户打开,飘进来的浓雾要将他吞噬。 助听器在此刻受到不明磁场影响,滋滋滋的电流声掩盖了一切。 池枝圆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通过他在雾气中张张合合的口型,辨别出他说了什么。 “我猜测母亲生前应该是讨厌我们的……祂只是一个很普通弱小的人类。”《 》 4、养父 池枝圆茫然,在座的所有人不都是人类吗?为什么要特地强调妈妈是人类? “哥哥!”时尧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抱住时青宴的胳膊,面颊红到像熟透的虾,声腔愤怒: “不许说妈妈讨厌我们,祂肯定很爱我们和父亲!” “生孩子要父亲把自己的一部分放进妈妈肚子里,妈妈不爱父亲怎么会让父亲做这样的事呢?” 明明不是在说他,池枝圆却耳根羞红,脸颊滚烫,羞燥地低下头:“……” 小朋友未免懂得太多了。 不过时尧说得没错,怀孕生产会造成不可逆的精神与身体损伤,会阻碍事业发展,让生活状态再也回不到以前。 一个人愿意给另一个人生孩子,不可能没有爱意支撑。 末世时代人类生存环境艰难,生一个都很少见,这对夫妇还生了两个,那肯定很恩爱了。 “宝宝乖。” 池枝圆把闹腾的时尧抱回椅子,小朋友看着不大,实则分量很重,沉甸甸,像只小猪。 池枝圆抱起来的瞬间手臂差点折了,为了不尴尬硬是坚持抱起。 时尧依然闷闷不乐,长睫挂满泪珠,贝齿咬着唇,鼻子皱成一团,一声不吭。 不知怎的,可能因为对方是小孩子,池枝圆看着这一幕特别心软,他摸小狗似的轻揉对方的头顶,扬起嘴角,小酒窝圆洼洼,眼睛弯成月牙。 “放心吧,你的妈妈肯定很爱你。” 一个沾染着热香的吻,蜻蜓点水般轻晾过时尧的额头,霎那间,时尧能看见少年放大数倍的稚嫩面庞,长睫、雪肤、红唇,如同清晨娇嫩的鲜花。 时尧的瞳孔像野兽般骤然紧缩成针眼,体温骤降,体温不同于正常人类。 时青宴看见这一幕,眉头不悦地紧皱:“时尧别闹,快吃饭。” 肉粥和豆浆还有微微余温。 眼看他们要吃饭了,池枝圆很紧张,瞅着时青宴把肉粥舀进嘴里。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做饭,生怕下一刻时青宴难吃到面目扭曲,然后把他开除。 幸好时青宴把粥咽下去后依然面色平静,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时尧吃得更快,小狗似的呼噜噜就吃完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池枝圆:“哥哥,好好吃!” 池枝圆松口气,暗暗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厨艺天赋的。 两人吃完饭后,池枝圆洗干净碗,打扫干净餐桌和灶台。 他看了下菜谱,决定中午做菌菇鸡汤、香煎柠檬牛排、番茄炒鸡蛋。 牛肉得提前腌制好,香菇和茶树菇放在清水里泡发。 池枝圆忙完,坐在椅子想玩手机歇一歇。 但打开手机,右上角赫然提示无信号。 池枝圆:…… 末世后,网络虚拟行业特别发达,能够麻木人们的神经和危机感,大量消耗工作外的个人时间,促进社会稳定。 101城内可以没有舒适的生活空间,但绝对不会有无信号的地方。 应该只是附近网络坏了,因为太偏僻实在没信号也有可能。 池枝圆百般无聊地翻手机,手机里的一切都停滞了,他像进入了一个与世界隔绝的独立空间。 新闻页面停在前一天,101城防污染局局长贺衍公开发表本年度防污染报告。 报告全文长达几十万字,新闻只简易地总结了部分内容。 相比前一年,污染状况更加严重,人类有10%的墙内领土被污染,失去数十万名墙外调查军,人类对墙外世界的探索度不足1%。 在池枝圆看来,从事墙外调查的人都很厉害。 他只在小时候短暂接触过一名墙外调查军。 池枝圆在孤儿院长到六岁时,模模糊糊懂点事了,知道自己在待领养孩子里不受欢迎,无人问津。 可是也有例外,虽然只有一次。 别的小朋友成群结伴地在院子玩,他缩在床位里睡觉发呆,翻看已经卷毛边的画册。 保育员突然打开宿舍门,外面的光唰得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池枝圆听不见保育员在激动地嚷嚷什么,只能通过手语辨认出—— “圆圆宝宝,有人来收养你了!” 那天像在树荫底下做了一个美梦,保育员把池枝圆洗得香喷喷,头发毛绒蓬松,脸蛋擦着宝宝霜,穿着旧裙子裁成的背带裤,巨大的蝴蝶结在后背晃像得小翅膀。 他被牵到浸满阳光的接待室里。 “圆圆,你有爸爸了。” 池枝圆虽然耳聋,但触觉和嗅觉很敏锐。 他抬起头,嗅动小鼻尖,与刚出生第一次和父母见面的小奶猫没什么差别,努力地感受着男人的气息、掌心、衣角,乃至从男人身边拂过的风。 男人衣角上有被阳光剧烈烘烤后的热香,男人掌心很粗糙,指节很硬,指尖沾着草灰味,应该是有抽烟的习惯。身体温度很高,连吹过的风都是热热的。 他在对方手心里蹭蹭,像小猫在蹭一块老旧却温暖的棉麻地毯。 因为男人太高了,阳光很刺眼,他即便抬头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调查军队特有的黑制服、黑色皮质军靴、金色肩章,皮带拴着银色手枪。 男人只和保育员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保育员便向池枝圆打手语。 “圆圆,他还在走收养手续,等一星期后你就能去新家了,来,喊一下爹地。” 池枝圆抱住男人的大腿,小脸蹭了又蹭,声音嫩到能掐出奶:“爹地……” 喜欢,喜欢爸爸。他只懂说简单的词汇,贫瘠的语言系统让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大手又落在他头顶,像一把小小的伞,替他遮风挡雨,把他头发揉得乱糟糟。 如果他当时能听见,也许会听见男人喊他宝宝,宝宝。 池枝圆能感受到男人和其他家长不一样,从头到尾,男人都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残疾耳朵上,没有例行检查过他,比如看他牙齿整不整齐、有没有缺手指脚趾、有没有大面积胎记。 仿佛他以前就认识圆圆了,知道池枝圆这个人过去的一切,圆圆本该就是他的孩子。 男人工作很忙,只和他短暂地相处了一下午就要离开了。 他给池枝圆留下很多礼物,童话书、奶粉、零食、新衣服。 很长一段时间,小池枝圆都是抱着这些东西入眠。 池枝圆数着时间过日子,三天、七天……他每天都背着行李,趴在窗台上,望着孤儿院大门的方向,可是,爸爸没有再出现过。 一个月,两个月,他咿咿啊啊急切地问保育员:“爸爸呢?”、“爹地什么时候接我回家?” 保育员面色难看,沉默着摇摇头。 家长约好了收养某个孩子,最后却违约的事情不见多怪。 半年,一年,池枝圆默默把这件事藏到记忆最深处,任由时间冲散,翻涌的海浪总有一天能将礁石冲刷成平地。 人类基地规定孩子14岁成年,孤儿院只抚养孩子到14岁。 池枝圆成年后,在孤儿院附近租了间地下室。 他因为听力残疾,又没有学历,很难找工作,只勉勉强强找到一份不用和人交流,在餐厅刷盘子的工作,时薪五元,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午夜零点。 某天,有人敲响他家房门,是基地政府的工作人员。 他坐上公务车,来到一间地下小仓库。 一打开锈迹斑斑的老旧铁门,灰尘味扑面而来,粉尘在巴掌大的阳光中飞舞。 小仓库堆着几个木箱,木箱旧到泛起霉味,池枝圆不明白来这里做什么,他打开其中一个木箱,里面堆满褪色老旧的男士衣服,有军装制服、大衣、衬衫。 一张纸飘落在地,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张收养申请单。 被收养人是池枝圆,所申请的亲子关系是父子。 还有一张入学报名单,学校是90号城中心小学,学生名字正是他。 城市编号越小越靠近内围,越安全,同时经济科技就更加发达。 在101号城,读书是奢侈品,而在90号城以及编号更小的城市,每个孩子都能正常上学。 每座城市独立自治,相当于一个个国家,在城与城之间通行需要严格的签证,他们不欢迎101城的人。 “养父”却能为他申请到90号城的小学。 池枝圆还看见了一盒儿童助听器,没有拆封过,外盒却已经受潮破损。 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助听器,想听一听这个世界的声音,那些只在文字里见过的鸟鸣与风响。 但末世时代,这些面向残疾人的小众用品价格高昂到吓人。 “这是他当初给你买的,本来想在那天过后的下个星期给你,顺便接你回家,开车送你去上学。” “可他是墙外调查军,他的经验很丰富,层级也不低,那一次要调查的只是一个b级污染域,可偏偏他没有回来……死在了墙外。” “没有任何资料传回来,全军覆灭,谁都不知道b级污染域里面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和更加危险的污染域融合了,可能有更恐怖的污染物在里面诞生了。” “他没结婚,没有家人,你是他的养子,是他唯一的家人,你现在成年了,所以叫你来处理他的遗物……” 工作人员用手语朝他比画。 14岁的池枝圆还是小孩子,又瘦又小,情绪很敏感,当场就抱着养父的大衣哭得厉害,眼泪把大衣淹得滴水,身体里的水都哭干了,差点晕倒在地下室。 明明这个男人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可是他们差一点点就能成为能相互陪伴一生的家人了,他差一点就有爸爸了。 池枝圆一直以为养父只是去收养别的更健康聪明的孩子了。 现在正是傍晚,夕阳朦朦胧胧,池枝圆今天还在想,养父这时候应该下班了,他的经济能力能够吃得上自然食物。 男人会去买排骨或鸡肉,回家给收养的那个孩子切菜炖汤,吃完饭后看一会电视,给孩子辅导作业,备好明天给孩子做便当的食材,就像天下所有的家长那样,父亲节或家长会会收到歪歪扭扭的自制礼物。 池枝圆讨厌污染物,恨污染物。 他此生绝对不会和污染物有什么关联,如果有污染物出现在他面前,哪怕牺牲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杀死污染物。 池枝圆很反感那个噩梦,就因为梦里的“家人”诡异反常,很像污染物,很恶心,他才不要污染物家人。 他只爱他的养父,那个已经长眠在墙外的男人。 “圆圆,圆圆?” 熟悉的声音突然降落。 池枝圆这才发现时青宴站在他面前,弯腰捧着他的脸喊了很久。 他的脸上尽是温热的液体,青年的大手完全把他的脸颊包住,脸颊肉带着眼泪从指缝里溢出,地面滴出一个个圆形小水痕。 “怎么哭了?”时青宴一脸担忧,抽出纸巾给擦眼泪。 “没事,只是眼睛进风了。” 池枝圆推开他的手,揉揉眼睛,顺便撩起耳后碎发,调整了下助听器。 养父留下的助听器他一直用到现在,已经四年了,跟着他风吹雨淋,有些部件已经坏了。 怪不得他刚刚听不见时青宴和时尧过来。 该换一个了,等这个月发工资。 池枝圆的指腹摩挲着粗糙掉漆的助听器外壳,外壳发热得厉害,像养父滚烫的掌心。 “圆圆,时尧叫你去陪他玩。”时青宴说。 “好。”池枝圆正好想转移下注意力,立刻站起身:“时尧呢?” “在房间里,我带你去。” 别墅太大了,池枝圆还不清楚两位老板住在哪个房间。 他跟上时青宴,来到三楼。 他住在二楼,父子三人住在三楼。 三楼走道漆黑一片,遮光帘严严实实盖着窗户,厚实的地毯彻底掩盖脚步声。 “这是我的房间,有事我会叫你来。” 时青宴停下脚步,旁边是一扇紧闭的黑色房门。 “好……”池枝圆看着房门,下一刻,鼻尖控制不住地紧皱。 门缝里隐隐约约传出股腐味,像有什么东西死了,不臭,但让人瞬间心生恐惧,就像远古时期人类闻到了同类死亡的腐味,告示着这里有危险,快逃。 “我们快走吧。”池枝圆假装着急。 “我父亲的房间在这里。”时青宴慢条斯理地介绍。 同样是黑色的房门,拴着一把锈迹斑斑,沉甸甸的巨大铁锁。 这个房间一样有腐味,甚至比刚才更重,闻得他心脏难受,胃部绞紧,恐惧混着胃酸翻涌,让他想吐。 池枝圆担心时尧的房间会不会也有味道…… 等打扫老板的房间时,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臭了。 时青宴俯身,瞥了一眼铁锁,无奈地轻笑:“真是的,时尧又把他父亲的房间锁上了。” 难道是怕里面有东西出来?池枝圆想。 时青宴带他继续往前走,和他漫不经心地闲聊起来:“时尧很讨厌父亲。” “我没见过妈妈,父亲不让我们见。但在很多年前,时尧无意远远窥见过一次妈妈。” “谁都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他回来后,每天都在做噩梦、梦游、发烧。问他他更不肯说,是从那时起,他就讨厌父亲了。” 怎么会这样…… 时尧到底看见了什么? 难道是父亲正在对妈妈做不可饶恕的坏事?父亲把妈妈变成不该看的样子?妈妈那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对丈夫是害怕还是依赖? 这件事和妈妈的死有关吗? 为什么父亲会不让孩子见妈妈?难道是怕孩子伤害妈妈?可两兄弟又不是污染物,不会伤害人类…… 真是太诡异了。 但别人的家事,池枝圆不好评价,只能应和说:“时尧还小,说不定以后长大了就知道父亲的不容易了。” 也许真相没他想得那么复杂,这个家就只是一个温馨普通的小家而已。 一个残疾鳏夫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很不容易。 时青宴像听见天大的笑话,打破了礼貌温和的形象,冷冷地嗤笑一声,尖牙森白:“你最好祈祷我的父亲能迟点出现,怕吓到你。” “……”池枝圆沉默,对两兄弟的父亲反而起了好奇心,也好奇这家人过去的故事。 时尧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深黑木门贴着花花绿绿的动物卡通图案,门把手挂着小汽车挂件。 时青宴拧开门把手时,池枝圆下意识屏住呼吸。 虽然很不礼貌,但他害怕那股代表死亡的味道。 咔嚓,门缝倏然映出明亮灯光,映亮黑如浓墨的走廊。 没有闻到腐味。 池枝圆回过神,怀里已经多出一个软绵绵的小孩,时尧紧紧抱住他的腰,金色小卷毛沾着奶香味,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哥哥,你来找我啦!”时尧眼睛弯成月牙,亮晶晶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他径直把池枝圆拽入房间,房门猛地关上。 池枝圆发现时尧的力气大到吓人,拽得他骨头疼,一瞬间有腕骨被活活掐碎的错觉,力道完全不像小孩。 倒像因为年幼而不懂得控制力气的非人类怪物。 他进入房间后迅速抽回手,雪白的手腕留下鲜红指印,根根分明,印子高高肿起。 池枝圆娇气,眼尾泛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把手藏进袖子里,吃疼地抚着指印。 时尧的房间不但没有腐味,还布置得很温馨,天蓝色羊绒地毯,落地床垫松软厚实,墙上挂满卡通插画,柜子里放满娃娃,角落撑着一顶露营帐篷。 像池枝圆小时候在童话书里见过的标准儿童房。 池枝圆缓过来后,弯下腰,和时尧平视:“宝宝找我做什么呢?” “哥哥来看看我画的全家福。”时尧抬起头说。 “好。”池枝圆点点头,想念妈妈的小朋友画全家福来自我疗愈,确实很让人心疼。 他小时候也经常画全家福,很多人包围着小圆圆,但因为是孤儿,家人的脸始终是空白的。 时尧把他带到自己书桌前。 时尧的书桌很乱,堆满蜡笔和纸团,时尧把中间的画纸举起来,激动欣喜:“哥哥快看!” 池枝圆定晴一看。 画里根本没有温馨的一家四口,是两头巨大丑陋的漆黑怪物从中间扯着一个可怜小人类。 怪物有一栋楼那么高,小人类被扯得双脚离地,身体裂成两半,满身鲜血,胸膛裂出血缝,能看见肋骨和跳动的心脏,连头颅都被扯开了,雪白头骨隐约可见。 小人的表情狰狞恐惧,漆黑的眼眶睁得巨大,血泪争先恐后地涌出。 小人发色眸色、衣服颜色和池枝圆一模一样。《 》 5、噩梦 小人在无声地惨叫,但真正发出尖叫的反而是池枝圆。 “啊——” 池枝圆瞳孔骤缩,心脏猛地揪紧,面色瞬间惨白,往后退一步,但撞到了桌角,吃痛地跪倒在地。 圆润雪白的膝盖泛起红痕。 他见到这幅画,熟悉的恶心与恐惧又涌上来,像撞见了会吃人的蟒蛇。 “圆圆哥哥!”时尧丢下画,跑过去拽住池枝圆手臂,把他扶到床上。 “……” 池枝圆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很尴尬无措。 老板家的孩子精心画了全家福,特地拿给他看,想要求夸夸求摸摸,他却尖叫一声跑开。 池枝圆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宝宝,你画得很好,嗯……很温馨的一家人。” 明明画得很丑,丑到惊天动地,池枝圆在内心小声说。 时尧果然还是小朋友,一下就被哄好了。 时尧也上了床,缩进池枝圆的怀抱,靠着对方微微起伏的柔软胸膛,小卷毛蹭过对方的下巴。 下一刻,时尧又举起自己的画,用手指指着被撕裂的小人:“这是妈妈。” “旁边是我和哥哥,妈妈不肯出门晒太阳,身体不好,我们就一左一右牵着妈妈的手出去郊游。” 池枝圆额头突突跳,好再他早早挪开视线,只盯着时尧,眼睛弯弯,嘴角聚起小酒窝,声音温柔而平静: “画得真好看,你的妈妈肯定很喜欢这幅画,宝宝是天才小画家。” 他刚说完,怀里毛绒绒的脑袋突然往上拱,时尧猝不及防地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谢谢圆圆哥哥夸我!” 时尧盯着他的脸,眼睛蓝到深邃,深海旋涡般要把他吞没,漆黑的旋涡眯了眯,含着笑意。 “最喜欢圆圆了。” 池枝圆摸摸脸,冰凉的湿意留在脸颊,像被一条小蛇窸窸窣窣地爬过。 小孩子没有妈妈的陪伴,很缺爱,一点点夸奖就会受宠若惊,视如珍宝,他小时候也是这样。 而且这夸奖还是他虚情假意地在夸,时尧其实是全世界画画最难看的孩子。 时尧把这幅画放进画框里,踩着凳子要把画挂在墙上。 池枝圆:“……” 早知道不夸了,挂在墙上肯定会吓到别人。 时尧顺势说:“墙上的画都是我上个星期画的,画的是妈妈。” 旁边全是黑漆漆的画作,画的是夜晚的草地,一个小人满身是血地在逃跑,身后有一只纯黑色的干枯小手在追他。 下一张画是小人摔倒在地,手臂摔断了,鲜血染红草地。 再下一张干枯黑手近在咫尺,掐着小人的脖子提起来,小人的嘴巴和眼睛睁得大大,在求救。 这些被黑色怪手追杀的可怜小人是妈妈? 时尧为什么要把亲妈画成这样? “我很想祂。”时尧站在画前,指尖摩挲着画作,小人大张嘴巴在哭,满身鲜血,被他像蚂蚁一样碾在指腹下。 他眉眼低垂,双眼藏在睫毛落下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睫毛缝隙透出的微光像泪花。 池枝圆正想问为什么要把妈妈画得那么惨,可看见时尧那么失魂落魄的一幕,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无论怎么样,时尧肯定很爱妈妈。 池枝圆怕小孩一直站在凳子上不安全,索性把时尧抱下来,这次他提前做了准备,不然手臂会咔嚓一声骨折了。 他转移话题:“宝宝好像一直待在庄园里,有想玩的地方哥哥可以带你去。” 时尧顿时兴奋起来,抬起头,眸光亮晶晶:“我想去人类聚集的地方,妈妈的家乡!” “?” 这话很奇怪,时尧不就是人类吗?时尧在的地方就是人类聚集的地方。 池枝圆只当作时尧是想去热闹的地方。 他揉揉时尧的头发,轻声说:“等有时间带你去公园广场那里走走,很多人。” “好哦。” 时尧抱着一只很丑的兔子玩偶,玩偶嘴巴用红线封住,残破的耳朵耸拉,双手断掉了,露出鲜红棉花,像活物变成的。 时尧突然低下头,抠弄兔子的纽扣眼睛,咬着唇,闷闷不乐说:“但是我出现在人类聚集地的话,会死很多人。” “……?”池枝圆愣住,反应不过来。 “父亲和哥哥就杀死很多人了,像踩死蚂蚁一样。”时尧把兔子眼睛抠了下来,漫不经心道。 池枝圆觉得时尧是不是偷喝了大人的酒,喝醉了。 下一刻,时尧突然一改郁闷的模样,丢下玩偶,抬起头注视池枝圆,声音愉悦轻快,就差哼起歌:“不过我不在意人类的死亡,只要能去妈妈的家乡看一眼我就很高兴。” “就像圆圆哥哥你不会在意你一天踩死了多少蚂蚁,是吧?” “……” 池枝圆沉默,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而且他莫名地很害怕,怕某一天所有人类都死了,只剩下他,就像那个噩梦。 他只能假装自己没听见,捡起床头的一本童话书:“宝宝,别闹了,我给你念故事。” 在他和时尧对话的片刻,墙壁上的画已经悄然改变。 干枯黑手把小人高高提起来,高度起码有一栋楼那么高,把小人狠狠摔在了地面。 可怜的小人在地面变成一滩,四分五裂,鲜血四溢。 池枝圆陪时尧读完两本童话书,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两个孩子都夸他早餐做得好吃,他信心大增,没有压力地在厨房捣鼓起来。 鸡肉切成小块,用生抽蚝油腌制好后,加入香菇茶树菇红枣枸杞,小火慢煨。 瓦罐飘出池枝圆从未闻过的肉香气。 他摘了两把水嫩葱绿的娃娃菜,炒了盘清炒蔬菜。 蒸笼里的肉饼和豆豉鱼也蒸好了,马蹄玉米香菇嵌在肉饼里,豆豉鱼浇上提前爆香好的热油。 三菜一汤就做好了。 围裙系绳在细瘦的腰肢上绕了好几圈,池枝圆解下围裙,一边洗手,一边觉得自己很有做饭天赋。 等他以后有爱人和孩子了,他的厨艺肯定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每天都给他们做各种好吃的,他们下班放学回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池枝圆不笨,知道这种洗手作羹汤的想法会阻碍个人事业发展,生活里只有爱人和孩子,从早到晚围着灶台打转。 但对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幸福。 …… 上班第一天过得很顺利,池枝圆洗完碗,打扫完卫生后,已经是晚上九点。 他结束工作,回到房间。 每到晚上,雾气就会重新弥漫,窗外漆黑一片,白雾黏在玻璃窗上,湿哒哒地蜿蜒而下。 屋里开了暖气,池枝圆光着脚在地毯上踩来踩去,找到换洗的衣服和沐浴品后,进了浴室。 热水装满浴缸,热雾弥漫,池枝圆脱掉衣服,脚尖试过水温后,慢慢坐进浴缸里,热水哗啦一声溢出,浇湿地面。 池枝圆很喜欢这个大浴缸,他住在出租屋里没有浴室,只能去公共浴室洗,过于瘦弱、没有男性特征的身材总会让他受到骚扰。 后来他在房间里搭了个冲凉器,但也只限于匆匆洗个澡,水弄在地板上会长霉发臭。 小时候就更不用说了,保育员无法一一照顾到每个孩子的卫生,孩子头发长虱子,生皮肤病是常有的事。 现在他终于能好好洗个澡。 时青宴告诉他冰箱里的食物,他都可以自由享用。 池枝圆倒了杯牛奶,一边泡澡一边喝。 他还带了安眠药,就着牛奶一起吃下去。 不做噩梦后,他每晚都能睡个好觉。 安眠药吃下后脑袋晕乎乎的,很适合泡澡。 池枝圆蜷成一团,热水淹到胸口,凹陷的骨汇聚起小水洼,成了世上最小的人工湖。 他的皮肤很娇嫩,没泡多久就变得红彤彤,露在水面上的胸都是红的,像蜜桃熟透了,悬在枝头上淌蜜水。 池枝圆依旧感觉到有一道滚热的视线,在黑暗中偷窥自己,从坠满软肉的腹部打量到臀部,熟络到和他仿佛是老夫老妻,连孩子都生了的那一种。 他皱起眉,用一件小毛巾围住上身,埋在水里的双腿紧紧并住,让人什么都看不见。 浴室内的热气蒸腾,池枝圆头晕起来。 他靠在浴缸边,闭上眼,小扇子似的浓密长睫挂满水珠,黑发黏在通红的脸颊上。 趴在浴缸边缘的手慢慢松开,滑入水中,连带头颅都沉入了水底。 水面一片寂静。 十几秒后。 “哗啦——” 水花猛地溅起,装牛奶的玻璃杯摔进水里,浸到发白的手挣扎着探出来,剧烈的咳嗽声随之响起。 池枝圆睡过去了,被水呛到才醒过来。 气管浸满水,他拼命地咳着,薄薄的胸膛快要被咳破,鼻尖嘴巴呈血红色,泪水沾满苍白的脸,像呛奶的小猫崽,脆弱可怜,随时会因为这些小小的事情死掉。 他缓过神后,扶着墙壁站起身。 “啊!”池枝圆突然颤抖着叫了声。 诊所医生给他开了一个月的安眠药,药片全放在塑封小袋子里。 刚才他挣扎的时候,把药袋弄进了水里。 池枝圆连忙弯下腰去捞,但最终只捞出灌满水的药袋,药片已经被热水融化成粉末,散在浴缸里消失不见。 “药全没了……” 池枝圆怔在原地,眼睛红红地不知所措。 他没吃药的时候,每天都会梦见看不见脸的奇怪家人们,梦见血红色的不明肉汤,腥味熏人的安全套,还会梦见世界末日,山海倒转,人类覆灭。 每个夜晚他都会因为梦而惊醒,精神衰弱得厉害,身体一天天消瘦。 只有吃药他才能睡好觉,至少不用再和“家人”见面。 池枝圆擦干身子,裹着睡袍走出浴室,蜷在床头。 好再他今晚已经吃了药,不用再害怕。 明天……他做完晚饭后,问时青宴能不能给他一晚上的假期,他去诊所开药,第二天早餐前回来,实在着急的话,当晚回来也可以,不会耽误工作。 时青宴看起来脾气很好,和他好好商量应该会答应。 …… 天气时好时坏,第二天傍晚突然下起大暴雨。 池枝圆正趴在餐桌上休息,突然被雷鸣声吓醒,瘦弱的肩膀颤了颤。 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漆黑,连带室内都伸手不见五指。 雨水瀑布般倾倒,砸在窗台。 池枝圆连忙跑去阳台,两个孩子的衣服他上午刚晒,不及时收回来会被雨水打湿。 一堆衣服摇摇欲坠抱在怀里,遮住了他巴掌大的脸。 他在沙发上将衣服一一叠好后,看了眼时间。 晚上六点。 时间差不多了,他去问问时青宴了。 池枝圆在一楼没找到人,只能去二楼房间找他。 走廊黑黝黝,深不见底,路过的房门紧闭着,或者敞开一条漆黑的小缝,似乎有眼睛透过缝隙偷窥他,让池枝圆汗毛直立。 他快步走到时青宴的房间,敲了敲门。 “进来。” 池枝圆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探出乌亮的圆眼朝里面窥了窥,确认安全后才将门彻底打开,像初来新环境的警惕小猫。 时青宴的房间没有很特别,称得上过于简洁,房间光线昏暗,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木地板干净到反光,暗色书桌衣柜,双人床铺着黑色被褥。 双人床……? 时青宴看起来不像有对象,房间里摆双人床,难不成那么大了,还是会等着某天母亲深夜回来哄他睡觉? 池枝圆倒希望这个幻想能成真,孤独的孩子终于等来爱他的母亲,很美满了。 “圆圆。” 时青宴坐在办公桌前,侧过身唤他:“找我什么事?” 池枝圆走过去,却被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肩膀缩了缩。 桌面摆着一条死掉的小蛇,长长的蛇腹被剥开,露出发白的心脏,肠子耷拉着,尾部已经被剔去肉,只剩下森森白骨。 “我在做标本。” “哦……”池枝圆不理解但尊重。 “首先需要剔掉它的肉和内脏,留下皮和骨,然后再经过一些化学浸泡和烘干,它就可以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了。” 时青宴低头,用镊子将小蛇翻过来。 霎那间,死掉的蛇抬起头咬住他的手指。 “啊!” 池枝圆捂着嘴,后退一步。 他回过神后,发现是自己看错了,小蛇依然静悄悄地躺在解剖盘里。 小蛇的脸很扭曲,像死前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东西,黑黝黝的蛇眼淌着两行血泪,血泪随着它的头被夹起而滴在桌面。 可是它死前只会看见时青宴,难道时青宴其实是很恐怖的怪物? “抱歉,吓到你了,它的头部我还没处理好。” 时青宴用纱布蒙住它,看向池枝圆,弯起嘴角,英俊的脸浸在暖黄暗光中。 “做标本只是我爱好,不过我对我的技术还是很有信心,和人一样大的尸体我都处理过,做得栩栩如生。” 他继续说:“标本的制作模糊了死亡界限,让尸体不会腐烂,永远留在爱它的人的身边。” “你要是有想留住的尸体,可以交给我,不收钱。”时青宴轻笑,露出和时尧一样的苍白虎牙。 池枝圆想起了他的养父,养父的尸体现在还在墙外。 他听说有些污染域的生物代谢速度是静止的,尸体不会腐烂,但一带出污染域就会腐烂得飞快,除非做成标本。 他有点想养父宽厚粗糙的掌心了,想被摸摸。 那个下午,还是小孩的他只要踮起脚尖,耸动脑袋,就能与男人的掌心相贴,蹭蹭头发,蹭蹭脸。 他那时天真地以为男人的掌心会永远属于自己,他以后能被摸好多次。 如果能找到养父的尸体,做成标本,对方掌心的温暖和柔软确实能永远留住。 池枝圆垂下眸,呆呆地想。 他回过神后,想起还有正事没谈,便抬起头揪了揪对方衣角,漂亮的脸漫上不安 :“青宴哥,我晚上请假,得出去。” 雷鸣声骤然响起,闪电滑过天际,苍白的闪光穿过窗帘,忽地映在时青宴脸上。 时青宴的微笑消失了。 “你说什么?” “我,我想出去……” “什么?” 时青宴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耳聋了,池枝圆在心里念叨,重复道:“青宴哥,我晚上想请假,离开庄园,我有点事。” 他生怕对方拒绝,连忙补充:“刚上班就请假确实很不好意思,晚饭我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做的是清蒸排骨和乌鸡党参汤。明天清晨我就会回来给你们做早饭。” “实在不行的话,我今晚会回来。” 沉默许久,时青宴看着他,说:“下暴雨了,你确定要出去?” 紧闭的窗户将暴雨声衬得沉闷笨重,锤子似的砸在窗台。 “没关系,我穿雨衣。” 时青宴弯了弯眼角,瞳仁浸在一片柔和的汪蓝里:“你出去是有什么急事吗?我或许帮你解决这件事,不用你出去。” “……” 池枝圆不知道老板介不介意保姆吃安眠药,安眠药算精神类药物的一种。 他咬着唇,支支吾吾。 时青宴拍了拍旁边的床尾,声线柔和,像在逗一只怕生的小猫咪: “没事,你坐下来说。我作为雇主有必要知道你的行踪,万一你发生意外我们可以及时找到……” 池枝圆低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我需要吃药才能睡好,但药丢了,我得去诊所重新开过。” “吃安眠药?” 池枝圆硬着头皮点点头。 还好时青宴没什么反应,依然温温和和,神色多上几分担忧:“怎么会睡不好呢?是住不惯这里吗?” “不是不是,我住得很舒服。”池枝圆连忙摇头,生怕辜负了六万块月薪。 “那是为什么?”时青宴用手撑住脸,认真地看着他:“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 时青宴很诚恳地在关心他,池枝圆不好意思了,大腿因为窘迫相互夹着,白嫩腿肤被蹭得红红,腿根肉从腿缝里挤了出来。 池枝圆一紧张就会拼命夹腿。 他睫毛低低垂下,遮住湿漉漉的眸光,双唇嚅嗫: “我不是入睡困难,是因为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个古怪的噩梦……” “什么梦?说来听听。” 暴雨似乎变小了,雨声变得绵长而模糊,密闭的房间里只剩下池枝圆的呼吸声。 池枝圆只对那位诊所医生说过自己的梦,但时青宴满脸关心地看着他,清澈的蓝眸倒映着他,他在一片汪洋蓝海里畅游。 池枝圆紧绷的心绪慢慢放松下来,垂下长睫,手指相互纠着,说:“我总会梦见我的家人。”《 》 6、逃离 “嗯?”时青宴轻笑:“这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吗,我很想梦见我的母亲,但祂从没来过我梦里,祂应该讨厌我。” “我……”池枝圆小小声,辩解:“我是孤儿。” 他在外面工作时,不对外说自己是孤儿,不然别人知道他没有家人撑腰、而且听力残疾,会欺负他,还会推测出他在独居,偷偷尾随他回家。 他一般会编造自己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妈妈在家里做好饭等他,会温柔地喊他宝宝。 爸爸是墙外调查军,经常出差,但每次回家都给他们带礼物,礼物里有巧克力、牛奶、故事书。哥哥刚考上基地政府的公务员,周末会陪他到附近的公园野餐露营。 他说谎已经说得很熟练。 然而时青宴对他很好,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很温柔,最重要每个月还给他发六万块工资呢。 所以池枝圆觉得自己和他袒露真心也无所谓。 “我没有家人,却梦见‘家人’实在太奇怪了。” 池枝圆攥紧衣角,心头逐渐沉重:“一开始,我只梦见我和他们在同一间屋子,互不打扰,我静静地看电视,他们在切菜或者洗衣服,我以为我只是误入了别人的家。” 时青宴放下撑着脸的手,认真地倾听起来。 池枝圆:“后来,我梦见我和他们围在餐桌前吃饭,靠得很近,他们夹菜到我碗里,七嘴八舌讨论今天有没有喂饱我,检查我的肚子是不是瘪瘪的。” “再后来,我会梦见他们把我抱在怀里,亲我,很亲密地哄我睡觉。” “我和他们距离越来越近,仿佛就是紧密黏连的一家人。” 池枝圆想起了梦里被丢在垃圾桶脏兮兮的安全套,散出的味道让他醒来都记得,很腥,不喜欢,像猫闻到了柑橘味会反射性地避开。 安全套到底是家里谁和谁在用?距离近到都变成负的了。 当然他没有说出这点。 “嗯……”时青宴点点头,若有所思,说:“听起来不像是噩梦,只是很普通温馨的家庭生活。” 他扬起唇角,短促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做这种梦,但我从小就没有妈妈……” 池枝圆沉默半晌,欲言又止,最终语气艰难,一字一顿道:“但是,他们切菜的声音大到像在剁人骨,他们做的菜都是血红色肉丸汤、肉沫拌饭,吃一口牙齿都是肉红色,不知道是什么肉做的,很恶心。” “他们抱我去洗澡用的水是人的鲜血,他们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半夜却摸到的却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正在蠕动的乌黑皮肤。” “大家一起讨论要不要添家庭新成员,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添加新成员?和我有关吗?我好像是很重要的家庭角色。” 池枝圆头颅低垂得厉害,露出一截柔软的后颈,在暗光中白到透明,能看见青色血管和凸起的颈椎轮廓。 他毫无戒备,谁都能拧断他的颈椎,让他溺死在梦里。 “而且……梦里是世界末日,所有人类为了生存努力了很久,但还是失败了,梦中家门口挂着的尸骸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我很害怕,所有人类都灭绝了,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说着哭了,泪珠着雪白脸颊滑落,汇聚在尖尖瘦瘦的下巴,抽抽噎噎的样子像一只小猫在喵喵啊啊地呵斥,没有任何威慑力。 “我成了最后一个人类,那种孤独感真的很绝望,我是孤儿,我最怕只剩我一个人了……” 小时候,他因为耳聋听不见闹钟声,常常一觉睡醒后,整间宿舍只剩下他,灯也关了,漆黑一片。他会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去,更不用说这个世界只剩下他。 “但梦里的我却很亲近它们,它们打架了我还哭着跑去护犊子,而不是直接让它们互相打死算了,它们流血了我很心疼,像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池枝圆的身体很差,说完这些后,冷汗覆满了额头,瘦弱的身体蜷缩起来,长睫挂满泪珠,泪水在衣领上晕开一片。 “每次做完这个梦我都在半夜惊醒,发烧,很难受,只有吃药才能睡……” 时青宴面色平静,目光高高俯视而下,看着他在发抖。 “咚咚!嘭!!嘭——” 房间门突然剧烈震动,整扇门肉眼可见地在震颤,连带地板都在颤抖,撞门声响如雷鸣,像有什么疯牛似的怪物在砸门。 放置在门旁边的花瓶被震下来,哗啦一声四分五裂,瓷片洒落一地。 “啊!”池枝圆的精神本就脆弱,这回被吓到了,连忙往时青宴怀里躲。 时青宴很高大,能完全罩住少年,池枝圆半缩在他怀里,苍白的手揪住对方的衣角,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嘴巴可怜兮兮地张着,说不出任何话。 “嘭!嘭!” 片刻后,砸门声停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动静消失,重新归于寂静。 时青宴把池枝圆抱上床,少年瘦到轻飘飘,没有骨头似的,一只手臂就能抱起来。 “是时尧在敲门,不要害怕。” 他拿纸巾替对方擦眼泪,喂了一口水,“你需要冷静一下。” 池枝圆紧紧拽着青年胳膊,贝齿把唇珠磨出血丝:“谢谢……” 时青宴拍拍他湿漉漉的脸,柔声:“我觉得你可以试试接受它们。” 池枝圆猝然僵住,一字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池枝圆的激动让时青宴有点无奈,他耸耸肩,说: “对于你这种情况,在医学上有一种治疗方式叫暴露疗法,你害怕什么,就直接暴露在有它的环境之下,时间久了,你就能够习惯和接纳它了。” “害怕蛇的人,就一日三次坚持用手拿蛇,坚持不到半个月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时青宴站起身,一米九的身高让影子又黑又浓,将池枝圆完全笼盖。 池枝圆抬起头,只能看见他幽蓝色的眼睛平静地垂落,像森林里悠然自得、甩着尾巴的狼。 “圆圆,对于这个噩梦,你不要总想着去逃避。你不要再吃药了,把这个梦当真,当作你现实里真有了这几个家人,你就是那个家的一分子,你做梦只是回家了。” “你每天就开开心心的,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家庭谁不开心呢?而且一闭上眼就能回家,通勤距离很短了。" “对了,你每次做完梦后,都可以和我们分享家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很乐意倾听。比如这次,你和它们闹小脾气了,可以和我倾诉。” “至于你说那几个问题,嗯……”时青宴皱眉,想了想,语气果断: “你就大胆地对它们提出来,它们给你洗澡用人血,你就说人类不用同类的血洗澡。你睡着时摸到了非人类皮肤,那就勇敢地睁开眼,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们想要新的家庭成员,你就大胆说你可以帮忙,说欢迎使用。不过如果你家人的繁衍方式和人类一样,那确实很麻烦。” “构建一个家的和谐与温馨,离不开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努力,谁变心了都会不利于家庭和谐。” 时青宴低头对池枝圆扬起嘴角,牙齿不同于人类,尖锐而苍白,明明是很温柔的笑容,却被昏暗光线衬得很阴森: “圆圆,你觉得我说得对吗?一直吃安眠药对脑子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小傻子了,被欺负了都不懂反抗。” “用这个方法,不超过一个月你就能习惯这个梦了,每天都能睡个好觉,还能多出几个爱你的家人。” 池枝圆:“……” 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觉得青宴哥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时青宴之前说得对,“父亲”不在的时候,他就是替代者,此时的他就像古堡里的大家长,语重心长、孜孜不倦地开导小朋友。 可是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让池枝圆浑身发凉,脸色苍白。 池枝圆只能假装应和,乖乖地点点头,睫,眼角染着晶莹泪痕:“谢谢你啦,我会考虑一下。” 时青宴俯下身,冰凉的指腹拭过对方眼角,神色平静:“不用谢,希望你今晚能睡个好觉。” …… 池枝圆莫名其妙就离开了时青宴的房间。 他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的事情没和对方说清楚。 他回到时青宴房门前,脸蛋贴着门板,任由婴儿肥的脸颊肉被挤扁,黏糊糊地撒娇道:“哥哥,我还是得出去,你给我放一晚上的假吧。” 厚重的门隔着,声音显得模糊而软糯。 时青宴的方法是好方法,但他很难狠下心去改变,只能继续吃药。 除非有什么契机让他没有办法再吃药,让他只能接受梦境,成为分不清现实与梦,但是拥有“家”的疯子。 门里面没传出声音,不知是不是时青宴的回答他没听见。 池枝圆的肚子饿得扁扁,胃难受,便先去厨房找东西吃。 时青宴说过他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吃,池枝圆把烧好的菜分别匀出来一小勺,放在自己的格子饭盒里,就是今天的晚餐了。 他的饭量很小,按猫咪的饭量喂他他都能吃饱,不会占用雇主家太多伙食。 池枝圆把饭盒端到饭桌上认真地吃。 有些家庭不让保姆到饭桌吃,因为饭桌是一家人相处的地方,保姆是外人,只能在厨房吃。他能理解。 但时家两个孩子一直都让他上桌,给他夹菜,和他聊天,对他就像家人。 他想着,心口暖融融的。 孩子性格那么好,父母肯定也很有教养。 池枝圆还挺想快点认识这家人的父亲。 他从小没有父母,从养父那短暂体会过“父亲”的温暖,所以对当了父亲的人都很有好感。 吃完饭后,池枝圆见还有时间,便去洗个澡。 然后再看看能不能离开庄园。 如果今晚他顺利离开了,又没有提前洗澡,那只能在狭隘的出租屋里洗澡,从澡堂端来的洗澡水总是黄兮兮。 池枝圆洗完澡,外面依然下着大暴雨,雨声被墙体无限拉长,雨帘像一层黑布蒙在世界上。 他穿好雨衣和雨靴,带上背包和手电筒,打算走了。 他蹑手蹑脚地下到一楼,来到别墅大门。 别墅大门是很传统的那种西式双开铜门,门板刻着繁复花纹,门影黑压压地映在地面。 从他上班第一天到现在,这扇门就没打开过,也从没见过两个孩子出去。 池枝圆伸手去摸门把手,却没摸到,用手电筒一照,门锁的位置赫然挂着一把铜锁,锁链沉甸甸地垂在地面。 他每天拖地都会拖到门边,从没见过门会锁上。 此刻却上锁了。 空气中突然飘来股腐味。 池枝圆敏锐地嗅动鼻尖。 他上次也在走廊闻到这股味,很让他害怕,现在看来可能是时青宴做的标本气味,是福尔马林的气味,又冷又刺鼻。 周围有股这股味,只有可能是时青宴来过这里,把门锁上了。 时青宴是……不让他出去? 池枝圆怔在原地,靠在了墙边,眉头皱得紧紧,脑袋恹恹地耷拉着,像雨天湿哒哒淋着雨的小狗。 时青宴还搞了一个这么大的锁,难不成屋里真的有很恐怖的东西,怕他发现真相后拼命想逃跑。 池枝圆闷闷不乐,拎着背包回到卧室,孤零零地坐在床上,脱下了雨靴。 雨靴其实就是水泥靴而已,他以前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时留下的。 水泥靴很久没穿过了,靴子里面落了灰,一脱鞋就发现脚底沾了一层灰尘,黑乎乎的很显眼。 池枝圆打了一盆水,坐在床边洗脚。 也许时青宴是为了他好呢?不想他吃安眠药。 他吃的药来自智核生物集团,智核垄断了全人类基地的医药产业,大到大型医院,小到街边药店卖的感冒药。 但今年这家公司爆出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丑闻,比如集团总裁早已堕化成了污染物,出现在墙外。 虽然集团一切都在正常运作,还有媒体放出了近日内有总裁签字的文件,以表明总裁还是个正常人类,在墙内正常工作。 可智核集团的公信力已经下降得很严重。 不吃安眠药可能是正确的,只是今晚不知道怎么度过,要用时青宴说的那个方法吗?接受那家人。 池枝圆垂眸,看着脚尖在水面挑起一圈圈波澜。 池枝圆因为过于瘦弱,连脚都很小,踝骨凸出,脚踝盈盈一握。 脚肤更是白到透明,像昂贵的白玉制品,能放在手里把玩。池枝圆当保姆后吃得好了,脚尖和脚心透出了健康的粉红,颜色和蜜桃尖没差。 他用软毛巾擦干净脚,便关灯睡觉。 说不定今晚不做梦呢,池枝圆想。 偌大的卧室关了灯后伸手不见五指,黑如浓墨,卧室里就算藏了第二个人,他也没法看见。 池枝圆睡相很差,不好好盖被子,经常露出半截身子或者上半身在外面。 这次他露出了双脚在被子外,雪白皮肤在黑暗中格外显眼,脚尖相互搓弄,像小猫把白尾巴落在了猫窝外,尾巴尖闲适地晃动。 突然,他感到有“人”飞快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脚。《 》 7、被污染局捕了 “啊!”池枝圆颤着声尖叫,猛地把脚往被窝缩。 擦过他脚心的触感很清晰,五指分明,皮肤冰冷而湿润,像蛇。 “有人……”池枝圆吓得不行,哆哆嗦嗦地用被子蒙住头,变成块泡发的面团,但他又觉得躲被子不好,万一对方爬进被窝了呢。 他只能掀开被子一角,眼睛眯成缝,小心翼翼在黑暗中寻找人影。 他只能想到是家里进小偷了,但小偷为什么要摸他的脚,好奇怪啊…… “啪——” 没有人去开灯,卧室灯却突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刺眼灯光让池枝圆猛地闭眼。 适应光线后,他慢慢睁开眼,心跳响如雷鸣。 “哥哥!” 熟悉的小男孩面庞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时尧不知何时爬上了床,将头伸到他眼前,蓝汪汪的双眼映出池枝圆惨白的脸。 池枝圆:“……” 池枝圆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脸颊鼓起一边,眉头紧蹙,冷冰冰地盯着对方,一字一顿:“时尧,你为什么要吓我。” “咦,哥哥,我没有吓你啊?” “你趁我不注意偷偷摸我的脚,从脚趾滑到脚心。”池枝圆很认真。 “……”时尧委屈巴巴地蹭了蹭池枝圆肩膀,扑闪扑闪的眼睛显得很无辜,奶声奶气:“我看哥哥你在睡觉,我不好意思太大声打扰,只能悄悄碰一下哥哥露在外面的脚,看哥哥有没有睡着。” “但没想到把哥哥吓到了。”他耷拉着脑袋。 ……行吧。池枝圆听说小狗也很喜欢用鼻头蹭主人的脚。 “你找我做什么?想吃夜宵了?”池枝圆问。 时尧顺势坐在池枝圆的怀里,从口袋里拎出一枚钥匙。 池枝圆:“这是什么?” “是大门铜锁的钥匙哦,我从时青宴那里顺来的。” 时尧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池枝圆,面色平静,眸色比时青宴深很多,蓝到发黑,像海底旋涡在涌动。 “我看见了哥哥和时青宴说想出去,但时青宴不给,还把门锁上了。哥哥很伤心,背着背包在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久。” 他垂下眼帘,只能从睫毛缝隙里看见点幽蓝微光:“哥哥看起来很可怜,我心疼。” ……时尧确实心疼。 但他为什么会心疼一个人类。 他身边的人类很瘦弱,胸腔薄薄平平,里面盛着一颗很小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像小兔子蹦蹦跳跳地彰显着威风。 腹部内脏只被薄薄一层小肚子保护着,眼球裸露在外,大脑嫩到像豆花。 他应该要杀死他才对,人类走在路边也会不小心用鞋底踩死一条虫子,被踩扁的虫子像极被踩扁的人类,都是血糊糊一滩,毫无差别。 但为什么不杀他?每次看见他,就像狗看见了骨头,尾巴摇成龙卷风,鼻头湿漉漉的,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看见他哭他笑,就像长出了属于人类的心脏,被他小小的情绪猛烈地牵住。 仿佛自己的血肉就属于他,自己的一切都由他支配。 时尧对这种情绪非常陌生,听父亲说只有弱小无能的人类才会有这种情绪。 “时尧。”池枝圆皱眉,一本正经地教育起孩子:“不能随便乱拿别人的东西,你偷偷让我走,时青宴会生气的。” “我让你走你就走,他只是比我早一点从妈妈肚子里出来,没资格对我生气。”时尧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眸光冰冷如剑。 时尧一向听话乖巧,池枝圆第一次见他生气,阴郁反常的模样不像孩子,他颤了颤,冒出冷汗。 “哥哥,你不走我就回去了。” 时尧从池枝圆手里拿走钥匙,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他刚迈过门槛,突然听见池枝圆在身后叫了一声。 “宝宝,我走!” 他转过身,看见池枝圆拽着背包,慌慌乱乱地跟上他,白皙小脸急得通红。 时尧勾起嘴角,满足地眯起眼。 池枝圆没有想那么多,他想出去买安眠药,他不想再做那个梦了,想今晚睡个好觉。 明天他会早早赶回来给孩子做早餐,不影响工作进程,时青宴也许都不知道他偷偷跑出去了。 池枝圆跟在时尧后面,双手攥紧背包肩带,刘海盖住惴惴不安的双眸。 走廊没有开灯,死寂一片,时青宴像消失了,听不到屋内任何关于他的声息。 巨大的铜门依旧紧锁着,像发硬的尸体硬邦邦地伫立。 时尧将钥匙插入生锈的锁芯,咔嚓—— 地面被铜门剐出道道深痕,门敞开了。 此刻的暴雨停了,天气像在刻意迎合池枝圆,外面只有潮湿黏腻的水汽在飘荡,地面被雨水泡成发胀的泥浆。 “车子待会会在庄园门口接你出去。”时尧说。 池枝圆低头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们都在偷偷做坏事,也许他已经在时尧心里落下了一个好吃懒做、总想着翘班的坏保姆形象。 时尧突然踮起脚尖,勾住对方脖子,神色又恢复既往的单纯和无辜,长睫随着眼睛眨动落下一阵风,像把小扇子。 “哥哥,你明天早上一定要回来哦。”时尧笑眼弯弯,露出小梨涡:”我想吃你做的三明治,放牛扒和溏心蛋的那种。” 刚才暴躁气恼的时尧消失了。 小朋友对第二天的早餐满眼期待,池枝圆看着心软软,又怕自己辜负对方。 “圆圆不回来我会生气,一、定、要回来。“时尧一字一顿地强调,像在警告。 他一直勾着池枝圆的脖子,似乎力气大而不自知,手臂深深陷进对方的颈窝里,雪白肌肤被压得毛细血管爆裂,迅速红成一片,第二天肯定会变成淤青,池枝圆娇气得很。 池枝圆当然不会把痛表现出来,怕伤了小朋友的心,他咬着唇,额头沁出细汗,终于等到时尧松开手。 他摸小狗似的,把时尧金发摸得乱糟糟:”宝宝,我会回来的。” 时尧从小没有妈妈,爸爸又不关心自己,对别人缺乏信任感很正常,池枝圆小时候也是这样。 养父没有遵守信用来收养他后,他对别人就很难对别人产生信任。 别人和他约定一件事,他会紧绷小脸,反复问对方能不能遵守约定。 时尧现在也是这样,逼他一定要遵守约定,他很心疼,毕竟从小没有妈妈…… 池枝圆穿着那双工地靴,踩进泥泞湿地里,随着他走出庄园,时尧守在门口的身影一点点缩小。 熟悉的车停在庄园门口,是把他送来的那一辆。 夜空黑得很不正常,再阴的天也会从厚厚云层缝隙里透出点点月光,而这里的天空是完全的黑色,让人想起熄屏的电脑,一切都只是虚拟数据。 池枝圆只对天空疑惑了一瞬间,就坐上了车。 车子隔绝了冷空气,车内干燥而温暖,暖气轰隆隆地开着。 车子自动行驶起来,在迷雾中穿行,窗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池枝圆靠在椅垫上,盯着驾驶座上的平安结一晃一晃,不知不觉陷入熟睡。 …… “轰隆——” 雷鸣声骤然落下,连带着车子都在颤动。 池枝圆惊醒了,揉揉眼睛,看向窗外。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驶出迷雾,停在冷冷清清的街道角落。 不远处昏暗闪烁的便利店招牌、几个撑着伞的行人、堆积在路牙子旁的生活垃圾,告诉着他已经离开那座漆黑古老的庄园。 夜空透出稀薄的月光,很正常,与庄园上方完全熄灭的天空不一样,仿佛是两个世界。 池枝圆只把原因归咎于庄园上面的隔离罩坏了。 天空里也会有污染物,所以安全墙上方有一层透明隔离罩,棺材般把人类困得严严实实。 偶尔天气晴朗时,人类能看见闪烁着的璀璨星光,银河贯穿天际,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没了隔离罩,宁静温和的夜空会杀死全人类。 池枝圆撑开伞,离开车,得抓紧去诊所开完药再回家。 天公不作美,他没走几步路雨逐渐大起来,瀑布似的雨水将伞布压得下凹,雨帘在伞外围挂了一圈。 ……雨伞还开始漏水了,雨水从破洞处哗啦啦漏出。 池枝圆穷,一把伞用了两三年,现在伞终于退役了。 他只能急急忙忙地找地方躲雨,躲在一处街头屋檐下。 他浑身湿透,白色衬衫浸湿后接近透明,蜷缩着的蝴蝶骨清晰地透出,凹陷的腰窝黏着水,后背腰线向下蔓延至圆翘之处。 池枝圆知道上身淋湿后会透出不能被看见的地方,翘翘红红的,很惹坏人注意,便用背包挡住胸部。 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会停……池枝圆想,闷闷不乐地咬着唇,脸蛋被雨水泡得特别嫩,呈半透明,发尾黏在苍白的后颈上。 他怕等太久诊所就关门了,今晚白出来一趟。 雨水打在道路上漾起一圈圈水洼。 布鞋不知不觉被漫上来的水浸湿,脚泡在冷水里很难受。 “嘟——” 一辆suv停在他面前,按响喇叭吸引他注意力。 车窗缓缓摇下,从中探出头的男性二十五岁上下,黑发黑眼,长相俊朗。 他的神色笑眯眯,卧蚕很厚,看着很有亲和力:“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躲了很久雨,怎么,没带伞?” “伞坏了。” “你要去哪?” 池枝圆如实说:“去清山街道那里买点药。” 青年的眼睛骤然睁大,诶了一声,很惊讶:“真巧,我要去那里买夜宵,我载你过去吧,我刚下班没什么事情。” 池枝圆有点犹豫。 “怎么了?”青年见对方不动,疑惑地皱眉:“我看天气预报这个雨明天才停,你不会想在这里站一晚上?快上车吧。” 车门自动打开,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卷走周围水汽。 池枝圆身体差,被冷水浇湿后一直在发抖,他很想赶紧买完药后回家休息,万一生病发烧耽误没法去上班就不好了,他可不想丢饭碗。 屁股湿透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塑料袋,铺在车座上,小心翼翼坐上去。 “谢谢你,你是好人。”池枝圆小声说。 “小事情。”青年将车门上锁,启动引擎。 暖气让池枝圆暖和很多,不再瑟瑟发抖,他从背包里拿出毛巾,将头发缕干,再顺便把滴在皮座上的水擦干。 他看了一眼窗外:”先生,我要去清山街道,你不要走错路了。“ 青年背对他,一言不发。 “先生?”池枝圆又叫了声,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车子彻底驶入陌生的道路,七拐八弯,飞速后退的房子隐没在黑暗里,路边见不到一个行人。 ”你走错路了。“池枝圆抱紧背包。 青年继续沉默,双手攥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开向陌生之处。 池枝圆害怕了,瞳孔微缩,好不容易暖和的身子又开始打颤,双腿夹紧,把大腿肉挤出腿缝。 他没有钱,绑架他有什么用,难道想割他器官卖……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乱窜,池枝圆脸色白成一张纸,他鼓起勇气,大声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依旧没有回应。 对方反而猛地一踩油门,车子猛然加速,像在警告他。 引擎轰隆作响,彻底把暴雨声盖过,滚烫的马达瞬间蒸发掉周围的雨水。 “啪!” 带有香气的烈风划破空气,清脆的巴掌声打破沉默。 池枝圆把手探到前座,猝不及防打了青年一巴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得很重,青年的头瞬间偏向一边,差点撞到玻璃车窗上。 车子险些撞到石头,青年猛地踩刹车,打转方向盘,将车缓缓停在路边。 “嘶,力气真大。”青年回过头,吃痛地捂着面颊,隐约能看见指缝下是辣红色的巴掌印,指印分明。 池枝圆蜷在座位角落,一言不发,脸色紧绷,眼睛瞪得圆圆,如果他有绒毛肯定已经炸开。 青年轻笑:“放心,我不是坏人。” 他拿出皮质证件,在对方面前轻晃:“我在防污染局上班,贺衍长官你听说过吧?我是他的助理,叶宁,宁静的宁。” 池枝圆看得很清楚,证件上面有公章和证件照,他的戒备心慢慢松懈,刚刚可能是误会,政府工作人员怎么可能对他做坏事? 好吧,他还很冲动地打了对方一巴掌……池枝圆耳根迅速泛红,脸颊滚烫炽热。 对不起还没说出口。 “啪嗒。” 猝不及防,一双银色手铐拷在池枝圆细瘦的手腕上。 “贺衍长官怀疑你与污染物有关联,请你配合调查。”《 》 8、他为什么爱我 池枝圆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想要挣扎却被手铐死死禁锢住。 他又害怕了,眼尾通红,声线抖成筛子:“叶先生,你找错人了,我连墙外都没去过,平时赚饭钱都成问题,没有去见污染物的本事……” 他浑圆的屁股不安地在座位上碾动,臀肉被压得扁扁,腰背绷得紧紧,像在憋住什么。 叶宁看出这个小东西快吓到尿裤子了,扬起眉峰,语气柔和了很多:“我也很疑惑你和污染物能有什么关系。” 可贺衍一向话很少,他们只知道他从某个a级污染域带出一张印有池枝圆名字的纸条,雷厉风行地要求他们立刻找到池枝圆。 至于贺衍在这个污染域里经历了什么、遇到了谁、写下这个名字的东西是人还是污染物,是否还活着,他们统统都不知道。 叶宁无奈地举起双手,假装投降:“池先生,不是我想带你走,是贺衍要求的,他是我领导。你不跟我走我就没法下班,还得挨领导骂,被扣奖金。” 池枝圆沉默半晌:“……你要把我带去哪?” “贺衍的家。” “……”池枝圆没有再说话,打量对方的目光变得很奇怪。 他以前遇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男性,也会这样想方设法邀请他去家里做客。 叶宁解释:“现在是下班时间,没法把你带去污染局调查。贺衍长官是工作狂,下班了也会在家里工作,所以他自愿加班在家里调查你。” 池枝圆觉得之间应该有什么误会,去那里说清楚就好。 车子重新启动引擎,在夜色中飞驰。半小时后,驶入一处高档小区的地下仓库。 池枝圆第一次进这种小区,楼房是雪白色的,每家每户都有阳台和落地窗,小区里一点垃圾都没有,花草修剪成他没见过的漂亮形状,崭新的路灯散着暖黄色光晕,还有保安在巡逻,不用担心有小偷和流氓。 101城大多是贫民,高档小区很少,给101城的管理阶层或者来工作的内城人居住。 池枝圆坐电梯,跟着叶宁来到21楼房门前。 “叮咚。” 门铃按响。 池枝圆很少去别人家里,小心翼翼地躲在叶宁身后,只探出脑袋。 门内传来脚步声,咔嚓,门敞开。 男人刚洗完澡,水汽扑面而来,发梢往下淌着水,睡衣衣领松松垮垮,露出半点覆满水珠的古铜色肌肉。 他的身形过于高大,投下的影子完全笼盖住池枝圆。 五官英俊而冷戾,麦色皮肤,鼻峰挺拔,眉眼沉沉压着,漆黑的狭眸透不出半点光,很显凶,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凶了。 小动物会反射性地害怕比自己体型大的生物,池枝圆也一样。 池枝圆见到男人,控制不住紧张起来,心跳如擂鼓,眼睛不知往哪瞥,窘迫地搓弄衣角。 虽然他面对同样高大的时青宴没有这种感觉。 “进来。”贺衍说。 贺衍的公寓三房两厅,冷色系家具,因为只有一个人住,东西很少,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光洁到能映出影子,巨大落地窗能俯瞰整座城市。 池枝圆一进去,就感到贺衍的目光灌了刺骨冰水似的,从头到脚扫过他。 池枝圆还带着手铐,呆站在角落不知所措。 贺衍帮他把手铐解了,从鞋柜拿来一双拖鞋,扶住池枝圆雪白纤细的脚踝,帮他换上。 贺衍掀眸,冷声道:“你的衣服湿了,先换衣服。” 池枝圆这才想起自己早先被雨淋了个透。 “我没有带衣服。”池枝圆看着他,鼓起勇气说:“您有什么事快点和我说,我回家换衣服就行。” 贺衍看向叶宁:“叶助,给他买几套干洗好的衣服和内裤过来,要有睡衣。” 贺衍明显不允许这件事速战速决,甚至还想占用池枝圆一晚上时间。 池枝圆急了,脸色苍白,声音紧张地发颤:“先生,我明天早上得上班,我今晚还得去开安眠药,不然今晚睡不着……睡不着我很难受。” 贺衍:“什么牌子的安眠药?” 池枝圆如实说。 贺衍扬眉,对青年说:“叶宁,听清楚了吗?买上来。” 池枝圆依旧很着急,眼眸湿漉漉,重复道:“先生,我不能留在这里太久,我早上四五点就得去上班了。” 他得赶回去给时尧做牛扒溏心蛋三明治。 他答应时尧了。 贺衍低头,注视起眼前湿成小狗的瘦弱男孩,声线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池先生,末日时代,污染管理局拥有最高话语权,凌驾在所有统治机构上。” “每个公民要无条件听从污染管理局的命令,如果你再不配合我的调查令,污染局有权将你逮捕。” 好凶……池枝圆红着眼尾,十指相互揪弄,窘迫而无措。 “你告诉你老板,污染管理局找你有事,他如果不给你放假——”贺衍难得地嗤笑一声:“我很乐意找你老板谈谈。” “……” 找时青宴谈吗?还是找他们的父亲? 尽管他服务的这一家人都很善良温和,但池枝圆莫名觉得贺衍找他们谈话会出事。 池枝圆不知怎么反驳贺衍,只能默默不吱声。 贺衍可能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他配合。 没过一会,叶宁买了衣服和安眠药上来。 “真奇怪,这款安眠药问了很多家药店都没有,最后在管理局的仓库找到几粒,是以前的士兵留下的。” 叶宁把东西给池枝圆:“小东西,快去洗澡吧,感冒就不好了。” 池枝圆抱着衣服,走进浴室。 贺衍的浴室很简洁,干湿分离,没有浴缸这些用来享受的东西,洗浴用品只有一枚香皂,一瓶快用完的男士洗发露、洗面奶、剃须刀。 池枝圆不好意思在别人浴室里待太久,匆匆洗完澡,换起衣服。 贺衍助理给买的睡衣意外的舒服,布料滑溜溜地披在身上,价格肯定不低,他从没穿过那么好的。 他擦干头发,打开浴室,发现贺衍的助理已经离开了,屋里只有他和贺衍。 池枝圆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身心又紧绷起来,看不见的尾巴夹得紧紧。 贺衍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了两杯红酒。 “坐。” 池枝圆坐到他的对面,看着眼下血红色的酒水陷入犹豫。 贺衍看出他不喝酒,从冰箱里找出一盒巧克力可可奶,加热给池枝圆喝。 滚烫的高热量液体下肚,驱走满身的寒气,池枝圆对贺衍的印象勉强好了一点点,竟然给他饮料喝。 牛奶、巧克力这些营养加工品只供应给高等阶层,小池枝圆在福利院想喝饮料了,只能和一群孩子抢加了点白砂糖的白开水。 贺衍粗硬的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叩,冷声说:“污染管理局传唤了你一个星期,找不到人,去哪了?” 池枝圆抿了抿唇:“我在一户人家里当保姆,雇主家很偏僻,没有信号,所以你们联系不上我。” 贺衍沉思片刻,狭长的鹰眸眯起,冷冽的目光嵌满刺针,似乎能将池枝圆的衣服剥开,将他从内到外地穿透。 池枝圆被看得很心虚,低下了头,乌黑发尾散开,露出一截苍白后颈,发红的颈椎骨凸出,乌黑的瞳孔颤抖。 “我没有说谎。这份工作是我新找的,那家人的父亲常年不在家,妈妈又去世了,家里只有两个孩子,最小的才九岁。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做一日三餐,打扫卫生,陪一下孩子。“ 贺衍:“继续。” “那两个孩子都很缺爱,我和最小的孩子约好了明天给他做早餐,他想吃牛扒溏心蛋三明治。我不能违约,他都没有妈妈了,很可怜,只有我给他做早餐。” 昨晚池枝圆出发后,回过头看了一眼,时尧站在宽大的铜门下望他,身影被雨帘浇得格外模糊,随着他远去变得越来越小,像只小狗在等主人。 等他回去时,小狗时尧可能还在原地等他。 多可怜的一个小朋友啊,池枝圆希望贺衍能有所动容,放他离开。 但贺衍依旧面无表情:“嗯,为了验证你有没有骗人,我有时间会去见见这家人。” 池枝圆:“……” 贺衍的黑眸打量着少年,猝不及防转移话题:”你知道人类对污染物起源的猜测吗?“ “什么……?”池枝圆摇摇头:“不知道。” 贺衍抿了口酒,平静地说:“一千年前,公元21世纪,世界爆发污染。有学者研究是神明苏醒了,神明赐予万物进化,堕落成污染物其实是进化,光荣地进化成神明的宠儿,人类再不迎接污染,就会被放弃。” “而那位神明存在的时间比宇宙更要久,碳基生物的脑子无法想象它的形态。 人类这场灾难对于它来说只是弹走桌面上的灰尘粒,也许它哪天打个小小的哈欠,全体人类就会瞬间灭亡,一千年来的生存史只是徒劳。” 池枝圆莫名其妙想起了时家从未露面的父亲,明明这两者毫无联系。 会给他一个月六万元薪资的人,不可能和这个邪恶而非人的神明扯上关系。 “不过最科学的解释是有人打开了连接高维宇宙的通道,高维生物在暗中操控污染,如果是真的,它们到底想做什么?” 贺衍漫不经心地摇动酒杯,看着血红液体在晃荡:“人类对污染的探索度不足1%,是神还是高维宇宙,哪个解释都有可信度。” 贺衍掩下双眸,深不见底的黝黑瞳仁竟看出几分无奈:“最近这十年,污染越来越严重了。” “我们现在居住的101城处在最外围,最靠近污染。 但以前有102城,103城,一千年前甚至有301号城,数字越大越往外靠,它们才是以前处在最外围的城市。”贺衍轻叹口气。 池枝圆记得小时候还有一个104城。 104城孤儿院组织过小朋友来和他们一起玩,他为此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那个小男孩的乳牙缺了一颗,莹绿色的眼睛,蓬松的卷毛,喜欢和他玩捉迷藏,一直认为池枝圆是小女孩,长大想娶他当老婆,这样两个人都有家了。 当初的小池枝圆也愿意,在对方的性别误导下,小池枝圆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能生孩子,生两个,组建一家四口。 但那个小朋友没能长大。 十一年前,104号全城变成了污染域。103号城成了最外围城市。 105号城、106号城也是这样消失的。 污染飞速压缩着人类的生存空间,人类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被挤得严严实实,连呼吸都很困难。 贺衍揉揉眉心:“管理局研究组推测,五百年后,最外围的城市会变成9号城,一千年后,人类彻底失去生存空间,只能灭绝。” 池枝圆在沙发角落蜷成一小团,抱着双腿,下巴抵住膝盖,闷闷不乐: “先生,我知道,我听别人说过。但是,我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任何作用,只是徒增恐惧,我没有任何能力能帮上忙。” 他自知自己很普通弱小,活得轻飘飘,死了也无人在意,以前他唯一能做的是赚够明天的饭钱,不然胃会饿得难受。 现在他只想在明早回去给时尧做三明治。 “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我得回家了,我困了。”池枝圆低垂眼睑,长睫盖住眼睛。 贺衍冷着声线:“这几天都在下暴雨,你的小地下室随时会被冲垮,到时没人能挖你出来。” 池枝圆噤了声,咬着唇不知怎么反驳。 贺衍笑声低哑,不急不慢,像在逗一只炸毛小猫:“我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认识你的养父。” “什么?”池枝圆立刻抬起脑袋,双眸瞪大,水光涟涟。 “十二年前,我十八岁,已经在管理局工作三年。他二十八岁,职位比我现在的高。”贺衍眯起眸,很满意池枝圆的反应。 池枝圆算了下,十二年前,是养父来收养他的那一年,原来养父去世的时候才二十八岁。 贺衍和他的养父在同一个地方上班,认识也正常。 贺衍:“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关于他的问题我都能解答。” “……” 池枝圆低下头,粉白细嫩的指尖摩挲着杯沿,长睫阴影笼盖住卧蚕,小小的唇珠悬着,但仔细一看,他的唇珠在颤抖,细弱的肩膀也在抖。 小时候的他固执地相信养父一定会来收养他,穿着帅气的西装,牵着一束气球,把他从孤儿院接走,接回家。 在漫长的等待时光中,即便他只和男人见过一面,男人在他心里却已经成了家人,想好了往后每个父亲节送对方什么。 那时的他有一肚子疑惑,想知道养父叫什么名字,是叫爹地还是叫爸爸,他们未来会住在哪里,能不能养小宠物,他们可不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家里有没有哥哥姐姐和妈妈。 很多很多问题。 现在他也一样,他想知道男人在墙外为什么而死?到底遭遇了什么?死在了哪里?死时在想什么?有没有未了的心愿? ……他们以后还会相见吗。 池枝圆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小时候听力残疾,语言发育迟缓,很笨很瘦,性格也不好,半夜经常惊醒哭闹,还经常生病,每次治病要花很多钱,每个医生说我很难活到成年。” “福利院有很多健康聪明的孩子,我一直都是无人问津,但他一来就要收养我,像很久之前就认识我了。” 贺衍静静倾听,狭眸黑不见底,轻声:“我知道他为什么收养你。” “你在他心里的意义,比你想象中的要重,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哗——” 池枝圆听了这句话,手控制不住地一抖,热可可直接打翻,巧克力色的汁液洒了一桌,玻璃杯往茶几边缘滚去,池枝圆伸手去挡,但没挡住,咣啷一声,饮料混着玻璃碎片飞溅。 “啊……”池枝圆慌了,找不到纸巾,下意识想用袖子去擦,但热可可太烫了,在茶几上冒着热气,他掌心刚一碰到,吃痛地缩回来。 “先生,抱歉,我太激动了。“他站起身,想去找清洁工具。 冒冒失失的真是太尴尬了……他低头,声音发抖,不敢去看对方眼睛。 贺衍止住他:“我来弄干净就好。” 池枝圆对这里不熟悉,找不到清洁工具。最后还是贺衍把地板和茶几擦干净。 贺衍把拖把放回洗手间,出来时看见池枝圆在一旁局促地站着,右手蜷进袖子。 他皱眉,快步走过去,捉过池枝圆的手腕,拎起来一看,对方细嫩粉白的掌心被烫得通红。 “我去找药膏。”贺衍说。 话音刚落,池枝圆不顾疼痛似的,拽住贺衍的手,雪白的手与男人古铜色肌肤形成鲜明对比,像堆在巧克力上的奶油。 贺衍低头一看,发现池枝圆眼尾连带着鼻尖都变得红彤彤,刘海掩住湿漉漉的双眸,水光挂在眼角。 池枝圆抬起头,已经湿透的眼睛看着贺衍,声音抖成暴雨天被淋湿的小猫,夹杂着激动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不继续说了,他、他为什么收养我,他为什么爱我?是因为我身上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虽然这份爱现在已经死了,但他还是想穿透十几年的时光抓住它,在茫茫大海里捞一颗小珍珠。 他此刻脑子很混乱,甚至不恰适宜想起了时青宴和时尧的父亲,明明毫无联系,总不可能他的养父就是时家的父亲吧?那他岂不是成了时家的弟弟,而且养父十年前就死了。 可能因为时家的父亲曾经也很爱亡妻,爱到不能自拔,后来这份爱同样都无疾而终,哪怕爱得再深,如同丢进深渊的石头,再也得不到回响了。 他与养父的感情也是这样。 “快说啊。”池枝圆尾音颤抖,快哭了。《 》 9、恐同 贺衍沉默,任由对方细细软软的手指沉陷于他的手臂肌肉。 他抽出手臂,在客厅柜子里找出药膏,在池枝圆掌心上涂了厚厚一层。 池枝圆见对方不回答,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双手不知往哪放。 贺衍坐回沙发,粗硬的眉峰冷冰冰压着,声线毫无起伏:“我从不无偿给人提供重要信息。” “……” 池枝圆愣住,对方的话很明显,需要有筹码交换。 但自己有什么?没有钱,也没有力气,卖不了命,顶多只能系上围裙在贺衍厨房里做做饭,贺衍下班回来给铺好床,做几天保姆,可对方需要吗? 好坏啊这个人…… 池枝圆想不出怎么回答,梗着脖子,尴尬到耳根通红。 贺衍双手交拢在膝前:“我在污染局工作,经常需要出入墙外,接触污染物。” 他粗硬带茧的指节相互摩擦,黑眸眯着,像在回忆,又像在构思未来,乌黑瞳仁将少年的倒影吞噬。 “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去墙外。” 池枝圆懵了,圆眼茫然地睁着,未干的泪珠悬在睫毛上:“我吗?” 这不应该选一个经验丰富的墙外军人吗…… “嗯。” 贺衍掀眸,黑压压的视线笼盖住对方:“你在墙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 自己想要什么? 池枝圆自己都说不清,就跟耳朵旁时不时嗡嗡作响的老旧助听器一样,模模糊糊。 他想要搬出那间小地下室,想买几件新衣服,想治好耳朵,想上学,想要见一面已经死去的养父,问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 他想要一个家,墙外也有吗? “我想想……”池枝圆低下头,咬着唇。 “但我还是得明天早早离开,我得回去上班。他小声说:“而且我就算跟你去墙外,我也不想丢了我现在这份工作……” “嗯。”贺衍静静地听着。 池枝圆偷偷瞥了眼男人,看见对方表情没变化,飞快地嘀咕了句:“我现在的工作月薪六万。” 他不确定工资会不会比贺衍高,但能确定肯定超过污染局里的部分人。 贺衍轻叩着沙发扶手的指尖停滞,眉峰一挑,脸上难得出现诧异之色。 池枝圆不笨,鼓起勇气瞅着对方: “你那么精明,肯定先查过我的情况了,先生。” “你肯定知道我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助听器快坏了,得换一个,没有助听器我没法生活,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我还想攒点钱去上学,我没上过学。” 池枝圆发梢后藏着一个已经掉漆,斑驳生锈的助听器。身形很瘦,营养不良,贺衍一手就能禁锢住他的腰。 只有屁股和大腿堆积着一点软肉,但也少得可怜,五指张开就能包裹住。 皮肤因为常年住地下室,晒不到阳光,呈不健康的苍白。 贺衍漫不经心地扬起眉:“我给你时间思考要不要答应跟我出墙。” 他站起身,去酒柜倒酒:“你养父有一件遗物在我这里,和你有关,如果你答应我了,我把遗物给你,我想那件遗物对你很重要。” 池枝圆愣住,缓缓回过神后发现自己的心跳响如雷鸣,心绪复杂。 “你明天还不能去上班,防污染局对你的调查没结束,私自离开就是违法,会被拘留至少三个月。”贺衍的声线依然冰冰冷冷。 池枝圆没应他,蜷在沙发里瞪他。 贺衍转身去洗酒杯。 许久,他听到池枝圆问:“那我今晚在哪里睡?在你家里?” “嗯。” “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坏人,想方设法让我去他家睡觉,你也是这样。” 贺衍忽视对方的指桑骂槐,若无其事道:“你睡我床上,我睡沙发。” 池枝圆是他见过最弱小的人,和小动物幼崽没什么两样。 池枝圆过来的时候淋了雨,再在睡客厅一晚肯定会着凉发烧,奄奄一息地不省人事。 贺衍看出对方眼里的犹豫,短促地低笑一声:“被褥枕套是刚洗的,我没睡过。” 他怕池枝圆嫌床垫硬,还多铺了层羽绒床单。 池枝圆奔波了一晚上,被抓来和贺衍见面时情绪一直紧绷,确实累了,睫毛像小尾巴一样垂着,蔫蔫地盖住眼睛。 他跟着男人走进卧室,贺衍的卧室很大,收拾得很干净。 广阔的城市视野映入高空落地窗,能看见远方闪烁的巨型广告牌,飞艇在天空罩下慢悠悠地行驶,转向灯一闪一闪。 贺衍没再打扰他,送他进来后便离开了。 叶宁送来的安眠药只有三片,池枝圆拿出一颗,就着温水吞进去。 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至少今晚能睡个好觉。 他小心翼翼地躺上床,贺衍的床很大,深深陷入软绵绵的床垫,床单被套传来洗衣粉香。 他在时青宴家睡的被子也有洗衣粉香。但他在地下室住时,被子总有一股怎么都洗不掉的霉味。 池枝圆一度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也有霉味。 他闻了闻手臂,没有,只有淡淡的薄荷皂香。 他心安地埋在温暖的枕头里。 池枝圆很喜欢窗外映入的朦胧城市灯光,有一种很热闹的感觉,就没拉上窗帘睡。 他侧过身,发现这里能看见远方的安全墙。 巨型城墙耸入云端,遮天蔽日,任何光线都在墙上留不下痕迹,沉默而漆黑,与耀眼炫目的高楼仿佛处于两个世界。 99%的人一生都没离开过城墙。 网上曾流传一张图,高空无人机违法驾驶到接近天空罩的高度,拍摄到了安全墙墙外的模样。 墙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是电脑熄屏后的黑、闭上眼睛后看见的黑,黑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连最基本的粒子都不存在了。 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墙外和墙内都不处于一个维度。 池枝圆对墙外的了解就仅仅只有这些,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了生计奔波。 出不出墙他得想一想。 池枝圆还想起前几天某个晚上。 时尧刚洗完澡,他在时尧房间,坐在床上,为小朋友擦头发。 时尧的一头金色卷毛很可爱,蓬松柔软,时尧坐在他怀里,像一只小绵羊。 池枝圆用大澡巾包住小孩的头,轻轻地擦,再用卷毛梳把它梳整齐,擦上草莓味的儿童护发精油。 他忍不住问:“宝宝,你的爸爸去哪里了呀?他平时都这么忙吗。” 他到现在都还没见过老板。 池枝圆很好奇对方会是什么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爱人,这比从没结过婚更要痛苦,他走出来了吗?还是说会在深夜因为想起爱人而痛苦到不能自拔。 要独自两个抚养孩子,脸上会不会有憔悴的细纹?他会怎么教育孩子面对死去的母亲?让孩子别再思念母亲了,还是让孩子和他一样,日夜满载思念。 但死去的人不可能会回来。 如果这位父亲见到亡妻死而复生了,怕是会激动到疯掉。 时尧抬头,若有所思,蓝眼睛闪烁着微光:“我父亲在墙外。” “啊……墙外?”池枝圆愣住。 确实,家里的保姆一个月工资六万块,父亲自己的收入起码得超几倍才能支付得起,也只有墙外工作人员才有那么高的薪水了。 池枝圆低下头,温软的掌心裹住时尧的脸,一边给对方擦面霜,一边轻声说:“我听说墙外工作很危险,九死一生,你爸爸赚钱养家也不容易。” 而且他们父亲貌似还是残疾人。 时尧主动地贴住池枝圆的掌心,嗅着对方掌心的热香,像条小狗,他眨了眨眼,眼里的光晦暗不明,笑声很低:“不是哦,墙外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很多人类都死在了墙外,墙外的污染打算杀死所有人类。但他却能在墙外认识父亲,恋爱怀孕,生下我们,明明母亲那么弱小,还是人类。” …… 时尧的话池枝圆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人类根本没法在墙外生存,他们的妈妈是怎么在墙外恋爱怀孕生子的? 两兄弟为什么一直要重复自己的妈妈是很弱小的人类……“墙外的污染打算杀死所有人类”时尧从哪里知道的,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人类可能没多少生存时间了…… 他们的父亲一直在墙外,那他出墙后可能会和他们家的父亲相遇,他倒想问问对方为什么要选他当保姆,他没文化也没经验。 他躺在床上,安眠药作用逐渐起效,困意袭来,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池枝圆睡醒后头痛欲裂,他挣扎起身,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时针竟然指到中午十二点! 他一向起得很早的…… 他睡之前还抱着幻想,或许能早早起床,趁贺衍不注意偷偷溜走上班。 也不知贺衍是不是在热可可里放了什么。 池枝圆爬起床,发现贺衍已经在洗手间里放了新的毛巾和牙刷。 他刷完牙后,匆匆打开手机。 当初签劳动合同时他留了自己的电话。 他很怕手机上面有无数个时青宴打来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呵斥他为什么不听话逃跑。 然而手机里什么都没有。 池枝圆悬着的心仍是没放下来。时尧肯定等了一早上都没等到他回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难得晴朗,万里无云,澄澈的阳光照耀着城市,风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清香。 池枝圆觉得这是风暴前的风平浪静,有更恐怖的东西在宁静的天空里在等他—— 卧室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贺衍推门进来,看见他:“醒了?” “嗯。” 池枝圆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盒泡沫箱,上面贴有生鲜品标识。 贺衍拆开泡沫箱,里面是一些新鲜蔬菜和肉类。 “今天的午饭。”贺衍说。 在池枝圆记忆中,101城没有生产自然食品的地方。 他偷偷看了眼发出地址,是在80号城。 只有安全度高,经济发达的内城才有条件建立大规模养殖场、蔬菜温室棚。 池枝圆抿起唇,闷闷地垂眸。他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自然食物,第一次吃是在时青宴家。 不只是他,101城大部分人可能穷极一生都没吃过。 而贺衍却能住在高档小区,每到饭点都有人为他从内城送来新鲜食材。 对于80号城的人来说,吃自然食物甚至是稀松平常的事。 池枝圆想到这些就不太高兴,睫毛一颤一颤。 贺衍把食物搬到厨房后,走出来望向他:“你是做保姆的,厨艺应该不错?” “……和你有什么关系啊。”池枝圆鼓着脸颊,冷冷地瞥一眼他。 贺衍嗤笑,挑眉:“我想尝下你的厨艺。” “不要。”池枝圆摇摇头,把屁股死死钉在沙发上。 贺衍靠着墙壁,双手抱臂,漫不经心道:“你不做饭你自己就只能饿肚子了,我早上已经吃过了。” 池枝圆没吃早饭,一觉睡醒确实很饿,肚子扁扁地瘪下去,摸它就咕咕噜噜叫。 池枝圆生起床气,坐了很久,但最终拗不过肚子饿,只能起身去做饭。 他看了眼灶台上的食材,有牛肉和青椒、青菜、鸽子。可以做青椒牛肉和鸽子汤,再炒盘青菜。 这些新鲜食物一看价格不菲,池枝圆也不好意思自己独吃,只能勉为其难地做两人份。 池枝圆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因为腰太细了,围裙系绳缠了好几圈才把腰系住,围裙在臀部处被撑起。 贺衍靠在厨房门口,眯起眼,饶有兴致地打量少年,英俊成熟的五官透出几分痞气。 池枝圆捣鼓了一小时,终于把饭烧好了。 他额头沁出细密汗水,脸被炉火烤得红彤彤。 他饿得不行了,把菜端到饭桌就开始吃,没有管贺衍。 贺衍自顾自地拿来碗筷,坐到池枝圆对面。 青椒炒得油亮亮,牛肉点缀着葱花,青菜浇上了蒜末爆香后的热油,鸽子浸在油花花的汤汁里。 贺衍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面色一变,眉头紧皱,拿起旁边的白水猛地一灌,很罕见地在他动作里看出慌乱。 池枝圆茫然,端着饭碗的手僵住:“怎么了?” 他讨厌贺衍,但没有讨厌到在饭菜里下毒的地步。 贺衍一口气把水喝光,半晌才缓过神,他摇摇头,淡声道:“没事,呛到了。” 其实是因为池枝圆做饭很难吃。 真的很难吃。 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堪比污染物。 贺衍盯着这些外表光鲜亮丽的菜,眉头又一次紧紧蹙起,怎么都松不开。 而池枝圆丝毫不知情,圆眼亮晶晶,忍不住问:”味道怎么样?“ 池枝圆自夸自卖起来:“我照顾的那两个孩子都说我做饭好吃,一到饭点他们就在饭桌等我,还说让我永远留在他们家里做饭。” “……” 贺衍太阳穴绷出了青筋,似乎动用了浑身肌肉点了点头:“好吃,很美味。” 不可能有人觉得池枝圆做饭好吃,除非不是人类,他想。 这个小细节,印证了他认为池枝圆这份保姆工作不对劲的想法。 他有时间得去见见聘请池枝圆工作的那家人。 “我就说很好吃嘛。”池枝圆的尾巴高高翘起:“虽然你脾气很臭,但有些时候还蛮识趣的。” 他夹了几块牛肉放进对方碗里,贺衍拿着筷子的手一颤。 池枝圆低头继续吃饭,过一会,抬起头,眼巴巴地疑惑:“你怎么不继续吃了?” 贺衍掀眸,问:“你是不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自然食物?” “是的,怎么了,先生。” 那倒也正常,贺衍垂下眸,池枝圆都没尝过正常饭菜是什么味,自然会觉得自己做的是珍馐。 贺衍不愧是出入过污染域上万次的男人,吃黑暗料理对他来说是小意思。 他一边喝水,一边面不改色把菜吃完,汤也喝了一碗。 池枝圆辛辛苦苦在厨房忙活的心血没有浪费。 池枝圆看着一下子就光盘的牛肉,愣住:“先生,你怎么一下子就吃完了?我还没吃几口呢。” 这些菜不仅难吃,还很咸,摄入太多盐分会对肾脏有不可逆的损害。 贺衍怕池枝圆吃坏身体,毕竟那么脆弱。 贺衍淡声:“没吃饱我下面给你吃。” “好呀。”池枝圆眉眼弯弯,他倒很期待贺衍能下面给他吃。 池枝圆等了一会,贺衍从厨房端出一碗面。 面是红烧牛肉面,大块卤牛肉煎成焦红色,和嫩滑的竹升面浸在红烧牛肉汁里,撒上了葱花和香菜,还有一个鼓囊囊的溏心蛋。 贺衍有一半人生都在墙外度过,墙外没有生活条件可言,营养剂又无法支持军人的高能量消耗,只能找个安全的角落支火做饭。久而久之,他的厨艺能在污染局里排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贺衍想让池枝圆尝下正常食物的味道。 “谢谢先生。” 池枝圆接过面,秀气的鼻尖闻着香气一动一动,他用筷子戳破溏心蛋,任由蛋液裹满面条。 他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一般般,还没自己做得好吃。 贺衍那么普通的厨艺给时家做保姆会被开除。 贺衍没有在池枝圆脸上看见想象中的震惊之色,皱起眉。 池枝圆小口小口把面吃完,把碗递给对方:“我吃饱啦。” 他擦干净嘴,问:“先生,我今天可以离开吗?” 贺衍声线冰冷:“你还没有给我回应你要不要出墙。” “……” 池枝圆低头,拿出藏在口袋里的药片数了下:“就算你不给我走,我今天也有急事要出去。你给我的安眠药只够吃两天,我今天得去开一个月的药,不然上班不够用,明天后天都是周末,诊所不开门。” “贺先生,我今天真的得出去,就算是监狱也允许病人出去看病的吧?” 池枝圆很着急了,他索性鼓起勇气,一改以往的胆小,双臂抱在胸前,脸蛋生气地鼓起,漂亮小脸高昂着,居高临下看着坐下的男人,长睫翘起。 他甚至用脚踹向了男人的膝盖。 他知道,贺衍对自己那么坏,他也没必要对贺衍好。 贺衍垂下眸,看见对方瘦白的脚踩在自己膝盖上,脚底泄愤地碾了碾,脚底如同猫咪肉垫般绵软,五只脚趾圆润透粉,像小珍珠。 池枝圆靠得很近,他能清晰闻到男孩身上的香气,很淡很热,像埋进了被太阳晒过的小动物肚皮里。 连脚都是这股香气。 贺衍从他的双脚挪开视线,漫不经心:“我待会让叶宁来载你去诊所。” 池枝圆不可置信地愣住,随即神色爆发出惊喜,声音雀跃:“谢谢先生!” …… 叶宁作为贺衍的贴身助理,很快就到了小区楼下。 池枝圆找到对应的车牌号,在外面敲敲车窗,确定没找错车后,坐了进去。 车缓缓驶出小区,景色飞快地倒退。 从这里到诊所要一个多小时。 叶宁在驾驶座静静地开车,气氛一片沉默。 池枝圆坐在车里有点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看着驾驶窗上摇晃的挂件发呆。 幸好叶宁比他先一步说话。 “池先生,长官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池枝圆如实说,贺衍脾气确实坏,但至少没有对他动手动脚,比如打他之类的。 叶宁看着前方的路,转动驾驶盘说:“贺衍从一个a级污染域出来后,就命令管理局里的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 他无奈笑了笑:“我们都很好奇在他那个污染域里经历了什么,是不是见到了你的熟人。但他不说,他就是一个秘密很多的男人。” “……”池枝圆也不明白他一个普通人,和污染域有什么联系。 叶宁突然回过头,看池枝圆一眼:“也不排除他看上你了。” “?” “他第一次把人往家里带,还留在家过夜,不给人走,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吗?说起来,我们长官的条件很不错,是同性恋,没谈过,处男,有房车存款,还是公务员,有内城户口……” “抱歉先生,我恐同。”池枝圆猝不及防地打断。 他图便宜住在治安不好的地方时,有时候会受到男性的骚扰,家门口有醉汉徘徊,半夜回家被跟踪,久而久之他对喜欢同性的男人很反感,觉得他们都有病,是变态。 怪不得贺衍那么坏,原来是同性恋导致的。 他很传统,只考虑和女性组建家庭,然后收养孩子。 虽然不一定有女生看得上他。池枝圆低下头,闷闷不乐,十指相互纠弄。 叶宁知趣地没再说话。 池枝圆手撑住脸颊,婴儿肥十足的脸颊肉从指缝里溢出,百般无聊地看着窗外景色,任由风拂过额前,睫毛被吹得凌乱不堪。 他不笨,他有自己的规划。 届时叶宁把车停到诊所门口,他进诊所开完药后,打算从小后门离开,逃之夭夭。 池枝圆去过那家诊所很多次了,里面的布局他很熟悉。 他抓紧时间逃跑,还能赶得上给时家两兄弟做午饭。 不过如果答应了贺衍,贺衍会给他看养父留给他的遗物,会是很重要的东西……池枝圆垂下眉眼,很纠结。 突然,手机响起叮咚一声。 池枝圆低头一看,随即他猝然怔住,瞳孔骤缩,神色漫上茫然和震惊。 [您的银行卡收到账名为贺衍的转账120000.00元] [备注:自愿赠予] 十二万??! 贺衍打这么多钱给他做什么……?! 天啊,男同性恋贺衍的脑子坏掉了! 池枝圆懵了,脑子飞速回想他和贺衍相处的每一分一秒。 和钱有关的只有他提到自己做保姆月薪六万。 其实他是故意提的,好让贺衍知道他的工作多值钱,识趣点别浪费他时间。 贺衍给他打来相当两个月工资的钱,是想买他时间?还是想对他做坏事? 好坏的男同性恋…… 池枝圆一想到贺衍是同性恋,整个人很害怕,肩膀发抖,屁股在车座上不安地碾动,双腿夹得紧紧,雪白的腿肉憋得红彤彤,吓得要尿出来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随时会在隐秘的车厢里响起。 转钱就是同性恋贺衍困住他的手段之一,这下他又没法逃跑了,他得回去和贺衍解释清楚,然后把钱转回去,不能收。 白拿钱绝对没好处,特别是拿贺衍的钱,如果不听话,同性恋贺衍就会反手告他敲诈勒索。 池枝圆头疼,脑子连带着助听器都在嗡嗡响。 “诊所到了。” 车子缓缓停下,叶宁回过头说:“车没法开进小巷,你自己走进去。” “好。”池枝圆点点头,他还是先别想那么多,先去开药。 诊所在小巷尽头。 小巷小得很,窄窄一条,抬头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蓝天,地面总是泥泥泞泞地淌满污水,墙壁斑斑驳驳。 为数不多的两户人家早已搬走,门口被木板钉死,只有那位诊所医生还住在这里。 这家诊所是101城价格最实惠的一家了,池枝圆身体弱,一有个头疼脑热去那里开药打吊针也不怕花钱多,久而久之他和那个医生很熟悉。 池枝圆远远便看见诊所窗户透出昏黄灯光,医生的影子映出窗外,被拉得很长,随着风摇摇晃晃,应该是在听歌。 他走到诊所门口,木门缝隙吹出冰到不正常的冷气,门把手甚至结了层霜,他刚摸到把手就冻得立刻缩回去。 冷气肯定好几天没关了。 “有人来了,开开门。”他垫着衣袖敲敲门,没人应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接触到门板的那一刻,他闻到从门缝飘出的饭菜香。 这股饭菜香,——池枝圆在梦里闻到过很多次,他在梦中的沙发上醒来、站在家门口敲门时,都会闻到蒜末在热油里爆开的香气、肉在铁锅里炸得滋滋作响的香、肉汤煮沸了飘出的肉味。 是家的象征。 只不过那个梦中的“家”,池枝圆巴不得一辈子远离。 诊所里没有做饭的地方,附近的人都搬走了,饭菜香哪里来?难不成真的从他梦里飘出来的?“怪物家人”做好饭在等他回家? 下班回家路上闻到了从家里飘出的饭菜香,每个人记忆中都会有这样的温馨瞬间,足以支撑自己在生活中走很远。 但下一刻,饭菜香变成腐烂恶臭。 池枝圆察觉到不对劲已经迟了,他已经把门打开了。 他看见了一双帆布鞋悬空着正对他,在老式冷气机吹出的冷气里一晃一晃。 恶臭扑面而来,像无数巴掌迎面扇来,攻击力十足,他的胃瞬间泛起酸水。 啪嗒。 一滴乌黑色的水滴落。 他脚边的地板已经被一摊黑水浸透,几条拇指粗长的蛆在水滩边缘挣扎,蛆努力地翻滚到干燥的地方后,飞快拱动身子爬走,隐没在角落里消失不见。 池枝圆僵住身体,骨骼嘎吱作响,艰难而无措地扭动脖子,朝上看去。 那个会笑着问他怕不怕打针疼、怕不怕药苦的医生吊死在了吊扇下。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身体肿胀成乌黑色,头颅垂到胸口,脖子被绳勒成不正常的弯弧,像小孩拽长的肉色橡皮筋,双手因为重力惯性垂到了膝盖处。 不只是四肢黏糊成流体,脸部爬满肥白的蛆虫,蛆虫感知到有人进来,惊恐慌乱,带着黑水往下掉,噼里啪啦。 冷风吹过,“吱呀——吱呀——”,医生就如池枝圆方才所想那样,像在听一首愉悦的小曲,前前后后晃动起来。 蛆虫爬满地面,医生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五官。 明明上吊是人类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他却笑得很幸福,嘴角高高扬起,咧得很开,露出八颗牙,泛白瞳孔亮晶晶,透出喜悦之色。 像看见了敬爱的神。《 》 10、警告 池枝圆迟迟没有回来。 叶宁在车里坐了很久,烟瘾犯了,便下了车,挨着墙角抽烟。 在墙外工作的人,长期处在高压状态下,都会染上烟酒瘾,以此解压。 前几天一直在下雨,空气很潮,打火机怎么都点不着。 咔嚓。 出火孔燃出火星子,叶宁连忙叼起烟去接。 火光刚在烟草上跃动,冷风哗一声吹过,将火苗熄灭。 “啊——”,巷子尽头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惨叫,划破天际。 叶宁丢下烟,毫不犹豫地往巷子赶去。 …… “贺先生,病人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陷入昏迷,身体除了营养不良外没有大碍,刚才已经醒了。” 医生站在病房门外,向贺衍交代。 叶宁赶过去的时候,池枝圆倒在诊所门口不省人事,在医院里昏了一天一夜才醒。 贺衍推开病房门,他没在床上看见人,雪白的病床被子鼓起一个大包。 “池枝圆。” 贺衍把从家里带来的保温饭桶放在床头桌上,唤道。 被子鼓包动了动,从中探出一个毛茸茸乌黑脑袋。 池枝圆钻了出来,无精打采地靠着床头,头蔫蔫低着,漂亮的脸毫无血色,眼睛因为哭过又肿又红,睫毛凌乱不堪地黏在眼睑上。 贺衍打开保温桶,把粥舀进碗里,端给池枝圆,用眼神示意他吃。 粥是贺衍在家里炖的,放了蟹肉、瑶柱、鲜虾、蚝肉这些在末日时代特别罕见的食材,慢火炖了一小时,软烂喷香,洒着一层油绿小葱。 放在平时,池枝圆肯定翘起小尾巴,眼睛亮亮地想要尝,而他现在捧着粥,迟迟没有动勺,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吃我做的?”贺衍问。 “不是……” 池枝圆双唇嚅嗫,声音很沙哑,说出的字像呛着血:“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他旁边的手机屏幕亮着微光,停留在一个新闻软件里。 【花岛巷诊所老板在诊所内上吊自杀,尸体高度腐烂。】 贺衍坐在旁边,双手拢在膝前,轻声说:“尸检报告说他死在一星期前,那一天你第一次去他那里开了安眠药,你离开后的十分钟,他就上吊了。” 池枝圆彻底僵住,肩膀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因为过于瘦弱,他的衣服后摆空荡荡,贺衍一眼就能瞥见展翅欲飞的蝴蝶骨在发抖。 贺衍挪开视线,注视少年无措害怕的脸:“你那天去的时候他有什么异常吗?” 池枝圆努力回想那一天。 “那天下了雨,我没带伞,淋湿了,去到他诊所的时候他给我毛巾让我擦干身子,给我倒了杯热茶,我……我和他说我睡不好,一直在做噩梦,他安慰我很久,给我开了半个月的安眠药。” “后来,我就去入职做保姆了,没再和他有联系。” “他的安眠药很好用,我吃了后没在做噩梦……” 池枝圆浑身肌肉都发僵发硬,脆弱到随时都会死,随着他声音越来越小,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条毒蛇毫无声息地盘踞上脑子。 他僵硬地抬头,苍白细弱的手拽住贺衍军装衣角。 “确定是自杀吗?还是他杀?” 贺衍看着他颤抖的瞳仁,语气平静:“还在调查,污染局初步判断不是自杀。” 池枝圆鼓起勇气,抖着声线问:“贺先生,污染物寄生会在人的梦里吗?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出来杀人……” 那位医生给他开了能阻断噩梦的药,让他没法再做梦,梦里的那家人无法再与他相见。 他和它们有一星期没相见了。 他的“家人”肯定很生气,在它们眼里,他就是一个不听话、闹脾气、不按时回家的坏孩子,要好好警告和惩罚,打肿屁股都是轻的。 医生的死很可能和他梦里的“家人”有关,医生不是自杀的,是他的“家人”杀的,是给他的警告,催促坏孩子快点乖乖回家。 医生吊死的时候,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像看见了敬爱伟大的神明来迎接他。 是神杀死他的吗? 池枝圆又想起了素未谋面的时家父亲,想起了贺衍口中杀死全人类就像拭掉一粒灰尘的“神。” 池枝圆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到底是不是,人死无法再复生,他无法挽回这一切,也不知怎么面对。 “你又要哭了。”贺衍抽出纸巾,粗糙带茧的食指扳起池枝圆的下巴,径直帮对方拭掉眼角的泪痕。 他的动作一向粗暴,即便克制力度了还是把池枝圆擦得眼眶红红,池枝圆的皮肤是他想象不到的娇嫩。 贺衍垂下眼,俯视对方,冷冷道:“你的养父肯定不想看见自己收养的孩子长大后那么脆弱。” 池枝圆愣住,不知所措。 贺衍继续说,回应了他的问题:“确实有存在于梦里的污染物会杀人。在墙外有一个a级污染域没有实体,没有具体地点,它会随机选人,变成那个人的梦。” “如果哪个墙外调查军睡着后再也没有醒来,八成是遇到那个污染域了,他们在睡眠中死去,死前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永远留在美梦里。” “目前防范那个污染域没有任何办法,只要人在墙外,在墙外睡觉,就有概率被选中,被选中能不能醒来得靠自己。” 贺衍漆黑幽深的狭眸静静地看他,冷静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也在墙外做过“梦”,在梦里遭遇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但你放心,污染事件不会在墙内发生。“他说。 池枝圆想,如果自己出墙会被这个污染域入梦吗,他会不会梦见自己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快快乐乐长大…… 贺衍的话猝然将池枝圆拽回现实。 “你养父留给你的那一件遗物我已经带来了。” 池枝圆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贺衍将一个黑匣子放在床头柜,打开盖,里面躺着一本黑色笔记本。 即便笔记本一直封存在匣子里,因为年代久远,封皮覆了层薄薄灰尘。 贺衍用纸巾把灰尘擦拭干净,将匣子推给池枝圆。 池枝圆看着笔记本,顿时屏住了声息,空调轰鸣声、门外护士的脚步声、心跳声都霎那间消失,像回到了没有助听器的小时候,在寂静中等待收养的一个个深夜。 他小心翼翼把笔记本拿出来。 当他翻开第一页,才发现这是一本相册。 第一页是站在海滩上拍的,大海蓝如明镜,望不到尽头,海面与蔚蓝色天际相贴,浪花高高跃起,似乎能碰到划破天际的雪白长云。 海水很清澈,拍打上沙滩时是透明的,金色沙滩像裹了层果冻,霎那间被冲上岸的贝壳和石块清晰可见。 是很漂亮干净的蓝。 时尧和时青宴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他很喜欢。 第二页拍的是远方雪山,拍摄时间在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云雾散开,覆满白雪的高山穿透天穹,金色晨曦浇透群山,毛绒绒的金光在白雪上跃动闪耀,群山像裹了层蜂蜜酱。 他第一次见到雪山和日出,日照金山的浅金色让他想起那两个孩子的发色,很漂亮。 养父像提前知道了他喜欢什么,特地拍下的,甚至他最近遇到的两个孩子外貌里也有他喜欢的颜色,总不能也是养父刻意安排的。 第三页,是夏天的森林,他第一次见到那么高的松树,茂盛葱绿,密密麻麻地将天空掩盖,未融化的积雪将树叶压得弯弯,绿草长了满地,连树根石头都爬上了开着小花的青苔。 第四页是火山口,火红色岩浆喷涌而出,喷出的火星洒了漫天,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当时的炽热。 还有藏在高山里的巨型湖泊、划破夜空的璀璨银河、辽阔无垠的沙漠…… 池枝圆呆滞地翻动相册页,瞳孔缩成针眼,微微颤动,震惊而无措。 他生活在墙内,无论站多高都只能看见黑压压的安全墙,他没见过远山和天际,更别说大海、火山、湖泊、森林…… 因为眼界小,养成的性格也很懦弱胆小。 他自知自己和一只囚在笼里的小老鼠没什么差别。 贺衍:“这是你的养父生前在墙外拍的风景照片,本来是收养你后给你的见面礼。” 池枝圆揣住相册,紧紧咬着唇,眼眶通红了,像在憋住某种情绪。 童年经历能塑造贯穿一个人一生的性格。 池枝圆想如果养父没出意外,自己顺利被他收养了,从小就有助听器,能吃得饱饱,冬天有棉衣穿,可以上学,放学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家。 见面礼是父亲在墙外拍摄的照片,从小听着父亲讲墙外的冒险故事长大,父亲本人就是很厉害的墙外调查军,他会很骄傲地在同学面前宣扬。 那他会长成什么样的人? 也许会成为一只充满安全感,意气风发,崇尚自由和强大,对墙外充满向往的鸟。 啪嗒。相片被圆圆的泪珠打湿,裹在水珠里的景色一角被无限放大。 池枝圆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没相片,只有一行俊秀有力的字。 “致我的小冒险家: 不要龟缩在墙内哭泣,囚笼不属于你,你只属于广阔天地。 你在墙外会受伤、流血、痛苦,会失去一切,——但我看见了你的未来,你在墙外找到了你的家人,找到爱你和你爱的人,你会成为末日时代最勇敢无畏的冒险家。”《 》 11、出墙准备 池枝圆对养父的了解少得可怜,唯一印象就是在那个暖洋洋的下午,他第一次见到愿意收养自己的人,小心翼翼地嗅着对方衣角的香气,努力镌刻进记忆里。 然后再见面就是十年后散漫灰尘的地下室,看见一箱又一箱老旧的遗物。 池枝圆通过这些照片,拼拼凑凑地了解到养父人生经历的冰山一角。 养父去过墙外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一生都不曾见识过的壮阔风光,以及,很爱他。 人类进入安全墙后,关于墙外世界的影像纪录变得特别珍贵,特别是星空、雪山、森林这些本就充满传奇浪漫的地方。 又因为出墙得九死一生,资料都是用命带回来的,所以墙外风景影像资料每一张都能拍卖出高价。 这本相册在内城最豪华地段买一栋别墅。 同时这仅仅也是一个家长给六岁小孩准备的见面礼。 可惜也是这些墙外景色杀死了男人,男人永远长眠在了墙外。 养父为什么笃定他会在墙外遇到“家人”?可他除了养父根本没有别的家人了…… “爸爸、爸爸……” 池枝圆抱着相册,蔫蔫地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外涌,抽泣声响彻病房。 他觉得在贺衍面前哭很丢人,只能急急忙忙用手背抹眼泪,若无其事地大口大口舀粥吃。 结果怎么抹都抹不干净的眼泪全掉进粥里了,贺衍本觉得粥煮得稠了,被池枝圆这么一哭粥变稀粥了。 贺衍第一次见到那么缺爱的人,正是因为太缺爱了,一个早已死去十年的人,竟在能一直留在池枝圆心里填补家长这个位置。 贺衍垂下狭眸,看着池枝圆哭完:“如果你决定出墙,明天中午十二点收好行李在医院西北门等我。” …… 中午。 贺衍准时从家里出发,开车前往医院。 等绿灯片刻时间,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副驾驶坐装着烫手的保温饭桶,里面是贺衍一大早就起来炖的羊肉小排和鱼头豆腐汤,是给池枝圆的午餐,盖不住的羊肉香充斥满车内。 他觉得池枝圆不会在门口等他。 毕竟池枝圆那么懦弱胆小,谁大点声凶他,他就会立刻哭出来,一副要淅淅沥沥地尿裤子的样子,只适合一辈子被人当成金丝雀养在卧室里,蜷在铺满绸缎的床上,出墙只会吓破胆。 贺衍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拎着保温饭桶往医院西北门走去。 医院人来人往,可他远远便看见了门口路牙子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身边放着用麻袋裹着的大包小包。 贺衍愣住,惊讶地挑起眉。 随着他走近,池枝圆见到了他,立刻站起身:“贺先生。” “给你带了饭。”贺衍在路边找了张带桌子的长椅,让池枝圆坐下,揭开饭盒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清炖小羊排骨,再下面一层是豆腐鱼头汤,飘着葱花,鱼头切了花刀,翻着鲜白的鱼肉,还有一碗米饭。 池枝圆早上没吃东西,因为没钱,贺衍打来的六万块也不知该不该花。 “谢谢先生……” 池枝圆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耐不住饥饿,小口小口就着米饭吃羊肉。 他第一次吃到羊肉,很好吃,在时青宴家是有肉吃,但是是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红彤彤的。 贺衍掀眸,看着他吃:“你既然来了,那就是答应了我出墙,希望你不要违约。” “我不会食言。”池枝圆认真道。 一开始,他从没有考虑过出墙。他觉得贺衍找他只是个乌龙,他应付完贺衍后,回去继续当保姆,替人照顾两个孩子,等攒够钱了买间小屋子,打打零工,在墙内平淡度过一生。 但给他开药的医生上吊“自杀”了,梦里的家人还在纠缠他,养父留下的礼物和遗言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他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出墙看一看。 正如养父所说,他能在墙外找到自己的家,找到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这是他作为一个孤儿毕生所追求的。 贺衍等了一小时,终于等到池枝圆吃完饭。 “现在我带你去边防站,准备出墙。” 贺衍的行事风格一向雷厉风行,速战速决。 “好……”池枝圆把饭盒收好,跟着贺衍上车。 他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车子慢慢启动,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后退,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郊外,入眼只有漫天黄土,风尘飞扬,毫无人烟。 平时只有远眺才能看见的安全墙,此时在慢慢逼近。 池枝圆第一次见识到安全墙的高大,无论他们怎么行驶,都一直在安全墙的阴影里徘徊。 墙面漆黑而厚重,顶端穿透了天穹,彻底取代天空,阴影浇透大地,像沉默伫立着的巨人尸体,能激发出人类的巨物恐惧症。 其实池枝圆很好奇,一千年前在污染物拳头里苟活的人类,是怎么建造出这堵能抵御一切污染的通天巨墙,这不像人类科技的造物。 是谁带领建造的? 随着高墙彻底覆盖天空,大地阴影越来越深,他们来到了安全墙墙角下。 墙角有一堵紧闭着的铁锁石门,门边是镌刻着11号边防站的石碑。 贺衍在门前通过虹膜识别,垂在地面的锁链哗啦啦地被拖动,石门自动朝上开启,锈迹斑斑的门框和墙壁摩擦出牙酸的咯吱声。 池枝圆很紧张,乖乖跟在贺衍身后进去。 出乎预料,边防站内部环境还不错,灯火通明,镜子似的瓷砖地板,暖气空调一应俱全,还有自动饮料贩卖机,不像外面那么阴森。 贺衍:“这里相当一个中转站,很多出墙或者回墙的士兵会在这里休息。” “嗯。” 池枝圆跟着贺衍来到二楼,二楼大门标着休息室三字,他在门外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人声。 八成是墙外调查军。 除了刚认识的贺衍和只见过一面的养父,池枝圆根本不认识别的墙外调查军。 他觉得这些见过墙外世界的人,和困在墙内的普通人肯定很不一样。 池枝圆很紧张,躲在贺衍身后,攥着贺衍衣角。 贺衍打开门,他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去看。 休息厅只有四五个人,有男有女,茶几上咕咚咕咚地煮着鸳鸯火锅,热腾腾的香气往外冒,几瓶喝光的酒堆在角落。 大部分污染域的温度都很低,所以人们出墙前都得吃顿热乎的暖暖身子。 有人眼尖地看见躲在贺衍身后的毛绒脑袋,诧异地哟一声:“哪里来的小东西?” 说这话的是一个身形很高挑的女人,白种人五官,金色卷发,穿着战地靴和短马甲。 “难道贺长官谈恋爱了?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女人若有所思,眯起眼打量池枝圆。 池枝圆早已习惯别人分不清自己的性别,他低下头,黑发遮住过于漂亮的五官,说:“我是男的。” “噢,原来是小男朋友。”女人喝了一口酒,哈哈大笑起来:“你不是女孩子正好,不然以贺衍的精力,你现在已经怀孕了……希望贺衍三十岁第一次开荤没把你弄坏。” 池枝圆很恐同,一想到贺衍一个男人要和他上床,把脏东西放进他肚子里,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胃部微微抽搐,想吐。 他生气地想要解释,贺衍却打断:“他叫池枝圆。” “原来是你。”一个满身都是夸张肌肉的壮汉放下酒瓶,盯着池枝圆说:“前些天贺衍命令一定要找到你,我们都没法好好休息。” 女人挑眉:“我知道贺衍为什么要找他,因为他是贺衍落跑的姘头嘛。” “看不出贺衍玩得那么花,别把小东西折腾进医院就好。”壮汉无奈地摇摇头,喝了口酒。 “……我不是男同性恋。” 为什么每个见到他的人,都默认他和男人有染? 他身上难道有代表男同的特殊气息?但他没和男人上过床,能被留下什么特殊味道! 池枝圆急得小脸苍白,掖起领口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确定没有味道后,慌慌乱乱地想解释,奈何声音太小了,淹没在火锅沸腾的咕咚声和女人笑声里。 贺衍没帮池枝圆解释这些鸡毛蒜皮,任由大家误会池枝圆是男同。 他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径直说:“池枝圆,过来,我给你讲下关于出墙的注意事项。” 池枝圆只能硬着头皮忽视自己是男同,乖乖坐到贺衍身边。 贺衍面前放着杯冒出热气的白酒,垂眸瞥向池枝圆:“出墙的注意事项如果细说,在大学专开一门本硕博贯通的专业都不讲完。我觉得你只需要注意一个点。” “不要对墙外有任何留恋,包括污染物,它们从来都是毁灭世界的恶魔。 你绝对不能对污染物产生任何感情,比如依赖、怜悯、崇拜,你一旦越界,后果很严重,你再也……无法回家,你也不再是人类。你会被钉死在人类文明的耻辱柱上,成为全人类的叛徒和罪人。” 池枝圆:“……” 感觉贺衍说了像白说。 他害怕污染物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对污染物产生感情?他根本没这本事,在墙外能活着就不错了。 既然出墙注意事项有那么多,贺衍为什么只拎这一点和他说?难道贺衍察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贺衍的黑眸闪着冰冷微光,幽森盯着他:“不过你放心,如果真的发生了,你还轮不到成为全人类叛徒,我就会优先处决了你,哪怕你逃在墙外世界的深处,我也会找到你杀掉你。” 池枝圆脸色苍白,睫毛乱颤,全身软肉绷得紧紧,贺衍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吓他啊……坏男同性恋! 贺衍话锋一转,继续道:“人类面对污染物不是毫无胜算。” “人类能在污染域里获得异能。”《 》 12、墙外的世界 金发女人突然插话:“贺长官你竟然会和他说这个?” 女人对池枝圆扬了扬下巴,说:“小东西,你的男人就很厉害,别人有一种异能就很厉害了,而他有十几种。” “就拿其中一种来说,序列234的‘赶尸人’,他可以在污染域里操控一切死去的人类尸体,拿来抵御或者做攻击都可以,操控时长为十分钟,所以很多时候他所有队友都死了,就他活下来。” “序列156的‘忠犬’,可以让任何人或者污染物无条件听从他,为他去死都可以,但有效时长只有三十秒。所以你得小心他,三十秒他能对你做很多事了,包括在你床上。不过你放心,异能只能在墙外生效……” 至于序列是什么,女人给他解释了。 一千年前,人类进入墙内后,世界彻底变成污染物的游乐园,留在墙外的万物朝不可预测的方向进化。 有人发现自己经历了很多污染域后,会诞生一些奇怪的能力,但说不清是什么能力,也没人整理它们。 直到有人在墙外深处发现一张序列表。 序列表其实只是一张纸,谁写的,谁留下的统统不知道,这张纸受到的污染很严重,力量强大而神秘,至今没人敢把它带回墙内。 但凡被人类获得的异能都会出现在上面,并会自动排序,一共一千种异能,序号越靠前的异能越强大。 大部份人觉醒的是序列700往后的异能,作用聊胜于无,比如手指能当打火机点根烟、死后的腐烂速度减慢10%、头发成长速度比别人快一倍。 序列前400的异能就很强大了,一千个异能者里,只有一个人才会获得前400的异能,更不用说像贺衍这样能同时拥有好几个。 没人获得的异能名字在序列表上是模糊的,没人能看清。 序列越靠前的异能,越难获得,越稀有。 序列前10的异能肯定强大到突破人类想象,但目前没有人类获得了,也许是有人获得了但他本人不知道。 异能、序列表这些东西只在墙外调查军、污染管理局里流通,普通人没有知道的渠道。 异能者之间也很少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异能,怕暴露自己的弱点。 池枝圆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很震惊,呆呆坐在沙发上回不过神。 和异能者比较起来,他就是完全的普通人,被手指轻轻一碾就会死掉。 金发女人朝他伸出手,红唇扬起:“你可以叫我莉娅,我的异能是排在304号的耙向转移,可以转移敌人的攻击,一天只能使用一次。” “好厉害……” 池枝圆握住她的手,感叹。 莉娅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也许你出墙后,会成为第一个获得前10序列异能的人,谁知道呢?” 莉娅走后,池枝圆攥住贺衍的衣角,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说:“贺先生,等进了污染域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异能吗?” 坐在旁边的壮汉突然笑起来:“小东西,你太天真了,等出到墙外,你们不一定能进同个污染域。” 池枝圆怔住,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壮汉说:“墙外世界似乎有意识,它送人进污染域是随机的,或者是按照它的想法来。可能你自己一个人在污染域里,或是和一些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壮汉抿了一口酒:“倒有一种道具可以将队友绑定在一起,保证所有人能进同个污染域,但小东西你太倒霉了,那个道具现在被人借走了。” “……”池枝圆面露慌乱,拽拽贺衍的手:“贺先生,是真的吗?” 贺衍点点头:“嗯。” 池枝圆漂亮的脸毫无血色,低着头攥弄衣角,不安地抿起唇,祈祷自己能和贺衍进同个污染域。 不然他大概率会死在外面。 一伙人吃完火锅后,便离开休息厅准备出墙了。 池枝圆只穿了件普通的长裤短袖,出墙得穿专门的调查军制服,可以防寒防刮蹭。 奈何池枝圆身板太小了,一群人在仓库翻找很久,终于找到适合他尺码的制服,是女性制服。 黑色军装布料绷得紧紧,把池枝圆的腰裹得很细,帽檐宽大,衬得他的脸只有巴掌大,衬衫夹把大腿夹得肉嘟嘟。 贺衍把池枝圆交到角落,私底下递给他一个黑盒:“拿着。” 池枝圆疑惑。 贺衍:“这是从污染域带出来的道具,放心,污染已经清除了。这个道具和我绑定,你戴上后,即便我在其他污染域也能和你通话。” 贺衍突然俯首,抚向池枝圆耳朵上的助听器。 粗糙带茧的指腹摩挲而过,卷起一阵沙沙电流声,直通大脑旋涡。 池枝圆因为耳聋,耳朵特别敏感,单是摸一摸旁边的助听器,就会让他双腿发软,一团火从尾椎处烧向大脑。 又想尿尿了…… “这个道具在墙内和污染域里都可以当助听器用。” “我知道你很爱他,但他给你的助听器该丢了。” “否则突然失去听力是很危险的事,特别是在污染域。污染物和你以前在路上遇到的坏男人没什么区别,知道你听力残疾,会趁机对你做坏事。” 贺衍幽深的狭眸看着他。 “我……” 池枝圆欲言又止,睫毛颤了颤,双眸里蓄着水光,最终没再说话。 最终他还是把掉漆生锈的助听器摘下来,小心翼翼用纸巾包住,放进背包。 养父死了十年了,确实该在一些事上说再见了。 和旧助听器不同,戴上贺衍给的助听器后,耳边的声音清晰了几个度。 他整理了下发鬓,盖住助听器,怕别人发现他的弱点。 贺衍还给了池枝圆一个小行军包,里面有压缩饼干、巧克力、桶装泡面,还有碘伏棉签绷带。 他们下到边防站一楼,一楼停着一辆巨型装甲车,装甲车出到墙外很多次,钢铁外壁溅满泥土和星星点点血迹,甚至有不明抓痕,深深嵌入钢铁,绝对不是人类能留下来的。 车子内部飘着淡淡血味和酒味。 池枝圆上到车内,找了个角落坐下,车内飘荡着血味和酒味。 贺衍在前面开车,其他人也找到位置坐下。 莉娅坐在池枝圆旁边,突然说:“看不出来啊,贺衍竟然真的舍得让你出墙?” 池枝圆:“贺先生他有自己的衡量。” 他也很好奇贺衍在墙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他出墙,养父也是一样,要让他出墙。 莉娅:“你的家人不担心?你才刚成年。” 池枝圆垂下眼睫:“我唯一的家人已经死在墙外了。” “哦好吧……”莉娅有点尴尬,笑呵呵地打趣:“说不定你能在墙外遇到他呢。” 池枝圆茫然。 莉娅:“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有个六十多岁的老队友,他老婆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前些天我们出墙,他去了别的污染域,但我们能收到他发来的讯息。” “他一开始拼命向我们求救,说自己很疼很害怕,谁能来救救他。但最后一次发来的讯息里,他说他很感谢污染,他在污染域里变年轻了,不疼了,那里的天空很晴朗,他遇到了他的老婆,给她买了当时来不及买的裙子戒指,他打算永远留在污染域里了。” “后来,他生命数据就归零了,他死了,只有死去才能永远留下。” “他的死因公布后,有很多人都自愿去那个污染域,自愿留下来,因为在那里他们能遇到自己爱的人。” 壮汉拼命地喝酒,满身酒气,打了个嗝说:“墙外就是这样,很危险但又很吸引人。” 他们谈话的片刻时间,通往墙外的巨型防污大门缓缓打开,车内人霎时安静下来。 大门透出的墙外一片漆黑,像万物都消失的黑洞,将人吞噬进不同维度。 “轰隆隆——” 引擎启动,车轮碾过崎岖的出口,缓缓朝外开去。 池枝圆想目睹墙外世界,但彻底出去后,他趴在车窗上,看了又看,发现外面依旧什么都没有,黑到吓人,看久了让人恍惚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 他只能蜷回角落,抱着背包,把脸埋进膝间,想小憩一会。 车内一片寂静,车微微颠簸不停,让人困意重重,他控制不住压下眼皮,沉沉睡去。 …… 池枝圆睡了很久。 他醒来后,头疼得厉害,像有利器贯穿过脑子。 视线聚焦后,他朝车窗外看去,本能地想要看看车到哪里。 他又倏然想起这是墙外,窗外肯定什么都看不见。 他反应性地收回视线时,却看见了新的画面—— 车窗外是居民区一隅,居民楼矮小老旧,墙漆斑驳掉落,随时会被拆迁。 坏掉的路灯一闪一闪,昏黄的灯光罩住飞来飞去的小虫,垃圾溢出墙角的垃圾桶,一只老鼠从垃圾桶后面飞快窜过。 普通平凡,池枝圆怀疑是不是回家了。 他急急忙忙朝车内看去,想求助其他人,下一刻,他彻底怔住,恐慌涌上心头。 其他人和装甲车都消失了。 他现在在一辆普通老旧的小轿车里,身后是掉皮的座椅。 驾驶座上还有一个陌生人影,黑乎乎地背对他。 很不对劲,不对劲。 ……他自己一个人,被送进污染域里了。 池枝圆连忙摸一摸耳朵,还好,助听器还在。 不过助听器那边依然一片寂静,只有轻微的电流沙沙声,不知道贺衍被送到了哪里,会不会联系他。 他低头,想去找背包,可是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他的制服不见了,他穿着一套女高中生校服,蓝色条纹格裙掩住膝盖,上身是蓝白相间的水手服。 双脚踩着女式小羊皮鞋,白丝长袜裹至大腿,勾出微弯纤细的小腿,袜沿把肉肉的腿根肉挤出一圈。 更让池枝圆恐慌的,他头发变长了,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垂到腰间,发尾沾着洗发水香气。 雪白的手腕套着一枚黑色皮筋。 行军包变成粉色的书包,拉链挂着一只丑丑的小兔玩偶。 也不知到是不是错觉,胸部好像变鼓了,衬衫撑起圆圆小小的弧度,盈盈一握。 他不会变成女生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枝圆吓到了,眼眶红红的,攥着裙角不知所措,喉咙绞得紧紧,无法说出一句话,连呼吸都困难,垂软的手发颤,只有泪水在眼角打转。 看上去完全就是被吓坏的小女孩。 驾驶座上的人,确切来说应该是污染物,突然背对他说话。 说出的话更是让池枝圆浑身都炸开。 “你家到了,不下车吗?你爸爸托我放学接你回来。” 爸爸?是他的养父吗?《 》 13、污染域 池枝圆瞳孔骤缩,脑子一片空白,木木的无法转动。 很快他反应过来,养父早就死了,就算没死,也不可能有人类能在墙外存活十几年,除非不是人。 虽然他做梦都想要养父活过来。 冷静,冷静… 他深呼吸,故作若无其事,回答“司机”的话。 “嗯,到家了,谢谢你。” 他从没见过污染物,只能祈祷司机别回过头,万一司机长得很恐怖,他会控制不住尖叫。 幸好直到池枝圆离开车,司机都没回头。 池枝圆目睹司机驶车离开后,松了口气,沉下心,竖起耳朵打量四周环境。 他在一个破旧的老式居民小区里,一切与在墙内没什么区别,一扇扇住宅窗户透出温馨的暖黄灯光,不远处的沙池上有秋千在吱吱呀呀晃动。 晚风吹过,被人踩扁的易拉罐咕噜噜滚到脚边。 越平静,池枝圆就越感到不安,心脏砰砰跳。 司机说让他回家,那说明这栋小区就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几号几房? 不回家会怎么样?会死吗?如果回家后被污染物家人发现他是人类会怎么样?是不是也会死? 他现在的身份似乎是一位女高中生,放学路上有家人等着,确实很幸福,如果不是在污染域里就好了…… 池枝圆紧紧攥住裙角,找了一处墙角挨住,咬着唇思索。 助听器突然响起滋滋滋电流声,模糊男声传出。 “池枝圆,听到回复。” 是贺衍! 这道声音对池枝圆来说如同天籁,他连忙捂紧助听器,激动到快哭了,声音都在发抖:“听得到!你在哪里啊?喂……” 贺衍声线平静:“我在另一个污染域。” 信号逐渐稳定,声音清晰了很多。池枝圆听到贺衍在一个很安静空洞的地方,有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传来。 贺衍:“你放心,我很安全,你呢?” 池枝圆连忙交代所处的环境。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及膝长袜和水手裙,脸颊泛红,双腿紧张地夹蹭,扭扭捏捏道:“我还变成了女生……” “……?” 贺衍沉默很久,一字一顿:“确定?你检查下,是不是生理结构也变了,否则你有概率回到现实后也还是女生了。” 这句话警醒了池枝圆。 他所在的墙角很隐匿,他连忙背过身,低下头,窸窸窣窣地撩起裙子。 平整的软肉出一角,在夜色中雪白发亮,泛着粉色的肉光,像一块草莓奶油小蛋糕,很想让人咬一口。 幸好,虽然依旧很小,很微不足道,和粉白色的捏捏乐小玩具没什么区别。但起码还在,安安静静地充当小挂件,那是唯一能体现他是男性的标志了。 至于胸部变鼓,应该是他的错觉……池枝圆小时候廉价的营养剂吃多了,在过量激素作用下,胸部确实比正常男性多点肉,软绵绵的,一手就能掌握。 池枝圆连忙回应贺衍:“我没变成女孩,只是衣服变成了女高中生校服。” 他第一次穿裙子很不习惯,感觉屁股凉飕飕,好像有什么东西钻到裙底,阴阴湿湿地盯着他屁股看。 一个男性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呢,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男同性恋,笨笨的池枝圆想,应该只是他错觉。 贺衍沉声叮嘱:“污染域给了你身份,你一定得从心里认同你是‘女高中生’,不要试图纂改,不要做不符合身份的事,否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贺衍声线一如既往地冰冷,不讲人情:“既然污染物让你回家,那你最好立刻回家,听你的描述那边是夜晚,一个女生放学那么晚不回家,家人会生气,得惩罚你。” 池枝圆莫名地心虚,仿佛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听话的小女生,大半夜不回家,慌乱:“我、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 “上楼找线索。” 贺衍很凶,在催促他。 池枝圆不敢和对方闲聊,贺衍能陪他就很不错了,毕竟对方在另个污染域里也会随时遇到危险。 他攥紧背包,低下头,挪着小小的猫步,慢吞吞往楼道口走去。 楼道口隐匿在黑暗中,像恶鬼张着巨口在等候猎物。 幸好楼道有声控灯,他刚走进去,昏黄灯光一闪一闪地亮起。 楼道里很普通,大门锈迹斑斑,挤着几辆带有雨罩的电动车,几个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堆在角落。 墙壁和楼梯没有铺瓷砖,踩上去扬起灰尘。 池枝圆步伐沉重,很久才走到二楼。 二楼没人住,地面覆着层厚厚的灰尘,两家住户的门已经被木板交叉式的封死了,像防止恶鬼从里面跑出来。 他面色苍白,低着头,继续往三楼走。 三楼楼道打扫得很干净,门前放着鞋柜和红色地垫,红彤彤的对联贴在门框两侧,很有生活气息。 对联…… 池枝圆下意识去念对联上的文字时,却发现这些字完全看不懂。 字体扭曲混乱,像血液歪歪扭扭地淌了一墙,看久了让人产生不安恐怖感。 人类进入安全墙后,国家的概念消失,但各自国家的文字和语言依然保留下来,人们能通过自己用的是什么语言,辨别出自己在末世前属于什么族裔。 池枝圆用的是汉语说话写字,末世前是华裔。 因为墙内各个族裔的人都在一起工作生活,其他国家的语言池枝圆也会。 他能百分百肯定,对联上的文字不属于任何一种人类文字…… 血红地垫本应写着“出入平安”但现在上面也是陌生而诡异的文字,让人寒毛直竖。 突然,贺衍的声音响起。 “到哪了?” 池枝圆如实说:“我在居民楼三楼,有人贴了对联,对联上的字我不认识。” 贺衍突然冷下声线,呵斥:“不要细究污染域里的文字。” “为什么?” 贺衍沉声道:“污染域虽然有可能和人类的生活场景一模一样,但里面不会出现人类的文字,只会出现这种完全不属于人类文明的文字” 池枝圆疑惑:“我们能推测文字意思吗?比如对联上的字肯定说的是些祝福语……” 贺衍:“不要用人类常识去推测污染域里的东西,有可能意思完全反着来,对联上的文字可能是诅咒语。” 池枝圆:“有没有人能读懂这些字?” “没有。”贺衍毫不犹豫地否决,很果断:“一千年来,试图学习污染域文字的人都疯了,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剩下的都关在地下精神病院里,用束缚带拷在床上,谁都不知道他们学习过程经历了什么。” 贺衍沉静地继续说:“现在的说法是这些文字来自高维文明,我们人类的大脑结构无法解读它们,试图解读会发疯甚至死亡。就像蚂蚁去学习人类文字只会脑容量承受不住,大脑爆掉。” “……” 太可怕了。 池枝圆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第一次感受到人类在末世时代里的渺小。 但他还是很好奇这些文字代表了什么意思,就好像在很久以前,他曾细细阅读过这些文字,揣摩书写者献给他的感情,哪怕对方是非人类。 文字自古以来就能寄托书写者的情感,喜悦、愤怒、期待,非人类也许也有像人类那样的感情。 但现在池枝圆看对联上的字看久了头晕,胃部攥紧,泛起恶心,恐怖感越来越强烈,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深究。 他还是没找到回家的线索。 窗外天色黑到反常,像闭上眼睛后看见的黑,没有星点与月光,什么都不存在。 他担心那么晚回家,他的“家人”会生气。 池枝圆只能继续挪动僵硬的步伐,朝四楼走去。 他刚迈上四楼的阶梯,身后贴着对联的那户门,突然传出咔嚓声。 门打开了。 池枝圆后背瞬间紧绷,浑身肌肉僵直,脖子像被人掐住般,僵硬到无法回头,垂在两侧的双手发抖。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开门的“污染物”走到了楼道,就在他身后。 池枝圆心脏狂跳,细密汗水瞬间布满额头,他在内心倒数三后,骨骼转动的嘎吱声不断在耳边爆裂,他转动僵硬的脖子,逼自己回头看。 他刚看清那是只黑漆漆的东西,那个东西就猝不及防朝自己扑来。 霎那间池枝圆以为自己得死在这里。 结果那东西是软绵绵地抱住自己的腰。 池枝圆低下头看,看清那东西后,比刚才更慌乱的恐惧感袭来,惊到心脏快蹦出胸腔,肌肉紧绷到拧成麻绳。 瞳孔缩成了针眼,剧烈地颤抖。 他在污染域看见了…… 时尧。《 》 14、不要和父亲吵架 时尧像第一次见面那般,热情地抱住他,正抬起头看着他,蓝眼睛水汪汪,委屈而无辜。 但时尧耀眼的金发变成了黑发,发色暗淡,面料昂贵的小西装变成了灰扑扑的旧衣服,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矜贵小王子。 时尧撒娇,毛绒绒的黑发蹭蹭池枝圆,喊了声“姐姐”。 过于黏糊的嗓音,衬得他有几分意味不明的阴湿和偏执。 “姐姐,你回来得好晚。”时尧说。 “……”池枝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故作若无其事地揉揉他头发,强忍发抖的声线:“尧尧,你不认得我了吗?” 时尧明明知道他是男的,虽然他现在穿裙子留及腰长发。 时尧一脸茫然,眨眨眼:“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尧尧是谁?我叫李闻,你平时都是叫我闻闻。” 池枝圆懵了。 时尧牵起他的手:“姐姐我们回家吧,哥哥做好夜宵在等你呢。” 哥哥?指的是时青宴? 他为什么会在污染源遇到这两个人?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旷工,这两兄弟追过来让自己回去上班? 池枝圆很害怕,寒毛直竖,旷工倒不至于后果那么严重。 他假装蹲下系鞋带时,飞快和贺衍说了自己的情况。 贺衍那边回复得及时:“污染物会窃取你的记忆,模仿你遇到的人类,包括长相、性格。” “你不要相信你能在污染域里遇到熟人。” 贺衍突然冷笑一声:“除非你伺候的那两兄弟不是人类,是污染物,这样他们就真能来找你,还会把你欺负得死死。” 时尧和时青宴对他那么好,怎么可能是怪物。 他们此时应该还在家里等他。 他现在遇到的这个时尧,是污染物。 池枝圆莫名地失望,在污染域里遇到那两兄弟起码还有个伴。 他想要挣脱“时尧”的手,可对方力气很大,完全挣脱不开,他被硬生生带进了“家”。 家与那座豪华的庄园完全不同,屋子很旧,墙漆剥落严重,只能用廉价的墙纸包住,墙纸一角揭落,露出霉斑重重的墙壁。 墙角也长了灰扑扑的霉斑,一直向下蔓延旧到翘边的木地板上。 天花板没有装修,锈迹斑斑的水管裸露在外,下雨天肯定会滴滴答答漏水。 客厅很小,转不过身,一张折叠桌就能占满客厅,桌脚缺了一块,临时用砖头垫住。 椅垫已经泛黄,立式风扇吱吱呀呀地转。 柜子底下塞了一卷叠好的废纸盒,攒多能拿来卖钱。 硬纸壳贴在窗户玻璃上,能挡风。 池枝圆能看出这家人很穷。 因为他也很穷,常年住在地下室,家里的霉斑不比这里少,他也喜欢攒点废纸盒塑料瓶换早餐钱,二手小桌子需要垫桌脚才不会晃。 突然,厨房传来轮子转动的吱呀声。 池枝圆正疑惑,却看见了时青宴。 时青宴坐着轮椅,很费力地转动轮子,手背鼓起青筋,老旧的轮子吱吱呀呀地碾过地板,从小小的厨房门口挤出来。 时青宴一改有钱少爷的风格,衣服洗得发白,双腿在轮椅上无力地垂下,膝上盖着张卷起线头的旧毛巾。 因为贫穷,英俊的脸都消瘦了一点,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黑发鲜少打理,很毛躁。 时青宴朝他转动轮椅,一边过来一边轻声说:“哥哥给你煮了面,快去吃吧。” 很明显,池枝圆扮演的角色是这个家的女儿,时青宴是他哥哥,时尧是他弟弟。 时尧很听话,随即把面端出来,放在折叠小桌板上。 面条做得很简单,面条白糯糯,卧着两只金灿灿的溏心蛋。 在穷人眼里,鸡蛋已经是很能补充营养的好东西了。 池枝圆坐在桌前,不知道该不该吃污染域里的东西。 他抬头,“时青宴”笑眯眯地望着他,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像粘稠的蜂蜜糖浆能让人深陷,配上残疾的形象透出几分脆弱。 “妹妹,怎么不吃了。”时青宴柔声问:“是嫌弃哥哥做的东西吗?” “……?” 虽然池枝圆刚来到这个“家”,但不知怎的,他能敏锐感觉到时青宴说的“嫌弃”,是怕池枝圆嫌弃他瘫痪的两条腿。 时青宴很高,两条腿也很长,而在这个污染域里,他两条腿沉甸甸地压在轮椅上,像倒下的干枯大树,毫无生气。 如果照顾不好会有压疮,有不好的味道散出。 哪怕这个“时青宴”是污染物假扮的,池枝圆也不会去刻意嫌弃残疾人。 “我没有嫌弃你,只是觉得很烫,想吹凉再吃。”池枝圆乖乖说。 时青宴短促地低笑一声:“妹妹怎么突然那么懂事。” 池枝圆把面条留在饭桌,以换衣服的理由回到房间。 这个家是两室一厅,一间房放着张双层床,下床床边有辅助起身的栏杆,上床放着张小折叠桌,老旧的台灯散出晃眼的灯,灯下铺着张皱巴巴的练习卷。 时尧和时青宴挤在这间房里,小到转不过身,时尧连写作业都要在床上。 而最大的主卧留给了池枝圆。 池枝圆的房间不同于两兄弟的房间那么旧,墙纸是新贴的,有木质大衣柜、梳妆书桌,家具虽然是旧的,但都被精心刷上新的油漆,木色柜面亮到反光。 碎花被子没有补丁,是家里最新的被子了,床也有软绵绵的床垫,不像那两兄弟的床只有硬床板,窗户更没有漏风,不需要用硬纸板遮。 这些小细节看出池枝圆在这个家是最受宠爱的。 家…… 池枝圆突然想起来,这个家还有爸爸。 他走出房间,故作若无其事地问时青宴:“爸爸呢?” 时青宴温声道:“父亲去上班了。” 池枝圆的视线漫无目的在客厅巡视,突然停在墙壁上。 一张类似全家福的照片框在墙上,照片里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 池枝圆心跳猝然加快。 这张照片里肯定有时家父亲的模样。 他在时家做保姆时,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长什么样,也没有照片在家。 两个孩子那么帅气高大,金发碧眼,父亲肯定长得不赖。 他的妻子能为他生两个孩子,他们当初肯定很相爱。 但这位父亲很早就失去爱人,孤独地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孩子相当于亡妻留下的遗物,妻子死后,他面对孩子时内心会想什么?妻子为他生下孩子的那一天他的心情怎么样?他现在能平静接受妻子的死亡了吗? 池枝圆很好奇这样的父亲会是什么形象。 污染域能复制出时家父亲的模样吗? 应该能吧,污染那么厉害神秘,就算不行肯定也和现实的形象有点关联,池枝圆想。 他快步走过去,看清了全家福。 照片里只有三个人。 金色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油绿草地上,时青宴坐在轮椅上,双手放在膝前,俊美的脸浮着温和笑容。 时尧穿着蓝白相间校服,在旁边替哥哥扶着轮椅。 站在两兄弟背后的应该是他们的父亲。 亚麻色风衣,驼色围巾,双腿修长笔直,身材很高大,接近两米,肩膀宽阔到像堵高墙,是一个年轻且外形不错的男人。 只是男人头颅的位置被打火机烧了一个洞,像一具人类身体顶着一颗黝黑的圆球,诡异极致。 黑洞盯久了让池枝圆不寒而栗,恐怖感弥漫而上,仿佛黑洞化成漆黑的、没有眼白的非人眼睛,反过来在相框背后的黑暗里偷窥他,把他的衣服皮肉剥掉,看光他的一切。 池枝圆连忙挪开视线,看不见的尾巴炸成蒲公英。 时青宴不知何时摇着轮椅出现在他身边。 他一如既往地微笑,嘴角弧度恰到好处,上扬15度,与他以前的无数次笑容都没有区别,给人一种温和感,正因为没有区别,让池枝圆想起努力伪装人类的怪物,伪人。 时青宴说:“妹妹,你不要和父亲吵架了。” “嗯?”池枝圆强装镇定。 时青宴温声道:“你忘了吗,你前几天和父亲吵架,把全家福上父亲的头像用火烧了……说再也不想看见父亲,宁愿死掉都不想再和父亲见面。” “……”他有说过这句话吗?他连爸爸都没有。池枝圆疑惑。 但他不笨,很快明白这是污染域给他安排的前置剧情。 这个剧情里的他也太过分了,他想要爸爸都来不及呢,竟然还和爸爸吵架…… 如果他有父亲了,肯定会黏糊糊地坐在对方怀里要抱抱摸摸,洗澡吃饭睡觉都要在一起,像连体婴,一分一秒都舍不得离开。 池枝圆为了保持人设,在时青宴面前沉默,假装自己还在生“爸爸”的气。 他和爸爸到底为什么吵架?爸爸是对他做了什么吗? 他一边思索,一边继续回想照片。 照片上没有他可以理解,因为他本人现在才到污染域。 但照片里没有“妈妈”。 还没等他细究,腰突然被一对手臂环住,他转过头,看见了时尧。 时尧抬起头,蓝眼水汪汪,配上他白净的脸,使得他像条摇尾乞怜的小白狗。 池枝圆觉得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很多次了,动作也一模一样,每次都是从身后抱住他开始,像会做固定动作的假人。 时尧委屈巴巴:“姐姐,父亲他一个人照顾我们三个很不容易的……家里没有妈妈,他那么早就失去了老婆,很可怜,一边忍受孤独一边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他为了多赚一百块钱上夜班,明天才能回家休息。” 这个“家”和庄园里的时家一样,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角色永远都是缺失的。 池枝圆还得到了一个新信息点。 “父亲”明天会回来…… 这回他能直接看见父亲本人了。《 》 15、第 15 章 池枝圆对明天既期待又紧张。 他既和父亲吵架了,那…… 他抿起软唇,雪白的脸蛋鼓囊囊,一甩手,蹬蹬蹬地往房间跑去。 “我就讨厌爸爸!巴不得爸爸死掉!” 他决定继续假装坏脾气的任性小女儿,大声嚷嚷,故意丢下一句话。 裙摆因为他走得飞快而高高掀起,露出肉嫩的腿根、一角雪白的女士碎花内裤,布料裹着很圆的软肉,随着跑动肉尖一颤一颤 “嘭!”他猛地把房间门关上,声音大到地板都在震。 这回池枝圆顺理成章找到不吃饭的理由。 虽然很饿,但他实在不敢吃污染域里的食物,哪怕是“时青宴”煮的。 他坐在床上,蜷起膝盖,拿出从现实带进来的压缩饼干吃。 压缩饼干是特制过的,吃了一口肚子就很撑。 方方正正的饼干留下圆圆的小牙印,亮晶晶地泛着水光。 他吃完后,轻轻唤一声贺衍。 贺衍依旧冷漠,一个字值千金,只丢下短短一句话:“维持人设,继续找线索。” 好吧…… 他现在是放学的高中生,应该写作业。 池枝圆从他变成书包的行军包里,发现了练习册和课本。 他把书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的瞬间,“啊!”他尖叫一声,猛地后退,后腰差点磕到柜角。 书本重重丢在地面,书页哗啦啦地翻开。 一根断指从书页掉落,咕噜噜地滚到池枝圆的脚边。 “啊!”池枝圆又叫了声,像被踩中脚的小猫,猛然跳出一米外,生怕断指跳起来咬他的脚。 这是一根食指,已经风干了,呈灰黑色,指甲盖黑黝黝,断口很不平齐,骨头带着发黑的肉干,指骨尾端被压得扁扁,应该是被门或者其他重物故意夹断的。 如果在现实世界发现了断指,报警也许能得到解决。 但这里是污染域,就算发现尸体和连环杀人犯也不奇怪。 池枝圆很害怕,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屏住呼吸,脚尖一翘一翘,把断指踢向漆黑的床底。 夹过断指的书他不敢再动,便从书包里翻出第二本课本,摊在桌面。 第二本书同样很诡异,书页沾满鲜血和油花,斑斑驳驳,八成是被人故意弄上去的。 这些课本有前主人?祂遭遇了什么? 课本里的文字他看不懂,照例是扭曲诡异的符号文,也不知道污染域学校教的是什么,希望教的不是怎么虐杀人类。 池枝圆假装看书,实则在走神,在数粉色墙纸上有多少颗爱心。 有八十八颗。 时间慢慢被池枝圆打发走,门外静悄悄,不知道“两兄弟”在干什么。 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贺衍给的助听器质量很好,他能清晰听见了轮椅碾过老旧木地板的嘎吱声、碗筷碰撞的清脆音、冰箱门关上的啵一声,以及时青宴一声沉沉的叹气。 “时青宴”对这个不听话的妹妹很苦恼,把妹妹不肯吃的面条收进冰箱了。 如果这个时青宴真的是人类,池枝圆当然愿意吃,会吃得肚子鼓鼓,然后笑眯眯地谢谢哥哥。 池枝圆听了一会,客厅没动静了,两兄弟都回房间里了。 他百般无聊,只能躺在床上,小歇一会。 他不敢真的睡着,只敢虚虚合着眼休息。 这一躺就躺了两个多小时。 他醒来后,门缝黑漆漆,客厅的灯关了。 本应显示着时间数字的钟表只有一堆混乱异文。 池枝圆只能模糊地判定现在深夜了,是睡觉时间。 突然,他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那两兄弟,便贴在门板上偷听。 结果下一刻,他寒毛直竖—— 他听见了骨骼摩擦声,嘎吱嘎吱,令人牙酸,仿佛有一只骨骼怪异的鬼在客厅游走,每走一步,歪曲的骨头都会爆裂。 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响,那东西似乎在客厅里走得飞快,它在找什么呢?在找他……? 附着异能的助听器质量太好了,池枝圆听出它不止在地板上走,还能在天花板上走。 嘎吱—— 声音重重响了一声,突然停下了。 一切再次回归死寂,只有厨房水龙头没拧好的水珠滴答声在屋内回响。 怪物消失了,刚刚仿佛是幻听。 这里仍是一个虽然很破旧,但很温馨的小家。 池枝圆如释重负,松口气,可能真的是他的幻听。 贺衍给的助听器质量还没养父留下的好嘛。 他擦干净冷汗,想回床上歇着时,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怪物不是走了,而是停在了他的房门前! 他此刻正站在门前,毛绒拖鞋底下是一滩水,黏糊糊,腥黄色,散发着浓郁腥臭味,单是闻一下能让人恶心到把昨天饭菜吐出来。 这是从门缝溢进来的,怪物的口水。 水滴声不是厨房水龙头没关好,而是口水滴在距离他不到半米的门前。 嘎吱,嘎吱…… 池枝圆想起了门没锁。 嘎吱。 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漆黑的门缝越变越大,彻底敞开…… “啊——” 尖叫声划破漆黑诡异的夜空。 …… 时青宴转动轮椅,冲进房间时,看见池枝圆跌坐在地,面庞毫无血色,白到吓人,黑色长发凌乱地披散。 瘦弱的双肩颤抖不停,裙摆乱七八糟地往上卷,下坠的大腿肉也跟着在发抖。 “妹妹,妹妹?”时青宴因为双腿残疾,臂力异于常人,径直把他抱到自己的大腿上,用大手搓弄着妹妹小小冰冰的脸,希望能把他的脸搓暖,让他回过神。 但无论怎么摆弄,可怜的女装小男孩依旧双眼涣散,嘴巴张开,只能发出代表害怕的“啊、啊”声,变成了坏掉的小傻子。 “妹妹,怎么了?别吓哥哥。” 时青宴声音发抖,喊着,拼命拍打对方的脸,把雪白湿润的小脸蛋拍得红彤彤,肉嘟嘟的脸蛋尖在手心里不断颤动,像果冻。 他还看见池枝圆的裙子湿哒哒,水流顺着肉嫩的大腿往下淌,湿掉的小腿袜变成半透明,紧贴饱满的腿肉。 裙子底下汇聚了小水洼,亮晶晶的。 时青宴弯下腰,指尖沾上水,放在鼻尖使劲闻了下。 还好,不是妹妹的尿,是打翻的水。 时尧也赶过来了,看见姐姐这幅模样被吓到,拼命晃着池枝圆的手臂:“姐姐,姐姐你醒醒……” 在两人的安抚下,池枝圆慢慢缓过劲。 池枝圆瘫软在时青宴怀里,无力地垂着头,挂满泪珠的睫毛抖个不停,声音无精打采,很沙哑: “我、我刚刚听见卧室外有鬼,停在门前想来抓我,还有很臭的口水流进门缝里,然后门打开了……” 确切来说,是污染物。 “姐姐,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鬼呢?”时尧看一眼地面:“你说的口水是姐姐你刚刚打翻的开水。” 时青宴指尖搭在轮椅扶手,如释重负,温声说:“妹妹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明天哥哥做点好吃的给妹妹补补。” 他眯起眼,露出笑容:“既然没什么事的话,那我们去休息了,不打扰妹妹睡觉。” 时青宴说罢,朝门口转动轮椅。 轮椅刚碾过门槛时,池枝圆突然揪住他衣角。 时青宴回过头,看见池枝圆红着眼,乌黑长发掩住他漂亮小巧的脸,红彤彤的双唇嚅嗫。 “哥哥,我害怕,我想和你们一起睡……可以吗?” 这个屋子除了这两兄弟,还有另外一个更危险丑陋的怪物。 比起独自一人度过夜晚,他宁愿和熟悉的“人”待一起。 哪怕对方大概率是披着人皮的污染物。 时青宴答应得很自然,眉眼舒展:“当然可以,妹妹过来吧。” 池枝圆抱着枕头被褥,跟在时青宴背后,枕头挡住他巴掌大的脸,垂到屁股的乌黑发尾一晃一晃。 因为头发很长,衬得他个子很小。 路过客厅时,他飞快瞥了一眼,客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怪物,桌子椅子静静摆放着,落针可闻。 偏偏因为他扫视得太快了,他视线晾过卫生间时,猝不及防看见浴帘里有一个人影。 准确来说是一道诡异而恐怖的影子,四肢扭曲着,手臂高高举到后脑,往反方向弯折,头颅紧贴在胸口前,头骨似乎戳透了胸腔。 它在黑暗中默默地注视他。 池枝圆懵了,连尖叫都忘记发出,幸好时青宴和时尧一前一后地夹住他,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被两个人夹进卧室。 嘭! 卧室门猛地关上。 两兄弟的房间小得可怜,老旧的墙纸透出斑驳霉斑,窗户常年被挡风用的铁壳闷着,不透气,一股霉味在房间弥漫。 床上的被子洗得发白,补丁缝了又缝,廉价的棉花从破洞里漏出,根本不保暖。 这家人把最好的都给女儿了。 池枝圆把自己的枕头被子放在中间,两边是时尧和时青宴的枕头。 池枝圆疑惑,看向时尧:“弟弟,你不是在上铺睡吗?” 时尧已经爬到下铺,盖好被子:“姐姐难得过来,我要和姐姐一起睡。” 他抿唇,鼓起一边脸颊,黏糊糊地撒娇:“姐姐你以前还会抱着我,哄我睡觉,姐姐的怀抱香香的,像妈妈。” 这八成是副本的前置剧情,池枝圆没放心上,多个人睡安全感也足。 池枝圆跟着上床了,躺在床中央。 啪。时青宴把灯关了,扶着栏杆借力上床,睡在最外边。 床很小,三个人睡在一起果然很拥挤。 池枝圆被哥哥和弟弟一左一右夹着。 两人的体温很高,干燥而温暖,把他烘烤得像三明治里刚煎好的鸡蛋,正反面都成了香喷喷的金黄色。 黑暗中,青年硬邦邦的身躯贴着池枝圆,时青宴突然轻笑:“妹妹上一次和我一起睡还是小时候,软软的小猫妹妹睡在我怀里很可爱,有股奶味,还会偷偷尿在我身上,像会尿床的棉花糖。” 池枝圆小时候可能因为太缺乏安全感了,所以总会尿床,到了九岁也还是尿床,保育员得经常给他换床单,池枝圆记得很清楚。 婴儿时期尿在保育员身上更是经常的事。 难不成时青宴真抱过小时候的他?兄长照顾小婴儿妹妹长大是很正常的事…… 他嗯嗯啊啊地应和。 他很努力地紧挨他们,以此来获得安全感。 不然他在这个污染域真没法过下去……他很害怕。 窗外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与月亮,黑到诡异,像有怪物潜伏在夜空深处。 他在庄园里看见的天空也是这样,是碰巧的吗? 池枝圆没能想那么多,睡意昏昏沉沉袭来。 他睡到一半,觉得床上好挤…… “呜……” 他小小的身子被挤得扁扁,险些喘不过气。 两兄弟仿佛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占据整张床甚至整个屋子、整个世界…… 他要变成兄弟牌夹心饼干了…… 当这家人的妹妹真辛苦…… 池枝圆挣扎着醒来,睁开眼,除了黑暗又什么都看不见,连枕边人的轮廓都没有,两兄弟像变成怪物飞走了。 好挤,以后再也不和他们一起睡了,池枝圆皱眉,闷闷不乐地想。 …… 池枝圆一觉睡到天亮。 他睡醒后发现自己穿的不是水手裙了,而是一件柔软雪白的睡裙,走起路来裙摆翻飞,露出雪白娇嫩的脚踝,更像家里养尊处优的小妹妹。 不知道是家人给他换的,还是副本会刷新衣服。 今天似乎是周末,时尧没去上学,池枝圆也干脆不上学了。 今天是父亲回来的日子。 池枝圆提心吊胆,担心门随时会被敲响,他当保姆时就很好奇两兄弟的父亲,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 时青宴在厨房里煮早餐,轮椅又大又笨重,每一次转身都需要花很多功夫。 炉火升起后厨房热得像蒸笼。 煮完一顿早餐,时青宴累得满头都是汗,擦汗的毛巾湿到能拧出水。 时青宴把一家人的早餐端到桌面。 时尧的早餐很简单,一碗寡淡无味的白粥。 池枝圆则是柠檬香煎小牛排、刚榨好的黑豆红枣糊、点缀着葱花的鸡蛋羹,还有一碗洗得亮晶晶点缀着的圣女果。 而时青宴自己则打开冰箱,拿出昨天池枝圆不肯吃的面条当早餐。 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不能浪费食物,但他不会因此亏待妹妹。 妹妹就是家里的小公主,值得偏爱。 这一切都被池枝圆看在眼里,他怔在原地,眼睛酸酸的。 如果这个家不是在污染域里就好了,如果他和“时青宴”真的是亲人,那他肯定很幸福,有哥哥,有弟弟,还有爸爸。 幸福的一家四口…… 肉片粥香喷喷,牛排煎得滋滋冒油,池枝圆索性心一横,坐在餐桌前,吃起污染域里的食物。 不然时青宴第二天又得吃他不要的剩饭。 食物没有异常,吃起来很香,池枝圆一边吃,一边继续打量室内。 墙壁上的全家福依旧有一个洞,洞比昨天更大了,覆盖过父亲的上身,像一只越睁越大的鬼眼。 他这次不敢多看,想飞快地扫过,但他视线还没挪走,身边突然响起时青宴的声音。 “妹妹,你不要和父亲吵架了。” 池枝圆怔住,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时青宴转动轮椅,来到他身边,温声道:“你忘了吗,你前几天和父亲吵架,把全家福上父亲的头像用火烧了……说再也不想看见父亲,宁愿死掉都不想再和父亲见面。” 时尧从背后抱住池枝圆,说:“姐姐,父亲他一个人照顾我们三个很不容易的……” “家里没有妈妈,他那么早就失去了老婆,很可怜,一边忍受孤独一边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他为了多赚一百块钱上夜班,明天才能回家休息。” 什么东西…… 仿佛一盆冰水将池枝圆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冰冷沁入骨髓。 他面色惨白,瞳孔紧缩,嘴唇发抖地说不出任何话,喉咙绞紧。 这段对话昨天不是发生过了吗?怎么和昨天一模一样? 这两兄弟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