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孤舟》 第1章 进京(1) 永宁十七年暮春,潮湿的气息仍旧浓厚,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落在湖面的阳光也在轻晃。此时已经有隐匿的蝉声从头顶传来,远方的云层像潮水一样缓缓涌动。 这是程见秋第三次上京,也是第一次孤身前往。路途并不遥远,若是脚程快些,几个时辰便能到。 程见秋一路磨磨蹭蹭终于还是来到了京郊外约三里地的湖畔,她借着湖水洗了把脸,席地而坐打算休息片刻。 还不急。 此次进京,便是要回到程府,彻彻底底做回程三小姐了。被养在乡下自在了许多年,一下子要学那些个京城里的规矩,到底还是不适应的,越临近京城,程见秋也就越磨蹭。 过了这个湖畔,那边就有一处客栈,是供进京的人暂且休息的地方,客栈里的那道红烧狮子头味道还不错,勉强比得上十四娘做的家常菜;再往前就能见到灞桥,不管什么时候,桥头那位卖糕点的老人总是守着时辰出摊,过往的人不管是第几次到京城,都会买一点尝尝,所谓的“入京第一站”,便是这个糕点摊。 十四娘笑话程见秋来京城两次,没记着别的,光顾着记这些吃食了。 那总不能记京城里的人吧,他们都好生无趣,一个个的都端着架子不知道给谁看。 这样想着,程见秋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京郊的这家客栈。没有名字,大家都称之为无名客栈,倒也不简陋,很多东西也比得上京城里那些有名的客栈。 客栈里人声嘈杂,饭菜香和尘土味弥漫混杂在一起,程见秋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预备点那道红烧狮子头,却陡生变故。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青年男子,一袭普通的月白色锦袍,却掩不住清贵之气,身旁还有几个看似是手下的人护在周围。眉宇间很是柔和,透着几分疲惫。 程见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纵使到过京城两次,她也鲜少见到这样好看的男子,何况也不像那些人一样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 客栈老板娘吆喝着上菜,程见秋晃了一眼没有太在意,等反应过来时老板娘藏在袖子里的暗器早已露出,竟是直奔这位白衣公子而去,速度之快,宛如鬼魅一般,身旁的护卫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程见秋想也没想,拿起桌上的筷箸冲过去格挡下这一刀,虽未打落短刃,却让那刺客手腕一麻,刺出的方向偏了几寸。趁着这个间隙,程见秋就着离自己最近的护卫将身侧的长剑抽出,几势下来逼得老板娘节节后退。 那些护卫也终于反应过来,有人大喊“有刺客”,手中长刀齐齐出鞘,护在那公子身旁。几道黑影越过客栈的窗户直冲一行人而来,木制的窗门骤然碎裂,木屑纷飞,霎时寒光乍现,兵刃相接,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原本的宁静,惊得食客们惊惶四散,桌椅被撞得七倒八歪。 程见秋蹙眉,心中暗恼,自己只是想安安静静吃顿饭,再平平稳稳地进京去,偏要她撞见这事。 这位公子的护卫只有一人的武功还算看得过去,旁的都稀松平常,程见秋片刻不离他身旁,手起刀落间已有数人被击倒,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原本在认真做事的几个店小二,也从身上摸出佩刀,加入这场混战。 也幸得那公子多少会点功夫,虽无兵刃在手,身法倒也灵动,几个近身的杀手都被他隔开,来的这拨人数量也并不多,几番激战后见着没有优势,便如潮水般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小道上。 余下的是一片狼藉,粗重的喘息声和呻吟声不绝于耳,程见秋这才注意到除了身旁的这几个护卫,有几位食客此刻也显露出自己的身份,也在处理自己的伤口,原来这位公子不止身旁的这几个护卫,客栈角落都有他的人,不然也挡不住这一波攻势。 那位身手还算看得过去的护卫显然也消耗不少,他环视一圈确认暂无危险后,动作踉跄着走向这边,目光落在程见秋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白衣公子一声轻咳,护卫才猛然下跪,做了个道谢的姿势:“多谢姑娘救我们殿下一命。” 长这么大程见秋还没被人跪过,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她望了望白衣公子,又望了望客栈里狼藉的情形,又把这个动作重复了几回,“你,你说,这是殿下?是哪位殿下?” 白衣公子朝她行了个礼,“在下陆行舟,多谢姑娘相救。” 程见秋立马摆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她看到陆行舟腰间挂的那枚麒麟模样的玉佩,看来这两位的话是真的,这玉佩世间只十二枚,也只有那十二位皇子会佩戴,“不敢不敢,您是殿下,何况路见不平,总不能袖手旁观,况且也是自保,不然他们会连我一块儿砍了。” 纵使程见秋只来过京城两回,还是知道点这里头的事。陆行舟是当今的六皇子,从小就被送往云梦泽长大,每逢年关才会回京。现下天子欲召回六皇子,具体是何故,程见秋便不清楚了,她只清楚权贵都是得罪不起的,稍微说错一句话便会掉脑袋,自己也不想惹是生非,回了程家也只想平淡过日。 “姑娘不必紧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看姑娘身手不错,倒像是江湖中人,现下也是进京的吗?” “额,”程见秋挠挠头,“这个事有些说来话长......我叫程见秋,殿下叫我见秋就行,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这回轮到陆行舟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了,许是觉得无礼,又收回去,默默地跟自家的护卫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面的路程,要委屈见秋姑娘同我们一道了,来追杀我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进京城之前,估摸着都不会太平。他们也见着了你的面容,孤身上路也不安全,来之前已经报信,我的人还在路上,等他们一到,也就平安了。” 程见秋点点头,“这些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殿下?您可是皇子。” 陆行舟嘴角泛起一抹讽刺的笑容,“皇子也不见得就能一路顺利,此次进京,也许有很多人都睡不好吧。” 朝堂里的事,着实复杂得很,程见秋这样想着。 “客栈里的人,应该都被遣散了,刚才那老板娘是假的,跟我之前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偏偏选在我进京之前动手,我也没有想透这其中的缘由,把见秋姑娘卷进这种事里来,着实抱歉。” 程见秋的脑子从没有转动这么快过,卷进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中,自然是复杂得很,但能延缓进京的时日,也勉强遂了程见秋的心愿,何况刺客见过她,独行也避免不了危险。 单看他们的功夫,只要不是被大军包围,逃命还是能做到的,怕就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哪一方,但既然自己无意之间救下了六殿下,怕是已经在无形中被某个不认识的权贵划为敌人了。 “听殿下这样讲,看来在来的路上,都没出过事吗?” “没有,我也很纳闷,按理说早该动手的,倒像是没收到我进京消息似的,一直等到现在。” 程见秋只觉得头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复杂得很,“真复杂......就是可惜了我的红烧狮子头。” 声音几不可闻,客栈也被陆行舟手下的人收拾干净了不少,程见秋向陆行舟行了个礼,就寻到自己原本靠窗的位置暂且休憩。 暮春潮湿的风里还掺和着新鲜的血腥味,前路,似乎并不平静。 第2章 进京(2) 陆行舟站在客栈厨房的灶台前,凝视着锅内沸腾的水汽,心思却已飘得很远。 他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临到京城,“六皇子”这个身份是催命符还是护身符自己也不清楚,但到底能方便行事。这一路平安没有让他放松警惕,心底反而是越来越慌张,只是不成想有人竟然在京郊就动手,更是以这般直接的方式。 他记得当今程尚书身在户部,膝下的长女程见月容貌出挑,惊才绝艳,这位名唤程见秋的姑娘,想来也是程家的女儿了。早些年他听民间传闻,程家的三小姐一出生,程府的老太太便卧病不起,寻得几位名医也不得缘由,有一回一神秘道士路过程家门前,暗道不好,这被当时的管家听了去,便邀请这位先生进府瞧瞧,先生晃了一圈,只道程府的三小姐命格与老夫人的有冲突,送到乡下喜阳之地养到十七岁便能无虞。 程见秋一身功夫,不像是打小在京城长大的那些家族里的小姐,想是程三小姐无疑。 陆行舟不知道程家是何立场,今日之事是否有程家之人参与,但到底还是想还了这份人情,先前程见秋提到的“红烧狮子头”,声音那么轻,自己却是听得分明,在云梦泽的日子里他学着做了不少菜式,狮子头对他而言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狮子头被端上桌的时候,程见秋正闭目养神。酱香味钻进鼻尖,程见秋才睁开浑圆的双眼,细细盯着眼前的这道美味。 “我在云梦泽生活了多年,有时馋了会自己琢磨菜式,刚才听闻姑娘想吃这道红烧狮子头,便下厨尝试了一下,也算是报答姑娘的恩情,不知道合不合姑娘口味。” 程见秋闻言抬头,眼前的这人虽然一身清贵之气,却是不像京城里的人那般高高在上,她拿过筷子,朝碗里夹起一块,狮子头炖得极为软糯,还没有用力,肉便松散开来,滚进酱汁里。她往嘴边吹了吹,送入口中,浓郁的肉香与酱香混合在一起,在口中瞬时炸开,程见秋眼睛一亮,风卷残云地对付着这份佳肴。 “殿下你这手艺,做得比我十四娘的还好吃!”这应该算得上是程见秋对旁人厨艺的最高赞叹了。 陆行舟见她吃得满意,眼底的笑意也浮上来,厨房里还有一些,他吩咐着手下也进厨房吃点,会做饭的可以做点其它的吃食,以此缓解饥饿,自己也坐下来拿起筷子品尝亲手做的狮子头。 一群人就在这刚经历了一场混战的客栈里,捧着碗里的饭菜安静地吃着,空气中血腥与厮杀的气息也随着这份安静驱散了不少。程见秋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美味,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对面的陆行舟仍旧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一举一动都透露出难以形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进食,是在享受,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多谢殿下的这道红烧狮子头,”程见秋发自内心地道谢,“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道狮子头。” “见秋姑娘满意就好。”陆行舟目光温和,笑意浅浅。 程见秋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几分探究与不解,“就是我有个疑问,你们京城的人吃饭,都这么,这么......矫揉造作吗?”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眼神已不自觉地飘向别处,没成想又和那个护卫头子秦照对上,秦照一脸惊诧,程见秋顿时尴尬地僵住,只得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陆行舟却无奈地笑出了声。他放下筷箸,眼神里不见愠怒,反而满是真切的神色,“见秋姑娘用词倒是直白鲜明。” 程见秋一时无地自容,她收回目光,整个人局促起来,“我倒也,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殿下您吃饭,还挺好看的......”说到最后,声音竟比那蚊子声还小,她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辩解,“特别有规矩,对,京城里的人吃饭都特别有规矩。” “无妨,”陆行舟摆摆手,目光还是那样温和,“就算在云梦泽,虽说偶尔可以随意一些,却仍旧是逃不开京城的规矩的,这些东西刻在骨子里了,也难以改掉,倒让你见笑了。只是见秋姑娘现下也要入京,有些话还是不必说出来,在京城里生活,少说话总归是好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而且程府,水深得很。” 程见秋瞪圆了眼睛,她想起将才陆行舟和秦照彼此交换的眼神,原是在确定自己的身份么...... 想来也是,眼前这位六皇子在皇宫内也待了多年,心里自然跟明镜儿似的,只要稍一细想,便能猜到自己是何人。 陆行舟将她的反应尽数收在眼底,“看来我猜对了。希望见秋姑娘能一切顺遂。” 他这么说着,程见秋也抬起目光,正遇上那双温和的眸子,今日救下他,日后如有事,会不会站在对立面,对她不留情面? 程见秋心里没底,现如今朝堂上各皇子明争暗斗,太子的位置却仍旧悬而未决,却已有大大臣明里暗里找到了自己的立场,看似扶持自己相中的皇子,实则更多的是为自己和家族的未来铺路。 这样的事情,几百年来从未变过,一代又一代的皇宫都在演绎争权夺利的戏码,那个位置就像是戏台,给了这群人表演的机会。 程见秋不知道程家所站何人,若是今日为着救六皇子而为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就跟自己想平淡度日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暮春的风其实并不温和,它带着湖畔的湿气和客栈里残留的血腥气息从四周钻来,吹起了程见秋心里的惊涛骇浪,还有阵阵马蹄声。 程见秋进入了高度警觉的状态,陆行舟见状旋即安抚道:“不用慌张,这是我的人来了。” 蹄声阵阵如雷,人群转瞬而至,在客栈里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来的十余人勒缰停住,战马的嘶鸣声响彻客栈上空。 十余人围着一顶华贵雍容的马车,自内出来一人,被人搀扶而下,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扫视了一圈满目疮痍的客栈,随即将目光落在陆行舟身上,眼神如刀锋般锐利,藏着隐隐的怒意。 程见秋心下疑惑。既是来护卫陆行舟进京的人,怎地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 陆行舟在一旁轻咳了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我二哥。” 然后在客栈里原本专心吃饭的护卫们都放下碗筷,齐齐下跪:“恭迎二殿下!” 二皇子陆行风,母亲是当今的皇贵妃,外祖父又官拜丞相,从小就是万人簇拥,身份极为尊贵。 程见秋的头还没这么痛过。 第3章 进京(3) 在乡下的时候,隔壁住了一个老神棍,有不少人找他卜算阴阳命理,或者家中宅院不平安的,请他做法消灾,总之那一片的红白喜事,事先都得找他先算上一卦。 程见秋对此嗤之以鼻,只因幼时老神棍凭着他那张嘴骗了自己不少糕点,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也一直觉得老神棍做的都是骗人的勾当。 临走的时候,她路过老神棍门前,老神棍告诉她今日不宜出门,她只投去一道剜人的目光,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如今想来,老神棍说得不如道理。 望着客栈里的人马,程见秋在心里长叹一口气,默默地跪下行礼了。 陆行风并未理会跪了一地的护卫,他径直向陆行舟走来,一身玄色暗金云纹锦袍,气度华贵逼人,腰间也同样挂着一枚麒麟玉佩,暗暗显示出身份的不凡。 “好久不见,六弟,”陆行风声音带着慵懒,还有一丝冷硬如冰的态度,“早几日就收到你的信了。看样子这儿刚经历了一场风波,为兄到底来晚了,没能抓住贼人,你可还安好?” 他在陆行舟身上扫视,似乎是想找出一点破绽或者惊惶,却只见到一张略微憔悴的面庞,安静又温和的神色还如多年前一样。 陆行舟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还是不紧不慢的,“有劳二哥挂心,都是一些宵小之徒,索性未能得逞,二哥一路也舟车疲惫,此次进京是父皇亲自下的诏令,若是赶不回去,我也不好交差,思来想去,就只能劳烦二哥亲自跑这一趟了。” 陆行风冷哼一声,视线又移向一旁的程见秋,程见秋只觉得有无数道针落在背上,似乎要将自己刺穿。 “我记得六弟身边没有女眷吧,在云梦泽也是一群大男人跟在你后边。” “二哥误会了,这位是程家的小姐程见秋,也正打算回京,若非方才程小姐出手相助,行舟恐怕已遭不测,二哥来也只能见到尸首了,她算得上是行舟的救命恩人。” “程见秋?”陆行风语气里带着一丝把玩的意味,“我记得户部尚书的确有一位女儿养在乡下。” 程见秋心头猛地一跳,看来在京城里,很多事情都算不上什么秘密,她半起身来又行了一次礼,“臣女程见秋,见过二殿下。” 陆行风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眼神愈发深沉难测,笑声里都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阴冷,“有趣有趣。程三小姐刚回京城,便救下了六弟,立了如此奇功,程尚书想必也会深感欣慰吧。” 这话中隐藏的深意,程见秋不是不懂,她救下六皇子,在自己看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见义勇为,而落在二皇子眼里,就有站队的嫌疑,何况自己还是程家的三小姐,要是牵扯到家族,回京后只怕是举步维艰。 “二哥说笑了,”陆行舟温和的声音无形中化解了程见秋心中的压力,“见秋姑娘是侠义心肠,见我有难才出手相助,这纯粹是个人英勇之义,与程家和程尚书都无关系,今日之恩,行舟也会铭记,来日报答,也定是以个人名义,绝不牵扯其它。” 陆行风锐利的眼神收敛了些许,“六弟说话还是这般滴水不漏。也罢,既然事情都已解决,那便入京吧,别让父皇等得太久。” 金陵城的暮春,早已褪去了萧条寒冷之意,二月一场春雨过,桃花开得正盛,个个争奇斗艳,春风一过,漫天的桃花雨映得整个世界都绯红了片刻,有不少花瓣趁着马车窗帘被风掀起的间隙落在车内之人身上。 本该是一片醉人心神的光景,程见秋却无心去看。 马车内可以用一片死寂来形容。她有些后悔上这辆马车,早知道就跟秦照一同骑马了,反正十四娘也教过她。 陆行风坐在主位,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对面是陆行舟,自打上来后就没讲过一句话,比外面的春晖还要安静几分。 除了过路的春风,还有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单调而压抑。 按理说以她的身份是不能同皇子乘坐一辆马车的,二皇子却说既是程尚书的女儿,那必然要照顾周全,况且现在身份不同了,救下皇子那可是大功一件,万万不能怠慢,要是这件事传到天子耳朵里了,两人免不了一顿责骂,身为皇子,怎可怠慢有功之人? 程见秋就这样上了贼船。 他今日的这辆马车,是有年生辰天子所赠,极尽奢华,彼时的他还不像今天这般收敛性子,意气风发得很,一有这辆马车,就绕着金陵城跑了三天,于是一时间无人不识得这辆马车。他这一路能平安到客栈,也是多亏了这辆马车。 “六弟还是这般玲珑心思,”最后还是陆行风先开的口,不开口才好,一开口程见秋觉着周遭的空气比初春的时候都冷,“知道这京城中的人都识得我这辆马车,故上书父皇,特意点名我来接风洗尘的吧?也免去了前路的艰险。我先前来的路上,看到有群贼人就藏在不远处,一看到这辆马车,就都没出现。说什么自己身体不适,需要有人接应,我看六弟身体倒好得很呐,不比我差!” 陆行舟还是笑意浅浅,似乎并没有在意二皇子的咄咄逼人,“二哥说笑了。我常住云梦泽,习惯了那边的环境,踏入京城的确不适应,前些日子还生了病,我也是怕延误入京的时辰,毕竟过两日宫里就要开设莲花宴了,父皇指明我一定要赶上。我不知道贼人是谁派来的,我让秦照前去打探,他也没认出来,但定不是二哥,二哥不像是这般私下里破坏兄弟情谊之人。用身体不适这一理由,确实是没法子。现如今朝堂琐事颇多,若是我告知父皇有贼人暗杀当今皇子,那不是徒增他的烦恼吗?故只能劳烦二哥了。” 陆行风冷笑一声,“那你怎么就确定是京城中人派来暗杀的?若非如此,你也不必在信中明言指定要我乘这辆马车。” “看他们的佩刀。虽然我许久不在京城,到底还是认得那是羽林骑的。” “我记得如今羽林军是归……” “殿下!二位殿下!”程见秋硬着头皮打断了陆行风的话,陆行风随即变了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臣女不是有意要打断的,臣女只是觉得,二位殿下说的这些,臣女恐听不得,知道的太多,也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臣女只是一弱女子,只想好好生活……所以二位殿下,可以等臣女走了之后再讲这些吗……” “抱歉……”陆行舟眼里露出歉意之色。 “你道什么歉,”陆行风看向自家六弟,眉眼间尽是不悦,而后又将矛头对准程见秋,“你也说了你是一女子,日后又能掀起什么风浪?程家三小姐又如何?你今日回府,程侃可有派人来接?在程府尚且如此,在外面还能称王不成?” 语气里满是轻蔑之意,字字诛心。 但对程见秋没什么用。她自然知道程府的人就没把她这个三小姐当回事,幼时十四娘带她来京城两回,两回都是为老太太庆寿。老太太年事已高,就喜欢这些年轻小辈,虽然所谓的命格有冲突,但老太太还是很惦记自己的,还老是派人去乡下照看。旁的人,程见秋没什么话可讲,父亲尚且对她冷淡疏离,还能指望有人给予她半分关切吗? 也许有人会因此难过,但程见秋不一样,乡下的十四娘和林序爹都待她极好,有什么都会紧着她,她也时常觉得,不值得对自己不好的人伤心。 陆行舟瞧见她神色有些黯淡,却不见委屈之意,以为她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心中微叹,他向陆行风递去一个眼神,陆行风见状虽是不悦,但还是知道这些话有失皇子的风度,终是也没再出声。 一路无话。 第4章 进京(4) 马车就这么一路无阻地过了灞桥,穿过几条巷子,偌大的程府就在眼前。 到底还是在太阳落入夜色之前到了程府。 暮春的霞光洒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像一道流淌的炊烟,给路过的行人都染上一层金色。程府门前只站了几人,程见秋都不大认识,只是来京城的那两回碰过面。至于程侃和嫡母姜夫人,定是不会出现在这儿的。 马车辚辚驶停,程见秋起身向两位皇子行礼道谢,便转身而下。 “见秋姑娘,”刚一掀开帘子,陆行舟就在身后叫住她,她回过头去,一道暖光刚好落在陆行舟温和的脸庞上,双眸都被映得亮亮的,“愿你一切安好。” 程见秋心下忽地一动,微微颔首,嘴角漾起真切的笑容。 程府门口领首的那位老妪,是在祖母身旁伺候的兰若姑姑,程见秋是认得的,见程见秋上来,她带着身后的几人一同上前去行礼。 兰若姑姑拉起程见秋的手,又瞧了瞧那辆奢华的马车,一脸的惶然,“三小姐,这可是二殿下的马车?这,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三小姐怎么会在二殿下的马车上?” “说来话长,我一时间也不好解释,劳烦兰若姑姑先别张扬。” “那毕竟是二殿下,在礼数上我们还是……” 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程见秋回过头去,只见那一行人马就这么疾驰而去,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想起此前六殿下提过,此次进京是要赴那个什么莲花宴的,估摸着也是赶时间吧,程府和皇宫隔了好几条巷子,若是再晚些,怕赶不上宫禁了。 马车就这样没入巷尾,奔着宫门而去。 太阳还在肆意向世间挥洒着最后的余晖,长长的街巷里飘扬着嘈杂之声。大胤朝早些年间便取消了宵禁,所以夜晚金陵城的繁华之气并不逊于白天。 马车内只余二人,陆行风也终于不用再顾忌旁人,语气更加不留情面起来:“六弟这差事做得可是越来越好了,此次进京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原本以为,以以前的情分我会是最先知道的,如今看来,你也不必有我这个二哥了。” 陆行舟原本柔和的眉宇间此时也染上一层疑惑,“并非是我没有告知二哥。二哥有没有想过,此次进京,原本就是秘密进行的?我原本也以为,父皇已告知了金陵城的人,因为这次不同于以往,父皇特意在诏令上写明,往后云梦泽会有专人前往,于是每到一程,我都会让秦照先去开路查探,结果一路下来,竟然都没出事,我才怀疑起来。” 闻及此话,陆行风神色也有些严肃,“你是说,你进京这件事,旁的人都不知晓?可是不应该啊……” “这几日皇贵妃娘娘可有同你讲过此事?” “没有,”提到皇贵妃,陆行风语气不自然了几分,“她平常一门心思都在九弟身上,也无暇顾及我。想来也是,我这几日都没怎么进过宫,同其他人接触不多,身边的人也没听说这个消息,想来他们也都还不知道吧。可父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皇子回京这么重大的事,按理说不至于秘密进行。” “那边只有一种可能了,密信使,”陆行舟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这是他思考时的小习惯,“如今想来,那封诏令应该是通过密信使送来的,父皇想趁此机会揪出密信司内是何人在泄露消息。” 密信司是永宁三年,永宁帝新设的一个密信机构。彼时永宁帝刚登基不久,自己又是从夺嫡的腥风血雨中出来的,朝政不稳,政权不固,他自然也不会相信很多人,于是开设了密信司,专门传达帝王不便公开的诏令。 但无论是多坚固的机构,总有被蝼蚁腐蚀的那天,如今密信司已经成立十四年之久,许多人也到了该清理的时候。所谓帝王,便是要把最容易拿捏的人握在手里,这样才能控制四方,正如每回科举,有许多都是布衣平民出身之人,这样的人,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是最适合帝王掌控的。 “那你也是皇子!”陆行风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又长叹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强压着怒气,“他疯了吗?让自己的亲生孩子做诱饵,他就没想过万一你在路上出事怎么办吗?” 陆行舟抬眸,眼睛里浮上来一团浓雾,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因为他是皇帝,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是啊,他可是皇帝,”陆行风嘲讽道,“所以动手的人,也并不是羽林军了。不至于有人蠢到这么明显就让人发现。” “今日进了宫,明日便所有人都知晓我已回京,”陆行舟声音低沉,“往后,不知还要出什么事。” 陆行舟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密信司按照永宁帝的意思,在胤朝上下重要的节点处都安排了密信使,就设在官家驿馆附近。到云梦泽的驿站也不多,他是在临到京城遇险的,按时间来算,便是最后送密信的那几人。 有人欲取他姓名,无非是将他视作夺嫡路上的一个阻碍,抑或,是冲他那位母妃而来。 车帘将长街的喧嚣和暮春的暖光都隔绝在外,只余心头那点恼人的杂念。同样将街巷热闹隔绝的,还有程府那扇沉重的朱门。 程府内,是另一番天地。肃穆,沉寂,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是独属于高门大户的书香味,还有陈旧感。 “老夫人可是最疼你们这些小辈的了,”兰若姑姑走在前边,语速又快又急,嘴里不停念叨着,“虽说三小姐回府的时间少,老妇人倒还是一直惦念着你,一听说你要回来,可给高兴坏了,就是老爷和夫人那边……”兰若姑姑顿了顿,步子也放缓了些许,最后还是化为一阵很轻的叹息,“也罢也罢,三小姐先去给老夫人请安吧,她老人家在清净堂想必也等急了。” 兰若姑姑领着程见秋穿过各处庭院和回廊,有丫鬟仆人们匆匆走过,见到兰若姑姑和她,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行礼。 随后程见秋就听到了纷纷的议论声。 从小就养在乡下,一下子回府自然有很多人都不记得;即便有些记得的,也难免会议论上几句,程见秋没有在意,只是兰若姑姑听到议论声回过头来,先是板着脸呵斥了那几个议论的下人,而后朝着程见秋笑了笑,“三小姐待会儿回去休息时,记得多让小桃给你拿些干净的衣服,以后出门,旁的人都会晓得三小姐是程府的人,若是不小心出了糗,老爷也会责罚。” 小桃就是贴身伺候程见秋的那个姑娘。 闻言,程见秋这才俯身去看身上的衣服,竟沾上了不少尘土,若是细看,上面还有已经干透了,快要发黑的血迹,都是刚才那场乱斗留下的痕迹,着实有点不符合世家大小姐的模样。 此前在乡下,十四娘和林序爹都很纵容她,自己也野惯了,没怎么在意过形象细节这些无关紧要之处,经兰若姑姑这一提醒,程见秋这才将沾染了尘土的地方提了提,努力往脚后放,不让旁的人轻易看出来。 别人无所谓,祖母待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自己也不想用邋遢的样子去请安。 清净堂正如“清净”二字,坐落在程府的西北角,堂前种了几株楠树,同程府别的地儿不一样,这里安安静静的,让人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许老夫人坐在正堂中央,旁边跟着丫鬟,两旁是几名年轻小辈。 程见秋认得,那是程府的少爷小姐们,也就是她的兄弟姐妹。 还有一位青衣公子的模样倒是有些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 “祖母,”程见秋没多想,她跟着兰若姑姑上前,在许老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不孝孙女见秋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见秋,”许老夫人一瞧见她,浑浊的眼睛也亮起来,直起身子起身,身旁的丫鬟赶紧搀扶着她来到程见秋跟前,“快,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瞧瞧。高了,也漂亮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身上肉肉的,不像府里的这些丫头,都瘦成啥样了。” 那双枯瘦冰凉的手缓缓在程见秋脸上摩挲,一股暖意升上心头。 许老夫人又指了指坐在两旁的几位小辈,“你可还认得他们?见月,是二姐,从前你回府里,她总要给你备一些东西,你大哥今日忙,还没回府,这是你三弟……” 程见秋挨个同他们颔首,等到那位有些陌生的青衣公子时,才愣了一下。 许老夫人笑意盈盈,“这是赵家的二哥儿,赵珩,听说你要回府,今儿个本来有公务在身的,一忙完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说什么都要见你一面。” 程见秋对赵家知之甚少,只记得程赵二家交情匪浅,那年赵家因为淑妃娘娘假借天子诏令,只余下不到一半的人,自此赵家衰落,年轻一辈里也没有几个能出头的。她印象里,此前两次回京,的的确确有一个姓赵的小哥经常跑来找她说话,可那个时候她只觉得这人很烦,讲话也没个由头,还一副矫揉的做派。 此刻赵珩见着她,眼底满是欢喜,额间还有些汗珠,许是同她一样刚到不久,“见秋妹妹安好。你可还记得我?” “额,”程见秋一时有些尴尬,她也没想到这人这么热情,还特意跑来程府见她,但自己也没办法回应,何况确实印象不深,甚至名字也是刚才才知晓的,“珩公子安好。” “无妨无妨,”赵珩脸上明显有几分失落,却还是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保持寻常,“见秋妹妹才刚回府,一切都来日方长。” 一群人寒暄了许久,等到许老夫人倦意来袭,才起身离去。 临出清净堂之时,程见秋福至心灵地同跟在身旁的赵珩问了一句:“珩公子是什么职务?今天是在办什么要紧事吗?” 赵珩见到程见秋主动寻他说话,步子也不自觉地欢快了几分,“我现下在羽林军中任职,今儿个军中的确有要紧事,我也是忙完了才赶过来的,若有失礼数的地方,还望见秋妹妹见谅。” 程见秋猛地停下脚步。 羽林军?是两位殿下口中的羽林军?此人是赵家的二公子,在羽林军中任职,而今日又刚好有要紧事…… 赵珩见程见秋没有动静,回过头来满脸关切,“见秋妹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吗?” “没有,”程见秋望了望前方的路,“只是再往前走,我就要到听雨轩了,时辰也不早了,珩公子早些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进京(4) 第5章 太子殿下 程侃是带着怒气闯进听雨轩的。 也难为姜夫人为程见秋费尽心思选了这个住处,既没有像别的少爷小姐的住处一样靠近程府中心惹人注目,也没有置于偏僻角落显得冷落,只是离周围的几处地方都有一段路程,很容易让府里的人忽略这一处地儿。 如此一来,程侃也不必整日都见到程见秋,而要是遇上祖母传召,也不至于走太远的路。 能在程府坐稳正房夫人的位置这么多年,姜氏确实有一手。 听雨轩这个地方,名字倒是挺有诗意的,昨晚程见秋躺在床上咀嚼着“听雨”二字,恰巧一场春雨又淅淅沥沥地落满金陵城,似乎就连心中所念都变得潮湿起来,她就这么伴着雨声沉沉入睡,竟还睡得很安稳,直到被程侃带着怒气的声音惊醒。 小桃赶紧进屋为她穿衣梳洗,睡眼朦胧间程见秋强打着精神,“那是谁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我还没睡醒啊......” “是老爷,”小桃手上的速度加快了几分,“他生了好大的气呢,具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事,听着倒像是关于小姐您的。” “我能有什么......”话说到一半,程见秋才从睡梦里清醒过来,这个点除了昨天那档子事,估计也没旁的了。 “不是吧消息传这么快......”程见秋嘴里犯着嘀咕,她见小桃手上还在忙活着,索性伸手阻止了这些繁琐的动作流程,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收拾利落,快步来到正厅。 程侃正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脸色铁青。 程见秋快步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见秋给父亲请安。” “安什么安,你你你,”程侃毕竟身为文臣,半天也没憋出几句脏话来,急得只能跺脚,“你给我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程家的祠堂里,连阳光都不舍得眷顾几分,阴沉沉的,面前只有一排排肃穆庄严的排位,香火的气息萦绕不绝,呛人得紧。 程侃在身后来回踱步,见着程见秋老老实实地跪在祠堂,态度还算好,气也没刚才大了,“你在乡下的时候,那十四娘可教过你什么?” “教了我几招功夫。”程见秋如实答道。 “就没了?” 程见秋仔细思索了片刻,“若是父亲要问京城里女儿家的那些规矩,那定是没有的,十四娘从前闯荡江湖惯了,素来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若是念书,乡下有一处学堂,里头的先生教得也好,我每日都会在那里念上几个时辰,旁的就没有了。” “你!”程侃停下脚步正欲动手中的戒尺,又长叹一口气没有下手,“也怪我,没有让人去教你这些东西。那你十四娘有没有告诉过你,学那些功夫,不是让你惹是生非的?” “我从来没有惹是生非过,”程见秋直起身子,侧过头,目光坦然地直视程侃因愤怒而瞪圆的双眼,“旁的人没有无缘无故惹我,我也不会去做什么。” “那二殿下和六殿下呢?”程侃看着这双坚定的眸子,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我在朝堂安安稳稳这么多年,就算旁人说我胆小懦弱我也认了,因为我怕稍一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那些皇子的争斗我就没参与进去过,要是出了什么事,整个程府上下都会遭殃。你倒好,一回京就和两位皇子有牵扯,你让那些大官如何想我们程府?你让今上如何想我们程府?” “我们程家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能坐上尚书这个位置也已经是烧高香了,更是不敢有失。程家虽然比不上那些个高门大户,好歹也算清白人家,从不搅合进这些勾心斗角的事里,你整这一出,日后让我如何自处?” “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十四娘可没教过我......”程见秋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程侃厉声追问道。 “没什么,”程见秋收回目光,回过头去面对着程家的列祖列宗,“女儿会在祠堂里好好反省的。” 那根戒尺被程侃拿在手中掂量了好一会儿,最后程侃还是无奈地摇摇头,走出了祠堂。 待程侃一走,程见秋立马放松下来,闭目养神了,也让一旁站着的小桃找地儿休息。那姑娘起先并不愿意,程见秋好说歹说,她才去一旁靠着柱子歇息。 “今年宫里的莲花家宴,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我们父女二人一同前去,”程侃领着程见月走在府内的回廊里,他侧身看着这个女儿,举止得体,才情亦不输京城里的那些贵女,至于程见秋的那档子事儿,暂时也没再去想,“我的这些孩子里头,就看着你和老大要出色些,今上也在我面前夸你才情出众,若是能寻个好夫家,程府也能光耀一时了。” “父亲,女儿......” 程见月正想说什么,府内的管家正从走廊那头急匆匆赶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老爷,老爷,今上身边的路总管来传诏令了!” 程侃心下一紧,他也不清楚今上为何无缘无故传令,只得让程见月去给姜夫人和长子程昀川传话,让他们一同在前院等候,自己跟着管家去迎接路总管。 程侃自问,入仕以来虽说没有什么建树,但好歹清清白白,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如今面对这位贴身伺候今上的公公,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路总管喝下下人递来的茶,不紧不慢地开口:“程大人无需紧张,洒家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为的莲花家宴一事。” “既是莲花家宴,那怎么还劳烦公公亲自跑一趟,”程侃终于是放下心来,舒缓了不少,“公公放心,今年同往年一样,我会带着小女见月一同前去赴宴。” 路总管看了程见月一眼,程见月立马行了个礼,他却摆手示意不必,“今年可不一样了,程大人。今上点名,要程府的三小姐程见秋去赴宴。” 众人一齐震惊。 “这,”程侃也没反应过来,一时有些语塞,“公公,怕不是搞错了吧,实不相瞒,我的这个女儿打小就养在乡下,昨日才回京,今上也没见过她呀,怎会点名要她去赴宴。” “哼,”路总管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今上有旨!” 听见宣旨的声音,程家一行人齐齐下跪,“昨日太子殿下回京,路上却遭贼人行刺,幸而程家三小姐程见秋路过,救下太子殿下,实乃大功一件,故明日的莲花家宴还望程三小姐能到场。” 此话一出,众人再次震惊。 “太,太,太子殿下?”程侃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储君的人选一直未定下来,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太子殿下。 “正是太子殿下,”路总管正色厉声道,“今上已经下旨,六皇子陆行舟天资聪颖,仁孝纯深,业履昭茂,早闻睿哲,可立为皇太子,明日早朝便会宣告天下。” 路总管走上前去,将程侃扶起来,“程大人啊,贵府的千金们个个都如此出色,实乃程大人的福气啊!让三小姐好生准备吧,明日你二人一同来赴宴。” 这么说着,路总管长笑一声出了门,只留程侃和程府的众人愣在原地。 程侃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姜夫人和身边的丫鬟赶紧搀扶着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姜夫人还没从刚才的情形里回过神来,“老爷,这......” 程侃摆摆手,姜夫人见状也没再说话。 跪在一旁的程见月这时才缓缓起身,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屋前那株兰花发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黯然之色。 罚跪的时间里,祠堂里只余程见秋和小桃二人,这期间兰若姑姑进来送过早饭,等到日上三竿,饿意袭来,送饭的人却迟迟不见人影。 程见秋瞧着小桃似是也饿极了,时不时地就往外张望,她正欲起身去寻祖母院里的人,兰若姑姑在这时竟匆匆赶了过来,手上还端着食盒。 “三小姐,出事了,出大事了!”兰若姑姑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整个人都气喘吁吁,小桃见状赶紧给兰若姑姑盛了杯水,“今上派人来府里传话,说是三小姐您救下了太子殿下,明日的莲花家宴指明点姓要你去参加!” 程见秋一下子懵了,“什么太子殿下?我什么时候救过太子殿下?” 兰若姑姑接过小桃递来的水,缓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食盒带给小桃,“说是今早,今上已经下旨册立六皇子为太子殿下了!” 程见秋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幸而小桃眼疾手快将她扶着。 “啊?” 是六殿下?是那位吃饭做事都安安静静的,说话也很温和的六殿下?自己竟然无意间救了未来的储君? 程见秋盯着小桃递往自己手中的饭菜发呆。兰若姑姑在一旁为她细讲莲花家宴的礼仪规矩,她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最后还是肚子发出抗拒,她才扒拉起碗中的菜肴。 有了这么一出,程侃也没再让她罚跪,用完午饭,她便带着小桃回听雨轩了。 这个季节的金陵城多雨,程见秋坐在窗边,一阵雨又缓缓落下来,她听着外面的树叶被雨水敲打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万籁寂静只有雨声在天地间,又仿佛喧嚣不停,如内心的嘈杂也不间断。 第6章 没想好标题 程见秋就这么看着雨,烟雨朦胧中,一点淡粉的影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抬头望了望,见到一张与她有三分相像的脸庞,只是有些清瘦,眉宇间是温婉娇柔的,像一株空谷幽兰,不染尘世烦扰,步子也很轻,仿佛是在云端行走。 是程见月。 “二姐,”程见秋起身将她迎进屋内,又吩咐小桃去准备茶水,“这下雨了,路也不好走,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阿禾,”阿禾是程见秋的小字,也难为这么多年她没在京城,却还有人记得她的小字,她瞧见程见月手里一直攥着什么东西,攥得紧紧的不愿意松开,“往年的莲花家宴,都是我同父亲前往的,今年是你陪父亲去,我想......” 程见月似乎在斟酌用词,咬了咬唇,还是没有往下说,程见月瞧她犹豫着,只是接过小桃递来的茶水,送到她面前。 “二姐有话不妨直说。” 许久没回京城,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位二姐性情如何,倒是此前两回在程府,她们因为年龄相仿,都会说上好一会儿话。 程侃对二姐是颇为满意的,因着程见月从小便沉浸在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中,才貌也出众,自然也会多几分偏爱。 莲花家宴虽是家宴,好些世家大族也会前往赴宴,这是一睹圣容的机会,运气好的,也许就能有个一官半职,有不少人梦寐以求,最后都被拒之门外。 程见秋拿不准眼前这位二姐的心思,若要说她抢了程见月原本的机会,那纯属无心,她既不想一睹圣容,也不愿意在喧闹的场合面对众多陌生之人。 犹豫了好一会儿,程见月还是从手里拿出一枚平安符交到程见秋手中。 很普通的一枚平安符,上面还残留着程见月掌心的余温。 “阿禾,若你能有机会见到二殿下,劳烦你,帮我把这枚平安符交给他。” “二......二殿下?”程见秋又一次懵了,她看着对面的人神色自若,姣好的脸上却红了些许,猜到了事情的一二。 “二姐,虽然在我们大胤,女子是可以做官的,但是若有流言蜚语传出去,对你也不太好。”程见秋尽量让自己平稳下来,头有些大,但还是小声提醒着,纵使她不喜欢这里面的繁文缛节,但说到底,还是不希望看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你放心,这不是别的,只是上回在白马寺碰到下雨,没有带伞,恰巧二殿下也在,他便借了一把伞给我,我就顺带求了这枚平安符,算是感谢吧。” 程见月这么说着,程见秋也不好再提醒什么,“行吧,若是能碰到,我就交给他。” 程见月道了别,身影又没入雨帘中。 身旁撑伞的丫鬟有些不解:“小姐,您以后还是有机会见到二殿下的,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程见月只摇摇头,“本来就没可能的事,再见面只会更难受几分。罢了。” 这场雨将她裹挟着,让她似乎有些辨不清前路的方向。 一阵雨过后,金陵城的天仿佛又比前些日子热上了几分。雨水落了几乎一整晚,直到晨雾渐起,这场雨势才收住,潮湿之气直往四面八方涌来。 这是陆行舟头一回上早朝,底下的人有些过于聒噪,吵得他脑袋嗡嗡的。金銮御座之上,永宁帝正蹙眉沉思,周身的雍容也难掩凌厉之气。 “陛下,立储一事,还望陛下慎重考虑!”杨侍郎上前下跪,声如洪钟,打断了百官的喋喋不休。 “那众位爱卿觉得,朕的这几个儿子里,有谁能担此重任?” 一时间,金銮殿无人出声。现如今,永宁帝膝下成年的皇子也不过那几位,若是此时真有人站出来推举某位皇子,便有与这位皇子暗通款曲之嫌。 “看来没人举荐啊,”永宁帝朝身边的路总管挥挥手,路总管知趣地递上一份折子,“众爱卿可还记得,从前云梦泽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 “徐尚书,你统领户部,朕记得你早些年间曾到过云梦泽,你的印象应该很深刻吧?” 徐尚书上前,俯身答道:“回禀陛下,云梦泽此地在前朝之时也算得上富庶之地,但前朝战乱不断,使得云梦泽的农民四处流亡,再加上灾害频生,当地的官员们也个个都贪得无厌,云梦泽也慢慢荒败,那时就连野狗路过都要绕道走。臣在永宁三年到过云梦泽一回,幸而陛下体恤民情,云梦泽没有从前荒败了,但遇到灾年,仍旧饿殍遍野,啼饥号寒。从底下人呈上来的册子,这几年云梦泽又有富庶的景象,去年交上来的税是前些年的五倍多。” “到底还是徐爱卿要了解些,太子说说呢?你十二岁那年就前往云梦泽了,那时候的云梦泽怎么样?” “饥寒交迫,民不聊生。”陆行舟如实答道。 他还记得刚到云梦泽之时,自己正在马车上睡着,还不知外面的情形。 秦照将他唤醒用午饭,那一桌的菜肴是最平常不过的,没有他喜欢的菜式,也吃得有些食不知味,碗里的饭也没怎么扒拉过。 他掀起车帘本想看看云梦泽的景色,入眼的却是一个瘦成只剩骨头的小孩坐在路边,嘴里咀嚼着刚摘下来的菜根。 “他们平常就吃这些吗?”陆行舟有些不敢相信,他探出头去询问秦照。 陆行舟在书上见过,云梦泽山川秀丽,浮岚飞翠,是一片烟笼云锁之地,不该是这样的光景。 “是的殿下,”秦照点头,“刚来这儿的时候,卑职趁着您在歇息,已经先去查探了,附近有不少灾民,待会儿若是见着我们,可能会上来抢食,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陆行舟沉思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暂缓赶路,同手底下的人一起将随行的吃食都分给这附近的灾民,又吩咐秦照去寻得云梦泽的府尹,叫他们一同商量如何安置灾民。 永宁帝举起手中的折子,朝百官示意,“在太子到云梦泽之前,朕甚至都不奢望云梦泽能交多少粮税,但是这几年,云梦泽呈上来的折子,竟是一年比一年好。朕起先以为是那些人碍着皇子在那,忽悠朕的,但派去的人回来禀报,云梦泽确实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贪污**之数也几乎没有了。” “大胤向来立贤不立长,朕的这几个儿子里,又有何人能同太子一样,做到如此贤德?” “立储之事,朕希望不必再议。退朝吧。” 就算是永宁帝这般说,陆行舟心下还是有些慌乱。他当然清楚,立储之事并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太子殿下,您再往前走,可就要掉在水里了。”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传来,陆行舟才回过神,定睛一瞧,若是再走两步,真要掉进池子里了。 陆行舟回过身,那人笑意盈盈地向他走来,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沈昱沈淮扬。 这人长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嘴角的那点梨涡偏又让他平添了几分风流飒然之气,陆行舟忆起从前,还住在金陵城之时,此人就常惹得他爹不愉快,每每要被罚,都会到自己身边躲几天,自己也就不知不觉间当了数回挡箭牌。 “我倒觉得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很想看我出糗?” “怎么会怎么会,”沈昱凑上前来,不怀好意地一笑,“您现在可是太子殿下,是下官以后要讨好的储君,我怎么会做此等有损我仕途顺遂之事?” 陆行舟懒得理会这张玩世不恭的脸,径直往前走去,“你当真觉得,我这个太子名副其实?” “那还是有点,”沈昱咂摸着用词,“有点不合理在里头的。按理说既要立你为储君,你回京的消息却是以密信送往的,连我都是昨儿个才晓得;又说灾年收成不好,所以宫内也要厉行节俭,但竟然将太子册封之礼也免去了,仅仅只是一纸诏书,显得好像太子二字只是头衔。” “不止如此,”陆行舟无奈地笑了笑,“就连东宫,也说还在修葺,只得住在宫外。” “有点意思,看来咱们这位陛下中意的储君并不是你。说到底,你只是权衡各方势力的一枚棋子,他看不惯这京城里的明争暗斗,所以让你回来加入这滩浑水了,看看会不会因为你揪出那些臭鱼烂虾之辈。” “密信司……”陆行舟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摩挲起来,“陛下可有让大理寺查密信司?” 沈昱点点头,“昨儿个才让人送来的密信,说让我负责此事,严查将密信送往云梦泽的这些人。” “那看来我猜对了,”陆行舟长叹一声,“陛下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利用。走吧,去准备一下今晚的莲花家宴。” 第7章 莲花家宴 程见秋在去往皇宫的路上,骤然想起十四娘同她说过的话。 十四娘这人,其实除了一身功夫,旁的很多东西都不会。洗衣做饭是林序做的,跟相邻打好关系是林序去的,逢年过节的东西是林序准备的,跟人讨价还价是林序上的,总之不管事情大小,林序都会冲在前头,十四娘从没管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她凭着这身功夫,基本只做劈柴砍柴、上房修补瓦片的活。 听说她从前闯荡江湖,饿了就吃野果野味,渴了就喝山泉水,有时馋了,跟人打架也是拿一顿饭作为赌注。 尽管如此,程见秋还是很佩服她。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能困住她,就算跟林序有了一个小家,但只要她想走,就不会有人拦得住。 她总说人就活这么几十年,得让自己开心点,让自己自由点。 于是当程见秋见着眼前似乎高于天空的宫墙,她只觉得有些凄凉。 她为那些被困在宫墙里的人凄凉,也为自己今天没吃多少东西凄凉。 属实没想过来的这段路竟还是有些距离的,她同程侃在马车内还大眼瞪小眼,也不敢让小桃给她吃食。 进宫行了一段路后,程侃遇上了几位同僚,索性让程见秋跟着前边的几位宫女太监一起先去莲花家宴,自个儿到一旁和那几位同僚叙话去了。 待他们走远,程见秋让小桃把今早装在兜里的一小盒糕点拿出来,两人迫不及待地就在一旁吃着。 “小姐,我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小桃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将一块糕点咽了下去。 “有什么不好的,”程见秋嘴里含着糕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饿了还不能吃东西吗?饿坏身体才不好呢。再说了也没人看见我们吃。” 小桃向程见秋身后指了指,面露惶然之色,程见秋往后看去,竟是陆行舟在朝他们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年轻男子。 程见秋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拉着小桃一起俯身行礼:“六……不是,太子殿下安。” 确实也没想过,这才回京没两天,那时救下的六殿下已经成了太子。 陆行舟上前将她扶起,“见秋姑娘既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也算得上陆某的半个朋友,便不必多礼。” “原来这位便是就了太子殿下的那位大功臣,”陆行舟身旁的那人笑了笑,嘴角浮上来一点梨涡,竟还挺好看的,“长得倒是挺清秀的,想象不出来你耍功夫的样子,不过待会儿家宴上可少不了你吃的,这些糕点你还是收着为好。” 程见秋闻言便把没吃完的糕点塞回了盒子里,她向陆行舟递了一个眼神,陆行舟立马会意,“他是沈昱沈淮扬,他就这副德行,说的话你都不用理。” 程见秋倒是觉得颇有意思,能让陆行舟话里带点玩笑的,想必两人的关系也匪浅。 “太子殿下这话就不合适了,”沈昱立马厉声反驳道,“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那起码也是大胤未来的栋梁之才。” “要是大胤的未来交在你手里,那才是真的完了。” 一道慵懒又冷冽的声音传来,程见秋抬头望去,竟是二殿下陆行风,她又拉着小桃行礼。 “虽然我从不指望你俩的嘴里能有什么好话,但看在这位二位小姐的面儿上,好歹也给我留几分面子吧。”沈昱有些忿忿不平。 陆行风拍拍沈昱的肩膀,“你这人何时要过颜面这种东西?” 两人互相揶揄着往前走去,陆行舟留在原地等着程见秋和小桃将那些糕点收捡好,这才跟上那二人的步伐。 莲花家宴得名于宫内的这处莲花台,并非是赏莲之意。每年的莲花家宴都会设在谷雨之后,莲花台的莲花此时还是一池的圆盘叶子,众人也没几个真正会去赏莲的,倒是宫墙角落的栀子已冒出头来,幽香之味在宴席上萦绕,久久不散。 正值申时三刻,去往莲花家宴的人也还零零星星的只有几人,临过门之时,程见秋寻了个机会走在陆行风一旁,将兜里的平安符交由他手上,并悄声言明是程见月嘱托她的。 “程三小姐不是说不想掺和进这些繁杂之事里吗,你可知一旦被旁人知道程尚书的千金私下送皇子平安符,会有多少人因此议论。”陆行风提醒道,声音仍旧是冷硬的。 “我知道,但同时,我也相信二殿下不会做出随意将消息泄露之事。”凭着陆行风能冒风险来护送太子和她回京这点,程见秋也明白这位殿下不屑于做出卖人的勾当。 “其实只是一把伞而已,程二小姐不必费此心思。你又是为何愿意为这位没什么交情的二姐送此物?” “大概我心善吧。” 程见秋想起刚回府的那晚,听雨轩里除了祖母送来的衣物之外,就只有程见月差人送来的东西,什么首饰胭脂新衣服,女儿家的东西样样不缺,甚至还有几本话本子。 她当然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有些东西,她却不能不在意。 家宴在酉时三刻才开。程侃毕竟身为尚书,程见秋凭着这个身份,坐的位置也没有处在角落,周围都有世家子弟和千金,身处其间被众人包围着,自然也没有特别显眼。 那位坐在上面的帝王同几位大臣谈笑风生着,因着相隔的距离不算近,他那带着威严之气的脸瞧不清楚,但周身的气场也无法让人忽视。 程见秋想起在乡间那所学堂念到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彼时年纪尚小,吃穿也不愁,也不明白这句诗的真正意思。 等到她头一回回京城,吃完晚宴后趁着众人还在把酒言欢,她溜到了程府的大门想出去买糖点,这时候对面来了一对父女,那女孩面颊黄瘦,身形娇小,连衣服上也有几处破洞。至于那父亲,头发花白得像是在染缸里泡了一回,面容憔悴,双眼凹陷。 女孩将父亲扶到墙边坐下,自己捧着一个旧碗去附近的面馆讨吃的。直到程见秋买完糖点回来,那对父女仍旧坐在墙边,这时候女孩手里的旧碗呈上了面汤,至于面条,有倒是有,但稀稀落落的就那么几根。 父女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面汤,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她这时看着手中的糖点,又望向程府的大门,这才有点明白那句诗的含义。 最后糖点她只吃了一小块,余下的都给到那个女孩手中。 程见秋看向那个位置,心里默默地嘀咕起这些权贵来。 而那位被她嘀咕的贵人,传她来答话。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程见秋身上,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越过那些掺杂着不明意味的目光,程见秋回忆着兰若姑姑教给她的那些礼仪,朝着永乐帝一拜。 “臣女程见秋,参见陛下。” 礼数无可挑剔,永宁帝点点头,“程尚书的女儿果然出色。你既救了太子,便是大功一件,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臣女不敢,救下殿下本就是路见不平,自然也不奢求有什么奖赏。” “这可不行,”永宁帝思索了片刻,找到了沈昱所在的位置,“大理寺可还缺人?” 沈昱眨了眨那双风波流转的眼睛,起身来到程见秋身旁行礼答话:“回禀陛下,大理寺司直缺二人,寺丞缺一人。” “那边让她入大理寺吧,封从六品寺丞。”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大胤朝素来有女子为官的风俗,现如今京城里亦有不少是从科举中走出来的女官。 只是程见秋从未想过做官。无他,只因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话引来祸端。 但事到如今,她仍然只能硬着头皮,又朝地上一拜:“谢陛下恩典!臣女定当恪尽职守。” “父皇!儿臣来迟了,请父皇恕罪!”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莲花台,那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有憔悴之色。 这人剑眉星目,墨色似的浓眉分外突出,整个人有些盛气凌人之感。 永宁帝一见此人,立马大悦,眉眼间的笑意竟分外真切,“行衍,来,走上前来让朕瞧瞧,这几个月跟着你大哥出征,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原来是七皇子陆行衍。 数月前,北部蛮夷有南下的趋势,永宁帝便安排大皇子陆行羽领兵出征,同行的,便是这位七殿下。 陆行衍闻言便上前,“回禀父皇,北部的那些蛮夷不足为惧,想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敢在侵扰北边了。儿臣跟着大哥学到了不少军中治理之术,只是北方还有战事未平,今年的家宴大哥也没法赶回来。” “无妨,”听闻陆行衍这样说着,永宁帝的喜悦又多了几分,“你大哥身负重任,也着实辛苦,这一路奔波,想必你也累了,好好歇息,请安什么的过几日再说。” “多谢父皇,”陆行衍望了望陆行舟的方向,“儿臣听说,六哥已是太子了,此事可是真的吗?” “当然,这以后,你要好好协助太子。” 陆行衍的目光久久未收回,“父皇,儿臣觉得不妥。” 程见秋突然佩服起此人来。能当着这么多人,当众反驳永宁帝的旨意,要么此人愚蠢至极,要么此人无比勇敢。 看永宁帝对此人的态度,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恃宠而骄? “哦,”永宁帝微微蹙眉,“那老七你说说,是哪里不妥?” 陆行衍收回目光,俯身一拜,“儿臣觉得,六哥在云梦泽生活了多年,今日回京,想必也不熟悉京城里的诸多事宜,况且,儿臣觉得,六哥担不起太子这一身份。” “那你觉得,你的诸位兄弟里,何人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永宁帝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但明显,喜悦之色退减了不少。 “儿臣......”陆行衍望着那几位皇子的方向,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作答,“儿臣不知。” “行了,”永宁帝一摆手,“老七也刚回来,就回到位置上去吧,今日莲花家宴,本就应该是欢聚的日子,就不必再谈论这些事情了。太子的事已定,希望今后,你们都能好好协助太子。” 这样说着,三人都退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皇子公主们坐在对面,程见秋越过缝隙,看见七殿下那道凌厉的目光正落在陆行舟身上,陆行舟眼睛里还是那般温和安静,他拿起面前的酒杯,朝着陆行衍一笑,陆行衍偏过头去,面露不屑之色。 第8章 灞桥案(1) 暮春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尤其是接连下了几场雨,霎时间雨停了风缓了,热气在悄无声息间涌入金陵城,没有风雨的光顾,城中的百姓已经摇起了蒲扇。 这天上午,程见秋踩着这股还不明显的热气走进了大理寺。 距离莲花家宴才过去不过三天的时日,程见秋只觉恍如隔世。短短数日的时间,自己就从没什么存在感的程三小姐成为救下太子的大功臣,还被今上在那么多人面前点名进入大理寺为官,事情发生得属实有些快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转变。 大理寺内似乎正忙得焦头烂额,每个人的脚下都生了火似的一刻也没停下,手上抱着卷宗,额间冒着密汗。 自然也没人理睬程见秋。她只好询问了门口当值的守卫,来到了报道的地方。 她一进门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俯在案桌前,面前摆满了卷宗和册子。一旁的小厮见状,轻咳了一声:“大人。” 那人闻声,才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还是含糊不清的,睡眼惺忪,“怎么了?”见着站在门外的程见秋,嘴角的梨涡浮现上来,“原来是程三小姐,哦对,今儿个是你来大理寺报道的日子。你挺幸运的,刚来第一天就有事做了,知道昨个儿夜里灞桥那边出了何事吗?” 程见秋心里腹诽,一来就遇事,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下还不知。” “户部尚书徐延的儿子徐之文,被人发现死在了灞桥的河边。”沈昱声音不紧不慢的,仿佛是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程见秋听说过这位徐尚书,相传从前还在做科举的监考官时,有不少世家大族的子弟从中欲行贿赂之事,徐延此人表面上将这些东西一一接下,暗里却让手底下的人将这些人的名字和送的东西都记录在册,等到科举一结束,便一齐呈交给今上,免去了这些人的名次和考试资格。 为避免旁的人怀疑,还让今上派人去彻查徐府,发现府中竟和京城的普通住宅没什么两样,仆人也只有两个,屋内除了必要的书籍和用具,其余的也没什么了。 “尸体是何时发现的?”程见秋问道。 “是昨天夜里寅时三刻发现的,发现之人是京城里的一位打更人,他那时路过灞桥,听到似乎有求救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徐之文已经半边身子泡在水里了,行刺的人却已不见踪影。” “这个打更人有嫌疑吗?” “可以排除掉。我今早已经盘问过了,徐之文身材高大,以这个人的身量,就算和徐之文起冲突,那也占不到什么优势,而且话里话外都没什么漏洞。” 沈昱说着便站起身来,将衣冠整理好,“我也是一早赶过来的,现场还没来得及去勘验,刚好你来了,就一块儿过去瞧瞧。” 程见秋已经数不清这是回到京城后第一回叹气了。这几日在程府等上任的诏书下来无所事事,成日就被程侃唤进书房里,听他语重心长地讲要少说话多做事,尽量别惹事,真出事了也别冲在前头,只要不犯错不给程家添堵就行的一长串说辞,她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往往是天不随人愿的。 灞桥那位每日守着时辰卖糕点的老人今天仍在,只是远了几里地,桥边里里外外地围了很多人,有看热闹的,也有奉命守在现场的衙差。 仵作跟在身后匆匆赶来,额间汗珠不断,气喘吁吁的,想来也是刚接到消息不久。 徐之文喉间有一道明显的刀痕,血就是从这里流向地面,半边身子因在水里泡过还湿漉漉的没有干。 趁着验尸的这个时间,沈昱带着程见秋去巡查周围,“现场看起来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想来这个凶手跟徐之文是比较熟悉的,”桥头有一串很浅的脚印,肉眼几乎分辨不出来,沈昱蹲下去细细观察着,伸手指了指,“这串是徐之文的,这串脚印......” 沈昱皱了皱眉,用手测量了一会儿,“像是个姑娘的,身高不足五尺。” 程见秋也面露疑惑,“那跟我差不多高,但你怎么就认定不是男人?” “看脚印深浅,这串脚印明显要浅很多,但也只是我的判定,还是先看看仵作验尸的结果吧。” 初步验尸的结果很明确,死因就是喉间的这道伤口,用刀之人手法熟练,几乎是一刀致命,干净利落,应是有点功夫在身上,至于死亡时间,和打更人发现的时间相差无几,也就是刚被人杀害没多久就没发现了。 “还有一点,徐公子是喝了酒的。”仵作道。 “京兆府办案!”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随即而来的是一名身着官服的女子,英姿飒爽,眉眼间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凛然,而跟在她身旁的,竟是陆行舟以及几名下属。 那女子见着沈昱,眼底涌上几分不满,“我当是谁呢,原是沈少卿,上次你就不让我查案,自己倒是跑去今上跟前领了功,今天这案子,你还要阻拦我么?” “不敢,”沈昱望了一眼陆行舟,施身行礼,“上次着实是有诸多不便,才没有让南宫小姐插手。如今有太子殿下在,我肯定是不敢打头阵的。” 南宫羽看了身边的太子殿下一眼,眸底的不满又深了几分,“这跟太子殿下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人说我是吃白食的。” 说罢,她便越过人群,去勘验现场了。 沈昱上前同陆行舟说了刚才仵作的验尸结果,又把那边的脚印交代了一番,“所以太子殿下现如今是……” “京兆府的法曹参军。” 所谓法曹参军,是有审理州郡刑事案件职责的七品官职,今上的几位皇子里有几位也是领了官职的,或高或低总之都没有闲着。 那边仵作初步验尸之后,又命人将徐之文运回殓房进行进一步的查验,围观的群众也在逐渐散去,最后只剩来查案子的几人。 一阵沉默。 “要不咱还是,先问问这附近的人吧,”最后还是沈昱先开了口,“看这个时辰想必徐尚书那边也已经知晓了,等问完我们再去徐府看看。” “同意。”众人异口同声道。 那卖糕点的老人是住在这附近不远处的,今儿个因为灞桥死了人,来买糕点的人寥寥无几,老人家也无精打采地摇着蒲扇看过往的人群打发时间。 “老人家,您这几日在这里卖糕点,可有察觉什么异样?”程见秋说着,递出了几块铜板买了点糕点。 一见生意来了,那老人精神也好了不少,他接过铜板,将糕点装好,“哎哟几位大人,我就是一卖糕点赚点营生的,每天来我这儿的人也不少,要说有什么异样……我有一日倒是看着有一穿红衣服的姑娘老是来灞桥这儿,也不做什么,就是在桥上站着,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脸倒是没看清,因为她蒙着一层面纱,你说每天站在灞桥这儿怨天怨地的人也不少,我之所以觉着她奇怪,是我那天因为得早起去买一些做糕点的食材,那个时候离天亮还早着呢,我路过灞桥的时候就看见她了,把我吓得不轻呢,你说说那一身红衣,又乌漆嘛黑的,我当是见鬼了呢,于是就赶紧跑了。” “等到我买完回来出摊,那时天也还没亮全,那姑娘还在那站着,我这才晓得那不是鬼,至于后来她什么时候走的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第一个客人到我这儿的时候就没看见人影了。”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程见秋接过糕点,道了谢,一行人又去附近问了一圈,最后也没打听到什么,现如今只有这个红衣女子的线索,倒是跟他们探查到的脚印对上了。 南宫羽叫来一辆马车,就这样朝徐府的方向而去。 马车内是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氛围。 程见秋倒是习惯了,她只管拿出怀里的糕点慢慢啃着。 南宫羽此人她了解不多,刚才沈昱也只告诉她,此人乃当今英国公府的独女,如今同陆行舟一样是京兆府的法曹参军,其母是今上的妹妹宁清公主,只是这位宁清公主很早就因病去世了,英国公很爱这个女儿,也没再另娶,程见秋这才想起来,在莲花家宴上跟这位南宫小姐的确有过一面之缘,她当时是跟着英国公来的,着的也是金陵城时兴顶好看的衣服,神色也没这么严肃,有些判若两人。 从见面开始南宫羽就没给过沈昱好脸色看,如今在马车上也不例外,只是碍着有旁人在,也不好太过分。 “太子殿下,我知道您跟这位沈少卿交情匪浅,但我还是得说一句,这个姓沈的,可能只是想邀功而已,他上次就拦着我不让我查案子,还说了一些花言巧语来迷惑我,这次他只是当着您的面,才不好从中作梗。”南宫羽愤愤不平道。 “上次的案子,是因为什么?”陆行舟跳过了对沈昱人格评判的话,问道。 “城北的税银一案啊,”南宫羽回想着,“你是不知道,当时的那些人,一个个的,只想着互相包庇,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银两。” “我记得,早几年城北那一块的治安,是英国公负责的,”陆行舟道,“没错吧?” “好……好像是……”南宫羽挠了挠头,“我爹平常也不会给我讲这些官场上的事情,所以也没什么印象。” “英国公之所以不给你讲,是希望你不要参与进来,平平稳稳地生活就挺好,”陆行舟望了一眼沈昱,“这位沈少卿不想让你参与此事,也是因为牵扯到英国公府,若是你去查此案,难保会有包庇英国公府之嫌。” “可……可是……”南宫羽欲言又止,又瞪了一眼沈昱,“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清楚?” “我说了啊,”沈昱无奈地笑笑,“只是你没听进去,还说什么你一定会秉公执法之类的话。” “我当然会秉公执法,我当这个法曹参军以来,就没有包庇过任何人!”南宫羽正色道。 “但英国公是你父亲,”陆行舟道,“真到那个时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就跟淑妃娘娘当年一样吗?” 车内霎时一片死寂,南宫羽问完也有些后悔,一脸懊恼之色。 程见秋啃糕点的声音也小了下去,陆行舟眸子里仍旧辨不清情绪,沈昱却难得地脸色有些难看。 “终归是不一样的,”陆行舟温声道,“总之,羽姑娘日后做事,还是得多考虑一下英国公府。” 程见秋知道淑妃娘娘是陆行舟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她只听人讲这位娘娘不是好人,说她蛇蝎心肠,至于这位娘娘身上具体发生过何事,她便不太清楚了。 而看着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似乎永远是温和的,认识以来还没有过什么不好的情绪,程见秋很难将他和恶毒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第9章 灞桥案(2) 马车在徐府大门前停下,徐府门口已挂上了白灯笼和素色楹联,府外那株古树正绿得茂盛,府内却隐隐传出凄凉的哭声,就这一道门,仿佛隔开了两处不同的光景。 众人见此都沉默着,跟着徐府的管家进了府内。 就如传闻中一样,徐府内的陈设摆件几乎没有,整座宅子都清雅得很,甚至有一丝空寂之感,瞧不见有什么下人,只在院子里有一处凉亭,修缮得有些简单,却不乏精致美观,凉亭毗邻着一湾清澈的池塘,水色澄明透亮,一盆盆荷叶点缀其间,偶尔有鲤鱼荡开一圈圈涟漪,跟徐府的清雅别致倒是如出一辙。 可惜来的时候不对,不然在凉亭里赏荷喂鱼,当是有别样的意趣,足以消磨掉些许困苦。 “府内看着是简陋了些,还望各位贵人见谅,”管家走在前头,说道,“我们老爷不喜欢那些什么奢靡奇巧的玩意儿,说是浪费钱财,他就喜欢喂鱼,从前还会跟少爷一起在凉亭里赏荷,两人就在那说说笑笑的,能待一整天,可惜啊......”管家没再继续说下去,众人却听出了话里的哽咽,沈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宽慰。 不多时便到了灵堂,陈夫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啜泣,尽管被自家小女儿搀扶着,身子却是摇摇欲坠的,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徐尚书在一旁烧着纸钱,手上竟不停地在颤抖着,丝丝缕缕的白发怎么着也遮不住,落在鬓边好不凌乱,瞧着一下子老了许多。 见到众人来,徐尚书颤巍地站起身,陆行舟示意他不必多礼,他才微微弓了弓身,“不知太子殿下到来,有失远迎。吾儿遭此不幸,还望殿下主持公道。” “徐尚书且放心,我们今日前来,就是想了解事情的始末,”陆行舟道,“还请徐尚书告知,徐公子昨日去了何处?与哪些人有过交集?” 徐尚书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便出了灵堂,一路跟着徐尚书,“身为父亲,我自认是很了解这个儿子的,一直都安分守己,从不做逾矩之事,也不会跟京城里那些纨绔一般四处花天酒地流连风月场所,只是近日来不知怎么的,他竟三天两头地就往醉花楼跑,我曾劝说过几次,仍旧置若罔闻,本想着等处理完这几日的事务,好好跟他谈谈,哪成想,会出这档子事......” 徐尚书握紧了拳头,双眼通红,似有无尽的话想说,最后还是缓缓吐出一口气,长叹了一声。 “醉花楼?”程见秋疑问道。她自小不在京城,对这些地方自然知之甚少,只是听这名字,就能猜到兴许是个烟花场所。 “就是城北的那家醉花楼,”沈昱解释道,“听说她们最近出了一个叫什么红娘子的头牌,许多人慕名前往,抛掷千金只为一睹其光彩。还有人说,这位红娘子不仅容貌绝色,连歌喉也是顶顶好的,只要听过一回,便终生难忘。” “难道徐公子近日就是因为这个红娘子才去的醉花楼?”程见秋思索着,按照刚才徐尚书和徐府管家的说辞,徐之文素来都是清洁守正的,蓦地有这种转变,想来是为了某个人。 “不是,”徐尚书摇摇头,万般无奈又浮上眼底,“若是为的这位红娘子,兴许事情还简单些,但偏偏,他为的,另有其人,偏偏我还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昨晚徐公子一夜未归,府里就没人去寻吗?”南宫羽道。 “昨日是之文外祖母的寿辰,每年这个时候之文都会去祝寿,也会同那边的几个小辈相聚夜话,我们自然也没去过问。” 这么说着,不觉间到了一处小院,同府内其它地方一样,院落清幽别致,没什么纷繁的物件。 “这是吾儿之文住的院子,就烦请大家看看能否找出一些线索来,只要不动里面的东西便好,”说着,徐尚书转身,向陆行舟行了个礼,比刚才的更显郑重,“殿下,老臣自问在官场二十余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从未行差踏错分毫,今日之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恳请殿下一定给老臣一个交代,也算是告慰吾儿的在天之灵。” 陆行舟连忙虚扶徐尚书起身,声音沉稳:“还请许大人放心,我既已到此,定当竭尽全力。” 许之文的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刻板。靠墙的书架上经史子集排列整齐,案几上笔墨纸砚各归其位,连镇纸都端正地也在未写完的宣纸上。桌上的那盆文竹也绿得喜人,想来也是徐之文平日里悉心照料的缘故。 程见秋缓步移至书桌前,纸上是未抄写完的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字迹清隽工整,笔锋却透出一股滞涩,到最后几笔甚至于有些毛躁,墨点微泅,似乎书写时有些心神不宁。 程见秋目光扫过案几,最后又落在那张宣纸上,她将其轻捻起,借着门外的光细细查看。 “可有发现?”陆行舟走到她身侧。 “没有,”程见秋摇摇头,将宣纸放回原处,按照之前的模样摆放好,“就是字迹有些波动,许是誊抄的时候心绪不佳。” “他的这些东西都不是什么奢华之物,”陆行舟拿起一支笔细细端详着,“用料也不怎么考究,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价格也便宜。” 南宫羽和沈昱已大致看过屋内的陈设,沈昱此刻正站在书架前,指尖划过书脊:“经史子集居多,杂书甚少,话本子倒是有几本。” 他随手抽出一本诗集翻动,书页间批注颇多,也有几处折痕,正要放回原处,动作却顿了顿——放置这本诗集的后面,有一个精致的木匣子,还上了锁,与周遭被翻阅得有些温润的旧籍一比,这木匣子簇新挺括,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围坐在案几前盯着这个木匣子发呆。 “屋内的,院子里的,甚至房顶上,我都检查一遍了,现在就这个木匣子有些可疑,但没找到开锁的钥匙。”最后还是南宫羽先开口道。 “我刚才也跑去找徐尚书了,他说他对这个木匣子没什么印象,”沈昱说着,从袖间取出一段细铁丝,在锁孔内拨弄了几下,一声清脆的轻响过后,木匣子应声而开。 木匣内并无金银珠宝,里面只一块玉牌和一叠信笺,沈昱将玉牌拿出,又把信笺展开,信上面的字迹俨然同宣纸上的一样,只写着短短的一句话:“五月十二,清风亭不见不散。”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 见到那枚玉牌的瞬间,程见秋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玉牌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的图案形似伞状,中间一点红宛如泣血的花,娇艳欲滴。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 陆行舟察觉到了程见秋的不对劲,“见秋姑娘,你可有什么发现?” 程见秋骤然清醒,“这枚玉牌,我从前在一本书上见过。” 一阵凉风袭来,吹动院落里的杂草轻颤,也吹得醉花楼内的铃铛丁零作响。 “映红,赶紧的,待会儿好些个达官贵人要来,指明了要你去唱一曲,可别耽搁时辰了。” “知道了。” 映红正拿起胭脂欲在唇上印下,就听到了外面人的催促,她有些不耐烦地应和着。 不多时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映红蹙了蹙眉,“马上就好了。” “映红。” 闻罢,映红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收敛了嘴角一直保持的弧度,起身去开门。 “你可真大胆,刚干完这票就敢出现在醉花楼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来人正是南知,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好友。 “无所谓了,”南知将怀里沉甸甸的钱袋子递给映红,“这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积蓄,你这边再攒一些,就够你赎身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回蜀地去......” 映红将钱袋子推了回去,声音沉下来,“这是何意?这可是你这些年出生入死才拿到的银两,为着这些钱,你可为那人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你就要这么白白送给我?” 映红见南知没说话,心头猛地一紧,又继续追问道:“你别告诉我,你这是要走了。” 南知这才点点头,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那你知不知道,你根本就走不掉,”映红自己都听出来声音里掺杂了些许怒意,“你是帮他做事的,你觉得他会任凭一个掌握他那么多秘密的人就这么走了?你未免太天真了。” 南知还是没说话,只是埋着头,揉搓着那个钱袋子,指节微微发白。 看着南知这副模样,映红这才反应过来,努力平息心下的焦虑不安,“你该不会,就没想过走吧?” “映红,对不住......”南知终于抬眼,屋内昏黄的灯落在她眼底,映出一片磨人的寂静,让人心里发涩。 “你去看他了是不是?”映红没敢去看南知,微微地撇过头去。 南知点点头,泪水不知何时涌了上来,再也收不回去,“映红,我本该就是要死在那年冬天的,是殿下救了我,让我帮他做事。这么多年,我手上沾的血也够多了,我也知道自己走不出这座京城,但我本来也没想着离开。徐公子是个顶顶好的人,是我的错,我不该践踏他的真心,我有此一劫,也是应该的。” 这回轮到映红没再说话。她沉默良久,这才从床底拿出一个匣子,“难怪你前几日会拿这个匣子给我。这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这几年在他身边做事,收集的一些证据。他与各地官员往来的暗账,私自铸的兵符图样,还有其它一些我也没太看懂的书信,”南知道,“若我真出事了,你就把这些东西拿给当今的太子殿下,告诉太子,当日刺杀他的,正是......” 门外的催促声再次响起:“映红!怎么还没来!客人们都等急了!” “就来,”映红扬声应了,再回头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之意,“我明白了。钱我是不会要的,蜀地我自然会回去,但绝不是靠这种方式回去。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惜命得很,不想惹事,当时你拿这个匣子给我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将它付之一炬,但你当时是第一次求我......你放心吧,倘若你真出事了,我也会拉他一起下水。” 楼下琴瑟已起,映红将匣子放回原处,随即推门而出。走廊的喧嚣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这间寂静的屋子。 南知听见映红的裙裾轻拂过木梯,环佩清脆地作响,她知道,此时的映红不是映红,而是近日名声大噪的“红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