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和白月光结婚了》 1、醒来 入目,是一片晃眼的白。 “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头疼,头晕,或者意识模糊,有吗?” 一道沙哑的声音回答:“没有。” 医生点点头,继续做着瞳孔检查,“那试着下过床吗,手和腿能抬起来吗?” 阳光自窗外穿透进来,落在病床边缘,白床单上覆上一层浅浅的金色,躺在床上的人试着想抬起胳膊,两秒过后沉默了。 医生了然,收起笔电筒,安慰说着没事,安抚她了几句。 半小时后,简单的体征检查都没问题,医生带着实习生们正要离开,一直安静躺着的病人忽然出声叫住她们,“蒋医生。” “抱歉,”她的嗓子还没完全恢复,说话声调偏低,“已经一天了,车祸的事我还是记不起来……” “别担心,你昏睡太久,记忆力下降和反应迟钝都是正常现象,等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了慢慢就会记起来的。” “那请问大概需要多久?” “这得看具体的恢复情况……” 谈话声窸窸窣窣,一来一往,然而好半天仍然只有一个结论:看情况。 只比“看缘分”让人好受那么一点点儿的回答。 医护人员走后,偌大病房一下子空静下来。 窗外日光明媚,微风卷拂,病床上的人艰难地扭过头,望着视野内湛蓝的天空良久,无奈地叹气。 ——睁开眼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关懦仍有种被一盆狗血当头冲刷的凌乱感。 据医护人员转述,三年前的某天她不幸出了一场极其严重的车祸,事故后便成为植物人一直昏迷到昨天。 可关懦本人对那场事故毫无印象,她脑海中的最后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前的夏天: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她在工作间给书店的文创项目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天黑结束后回了家,玩了会儿游戏,之后洗漱,上床,睡觉…… 谁想到漫长一觉醒来后熟悉的卧室变成冷白的病房,一群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围绕在她身边,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四个大字:医学奇迹。场面比惊悚片还惊悚。 眼睛一闭一睁三年没了,关懦消化了一整天还是很恍惚,她觉得大抵是自己上一世造下的孽障太多这辈子遭了报应,毕竟能同时把车祸、植物人和失忆等等狗血剧元素集于一身,除了命不好很难再有别的解释。 清晨天气晴好,外头阳光惹眼,平躺在床上视线不容易集中,关懦看了会儿窗外眼睛和脖子都很费力,护士进门看见,主动走到床边帮她调整床位,“你看看这个高度能舒服点儿吗?” 床头升起来,肩颈缓过来点儿,关懦吃力一笑:“谢谢。” “不客气。” 调完床位护士过来帮她做简单的按摩,从脚到肩,跟昨天醒来后一样。 关懦不太习惯外人的触碰,好在护士也没按多久,按完就到另一侧整理床单。 看她忙前忙后辛苦,关懦顺手拉了下,意外发现自己胳膊能抬起来了。 护士看见她的动作笑了下,掖着被角说:“按摩是有效果的,等家属来了让她跟以前一样,帮你多按按,有助恢复也能早点下床。” 家属? 关懦把手腕收回去,轻声问:“我住院的时候,经常有人来看我?” “当然。”护士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家人每周都会来看你。” 关懦愣了半秒,“每周?” “是,一周至少两三次,从来不落下。” 护士边整理边叮嘱关懦别胡思乱想,昨天她一醒医院就打电话通知了家属,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关懦越听越疑惑,从记事起她妈关女士就没怎么管过她,初中之后更是直接撒手去海外开公司了,母女俩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平时也就让助理电话过来问问情况。 她还以为她妈只是为了省事才把她送进医院让医护照顾,没想到居然还会常来看她? “一会儿我再过来,要是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摁铃。” 护士的声音将关懦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好的,谢谢。” 护士走后,关懦靠着歇了会儿,又抬起胳膊,将手掌伸到从窗口泄进来的阳光下。 以前关懦很不喜欢晒太阳,总觉得阳光吵吵的,但眼下大概是出于某种沉睡过久的生物本能,她清楚地感觉到身体在渴望接触阳光,类似干涸久了的田地在渴望雨水,是种茫然而新奇的体验。 手上薄薄一层皮肉交织着青紫色的血管,肌肤在光芒下白得像纸,似乎一用力就会被骨节戳破,关懦曲起手,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皮肤皲裂的画面,便改去紧握了下五指想试试手上的力气—— 结果很不理想,想要把身体养回到和当初一样能够随心自如掌握画笔的程度,大概还需要极漫长的一段时间。 力气一松,指尖分开,光线从指缝间漏下,落在如雪的床单上变成一场小而无声的金色瀑布,关懦心情变得有些糟糕,担心自己出院后生活不能自理,可能还得另外请护工照顾。 观察的间隙,病房门边出现一道身影,关懦没有注意到,全部的目光都在手上。 一直到敲门声响起,关懦寻声抬头,就看见一个挽着长发的女人以稍显懒散的姿势半靠着站在门边。 清晨的阳光一直蔓延到病房门口,女人穿着件浅蓝色棉质衬衫,一边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的腕表,外套搭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拎着纸袋,姿态随意到像是偶然路过的,正一动不动地用那双漂亮眼睛直直地望着关懦。 和那人对视着,关懦的呼吸停住了。 那一刹那时间好似被无限地拉长,阳光是炸开的,呈现出叫人晕眩的梦幻感,偌大空间内听不见任何声音。 某一刻,病房外经过两个打闹的小孩儿,喊叫声划破室内的死寂,床上的关懦猛然回过神,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把手放下,问:“您好,您是不是走错病房了?” 女人歪了下头,盯着关懦的脸又看了两秒,不知想到什么,眉尾轻轻一挑,拎着外套和纸袋走进来,“这么快就能说话了?” “……” 关懦微微睁大眼。 从门口到病床,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从病床一侧经过时周围被带起了一小股风,有淡淡的白茶香味,关懦唇瓣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 走到床头,女人把外套和纸袋都放到柜面上,道:“东西放这儿了,住院材料和证件都在袋子里。”说话声音清亮自然,相当悦耳。 关懦抵靠着软枕,身体渐渐僵硬,不明白眼前是什么情况。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 床位偏高,想要扭过头观察侧后方的情形并不容易,关懦抵着枕头,一直保持着紧绷的姿势。女人回头看见,语气一停,奇怪地问:“你落枕了?” 关懦揣着一肚子情绪,在极度的震惊中扭过头,再次和这人对上视线—— 近看冲击力更强,蕴含清光的茶色淡眸,鼻梁高挺,唇形薄而流畅,五官的精致度和分布比例都堪称完美。 结合着若有若无的懒散气质,这是张尤其漂亮但也让人感到疏离,同时一眼便终身难忘的脸。 “你是……” 女人抱臂,看了她一会儿,视线往她手上移过去:“你应该认识我。” 嗡的一下子,深埋在关懦脑海深处的记忆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一幕幕遥远的画面如洪水般滚涌出来。 “我是桑兰司。” -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关懦到车祸为止的前二十多年人生,最合适的应该是“无趣”:无趣地出生,无趣地长大,无趣地独立……截止到事故之前既没历经千难万险也没活得轰轰烈烈,成长之路堪称平乏。 但在心事萌动的青葱时代,她这样的人、她那比溪水还要涓缓的生活也曾有幸被一颗巨石荡出过浪潮。 震荡关懦少年心绪的那颗巨石叫桑兰司。 通俗点儿说:桑兰司是关懦的白月光。 表白过,但是失败了的那种。 热烈的阳光,雪白的病房,调高的床头,关懦靠躺着,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看上去非常淡定。 只有她自己清楚,没有表情不是因为内心平静,而且因为苏醒才过去一天,她的面瘫还没来得及恢复。 “你刚醒,最好别吹太多风。”桑兰司走到窗边。 关懦的视线无意识地追随她的背影看去。 明烈的光线笼罩着,从床上的视角可以看到桑兰司的衬衫颜色由浅薄变得更加通透,像一层懒得敷衍的树影,一抬起手,肩、背和腰后的轮廓统统清晰地显映出来。 “……”关懦一声不吭地把视线又挪回到了床单上。 隔绝了窗外的风,病房变得更加安静,唯一的噪声来源就只剩下病房门外,外面时不时有人经过,传来远远的交谈声,关懦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全是浆糊。 桑兰司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来探病的?谁通知她的? 为什么?她们什么时候有过交情了? 空气中弥漫的不知是寂静还是诡异,难以挑明的沉默似乎让室内温度都下降了好几个点,关上窗后桑兰司就没再有别的动作,背对着窗沿靠着,微微歪头,似在等关懦的回复。 关懦心底突突地跳着,病瘦的脸被阳光映照着,视野都模糊了。 该怎么回,打个招呼?同学好? 就在她顶着巨大压力准备开口时,桑兰司的腰忽然离开了窗沿,“蒋医生说你丢了一小部分记忆,要慢慢才能恢复?” 关懦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下头。 说话间,桑兰司回到了病床的另一侧,她把一旁的椅子拉过来,因为身材比例太过优秀,坐下后两腿交叠着非常惹眼,像美术院校里的模特。 “那还记得我吗?”桑兰司问,口吻和刚才一样,端雅清澈,但听不出情绪。 “……” 两厢对视,关懦轻吸一口气,虚弱而缓慢地摇头:“抱歉,不记得了。” 病房顿时陷入寂静。 桑兰司依旧是叠腿坐靠的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直地凝视着关懦。 她的眼瞳颜色很浅,在明烈的光线下显现出琥珀一样的细腻质感,虽然眼神的穿透力被削弱了几分,但关懦还是被盯得非常不自在。 失忆这样的烂借口任谁都会心虚,更何况关懦从来就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 但只要用一句失忆就能揭过学生时代的那些旧事大大避免社死的风险,她由衷地希望老天能对她好点儿,别净逮着她这一只倒霉鬼往死里薅。 “你说,你失忆了?”桑兰司语气不明地又重复了一遍。 关懦:“……嗯。” 桑兰司眼睛轻轻地眯了下,似乎是在确认她话中的真实性。 关懦轻吸半口气,抬了抬瘦削的下巴,以示态度。 这动作体现在她身上既不轻松也不连贯,明显比正常人僵硬,加上她过分清瘦,眼眸中没多少灵活的神采,看起来完全是一副重病难医的样子。 就连一开口,声音也是闷闷的:“真的。” 想来但凡是个脑子没被驴踢过的也不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两道目光无声地对峙着,好半天,桑兰司终于淡淡地嗯了声,收回视线,转头把柜台上的纸袋拿过来,抽出里面的一样东西。 “影响生活吗?”半低着额,桑兰司问。 可能是错觉,关懦感觉桑兰司对她的态度貌似一下子冷了许多。 关懦看着她手上的动作,迟缓道:“应该,不影响。” 她注意到桑兰司拿出来的是一封薄薄的文件袋,袋边有泛色的痕迹,想起刚进来的时候桑兰司说证件都在袋子里,也就是说包括这份文件,袋子里的都是她的个人物品。 可她的东西怎么会在桑兰司那儿? 有满腹的疑惑但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方式,关懦想了想,靠在床头试探着问:“我们认识?” 桑兰司拆着文件袋的封线,不轻不重地回应,“我们是校友。”顿了秒,她抬眼,补充说,“高中,大学,都是。” “……原来是这样,”关懦装傻,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 桑兰司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关懦在她的注视下维持着笑容。 桑兰司的目光往下挪了两寸,关懦顺着看过去,手指一蜷,主动解释说:“手还有点僵,也需要恢复。”才不是紧张的。 “刚才不是挺灵活?” 关懦脑子里打了个岔儿,想到桑兰司说的应该是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活动手指了,便解释说:“护士说,没事要多多活动骨关节,有助恢复。” 桑兰司随便地点了下头,大概对关懦的事也不是很感兴趣,话头一转,问:“能握得住笔吗?” 话题跳得没头没尾,关懦道:“笔?” 就看见桑兰司两三下把文件袋拆开,从里头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道:“有份文件需要你来签字。” ……? 关懦刚复工不久的脑子开始不够用了。 车祸醒来,跟她毫无交情可言的桑兰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自称是她校友,还拿了一份文件要她签字? 关懦努力回想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兴许桑兰司和她三年前发生的车祸有关,所以才在她苏醒后第一时间赶过来商量事故纠纷和法律责任? 但因对车祸没有半点印象,思来想去关懦只好望向桑兰司,疑惑地向对方询问:“什么文件?” 桑兰司从袋子里抽出支笔,连同文件一起递到她面前,淡茶色的眼中毫无波动,启唇道:“离婚协议。” ? 关懦一愣,大脑瞬间陷入了空白:“什么?”《 》 2、配偶 持续了漫长时间的一段死寂。 关懦慢慢抬手,想去摸摸自己的额头。 “你没疯,”桑兰司很好心地把文件放到了床被上,也就是关懦面前,“也没听错。” 望着文件首栏印着加黑加粗的“离婚协议”四个大字,关懦整个人由内到外地一炸,如同晴天白日遭雷劈了。 搞什么?恶作剧? 桑兰司疯了? “你开玩笑的吧?”关懦提高了声量,说着伸手就要去拿摊开在面前的文件。 她的反应很大,动作几乎算得上着急,但因为身体条件目前还跟不上,几张破纸没拿起来反倒先把自己某根手筋弄得打了个抽,紧接着一个哆嗦,胳膊压倒在纸上,脸色直接更白了一层。 “小心点儿。”桑兰司道。 关懦忍着痛,听见耳边飘来的嗓音,心底忽然冒出一丝漂浮的怒意。 她是个淡得不能再淡的淡人,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然而桑兰司出现后的不到一刻钟里,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塞进了一架马力强劲的滚筒洗衣机。对方说话行事冷漠又粗暴,不等她搞清状况上来就是一顿泡甩抛扔,丝毫没有尊重她的意思。 桑兰司这样,真的很没有礼貌。 关懦压着自己抽筋的那只手,因为生气,白瘦的脸颊鼓起弧度,双唇抿也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可即便气得快成河豚了她也说不出重话来——问就是没人教过。 身前忽然一暗,关懦带着疑惑抬眼,发现桑兰司朝她靠近,顾不上惊愕,赶忙往后躲了下。 下一秒,手腕被抓住。 ? 关懦脸颊猛地一热,手臂半僵着,挣扎了下。 “别动。”桑兰司摁着她手上抽筋的位置说,语气还是和刚才一样,淡淡的,像阳光下即将消散的雾气。 关懦感受着腕上不断传递来的触感,忘了自己前几秒还在生闷气,耳朵逐渐有了要发烧的迹象。 “你干什么?”她小声问。 桑兰司侧头瞥了眼她,也不知道看没看见她耳后根的颜色,只是答非所问:“醒来后护士没给你摁过?” 关懦这才反应过来:桑兰司在帮她缓解抽筋。 她脸颊一下子更热了。 记忆里无论高中还是大学期间,她和桑兰司的关系都保持在同窗以内,甚至在公共课的教室里互相碰见了也不会主动打一声招呼。 而眼下肌肤交贴,手指被一下一下地揉摁着,不仅能闻到对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还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距离过于亲密,早已大大超出了同学的范畴。 屏息忍受了会儿,关懦再难以继续下去,她红脸偏开头,空出来的那只手搭在桑兰司袖口处轻推了下,将自己的的右手手腕抽出来,低声说:“摁过的。” 后又想到什么,她动了动唇,更低地补上一声:“谢谢。” 桑兰司收手,直腰时视线无意从关懦脸上掠过,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一道小插曲意外地松解了病房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余光看着桑兰司坐回到椅子上,关懦整理好表情,揣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把散落在床上的文件拿过来,一张张翻看。 桑兰司带来的不止是离婚协议,还有一张日期显示是三年前的结婚协议打印件,以及一份附加合同。 同性婚姻早在五六年前就合法了,大概是为了数据能好看点儿,这年头的结婚流程精简到只需要用软件传个证件验个人脸,最后再线上签个字就能成功,操作空间大到人和鬼也能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所以关懦一个躺床上昏迷不醒的植物人才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结了婚。 而附加合同上显示的落款表明,替关懦做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妈关季。 当初是她妈亲自签的字? 关懦错愕地抬起头,坐在床边不远处的桑兰司正巧和她对视上。 关懦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白纸黑字,又抬头看了看桑兰司,病瘦的脸庞上满是欲言又止。 桑兰司:“我猜你现在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关懦:“……” 桑兰司很“贴心”地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了关懦。 两分钟后,病房门从外关上,室内只留下床上的关懦一个人。 她靠在床头,融在光线里,耳边听着电话,话筒那端持续传来平稳的女声,是她妈关季身边的助理黎姨。 “你车祸那年公司遇到了一些问题,关总分身乏术,国内外两头辗转身体陆续出过好几次毛病。你的直系亲属只有关总一个人,一旦她病倒很可能会因为签字人问题而耽误你后续的手术,保险起见关总不得不替你安排一位意定监护人。” “配偶关系的操作空间更大,而当时桑小姐恰好有这份需要,合约签得非常顺利,各项条款都经律师团队核审过,合约到期后你和她之间不会产生任何利益纠纷和遗留问题。” 听到这儿,关懦默默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眼。 谁说没有问题?问题大了去了。 是谁不好,偏偏是桑兰司…… 亲妈是个常居海外的事业狂魔,忙起来一年到头见不了一次面,平日里连通视频电话都是奢侈。关懦从小就践行着“有困难找黎姨”的生存准则,连早年念书每周的生活费都是找黎阿姨要的,没道理不信她的话。 黎姨的解释很清楚,桑兰司是关季女士单方面为关懦签下的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按合约条款,在关懦未苏醒康复前桑兰司需要一直承担她的监护责任,相当于一位写在关懦配偶栏上但毫无任何实质关系的无血缘亲属。 桑兰司的外套就搭在床边的椅子上,右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关懦低头看了眼面前的摊开的结婚和离婚协议书,默默把电话换到了左手。 关季女士的个性就是这样,只相信利益关系,从不依赖虚无缥缈的人情冷暖,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关懦早就习惯了,虽然手段过于粗暴了些,但她清楚关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关懦:“我妈她还好吗?她之前生过什么病,严重吗,康复了吗?” 黎姨道:“只是这些年工作太累积攒下来的一些小毛病,都已经调理好了。” 醒来后一直浑浑噩噩地觉得老天只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眼下提到家人关懦这才有了错过三年的确切实感。 说话间,那头话筒忽然一杂,响起另一道说话的女声,紧接着便是遥远的对话: “关总,你出来了。” “嗯,关懦?” “对,正在问关于你的事……” 隔着手机听见母亲的嗓音,关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无声地松了口气。 短暂嘈声后,手机话筒陡然变得清晰,电话到了关季手里:“关懦。” 关懦应了一声,抵着枕头对手机那头温温地喊了声:“妈。” “嗯,”电话里关女士还是一如往常的不近人情,说话忒直接,“刚换完衣服,赶着去会议,有什么事?” 许久没见,关懦原本还想着多和她说几句,听此立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噢,没……你忙吧。” “关总。”那边黎姨轻声。 大概是在助理的提醒下想起打电话的是自己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亲生女儿而不是商场上的死对头,关季语气忽而一顿,停了两秒,生生拐了个大弯把话题硬接下去:“……哦,也不是很赶。怎么样,身体好点儿了吗?” 关懦感到好笑又无奈:“醒了一天,已经好多了。” “合同的事都清楚了吗,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你黎姨,她会处理。” “好,你呢,你怎么样?黎姨说你之前生过病……” …… 窗外阳光晴好,天空熟悉却又陌生,确认关季的身体没大碍,关懦整个人放松下来,找了个机会软着声音问:“妈,你最近不打算回国吗?” 关女士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径直道:“公司成立了新的项目部门,步入正轨大概还需要半年,没有意外情况的话年末会回去一趟。” 好好的,说着说着又聊起了工作,关懦出声笑了下,但在心里悄悄叹气。 其实她只是想妈妈了而已。 等关女士谈完工作,电话回到了助理手里。 问起车祸,黎姨告诉关懦,当初撞她的肇事司机负全责,该赔偿赔偿该判刑判刑,事故纠纷早在三年前就处理干净了,而医院方面她已经联系了桑兰司把一切都打点好,眼下关懦要做的只有安静休养和复建,尽快康复出院。 “等你身体恢复了,随时可以终止和桑小姐的协议。” 关懦一边应着一边翻开合同,看见条款末尾单独标了一项另添加的乙方额外义务,脑子里冒出个疑问。 附加合同上这些条款都是利于甲方的,只要她一天没有苏醒,合约有效期就会往后无限推延,甚至就算她醒过来,半年内桑兰司还是要承担她的监护责任,直到她彻底恢复正常生活的能力。 主动权全在她手里,这样霸道的协议当初桑兰司为什么会答应? “咚咚。” 病房门响了,关懦以为桑兰司在外面等太久不耐烦了,没想到推门的却是主治医生。 关懦立刻和电话那段的黎姨说了再见挂断,同时掀开被角悄悄把合同盖住。 桑兰司紧跟在医生后头进门,关懦的心稍稍放下,问好道:“蒋医生。” 蒋医生进来看见她左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点头示意:“打电话呢。” 关懦笑笑:“是。” 桑兰司也跟着走到了床尾,关懦想把手机还给她,但想起两人此刻怪异的“婚姻关系”,忽然一阵尴尬涌上心头,一时间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 早知道有这份协议她就不装失忆了,说不定现在还能以老同学互帮互助为由替彼此挽回点儿面子。 “全面检查报告出来了,家属有空去拿一下,出门右转就有打印机,”医生道,“检查和评估都没问题,可以放心,明天就能转到康复中心。当然,具体的复健计划还得看那边康复科室的安排,明天过去别忘带上病历和检查报告。” 说完,医生在病历本上签字,递给了站在一边的桑兰司。 关懦看见了正想说病历本给自己就行,却见床尾的桑兰司伸出手,一边接过一边说:“谢谢蒋医生。” 同时眉目间神色平稳,表情和动作没有任何不自然,仿佛这样的事她已经做过了无数遍。《 》 3、签字 走前医生又简单交代了几句,都是之前护士说过的,什么多活动四肢关节、翻身侧卧之类的。等她离开,病房里再度只剩下两人,关懦突然想起护士之前告诉她,每周家属都会过来照看两三次,说的应该就是桑兰司。 也就是说平时的擦拭按摩,除了护士以外,都是桑兰司做的?难怪刚才手抽筋桑兰司帮她摁得那么熟练…… 阳光晒得关懦脸庞发烫,她也不想自作多情的,可代表两人关系的协议书就压在手边的被子底下,她的脑子里总克制不住地闪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个,桑小姐,”好半天,关懦鼓起勇气,“手机还你。” 床尾正在翻看病历的桑兰司抬起眼,应了声,“电话打完了?” 关懦点头,手机还举着,胳膊发酸,“谢谢。” 桑兰司合上病历走过来,从她手里把手机拿走随意地放到一边的柜子上,道:“情况都了解了。” 关懦:“嗯。” 了解是了解了,可尴尬也比刚才更尴尬了。 “你平时一直和黎姨有联系?”关懦边问边去看桑兰司的表情,她想知道桑兰司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更想知道桑兰司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才会签下这份协议。 可自始至终桑兰司的反应都很平淡,就好像根本没把协议结婚当作成一件重要的事放在心上。 “黎助理?”桑兰司拉开椅子,“偶尔,除非有特殊情况。” 关懦好奇地问:“什么样的特殊情况?” “比如前天半夜护士来查房你忽然睁开眼。” 关懦:“……” 咳。 关懦吃力地笑笑,目光立刻撇开了。 桑兰司不止长得张扬,说话也挺不客气,真有个性。 被这么一堵,关懦察觉到对方不太愿意在协议的话题上深入,行吧,她带着点儿破罐子破摔的逃避心态:无论桑兰司为什么选择签下这份合约,她只需要知道,她们二人纯属合作关系,必要时桑兰司只起到监护人签字的作用,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靠床头缓了会儿,关懦掀开被角,桑兰司看她几秒,问:“找什么?” “找笔,”关懦仰起头,因为脖子吃力,柔软的发丝绕过后颈垂在肩侧,乱乱地散着,“你刚才给我的签字笔。” 她把压在被子下面的几份协议书抽出来,道:“刚才医生进来,我把协议书藏起来,不知道笔滚到哪儿了……” “在这儿。”桑兰司在床沿边探手,抽出卡在床单边缘的签字笔。 关懦牵起嘴角:“谢谢。” 一应一和,双方都很配合,但氛围还是有股拧巴巴的奇怪。 奇怪的点就在于两个人都太自然,自然到不像在交涉离婚签字,而是在商量一枚鸡蛋该卖几毛钱——眼下这段即将结束的婚姻关系就是这枚鸡蛋,只要签了字,买卖完成,一切就都结束了。 摁下笔尖,关懦捏紧了笔杆。 目前她的手腕手指虽然能活动,但还完成不了写字签名这些相对来说有难度的动作,为此她特地找了张空白页练习了下。 二十多秒后,惨不忍睹的两字横尸在纸上,一笔一画,扭曲如洋辣子。 尤其那个放大五倍的“懦”字,活像谁家小孩儿晕车搁那儿稀里哗啦地呕了一滩。 床上床下的两人看着纸上的惨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半晌,桑兰司凉凉地问:“你故意的?” 关懦一个激灵,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强扭的瓜不甜,她才没那么厚脸皮! 握了二十多年的画笔还是头一回因为字太丑而被人怀疑另有私心,关懦怪难为情的:“要不,我再多练几遍……” “不用了,字迹识别不了,没有法律效力。” 手里的笔和文件被桑兰司不费力气地抽走,关懦心中一阵内疚。 平心而论,换作是她,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被婚姻关系捆绑到一块儿整整三年,甚至未来半年内还要继续照顾对方,想必心情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太阳逐渐升起,病房里温度也渐渐高起来,关懦隐隐感到有点累,她侧过头,看见桑兰司正在整理文件袋,半低着头,侧脸气质出众,叫人移不开眼。 关懦才发现桑兰司的头发是随便用夹子挽上去的,耳后几缕碎发没有夹紧,懒洋洋地散落在颈边。 如果是有备而来桑兰司应该会把自己收拾得更加齐整,而眼下她穿在身上衬衫和带来的西单外套都是职场上常见的搭配,更像是工作到一半临时安排的行程。 匆匆赶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离婚协议,桑兰司应该等这天等了很久。 关懦勉强挤出点精神,“桑小姐,我人已经醒了,合同就算到期,等复健出院后……” 关懦原想说等复健出院后就不用桑兰司再管她了,自己会看着安排。 可话到嘴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足足昏睡了三年,身体和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将面临着潜在问题,即便是聘请护工保姆也仍旧会有很多照顾不到的地方,她现在不能贸然为出院后打包票,否则万一发生意外,被合约束缚的桑兰司也会有风险。 文件袋封好,桑兰司一扭头,就看见关懦靠在枕头里,正无意识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关懦脸型偏小,皮肉单薄,躺了三年肌肉退化严重,整个人病怏怏的,瘦瘦一只柔柔弱弱地靠在那儿。 桑兰司与她对视了一秒,坐下问:“出院后就怎么样?” “……”关懦一脸诚挚地改口:“就麻烦你了。” 桑兰司挑挑眉,靠着椅子,摆出听她后文的姿态。 关懦此刻心事正密集,对桑兰司还套着一层白月光的滤镜,还不太了解对方那毒舌、闲着没事儿就爱逗弄人的恶趣味,她担心桑兰司误会,特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赖上你,只是合约上这么写了,万一我出院后遇到问题,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你……” 说到一半,关懦悻悻地住口,很想拿被子给自己脑袋捂住。 完了,越说越歪,不提合约还好,一提更像是威胁了。 “你不是说你失忆不记得我是谁了?”桑兰司忽然问。 关懦反应迟钝:“嗯?” “那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 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桑兰司的口吻就是在逗小孩儿。 “哈哈,”关懦笑了两下,用开玩笑的语气配合她,“挺怕的。” 桑兰司看上去还想再说点什么,关懦抢在之前转移话题,道:“等身体恢复,我会第一时间签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桑兰司的视线落到她疲惫的眉眼间,不置可否。 - 吞咽功能检查显示没问题,但医生还是建议关懦前两天先只进些流食适应一下,暂时别给胃太大负担。 午间桑兰司去打印检查报告,结束后带了份粥回来,正巧病房里护士在给关懦做复健,一进门就听见护士的说话声: “不是跟你说了要多活动关节吗?” “记住啊,两三个小时翻一次身,躺久了对背不好的,容易压疮。” “自己的身体别怕麻烦,你爱人不是来了吗,她有经验,让她帮你……” 关懦侧躺在床上,后腰被护士摁着,余光发现桑兰司拎着东西进来她忙不迭将脑袋埋进枕头里,顺带扯了扯病号服衣角,把不小心漏出来的一截腰给严严实实地盖住。 护士看见桑兰司,打了声招呼,当着她的面把刚才念叨给关懦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自始至终躺在床上的那位都把脑袋埋着,一声没吭。 等护士走了,桑兰司走到床边提醒她吃饭,关懦终于慢慢把头抬起来,病色的颊面上还梗着两条新鲜的枕头红印子。 不过她自己没察觉到,只低声说自己一个人可以,不用喂。 粥是医院楼下食堂买的,口味很一般,加上关懦个人的原因,汤匙拿得不太稳妥,全程吃一口缓一口地龟速进食,导致那碗原本就色香味全寡淡的米粥看起来比毒药还要难以下咽,桑兰司坐边上看到一半就皱起眉:“吃不下就别吃了。” 关懦二话没说立刻放下汤匙:“谢谢。” 其实关懦生活里并不太挑食,况且味觉沉睡太久也尝不出好吃或者难吃,可桑兰司盯得太紧了,就像在审视犯人,视线让人很有压力,她宁愿肚子里空着。 而且,连勺儿都拿不稳,她吃饭的样子一定非常不好看。 餐具和护理餐桌都收起来,桑兰司坐在椅子上用手机浏览什么东西,滑动屏幕的速度不急不缓。 午后比较热,她的袖口挽得比上午来时更高了,露出雪白色的小臂,床上的关懦垂下眼尾,轻轻摁了摁自己的胳膊。 好硬,硌手,能摸着骨头。 “难受?”冷不防,一旁的桑兰司嘴里冒出声音。 这次关懦的反应很快:“没有。” 桑兰司抬眼看她,又流露出了那种随性、平静,但具有浓浓观察意味的眼神。 关懦在病床另一侧不被注意到的地方静悄悄地抓住了被角:“桑小姐,你不用回去工作吗?” 桑兰司:“请假。” “抱歉,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算麻烦。” 这,算是在宽慰自己? 关懦靠在床头受宠若惊,就听见这人慢条斯理地补上后半句:“扣点工资而已。” 关懦:“……” “那,我把工资补给你?”她问。 对面的桑兰司眼角细微地一抽动。 关懦对桑兰司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觉得自己这个建议虽然听上去有些冒犯但总体来说可行性还算比较高,毕竟她们俩目前属于纯粹的交易关系,而这段关系接下来很可能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合约期内自己是该履行一些身为甲方的应尽职责。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也可以考虑别的补偿方式,我都可以配合……” 话没说完,关懦愣住。 因为桑兰司忽然笑了。 笑得……唇梢泛漪,眉眼含光。 很好看。 也很意味深长。《 》 4、姿势 从定义的角度看,把年少时期喜欢上的第一个人称为“初恋”的行为非常流氓及可耻,毕竟初恋的前提是彼此要恋过,而暗恋最多只能算是一场单方面的没有结果的自嗨,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幻想没什么区别。 不过暗恋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没有结果的,比如关懦,起码她还收到过一封正儿八经的拒绝回信……听上去好像更悲剧了。 那是同班以来关懦第一次和桑兰司正式的面对面谈话,不是为了交作业,周围也没有别人。 天是蓝的,风是热的,长廊的一头到另一头被爬墙虎藤蔓的绿色阴影所包裹,教室外脱皮的墙上不知道被哪位诗兴大发的学生洋洋洒洒地题了一首有关毕业的诗,落款是无名氏。 大诗人的字迹太过飘逸,以至于关懦根本记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她能记得的只有那天绵热的风,还有桑兰司校服上的白色与蓝色,那是她对于高中三年的最后印象: “抱歉,我有喜欢人的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轰然击碎十八岁的少女心,将呼啸而过的青春时代压缩成一张薄薄的照片,连回味的机会都没留。 当天晚上关懦在和黎姨的电话里哭得抽抽噎噎,黎姨问怎么了,关懦揉着那封拒绝信哀伤地说毕业了,她舍不得班上的同学。 黎姨诧异:“你不是说在班上没什么朋友?” 关懦一抿嘴,眼泪哗啦啦又下来了:“就因为没什么朋友才伤心……” 总之那一晚极少掉眼泪的关懦哭得很是肝肠寸断,后半夜她甚至边哭边爬起来把手机里桑兰司的微信给删了—— 开学班主任在群里让班长帮忙核实家长名单,关懦用自己的号偷偷加的,留言备注是:同学你好,我是关懦妈妈。 关女士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微信号,id叫worm,头像是一只爆笑虫子。 删除微信后关懦单方面进入了封心锁爱的戒断期,暑假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打开《西游记》,立志成为一名年纪轻轻的得道高僧,戒嗔,戒情,戒伤……直到九月份大学报道,关懦百炼成钢的佛心顷刻间破碎成渣渣。 起因是正式开学那天同宿舍的室友听说学校对面新开了一家粥铺,拉满三个朋友进群第一单打半价,关懦连校门位置都没摸熟就被拉进了“aaa美院北门美味药膳粥微信2群”。 老板娘在群里发公告说当天的折扣名额已经满了,迟一步进群的吃货们表示无法接受,满屏地刷“阿姨求捞捞”的表情包。一群乱七八糟的消息里关懦突然发觉有个群成员头像有点儿眼熟,她盯着成员列表看半天,不信邪地点进对方的朋友圈,瞬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朋友圈背景很熟悉,是她们高中校图书馆西北角的一扇碎花窗户。 她之所以能把这扇窗记这么清楚是因为窗户正对面就是图书馆单独留出来的一间画室,高三压力太大的时候她没事就躲去那里画画,画累了一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柔和清新的光影,也算是枯燥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调味剂。 毕业前发现桑兰司把朋友圈背景换成碎花窗时关懦还窃喜了好一阵子,欣喜于桑兰司或许和她有一样的爱好和审美,而现如今再撞见她眼前只有一黑。 完了。 怪也只能怪美院太小,打那以后关懦总能在学校的各个场合偶遇桑兰司:教室、社团、图书馆……甚至包括女生宿舍楼里的电梯。 暗恋是一件叫人难以自控的事,哪怕被当面拒绝过、哪怕明知道对方对自己无意,但当距离越近,近到一间教室里的前后桌、转角的擦肩、电梯门开四目相对,对喜欢和冲动的感知便越清晰。 关懦曾以为青春年少的爱慕终有一天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散,可事实证明时间的意义对她而言仅仅是一串数字,无论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目睹桑兰司笑容的那一刻,震响在胸膛里的心跳都骗不了人。 即便这段感情甚至担当不起一句“初恋”,她还是得承认:就算脑子被车撞坏了,她还是喜欢桑兰司。 - “你,笑什么?”关懦讷讷地问。 桑兰司坐在离床畔只有一米的位置轻轻一挑眉,冲她道:“不可以?” ……什么呀。 关懦的心脏跳得有点快,不,是很快。她匆忙把脸扭回去,只留给后头的人留下她的后脑勺,和一截白生生的脖颈。 不管了,反正桑兰司又不喜欢她。 午后的太阳照进病房,为关懦清瘦的身形镀上一轮模糊的幻光,温暖中病号服的颜色也变得不清晰了,白与蓝虚晃成一片,随着呼吸蒸腾和起伏,像极了某个长风灌过绿廊的夏天。 桑兰司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手机,亮起、熄灭,再亮起,再熄灭,重复着打发时间。 过去不知多久,手机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新消息。 【简野:人呢?】 - 住院部十楼的外窗开在走廊靠西的尽头,这会儿外头正热,窗口有风,站在窗台边往下看就是停车区,大下午停得满满当当的,桑兰司眯眼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进车倒车都很方便,就是车位比较抢手,明天早上估计得拼一拼人品和运气。 耳机里简野还在追问:“小福说你连夜买火车票回去的,什么事啊,这么着急?主办方那边还没结束呢。” 桑兰司挽了下被吹散的耳发,心不在焉地说:“家里煤气忘关了,我怕房子炸了,回来看看。” “哦,”那边硬邦邦地问:“炸了吗?” “还没,下次一定。” 简野:“……” 桑兰司很有幸拥有一张万人迷的脸,但不幸的是她同时还生着一张歹毒的嘴,简野身为其密友兼老板兼饭搭子兼昔日同窗深受其害,每当有人被这张风姿绰约的脸所迷惑她都很想端盆狗血狠狠泼上去给对方下下头。 无奈桑兰司此人实在太会装,且对形象外毫无漏洞,完全是只披着美丽皮囊的妖孽,惨遭迷惑的人不在少数。 “这次的项目转化不错,主办方想在活动结束之后回去约你吃个饭,你考虑考虑?” 桑兰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没空。” 简野啧了声,笑声在电话里格外荡漾:“你说实话,是没空还是想躲着人家?” 桑兰司懒得搭理她。 “不是我说你,人主办方的小公主长得好看还嘴甜,约你一顿饭约八次了,你好歹给点面子正眼看人家一眼……” 简妈妈絮絮叨叨苦口婆心,桑兰司这种一公开露面就招蜂引蝶而又不负责任的恶劣行径严重危害桑野工作室的未来发展,作为老板她要狠狠谴责。 天气好,桑兰司心情不错,陪她插科打诨:“怎么,太受欢迎也怪我?” 简野没绷住,笑着骂她要点脸。 忽然,电话那边没动静了,简野喂了两声,“你还在听吗?” “先等等,有点事。”桑兰司摘下耳机。 屏幕弹窗点开,是黎助理刚刚发来的消息:【桑小姐,请你暂时别跟关懦透露关总的病情。】 外头飘进来一阵风,桑兰司离开窗台,站到角落,皱眉发过去:“你们打算一直瞒着她?” 过去几秒,那边回复:“关懦刚醒,关总希望她能好好修养身体,等三个月后手术结束再告诉她也不迟。” “如果有意外呢?” “关总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别人的家事,轮不到外人来管,桑兰司拧着眉头回了句“知道了”。 消息结束没多久简野的电话又追过来,这回接通后她的态度正经许多,没扯那些有的没的,只问桑兰司遇上什么事,桑兰司说没事,简野让她少来。 “我还不了解你?以往哪次不是你追着工作跑,这回活动还没结束你就没影儿了,这可不符合你在业内的好形象,小心奇星那帮人在背后偷偷戳你脊梁骨。” “奇星又找你麻烦?”桑兰司的语气转眼就变了。 简野倒不觉得有什么,鹭圈的盘子就这么点大,同吃一碗饭少不了要为资源起争执,更何况奇星和桑野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老对头打架能整出什么新鲜事,当然是起承转骂街。 “这次的项目被我们拿走把那边儿气得不行,听说这两个礼拜天天开大夜会,估计顺便也下了点儿水,昨晚酒局上我听了一耳朵,无非还是那些旧新闻,过两天就没影儿了。” 话题跑得有点儿远,简野紧急拉回来:“聊跑了,说正经的,你着急回去干嘛了,真不用帮忙吗?” “没什么。” 简野正想说那就好,就听见桑兰司接着平静地陈述:“关懦醒了。” “谁?”她愣了下。 桑兰司重复了一遍。 一下子,那边没了动静。 半天,话筒里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你现在……” “在医院。” 果然,简野轻轻叹气,否则桑兰司这个工作狂怎么会把手头的事干到一半就扔下跑路。 “这么重要的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和你没多大关系,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桑兰司虽然毒舌,但工作以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事她都能一个人扛下来,简野摸不准情况,又怕她情绪不好,只能劝慰地说:“别太辛苦了。” - 和简野打完电话刚好快到护士提醒的活动时间,桑兰司没在外多逗留,回了病房。 关懦已经自个儿靠床上活动胳膊了,靠着床头,左右两条手臂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给自己忙得脸色煞白煞白的。 见桑兰司进门,她很快把两只手都放下,客气地笑笑:“桑小姐,电话打完了。” “嗯。” 桑兰司走过去把手机搁下,调整了下衬衫袖口,对床上道:“伸手。” “啊?”关懦仰起头,眼神懵懵的。 桑兰司看向她刚才上下折腾的两条手臂,道:“你复健的姿势不对。” 关懦回过神,眼睫飞快地动了下,“不用了,明天转康复中心,有专门的复健课,我明天再学。” “疼是因为肌腱退化,你刚才扯到了肩袖,如果不及时拉伸至少要再疼半个小时。”可能是平时一直都是这种冷淡的说话方式,哪怕桑兰司已经很有耐心,一开口还是缺乏点人情味儿。 脸上都白得冒冷汗,再嘴硬说不疼就是纯扯淡了,但关懦低下脸,一时半刻还是没接话。 病号服的布料比较硬,衣服撑起来显得关懦更瘦削,从略高的角度能看见她脖颈下两段细长的锁骨,苍白的肌肤上浮着一些异常的红,大概是被衣料磨的,有些扎眼。 和病人拉扯是件很头疼的事,语气轻了对方不听,语气重了又像是在欺负人,而关懦身上那股子病怏怏的气质更加重了这种即视感,桑兰司什么都不用做,光在边上一言不发地站着也像在欺负她。 僵持半晌,桑兰司往床边靠近一步,放低嗓音,问:“你打算一直忍着?” ——简野听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一定会往她脑门上贴黄纸找人跳大神。 温柔手段很顶用,关懦脸颊轻轻抿起来,眼神微微闪烁,嘴上虽然慢慢地说着也没有多疼,但还是乖乖把胳膊伸了出来,“……怎么拉伸?” 关懦如今单薄得惊人,从手腕到肩只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肉感,整条手臂能像玩具似的轻松掂量起来。 拉伸需要从背后进行,调整好角度,桑兰司在偏后的位置提醒:“放松,肩膀打开点,别用力。” 手底下僵硬的肩就象征性地往下沉了……半寸。 桑兰司差点被气笑:“手臂也打开。” ……要求好多。 关懦脸又要烧起来。 她用力地克制自己的心态,告诉自己这只是普通的复健,换成别人也一样。可桑兰司离得太近,两人间的距离比抽筋那会儿还要紧密,如果不是有意识地避嫌给后背留下些间隙,关懦几乎是半靠在她怀里。 “如果你觉得别扭,可以叫护士过来。”桑兰司在后方说。 是可行,但那就太欲盖弥彰了。 关懦闭了闭眼,终于把肩背完全交出去。 往后倾靠的时候她以为桑兰司会稍稍躲开,但没有,她被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白茶香不出意外地萦绕到鼻间,桑兰司的身躯温热而有力,关懦听见砰砰的心跳,怔了会儿,突如其来地,鼻尖忽然有点酸。 不是为了什么暗恋而不得的酸涩,而是因为这是她醒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拥抱——严格来说只能算半个。 温度源源不断地贴着脊背传来,关懦心底的某个地方忽然塌了下去。 原来自己比想象的要脆弱,无论亲人、朋友,又或者随便是谁,这种时刻自己都很需要有个人陪在身边。 “很疼?” “不疼,”关懦忍着问,“桑小姐,一会儿我能再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摁在她肩前的手顿了下,随后恢复正常,“你要给家人打电话?” “可以吗?” 桑兰司顺手把放在柜上的手机拿过来,面部识别解锁后翻出联系人列表的黎助理,递给关懦,道:“你随意。” 然而手机接过去,号码就在屏幕上,关懦却迟迟没摁下拨通。 桑兰司看了眼她的侧脸,动作停了下来。 关懦没哭,但电话也没打出去。 关季那边正忙着,现在不是和妈妈撒娇的好时候。 拉伸完,又在桑兰司的帮助下完成翻身,关懦蔫蔫地侧躺在床上,呼吸声闷在枕头边儿,情绪低落得非常明显。 桑兰司坐在一旁看手机,半天听不见床上有动静,终于忍不住抬头问:“你就没有别的要联系的人?” 病床上的关懦给了她一点可怜的反应:“啊?” 桑兰司放下手机,“除了家人你就想不到别人了?” 这话说得就莫名其妙,除非孤儿,否则经历这么大的事故醒过来第一反应当然是找家人,要不还能找谁? 关懦靠着枕头露出茫然的神色。 桑兰司蹙眉问:“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有啊。” “那为什么不打给她们?” 关懦纳闷,还能为什么? 这年头社交软件发达,手机号都是存进手机里备注上姓名就了事,鲜少有人会刻意去记,她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关懦朋友的确不多,现实生活中结交的人大多是通过学校和插画师工作认识的,交情勉强算有,但远达不到友情的地步,自然也就没必要主动打电话去问候。 “我没有朋友的手机号,”关懦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掺一点假话,“联系方式都在以前的手机里。” 交代完,她躺床上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桑兰司,意思是:你问这个干嘛? 桑兰司叠腿坐着,神色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懦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回答。 正困惑,桑兰司捞起搭在一旁的外套,松开长腿站起来,然后睨着一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瞧着她,问:“除了手机,还需要点什么?”《 》 5、下床 次日清晨,桑兰司进病房时手里拎着两个袋子。 一个袋子里装的是些贴身衣物,另一个袋子打开是两部手机,一部新的,一部关懦之前用过的。 关懦很意外,没想到旧手机居然还能找到,转而又疑惑,她的东西桑兰司是怎么拿到的? 正想问,就看见站在床头的桑兰司从袋子里掏出一串钥匙:“这是你家的钥匙。” 关懦:…… 黎姨对桑兰司还真是放心。 旧手机的屏幕早在当初的事故中摔碎了,电池也老化严重,但充上电勉强还能开机导出数据。 车祸前关懦算是半个手机重度依赖患者,使用还算熟练,数据传输她便没让桑兰司帮忙,自己一步一步来。整个过程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数据同步成功后关懦很有成就感,想着手机的费用自己也得记账上,扭头却发现桑兰司一直就在边上坐着,居然一动不动地看她忙活了全程。 关懦唇边的弧度立刻敛下来,带着些莫名,拘谨地说:“谢谢。” 桑兰司撑着脸颊,不在意地点点头。 她今天换了身行头,长袖t恤和牛仔短裤,翻折的衣摆收在细腰带里,脚上是双深色的短靴,衬得两条腿格外笔直和修长。 不像昨天那样职场化,今天她穿的都是很普通常见的装扮,但身上的距离感还是一点没减少。 原因依旧在于这张精致得像开了超高清效果的脸,五官完美到脱离真实,只要坐那儿不开口说话就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是个真人。 “看什么?”桑兰司抬抬眼,淡声问。 行吧,开了口也一样。 关懦晃晃下巴,表示没什么。桑兰司看向她手里,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道:“手机给我,存下我的号码。” “噢,好。” 手机交出去,桑兰司在一旁输入手机号,关懦有点不自在,半低着头,目光一遍遍蹂躏病床的床单,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等手机号存完,她直起脑袋想说话,又听见桑兰司说:“还有微信。” 关懦咽了个大喘气,靠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桑兰司打开微信二维码,又点开她的微信摄像头。 “嘀”一声,二维码识别成功,弹出新页面。桑兰司顺手点了好友申请,把手机还给关懦,之后便等着自己这边弹出申请。 然而申请消息没等到,反而是列表里先亮起了的一圈红色提示: 【以上是打招呼内容】 消息来自:关懦妈妈 盯了屏幕三秒,桑兰司眯起眼睛。 病床上,关懦接过手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微信堆满了各种推送广告和联系人信息,一眼扫过去满满的红点,往下滑了五页愣是没滑到头,列表快挤爆了。 桑兰司掀起眼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关懦。 后者正埋头认真处理微信框里的垃圾,没注意到对面的桑兰司坐在那儿已经好半天都没动静。 发来消息的“关懦妈妈”的微信头像是一条嫩黄色的条纹小虫,如果没记错,应该出自某部少儿动画。 而没有接收到好友申请,直接收到联系人消息,说明对方和她曾经加过好友,只不过把她给单删了。 桑兰司曲起手指轻轻一点,点进“关懦妈妈”的朋友圈。 朋友圈是全部公开的,但最新动态停在三年前的夏天,是一条海外旅游的内容。 再往前还有些动态,不过发布得都不算频繁,内容也杂乱,工作、生活、外出,甚至还有游戏,就是普普通通的记录和分享,找不出规律。 桑兰司划了下屏幕,不经意地问:“你加过我但是删了?” 关懦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疑惑地“啊”了声,“没有啊。” 话音刚落,她眼角倏地一抖,忽然想到在很久很久之前某个表白被拒后泪水连连的夜晚,她的确单删过桑兰司的微信好友——还是以她妈关女士的名义。 关懦眼前一黑。 有点不想活了。 “是吗?”桑兰司似笑非笑地挑眉,朝着病床倾过上半身,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亲自把“关懦妈妈”的个人主页稳稳当当地端到关懦面前,“这不是你?” 关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未来也绝对不会再有比这更绝望的时刻。 屏幕左上角那只嬉皮笑脸的黄色虫子此刻完全就是她本人的真实映照:好鲜艳的、好大一坨的笑话。 一个人在短短两天内社死到这种地步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关懦恍惚道:“我不记得了。” 桑兰司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嗯”了声,手肘撑在床沿边,手机还贴心地举着,格外体谅关懦的虚弱,绝不让她错过屏幕上的任何信息,“因为失忆?” “是吧。”当事人一脸麻木。 桑兰司在床边等着,似乎还想听她说点什么,然而关懦已经彻底放弃尊严。到这份上失忆究竟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能丢的脸已经丢尽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平——谁小时候还没干过些丢脸事,笑吧笑吧。 啧。 半天都没得到预想中的反应,桑兰司无聊地收回手机,顺手把微信里给关懦的备注改回全名。 - 添加微信捅出的旧事只是一桩小插曲,桑兰司没有揪着“失忆”的病人不放,到点去楼下买了早餐上来。 上午还要去办康复中心的手续,早餐时护士过来叮嘱些流程上的问题,同时把租的轮椅推进病房,告诉关懦该怎么使用,一定要注意上下安全。 到准备动身的时候,桑兰司提前把轮椅推到床边,打算抱关懦下来,但关懦忽然拒绝说:“我想自己来。” 以她目前的身体条件,别的不说,能不能站起来都成问题。 桑兰司没什么表情地把毛毯撂到一边,“我去叫护士。” “不用——”关懦猜到她是误会了,她确实想规避些和桑兰司的肢体接触,但这次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刚刚护士说我恢复得不错,我也能自己吃早餐了……”她抵着床头,看看自己的腿,仰眼道,“我想试试自己下床……可以吗?” 试一试,失败也没关系。 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努力一下。 关懦的眼神很干净,但干净以外更多的是坚定和认真,桑兰司和她对视上,视线凝了会儿,主动往一侧让开,递出手臂:“小心点儿,扶着我。” 醒来后的第三天,关懦第一次尝试下床,有点紧张。 她把左手搭在桑兰司的臂弯处,右手落在床沿边儿,简单调整好姿势,借着两边儿的力气撑起上身。 身体比想象得要沉得多,上身刚起来,关懦手肘就抽筋似地打了个软儿,好在桑兰司反应及时,立刻用另一只手在她腰后托了一把,把她牢牢扶稳。 “先别急着下去,”桑兰司低声道,“脚先落地,看能不能踩稳。” 因为刚才的脱力,关懦的心率开始窜高,心里没底儿,但还是点头嗯了声,“好……” 她小心翼翼地将右腿往下放,没落地之前倒是没什么感觉,脚底一碰到地面,手就不自觉地抓紧了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包括桑兰司的衣袖。 但桑兰司没在意,仍旧低低地提醒她别着急,先用点力气让小腿适应一下,不求快,只求稳。 “左腿。” “先停一下。” “大腿先别动……” 关懦在引导下乖乖照做,每一个动作都进行得非常小心。 等她再回过神,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而两只脚都已经踩实在了地上。 “扶好,”一直托在她腰后的手挪了位置,伸到另一侧将她的腰身完全揽住,“先靠着我。” 温度突然靠近,关懦不由往身畔看了眼。 没看见桑兰司的脸,但看见了桑兰司被抓皱的长袖,她下意识道:“抱歉,你的衣服……” “扶稳。” 桑兰司的口吻一下子变严厉,关懦被吓了一跳,手连忙又抓回去,五根手指紧紧攥着桑兰司的t恤,急匆匆将半边身体都靠进她怀里,“我扶稳了……” 猛地那一下语气太冷,把关懦吓得有些懵,脚落在地上不知道还该不该进行下一步。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桑兰司这么说话。 桑兰司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刚刚口气太重,眉头蹙了下,忽然没了耐心,直接两手一抬把刚落地的关懦打横抱起来。 “等等,我……” 关懦话都没来得及说,两秒就被人塞进了轮椅里,还没坐稳又感觉头上一暗,一条毛毯劈头盖脸地蒙到了她脑袋上,伴随着一句冷硬的命令:“坐好了。” ? 好端端的,这是干嘛? 身边安静下来,没多久,陆续响起一些动静。 关懦等了十来秒,偷偷把毛毯从脑门上扒下来,露出眼睛。 桑兰司正站在床头柜边收拾东西。 “那个……”关懦抱着毛毯,看着她的背影,揣着雾水犹豫了小会儿,困惑地问,“你生气了?” 为什么? 桑兰司毫无反应,只留给她一个非常高贵冷艳的后脑勺,手下依旧有条不紊地整理着。 关懦就没办法了。 她对桑兰司了解不多,又不是这人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随时随地猜到对方的想法。 更何况她刚才只是松了下手,又没真的摔倒,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吧? 坐在轮椅里半天也不见桑兰司回头搭理一下,关懦看了看自己的腿,叹出口气,闷闷不乐地掀起毛毯,重新把自己的脑袋又给蒙上。 算了,本来在利益关系的前提下意识到自己还喜欢着对方就有够烦的了,她一点儿都不想再考虑别的,桑兰司生气就生气吧…… 最多等她气消了再找她说话。《 》 6、遐想 康复中心就在住院部隔壁,两栋楼之间隔着片绿油油的小草坪,清晨空气新鲜,洒水喷头正在草坪里一圈一圈地打转,密密水雾在阳光折射下出一道道弯弯的小彩虹。 穿过走廊时关懦回头多看了两眼,桑兰司在后面提醒她把毛毯披好,小心着凉。 这是不生气了? 关懦好奇地仰起头——她的脖子还没灵活到那个地步,坐轮椅上还能看见后面人是什么表情,脑袋得是活螺丝拧的。 她只能听见桑兰司的声音,冷冷淡淡,和彩虹底下那些细密的水汽一样,沁入耳中又轻又凉,“坐好。” 意思是让她别东张西望了。 关懦“噢”了声,乖乖坐稳,嘴角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悄悄向上弯了下。 康复科这边早就听说了前几天住院部有个躺床上昏睡三年的植物人苏醒过来的大新闻,见到新闻当事人本人门诊大夫直呼奇迹。 各项报告都给大夫看了,一番检查询问,结果没有任何异常,并且关懦的身体恢复情况非常好,接下来只需要安排对应的复健训练,出院要不了多久。 大夫建议复健项目有好几条,物理、心理、语言……如果都安排上一天上下午时间就全挤得满的,强度倒是不高,就是得麻烦桑兰司也跟着到处跑。 关懦认真考虑了下想把心理治疗这项给取消掉,醒过来的这两三天里她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稳定,也没有产生任何接受不了现实的情绪——除了连续被桑兰司创飞好几回,她的心理不要太健康。 但桑兰司没同意:“就按医生说的来。” 事关出院后的风险,关懦很能理解,便没再坚持。 从门诊出来就是康复大厅,外头草坪上的洒水喷头停了,高升的阳光铺满一整片巨大的透明玻璃墙,满目都是盛大的金影。 虽然是夏天,但大厅里的冷气太强劲,披着毛毯还是有点儿冷,关懦问能不能去阳光底下坐会儿,桑兰司就把她推到落地窗边,正对草坪、视野最开阔的位置。 关懦:“谢谢。” 桑兰司不轻不重地回了声。 周围安静,数不清的光线自上而下地穿透,关懦闭上眼睛,坐在阳光里,手搭在腹前,靠着轮椅,轻轻呼吸着,肩头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她过分清瘦的身形,在光芒的稀释下呈现出模糊的重影,桑兰司注意到她盖在膝上的毛毯快滑下去了,及时俯身帮忙拉回来。 这过程中关懦的睫毛抖了抖,并没有睁开眼,而大抵是因为阳光太猛烈,她的呼吸重了些许,白皙的皮肤透着点粉色。 但这点浅薄的气色不足以为病人增添多少生命力,她的肩背瞧上去依旧是孤冷冷的,单薄的衣服里依稀能看见消瘦的骨架,或许只有等到气血养回、脸庞再丰盈些,五官的俊秀才能彻底压过身躯的清冷,重新找回少年时的清纯风姿。 这一歇,时间有点久。一旁等待的功夫,桑兰司拿出手机,走到稍远点儿的角落,把关懦今早的门诊结果和复健安排都发给了黎助理,又回了简野和一些工作上的消息。 都处理完,桑兰司转过身,靠着栏杆,再次看向落地窗边的另一端,关懦仍静坐着,阳光笼罩下她的长发附着上了一些层次不一的金色,光芒细小,看上去毛绒绒的。 就像只…… 冬眠的小虫子。 - 正式复健的第一天,关懦把基础物理项目都体验了一遍下来,累得够呛。 傍晚训练结束要回病房,负责复健项目的护士拿了两颗小橡皮球,让她带回去没事儿就握手里捏一捏,路上关懦就沉默地攥着这俩小玩意儿,精神蔫哒哒的。 回到住院部一楼,正值人流量高峰,电梯门前排着长队,关懦靠坐轮椅里,察觉到一侧的人群中不断有人投来灼热的视线,一偏头,发现对方原来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她身后站着的桑兰司。 差点忘了,桑兰司以前走哪儿都是一串风景。 连坐在前面的自己都能察觉到,那桑兰司应该早就发现了,关懦想了想,没出声,也没回头,只是捏了捏手里的橡皮球。 排队一共等了三波才进电梯,关懦被推到最靠里的位置,周围人看见角落里有坐轮椅的病人都主动避让着些,但架不住外头依旧不断有人想再挤进来。 眼看前面的女生被推得没站稳就要一脚踩过来了,关懦感到轮椅突然被拉了一把,桑兰司硬生生在她和人群之间拉开条缝挤进去,用后背挡住了她和人群的接触,于是那一脚就精准地踩到了桑兰司短靴的后跟上。 “啊,对不起!” 女生一惊,连忙拧过身子和桑兰司道歉,桑兰司背对着对方,平淡地说了句没事。 角落里的光被挡在身前的人高挑的身型遮去大半,大片的阴影投落下来,关懦抬眼,就看见桑兰司那张冷漠又漂亮的脸,逆着电梯明亮的顶灯,唇角压着、眼睫低着,在晦明交叠中懒懒地垂视着她。 关懦移开目光,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好要命。 如果是单纯的暗恋也就罢了,至少只要没说出口就还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心动,可她是被桑兰司当着面明确拒绝过的,再自作多情就真成笑话了。 何况今天一整天桑兰司都陪着她上复健课,就算是因为合约,前前后后桑兰司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不做点什么感激也就算了,还借机胡乱遐想对方,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电梯停了又停,久久没抵达十楼,就这点儿时间里关懦仍在活动手指关节,她捏着橡皮球,细白的手腕随着指尖而用力,血管就透过薄薄的肌肤显露出脉络,只是光线被挡,一切都看得模模糊糊,一切都蒙着一层灰色的、叫人在意的阴影。 桑兰司若有所思。 病房在十层,电梯上升过程中一楼一停,到达对应十楼的时候电梯里已经没其他人了,推着轮椅出来得很轻松。 回到病房,正巧护士也在,过来帮忙搭手把关懦扶回床上,顺带问起今天的复健情况。关懦有点emo,告诉她康复中心那边还是建议两周后再考虑出院的事。 护士听她语气就笑了:“你还想多快出院?” 桑兰司就在边上站着,关懦掂量了下,给出个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合理的时间:“一周?” 一周太不现实,护士嘱咐关懦别心急,身体恢复要循序渐进,好歹当了三年的植物人,要是一醒来就能跟没事儿人似的下床到处遛,那就不是医学奇迹该叫医学噩耗了。 关懦:“……” 说得好有道理。 总之护士劝关懦一步一步来,目前情况已经比预想的好很多,说不定复健个三五天她就能正常行走了,到时候简单的活动都能靠自己,也就不用再担心会给人添麻烦。 说到添麻烦护士还瞟了桑兰司一眼,大概是意识到面前两人间的关系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毕竟一般的已婚人士不会在爱人扶自己上床的时候还客客气气地和对方说谢谢。 哎,现在的年轻人。 等护士离开病房,关懦转头想去找放在床头柜上的橡皮球,却发现其中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靠在柜边的桑兰司拿过去捏在了手里。 ? 关懦仰起脖子,和桑兰司大眼瞪大眼。 “医生让你一步一步来。”桑兰司说。 “我知道。”关懦抱着枕头点头,两周就两周吧,总比出院了再回来好,“还要再麻烦你几天。” 桑兰司:“几天?” 关懦没深想桑兰司的语气。护士说的对,她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照目前的进度应该过几天就能下床了,只要行动自如大部分事情都能够自己解决,桑兰司就不用跟在她身边一直盯着,也不用跟今天似的大热天还推着她两头跑,“到时候如果还有别的需要,我可以手机联系你。” 桑兰司捏着球,没什么反应,但应该是把关懦的话听进去了,没跟之前似的一张嘴就是呛人。不过她也没表示认同,只松散地撑手倚着,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关懦不好再说什么,坐在床上,直直地瞟向桑兰司手里的橡皮球。 没事她还要用呢,能还了不? 眼神这么明显,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桑兰司唇角压了下,估计是觉得关懦太幼稚,懒得跟她争辩,鼻间哼出点意味不明的笑,终于把橡皮球还给了她。 - 饭点前桑兰司接到通电话,出去了好一阵子,关懦靠床头用手机搜索三年前鹭市内发生的与车祸有关的新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信息记起来点儿什么。 正翻着网页呢,屏幕上方忽然蹦出来条弹窗,关懦看见愣了秒。 直到下一条消息又弹出来,关懦回过神,点开微信,终于看清桑兰司发来的内容,这是除了系统消息以外她们之间正式的第一次聊天记录: 【粥?】 【还是面?】《 》 7、暧昧 病房窗外天色都已暗了,关懦对着聊天框里的消息怔了有一会儿才打字回复:粥吧。 回完,她又补上两个字:谢谢。 桑兰司发来个“嗯”,之后就没再回了。 然而关懦却对着屏幕上短短的几句话莫名地溢出些情绪。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不是难过,也不是高兴……似乎只是恍惚。有个人平平淡淡地问她晚餐要吃些什么,而对方居然是桑兰司,这太不真实了——可这些生活化的对话恰恰又扎根于现实,就好像一直高悬的月亮变成了一枚小小的萤火虫,在某个稀疏平常的夜晚忽然轻飘飘地落进了她的掌心。 好奇妙,和温柔。 桑兰司回来时真的带了碗清粥,关懦勺子用得比昨天熟练了些,拆开后尝了一口,味道和昨天不一样,才发现一旁打包盒的盖子不是医院食堂的。 她悄悄捏紧勺柄,朝一旁小声问:“你出医院买的?” 桑兰司正叠着长腿玩手机,眉眼低垂,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关懦腼腆地说:“谢谢。” 桑兰司抬额,扫了关懦一眼,嘴上淡淡地说着不客气,又把头低回去。 手机屏幕的光芒偏冷,映在她的脸上像覆了层低饱和度的雪。没多久,光芒又变成了红色,黄色,绿色……大概是开了静音在刷短视频。 关懦想了想,这么干坐着陪人吃饭是挺无聊的,主动搭话问:“你刚才出去是有事情要忙?” 桑兰司单手撑着脸颊,视线还留在手机屏幕上,坐姿略显散漫,说:“车在停车场被个小孩儿骑电瓶车给刮了。” 原来是事故,关懦惊了下,连忙追问:“严重吗,没事吧?” “你问车还是人?” 关懦眼角一抽。 “人没事。”桑兰司瞥她一眼,“粥要凉了。” “……噢。” 关懦老老实实地坐回去,拿着勺子象征性地喂了自己两口。 心情平复下来才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有点过于夸张了,擦碰这样的小微事故鹭市天天都有发生,要真有什么事桑兰司这时候也就不会百无聊赖地在病房里坐着。 她再侧目去观察桑兰司的脸庞,美得依旧张扬,但还是没什么表情,哪怕玩手机眼神也冷嗖嗖的。 车被刮了,能高兴才怪,关懦终于想起来献上自己迟钝的慰问:“车也没事吧?” 桑兰司划拉了下屏幕,道:“回头补个漆。” “补漆麻烦吗?” “有点。” “噢……” 桑兰司抬起眼,关懦坐床上捏着小勺儿跟她解释:“我没开过车,不太懂这些。” 桑兰司偏了偏头,露出“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的眼神。 关懦声音渐渐小下去:“……也没考过驾照。” 关懦同学虽然年纪不小,但平时疏于人际锻炼,真的很不会聊天,每次一主动开口都充斥着一股没事找事的尴尬感,跟个自动发布对话指令的人机似的。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谁让桑兰司身份特殊。暗恋过、表白被拒过的对象坐在面前,甚至跟她还有层未解决的“婚姻”关系,不尴尬才奇怪。 被盯得要红温,关懦若无其事地埋下头去喝粥,松松束起来的头发正好虚掩住她的耳廓,只露出白皙的脖子。 桑兰司撑脸一动不动地瞧着她:“你有什么话想说?” 关懦镇定地垂眼:“没有啊。” “还是说你想给我报销补漆费?” 咳,关懦在心里呛了下,捏紧勺子。昨天她提出说要给她补工资,桑兰司不是还一脸拿她当笑话的表情吗? 桑兰司眉头轻轻一扬,似乎是发现了新乐子,手机也不玩了,气场十足地靠着椅背,望着关懦的侧脸,款款道:“你很有钱?” 关懦不知道该怎么回。 严格来说她算是个富二代,可那些钱都是关女士的,和她又没什么关系。她自己的工作收入的确不算低,但还远远达不到“有钱”的地步,在鹭城的大环境里最多只能算个中产阶级,看房买房也得先考虑按揭。 可硬说自己没钱听起来又像是在哭穷卖惨,容易有逃避责任的嫌疑,犹豫了会儿,关懦没正面回答,只道:“如果你需要的话。” 上万块的手机说送就送,答案很明显,桑兰司没这个需要:“你不欠我什么。” 这一晚上桑兰司难得说了句像模像样的人话,关懦心中涌过一阵暖流。 还没等她心口捂热,紧接着桑兰司就道:“我帮你有我自己的原因,各取所需而已。” 因为聊天记录的氛围感而偷偷冒出来的一点暧昧小芽瞬间胎死腹中,关懦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难怪网上都说网恋的人脑子不太好,谈恋爱至少也得挑个活人,隔着屏幕谁知道对面是副什么样的嘴脸。 因为微信里的几句话就心神荡漾的自己更是脑子有病,还能不能治了? 桑兰司撂完话就等着看关懦的反应,没想到关懦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一下子不吭声了,坐在床上背挺得老直,在半分钟内把粥盒喝了个底朝天。 ……胃口真够好的。 - 有第一天的经验,次日再去康复中心关懦就熟悉多了,上楼时桑兰司推着轮椅没及时摁电梯,还是关懦自己伸的手。 进电梯后关懦颇有成就感,抢在桑兰司之前道:“我来!”说完够起手臂,找到对应的复健楼层,胸有成竹地摁下数字。 桑兰司在轮椅后头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嘴角。 一点小事也这么得意,刚学会走路的小屁孩儿都不会这么着急炫耀。 负责关懦复健工作的护士今天又给她带了俩玩具……道具,一个拉伸带,一个计数表,专门用来做踝泵训练。 几组环绕下来关懦额头冒汗,结果一看计数表上数字居然没怎么变化,这就说明她的复健动作不够标准,效果几乎是零。 关懦吐了口气,活动了下脚踝,暗戳戳地和计数表杠上。 复健室的走廊外,桑兰司倚靠墙壁,隔窗看着关懦和护士在一众复健器材之间忙碌。 嗡,手机震起来。 【简野:图片】 桑兰司瞥了眼,懒得回。 消息框又弹出来:【已读不回王八蛋。】 桑兰司嫌弃地啧了声,把对话框拉出来,敲了一行字:【没信号。】 简野:【鬼给我发的消息?】 桑兰司戳了个骷髅头的emoji发过去:【放。】 简野发了段七秒的语音过来,听声音还没起床,嗓子眼儿里呕着过夜的懒气:“宣传片你看了没,效果怎么样,成片还要改吗?” 桑兰司:【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简野:【感谢桑总监zz……】 桑兰司把昨晚截的几张图片发过去:【图都贴错了。】 简野瞬间清醒,一看直呼要命:“新来的实习生连图片都不会审?!”说着连忙找广告部那边修改去了。 现在还没到九点上班时间,想也知道必定联系不上人,果然,没多久简野就又磨磨蹭蹭地折回来骚扰她:【你还在医院?】 【嗯。】 简野感慨:【这么忙,那你哪来的时间审片?】 昨晚在病房等关懦吃饭的时间里桑兰司顺带看了,匆匆几眼就看见了好几处错漏,但那会儿已经是下班时间,桑兰司就没折腾员工,只把片子标记了下发回邮箱里,让她们第二天上班再审。 但桑兰司没说实话:【回去加班。】 反正简野这段时间出差不在鹭市,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哦哦哦。】 简野一连发了三个“哦”,体恤桑兰司这段时间辛苦了,既要盯项目又要兼顾工作室,同时还要照顾关懦,真是不容易。 叽里呱啦地发了一大堆,最后这人终于露出奸诈嘴脸,超绝不经意地问:“睡美人怎么样了?” 这才是她一大早消息轰炸的目的,闲的没事干,打听关懦的八卦来了。 桑兰司点进简野主页,麻利地开启消息免打扰。 聒噪。 收起手机,桑兰司走进复健室。 关懦训练半节课累了正在休息,弹力带散落在脚边,计数器也摘下来,上头数字蛮可观。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脸上热得泛粉,眼睛里有些氤氲。额头的碎发也被汗水濡湿了,脖子上粘着些潮湿的发丝,随着呼吸频率和锁骨一起上下起伏。 太瘦了,严重亏虚,等出院必须要多运动增强体力。 桑兰司目光往下移了移,眉头蹙起来:“手怎么了?” 关懦气息还乱着,抬起手腕,断断续续地说:“刚才没踩稳,弹力带不小心打到手上了……” 关懦手上浮着一层刺眼的红。她肤色本来就白,手上骨感重,没多少肉,那颜色像是从血管里漫出来似的,染着手背到手腕的一大片,看起来非常骇人。 桑兰司立刻看向护士,护士抱歉地把刚才的意外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也不是什么大事,复健过程中难免有些小小的擦碰,下次多多注意就好,可桑兰司听完眼神还是有点儿冷。 桑兰司让关懦把手伸过来,关懦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确认她手没破皮后桑兰司才道:“你有荨麻疹,小心点。” “啊?”关懦愣了下,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荨麻疹? 桑兰司看着她说:“人工荨麻疹。” “……噢。”就是皮肤划痕症。 这毛病关懦小时候有过,但不影响学习就没怎么上心,不知不觉就好了,这几年估计是因为昏迷在床太久,免疫力变差才复发。 但桑兰司是怎么知道的? 关懦脑子没转过来。 桑兰司垂眼,眸子和她对视上:你说呢? 关懦磕巴了一刹,一下子明白过来:“谢、谢谢啊。”《 》 8、商量 昏睡期间桑兰司是怎么照料自己的,关懦不敢往下细想。 腕上那几两肉没过多久就肿起来,隐约中还泛着痒,护士拿了冰袋,关懦接过来敷到手上,余光看见桑兰司还站在边上,微微仰起头问:“你不忙了?” “嗯。”桑兰司抱起双臂,往边上让了两步,意思是她就在这儿盯着。 护士见状在对面笑出了声,一遍整理弹力带一遍调侃:“感情真好。” 关懦:…… 天大的误会。 复健过程很折腾,尤其是前期经常容易出些小岔子,不是这儿磕了下就是那儿撞了下,下午关懦在更换器材时又不小心给自己胳膊和腿上添了两道杠,桑兰司给她贴创可贴时眉头拧成了山。 关懦自己也被自己给郁闷住了,如果不是检查报告没问题,她严重怀疑自己小脑缺了一块儿。 不过往后两天大概是身体适应了训练节奏,类似的意外再没发生。 并且就像护士先前说的,关懦的恢复情况喜人,复健第三天,关懦尝试离开轮椅,原本已经做好摔倒的打算,没想到拄着拐杖走出了十来米,两条腿还平稳地踩在地上。 “我能走了?”关懦扭头看向身边,眼睛亮得出奇。 桑兰司点头,提醒她把拐杖握紧,视线的位置一直没移过:“继续。” “好。” 基础行动能力勉强算恢复了,但身体亏空体力跟不上,关懦暂时还不能完全放弃轮椅。 次日中午,关懦正一个人吃饭,黎姨打电话来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关懦心情很好地把自己的康复进度跟她一一汇报了一遍,一算时差,那边这会儿应该是深夜,早该睡了,便问:“怎么这个点还有空打电话过来?” “关总到邻国出差,凌晨的航班,刚下飞机,想起好几天没联系你,让我来问问。” 关懦没多想,说自己很好,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就能考虑出院的事。 都交代完,关懦顺嘴问了句关季,黎姨说了声稍等,直接把电话交给了关女士。 关懦受宠若惊,亲妈终于有时间搭理她,好难得。 结果关女士一开口:“什么事?” “……” 自己不会说话一定是遗传。 日常训练耗费体力,这几天护士给配了营养餐,考虑到消化功能还在慢慢恢复当中,关懦一日三餐吃得很慢,正好关季难得有空,关懦就边吃饭边和电话那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快吃完时,关季忽然问:“小桑不在你身边?” 关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桑兰司,“桑小姐她……她去拿报告单了。” 她扯了个小谎,其实她也不知道桑兰司干嘛去了。上午训练的时候桑兰司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关懦猜测她应该是有些个人的事要去处理。 吃个饭不至于还要人陪着,关懦也太在意,但也不想她妈误会桑兰司在合约履行期间不负责任,就随便编了个报告单当借口来替桑兰司“遮掩”一下。 关季果然没怀疑。 但她另问了一个叫人猝不及防的问题:“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关懦卡壳。 “在照顾你这件事上。”关季说话直接,不掺一丁点弯弯绕。 “……还好吧。” 答得很不利落,关季不满意:“什么叫还好?” 关懦无可奈何,薄着脸皮,道:“桑小姐很好,对我很上心,照顾我也照顾得很到位……” 她顺带还提到前几天被弹力带崩着的小意外,从小她就在保姆的照顾下长大,荨麻疹这件事就连关季这个当妈的都不太清楚,对比之下桑兰司这个监护人当得比谁都要称职。 电话那头关季似乎轻轻舒了口气,关懦觉得奇怪,喝了口水正想问,就听见关季说:“出院后你搬去小桑那儿住。” ? 关懦水含在嘴里差点噎了个半死,“什么?” 那边传来黎姨的声音:“关总,我来说吧。” 少顷,电话到了黎姨手中。 黎姨要比关季委婉些——其实也委婉不到哪儿去,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个意思:让关懦出院后搬到桑兰司那儿去。 关懦愕然:“为什么?” 黎姨解释说这是合同上一早就确定好的条款,关懦的身体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好的,就算出院也必须要有人近身照看,桑兰司承担着关懦监护人的身份,既了解她的个人情况同时又具备照顾人的能力,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那也不用非搬到一块儿住吧,”关懦咳声道,“都在一个城市,出院后有需要我再联系她就是了。” “万一你在家里摔倒,或者又昏迷呢?”黎姨问。 “我可以找保姆,或者护工,就在家里,包吃包住,24小时都在身边。” “那跟合住有什么区别?” 是没什么区别,可重点不在合住,而在于她要合住对象是桑兰司啊! 关懦脸都热了。 黎姨察觉到什么,顿了顿,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桑小姐?” 说的是“不喜欢”,但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讨厌”——关懦这么抗拒和桑兰司同住,宁愿要保姆也不要她,除了排斥桑兰司这个人,似乎没别的理由可以解释。 关懦有口难言。 不是不喜欢,而是太喜欢。 就因为太喜欢,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泄漏了自己那些扰人的心思。眼下只是每天在医院见面她都经常控制不了心情心神乱摇曳,要是真住到一块儿…… 关懦耳根滚烫,给自己想得上头,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都开始往脑子里冒,“没有不喜欢……” 连喝下好几口温白开,她深吸一口气,问:“这件事桑兰司知道吗?” “当然。” “你们商量过了?” 黎姨有条不紊道:“不需要商量,这是合同上的条款,桑小姐有履行义务。” 关懦正激荡着的心情一下子冷却到谷底,想到合约,心头的滋味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直到挂断电话桑兰司都没回来。 午餐结束后休息,关懦坐在窗边吹风,眼看再过半小时就要到训练时间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发个微信消息过去问问情况, 忽然间,手机铃声响起。 来电人的姓名亮在屏幕上。 关懦立刻摁下接听,但接通后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筒递到唇边,最终发出的只有一声轻轻小小的“喂?” “饭吃完了?”桑兰司的嗓音响在耳畔。 关懦耳根诡异地一麻。 桑兰司的声音条件非常好,清亮、动听,且有力,电话反而让她的嗓音变模糊了。但就因为这份模糊让人不自觉地把关注点转移到她的语气上去:懒懒散散的,挑着话尾,带点轻微的鼻音,听着不像是个正经人。 “刚吃完。”关懦将悸动压回去,低下头默默在心里斟酌,要不要和桑兰司提一提出院后的打算。 电话那边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小动物的叫声,关懦迟疑了下,问:“你身边有猫?” 桑兰司嗯了声,淡淡道:“我在宠物医院。” “宠物”这个词和桑兰司太不搭,关懦第一反应是桑兰司开车把谁的猫给撞了,后又觉得自己想象力太丰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什么事儿都能联想到车祸,果然听桑兰司的建议把心理治疗保留下来是对的。 但桑兰司去宠物医院干嘛? “有工作?”关懦好奇。 桑兰司:“签字给猫做绝育。” 桑兰司居然真的养了猫? 关懦大受震撼。 也不知道在震撼些什么,总之她大受震撼。 她后知后觉:“那你平时在医院,猫猫在家里怎么办?” “送宠物店。”电话里桑兰司听起来心情不错,估计是撸猫撸爽了,语气很松快。 关懦想到桑兰司平时和自己说话总是一副厌人症晚期的口吻,原来只是对象的问题,对待身边亲近的事物桑兰司的态度还是很温柔的。 话题和思绪都跑歪了,关懦碰了碰自己的耳根,提起精神:“你打电话过来有事?” “刚刚医院电话通知,明天你要再做一次体检,看看脑子。” “啊?” 关懦以为桑兰司在骂她。 桑兰司顿了下:“脑部检查。” ……噢。 先前医生说随着身体逐渐好转记忆力也会跟着慢慢恢复,但已经过去快一周了,关懦脑海中还是找不到任何和车祸有关的记忆,以防万一,是该做个脑部检查看看。 检查要提前预约一早做,明天上午的复健训练就得暂时往后延延,两边定下时间,没别的要嘱咐的了,关懦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无意道:“你没有别的事了吗?” 话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暗示意味这么明显,桑兰司不会听不出来。 果不其然,那边静了下。 两秒后,桑兰司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你有?”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关懦多多少少对桑兰司的性格有了些了解,光根据语气她就能想象到桑兰司吐出这两个字时的表情。 就像那天自己微信号不小心“掉马”,对方一脸的玩味,眼睛里毫无感情,笑得却全是钩子,顶着张让人呼吸困难的脸,胡乱压迫和撩拨人心。 当然,这只是桑兰司实在闲着无聊才会做的事,大多数时候她还是那副菩萨来了都懒得抬头搭理的状态——一个人的性情居然能反差到这种地步,抓起来研究研究,一定是身体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开关。 问题被桑兰司轻飘飘地甩回来,关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想找块儿豆腐撞一撞。 桑兰司在电话里“嗯?”了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语调很撩人,是在提醒关懦她还在等着。 关懦提起精神,清清嗓子,握紧手机,惴惴道:“出院后……” 桑兰司有条有理地重复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出院后……” 关懦舌头打了个绊:“出院后,我能去看看你的猫吗?” 桑兰司:? - 翌日,一大早,放射科的休息区就坐满了人。 桑兰司从自助机那儿取了号,拿着单子回到座位旁,睨着眼问:“好看吗?” 正盯着手机的关懦抬起头,和她对视上,笑笑,不尴不尬地说:“好看,很可爱。” 手机屏幕里正播放着两只猫,一黄一白,都是田园品种。 视频关懦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愣是看出种“节哀”的即视感,刚刚坐在一侧陪妈妈看病的小女孩扭头看了她好多眼,估计是在考虑要不要过来安慰安慰这个痛丧毛孩子的单亲妈妈。 眼看视频进度条又要没了,检查还要再排会儿队,关懦不吭声地瞥了一眼身旁,桑兰司就坐在紧挨着她的休息椅上,正垂眼翻看医院的科普宣传单页,薄薄的纸张夹在修长的手指之间,上面的黑色大标语是:《什么样的人群容易得糖尿病?》 “……” 桑兰司现在应该很无聊,关懦决定还是不和她搭话了。 但她不想说话,桑兰司想。 “你昨天想说什么?”桑兰司开口问,额头没动,眼睫直垂,目光仍然在宣传单上。 关懦:“……啊?” 她想装傻,但桑兰司冷不丁地说:“黎助理昨晚联系了我。” 关懦心头一跳,扶着手机的手指不小心错点到屏幕上,视频里的两只猫被暂停到一只瞪眼、一只竖耳的萌炸天的姿势。 “黎姨说什么了?”关懦蜷起小指。 桑兰司:“问了你的身体情况,还有合同。” 她就这么平静淡定地说出“合同”二字,语气里不掺杂一丁点个人色彩,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第一天见面拿出离婚协议要关懦签字时她也是这样,语言行动上表现出来的是一回事,可态度和流露出的眼神又是另一回事。 这会给关懦一种万事都可以跟她好商量的错觉。 看着屏幕上的小猫,关懦低应了半声,抿抿唇,终于主动迈出一步:“黎姨也和我说了。”《 》 9、被凶 憋在心里一晚上的话总算说出口,关懦静悄悄地松了口气。 原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 至于桑兰司,就更从容了,从开口到现在姿势都没变过,那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吸引力,半天都不见她给个眼神,和人说话也不看着对方,好不尊重人。 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关懦环顾一圈四周,应该没人太关注到这儿,犹豫了下,她稍稍往桑兰司的位置靠近,压低声音,关怀地问:“你有糖尿病?” “啧。”桑兰司立刻抬起头。 关懦被她克制的表情骂了一脸。 没有就没有,谁让你不好好说话。关懦在心里嘀咕。 尤其还是同居这么重要的事。 所以桑兰司到底是什么态度?关懦郁闷地等待着。 “黎助理和你说了什么?”桑兰司收起宣传单,被污蔑了脸色还有点臭。 关懦脑门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明明是她先问的。 踢皮球解决不了问题,关懦没办法,只好彻底豁出去脸面,再次往桑兰司的方向倾了倾上半身,用只有她和桑兰司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黎姨建议我……出院后暂时搬去你那里住。” 桑兰司偏过头,和她的眼睛对视上。 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更短了,呼吸几乎能碰到。 好近。 关懦马上往后退开,一只手攥着手机,一只手搭在轮椅的扶把上,镇定道:“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你觉得呢?” 休息区里不时有人经过,声音嘈杂,桑兰司看着关懦,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眼神冷淡,像在看个陌生人。 关懦感到心脏被扎了一下,不太痛,但渐渐漫出来的酸麻感无法忽视。 她早猜到桑兰司不会情愿,但真被对方冷眼相对,依旧感到难以抵挡的难过。虽然丢脸程度比当年当面表白被拒差了那么一点点,可她还是难堪得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她沉默地等着桑兰司的回答。 终于,桑兰司开了口:“这就是你的想法?” “嗯,”关懦看了看手机里的两只猫,失落了良久才想起来问,“你呢?” 桑兰司移开脸,语气很平稳,但还是能听出点儿刻薄的意味在里头:“我怎么想很重要?” ……被凶了。 关懦有点儿委屈。 她虽然喜欢桑兰司,但从没想过要逼迫对方,签下协议的不是她,也不是她要求桑兰司做这做那的,桑兰司讨厌被不清不白的婚姻关系所束缚,自己就乐意了吗? 想到这儿她内心一阵难受,带着些赌气的成分,故意说出些在她自己看来很伤人的话:“是不重要,所以我只是问问。” 桑兰司顿了顿,意外地看了关懦一眼,大概是没想到她这颗软柿子也有如此坦荡和硬气的时候。 抛下这句话,关懦就嵌在轮椅里一动不动了。 连着好几天的训练和营养餐,她长了点肉,气色回来些,侧脸半低着,唇线抿得紧紧的——实话说,看上去有点幼稚,让人忍不住想往她后脑勺上拍一拍。 头顶忽然被很轻地落了两下力气,关懦愣住。 等她抬头,桑兰司已经起身,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 仰视着,关懦没看见桑兰司脸上那一刹那的神色,但听见了她风轻云淡的声音:“到号了。” - ct检查到下午才出结果。 午后,桑兰司在自助机前取报告,关懦在不远处坐等着,等报告拿到手两人就可以直接上楼去蒋医生的办公室。 闲着也是闲着,关懦还在想上午桑兰司对她怀恨在心趁她不备袭击她脑袋的事儿,就看见一个穿着精致的女人挎着包穿过人群,走到自助机前的桑兰司身旁,笑眯眯地打招呼:“桑总监,这么巧。” 关懦多看了两眼,意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记不清在哪里见过。 似乎是桑兰司认识的人。 看年纪应该和桑兰司差不多大,是同事? 女人瞧着挺热情,笑起来也很亲和,关懦以为桑兰司会像模像样地和这人问个好,没想到桑兰司转头扫了对方一眼,视线停留一秒都不到,嘴里蹦出来叫人笑容凝固的二字:“你谁?” 女人唇角僵住。 哇塞。 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关懦在现场吃到瓜,立刻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很快,女人重新拾起笑容:“桑小姐忘了,我是奇星的顾蓝意,之前我们在北陵市美术馆的招标会上见过,我给你递过名片。” 顾蓝意,名字也很耳熟。 关懦无声地在脑海中搜索和这个名字有关的印象。 自助机里,报告单还在一截一截地往外吐,还有一张没打印出来。桑兰司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数字,随意地点点头,“抱歉,上次奇星去的人太多,没记住。” 顾蓝意笑笑,从容道:“没事,我也才来到奇星半年,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桑兰司眉间一动,偏过头来,眼中情绪不多,似笑非笑:“是吗。” 火药味重得都快溅出来了,关懦福至心灵,看来不是同事,是同行。 “当然。”约莫是不想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撕得太难看,顾蓝意看向桑兰司手里拿着的ct胶片,岔开话题,“桑小姐来医院身体不舒服?” 桑兰司却不想和她多聊,一边丝滑地从出纸口抽走最后一张报告,一边平淡地说嗯,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抽出自助机里的卡,径直朝关懦走过去。 落了面子顾蓝意也没恼,循着桑兰司的方向看去,注意到角落里坐在轮椅上的关懦。 关懦感受到顾蓝意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停了下,然后怔住。 电光石火之间,关懦突然记起在哪里见过她。 “走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桑兰司挡到她身前,她连人带轮椅被推进了电梯间。 等电梯等间隙,关懦问:“刚才那位是你朋友?” 金属门上倒映着桑兰司的身形,正抱臂站在她身后,站姿还算松弛:“你觉得像吗?” “不像……” 像仇人。 当然,这话关懦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她怕桑兰司杀红了眼连她一块儿怼,再给她脑袋两下。 上午刚“吵”完架,两人间的气氛还有些僵硬——关懦单方面这么认为,也没有主动找对方说话的打算。 之所以提起顾蓝意,是因为刚刚她突然记起来,顾蓝意曾经光顾过她的画室、买过她的画,算是她的老顾客。 电梯门开,关懦被推进去。 门关上时,手机震动着亮起来,关懦点开消息弹窗,是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备注是“顾小姐”的联系人发来的一句:关老师,刚才是您? 果然,顾蓝意也认出她了。 前方的金属壁面反着光,桑兰司安静地站着,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搭在关懦的轮椅上。 关懦想了想,没有回复顾蓝意,悄悄地把手机摁了熄屏。《 》 10、霞光 带着检查报告到办公室,蒋医生正好在忙,但还是为关懦腾出空来。 ct报告依旧显示没有任何问题,关懦的记忆久久不恢复只能归结于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或许那场事故对她造成的创伤太深,大脑主动选择帮她遗忘痛苦摆脱掉阴影。 “那还有机会记起来吗?” 蒋医生尽量温柔道:“可能需要一些触发条件……不过失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只要不影响生活,忘记一些负面情绪也没什么不好,对吗?” 桑兰司就在身后,说多了容易露馅儿,关懦配合着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心里兀自低叹。 蒋医生说得不无道理,可人生是千千万万个瞬间,有明有暗、有笑有泪才算完整,无论好的坏的、开心和不开心,那都是她过去的一部分,丢失自己,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在想什么?”桑兰司冷不丁开口。 关懦循声回过头,梯厢内此刻很空旷,只有她们二人,寂静中能听得梯身在沙沙地运行,在叫人心悸的失重感中,桑兰司的目光波澜不惊,平静得如同一座驻守海岸的灯塔。 关懦心尖微微一触。 “没什么,”她抑制住心念,故作轻松,“就是在想,如果记忆一直恢复不了该怎么办。” “医生说了,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关懦沉默了下,垂下眼帘,说:“是吧。” 是没多大影响,甚至算不上后遗症,但她的心角还是缺了一小块儿。 - 关懦的消沉并没有持续太久,从门诊出来时间还不算太晚,到康复中心完成最后一节复健课后,护士告诉她从今天起可以离开轮椅,彻底解放了。 关懦啊了声,前天不是还说她体力跟不上,不能放弃轮椅吗? 她站着问:“那拐杖呢?” 护士被她的表情逗乐了:“要不你走两步试试,不行我把拐杖再还给你?” 关懦原地杵着,懵懵地看向复健室门边的桑兰司。 桑兰司靠着门框朝她歪歪头,挑眉道:“同学,放学了,还不走?” 不用轮椅、不用拐杖,回到病房,关懦坐到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嘴角要憋不住。 桑兰司拉开抽屉,把报告单放进去,道:“想笑就笑。” “没。” 关懦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不让自己得太明显,从康复中心走回来她已经乐一路了,再继续乐下去桑兰司恐怕会以为她是个傻子。 重新获得双腿自由的喜悦迅速将失忆带来的低落情绪冲刷得一干二净,下午从蒋医生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关懦还一副蔫得随时要倒过去的模样,这会儿她精神可抖擞起来了,坐床上没多久又下来,在病房里贴墙走了一圈又一圈。 桑兰司虽然没嫌她烦,但自始至终坐在柜子旁,拿看外星人的目光打量着她。 场面有种近乎诡异的和谐。 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户,光芒盛大,走到窗边时关懦被晃了眼,有所感应地回头看向身后。 桑兰司坐在椅子里,依旧撑着脸颊,只是额发下的两只眸子不知何时闭上了,似乎在趁机小憩。 病房里装满了霞光。 关懦扭回头,无声地看向窗外的天空。 这样好的晚霞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要看天气,看位置,看抬头的时间…… 但是,能够只拥有一秒也很好。 - 双腿一解放,关懦的住院生活迎来大自由,再不用麻烦桑兰司每天来医院陪护,推着轮椅带她上上下下。 独自去康复中心的第一天,护士好奇地看向她身后:“家属今天没过来?” 关懦笑笑,说是,没过多解释。 一早她就给桑兰司发了消息,告诉她以后不用再过来了,有需要自己会手机联系她。桑兰司没回,但应该看见了消息,今早没有来医院。 从初中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关懦不缺乏独立能力,没桑兰司在一旁盯着她反而更自在点儿,上午的训练进行得格外顺利。 午餐依旧是营养餐。 然后,下午的训练。 到晚上,复健结束,回到病房。 晚饭用完,关懦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手机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靠在床头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很无聊。 应该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关懦决定出去遛遛自己。 天刚黑不久,温度适宜,住院部楼下有不少出来散心和打电话的人,大多是病人家属,周身气压都很低。 躲开人群,关懦挑了个草坪边上相对来说人比较少的小径,就着路灯,来来回回地吹夜风。 鹅卵石路非常硌脚,虽然关懦已经努力走得很慢了,但步伐还是不太稳健。 尤其是当踩着石头尖尖儿,小腿酸得一抽,关懦趔趄了下,放在病号服口袋里的手机被甩得一震,以为有人发消息过来,关懦顾不上站稳,立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结果屏幕上当然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动静。 关懦在晚风里站了好一会儿,生疏地弯下腰,揉揉自己酸痛的小腿。 遛弯步子才八点多,关懦打算回病房,意外地一楼大厅迎面碰上个昨天刚见过的人。 “关老师?”顾蓝意叫她。 关懦只好停下来,回以一个温良友好的微笑。 住院部一楼餐厅到这个点儿已经没人了,只能用饮水机接到点开水。 端着两杯热水过来,顾蓝意将其中一杯放到关懦面前,随后在桌旁坐下,浅声道:“昨天看见还不确定,没想到真的是你。” “是,很巧。” “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了,怎么样,我这个粉丝当得够合格吧?” 关懦温和地笑笑,当初顾蓝意上门买画的时候就自称是她的粉丝,类似话术在搞艺术的群体里都挺常见,和“久仰大名”“您是我偶像”没什么区别,嘴甜一两句没准就能结下好人缘,以后道路条条通。 几句玩笑缓解氛围,顾蓝意这才问到关懦的身体,“昨天看你坐在轮椅上,是生病了?很严重?” “一点小意外,不算严重。” 车祸的事关懦不打算对外透露,只说自己前段时间遇到个小事故,腿脚有些不方便,不过眼下已经好了。 “你呢?” “我啊,”顾蓝意摊摊手,“上司做手术,我过来探病,刚探完呢。” 关懦一笑,难怪昨天也看到她。 杯子里的热气慢慢少了,顾蓝意吐槽完上司,把话题又转到关懦身上:“对了,昨天看见桑总监在你身边,你们是……” 关懦猜到她会问桑兰司,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了答案:“朋友。” 顾蓝意明了地点点头。 昨天偶遇时火药味那么浓——虽然大概率是桑兰司脾气和人不对付,但也不排除同行之间抢饭碗的可能性,关懦多了个心眼儿,一脸平和、正直地问:“你和她是同事?” …… 深夜,病房内外都很安静。 关懦把门关好,回到床上靠着,打开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桑兰司”。 三个字打完,她卡了下,指尖戳了几下,欲盖弥彰地把搜索框里的内容都删掉,重新输入:桑野工作室。《 》 11、虫子 查了小半宿有关桑野工作室的信息,第二天关懦醒得比平时晚了点儿。 手机里有黎姨的留言,问她考虑得如何,再过几天就出院了,得提前打点好出院后的生活。 想到桑兰司那句“我怎么想很重要?”关懦心里就不是滋味,头一回,她没立刻回黎姨的消息,用完早餐直接去了康复中心。 整整一个星期的复健,关懦的身体恢复了七八成,其余亏空只能靠运动结合长期调养来慢慢恢复。剩下几天的课程就是些基础机能上的训练,项目都很简单。 签完字,关懦把课程表还回去,护士看见她的字迹无意地感慨了句:“字写得真好看。” 关懦顿了下。 到午餐时间关懦才回了黎姨。 可能是出差结束正好有空,收到消息黎姨就打了电话过来,关季也在边上,不过大概是还有工作要处理,只间接地搭了几句话,最终和关懦商量出院安排的依旧是黎姨:“还没考虑好吗?” 关懦低嗯了声:“还有三天的复健课,还得再看看情况。” “桑小姐说你可以正常活动了。” “她跟你说了?” “有关你的情况桑小姐一直都会第一时间转告关总。” 那很称职了。 用餐高峰期,医院餐厅人满为患,坐在关懦对面的是一对母女,妈妈手上打着吊针行动不便,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小女儿自告奋勇地抱着碗说要喂她, 关懦坐着看了会儿,忽然道:“黎姨,要不干脆我以后也搬去国外吧?” 那边愣住,静了许久,问:“怎么突然这么想?” 估计是以为关懦遇上了什么事,黎姨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异常,关懦轻轻摇头,很快打消了念头,道:“我开玩笑的……就是,一个人久了,有点想你们。” 尤其是在这种一家人欢聚、周围热热闹闹的场合里,孤单的情绪一旦冒头,迅速就会将人麻痹击败。 电话里,黎姨笑了下:“自从你进大学后很久没听过你说这种话了。” 是啊,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休息…… 关懦不自在地放下餐具,碰了碰自己的额心,试图唤醒自己从前的记忆。 眼下和她以前的生活一般无二,没什么不能适应的。 “没事,”关懦道,“等年末你们回国就能见面了,或者等我身体再好点儿,也可以飞过去看你们。” 现在讨论见面为时尚早,关懦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出院后到底怎么办。 纵容一个车祸重伤、历经三次大型手术、在病床上昏睡三年,醒来后甚至还丧失了一部分记忆的病人独居,任谁也放心不了,黎姨依旧是之前的建议,但如果关懦坚持拒绝,谁都拿她没办法。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关懦听话地点头:“好。” 以后的下午都没有训练了,午餐结束,草坪边散步消了会儿食,关懦回去住院部,碰巧在电梯里遇到蒋医生。 蒋医生问怎么今天没看见家属,关懦道桑兰司有工作要忙,她一个人没问题的,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虽然检查报告没问题,但生活里还是要多注意些,”蒋医生柔声叮嘱她,“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看着精神不太好,恢复期要多多注意休息,尽量少熬点儿夜。” 平时护士也嘱咐早睡不要熬夜,关懦总是一脸配合地说好的好的我知道,这回被当面戳穿,她整个人一囧,好不尴尬。 “昨晚我有点失眠。” 关懦不太会撒谎,如果桑兰司在一定一眼就能看穿她编的借口,可惜蒋医生不太了解关懦,也不会跟桑兰司似的一天到晚拿审判犯人的态度紧盯关懦的小表情。 “不要太焦虑,恢复记忆也讲求方式方法……” 蒋医生误会了,关懦纯粹是为主观原因熬的夜,但还是无奈地给关懦提了一两点或许可行的办法。 午后回到病房,关懦把椅子搬到窗边,用手机登陆视频网站搜索出一堆车祸现场的事故合集,一条一条点开浏览——极度粗暴的方式,对恢复记忆有没有用暂时不太清楚,但真的很刺激胃肠道蠕动。 等关懦回过神时她已经撑在洗手台前弯腰干呕,狭窄而湿冷空间里一时间全是她压抑的咳嗽声。 漫长过后,胃里渐渐缓过来些。 关懦漱了口,用凉水拍拍额头,一抬头,冰凉的镜面照出她的脸,皮肤苍白潮湿,唇上血色全无。 难怪蒋医生几次劝她不要太着急,说忘掉车祸记忆未尝不是件好事,低头发现撑在台面上的右手在发抖,关懦终于意识到问题:自己应激了。 从洗手间出来,关懦回到窗边,迎着窗口吹了好半天的风才让身体平静下来。 她想给黎姨打个电话,但那边的时差应该已经睡了,而且关季知道了肯定会担心。 坐在窗前发了会儿怔,关懦犹犹豫豫地打开微信。 点开桑兰司的头像,最新的聊天记录依然是昨天早上她发过去的消息,桑兰司还是没有回复。 好高冷。 这其实很符合关懦从前对桑兰司的印象:冷漠的,疏离的,无法触碰。 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关懦会喜欢上当然不单单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不排除有一部分因素,但并不是主要原因: 高一入学当天,班主任让人统计班上学生的名单,不知道是谁在桑兰司耳边打了个岔,她不小心关懦的名字中的“懦”误登记成了“蠕”。 翌日第一节课老师点名,对着满教室的人连喊了无数遍“关蠕人呢”,巧的是那一周桑兰司因为身体原因刚好不在,没人对得上“关蠕”这号人物的脸,老师嗓子喊破了也没人回,只好记了旷课。 一直到下课,关懦诈尸一样想起来可能是自己的名字被人登记错了,匆匆跑上台跟老师说对不起,她百呼不应的应该是自己的名字。 老师脾气好,没说什么,把她的旷课给取消了,但从那天起关懦就莫名其妙多了个“虫子”的外号。 班上同学都挺友善,起外号或许不带有恶意,只是觉得好玩。 关懦性格也很好,大家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并没有往心里去。 直到一周后桑兰司回到学校,关懦犹记得那天桑兰司穿了件白色的棉t,一眼就知道手感一定很棒。 她的头发绑得不算紧,有些碎发垂在耳畔,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而撩动,身上还有点淡淡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关懦小时候经常进医院而熟悉的那种,不尖锐不刺鼻,反而会让人觉得安静和安心。 关懦趴在桌上发懵没及时站起来,两人间的高度差很大,桑兰司需要低眸,视线微微往下,关懦在她长长的睫毛下看见收敛着的光。 “对不起,是我把你的名字写错了。” “……噢,没关系。”关懦愣愣地瞧着桑兰司,不明白这点小事她为什么要道歉得这么认真。 “没关系的,”她也拿出严谨的态度,一连重复着说了三遍,“真的没关系。” 桑兰司说:“以后别再让他们叫你‘虫子’了。” 关懦觉得为难,现在连隔壁班都知道她有个外号叫关小虫,她总不能冲到别的班的讲台上大喊“从今天起你们都不许叫我外号!” 不现实。 关懦敷衍地答应下来,嘴上说知道了,心里不抱任何期望。 但她做不到的事,桑兰司会帮她做到。 大课间前,同桌戳了关懦一整节早读:“虫子,数学作业写还没交吧,我看两眼。” “好,我找一下。” 路过收试卷的桑兰司停下来,皱眉说:“别这么叫她。” 关懦掏书包的动作一顿,仰头对上桑兰司的眼睛。 那时候桑兰司长得就已经相当漂亮了,在人群中永远是最吸睛和瞩目的那个,虽然五官还有些少年的痕迹,但眉眼间已然初现高冷气质,加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霸滤镜,冷着脸一开口特别唬人。 同桌捂着没写完的试卷,窘迫地挠头,支吾半天才说:“哦哦,关懦,对不起啊……” 而被堵在座位里的关懦则有种被桑兰司眼神给冻住,震得无话可说、只剩原地仰望的崇拜感。 天呢,好酷。 “别这么叫她”,“她有名字”,“叫她本名”…… 夺回姓名比关懦以为的简单得多,不到三天,班上同学统统收起了玩笑的心态,还有人为了表示歉意下课偷偷往关懦桌肚里塞贴着“求原谅”便签的小蛋糕。 所以追本溯源,连朋友都甚少交往的关懦会喜欢上桑兰司的原因是: 孤独而敏感的青春期里,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敌人都不知道是谁,就那样沉默地跟在桑兰司身后,打赢了一场严肃完美的胜仗。 — “这是你画的?”护士问。 病床上,关懦立刻把手里的速写翻过来倒盖住,笑笑说随手画的,有点潦草,见笑了。 囫囵一眼纸上画的似乎是张女人的侧脸,护士只看了个模糊,见关懦有遮掩的意思便没多问,给她倒了杯温水。 “复健结束之后再留院观察一天,没意外情况的话下周你就能出院了,有些流程得提前告诉你……” 不同于一般病人,关懦作为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三年,贸然出院院方需要承担一定的潜在风险,因此手续要比普通病人麻烦些,光流程就要走两天。 护士递来几张表,“这些表你拿过去看看,注意事项都标好了,要仔细看。” 关懦接过来,大致看了眼,内容挺多,有好几处都需要签字,正好刚刚才练了会儿笔,她翻开纸张,问:“现在签吗?” 护士拦住她:“得监护人陪同,你爱人呢,今天又不在?”《 》 12、应激 关懦:“她,这两天有点忙。” 忙不忙的也不是外人能干涉的,护士表示理解,把水递给关懦,站在床头一条一条地给她讲解表上的注意事项。 签字得有监护人在,暂时没办法了。 傍晚,从一楼餐厅出来,关懦又晃到住院部和康复中心两栋楼之间的草坪边,坐在小路边的长椅上,打开手机,聊天框里躺着一段下午就编辑好的消息,但迟迟没有发出去。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不愿打扰桑兰司,不愿再麻烦她,不愿因为合约而让她被迫去做她不喜欢的事。 醒来至今桑兰司为自己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但凡自己有点良心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彻底还对方自由。 可关懦心中还藏着一份不该有的念头。 被她一直刻意忽略的私心早在桑兰司走进病房的那一瞬间就被唤醒破了土,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心底攀爬,等发现那一刻早已遍绿成荫。和年少时一样,爱慕心起,一发便不可收拾。 无论是孤单久了开始眷恋有人陪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结果都一样,心情作乱,关懦真的有点嫌弃自己。 微风拂过草坪,绿叶摇晃,关懦在风中坐了一个多小时。 一直到天黑,小道边的矮路灯先后亮起,手机里的消息都没发出去,也没有收到任何人的回音。 夜色中响起了不知名的虫鸣,关懦把手机放下,静一会儿,低垂下脖子,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久久都没将手挪开。 心好乱。 好不适应,好不习惯…… 好想她。 - 睡前,关懦给手机充上话费,护士深夜来查房,见她没睡以为她又跟昨晚似的偷偷熬夜玩手机,训斥了两句。 于是关懦睡着了耳边还回荡着零零碎碎的声音: “救护车为什么还没到?” “病人血压多少?” “呼吸停了……” 伴随着模糊的白光,交错的人声自耳中穿过,眼前出现一道虚幻的人影,关懦愣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中很冷,遥远和空旷,只有不断摇晃的白蓝色的光芒。那道虚幻的人影站在关懦身前,低着头,关懦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知道对方在看她。 对方说了什么,关懦不受控制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往着某个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许久过后,面前出现一道狭窄的出口,关懦还没来得及问,一股热浪劈头盖脸地涌过来,好似有人在身后猛地拉了她一把,一下子把她拽进喧嚣的另一个世界。 夏天,烈日,马路。 破瘪冒烟的车头,空中打转的车轮,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满地破碎的狼藉。 关懦躺在血泊里,看见水瓶沿着鲜血的方向滚进脏兮兮的角落,有异样的温度在她眼中炸开,怪异的颜色迅速侵蚀掉视野,最后的感官是滚烫的太阳,和巨大的刹车声。 耳膜仿佛被尖叫声贯穿,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骤然睁开眼—— 早晨,窗外天已经亮了,病房里一片安静,只有很远的位置隐隐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关懦望着头顶上方的白色灯管,眼睛无法聚焦。 床尾,护士正讲解出院手续,桑兰司感应到什么,顿了顿,抬起头,“稍等。” 说着撂下护士,走到另一端的床畔。 病床上,关懦平躺着,靠床沿那边的手臂露在被外,小指和无名指蜷缩起来,指尖正在不自然地发抖。 桑兰司察觉到异常,抓住她的手腕,晃了晃,低声问:“关懦?” 关懦循声扭过头,苍白的脸转向桑兰司,唇瓣动了动,是在回应。 但她眼神混沌迷糊,似乎陷在梦中还没睡醒,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随着不知名的恐惧,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 直到桑兰司弯下腰又喊她一声,耳边如同呼啸,关懦眉心一抽,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神志终于渐渐清明过来。 桑兰司感到衣袖被扯了下,刚要问怎么了,床上的关懦睁眼望着她,眼底忽然浮出水汽,鼻间溢出半声短暂而压抑的啜泣:“桑兰司……” 桑兰司愣怔住。 她的袖口被关懦攥住了,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紧紧拉着她的手腕,如同在攀求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关懦哆嗦着佝偻起上半身,白床单被搅乱,桑兰司感到手上一凉,沾着冷汗的额头抵在她的手背处,关懦死死地闭着双眼,唇角抽抿着,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咽,幼犬一样细弱。 护士发现不对劲,连忙过来查看情况。 几分钟后,蒋医生也来了。 关懦的眼睛又被扒开,医生拿着笔电筒,一边观察她的瞳孔反应,一边熟练地询问各项问题。 桑兰司就在一旁看着。 姓名,年龄,数字…… 关懦靠在床头,基本的问答反应都很流畅。这会儿她人已经从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思维意识都恢复了正常,但脸色还是白得有些吓人,仿佛还停留在刚才的应激当中。 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安抚,等结束了收起笔电,浅声问:“梦到车祸了?” 关懦虚弱地点头,余光看了眼床畔后方。 从医生进来桑兰司就没开口说过话,好安静。 桑兰司感应到什么,眼帘往上抬了抬,关懦快速地挪开了眼。 蒋医生笑了下,“放心,没什么大问题,你的记忆开始慢慢恢复了,以后随时可能会记起些有关事故的细节,要是还担心做噩梦晚上睡觉就让爱人在身边陪着。” 说着看向桑兰司,叮嘱道:“复健期病人的情绪问题也得上心,这几天晚上身边尽量别离人,万一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也好及时发现。” 陪睡? 关懦一愣。 桑兰司倒是没什么反应,平静地问医生还有没有别的要注意的点儿,梦魇对关懦的身体会不会有影响。 蒋医生让她放宽心,一般来说做个梦不会产生太大问题,要怪只能怪昨天那些车祸现场的合集,正常人看了晚上都得睡不安稳,更别提经历过大型事故的关懦。 听完,桑兰司无声侧目,关懦肩膀僵了下,偏头躲开她的视线,一副犯了事的表情。 送走医生,桑兰司顺手把病房的门关上,然后回到床头,一句话没说,倒了杯温水。 关懦以为是要给她的,牵起唇角笑了下,“谢谢”二字快到嘴边,就看见桑兰司手腕轻轻一抬,不紧不慢地将杯沿递到了她自己个儿的唇边。 关懦:“……” 喝完水,桑兰司端着杯子,站在柜边,若有所思地盯着关懦。关懦被盯得不自在,不吭声地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小拇指。 “还疼?” 关懦慢了半拍,反应之后松开被捏红的指尖,轻轻摇头,说:“不疼。” 然后又补充,“刚才也不疼。” 应激的时候其实没多少痛感,就是胸口难受,喘不上气,还有些痉挛,缓过来就没事了。 “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桑兰司重新拿了个纸杯,倒好水,放到柜子上,“医院联系我来给你办出院手续。” “噢。”关懦点点头,没去深想,只是办个手续而已,桑兰司为什么要这么一大早过来,“……我前天早上给你发的消息,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关懦张了张嘴,想问她既然看见了为什么没回,但想到以桑兰司身份根本没必要跟自己解释什么,问了也是自讨没趣,话便又压了回去。 病房里安静极了,茶杯里的热水蒸腾出细细密密的水雾,但毕竟是夏天,即便开着空调雾气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就湮于无形。 关懦其实有挺多话想说,出院安排,离婚协议,刚才的梦魇和应激……但这么多心事只是一股脑堆积在胸口,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还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刚刚……” “你刚刚梦魇梦到什么了?” 桑兰司开口要快一些。 关懦酝酿了下,边回忆边道:“车祸,抢救,还有人。” 一番折腾下来梦里的发生的事她有点记不清了,车祸基本可以确定,但一直在耳边回响的是不是救护人员抢救的声音就不太清楚了。 还有梦里那个领着她往前走的人,关懦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可能从没在现实中见过对方…… “记不清就别想了。” 思绪被桑兰司出声打断,关懦乖乖点了下头,及时制止自己的脑袋瓜子。 她也是一样的想法,身体健康为先,车祸还是先放一放,实在记不起来就算了,免得又应激跟刚才一样—— 桑兰司的袖口还皱着,说不定还沾上了冷汗,关懦的视线一落过去就被烫着似的弹开,有点无法直视。 值得庆幸的是桑兰司似乎没发现她的异常,只端起水杯,神色平静地饮了一口。 关懦无端觉得口渴。 柜台上还有杯水没被动过,放了这一会儿温度应该刚好,伸手就能够着。但关懦不清楚桑兰司是不是倒给她的,便一时靠在床头没动,打算等桑兰司从床畔走开,自己下床倒一杯。 可桑兰司半天都没有要从床边挪开的迹象。 关懦抬脸,挽在耳后的长发松散开,白净的脸上写满心事,欲言又止。 桑兰司低眸和关懦对视上,眼神先后落到她泛红的鼻尖和湿润的眼尾,眸光动了动,慢声问:“什么?” 语气游入耳中,关懦心头兀地一颤。 两天没见,桑兰司好像……变温柔了?《 》 13、恶劣 应该是想多了,毕竟之前不是没有过,每次对着桑兰司产生一丝温柔错觉,结果都会以心碎收场。 吃一堑长一智,关懦宁愿归咎于自己耳朵有毛病,但还是忍不住将目光黏到桑兰司身上。 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就是很想一直一直地看着桑兰司。 从噩梦中醒来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关懦险些以为自己又变回了植物人。 头顶白茫茫的一片,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声,仿佛有一万座雪山朝她压下来,冻得关懦四肢麻木、冰凉,动弹不了分毫,如同从鬼门关前又走了一遭。 直到看清眼前的面孔,看清叫她名字的是桑兰司,恐惧、后怕、无措、委屈……种种情绪瞬间喷涌而出,眼泪一下子将她淋湿。 桑兰司拉开了椅子,关懦回过神,视线终于垂下去。 “水要凉了。”桑兰司说。 正沉浸在心事里的关懦迟钝地反应了两秒:“是给我倒的?” 桑兰司面无表情地说:“不是。” 关懦看向柜台,嘴角弯起来,“谢谢。” 坐在床边看着关懦喝完水,桑兰司伸手,把放在一旁的出院信息表拿过来,翻看之前护士提醒要仔细确认的内容,看完要签字的。 关懦看见,抿抿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纸页翻动的声音响在病房里,簌簌的,过了许久,窗外日光逐渐露头,关懦听见桑兰司开口:“不吃早餐?” 关懦应声:“现在餐厅人很多,应该要排队。” “去晚了小心连粥都喝不上。” 有道理。关懦点点头,简单整理好心情,掀开被子下床。 没想到脚一沾地,坐在对面的桑兰司放下文件,也跟着站了起来。 关懦不明所以地仰起头:“怎么了?” 桑兰司表情看起来比她还莫名:“只许你一个人没吃早饭?” “……” - 下楼果然在电梯间碰见不少人,都在等电梯。等到了一楼餐厅,依旧到处都是人头。 餐厅的面条味道要比粥好一点儿,但在窗口排队的人多,得先取号。 关懦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两个打闹跑过去的小朋友,问:“你吃面吗?” 桑兰司回过头,嗯了声,走到她前面,用手机扫码取了号:“你去找个位子。” 空位子不太好找,基本上都是分开的,离得老远。 但靠门口的位置有一对夫妻快吃完了,关懦就走过去站在玻璃门边等着。 好一会儿,夫妻俩离开,服务员过来整理桌面。等服务员收拾干净,关懦挑了靠里的座位坐下,抬头正要看桑兰司队伍排得怎么样,应该快到头了,就看见门口款款地走来一人:“关老师,这么巧。” 关懦眼角狠狠打了个抽。 顾蓝意的上司不知道得的是什么重病,需要员工三天两头地来探望,短短几天的工夫关懦已经碰上她三次,这运气放在中彩票上该多好。 “好巧,”关懦远远地看了眼窗口那边,“你也来吃早餐?” “没,我路过门口,看见你就过来打个招呼。” 顾蓝意今天打扮得很俏丽,高跟长裙,卷了头发,化着精致的妆,出现在住院部餐厅这样的地方显得很不合群,和关懦说话时笑容满面,十分引人注目。 一开口,声音也是甜的:“你一个人下来吃饭?” 关懦沉默,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顾蓝意其实桑兰司也在。 万一她俩遇上,不会又干起来吧。 前天遇上关懦时她就一个人在楼下散步,见她不说话,顾蓝意意会,把拎在手里的包放下,道:“要不我陪你吧,正好我要等同事,她还没到。” “呃,不用,我朋友也在……” “有人。”一道声音插进来,突兀地打断两人。 关懦抬头,就看见桑兰司站在过道旁,手臂抬着,端着餐案,案上是两碗面,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面是热的,某人的脸是冷的,虽然没皱眉没瞪眼,但还是能瞧出脾气。 关懦眼睫一抖,不知怎的,一阵心虚,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干,但还是有种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 顾蓝意看了看,明白过来,笑着和桑兰司打招呼:“原来桑总监也在。” 桑兰司扫了桌上一眼,招呼没打,直接冷漠道:“麻烦腾个空。” 桑兰司这人平日里虽然我行我素了点,但大多时候还是会保持着一些基本的社交礼节,和陌生人说话不偏不倚,对待医生护士也很平和,总体来说就是个长得好看且有礼貌的正常人。 而她之所以对顾蓝意一点情面不留,完全是因为对方的特殊身份。 前天晚上关懦上网查了一下,顾蓝意的公司是奇星,和桑兰司所在的桑野工作室都是鹭圈内有名的策展新星,也是互相打了好几年架的死对头。 无论哪个行业,企业间的竞争关系一般都不会放在明面上谈论,但奇星和桑野不同,只是在网上随便搜索下两家公司的关键词就能找到双方因为策展概念多次撞车闹出非议的红色词条。 奇星的某位顾姓副总甚至在某次活动闭幕仪式上公开内涵“某工作室”:“先把底子洗白了再来搞商战。”暗指桑野之前就有过抄袭的黑历史,现在想把这盆脏水泼到奇星头上完全是猪八戒抡家伙倒打一耙。 桑野工作室当天则在官方社媒平台上给出回应:“哪来的狗叫,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总之两边的不愉快闹得人尽皆知,顾蓝意也姓顾,不难猜到她和奇星的顾副总会是什么关系,这种情况下桑兰司要是跟她有说有笑才真叫奇怪。 挨了冷脸,顾蓝意有点尴尬,笑了笑把包拿回手里,对关懦道:“既然关老师有朋友陪同那我就不打扰了,等下次有空再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回见。” 说完,看了眼桑兰司,“桑总监也是。” 桑兰司撂下餐案,在一边坐下,冷淡地应了声。 关懦仰头温声道:“回见。” 顾蓝意一走,关懦立刻扭过头:“是偶遇。” 桑兰司坐在她身旁抽了张干净的纸巾,不疾不徐地擦着筷子,“我没说不是。” ……行吧。 看她态度似乎是不太在意自己和顾蓝意之间的关系,关懦自讨没趣,抽了张纸,不再吭声了,低头默默擦拭自己的筷子。 又多虑了。 碗里的热气有些熏脸,晾了十来秒,桑兰司忽然道:“你和顾蓝意认识。” 关懦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不明白桑兰司怎么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一板一眼地回答说:“顾小姐以前是我的顾客。” “顾客?” “她之前买过我的画,”提到画,关懦短暂地犹豫了下,道,“我的工作是插画师,偶尔会和策展公司有些合作。” “我知道。” “你知道?”关懦一愣,“你怎么知道。” 桑兰司看她一眼:“黎助理给我看过你的个人资料。” “……”是,忘了这茬。 一提到黎姨就想到合同,想到合同就记起那份还没签字的离婚协议,关懦拿筷子的手不小心滑了下,筷尖戳到虎口,留下一道快速变红的痕迹。 ˉ 吃完早餐,两人回到病房,在护士给的信息表上签了字。 护士告诉她们流程大概要走个两三天,正好关懦的复健课也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正好能赶在周末出院。 “家属接下来几天都在吗?”护士问。 关懦抬起眼,看向桑兰司,桑兰司感应到她的目光,回视了她一眼,道:“会有些忙,还有什么手续?” 护士说没什么手续,就是关懦早上梦魇那件事,睡觉时身边最好留人,桑兰司点点头:“晚上我会过来。” 关懦心跳一漏。 护士离开,病房静下来,桑兰司靠在柜台边确认关懦接下来两天的复健课,白天她有很多事要忙,看完就得回去。 关懦坐了会儿,忍不住说:“你要是很忙的话,晚上可以不用过来。” “怎么,你不怕梦魇了。” 关懦想说昨晚那是个意外,又不一定天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但桑兰司没给她反驳的机会,从容不迫地问:“不是你一早吓得抱着我哭的时候了?” ?! 唰一下子,关懦脸颊通红。 桑兰司说话没轻没重的,什么叫抱着她哭,明明只是拉了下她的手! 热意烧上来,从脖子一路烧到脑门,耳后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关懦嗓子都哑了,艰难地澄清:“我没有抱着你……” 桑兰司斜眼:“嗯,小狗抱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关懦听不下去了,桑兰司明明在笑话人,但落在关懦耳朵里却像是在撩她——还是那种不顾当事人死活的撩法。 桑兰司光顾着她自己高兴,恶劣得要命。 关懦急匆匆地站起来:“我还有复健课……” 桑兰司在背后叫住她:“你对猫毛过敏吗?” 关懦回头,懵然站着,一时半会儿没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敏。” 桑兰司又问:“花草呢?” 关懦还在发懵,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对山药过敏。” 桑兰司静了秒,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个没常识的傻子,“谁会在家里种山药?” “……是噢。” 关懦也觉得自己有点招笑。 任谁再有闲情逸致也不至于在家里搭大棚搞养殖,养养猫猫、种种花草,这才是正常人陶冶情操的思路。 “你家里……” 原想客套两句,关心下桑兰司家里都种了些什么花儿,然而“家里”两个字刚吐出口,石火电光的一瞬间,她猛地领悟到刚刚那两个问题的背后含义,整个人好似被谁隔空点了穴,愣在了原地。 清晨,穿窗进入病房的阳光将清瘦的枝干晒得阵阵发热,密密心绪压在枝头,紊乱而繁茂,关懦站成了一棵烈夏里的树。 久久不见她有任何动作,桑兰司歪头看过来。 关懦眼角一烫,睫毛无意识地抖了下。 不多时,桑兰司拿起自己放在柜台上的手机。 时间不早,她要回去了。 即将擦肩而过时,关懦感到眼前一暗,伴随着清雅游离的淡香,额头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清亮的声音落到她耳畔:“回见。” ˉ 一上午,关懦的魂是飘着的。 复健时护士拿了瓶水过来,说这两天天气很热,让多关懦注意休息,小心中暑。 课间休息,关懦到洗手间洗手,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人,自己和自己对视了会儿,低下头,用凉水洗了脸。 但脸上的温度还是消不下去。 午后回病房,吹了好一会儿的空调,手脚都凉了,脸还是热的。 关懦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找来温度计测了下,结果显示三十六度八,别说生病,低烧都算不上。她的身体没有一丁点毛病,问题都出在她的脑袋瓜子里。 要和桑兰司同居了。 关懦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过,一股无形的气血震上来,从脖子到胸口、上上下下全都被波及,每一寸肌肤都是麻的。 理智告诉她,桑兰司只是出于乙方协议,怕她出院后发生意外才担当起“房东”的责任。就算住到一起也不代表对方对她的态度会产生任何改变,她们最多只能算室友——甚至连这个“友”字也有待判断。 但是…… 那是桑兰司。 脸庞越来越烫,关懦受不住,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用力地呼吸。 凌乱的发丝下不慎露出两截耳尖,颜色鲜红,仍在尽职尽责地挥发余温。《 》 14、陪护 天热得要命,简野下楼时穿着短t短裤,脚上趿着两只薄底人字拖。 两声门铃后,门开了。 看见简野怀里抱着短脑袋大的一桶哈根达斯,里头的桑兰司立刻挡在玄关,警告道:“把冰淇淋送回去。” “哎呀,都说了上次是不小心,谁知道你家冰箱会突然断电,再说了我后来不是都打扫干净了吗!” 简野一个扭腰,灵活得像只猹,挤进屋后满嘴打包票,“这次我一定吃完好吧,吃不完我带回去,绝对不祸害你家冰箱……呦,买新家具了?” 客厅中央停摆着两套单人沙发,还有高脚柜和灯具,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大件小件,都没来得及整理。 桑兰司关上门,跟在她身后,平静地说:“敢把冰淇淋滴上去你就死定了。” “知道知道,我下巴又没漏。”这么说着简野还是把怀里的哈根达斯抱紧了,往边上躲了两步。 上回不小心污染了桑兰司的冰箱,就被封了一个月禁止入内的禁令,要是这回再把沙发弄脏,桑兰司真有可能把她连人带桶从十三楼丢下去。 “还挺好看。”简野溜过去瞅了两眼,“你今儿没去工作室就忙这些?” 桑兰司看了眼表,时间还早,抬起手腕把头发系起来,“正好,你闲的没事干,帮我搭把手。” 简野好不容易出完差,一回来屁股还没坐热,被桑兰司逼迫着当了把免费劳动力。 桑兰司买的都是进口家具,材料份量不轻,搬完简野累得够呛,挖着哈根达斯直喘气。 “家里不是有沙发吗,你还买干嘛,还买了两张,次卧你不是从来不住吗?” 桑兰司还在研究沙发的摆放位置,心不在焉地回答:“以后有人住。” ? 简野瞬间精神了,“谁?谁要来?” 桑兰司职业病犯了,没空没搭理她,走到卧室的另一侧对了对光线角度,发现沙发位置对夜间看书可能不太友好,就把靠门口乐滋滋吃冰淇淋的简野薅进来又重新折腾了一遍。 等完事儿,简野人都麻了:“你这是打算住人,还是打算在次卧开个家居展呢?” 桑兰司懒得搭理她,挽起袖子去洗手,简野追在她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八卦:“你还没说呢,谁要来啊,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谁说是朋友?” “啊?”简野愣了下,反应过来,“你小姨啊,啧,那你不早说,害我白好奇。” 她一下子没了兴趣,摆摆手,回了客厅。 “行吧,等小姨来了我们一起吃个饭,上回她还发消息给我问你有没有对象……对了,玉米和玉兔还没接回来呢?” 桑兰司拧上水龙头,擦干手,“这段时间有点忙,放在季老师那儿照顾,过两天去接。” 楼下育人宠物医院的老板全名叫季桃李,因为曾经的梦想是当老师结果连教资都没考过怒而弃文从兽医,自我介绍要求顾客不叫老板叫老师,说是能满足她的虚荣心——不知道值得虚荣的点在哪里。 桑兰司有时候工作太忙或者出差,两只猫就送到她那儿去照顾,猫猫和季老师都混熟了,做绝完育都没挠她。 “你在季老师那儿的卡还真没白办,猫粮都给你免费送上门。” “猫粮就在隔壁,你要是羡慕我可以舀一勺让你尝尝。” 简野立刻婉拒,这是季老师送的人请,这份便宜她还是不占为好,说完一屁股歪进沙发里,长舒了一口气。 桑兰司家里的客厅沙发特别舒服,是她自己画的设计约的定制,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件来,因此简野一有休息时间就死乞白赖地过来赖着,并表示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二张床,要是哪天她出了什么意外桑兰司也不用给她烧纸办丧事,直接把这套沙发烧给她就行,届时到了九泉之下她一定会含笑而瞑目。 “说真的,你干策展真的屈才了,你应该去做家具设计师,赚得盆满钵满还有好名声,多好。” 又在说鸟语,桑兰司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敷衍她:“那我明天辞职。” “那不行,得再等几年,你现在辞职奇星那帮人可不得爽了。” 桑兰司挑挑眉,喝着水,不置可否。 说起奇星简野抱着冰淇淋桶笑得格外开心:“哎,之前我不是跟你说奇星丢了美术馆的项目气得天天开大会还开了几个业务部的员工么,结果我昨天落地听人说顾副总给自己活活气进医院了,这事儿真的假的?” “真的。”顾蓝意不是还去探望了么,好几次。 简野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芜湖”,高兴得在沙发里拱了两下,差点一脚给自己蹬下去。 桑兰司看得眼疼,水喝完,嫌弃地下逐客令:“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简野连忙坐起来:“别啊,我这才坐多久。我可是帮你搬家具了,你讲点良心吧。” 桑兰司看看时间,五点,算上下半高峰期路上堵车,到医院应该至少要半个小时,起身去冲澡换了套衣服,出来发现简野还黏在沙发上屁股都没挪一下,愣是叫不动,只能随她去。 简野一扭头,看见桑兰司拿车钥匙,忙问:“你去哪儿?” “医院。”桑兰司人已经到玄关,“走的时候记得把沙发收拾干净。” “去看睡美人?”简野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桑兰司淡淡瞥她一眼:“她有名字。” 简野比了个住嘴的动作,拍拍沙发:“放心,我一定打扫干净。”然后挤挤眼睛,“早去早回啊,桑同学。” 桑兰司留给她一个多说半个字都嫌费事儿的背影。 路上果然堵车了。 降下车窗,夏天傍晚的热浪涌入进来,伴随着马路上的各种嘈声。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黎助理的消息,桑兰司拿过来,回复了关懦的具体出院日期,以及后续在生活上的安排。 【收到。】 车窗外的残阳血一样鲜红,桑兰司莫名地想起关懦,低眼看向自己的手背,直到下一条消息进来,才移开视线。 【手术期要到了,接下来的几个月关总和我可能不会再跟你频繁联系。桑小姐,有劳你多多照顾关懦。】 桑兰司打了个“嗯”字,指尖停了停,删掉,重新敲了几下键盘:【祝手术顺利。】 过去良久,黎助理回:【多谢。】 - 六点多钟,到了医院,关懦不在,床上是空的,病房里没人。 桑兰司掏出手机,打了通电话,无人接听,正要出去找护士站,门外传来动静,护士推着张陪护床进来,关懦就跟在后头。 看见桑兰司,关懦怔了下,神色些许不自然。 床位都安排好,护士离开,和桑兰司问完好,关懦想起什么,在病房的橱柜前一通翻找。 桑兰司走过去:“找什么?” “毛毯。” “之前你盖腿的?” “嗯。”关懦点点头,几下还没找到,又要去开右侧的柜门。 桑兰司见状拦了下,绕到她左侧,打开最左边靠上的橱柜,从里头把叠好的毛毯拿出来:“在这儿。” 毛毯是干净的,关懦复健之后就没再用过,桑兰司问她找它做什么,关懦指指后面的陪护床,拘谨,但很有礼貌地说:“给你的。” 晚上睡觉用。《 》 15、联系 夏天的晚上睡觉披一条毛毯就足够了。 到点,病房外的走廊昏暗下来,间或传来零星的脚步声,渐渐隐于安静。 又一次听见对面窸窣的小动静,桑兰司睁开眼睛,刚好和病床上翻过身的关懦对上目光。 头顶冷白色的灯光直直地洒下来,照得关懦整个人很瘦削病弱,复健期养回来的一点脸颊肉似乎这两天又没了,轻声说话时几乎看不见唇瓣的动作:“抱歉,吵到你了。” 桑兰司嗯了声,盯着她看了会儿,问:“你经常梦魇?” “没有,”关懦的反应瞧上去有点迟钝,“昨晚是第一次。” 说话语速也慢,总有种嘴跟不上脑子的笨拙,“应该不会影响生活……” 言下之意,桑兰司不用担心她会添麻烦。 她是个很叫人省心的甲方。 “是吗。”桑兰司应了一声,听不出多少感情。 关懦就不说话了,视线低下去,侧脸陷在枕头里,衣领下方露出白弱的锁骨,细得夸张,仿佛比正常人的手指还要瘦上一圈。 “这两天做什么了?” 关懦愣了下,垂在枕边的头发散乱开,头又抬起来,道:“复健,吃饭,睡觉,散步……” 都是些琐碎的事,枯燥到透顶,没说几句她就住了口,笑了下问:“是不是有点无聊?” 桑兰司没回答,而是反问她:“没和朋友联系?” 手机就在身边,按关懦之前的说法,有号码有微信,早该和列表联系上。 “……有啊。” 桑兰司无意地问:“和谁?” 关懦哑住,半天才含糊地说:“朋友,大学同学、室友……都联系过。” 朋友、同学、室友,听起来很多,但也可以是一个人。 桑兰司平静地问:“宁凝?” ——关懦足足回想了十多秒才记起宁凝是谁。她大一大二时期三位室友中的其中一位,美院的另一号风云人物,短发浓颜,le名远扬,喜欢社交。关懦曾经还不幸地被对方忽悠去了一次酒吧,被迫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那次结束之后回来她就向学校申请换了宿舍,再没和对方来往过。 突然提到一个她七八年没见过面的人是什么意思? 关懦一头雾水,实际上这几天除了黎姨她谁也没联系过,桑兰司为什么这么问? 沉默的时间过于漫长,漫长到让人误以为她陷入到了某种低落的情绪当中,陪护床上的桑兰司不偏不倚地盯着她,关懦仅凭余光就觉得自己快要被盯穿了,眼睫越发不敢往上抬,过去良久才从喉咙里溢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勉强算是回应。 谁知桑兰司立刻发出一声薄凉的冷笑:“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 ……? 关懦蒙圈,这说的都啥跟啥? “什么?”她疑惑。 桑兰司却不回答,似乎是不打算再理她,眼睛都闭上了,关懦只好住口不再问。 夜晚比白天更加静谧和厚重,窗外像是有无数层摸不着的灰影蒙叠在一起,在此氛围下病房就成了唯一叫人安心的处所,犹豫了会儿,关懦静悄悄地掀起眼帘,隔着两米左右的过道,观察桑兰司的睡颜。 眉眼,鼻梁,薄唇…… 尽管这段日子已经熟悉了这张脸,但悸动的心情还是半点没减,关懦的心跳得像有一百头小鹿在胸膛里赛跨栏,咚咚咚的,震得耳朵都发麻。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年关懦从没遇到过任何可以和桑兰司相媲美的、能叫她情浓至此的人和事物,甚至不需要对方搭理她,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她心头就甜一分。 桑兰司这个人,简直是蜜糖做的。 “说你看人的眼光。”桑兰司闭着眼冷不丁开口。 嗓音骤然响起,把关懦吓了一跳,连忙压住情绪,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桑兰司重新睁开眼,道:“眼光还是和以前一样差。” 关懦此刻已经调整好了,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清白、很正直,估摸着甚至正得有点发邪,因为桑兰司的语气听上去颇有些嫌弃的意思:“你看人只看脸?” 什么意思? 关懦下意识往她脸上瞟。 桑兰司立刻啧了声:“眼往哪儿看。” 关懦挨了训,老老实实地收回目光,嘴上说着“对不起”,心里却在想桑兰司这是在质疑谁? 什么叫“只看脸”,说的是她自己么? “没有吧,”她忍不住反驳,“人品性格都比长相重要。”何况桑兰司的人品又不差。 至于性格,她估计是被桑兰司的毒舌给毒疯了,居然觉得对方现在莫名其妙闹脾气怼人的样子也很可爱。 总之在关懦眼里桑兰司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只有不喜欢她。当然,这一点“不好”也怪不了桑兰司,喜不喜欢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怨不得别人。 “怎么,她人品就很好吗?”桑兰司冷冰冰地说。 如果说刚才那句“只看脸”是嘲讽,那眼下这句疑惑活脱脱就是挑衅,大晚上关懦有点拎不清状况,桑兰司这是在说宁凝?她们很熟么? “挺好的吧。”她小声道。背后蛐蛐人的事儿她干不太来。 然后就看见桑兰司翻了个白眼—— 没错,真情实感地翻了个白眼,话都懒得说了,俨然嫌弃得要死。 关懦头一回知道原来眼神骂人也能骂得这么狠,眼瞅着桑兰司不想再搭理她,她默默抱紧搭身上的薄被,脑袋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有桑兰司在边上,关懦以为自己一定要失眠了,但没想到闭上眼没多久就陷入了梦乡。 这一晚她睡得很好,没有梦魇,也没做噩梦,醒来时窗外虽然大亮,但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一旁的陪护床上已经空了,毛毯被叠好后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关懦在床上缓了会儿神,以为桑兰司已经回去了,想着时间还早,干脆再躺一会儿,刚把脑袋放回去,就听见病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醒了。” 关懦连忙坐起身:“早上好。” “嗯。”桑兰司手里拎着打包好的早餐,从门口走进来,另一只手还在用手机打字,似乎是在回谁的消息。 早餐是从医院外买的,桑兰司已经吃过了,只带回来关懦的那份。 喝粥的时候,桑兰司坐在一旁,一边打字一边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关懦停下小勺,如实回答说很好,一夜无梦,睁眼到天亮。 哪知桑兰司忽然看了她一眼。 关懦莫名,低头看了看自己。 “擦嘴。” “……” 拿来纸巾把嘴角擦干净,关懦耳朵有点烫,觉得桑兰司照顾人时未免太妥帖,简直拿她当三岁小孩儿了。 那等自己出院跟她住到一块儿,岂不是衣食起居样样都要被管着?《 》 16、回家 出院当天,天气不太好,天还没亮就下起了下雨,一直到早上七八点都没停。 从洗手间换完衣服鞋子出来,关懦抱着病号服想说谢谢,桑兰司转身,目光上下扫了她一遍,抬了抬下巴,“把外套穿上。” 今天外头降温,关懦不能太受风,必须要穿得保暖点。 “好。”关懦走到床边乖乖把外套穿好。 正值周末,医院人流量可观,桑兰司去取材料的时候关懦就坐在大厅休息椅上等着,顺带用手机给黎姨发了条消息,告诉她自己今天出院。 或许是因为时差那边没看见消息,关懦等了好半天都没得到回复,无聊一抬头,便看见桑兰司拿着装材料的半透明薄袋,逆着人流朝她走过来。 走到面前,桑兰司开口:“发什么呆。” 关懦回过神,顺手把手机揣进外套的衣兜里,站起来道:“没事。” 雨还在下,车停在露天停车场。 后备箱打开,桑兰司把随身行李放进去,关懦站在一边替她撑着伞,眼睛往车身瞟了瞟,没看见之前说的被刮碰过的痕迹。 “补漆费报销一下?”关上后备箱,桑兰司随口道。 关懦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干笑着把伞往前挪了挪,外套的帽子因此而被迫淋上几点雨水。 桑兰司蹙起眉,把伞推回去:“撑好。” 感到指尖一热,是桑兰司的手心刚才碰到她了,关懦后知后觉,桑兰司穿着件薄长袖的体温也比她高。 坐上副驾,桑兰司提醒系好安全带,关懦不熟悉这款车的构造,低头找了半天卡扣,桑兰司见状过来帮忙,“在这儿。” 关懦倏地缩了下手指。 安全带成功扣进去,桑兰司坐回驾驶座,看她一眼,“你紧张什么?” 关懦坐姿端正,一本正经地摇头,说没有。 须臾,桑兰司瞥向她握成拳的左手,没作声,等车辆启动,驶出停车场,才缓慢地说:“适应适应,以后总要坐车,难受的话就把眼睛闭上,想听歌抽屉里有耳机。” 关懦怔了一秒,本能地偏过头来。 桑兰司开着车,手腕搭在方向盘上,侧脸神情懒散,眼神静静的,看起来对任何事物都不上心,好像刚才出声安抚的不是她。 车窗外的景象如同电影般一幕幕朝后飞逝,关懦心絮渐起。 桑兰司应该是误会了,以为她对车祸还有阴影,以至于连坐车都害怕。 关懦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桑兰司在一些事上细心到令人愕然,当年是,现在也是。 就和那时候趴在书桌上被叫醒时一样,关懦看着桑兰司漂亮淡然的脸庞,惊讶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心动和无措,过去许久许久才轻吸一口气,认真地回道:“我没事的,真的没事。” 桑兰司应了一声,不甚在意。 车速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数字,路口等红灯时,关懦借着调节安全带位置的空隙摸了下自己的心口,衣服是干的,但却有潮湿的错觉。 等车子重新启动,关懦扭头看向车窗外,熟悉的街景让她心情变好,脸上逐渐焕亮起来。 三年过去,一切都没发生太大变化,鹭市的绿化依旧是各种花草,主干道两边的高楼之间密不透风,周末的市区公园入口游客挤得跟5a景区似的。 “你对市医院这一片很熟?”驶过闹市区,桑兰司问。 关懦坐好:“我以前经常来这儿。” 这话容易引人误解,桑兰司在前视镜里望了她一眼,关懦迟一步解释说:“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经常感冒发烧……” 那时候她妈不常在身边,家里的保姆怕照顾不周,一有不舒服的迹象就把她往医院送,来来回回路线都跑熟了。 桑兰司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车辆又行驶了会儿,发现路道旁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关懦好奇地问:“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你家。” “我家?” 桑兰司扶着方向盘,道:“拿一些你需要用的东西。” - 关懦自己的房子位置比较偏,在市郊区,上下两层的复式小楼,一楼两间画室,没出事故前画室经常会有顾客光顾,而现如今院墙上的壁画都斑驳了,复工后得找个时间补一补。 车停在院外,桑兰司撑伞走在关懦身边,花园地面积了些雨水,关懦低声提醒她小心些,别踩到石砖上,容易溅一腿。 话音刚落,脚底下咕滋一声,她自己的裤脚先湿了。 桑兰司挑眉,在一旁缺德地问:“怎么不小心点儿?” 关懦悬着脚:“……” 进门前桑兰司收了伞,甩了几下水,把伞挂在门口的木钩上。 关懦挽起裤脚,在画室内环顾了一圈,墙上的挂画全都取下来了,还有她平时习惯用的画架椅子也都不见踪影,偌大一楼只剩下几座静物台,被白布空荡荡地蒙着,倒是没有落灰的痕迹。 “每周都会有人来打扫,”桑兰司从外头走进来,“东西都收在后面的储物间,免得被保洁弄坏,去看看少没少。” 关懦立刻去储物间看了眼,包括颜料在内的工具统统在橱窗里收拾排列得整整齐齐,这才放下心。 要带走的一些个人物品都在二楼房间,证件、银行卡,电脑、平板…… 打开衣柜,关懦卡了下,回头犹豫地看向门边。 桑兰司会意,靠着门沿道:“衣服不用拿,太旧了,重新买。” 关懦搬过去是修养身体的,衣服被子都不拿,要收拾的东西就没剩下多少,整理到一块儿拢共没放满一个文件箱。 “就这些?” 关懦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还有一样没拿,赶忙折回房间,花半天才从靠窗的书柜里翻出相册。 等气喘吁吁地回到门边,桑兰司没问她拿的是什么,而是问:“画室里的东西不用带?” 指的是那些放在市场上价格应该不会低的作品。 外套穿在身上,关懦额头挂着薄汗,笑笑说不用,桑兰司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会儿,抱着文件箱下楼。 趁桑兰司下楼,关懦在后面悄悄翻开相册看了眼,毕业照都还在,这才不动声色地跟上她的步伐。 雨终于停了,花园的景观树叶上挂着水滴,空气清新,穿过红色石砖路,关懦在院门边停下来,回头看向自己的小楼。 只是比从前旧了点儿。 昏迷的三年毫无记忆,睁开眼后仿佛只是从家里搬到医院住了两个礼拜,感觉不到切身实际的时间流逝,因此回望过去关懦心中没有落寞怅然,反而是被迎接新生活的欣喜占满胸膛。 好的坏的都留在昨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真正向往的是什么。 院外,桑兰司关上后备箱,唤了一声:“关懦。” “来了。”关懦松快地回应。《 》 17、衣服 离开关懦家,两人开车先去了趟中心大厦。 夏季,商场里的衣服款式五花八门,逛了一圈,关懦最终选了几件手感还行的长袖衫和裤子。 服务生看她出手大方,从衣架上取下一条标价过五位数的长裙,操着话术热情洋溢地推销:“小姐,您身材好,皮肤又白,要不要试试这条吊带裙,今年的新款,水蓝色特别显气质,斜裁长尾,设计感当礼服都没问题……” 关懦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身材好其实是指腰杆太瘦,皮肤白是因为气血亏空,穿着外套都能看见锁骨的走向,等换上袭身吊带裙,大概率会像白骨骷髅成了精。 见她意愿模糊,服务生顺手从旁边摸来一件短袖。 “这条裙子整个商场就这一件,穿出去包不会撞款,您刚才不是看过这件t恤吗,最近店里有活动,会员消费满金额免费送一件上衣,您再考虑考虑……” 为了一件一两百的t恤花上万块买条裙子,未免太忽悠人,关懦有些好笑,看了眼一旁坐着看热闹的桑兰司,想让她帮自己解解围。 桑兰司接收到信号,挑了下眉。 关懦鼓起脸颊,朝她眨眨眼暗示。 桑兰司学着她的样子,也一脸单纯地眨了两下眼睛。 关懦:“……” 好坏。 关懦长得干净清纯,做无辜的表情也不会违和,但桑兰司不一样,同样的动作出现在她那张过度漂亮的脸上很容易变味。 或许桑兰司的本意不是引诱她,但落在关懦这个心怀不轨的单相思眼里和引诱也没什么区别。 “小姐,小姐?” 关懦找回神,脸热了半天,最终还是扛不住服务生炮火连天的安利,掏出银行卡,道:“一起打包吧。” 桑兰司啧了声,从沙发上站起来。 服务生喜出望外:“这条裙子是均码,您要不先上身试试,如果尺码大了可以让我们这边的师傅裁剪后再给您送上门……” “不用了。”关懦余光看向桑兰司,拒绝了服务生的提议。 她只是觉得这条裙子很适合桑兰司——和她第一次来病房时穿的衬衫颜色一样。 服务生兴高采烈地去打发票了,桑兰司走到关懦身边,轻声道:“上赶着当冤大头?” “反正……买回去不合适七天内可以退货。”关懦道。 她没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送人礼物也需要理由,现在她脑瓜子不顶用,光顾着荡漾了,还没编好。 桑兰司果然不信:“那你为什么不现在试试?” 关懦看了眼柜台方向几个正在笑嘻嘻结账的年轻女孩儿,小声道:“我身上有疤,会影响别人做生意的。” 行动自如后她在医院的洗手间里脱了衣服照镜子看过,肩、臂、后背、大腿小腿都有术后疤,虽然大部分不算明显,但仍有几条增生得厉害,粉蜈蚣似的,露出来难保不会吓着别人。 桑兰司目光一顿,不说话了。 服务生过来了,关懦无所察觉。 递过打包好的衣服和发票,服务生笑成了花儿:“小姐,这是发票,您拿好,遇到问题随时可以来店里找我。还有这条裙子,回去后如果尺寸不合适您可以联系会员银卡上的号码,我们会有免费的上/门服务……” 临走服务生对裙子夸了又夸,夸到让人以为这真是件仙缕玉衣的地步,走远了还能听见她锲而不舍地喊“欢迎下次光临”。 质量有瑕疵可以找售后,尺寸不合可以返工裁剪,现在唯一的问题来了:用什么理由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这条裙子送给桑兰司。 当作回馈这段时间她照顾自己的谢礼? 会不会太突然…… 垂着眼,关懦瞅瞅手里的精装手提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点子,只能暂先把问题抛在脑后,跟着桑兰司去买睡衣。 买睡衣时桑兰司没再旁观,关懦这个缺心眼儿的不适合逛商场,销售一看就知道是只送上门的嗷嗷待宰的肥羊。 桑兰司让关懦在更衣间旁坐着,自己替她挑了两套,关懦试穿了下都挺合适,换回衣服一出来,就看见桑兰司和服务生在迎面的成人区里对着那些挂在衣架上的薄衣片挑挑选选。 关懦耳朵唰一下爆红,快步过去道:“这些……我、我自己挑!”说罢从横架上随便拿了两件,连同睡衣一起塞进怀里,急急忙忙要回更衣间试穿。 “大了。”桑兰司叫住她。 ? 关懦被迫停下步伐,回过头,脸颊绯红。 桑兰司从架子重新取下刚才和服务生看的那两套,走到关懦前,从她怀里把睡衣内衣都抽出来,再把手里的递过去,淡定道:“尺码大了。” “……”关懦捏住衣架。 你礼貌吗? 实话说,桑兰司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内衣不合身没法儿穿,她只是单纯给关懦提供建议,省得她来回试穿浪费精力。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衣间里,褪下上衣,关懦看了眼对面的落地镜里自己寡淡的身体,微微叹息。 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儿肉回来…… 两边肩上一边爬着一道粉红色的疤痕,映在白色的皮肤上,像是画上去的,关懦抬手摸了摸,便又看见手臂上的一条,这时她听见更衣室外服务生敲了敲门:“小姐,需要帮忙吗?” “不用,”桑兰司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她自己可以。” “噢好,”服务生忙改口,“小姐,您要不要再看看另一套,店里的新款……” “哪件?” “在这边……” 人声渐远,关懦松了口气,摘下衣物,一件件试穿。 从更衣间出来,关懦把衣服交给服务生,并同时让她另外拿两件同款不同色的一起打包。 桑兰司坐在环台边,一只手半撑着脸颊,另一只手划着手机屏幕,有一下没一下地解锁,整个人的姿态非常放松,关懦一回头就和她对上了视线。 想到自己的size被她了如指掌,关懦一阵窘迫,忙挪开眼。 - 中午两个人就近在商场内的餐厅用了午餐。 午后天晴,太阳高挂起来,温度又上去。后座被购物袋占得满满的,没地儿再放其它东西,关懦便把脱下来的外套抱在怀里,一起坐上副驾。 桑兰司从另一边上车,看见关懦紧抱着外套,动作停了下,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关上车门,桑兰司之间在液晶屏幕上点了两下,导航目的地是一个叫“澜景庭”的地方,路程二十分钟左右。 “我们现在去哪儿?”关懦好奇。 桑兰司看她一眼:“回家。” 原来桑兰司住的小区叫澜景庭。 车子行驶平稳后关懦摸出手机,静悄悄地点开地图软件,搜索从市郊到澜景庭的距离,大概半小时车程,也不算太远…… 车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桑兰司转过头。 副驾驶里,关懦睡着了,双眼安静地阖着,鼻间呼吸均匀。她的头向中间一侧微微倾斜,因此半边侧脸被车窗外的日光直照,肌肤与轮廓晕出玉石般的质感,五官的清秀钝感被放大,衬得气质更加纯净无害。 桑兰司又看向她怀里,卫衣外套已经被揉皱了。 关懦呆成这样,相必也不是故意把她的衣服抱在怀里死死不撒手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问该往哪儿放,自己给自己找事儿。 手机铃声响起,简野的来电,桑兰司接通,嗓音正常地“喂”了一声。 原以为会把关懦吵醒,但没想到她只是皱了下眉心,抱紧怀里的外套,调整下姿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桑兰司眸光动了动,看着关懦的侧脸,静默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敛住声量,转头看向前方,低声问:“什么事?” 简野被她转变的语气吓一大跳:“你跟谁说话呢?” “狗。” “你才狗。”简野在电话里汪了两声。 “不是说关懦今天出院吗,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 “行,那没事了,我确认一下。下周我不是要去隔壁市两天吗,你要是请假提前跟我说一声,要不没人给你批条子。” 桑兰司无所谓道:“我可以翘班。” “你翘呗,”简野比她更无所谓,“反正项目刚结束,就当给你放假了,出去记得报平安,有时间寄点明信片回来。妈妈爱你,啵,拜了。” 简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挂断电话红灯还没结束,桑兰司倒数着跳动的红色数字,还剩二十秒时副驾驶的关懦额头忽然滑了下,桑兰司抬眼,道:“醒了?” 关懦抬起脑袋,睡得有些懵,她顶着两缕乱发满眼惺忪,看了看车前窗外的景象,又看了怀里的衣服,终于后知后觉地给出反应:“我睡着了……” 桑兰司应了声:“看来我开车技术不错。” 关懦低头揉了下眼睛,腼腆地笑笑,夸她开得很稳,又问:“我睡了很久?” 意思是还有多久能到。“还有三分钟,”桑兰司瞥她,“头发。” 关懦先要去看前视镜,头抬到一半发现这样会离桑兰司太近,便中途换动作,把手机掏了出来。 屏幕里额角的头发睡得翘了一块,她用手压了两下,没压下去,没办法,只能拨到耳后,让桑兰司眼不见为净。 说三分钟就三分钟,两节红绿灯过后,车子驶入高档住宅区,周边的绿化做得很到位,一眼望去满目的绿意。 地下停车场的入口标有对应的楼幢和单元号,一楼是家宠物医院,有人在门口牵绳遛狗,关懦多看了两眼。 半分钟后,车在地下车库停稳,两人下了车,到后座和后备箱取行李。 桑兰司家在十三楼,小高层,三梯两户,电梯通常不需要等多久。 “叮”一声,抵达十三层,走出电梯,桑兰司抱着文件箱,走到1301室前,提醒道:“六个2。” 关懦不知怎的,居然有些紧张,在桑兰司的注视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密码。 摁下井号键,密码门发出叮咚的解锁音,门刚一拉开,一道影子贴着玄关的地面飞快地闪过,关懦忙往后退了半步,险些撞到身后的桑兰司。 “玉兔。”桑兰司出声警告。 那影子在玄关的一体式柜台上猛地刹住车,关懦这才看清是什么——一只身手矫健的白猫。 桑兰司给她的视频里见过。 关懦眼睛一亮,顾不上别的,回头问:“它叫什么?” “玉兔。”桑兰司在她身后用腿关上门,顺手把文件箱放到台面上,“它有点怕生,先别摸它,小心咬你……” 话没说完,坐在柜台上的白猫甩了下尾巴,轻盈地跳落到地上。 绕着关懦矜持地转了一圈,它忽然翻倒在地,四爪朝天,露出白白软软的肚皮。 桑兰司:“……” 死相。《 》 18、误会 关懦弯下腰,用手摸了摸白猫的小肚子,又捏捏它的后颈,玉兔躺地板上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小马达似的。 关懦仰起头:“它好乖。” “装的。” 毛孩子丢人,随它去了。桑兰司放下车钥匙,在玄关换了拖鞋,把文件箱抱到客厅的大理石桌上,挽起衣袖,道:“柜子里有干净的拖鞋,自己换。” “好。”关懦应了声,手下逗猫的动作依旧没停。 关懦本人很喜欢小动物,刚毕业那阵子也考虑过养只小猫小狗陪在身边,但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 一是因为她其实不太会照顾猫猫狗狗,理想和实际操作完全是两码事;二是画室的环境对宠物并不友好,容易得皮肤病。不可控条件那么多,与其强求还不如隔着屏幕当互联网铲屎官,省力又省心。 天热,搬东西上楼身上出了些汗,桑兰司去餐厅倒了两杯凉白开,完事儿回客厅发现玄关的关懦蹲在一堆手提袋中间,脑袋埋着,居然还在撸猫。 躺地上的那个毛茸茸,蹲着的那位也毛茸茸,一兽一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桑兰司靠着大理石桌,边喝水边看着。 好半天,玉兔玩累了,翻过身舔舔毛抻起懒腰,关懦终于依依不舍地摸摸它的小脑袋,收了手。 “撸够了?” 关懦抬头,看见桌上的文件箱,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有一堆东西没收拾。 桑兰司的房子很宽敞,虽然面积大,但并不像常见的平层那样冷冰冰没有人味,除主次卧两个大房间外甚至还有专门留给宠物的一间“猫舍”。 关懦被带着熟悉环境:“书房,衣帽间都在右手边,洗手间两边转角各一个,那边是健身区,有些健身器材不适合你,要用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 桑兰司学的是设计,空间审美挑不出毛病,整个套间的采光利用到了极致,关懦被她领着转了一圈,才发觉室内没有一处暗角,并且主客厅阳台的落地窗帘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阳光过滤进来后变得异常柔和,仿佛套了层自然清透的滤镜。 一步一步逛下来如同在参观室内展,再看向桑兰司,关懦眼里多出几分崇敬。 “你的房间,”走到次卧门前,桑兰司停下步子,抱臂歪了下头,“进去看看。”语气中带着点儿矜骄,看来是对自己的眼光非常有自信。 关懦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既得意又收敛的孩子气的表情,心里也跟着砰砰地跳起来。 推门时合页几乎完全静音,关懦甚至没用上多少力气,门扇就从她手掌下如流水般顺畅地滑开。 房间很大,但一点儿也不空旷。窗户开着,于是夏风卷进来,滤光的白窗帘无声地拂动,光影参差错落。油木色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软的地毯,大床上的被褥、枕头,包括一旁的单人沙发,都是同色系的搭配,在视觉上呈现出高度的和谐。 意料之中,关懦露出惊艳的神色,桑兰司瞧着她的侧脸,勾勾唇角:“满意吗?” 关懦愣愣地点点头,之后觉得“满意”这个说法不太好,跟甲方上门查收验货似的,便追加道:“房间里的东西都是你准备的?” 她这么问就是想让桑兰司接话,然后她再顺着桑兰司的话夸下去,然而桑兰司这人的脾气堪比天气预报,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关懦正暗暗期许着呢,她转眼就翻了脸。 “想多了,”桑兰司转过身,一脸傲娇地把关懦仍在身后,“你没来之前房间就这样。” 好吧。 想吹捧都吹不成,关懦囧了下,但心情不减,依旧明媚。 她那点儿东西连一张桌柜都填不满,文件箱搬进来,零零散散的没一会儿就整理完了。剩下要忙的就是在商场买来的那些衣服,放进衣柜之前要先洗一遍。 一件件取出来摘掉标签,关懦把衣服按颜色分好,免得水洗串色。 都分类完,才发现床脚还有个遗漏的手提袋,她拿过来打开一看,是那条五位数的裙子。 取出长裙,一袭水蓝色静静地躺在她手里,柔软细腻,裙尾倾泻而下。 身后的房门是关着的,关懦回过头,心念动了。 犹记得那天桑兰司第一次出现在清晨的病房,上身穿着件清淡的蓝色衬衫,头发松松地挽着,手中拎着外套和纸袋,明明只是职场上的简单穿搭,却美好到让她以为那是一场幻梦。 喜欢多年的人突然降临到触手可及的地方,如果不是幻觉,那就只能用老天眷顾来解释。而只这一次幸运便足以拂去事故和错过的那三年所带来的茫然与恍惚,因为桑兰司的出现,醒来后的每一刻、掩在胸膛下的每一次寸悸动,都不断提醒关懦她还活着,一切都不算太糟糕。 窗外又拂过一阵风,光斑在地板上跳跃,关懦注意到,压下眉稍,屏住呼吸,想判断是太阳跳得更急,还是自己的心动得更快。 漫长过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长气,低头将长裙叠好,放进礼盒里,再一丝不苟地盖上盒盖。 罢了,就算是冲动也认了,她一定要亲手把这件礼物送给桑兰司。至于理由……就当搬进来的谢礼,很正当。 这逻辑一通,什么理智都没了,将礼盒装进手提袋,关懦顺了顺呼吸,快步走到门边。 门一拉开,她吓一跳,屋外,桑兰司正要敲门。 ?! 关懦倏地将手提袋藏到腰后。 桑兰司扫了她一眼:“这么巧。” 关懦吸了口气,干巴巴地说:“是,好巧。” 从门口的视角,床上堆叠着几堆衣服,场面有些乱,关懦解释道:“衣服我分了一下,一会儿分开洗。” “嗯。”看来失忆没失到生活常识上。 注意到她背在腰后的手里拎着东西,桑兰司的视线落过去,“还没收拾完?” “收拾完了。”关懦指尖紧了紧,内心蠢蠢欲动,“……你有事?” 桑兰司点了下头,转身走向客厅,“过来。” 关懦看看手里的东西,犹豫了片刻,暂时把手提袋放回去,走出房间,跟上桑兰司。 走到客厅,大理石桌上摆放着两份文件,以及纸笔。 落座后关懦才看见文件内容:附加合同,和离婚协议。 上一秒还沸腾着的心情一下子落入谷底,她眼中的雀跃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一秒关懦甚至忘了自己要干嘛,只是怔愣地站在桌边,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桑兰司递来一杯水,提醒她坐下,关懦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拉开椅子,垂着眼入座。 桑兰司坐在她对面,没有介绍和讲解,开门见山,道:“两份合同你之前都看过,没有异议。” 一片苦涩在喉咙里蔓延开,关懦压抑了许久,艰难地发出一声“嗯”。 桑兰司缓缓地问:“那现在呢?” 处在潮湿中,关懦连自己都声音都听不太清,“什么?” 桑兰司似乎对她心不在焉的态度不大满意,眉心一蹙,语气重了些:“合约到期了?” “……” 我知道啊,关懦在心里说。 她知道的。 合同里规定,她的身体一天不恢复桑兰司就一天不得自由,这完全是霸王条款。而现如今她这个霸王条款的受益方出院能跑能跳,早就脱离了“生活不能自理”的范畴,再以身体为由硬赖到桑兰司家里,纯粹是厚颜无耻。她都知道的。 放在桌下的手一点点握紧,关懦接不上话来。她觉得自己应该先跟桑兰司道个歉,抱歉自己占用了她这么长时间,再立刻在两份协议上签字,签完和桑兰司一拍两散—— “合约到期”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但关懦说不出口。 或许是因为难怪,或许是因为不甘,又或者别的随便什么理由,总之她不想、也不愿意在此刻和桑兰司划清界限。 生活即将迎来新的转折,她以为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可偏偏桑兰司要在这时候把她拉回现实…… 关懦咬住唇瓣,心中忽然冒出一丝阴暗的怨气。 明明是桑兰司开口让自己搬进来的,凭什么要怪到自己头上?如果桑兰司一直不出现,自己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千错万错,都是因为桑兰司。 “没到期。”关懦咬紧牙关说。 桑兰司眼角微动,意外地看着她。 关懦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摁住桌沿,目光紧紧地盯着桑兰司,发泄一样说:“我失忆了,记忆找不回来,晚上还会梦魇。还有后遗症,天一阴就骨头疼。胃也不好,应激了就想吐……” 关懦一股脑数列自己身体上的一堆大小毛病,以此证明自己绝对满足附加合同里“生活不能自理”那一项条款的前置条件。 逻辑倒是挺通顺,但说到某一刻她的嗓音陡然低哑下去,好像醉酒的人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长长的睫毛一颤,蓦地止住了声音。 之前那个无时无刻不想着和桑兰司撇清关系,每天把“我没事”“我可以”“给你添麻烦了”挂在嘴边的关懦不知道去哪儿了,坐在桑兰司面前的是和她同名同姓、相貌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有脾气有情绪,在桑兰司的凝视下她的眼眶渐渐变红,颜色很快浓过唇瓣,影响到了呼吸的频率,使得最后半句碎成了低语:“……所以,合约没有到期。”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桑兰司靠着椅背,一动不动。 关懦昏头冲动一次,心事仿佛被掏空了,怔了会儿,她低下脑袋,手背抵上自己的额头,遮住眼睛,再无法做半句解释。 解释不了。 太难堪了。 如果可以,关懦连耳朵都想捂住。她听见桑兰司拿起文件,纸张发出被轻轻翻动的声响,持续了一会儿,动静停了,又出现玻璃杯和桌面之间的细微擦碰。 桑兰司喝水悄无声息,关懦没听到下咽的声音,只听见杯子再被放下,然后桑兰司平静地说:“知道了。” 关懦移开手腕,抬眼看向她,头发遮住眉眼,眼神还带着些茫然。 桑兰司将离婚协议连通附加合同摞到一块儿,动作非常随意,也不怕把合同弄坏。完后感应到关懦的目光,她顿了顿,眸子偏过去,扬眉道:“看什么?” 关懦有点没缓过神,张了张口,但齿间的字眼儿没发出声。 她不懂桑兰司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玉兔从桌子底下悠悠地跑过去,关懦感到小腿被猫尾轻轻蹭了下,紧绷的注意力分了一些出去。等再抬头,对面的桑兰司支着下巴,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签字笔以及两份协议都被放得远远的。 “气完了?”桑兰司好整以暇地问,眸色漂亮。 理智回笼,关懦口中虚弱地挤出语调:“……没生气。” “那刚才是什么?”桑兰司挑眉,“撒娇?” 眼眶的温度还没下去,脖子的温度又要起来,心情起起落落,关懦连反驳的精力都没了,眼睛又看向远处的合同,数度欲言又止。 桑兰司什么意思? 不是要签终止协议吗,什么叫“知道了”,然后呢? 桑兰司注意到她的视线,淡淡道:“你还想签?” 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关懦不知该作何反应,便一直沉闷地坐着,看着更像在生闷气了。 桑兰司大抵也是从来没哄过人,眼看关懦坐半天都不吱声,她往后靠了靠,抵着椅背,神色和关懦一样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玉兔跑过来,绕着桑兰司喵喵叫了两声,桑兰司把椅子往后挪开点儿,纵容玉兔跳到她膝上,她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边摸边道:“你以为我要撵你出去?” “撵”这个词用得太严重,关懦立马否认:“没有。” “那你生什么气?” 关懦想不明白桑兰司为什么会觉得她在生气,她只是有些委屈,以及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这也算发脾气,那天底下的哑巴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了。 桑兰司捏捏猫猫的耳朵尖儿,歪头问:“还不理人?” 关懦只好迎上她的目光。 两人终于肯面对面好好说话。 桑兰司:“搬东西买衣服花了半天时间,门让你进了,房间也让你住了,再把你撵出去,我是有病吗?” 话糙理不糙,关懦默了小会儿,低低地问,“那你什么意思?” “问你啊,”桑兰司蹙眉,“你是甲方,合约到没到期你说了算,难道还要让我来决定?” 生锈的脑子转得慢,关懦愣半天,某个刹那神经猛地跳了下,脑海里的那根扭错的筋终于啪地搭上正轨。 是啊,身份错了,她才是决定合约是否到期的那个。 顺序也错了,她人都已经搬进了桑兰司家里,可身为甲方连合同的有效期都没事先和桑兰司确认。只上车不补票,这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关懦恍然大悟。 桑兰司说的“知道了”,不是冷落,也不是敷衍,就只是字面意思的“知道了”,她一直在等自己的答案。 理亏的原来是自己。 思路一理清,关懦顿时噤住声,联想到自己刚才的罪恶行径,桑兰司什么都没干就白白受了自己的一顿脾气,一时间如坐针毡,好不尴尬。 “对不起啊……”她讷讷地道歉。 鼻尖儿和眼眶都还有点红。《 》 19、磨合 关懦的皮肤又薄又白,加上社交技巧生疏,不太会掩饰自己,情绪变化反应在脸上就很直观。 她是真心在为刚才的误解而懊悔。哪怕她自己的心情还没和缓过来。 脾气好得有点儿过分。 玉兔忽然从桑兰司腿上蹦下去,落地后用前爪挠了挠脖子,桑兰司自然地把手放下,道:“然后呢。”嗓音平和又斯文。 然后? 关懦踌躇道:“谢谢?” 表情非常真挚。 桑兰司唇角一弯。 对比桑兰司,关懦的脸皮还是太薄,心理素质也略逊一筹。对方无端笑了,她愣了下,回过神立刻低下头,正好玉兔跑到了脚边,所以她转移视线的小动作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生硬,和欲盖弥彰。 事实证明,养只毛孩子的确有利于家庭和睦,矛盾——或者气氛微妙的时刻,一只会看人脸色的小猫能解决不少问题。 右边裤脚被蹭得都粘上毛了,关懦开口道:“我记得,你不是养了两只猫吗?” “嗯。” 左腿又被蹭了下,关懦弯下腰,用手碰了碰玉兔高高翘起来的尾巴,等再抬头,脸色终于转晴:“还有一只怎么没看见?” 桑兰司撇嘴:“绝育闹脾气,不肯回家。” 猫随主人,个性十足。 玉兔又蹭着她的腿叫了两声,关懦被叫得心软,离开椅子,换了个方便点儿的姿势,耐心地陪猫玩。 最后的一点尴尬也消弭在低低的逗猫声里。 日光柔和,关懦蹲在客厅的桌边,脊背单薄,时不时发出点带着气声的笑,玉兔在她手底下精神头十足,完全没表现出桑兰司口中的“怕生”,连垂下来的头发都感兴趣,追着发丝和影子,当逗猫棒似地乱扑。 桑兰司坐直,将手肘支到桌上,撑起半边脸颊,远远地看着。 关懦挽理耳发时稍微抬额,意外撞上她的目光,愣了下,移开了眼。 - 黎姨来消息时是傍晚,关懦刚在桑兰司的指导下学会洗衣机的正确使用方法,放在客厅桌上的手机响了,活干到一半放下,到桌边才发现是视频通话。 还没接通,身后的隔间传来声音,桑兰司衣袖挽到小臂,拿着件从洗衣机里捞出来的半湿的t恤,边走出来边皱眉:“你这件衣服的吊牌还没摘。” 站在桌边的关懦回过头,桑兰司看见她手里的手机屏幕正亮着,话语一顿,停下步伐。 关懦后觉,虚掩了下屏幕,温声道:“抱歉,可能是之前整理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你放着吧,我一会儿自己取下来。” 说着她拿着手机打算回次卧,但没想到,桑兰司临时叫住她:“就在这儿接。” 关懦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桑兰司把t恤放回洗浴间,再出来挽上去的衣袖也放下了,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表情很正常:“接吧。” 关懦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顺从地走到沙发边,挑了离桑兰司大概一米远的位置坐下,接通了视频电话。 屏幕上同时显现出通话两边的画面,算时差那边现在是清晨,应该正在会议室里,太早与会人员都还没到,因此周围略微空旷,一开口隐约有回声传过来:“关懦。” 关懦扬起笑容,“黎姨。” 黎姨一眼看出她这边的环境和从前不大一样:“已经搬完了?” “嗯,刚过来。” 征得桑兰司同意,关懦把手机往身旁偏了偏,将坐在不远处的桑兰司纳入到屏幕的画面当中。 第一次带着桑兰司和黎姨通话,关懦有些生疏,忘了要提前介绍下彼此,好在桑兰司反应自然,抬起眼和屏幕里的黎姨颔首打了声招呼,态度也很客气:“黎助理,好久不见。”语气像是在问候许久未见的长辈。 关懦对此感到陌生,余光下意识看过去。 桑兰司感应到她的目光,回视过来,漂亮的脸上冷淡又直白地写着三个大字:看毛线? 关懦:“……” 好会变脸。 出院、搬家都已经结束,应该没什么再需要跟桑兰司沟通和嘱咐的,想了想,关懦把镜头挪回去,靠着沙发,专注地和黎姨聊起来。 桑兰司全程就坐在一边旁听,但没插半句话,只在关懦无意识地把放在两人间的抱枕抱进怀里时动了动目光。 “项目刚启动,接下来这段时间关总会很忙,我也不一定能经常抽出时间联系你,记得照顾好自己。”黎姨说。 关懦的下巴垫在抱枕上,点点头表示理解:“嗯,我知道,我会的……我妈身体还好吧?” “当然,”黎姨回得很快,然后顿了下,道,“为什么这么问?” 桑兰司在旁边忽然打开了客厅投影,关懦的注意力被分了一丝过去,不明所以。 再三确认桑兰司没有任何话要说,关懦这才收回视线,“早上看新闻,意国在闹流感,你们注意安全。” 黎姨:“好,放心,晚点关总过来我让她给你报个平安。” 被逗了,关懦偏过脸颊,笑笑说:“我这不是怕你们平时太忙顾不上身体吗,你精神看上去不太好,注意休息,别太辛苦。” 和家人说话时她的声调和语气都黏糊糊的,肢体的小动作也比平时多,两膝无意识地轻晃着,像是在和人撒娇,脸颊被抱枕挤出点轻盈柔软的弧度,让人很想用手指往上头戳两下。 投影开启,桑兰司收回余光,摁了下按键,打开静音模式。 电话里,黎姨说笑了两句,忽然问:“桑小姐呢?” “她在——” 关懦抬起头,想说桑兰司在看电视,却发现投影墙上正在播放的是一部格外眼熟的动画片:《爆笑虫子》 关懦眼角抽了下,侧过脸看向桑兰司,后者人模人样地靠着沙发,长腿交叠,眼神之淡定、表情之正经,仿佛她什么都没做,投影是遥控器自己打开的。 想起微信头像,关懦一阵羞耻和无力,随口道:“她有事去忙了。” 啧。 桑兰司扭过头。 关懦装作没看见,心虚地抱紧抱枕,屁股往沙发另一端又移了移。生怕桑兰司会对她痛下杀手一样。 “和桑小姐磨合得还顺利吗?” “磨合”这个词听着有点怪,但关懦还是点了头:“顺利。” 顺不顺利其实目前她也不清楚,但毕竟桑兰司就在边上,要是当场否认估计会被以为自己经常在背后蛐蛐她,以桑兰司的记仇程度之后必定要报复,还是说点中听的为妙。 “那就好,”黎姨面露和色,旋即问,“你的失忆情况怎么样了,恢复了点儿吗?” 关懦眉心一跳,飞快地看向身畔。 桑兰司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目光一直集中在投影里那两只活泼活动的虫子身上,眸色沉静,看得很专注。《 》 20、距离 低头清了清嗓,关懦轻声道:“我没事,医生说恢复记忆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得慢慢来。” “还会噩梦吗?” “没有,就那一次。” 黎姨依旧不是很放心的样子,关懦内心斟酌了下,索性撒了个善意的小谎,安慰道:“真的没事,而且最近……我其实偶尔会记起来一些从前的事。” 车祸不好再提,容易叫人担心,关懦就挑拣了点儿在大学期间发生的琐碎小事。学生时代的故事相对来说比较久远,就算一些细节记不清楚也不会让人怀疑。 果然,黎姨听完安心许多,关懦以为就这么把她安抚好了,没想到黎姨稍加思索,又道:“我记得桑小姐和你是校友?” 哪壶不开提哪壶,关懦唇角一僵,就听见视频那头紧接着问:“如果想尽快恢复记忆,桑小姐或许能帮得上忙?” “不用了。” “好啊。”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关懦睁大眼睛看向身旁,桑兰司不知何时转过的身,半倚着沙发,手肘搭着,一脸闲适与从容。 “桑小姐忙完了?”黎姨在电话里问。 桑兰司调整了坐姿,人没入画,只有声音答应:“嗯,刚忙完。” 没忘记给关懦留点儿面子。 关懦不尴不尬地朝手机视频笑笑。 就如何帮助关懦尽快恢复记忆,桑兰司借着视频通话真跟黎姨正儿八经地讨论了好半天。 整个过程中关懦一直局促地夹在两人声音之间坐着,脑袋数度想放空而不能,因为桑兰司总会在她走神的时刻抖出些叫她心肝一颤的话来。 譬如“经常在学校碰见”,“宿舍就在一层”,“一起拍过毕业照”…… 听起来仿佛只是在忆往昔峥嵘岁月,实际上其中信息量惊人。 末了,电话即将挂断,关懦木桩子似地坐着,满脑子想的都是桑兰司怎么会把学生时代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以及自己接下来怎么装失忆才不会漏馅儿。 肩膀忽然被碰了下,关懦扭过头,桑兰司抬了抬下巴,朝她示意道:“跟黎助理说再见。” “……”真把她当三岁小孩儿了。 关懦收回思绪,和黎姨打完招呼,挂了视频。 电话结束,关懦在沙发坐不下去,快速回到隔间,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拿下来摘吊牌。 哪知道没多久桑兰司跟了过来,就斜靠在门口,饶有兴致地旁观。 “动画片不看了吗?”关懦有些扛不住她的视线。 桑兰司轻淡道:“无聊。” 看人洗衣服就不无聊了么? 关懦被囧得无话可接,摘了手里的吊牌,继续低下头,看衣服堆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洗浴间的窗户开着,热风吹进来,关懦的侧脸似乎有些汗,桑兰司安静看了会儿,开口问:“记忆恢复是什么感觉?” 关懦想了想,道:“就好像,突然记起某天晚上做了什么梦。” “会难受吗?” 关懦怔了一秒:“不会。” 桑兰司点点头,眉眼间神情松散,没再问了。 晚餐期间桑兰司也没再提和失忆有关的事,关懦以为危机就这样揭过去,没想到睡前洗完澡,刚从洗浴间里出来,迎面就撞上桑兰司走出房门,手中端着笔记,歪头和她招呼:“洗完了。” 桑兰司已经洗过了,里头穿着吊带,外面披了件深色的睡袍,肩颈修直,长发低挽着。 丝滑轻薄的布料欲遮欲显地勾勒出她的身形,因为手里端着电脑,宽大的袖口滑到了肘弯,露出长长一截雪白的小臂,叫人遐想翩翩。 一拉开门就撞上此等场面,关懦脚下猛地刹住,吓得差点原地掉头钻回浴室里。 “你没调水温?”桑兰司站在过廊上皱眉问。 “……我比较喜欢洗热水澡。” 关懦从头到脚都是红的,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不小心扫到桑兰司的头发都觉得自己太冒犯,于是单方面撂下句“你忙吧”,急匆匆就想回房间。 但桑兰司把她给拦住了:“现在还没到九点。” 关懦回头,眼巴巴地说:“我明天早上还要晨练。” 桑兰司微笑不减:“过来。” 关懦屈服:“那我先把头发吹干。” 吹头发花的时间有点儿久,从隔间出来,关懦揉着泛酸的胳膊,远远看见桑兰司坐在客厅沙发上,背影相当惹眼。 她酝酿了几个呼吸。 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屏幕正亮着,余光发现有人过来,桑兰司抬起眼,顿了顿,道:“坐。” 关懦配合地坐下,顺带把抱枕捞进怀里,给自己点儿安全感。 “什么事?”她问。 桑兰司把笔记本推到她面前,提示道:“自己看。” “好。” 茶几略矮,关懦探出上半身,后背随之压下去,显露出细窄的腰杆,“这是……” 桑兰司移开眼,压肩伸手,划了下键盘,屏幕切换到下一张照片:“美院的线上相簿。” 关懦一愣,扭过头来。 恰好,桑兰司也在看她,于是猝不及防的,两张脸一下子挨得极近。 夜晚,客厅的灯光依旧是柔和的,但笔记本屏幕散发出的蓝光映在两人脸上,无声无息地为彼此的轮廓镀上一层不一样的质感。 一低一高的身位,关懦仰眼,桑兰司垂眸,面面相对,淡淡的白茶香味弥漫开,目光交汇的那一秒,空气中的氛围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半天,是关懦先把脸转了回去。 一本正经的。 可内里心脏狂跳。 之前关懦以为桑兰司有喷香水的习惯,今晚洗澡才发现原来香味都来自沐浴露和洗发水,现在她身上也沾染了这些味道,“同居”一词的概念忽然无比切实:她侵入了桑兰司的生活、占据了桑兰司生命的一部分——即便只是微微小的一部分。 关懦抓着抱枕的手渐渐用力,目光牢牢地粘在电脑屏幕上,问:“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桑兰司还保持着刚才低额的姿势,松垂的碎发掩住她眸底的一些光亮,关懦问话,她先没回应,等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坐直,面色平静道:“你不是急着恢复记忆吗,看看照片,能不能想起点儿什么。” 同坐在茶几前,两人间的距离还是很近,气氛也还是暧昧,关懦只能靠不过脑地说话来防止自己胡思乱想:“我没有着急。” “不着急?”桑兰司眼一眯。 关懦后知后觉,“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强求不来,就算着急也没用,”她赶忙岔开话题,滑动触控板,“这些都是美院的照片?” 桑兰司睨着她映有屏光的侧脸,若有若无地嗯了声。 “你特地收集来的?” “院校官网主页就有。” “噢。”关懦汗颜,又自作多情了。 除了车祸以外,什么失忆、忘了桑兰司本来就是胡乱编的,关懦浏览相册的过程中很痛苦,既要装作脑袋空空,还要适当地释放些对照片内容隐约有印象的信号,搞得跟人格分裂似的。 得亏她当时编的是只忘记了一部分,否则以她的演技,连小学生都瞒不过去。 照片切换,到某张集体照时,桑兰司忽然开口:“这张,还记得吗?” 关懦定睛看向屏幕,似乎是她那一届大一新生刚入学不久的某场活动的合影,照片里虽然有她本人,但时间久远,具体的活动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 “我看看……” 一边说着关懦一边将合照放大。 下一秒,看清照片里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她心脏突地一跳,回沙发上坐好,镇定道:“好像没印象。” 桑兰司偏偏头,耐心十足:“是吗?” 关懦干笑两声,胳膊圈紧抱枕:“这是你?” 问的是照片里的人。 站在她身后的桑兰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