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杨青白记》 第1章 金菊饮碧血 乙巳之秋,九月十三,大吉! 洪何两家,结为婚姻;六礼俱全,谐和二姓;十里红装,满城欢庆! 那高头大马着红袍、春风得意戴喜花的新郎官,正是定国公长孙、洪尚书长子、新科状元郎、御笔当世第一人——洪笏卿。 而八抬大桥内的新娘子,正是兵部尚书何敬的千金、名满天下的才女、灵圣朝中女官人——何君意。 话说,今日成就的这二人,也是青梅竹马,那个郎才女貌、两情相悦更是羡煞旁人,真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啊! 只是,那高头大马、春风满面的如意郎君前往何府接亲之时,不知将有多少胭脂化泪、粉黛空施。那珠帘遮面、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上轿之时,不知又将有多少纨绔捶胸、惨绿倾杯…… 可洪氏一族偏偏都生就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脾性,只看中心仪之人,便是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纵有一方乘鹤而去,亦不能改易其心,常常过不多久便也随之而去。有几次,洪氏险些就要断了香火,好悬又是老来得子。 此等故事,纵然在那话本上也是不多见的。不知要有多少俊男靓女将银牙咬碎了一地,却也又是全都真心祝愿。只待朝朝暮暮、白头偕老,就更为佳话了。 “来,来,来!” 今日喜气之大,竟使出自山林中素来清冷脱俗的金菊也染了几分红尘。 待盛筵尽、宾客散,众人都已酒意浓、睡意酣了。 夜半子时,月黑风高,定国公府,又有客来。 耳听得几声呼啸,醉酒酣睡之人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已使喜色涂满了房间各处。 终于,有人在血腥之气与屠戮之声中惊醒了,正欲奔走逃命,却见去路早被贼人堵死。原来定公光明磊落,并未在府中修建密道、暗室之类。如今離难,却是没了去处。 众人眼见去路被拦,逃无可逃,只得抄起家伙与贼人打斗起来。一时间,宝剑、菜刀、木棒等等齐出,乱作一团…… 可惜众人虽会武功,却不敌刺客,这一动作,不过是徒将血色送至府中各处罢了…… 趁此良机,院中墙边的金菊也饮了血,一时间更显超脱坚世、拒人千里了。 金风飒飒,满院菊香;刀剑铿锵,更添血光… 正当贼人持刀朝洞房而去时,却被飞起一脚请到了三丈之外。抬眼一瞧,却见那身着喜袍的新郎官手持三尺剑挡在门口,眼看着乱象,满脸不解——这是谁嫌他大婚不够喜庆,又赶来给府中添些血色? 不待他细想,已有数刀向他劈来…… 云开月出,清辉之下,刀光剑影纵横,红袍少年与黑衣贼人斗得难解难分。 不知何时,洞房中的新娘子也把剑而来——何君意虽贵为尚书千金,却也习过武。她既吟得诗、作得画,也舞得剑、使得刀! 可笑双拳怎敌四手?纵他二人皆师出名门,奈何贼寇俱是高手!不过多时,二人终于力竭,被贼人砍倒在地……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贼人挥挥衣袖,将府中珍宝尽数带走。定国公府的夜又恢复了宁静,只见众人横卧于地,似是醉后酣眠。 不知哪个角落的火星在贼人作乱时跑了出来,趁着狂风乍起,一下子点亮了定国公府内各处。顺着风势,火焰之威更盛,迅速染红了半边天。然而府中众人恍若未觉,恰在火光中睡得安详,这可吓得本在看热闹的明月忙扯了云来将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此夜,注定不会宁静。 不多时,雷霆霹雳、银鞭怒斥,大雨瓢泼而至。而那烈焰却实在是不安分得很,竟还想去撩那空中无缝的丝绸,被教训一顿后,终是止住动作,敛了火气,暂在低处伏了片刻后,终于逃得无影无踪了。 再看定国公府,此时满地血迹早被冲刷了个干净。一切喧哗,皆随众人魂灵入了黄泉。那些贤士若是知晓了此事,必定要痛心疾首一番——三年之后,这血许能化作碧玉哩!只是不知那饮了血的金菊能否长出玉骨? 诸君: 见字如晤。 本文背景是架空的王朝,但毕竟是有点仿古文的形式,所以文中人物的称谓会比较多变,具体的可以去看一下简介中的人物名片。在此仅列出所谓主人公的名号: 洪德璋:京兆洪氏,名钰阶,小字德璋,及冠时,圣君赐字“笏卿”,因有“鸿鹄卿”之雅称,又以其行事不拘,好似无礼者,乃号之以“狂生”。【由于“德璋”是至亲取的,“笏卿”是皇帝取的,所以他更喜欢被叫“德璋”,而不是“笏卿”。所以诸君也会常看到我叫他“德璋”。。。】 另外,此文章中常常会出现一些古诗文之类的,如有引用、化用,我会加以标注与解释。至于那些不知出处的,基本就是文中人所作。【当然,其实是我在扯淡啦。。。】 万分感谢诸君能于百忙之中拨冗莅临。 拾菊墨客顿首再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金菊饮碧血 第2章 罪在绿林汉 次日,巡捕发觉了定国公府的异常——门庭上有不少血迹,靠近大门,还有浓郁血气。 朱门开,惨象来——府中之人多横尸于地。有滚落瓜果,乃是与身体离分之首,无不面目狰狞;难得有全尸者,呈伸手向门外爬状,可怖至极、可怜至极!府中似曾遭大火,各处皆有焦乌之色,有的屋宇已毁,所幸昨日及时雨相投,大火并未波及别处。 纵然京兆尹许舟(字临川)办过诸多棘手大案、看过了大风大浪,也被眼前一幕惊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良久,他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敕造定国公府——六个描金大字赫然在目。 今日是雨过天晴,阳光明媚。天日昭昭,乾坤朗朗,而定国公府却是被一层阴霾笼罩着,惨烈、压抑。 众差役照例将那诸多贵体集到了一起,并由专人登记在册。 “执事,定国公府一百三十七人,无一活口!有的……有的被火焚烧过,已……面目全非了……”仵作查验一番后忙向许临川禀报。 “什么?!无一活口?!”许临川闻言,浑身一震,疾步向府院中冲去。 “执事!”众差役阻拦不及,只得嚷,“执事当心!” 许临川眼看地上诸多贵体,皆是为利刃所杀,有的似乎生前有得罪祝融之处,被大火焚烧过了,实在可怖,却也当真可怜。 片刻后,又有仵作惊呼起来:“执事!执事!此人还活着!” 许临川闻言,忙向那人所在处而去。却见一少年郎双目紧闭,脸上有不少血污,只因身着红袍,一眼看去并不知其是否受伤,细察之下,却是伤势甚重——他身上各处皆遭了利刃,最狠的,是当胸一剑,几乎要了他性命。此人是御笔当世第一的新科状元郎——洪钰阶(字笏卿)。许临川伸手探了探——发烫,呼吸也极微弱。 “快,快!快将笏卿送回府中!”他转头招呼众人,“请最好的郎中来医治!要快!!!” 不多时,件作又检查了一番:“执事……” “如何?”许临川急切回身。 却见他只摇了摇头,“如您所见,其余诸位伤势太重,已死去多时了……” 许临川怔愣片刻,心也随之又凉了一截。 “好哇!”他忽一拍手,来回踱起步来,“王城之内,天子脚下,竟有此惨事……” 说话间,他不知何时离开定公府,缓缓回到府衙之中。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功勋之家惨遭天门,此乃天大的要案! 许临川坐立不安,思虑再三,便决定进宫面圣。 时已近晌午,烈日当空,许临川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陛下,京兆尹许临川求见。”近侍太监向老圣君禀报道,“说是有天大的要案。” 老圣君已用过膳,正在含英殿内批阅奏章。“宣!” “陛下!”许临川甫一进殿便“扑通”一声伏下身来。 “许卿,何事慌张啊?”老圣君放下奏章,“朕早就说过,不必拘礼。” “陛下……微臣失职……”许临川硬是挤出了几个字,“特来请罪……” “嗯?”上座之人皱眉,“爱卿先起来再说!” “陛下……”许临川依旧伏身于地,颤声道,“定……定国公府,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七人,除洪笏卿外,无不身死啊……陛下……” “什么?!”上座之人拍案而起,目眦欲裂、须发皆张。他身躯晃了几晃,怔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胆大包天!京都之内,皇城脚下,天日昭昭,乾坤朗朗,谁敢如此!要这许多禁卫又何用?!” “陛下……陛下息怒……”许临川颤声安慰,“微臣定会尽快查明,将凶手绳之以法,以正国威!” “去吧!”圣君摆摆手,又坐回去,“慢着……” 许临川方欲离去,听得此二字,忙又转身回来,“陛下……” “你方才说……”圣君抚须,眼中精光闪过,“笏卿还活着?” “回陛下,正是!”许临川向上座之人一揖,“……笏卿正在臣家中……” “好。”圣君向近侍吩咐道,“你速领几人随许爱卿同去,将笏卿接来宫中医治!” “遵旨!”近侍得令躬身,便与许临川一齐出宫。 十日之后,含英殿。 “陛下!”许临川疾趋而入,拜曰:“许舟叩见陛下!” “哦?临川……”天子降阶,躬自扶持,执手笑道:“多日不见,卿,今寿几何耶?” “上月初八方过诞辰,今六十有三岁矣!”许临川不所以,拱手而拜,“臣虽年过六旬,颇能饮食,还可为朝廷鞠躬尽瘁!” 老圣君摆手:“想当年,刚入东宫之时,临川你意气风发,朕与汝彻夜促膝,大谈远志,以为澄清玉宇、强国安民之愿!”转眼间,下臣鬓边多白发,不由感叹,“不料……今日你我都已衰老了……” “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罗织白发与皱纹,怎不使人憔悴……陛下!您恰如日中天,岂曰衰老?望陛下保全万金之躯,此天下所托、黎元所祈也!”许临川从袖中抽出奏章,趋至圣旁拜奉,“陛下!此乃臣调查所得!” “许卿,你是东宫时旧臣,不必如此拘礼……”老圣君看了,微微颔首,“卿辛苦了……” “陛下……日前,一伙贼人,携带大量财宝欲出城去,被巡捕拿住,经查,乃伏牛山之贼也!彼供出,匪首因洪氏而灭门、落草为寇,恰逢定国公府大喜酣醉之时,杀人放火,劫掠财宝!只是……” 圣君回首:“只是什么?” “臣曾探望鸿鹄卿,可怜得意少年郎遍体鳞伤几乎死亡,此非天妒英才乎!太医告诉臣说:彼重伤在心肺一击,倘若此剑再进三分,则恐回天乏术矣……此又是不幸中之万幸矣!”许临川拱手,“然!经府衙仵作查验——定国公府众人多伤在颈处,且几乎皆是刀刀毙命、身首分离!更有甚者,遭劈砍而死,可谓残忍!奈何劫掠财宝之盗贼残杀众人而独留笏卿之命?莫非……” 上释卷而问之曰:“哦?那……卿以为如何?” “莫非……莫非……”许临川以袖拭去额头冷汗,方颤声道:“莫非盗贼亦惜笏卿之才欤?” “哦?盖贼怜惜笏卿之才,意欲赚其上山为军师耶?”老圣君捻须而笑,挥手屏退众人,“此地只你我二人,卿言外之意,但说无妨!” “陛下!望陛下恕臣直言之罪!” “嗯……”圣君敛眸,沉声道:“但说无妨!” “陛下!”许临川拱手下拜,“莫非朝中有人加害定公?” “哦?”老圣君抬眼看向门外,日影已西斜,似乎不久即将落山,“卿何出此言呐?” “杀害定国公府一百余口之刀剑,皆利器……盖禁卫之兵也!”许临川自怀中取出两物,一是片黑布,上有山纹,隐约可见“奉”字;一是图纸,上绘刀剑,正是禁卫兵器制式!“此乃臣属根据洪氏众人伤口所绘之凶器简图,断面呈山形,其制与禁卫之兵极为相似!此制寻常工匠所不能仿!又有此黑衣为证!请陛下过目!”语毕跪呈。 “许卿有劳了……”老圣君细细看过,就地倚阶而坐,长叹一声,“不料朝中竟真有人害定公……” 许临川膝行近前,低声道:“陛下欲除洪氏?何不聚族而诛之?”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圣君忍下眸中之泪,“洪氏素有贤名,若加以莫须有之罪,则其身虽死而天下尽归之矣!”他望向外头,日影西沉,殿内昏昏,“况,如此一来,笏卿必死!” “陛下!笏卿乃聪慧之人,只怕……”许临川正色道,“谁为陛下献此毒计!!!” “嗯?”老圣君向他斜睨一眼,捋须,“是侍郎金宦自请为之。” 一点解释: 1. “执事”:算是对官员的一种敬称。 2. 所谓“天子降阶”,就是皇帝从宫殿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他人,算是一种特殊的礼遇。 3. “莫须有”:莫须有,是汉语的一则成语。语出元·脱脱等《宋史·岳飞传》。该成语因秦桧在岳飞谋反案中回答韩世忠质问时称“其事体莫须有”而产生,后世用以指称缺乏证据的虚构罪名。【这是我查的。】 “归”:在此有“称许”之义。 “洪氏素有贤名,若加以莫须有之罪,则其身虽死而天下尽归之矣!”这一句话,是说“洪氏(也就是定公一家)素来有贤名,如果用莫须有的罪名杀掉的话,即使他死了,天下人的心也还是会向着他。” 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用莫须有的罪名把贤德的人杀掉的话,只会使百姓更加厌恶朝廷中的坏人,甚至直接归怨于朝廷。到时候天下人揭竿而起就不好了,皇帝是不会给别人推翻自己的机会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罪在绿林汉 第3章 迷雾锁龙眉 半月以前,灵圣京都,含英殿内。 “陛下……” 上座之人依旧手执奏折、眉头川锁,对此充耳不闻。 “陛下……”金宦(字北令)又试着叫了声。 “何事!”上座之人终于开了口。 这灵圣国君已年近古稀,猜疑之心更重,天威更盛,法令无常,常戮无辜之臣。 “陛下可是忧心童谣之事?”金宦躬身一揖。 多年来,开国功勋定公后裔常开仓济民,有人为此编了几句歌谣,谣曰:“秋声起,绽霜花,承甘露,饮清茶,天下水,共天下,飞鸿散谷万姓家,白羽齐云驾。”此歌谣多由童子所唱,在民间流传甚广,就连圣君也已有所耳闻。定国公素有贤名,又体恤百姓,若是有心,怕是…… “‘秋声起,绽霜花’,乃其时季也。‘承甘露’者,乃承圣君恩泽者也;‘饮清茶’者,称其志廉德清也;‘水、共’者,乃‘洪’也,又以‘飞鸿’谐。‘散谷万姓家’,乃以粮济民也。所谓‘白羽齐云驾’,欲与圣上并座也!若此者谁?京兆洪氏也! “总括而论,此童谣所歌,乃洪氏争社稷之兆也,而‘天下水,共天下’之句已明示矣!” 上座之人依旧不发一言。 金宦壮着胆子向上座看了一眼,下拜道,“陛下,微臣有一计,或可诛洪氏、保社稷!” “哦?”这回,上座之人总算有了回应。 “臣听闻,定公前不久登仪山时得了一块宝石。据说此石长宽约五寸、高约九寸,上苍而下黄,四面有四季江山之景,好似社稷之缩影。”偶然瞥见上座之人面色不悦,忙又道,“陛下,定公得此石,有童谣歌之,朝中多洪氏门生,洪旭又掌兵权,若他们有心,恐怕……恐怕……”说着,声音渐弱,却转而高声下拜,“陛下!洪氏要反啊!请陛下下诏诛之……” “哼!”上座之人将奏疏一合,喝道,“洪氏安敢如此!”转瞬,又兀自摇头,“不……不会……”略一思忖,便想通了,“若洪氏想要天下,当初就不会助始君立国;若定公有二心,他就不会至今无为……况且……仅仅因为流言而枉杀忠良,恐将寒了天下之心……” “洪氏素有贤名,待百姓仁厚亦不失为常理……”老圣君站起身来,顺手将奏疏一掷,“竖子!尔胆敢让朕错杀忠良!左右!!!” “陛下!岂不闻旧朝故事耶?多少假忠良却生了些真奸佞!民为天下之本——彼开仓放粮济贫寒,忠良仁厚有贤名,为百姓所称道,这这这……这恰恰是得了天下人之心啊!!!如此忠臣,若是……”金北令竭力挣脱,泪眼下拜,“陛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啊!!!自古以来,多少江山皆因此而失啊!!!陛下!臣去也……”说话间,起身便要以头触柱!所幸左右阻拦及时,才没叫宝地染了血气。 上座之人看去,面上波澜不惊:“卿既为江山社稷着想,只管直言便是……” 金宦长跪而拜曰:“臣斗胆,确有一计——若令禁卫假作山匪,趁定国公府大喜、众人酣醉之时,越墙而入、灭其满门……如此,既可除洪氏,又可借机剿灭匪寇,还可安天下而又不失民心……一举而三得,万望陛下思之!” “嗯……”上座之人拈须,“爱卿门人众多,想必高手亦是不少?此事……就劳卿替朕分忧了!” “臣……臣遵旨……谢陛下!!!”金宦得令,再拜而出。 “然而……”许临川当即变了颜色,“其竟敢假借圣命、调遣禁卫、行此大奸之事?” “陛下!”许临川顿首:“此等逆臣断不可留!” “嗯。哦……只是……”圣君站起身来,踱向上座,“此乃朕使其为之。” 殿外鸟鸣声声,殿内寂然无语,君臣相对,一者高坐、一者低伏。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夜幕罩来,带下最后一丝红光,于是天下赖太阴之朗照。 “时候不早了,卿回去歇息罢!” “微臣告退!”许临川如蒙大赦,疾步而出。 老圣君也直起身,缓缓踱步至殿前,此时明月已出,如弓悬于天外,似要射杀贼寇! 风兮其来,衣袂蹁跹,烛火摇曳,雕玉朱门老,宫人提灯而来,金砖映清光,白发孤影长…… 三日后,圣君令下,兵发伏牛山讨贼。 回春殿内,正有一华发老者川锁眉头,焦急踱步。而殿内榻之上恰躺着一面黄如蜡的少年。只见其伸出被褥来的腕上又搭了三个指头——原是有医官在为这病得不轻的少年郎把脉诊治…… 片刻之后,那来回踱步的上位者转过身来,看向那一卧一坐处,耳听他开口,却只轻轻问了句:“如何了?”连胡须都未见抖动。那医官的心却颤了三颤。 只见他面色凝重,张口欲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先伏倒在地:“陛下……臣……” 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颤声道:“万望陛下恕臣直言之罪……洪学士他……他……” “但说无妨……”老圣君坐回椅上,斜睨下跪之人一眼,“但说无妨!” 医官当即如蒙大赦:“臣遍查其身体,见他受利刃之伤,几无完肤。而……尤以当胸一击为重,恐怕伤及肺腑,或许致命……臣断其脉相,确知学士重伤,导致心脉不舒。怕是……” 他抬起衣袖揩了揩满头满脸的冷汗,深吸一口气,才又道:“恐怕只有三五载光阴可度了……只怕是……就连这三五载光阴……也是……在病榻缠绵而已呀……” 听闻此话,老圣君当即拍案而起,不料身躯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他先是看了看榻上昏睡之人,又瞥向匍匐在地的医官,心下无奈,只得长叹一声,挥手叫他退下。 那人得令,退出殿外,忙飞也似地逃出老远,直到自己屋内,才得抽出空来抚抚未定的惊魂。 老圣君坐到踏边,想以手试探,却又怕惊了这自己御笔的当世第一,思虑再三,还是收回手,只在旁静坐着,见他昏睡不醒,却也要将眉头时时皱起,那身躯也偶尔颤动——不知是万分苦痛还是偶然惊梦…… 眼前一片漆黑,四下茫茫,忽而,显出一个人形来,他极目看去——是祖父!笏卿登时热泪盈眶,张张嘴,却发不出丁点声音,脑子已迈开了腿,身子却走不动道儿。挣扎几次,倒也释然了——他似乎只有一双眼睛能看。 过不多时,远处又显出一人,只见他一手执剑、一手抱婴,正一步步向定公走来。他走得并不快,转眼之间,却到了跟前。 此人是谁?笏卿似乎并不知晓。可若是他有心留意,在祭祖时定是见过的——这位便是因助元圣君太祖武皇帝开国有功而被赐爵、允许子孙世袭罔替的初代定国公! 二人对视片刻,那人忽地将婴孩与宝剑一同递出,定公反应不及,赶忙抱住婴儿,再腾出手时,宝剑早已落地。他抱稳婴儿,躬身拾起宝剑,尚未细看,这柄利器便铮然断作三截,纷纷坠落于地…… 定公怔愣半晌,才看向手中那截断剑,“君臣同心”四字赫然在目。定公看看断剑,又看看怀中婴孩——宝剑已断,锋刃泛着寒光,赤子初生,面色分明红润。定公仰头望天,灰蒙蒙,俯首看地,尘浮浮,继而垂眉冲婴孩一笑,索性将断剑一掷,同胞相拥,铿锵有声。耳畔一道声音陡然响起——“白鸟生时甘露尽”。定公全然不理会,一面逗弄怀中赤子,缓步而归…… 不多时,老圣君又起身踱步到殿外,但见风卷残云,天色渐暗,料想不久之后便要有大雨倾盆而至…… 多年前,他曾叫高僧卜算国运:“怀抱金玉,可为王佐。”金玉者,今得矣,王佐者,将死矣。 “难道真是天妒英才么?” 华发老者一声长叹,昂首望,天不语。 浑浊双眼中,渐渐显出的一些澄澈刹那间化为一滴清泪…… 原创诗文之谣谶: 1. 秋声起,绽霜花,承甘露,饮清茶,天下水,共天下,飞鸿散谷万姓家,白羽齐云驾。——此句在文中已有所解,故不赘述。此童谣是从何而来?究竟是百姓发自内心的称颂,还是权贵别有用心的“捧杀”,抑或是金宦的有意曲解……就不得而知了。。。 2. 白鸟生时甘露尽。——解:德璋有“鸿鹄卿”之雅号。【关于本文中的人物名号,诸君如有困惑,可以去看一下简介哦。】鸿鹄者,白鸟也;甘露者,恩泽也。恩泽尽,君臣绝,或将死。其实根据前文看来,洪氏已死尽,唯德璋独生。那么,此句之义即:鸿鹄卿的出现会导致洪氏的覆灭。【多说几句:此时,灵圣还没有走向下坡路,皇帝的统治依旧稳固。强势的统治者会扫除一切威胁,哪怕那所谓的威胁并没有争权的想法。但是,权力的斗争毕竟是残酷的嘛,所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真的算不得什么——在当世当时,洪氏就是必死的,只是早晚而已。。。】 3. 怀抱金玉,可为王佐。——此句是说,一个名字中带“金玉”的人可以作为宰相等重臣辅佐皇帝。而德璋就名钰阶,又有很高的才能,所以老圣君就非常器重他,将他作为未来的储备重臣来培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迷雾锁龙眉 第4章 问对含英殿 殿外风卷残叶,珠帘飞幕,殿内香乱神迷,魂游故境…… 三年前,春闱之后,圣君正在含英殿内理万机之要。主考官郑农(字立本)持一答卷慌忙呈奏。只因此卷上写了许多常人所不敢想更不敢言之事。如此一来,他便不敢批判,更不敢就此揭过去作罢,再三思量,只得前来请求圣命。 他悄悄向上座之人一瞥,却见眉头紧锁,那本就苍老的面庞上更添了几道深沟。半晌之后,那上座的苍颜白发忽地站起身来,将卷子拍到案几上:“大胆!” 可怜郑立本经此一喝,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在地簌簌战栗。就在他要开口讨饶时,那目光凌厉、杀气腾腾却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天佑我灵圣。天佑我灵圣呐!竟让朕在如此年岁得了这般重器!”说话间,又将那卷子拿起来仔细扫视一通:“妙……妙!妙啊!!!来人!速速将此生宣来见我!” 他终于得空,却看不到主考,一低头,只见地上不知何时伏了一人——匍匐在地者尚在发颤…… “郑爱卿,你这是做甚?”老圣君招手便叫近侍赐座。郑立本慌忙谢过,却依旧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卿此番主持科考,为朝廷举此重器,实乃大功一件!”圣君一抚掌,“当重赏!” 郑立本赶忙躬身:“陛下!为臣者,在其位,当谋其职。为国尽忠,为朝廷举贤才,实乃臣分内之事。” 近一个时辰之后,一内监引了答狂卷的考生前来,率先到御前禀报:“陛下!那考生已在殿外等候……” “宣!” 老圣君转过身来,见一锦袍少年眉目含笑,跃进殿来,再走几步,便微微俯首向宝座之上遥遥一揖:“洪钰阶拜见陛下!” 未待金口开,近侍便已先喝道:“大胆小儿!进宫面圣安敢不拜!?” 那少年挺身:“臣闻之:昔者,圣明之君,皆为礼贤下士之主。今上一统如此辽阔疆土,收北边、征东瀛、讨南蛮、定西域,囊括之地,九州八十五郡三百一十六县!岂前代可比耶?钰阶斗胆,私以为圣君胸怀天下、包藏宇宙,能容九州之民、纳八方之士。故……不敢拘礼。” 话罢,圣君果真不计较琐事,只道:“好个后生,快近前来!” 七尺长身确有出尘之姿,神色平常稍带怜民之意,面圣之时竟无半点摧眉之态。 老圣君拈须一笑:“好个儿郎!确是仪表堂堂。”眨眼间,一转话头,“小子无礼!何以称臣?” “陛下!此言差矣……”钰阶笑道,“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耶?虽四海之滨、八荒之陲,但有人迹,皆是陛下之臣。况……钰阶生长在京畿天子脚下,敢不以臣自称?再者,陛下体恤百姓、爱民如子,臣亦敬君如父,因此不敢过分拘礼……” “好个滑头!”但见白发银须者微微一哂,甩出一张答卷,“汝卷上所书、向之所言,堪称狂语,你竟如此能言善辩?那且来说说,今日之事,当生当死?”此话说得并不严肃,甚至眉目舒展,似乎是玩笑之语。 饶是钰阶清狂得意,在“死”字之下也不免冷汗涔涔。可他亦回敬一笑,昂首高声:“臣自以为当死。然……陛下乃当世之圣君,虽上古三王不能及也。窃以为:圣上定然不会叫钰阶丧生……” 就在他要并不情愿地下拜之际,老圣君却轻哼一声:“不愿跪,便不用跪了!要那许多缛节作甚?” 钰阶却仍端端正正顿首再拜:“陛下饶我死罪,钰阶如获新生,感激不尽。陛下当受此礼!”拜完,也不管上位者是否准允,便已兀自起身,理好衣裳,掸去浮尘,复作苍松立了。 老圣君被他这番言辞举动,算是开了颜,向郑立本长叹一声:“朕登大宝,三十有一年矣……所设制科有十而恩科有三,期间进士,虽有少年登第者、连中三元者,亦不乏白发中举者、耄耋受官者。谄媚阿谀者有之,引经据典者有之,借古讽今者也有之……然,若这般直言其事、面见君上而不怯者的堪称‘狂生’者,从未有之!想来,自古至今,也许有过,而难得一见。方今得之,乃我朝之幸!” 话罢,又盯着钰阶,问了句:“你是哪家子弟?” 钰阶看他也如自个儿祖父般花发白须,并无吓人之处,只是在位已久,威严了些。“臣之先祖有从龙之功,故,今日有幸忝于公侯子弟之列。我乃当今定国公之孙也。” 老圣君应一声:“原是定公之孙?从前宫宴上,朕也许见过你!” “陛下圣明。往日宫宴上,钰阶确实曾随长辈进宫,也曾侍奉太孙……” “朕看过你的答卷。岂敢写如此多的胡言乱语!” “陛下!”洪钰阶躬身从地上捡起答卷,双手奉上,“钰阶所写及所言者,皆是出自肺腑,未敢半字狂语!” “哦?”老圣君接过近侍递上的答卷,“那你倒说说,如何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若依古圣贤所言,当先修身、齐家,再图国治,然后平天下。然而,岂不闻——‘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钰阶以为,天下太平之时,则以喻民——即教化百姓。若顺时,则治;若逆时,则镇,然后抚之、教之、化之。若使黎元安顺,则天下太平可知矣!正所谓:天道有常而人无常。故,先王定律法为有常,以治人之无常。若此者,御民之道也。 “至于官吏,贪、污、暴、虐,古来有之,而不可竟绝。虽然,其小者可容而必以警告。其势大者,必不能容,而应择机除之、诛之。至于所贪钱帛、屋舍、田亩之类,或可收入国库,或可赐与百姓,以震慑朝野、安抚苍生,此,治官之道也。 “至于修齐之事、治平之理,正在其中!臣所言者,寻常小计以图大事!” 老圣君再试几策,钰阶皆能应答如流。 红日渐西,老圣君一招手:“汝曾见御笔耶?”遂命近侍取出四宝,飞毫书就“当世第一”,真有龙飞凤翔之神韵。罢了,便命人制成匾额,“他日,状元郎跨马游街之时,往赐定国公府以表君臣之谊!” 钰阶拱手告退,出了宫门,直奔府中…… “郑爱卿!你又为我朝获一瑞器矣!”老圣君夸一句主考郑立本,又望向殿外,“他日,此子当为王者师!” “顺如!” 老圣君闻言疾步殿内,但榻上之人依旧惊梦,只哼了几声,却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几乎十五日后,笏卿才从迷糊中悠悠醒转,正欲起身,挣扎几次,更加剧了锥心刺骨之痛,也只赚得头离枕三分、气急喘吁吁,无奈何,终是放弃了…… 转头纵目扫视四周,但见室内描龙绘凤、金玉相衬,富丽堂皇之余,也不失雅致。“我这难道是在天家殿内?”想必是身躯成灰后,这魂魄却也如生前一般受了天帝之邀?可四肢百骸的确疼痛得厉害,笏卿心道荒唐,莫非凡人生前身后都要受疾病折磨么?他转而料定自己此刻尚在尘世,正欲张口呼唤,却连咳也咳不出来…… 不知又待了多久,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一阵药味飘来,使得困意全消。眨眼的功夫,那宫人凑近,却结结实实被双眼吓了一大跳,险些就要连碗带药一并丢出让其自己饮下,好在宫人身形稳健,才没弄撒了这难得的汤药。“先生醒啦!先生醒啦!”她欣喜若狂,也顾不得什么药不药,就将碗在几上一放,叫嚷着奔了出去…… 不多时,老圣君乘辇而来,见人确是醒了,端起汤碗便将药往笏卿嘴里送去。可怜大病初醒之人尚且茫然,便已稀里糊涂地将苦汤灌了。许是年事已高,许是激动万分,总之那新换的锦衣染了颜色,可惜这洁白如玉,却浇上了苦味……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唯余泪汪汪…… 一点解释: 1.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语出《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2.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语出《韩非子·五蠹》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问对含英殿 第5章 敕造都山院 月余,已是寒冬气节,天下飞白,倒掩了许多腌臜。 笏卿之伤几乎痊愈,亦可拄杖而行了。 圣君爱才心切,体恤臣下,竟与之同游故园。 朱门启,旧事来,金字匾额犹在,只是府内积雪映白白……不见鲜红,没有碧色,似是天公悼贤,默使宇内缟素。 笏卿入府,拄杖只走出几步便一个踉跄,头上玉簪似乎偏要在沉沉气氛中调个皮,假装作没站稳,蹦跳出来,跌在地上,碎作三四段…… 笏卿目中一片白雪皑皑,心下烦恼,索性弃杖膝行,一步一拜,竟拨开素色,扫出了一条道儿。在那断壁颓垣之下,这所谓的幸存者伏身于地放声恸哭,涕泗三绝,几欲以一己之躯祭奠故人。 圣君劝慰无功,只得由他去了。 许是其声之悲、其意之决感念了上苍,那原本已要放睛的天公竟又落下了鹅毛大雪,似要许那恸极之人倾刻间尽寿,好教他去另一方天地与至亲团聚…… 笏卿被抬回宫中,依旧暂住在回春殿内。许是大恸,许是伤寒、发热,又陷入梦中去了。 彼时,钰阶未娶,君意未嫁,至亲尚存,其乐永承…… 钰阶从老圣君那里凯旋,能有十万分得意,跨下白马“飞云”也昂首阔步、更为神器了。 哪知,当他将自个儿丰功伟绩向祖父与双亲禀告了,却险些被洪尚书大义灭亲…… 好在祖父英明,将怒气冲冲的长子拦下:“人生几何?又能得意几时?该得意时不得意,难道要等日后蹉跎么!”不待回应,他又叹了一口气,“我洪氏先祖通五术,犹精卜相之术,本以为会有鸟尽弓藏、谋极身危之时,不料却受了这世袭罔替、位极人臣的好事。然,世间之事,不可不慎,有预言曰:洪氏之事,不过三代,但早晚耳!时至今日,吾族受禄五公矣!若真有命,避之不及;若无其事,谁能奈我?人生堪得意时,只管得意就好!但吟:且恋梦中梦,何妨身后身?你且宽心些罢!” 洪尚书茫然应下,钰阶小子趁机向父亲咧嘴一笑,立即飞也似地逃了…… 也许是他跑得太快,竟被平地绊倒,未见哪里受伤,倒像个稚子一般,仰面躺在地上似哭似笑起来,搞了半天,竟真就哭出声来了。 也不知家中哪位长辈轻哧了声:“都中了状元了,还作娃娃样!” 钰阶哼哼两下:“那我还有半年才及冠!现今依旧是娃娃!” 那人吹胡瞪眼,一拂袖,转身不知从何处抄来一条长棍,作势就抡将过来…… “爹!”钰阶眼疾手快,接下棍棒那头,顺势带起身来,一揩碎玉——眼前却是漆黑清冷的陌生之地。 他轻笑一声,离榻、近桌、提壶、斟茶,对着寂寂长夜三倾空盏,怔怔出神,良久……到残夜渐尽、东方既白之时,才肯掷杯弃凳,重拾寒寝…… 待日上三竿之后,笏卿施施然起身用了午膳。 午时已过,老圣君照例到回春殿来看望这位自己御笔钦定的当世第一,聊以宽慰…… 笏卿拱手道:“陛下!我祖父在世时曾说,他今生体恤百姓,常开义仓,施粥济民。身居高位者百年之后,以国礼厚葬,如此一来,必将劳民伤财,他惟愿……散尽田产,以恤黎民。置若己身,枯骨已朽,哪怕草席收敛、肉散百兽,或是天为被,地为床,漫天星斗作帷帐,任其安眠万载……也未尝不可…… “而今,钰阶斗胆恳请陛下,万望圣上恩准,以全吾祖之愿!只是,他们贵体已得安处,若再要移动,只怕是无礼。故,臣恳请陛下……将洪氏的千亩良田分散给曾在那土地上耕种之人吧!至于远处青山,愿得保全——好让钰阶聊寄相思,以托孤身!”笏卿顿首再拜,“……万望圣上成全……” 他从来面圣不拜,只是微一欠身便算作最大的礼数,而此刻,竟肯……行此大礼、长拜不起。 “笏卿……”圣君不扶,笏卿不起,良久无言,垂头相视,默然…… 终是老圣君将小子扶起,却并未回答,只取作他问,“笏卿……你可曾看中哪座山?朕好着工匠造个别院。你日后若欲回府也好,如若不欲回府,便可住到山间休养,倒也算得妙事一桩!” “这……”笏卿沉吟片刻,道,“钰阶想来……都山为宜。一则,离京较近,不过百里;二则,成江带过,风景秀美;三则,臣尝与至亲同游,松间而立,可寄相思情……只是……钰阶孤身一人,要深宅大院也是徒增寂寥,最多不过一进便好……” “好!那朕就为卿敕造一进都山别院!” ……………… “众卿以为如何啊?” “陛下!不妥啊!” “是啊是啊!万望陛下三思啊!” 满朝文武早已躬身一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能将这千亩良田轻易分散给众人呢!” “这……这这这……这不是让朝廷难堪嘛!” “是啊!这……朝廷征税,他分田;往日无事,他放粮;遭逢天灾,他开仓……如此一来,朝廷招致百姓怨言……可他倒好,赚得好名声!这,这这……这不是与圣上争天下吗!” “陛下!洪氏满门,几代忠良,必不会有此谋逆之心!况且,日前洪氏罹难,笏卿只身一人,又身受重伤,纵使他有不臣之心,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金侍郎!你……此话怎讲?” 金宦瞥他一眼:“古人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便向上座拱手下拜,“陛下何不暂时与之?若其果真有反心,则请即刻诛之!” “你!……好你个金北令!” 上座不以为意:“众卿还有何高见?” “陛下!不如就在都山别院建成之后,以休养为名,软禁之……也好省去诸多事端……” “臣以为,金侍郎有心为社稷鞠躬尽瘁,不如,就劳烦金侍郎负责此事……” ……………… 三日之后,老圣君下诏,尽收洪氏千亩之田,分与贫者耕,又薄其封邑万户之税。于是,贫者得耕田、薄赋税,欣喜若狂,然后,天下称颂,更有甚者集资立祠、拜奉定公…… 次日,内监奉命至回春殿: “太子少庶子洪钰阶听旨! “天命垂念,圣恩拂照,君上诏曰:朕念及笏卿重伤在身,不便公务,特令承袭定国公之位,领三千石,敕造都山别院以休养,待得痊愈之后,官复原职,再辅王政。 “洪先生,陛下十分器重你啊!” 笏卿面上不见悲喜,微微躬身接过了那绸绢,又转手扔了个黄白之物过去,道声辛苦,便兀自坐下。内监接了,登时喜笑颜开。 笏卿在案前将那卷文字看了百次,只顾得上吃茶,竟敢弃却午膳,不知那佳肴愠怒否? 好容易等他走出殿外,确是将要日薄西山。“哼!天光大好!若今夜明月朗照,便不用秉烛也可夜游。 “好盘算,好盘算,好盘算呐!清虚道,笑笑笑!曾经三元金殿上,蟾宫相邀,执剑书豪,志比苍天高。怪逍遥,怜我,须作鸿鹄卿!不使白羽青山看飞鸟…… “曷不委心任去留……” 次日,宫人洒扫庭除,于桂树下见着一白头子,大惊失色,所幸昨夜气候尚佳、并未落雪,保得此人性命无虞,否则,便是宫人性命有虞了…… 除夕佳节,宫中设宴。京中王孙贵胄皆受邀赴之,只是定公一家却仅有了笏卿一人而已…… 笏卿先拜见了老圣君,将定国公府昔日旧交一一扫过,四下不见洪大将军,“陛下!怎么不见我叔父?往年除夕,您不是要他必回京师么……” “这……日前敌寇窜动,洪卿为保社稷安稳,奉命镇守边疆却也是分内之事……” 笏卿应下,照旧与诸位同年宴坐。 “他洪大将军已经为国尽忠了——此时此刻就算想要回返京师,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酒过三巡,不知是哪个酣醉之人说漏了嘴,身旁人阻拦不及,只得赶忙低下头。 钰阶闻言大怔,“什么!?你说什么?洪大将军……” “死了!” 是年十月,朝中得边报急报,乃知镇边大将军洪旭(字雄光)于九月十三夜半忽犯心悸之症而亡。 “怪不得……连日来常见叔父与族父等入梦……”心下大恸,抢过酒壶便饮,待人拦住时,早已灌下大半,想是喝得急了,呛咳起来,不料,竟呕出丝丝血色,确将大年夜更添几分喜气…… 如此,便又赚得昏沉十余日…… 近日,捷报频传,上元佳节前夕,终得大获全胜,三军凯旋,曰:贼寇死战不降,城寨攻破之时,匪首欲遁逃,身中乱箭而亡! 朝会上,圣君蹙眉,不知是喜是忧。 众臣抚掌,连连道贺。却见笏卿已全然不顾礼仪,忿然掷杖,捶胸顿足,怒目而叹:“恨不能手刃仇雠!如此捷报,与噩耗何异!大丈夫而不能为至亲报仇,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 一语未毕,南向泣涕,恸号父、祖,悲呼妻、母,其声之哀,感染文武、满朝掩面,或曰:当今至孝者莫过于鸿鹄卿! 原创诗文: 1. 且恋梦中梦,何妨身后身? 2. 清虚道,笑笑笑!曾经三元金殿上,蟾宫相邀,执剑书豪,志比苍天高。怪逍遥,怜我,须作鸿鹄卿!不使白羽青山看飞鸟……【有点发狂的迹象了。。。】 一点解释: 1. “五术”:五术是中国古代传统方术体系的总称,包含山(仙)、医、命、相、卜五类。 总之就是通晓玄学道术。关于洪氏先祖(也就是第一代定国公),可以参考姜子牙、张子房等先生的事迹。 2.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语出《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3.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语出《道德经》第三十六章。 4. “太子少庶子”:所谓“少庶子”,是战国时期出现的职官称谓,指服务于封君、相国、县令等贵族的年轻近侍之臣。特指战国时期贵族府邸中承担文书、传令、外交等事务的年轻属官,其职能兼具侍从与幕僚双重属性。 此处加以借鉴,意在表明皇帝对德璋的重视,让他早早进入权力的中心,好让他在将来成为能堪大任的宰辅。 5. “天命垂念,圣恩拂照,君上诏曰”。——【这句话是我自己造的。。。】 6. 曷不委心任去留。——语出东晋时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敕造都山院 第6章 故园闻断剑 待明年,清明节,笏卿拜祭先人,念颂祭文,望见陵墓,思及过往故人旧事,悲恸哭嚎,几度泪绝;待得回到旧第,斑驳朱门方启,便见庭中蓑草没足,断壁颓垣之间,苔痕点缀,虽然可爱,卒不忍视之。 笏卿弃却左右,奔至堂内,抢出一柄断剑,但见上刻“君臣”二字。 “此剑,太祖武皇帝所赐,至今百有余年矣。虽曰不全,其利犹可断金!” 话罢,举手向前掷去,落于地时,未见血色。 众大骇,问其故,只说是杀贼以祭奠亡魂。或曰:伏牛山贼寇数百之众,匪首业已毙余流矢之下,余党皆弃市,洪氏之恨当雪矣! 笏卿目眦欲裂:“假寇虽死,真凶犹生!”一语未毕,已俯身拾剑,抬手劈贼而去,却遭左右拦下,夺枯枝而弃之。众人皆叹其竟大恸致昏,或称至孝。 不料,其神智昏乱,三日不醒。众人乃知先前事为鸿鹄卿疯癫之兆,皆叹惋,唯金北令一人释然。众疑之,金北令乃笑谓左右:“笏卿此番终于可不受丧亲之恸矣……料其日后回神,必复作鸿鹄腾云之势!”众恍然:如此这般,倒也算得一桩妙事…… 三日后,笏卿移居都山院。圣命厚待,特遣侍卫十余众、仆役廿余人,侍立近旁、不可稍慢。 笏卿既入都山院,又结交了三四十人,一同饮食安歇,倒也乐得自在。 一日,笏卿展纸,挥毫波墨,笔走龙蛇间,铁画银钩即成。就青山碧水,成红桃绿柳,有翩翩君子,亦娉婷佳人,栖鹤流云,翔鸥浮絮,正是都山雅望。众人虽不太识得丹青,却也欣然抚掌。 “多谢美意!只是……纵我全力以赴,也不及希山二老十之一二啊!”笏卿说着,散落青丝在日头下显出金光,素衣之袂随清风起舞,言谈举止,却真酒脱随性了些,只不知是否真就飘然潇洒? 有好事者多嘴:“笏卿!你何时除了这素衣呀!怎不快快入朝提携我等?” 笏卿一听此话,当即变了颜色:“笏卿已死!纵然未死,也已疯癫!今后,世上只有一个无名山翁了!我着素衣,一者,心若冰霜、不染埃尘!再者,我为天下而缟素!” 众人笑骂:“疯啦!” “公且去罢!”笏卿一摆手,转身携壶向君园而去。 夕山日下,残阳照晚,人影东斜。笏卿枕于菊兰之上,卧于竹梅之下,引壶畅饮,枕臂酣卧。 夜幕已至,便担清风双肩、拥明星满怀、着月华浑身、披青丝一头,真有超然之态! 众人相安无事二十日,竟有不速之客造访——原是金北令奉命绝尘。 成江畔,都山院,午后本因懒洋洋,众人却嗅出了气氛紧张…… “状元郎~您倒疯得迟啊!无妨,无妨!我此番是奉命前来——给您治治!”笑面虎步步逼近,拱手一揖,道,“囚鸟易飞,疯人乱逃。鸿鹄飞得……自然更高!在下斗胆,谨奉圣上之命,暂折鸿鹄羽翼,以便日后凌霄!” 左右将茫然之人死死摁下,金北令趁势抡棍,且先断鸿鹄之腿,好让他不染凡尘。 只此一瞬,木然作怯然,寂然化凄然,但见:都山木落、成江水止,栖羽闻声而起、扶云而上,当真有几分凌霄之势! 狂生痛嚎,众人静默,未待吩咐,医官已快步上前…… 棍棒染血,便更添了几分威仪:“此乃王佐之才、国之栋梁,德才无双、富贵非凡,只是暂时失神而已。尔等须得悉心看护、好生照料,万不能出半点差池!如若不然……”锦袍者言尽于此,跨步出门,掀帘上车,绝尘而去…… 斯人已去,长号依旧,左右不敢多话,只得闭门侍立在外。 良久,高卧之人轻声一笑…… 其辞含糊,门外之众只能隐约听得—— 三元御……当世……凌霄鹤。 ……高飞……断……未染…… 骏……浮尘……冲天白云遏。 都山……泪叹悲歌。 去时……过……几道辙? 十载清狂……不归客! 是日也,天朗气清,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笏卿难得弃榻,此刻于庭,满目寂寥,青丝卷浪,衣袂翩翩,竹下白鹤亮翅起舞,似要乘云直入天外天。见者无不感叹:若非他突遭不测、好个身躯形销骨立,便就是仙人下凡,如今风云变幻,即可趁势回返上界! 他环视四周,仰天问天:“今日是什么时节?” 左右不明就里,又纷纷答道:“已是九月十三日了!” “哦?那想必清秋君已至……”庭中人呆立良久,忽而开口,“周兄!借汝宝剑一用!” 狂风大作,山峦不静,黑云翻墨,成江不宁……若是有人舞剑助兴,必是十分得意! 檐下之人不曾动作,方愣神间,那家伙已转身近前,正欲抽出锋刃,却是不能。 “周兄放心……某不嗜血!”说话间,他一手止住躁动青丝,一手拨开遮拦,刹那间,一束银光铮然出鞘,继而青丝直上九霄…… 周剑臣瞠目结舌,鸿鹄卿朗声大笑,于是栖鹤舞乎院内、风乎庭中,白羽扶云、甘露碎玉,只是一人之乐实在无趣,那鸿鹄展翅不久,忽而折足,伏于地上,好在——琼浆玉液早已将凡尘冲洗干净,顺带还敬上了清秋之气,这才保得仙人不染俗色。 数日之后,天光大好,山间草木微动,江上风平浪静。别院本来安宁,众人自得其乐,不料,此时日上三竿,却有一声鸣叫划破长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江上龙鱼能吞鹿,请君垂钓竿。漫卷飞丝擎一臂,青云浑不见,乘鹤惊回首,寂寥无限江山。笑看来,天地宽!” 众生不知所谓,大抵疯子乱叫。 下一刻,房门开,有人躲闪不及,已扑倒在地。被发跣足者夺门而出,勇武者刀剑相加却不能伤其分毫! 于是,一人进,众人退。 也许妖邪现世?不知道者无罪!此乃当世第一,恰作鸿鹄高飞! 待冲出院外,他竟仰躺在地,以门槛为枕,就此酣眠。 侍卫与仆役共有三四十人,依旧无可奈何,趁着夕阳西下,正合力将尊驾抬回府中,却在临榻之际滚落下来,见得月色如银,便要上房顶摘星,于是……又一夜鸡飞狗跳。 “闹闹闹!隔三差五变着花样耍!也不嫌累得慌!”有个侍卫解下腰间凶煞,掷地有声,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出怨声载道。 “好在他老人家也有时清……”话未说完,便遭了拦嘴打劫的强盗:“你可消停了罢!” 成江百丈宽,有潜龙在渊,不知几许波澜,似曾吞峰峦。 众人听见涛声:“……您要想大海捞针,弟兄们可不会拦着!” 那糊涂虫的确难得清醒,看着浑身上下污秽不堪,便嚷着要去成江沐浴。 众人睡眼惺忪、呵欠连天,顾不得更衣便前来好言相劝。谁知,此贼一把掀了灯盏,趁乱爬上墙头,翻身跃下,却是有肉垫相护。 “周兄?” “劳您大驾,还记得在下。”话音未落,他已将人逮回院中。 于是,此后众侍卫又多了个给洪大爷沐浴更衣的美差。 “啧啧啧……若非功力了得,那一剑早已穿心而过了吧?”众人抿着酒大快朵颐。 “可不是嘛!” 一人醉眼迷离,举杯拍案:“若他在战场上获此功勋,高低可以封个侯!” “嗐!”一年岁稍长者抖着筷上之肉,满嘴流油,“以他的身份,怕是……” ……………… “不行!”一个黑衣卫士瘫坐阶边,仰天长啸,“再这么下去,爷们儿得被折腾死……” “不如……咱们也来折腾折腾他?”他本来抱剑倚在墙头,此时一跃而下,环顾众人道,“咱们就教他习武练剑!如何?” 众人犹豫:“只怕是不妥?” “要是让金侍郎知道了……” 有人一翻白眼:“咱们是奉了圣上之命!” “可……他似乎……有点……像是个……瘸子……了……”一人支支吾吾,于是众人也都犹犹豫豫。 那金北令是个文官,下手竟也如此狠辣。 沉默片刻,一道声音打破了封印:“也没见什么瘸子不能习武强身的吧?” “行!” 于是乎,乌衣携白羽,本应赏心悦目,却常作群魔乱舞…… 满盏温茶作酒饮,叹叹叹,有谁听! 却闻人间何事?净尽静,烦忧乱我心! 去去去!把肩上浮云卸了,入山,一身轻~ 焚琴煮白鹤,斫梅看红芯。 料料料,意不到,终有锣鼓喧闹来,持圣谕,衣紫印金! 笑,笑,笑!前生多作恶,却为天家卿? 不应!不应!!不应!!! 取我剑来!弹铗长吟。斜锋刃。教!贼人看了——有无玲珑心! 哈,哈,哈~魂灵如何?上得天庭? 错,错,错!!! 汝在金銮中! 来!!! 还做我——鸿鹄卿! “你去过都山啦?” “笏卿病得厉害……他……他,他认不得我了……” “嗯。疯了也好……倒不用记得那苦楚!” “祖父!他正是因那件事而疯的罢,孙儿去时,他口中胡乱念着父祖、顺如……” “那又何妨!”老圣君长叹一声,“他发疯痛苦,莫非可以一刀了结?到底是功勋之后!且关在屋内,衣食住行全叫人伺候着,也可保他性命无虞……若是哪一日魂魄归位,依旧做得王佐!” 太孙几度欲言又止,便报告退…… 原创小诗文: 1. 《鸿鹄绝尘歌》 三元御笔称当世,一篇即作凌霄鹤。 鸿鹄高飞宜断足,栖羽冲天白云遏。 骏马疾驰浮尘绝,素衣未染凡间色。 都山木落成江静,奔浪如泪叹悲歌。 去时岂曰得留挽,车过家门几道辙? 十载清狂欲何求?却笑当年不归客! 2. 《天地宽》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江上龙鱼能吞鹿,请君垂钓竿。漫卷飞丝擎一臂,青云浑不见,乘鹤惊回首,寂寥无限江山。笑看来,天地宽!【其中第一句是借用,详见解释第二条。】 3. 也许妖邪现世?不知道者无罪!此乃当世第一,恰作鸿鹄高飞! 4. 成江百丈宽,有潜龙在渊,不知几许波澜,似曾吞峰峦。 5. 《弹铗吟》 满盏温茶作酒饮,叹叹叹,有谁听! 却闻人间何事?净尽静,烦忧乱我心! 去去去!把肩上浮云卸了,入山,一身轻~ 焚琴煮白鹤,斫梅看红芯。 料料料,意不到,终有锣鼓喧闹来,持圣谕,衣紫印金! 笑,笑,笑!前生多作恶,却为天家卿? 不应!不应!!不应!!! 取我剑来!弹铗长吟。斜锋刃。教!贼人看了——有无玲珑心! 哈,哈,哈~魂灵如何?上得天庭? 错,错,错!!! 汝在金銮中! 来!!! 还做我——鸿鹄卿! 【第一首、第二首、第五首都是德璋发狂时所吟。他并不笨,似乎是能想到的。不知诸君能否窥见一二?至于日后如何,那当然得等到日后再说喽。。。】 一点解释: 1. 山雨欲来风满楼。——出自唐·许浑的《咸阳城东楼》。 2.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出自五代·李煜的《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3. 希山二老:此兄弟二人,长者曰吴禅(字公贤),少者曰吴隐(字云夫),皆为当今名士,隐居在希山中,德璋曾与师父清虚道人拜访过他们,有幸成为忘年交。此事在后文亦会有所提及。【这当然是我造的啦,历史上或许没有此二人。。。】 4. 一些名称:都山、希山、成江等是山名与江名。君园则是都山别院的一部分。【这些也是我自己造的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故园闻断剑 第7章 一朝圣驾晏 一骑车马绝尘过,正停在别院前,车上下来锦袍带过一阵清风,踏入院门没多远,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转脸一看,原是高卧之双腿。 花丛叶下探出张脸:“问大人安。”他懒懒爬起,左腿似有隐疾,想是某日醉酒跌的,好在行走起来并无大碍。 锦袍人捻须微笑,接过一枝残菊,顺道揭下他头顶枯叶,那家伙未开口,眨眼间跑回房中,登时关闭所有门窗,鞋履上榻。 “他……”锦袍人微愣,环顾左右,“这是……怕我?” 侍从默然垂首,一言不发。 金北令轻笑一声,命左右打开房门,遂大步向前,掀开被褥。 看到来人,榻上身躯不禁又蜷起一些。眼前之人虽面容和善,却又着实令人恐惧。趁其不备,那团东西一骨碌翻下床,想要即刻遁地而走。只可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处又不宽敞,跌跌撞撞一阵,便被摁倒在地。 只见那个面容和善之人拄着根粗壮的木棒,一步一步走来……他狠狠挣扎几下,却依旧挣脱不了束缚,只得伏倒在地瑟瑟发抖…… 那人很快站到了跟前,他缓缓抬起头,只草草看了对方一眼,颤动的身躯便已匆匆收回视线。可那人却并未如何动作,只是俯下身子,将倒地之人扶起,轻轻掸去沾衣之尘土。 “笏卿啊……你怎生弄得如此狼狈啊……”那锦袍人长叹一声,“笏卿啊……你的腿好些了么?来来来~快走几步来看看……”金北令满怀期待地望向缩在一旁的人儿,可那人依旧一脸茫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还向里侧缩了缩…… 少年不过二十四五岁,本是功勋之后,颇受圣君器重,正当青云得路。笏卿眉目清秀,姿仪疏朗,风骨俊茂,吞吐成章,卓尔不群,狂而不妄,超然有出尘之资,俨然有宰执之量。然,此时看来,披头散发,狼狈之极,实在有失风度。金北令无奈一笑:“陛下命我来带鸿鹄卿回朝,吾子先沐浴更衣罢!” 锦袍人伸手抚抚那套朝服——紫衣云纹玉蝉冠,龟纽官印挂腰间。昔日御笔君问对,位极人臣在金銮。 三年啦!断足绝尘,终于,鸿鹄振翼,扶云冲天…… 次日,近侍带鸿鹄卿面圣。 笏卿任由二人架着带到殿内,他不便行动,只是瞪着眼向四处张望,那一双明眸看来极为清澈,确然如孩童一般天真烂漫,也确然如孩童一般未染俗尘。 殿内昏昏,烛光幽幽。在摇曳的烛火中,有一张枯槁面容在忽明忽暗,笏卿眼中好奇之色更甚,转瞬,脸上又显出了恐惧。 那左右俩人将他摁到椅中,向榻上一躬身,立即出门去。 笏卿不安地扭动,试图逃离——他能用手支撑起身躯,可双腿却使不上力,只得重重跌坐回去。一次。两次。三次……在这金秋时节,此人在椅中不断挣扎着,将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就连新换的衣裳也浸了点儿湿…… “我。我。我不想在这里……”语气之恳切,像委屈极了的天真稚子,可听听声音,却有些悲凉、甚至沧桑。 榻上老人静静看他折腾了好半天,才轻轻咳嗽几声,缓缓开了口,那声音极为苍老,正是一个迟暮之年将死之人应有的,可那天下之主的威仪犹在——“哎……笏卿……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而我,也已日薄西山了……” “够了!”老圣君淡淡扫了那个依旧赖在椅子上呜咽着的人一眼,“你……不必再装疯卖傻了……过不了多久,你就可恢复如初!” 那呜咽声当真渐渐消下去。沉默……屋内除了沉重的呼吸声与烛火的燃烧声,便再无声响。 半晌,忽地,一阵笑声突然从椅中爆发出来。 老人面露疑惑,却并未出声。 那笑……由小渐大。就在这笑声要小下去时,却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嗽之后,又是好一顿嚎啕。 榻上老人皱起眉头——难道,这个王佐之才,在装疯卖傻近三年之后,竟真的疯了!? 就在他无措时,那人终于肯开口说话:“陛下,你要……长生啦!一朝驾鹤逍遥游,与天地兮歌同寿~~~” “你!洪钰阶!!你当真疯啦!?”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撑住扶手猛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乏力,此次不可再跌坐回去,那便向前扑倒在地罢…… 笏卿满眼含泪,匍匐着,一点一点挪向御榻。他离那床榻只有约莫一丈的距离,只要三五步就可到那老者身前。然而……由于双腿使不上劲儿,双手的力气又是有限的,当他来到床榻旁时,已然是满头大汗。 他不禁轻笑一声:“洪钰阶啊……洪钰阶!你自诩聪慧过人,才仅仅学道九年,就敢号称可尽知过去未来!可……你算得到而今之狼狈么!?” 鸿鹄卿缓缓抬起头来,那张枯槁面庞依旧在烛光中忽明忽暗。转瞬之间,满眼泪水化为满腔怒火——是这个行将就木的上位者,害死了定国公府上下一百三十六口,也害得自己如此狼狈! “你可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呀!笏卿……这三年来,吾子受苦啦……”榻上之人长叹一口气,“我将去矣……可是你……” 彼无语。老圣君从枕下抽出一柄匕首,掷于地:“卿若心有怨恨,可用此利器手刃仇雠,为洪氏满门报仇雪恨!” “哼哼。”笏卿大笑而泣。良久,方从地上拾起利器,抬手翻覆把玩——确是好个利刃,似乎吹毛断发,金丝勾勒、上嵌宝石,也许价值百金? 灯烛摇曳间,室内阴阳变幻,有耄耋老者,时而咳喘…… 笏卿泪眼看向榻上之人——确然行将就木。“杀了他,便可大仇得报!我只身一人,无牵无挂,何乐而不为也?”思量着,将手撑地,踉跄起身,凛然目光,瞬时出鞘,利刃带风,朝下刺去。离凶手不足三寸啦!大功将成矣!且一鼓作气!杀了老贼!!!那握柄之手却颤起来,转眼偏离目的,刹那抖腕而出。可怜烛火未及摇曳,便随风而去,绽开一点芳华,惊回首,已被钉入壁中三分…… 老圣君闭目,叹出一口浊气,片刻后,又将他浑身上下扫视一通:“笏卿……你受苦啦……” “陛下何不让我随父祖同去,以全我孝顺之名?”笏卿开口,言语沧桑。 “笏卿……”老圣君长叹,“想我在位近四十年,所见之人何止千万?欺上瞒下者、阿谀奉承者、奸邪狡诈者、有名无实者……何其之多。然而,能直言其事者、敢犯上谏言者、有真才实学者、德才兼备者、仁厚爱民者,不过寥寥……” 老龙觅白鹤,不吝骊珠:“朕虽有贤臣,然,或弃或离,而今尚在朝者,屈指可数,且皆已年过半百,不能承事矣……” 笏卿站立不住,早已坐回椅中,静听其追念往事。 “幸哉!得蒙天佑!朕年逾古稀,方得卿!汝敢直书逆言,本当死罪!然而,殿前一见,卿少年意气,谈吐不凡,句句在实,真堪王佐。再者,我朝多少年未有三元及第?喜事也!”老圣君盯住他,怅然若失,“洪氏子弟,定公府中,果然俊杰!” 笏卿嗤道:“圣君钦命,御笔第一,不过尔尔。” “哼!竖子!”老圣君笑骂,“看来,卿一如当年?” 笏卿只觉无趣,便翘个二郎腿,双手一搭,打着拍子哼曲儿。 “朕时日无多了……明日起,卿官复原职,兼赞善大夫……待朕去后,汝当好好侍奉新君……” “哈!”那人轻笑一声,缓缓踱步,“不料陛下竟纵容奸佞构陷忠良。若天下多恶贼,则江山岂能安定、苍生焉得太平?如此这般,将置黎民百姓何也?莫非……陛下想把历代先君创下如此大好基业,拱手于腐朽蠹虫之口!还说什么安定之语,不过是粉饰太平!方今天下,贪官污吏横行,无辜受屈之百姓,非但不能申冤,反被诬为盗贼、施以极刑!莫不是想要个绿林天下? “如此一来,大好江山,岂不毁于一旦!自古以来,官逼民反……天下倾覆,不过朝夕之间。水舟之恩,君轻民贵呀!” “咳咳咳……”榻上老者咳了起来,“奈朕年不寿,已无力挥使宝剑……卿忠良正直、有贤士之风,恰可待日后太子登基,佐其澄清玉宇、太平天下!” “澄清玉宇、太平天下?”笏卿又嘟囔一句,“澄清玉宇、太平天下……” 他看向烛光飘摇:“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澄清玉宇……恐怕是不可能的罢!陛下圣明,岂能不知?贪恶者,十有**;而清廉者,百难有一。廉者之于贪者,不过是羊入虎口、自身难保!” 话罢,取过烛剪挑亮灯火:“然……某愿为君……试之!” 他将手中刀鞘向上一抛,落地而立,因笑看向榻上老者:“以此为证!愿苍生得立!” 一语过后,拂袖而去。许是太过激动,跨出门时,竟一踉跄,好在左右搀扶及时,才稳住了身形。 门内依旧感慨不断:“朕得笏卿,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也!” 然,彼已大笑渐远…… 未几,老圣君又宣太子吩咐国事。 “洪钰阶其人,忠正清白,可堪大用。若不见容,则请放归山林,毋使为奸佞所得!若此者,虽狂而不傲,清正而能容。得之,不必为福;失之,则必为祸。如此宝剑,若能细加打磨,则其利足以断金,其势足以扫邪恶、除奸佞,而充天下以浩然正气!如此忠良清正,汝当善待之、勉励之、慎用之。万不能为贼人所害,使其蒙冤受屈而死…… “倘若有朝一日不能保全,万万要放诸山林之中,无使入朝。他日,或可为山中宰相…… “朕虽老迈,却不昏聩。如今,金宦势大。汝践祚之后,须早日剪除其党,铲除奸恶贪佞,任用贤能仁德,以稳定朝政,然后,使百姓得利、万民得福,则太平天下可知矣! “吾子,当谨记今日之语,无丧天下之基、无覆江山之舟,唯……鱼水承欢,方得千秋万世!!!” 又召太孙,告以后事:“洪笏卿,忠义之士也!他日,当为汝之肱股。汝当勉励之、慎用之、保全之,则天下忠义贤士之心可得,而垂拱之世可知矣!” 眉目清秀,姿仪疏朗,风骨俊茂,吞吐成章,卓尔不群,狂而不妄,超然有出尘之资,俨然有宰执之量。——《灵圣春秋纪·狂生传》 原创小诗文: 1. 紫衣云纹玉蝉冠,龟纽官印挂腰间。昔日御笔君问对,位极人臣在金銮。 2. 一朝驾鹤逍遥游,与天地兮歌同寿~~~ 【非常打油,实在拙劣,仅图一乐,诸君见笑。。。】 3. 眉目清秀,姿仪疏朗,风骨俊茂,吞吐成章,卓尔不群,狂而不妄,超然有出尘之资,俨然有宰执之量。——语出《灵圣春秋纪·狂生传》。 【这是对德璋的描绘,有所借鉴古人对人的描写,严格来说应该不算我的原创。(这个《灵圣春秋纪》是灵圣国的史书。当然,这也是我扯的淡之一,后续也会出现。。。)】 一些解释: 1.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语出《大戴礼记》的子张问入官篇,或《汉书》的东方朔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一朝圣驾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