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君故》 第1章 残玉与裂缝 2024年,深秋,西安。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特展厅里,灯光昏暗而聚焦。 姜晚站在展柜前,调整了一下领口的麦克风,对着直播镜头露出了标志性的灿烂笑容。 “各位家人们,正如我刚才所说,大秦的强悍在于‘法’,而大秦的悲剧在于‘情’的缺失。今天我们要看的这件压轴文物,非常特殊。” 她侧身让开视野,指着防弹玻璃柜中那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佩。 那玉佩并不温润,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它只有半个巴掌大,边缘参差不齐,表面布满了一道道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焦痕,隐约还能看出一只蟠螭的纹路,却因为高温而扭曲变形。 “这是上个月在阿房宫遗址边缘的灰坑中新出土的。大家看它的材质,是极品的新疆和田青玉,按秦制,非皇室宗亲不可佩戴。但奇怪的是,它并不在任何墓葬中,而是出现在了当时大火焚烧后的灰烬层里。” 姜晚的声音放低了一些,那是她讲到动情处的习惯:“碳十四检测显示,它经过了长时间的高温焚烧。而在玉佩的背面,刻着一个小篆的‘婴’字。” 直播间弹幕瞬间刷屏: “婴?难道是秦三世子婴?” “那个在位只有46天的倒霉蛋?” “主播,这玉佩看着好邪乎啊。” 姜晚看着弹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作为一名资深文物修护师兼历史博主,子婴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史书上对他的记载太少了,少到只有“素车白马,系颈以组”的屈辱投降,和最后被项羽“杀之,灭秦宫室”的惨烈结局。 “是的,极有可能是子婴的随身之物。”姜晚隔着玻璃,目光似乎想穿透那两千年的时光,“他是秦朝最后的守墓人。他在绝望中杀死了权臣赵高,试图力挽狂澜,但历史没有给他机会。这枚玉佩,或许就是他最后时刻,在阿房宫的大火中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 就在这时,展厅的地面突然剧烈震颤了一下。 “轰隆——” 并非那种普通地震的晃动,而是一种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咆哮,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警报声瞬间尖锐地响起。头顶的射灯疯狂摇晃,光影在展厅内撕扯出错乱的线条。 “地震!快疏散!”安保人员的吼声在远处响起。 姜晚本能地想要护住展柜,但震动来得太快太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号称防弹防震的特种玻璃柜竟然从底座处崩裂开来。 并没有碎片四溅,那个沉重的展柜直直地向姜晚倒了下来。 躲不开了。 姜晚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掌心一阵剧痛。破碎的玻璃划破了她的手掌,鲜血瞬间涌出,滴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那枚焦黑的玉佩上。 血液接触玉石的一瞬间,姜晚感到一阵恍惚。她并没有感到被重物砸中的疼痛,反而感到一股灼烧感从掌心顺着手臂瞬间烧遍全身。 那枚死寂了两千年的玉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贪婪地吸吮着她的鲜血,原本焦黑的表面瞬间泛起了一层妖异的红光。 周围的尖叫声、警报声迅速远去,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姜晚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拉伸,像是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滚筒洗衣机。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遥远、极其疲惫的叹息: “……若有来世,不生帝王家。” 冷。 刺骨的冷。 姜晚是被冻醒的。这种冷不像是西安深秋的凉意,而是一种阴湿、陈腐,带着霉味和血腥气的冷,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刺得生疼,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嘘!你要死啊!”一双粗糙的小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声音里带着极度的惊恐,“阎令史的人就在外面,你想被拖去喂狗吗?” 姜晚惊魂未定,瞪大了眼睛。 借着从破败窗棂透进来的惨白月光,她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穿着灰扑扑深衣、梳着双鬟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圆脸蛋上蹭着黑灰,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 这是哪里?医院?剧组? 姜晚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身下铺的根本不是病床,而是一堆发霉的稻草。她低头看自己,原本精致的职业西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同样粗糙、散发着馊味的麻布深衣,手掌心的伤口还在,虽然不再流血,但火辣辣地疼。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搜!赵中丞有令,宫中无论何处,凡行迹可疑者,格杀勿论!” 一个尖细却阴毒的声音在院子里炸响。 捂着姜晚嘴的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姜晚脸上,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完了完了,是阎乐……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阎乐……姜姐姐,咱们要是被发现了偷懒,肯定没命了。” 阎乐?赵中丞? 这两个名字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姜晚混沌的大脑。 阎乐,赵高的女婿,现任咸阳令,那个历史上亲手逼杀秦二世胡亥的刽子手。 赵中丞,指的自然是那个指鹿为马、权倾朝野的赵高。 姜晚的心脏猛地收缩。她穿越了?而且还是穿到了秦朝末年这个最黑暗、最血腥的时间节点? 职业本能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反手握住小姑娘的手腕,用尽可能镇定的眼神安抚对方,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嘭!” 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脚踹开,冷风卷着枯叶灌了进来。 几个手持火把和长戈的黑甲卫士冲了进来,火光瞬间照亮了这个家徒四壁的破屋子。为首的一个男人,身形瘦削,颧骨高耸,穿着一身与其气质不符的华丽官服,眼神像毒蛇一样在屋内扫视。 正是阎乐。 “这屋里是什么人?”阎乐用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嫌弃这里的霉味。 那个小姑娘——也就是姜晚的新室友,反应极快,立刻拉着姜晚从稻草堆上爬下来,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回答:“回……回大人的话,奴婢们是负责打扫这片废弃宫室的粗使宫女。刚才太累了,稍微歇了一会儿……” 姜晚虽然还没完全适应身体,但也知道这时候“随大流”是最安全的。她学着小姑娘的样子,伏低身体,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大气都不敢出。 作为专门研究秦史的学者,她太清楚秦法的严苛,尤其是在赵高掌权的这段时期,杀人如同割草。这时候要是敢抬头直视官员,或者说错一个字,下场可能就是身首异处。 阎乐走到两人面前,黑色的官靴停在姜晚的手边。 “抬起头来。”阎乐冷冷地命令。 姜晚感觉身边的小姑娘抖得像筛糠一样。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但目光始终低垂,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古代下人对上级最标准的姿态。 火把凑近了姜晚的脸。 阎乐眯着眼打量着她。姜晚这具身体虽然穿着粗布麻衣,脸上也抹了灰,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太清亮了,根本不像是一个常年在这个绝望皇宫里挣扎求生的奴婢该有的眼神。那是现代人才有的、未被奴性驯化的眼神。 “面生得很。”阎乐突然俯下身,手中冰冷的马鞭挑起了姜晚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何时入宫的?” 死亡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姜晚脑海中飞速运转。她继承了这具身体的残留记忆吗?没有。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说错一个字,查无此人,立刻就会被当成刺客处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小姑娘突然磕头如捣蒜,抢着说道:“大人!她叫姜晚,是上个月刚从织室调过来的!因为……因为前几天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有点呆傻,话都说不利索,大人您别跟个傻子计较!” 姜晚立刻领会,顺势做出呆滞瑟缩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呜咽,身体像受惊的鹌鹑一样往后缩。 阎乐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种低贱的傻子失去了兴趣。 他嫌恶地收回马鞭,在姜晚肩膀上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 “既然是傻子,就老实干活。”阎乐直起腰,目光看向窗外那片漆黑深邃的宫殿群,阴恻恻地说道,“最近宫里不太平,望夷宫那边死了不少人。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哼。”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个“哼”字里透出的血腥味,让姜晚背后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走!去那边搜!” 阎乐一挥手,带着卫士们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那个小姑娘才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姜晚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她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那是一双年轻、粗糙、布满冻疮的手,不再是修复师那双精心保养的手了。 “谢……谢谢你。”姜晚声音沙哑地开口。这是她在这个时空说的第一句话。 小姑娘爬过来,紧张地摸了摸姜晚的额头:“姜姐姐,你吓死我了!刚才你怎么不说话啊?要是阎令史真的查起来,咱们都得完蛋。” 姜晚看着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竟然还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同伴冒死撒谎。 “我……刚才真的吓傻了。”姜晚苦笑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又红了:“姜姐姐,你真的烧坏脑子了?我是阿鸢啊!咱们都在这冷宫扫了半个月的地了。” “阿鸢……”姜晚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轻轻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我好多事都不记得了。现在……现在是什么年份?” 阿鸢奇怪地看着她,但还是老实回答:“秦二世三年啊。怎么了?” 秦二世三年。 姜晚闭上了眼睛,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作为历史修复师,她对这个时间点太敏感了。 秦二世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07年。 这一年,巨鹿之战即将爆发(或者已经爆发),项羽将要在那里埋葬秦军的主力。 这一年,赵高将会在望夷宫逼杀秦二世胡亥。 这一年,距离刘邦攻破武关、兵临咸阳,只剩下不到几个月的时间。 而距离项羽一把火烧掉阿房宫,将这座咸阳城化为灰烬,只剩下一年不到。 也就是说,她刚刚死里逃生穿越过来,却发现自己登上的,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而且撞冰山的时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完了……”姜晚喃喃自语。 “什么完了?”阿鸢凑过来,从怀里掏出半个藏得严严实实的硬面饼,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大半塞给姜晚,“别怕,虽然阎令史凶,但咱们只要躲在这西边的废宫里,不去前殿招惹那些贵人,总能活下去的。快吃吧,今天只有这个了。” 姜晚看着手里那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面饼,又看着阿鸢那双清澈透亮、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卑微希望的眼睛,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阿鸢不知道,大秦要亡了。 她不知道,很快这座皇宫就会变成人间炼狱。这里的所有人,包括这个善良的小姑娘,大概率都会死在乱军的刀下,或者被那场大火烧成灰烬。 姜晚咬了一口面饼,粗粝的口感磨得嗓子生疼,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 无论是为了回家,还是为了别的,首先得活下去。 “阿鸢,”姜晚咽下那口像沙砾一样的食物,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锐利,“这里是西边的废宫?那这附近住着什么人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史书记载,在这个时期,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就被软禁在咸阳宫偏僻的一角。 阿鸢压低声音,指了指隔壁那个更加破败、杂草丛生的院落:“那边啊?那边住着个疯子。” “疯子?”姜晚心头一跳。 “嘘,小声点。”阿鸢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始皇帝的长孙,扶苏公子的儿子。但是早就疯了,整天吃土喝泥,还会咬人呢!赵中丞留着他,就是为了羞辱赢氏皇族。大家都躲着那边走,姜姐姐你可千万别过去。” 姜晚猛地转头,看向窗外那片漆黑的院落。 夜风吹过,枯草瑟瑟作响,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呜咽。 扶苏之子。 赢子婴。 那个在历史上留下了无尽遗憾,那个拥有这块玉佩的主人,那个她刚才在直播里还在惋惜的悲剧英雄。 原来,就在隔壁。 姜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玉佩!玉佩竟也跟着穿越过来了,那块在大火中,边缘烧得焦黑的玉佩。 命运,在这一刻闭合了它的圆环。 “阿鸢,”姜晚看着黑暗中那座孤寂的宫殿,轻声说道,“睡吧。明天……会是很长的一天。” 第2章 墙角的疯子 天刚蒙蒙亮,咸阳宫的钟声沉闷地敲响了。 那声音不像是在报晓,倒像是在为这座即将死去的庞大帝国敲丧钟。 姜晚是被阿鸢摇醒的。昨晚那一块硬面饼根本不顶饿,她是饿着肚子醒来的,胃里像是有火在烧。 “姜姐姐,快起来,管事的公公来了。”阿鸢一边飞快地整理衣襟,一边压低声音提醒,“今天轮到咱们给隔壁送饭了。” 姜晚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强撑着爬起来。 冷宫的早晨格外难熬,井水冰得刺骨。姜晚学着阿鸢的样子,用冷水泼了把脸,试图让自己那颗还在发懵的现代大脑彻底清醒过来。 负责管理这片废宫的是个姓赵的老宦官,大家都叫他赵更衣。他长着一双势利眼,手里拎着一个早已掉漆的食盒,站在院门口不耐烦地用脚尖点地。 “新来的那个傻子呢?”赵更衣尖着嗓子喊道。 阿鸢连忙把姜晚推了出去:“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赵更衣嫌弃地上下打量了姜晚一眼,把那个沉甸甸的食盒往她怀里一塞:“算你运气好,刚来就有‘好差事’。把这个送到隔壁望夷宫偏殿去。” 姜晚抱着食盒,入手沉重,里面却并没有散发出什么食物的香气,反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馊味,像是泔水桶放了两天的味道。 “记住,”赵更衣阴恻恻地警告道,“把饭放下就走,别多看,别多嘴。要是被那个疯子伤了,或者被守卫当刺客砍了,也是你自找的。” 阿鸢在后面一脸担忧地看着姜晚,悄悄做了个“小心”的手势。 姜晚点了点头,抱着食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院门。 …… 隔壁的院落,比姜晚想象的还要荒凉。 这里原本应该也是咸阳宫辉煌建筑群的一部分,雕梁画栋依稀可见昔日的精致,但现在,朱红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了里面发灰的木头,像是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枯黄的藤蔓像死蛇一样缠绕在回廊的柱子上。 院门口并没有像样的守卫,只有两个歪戴着头盔的秦兵靠在墙根下打盹晒太阳。 看到姜晚过来,其中一个士兵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嗤笑道:“哟,又是送猪食的来了?进去吧,小心点,昨天那个疯子刚发过狂,别被咬下一块肉来。” 另一个士兵哄笑起来:“咬死正好,赵令史早就想这疯子死了,只是碍着始皇帝的余威不好明着动手罢了。” 姜晚低着头,装作听不懂他们的嘲讽,快步穿过了那扇摇摇欲坠的宫门。 一进院子,一股更加浓烈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霉菌、尿骚味和陈旧灰尘的味道,让人窒息。 “公子?”姜晚试探着轻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只有几只受惊的乌鸦从枯树上嘎嘎叫着飞起。 姜晚握紧了食盒的提手,手心微微出汗。她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走到了正殿的门口。殿门早已损坏,半扇门板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张着大嘴的怪兽。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阴影里。 大殿内空荡荡的,原本应该摆放案几和屏风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地碎瓦砾和厚厚的灰尘。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光柱从屋顶的破洞里投射下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姜晚环视四周,终于在最里面的墙角发现了一团黑影。 那是一个人。 那个传说中的扶苏之子,赢子婴。 他穿着一身早已辨不出颜色的单薄中衣,布满了污渍和破洞,长发像乱草一样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他正背对着姜晚,蜷缩在阴冷潮湿的墙角,整个人瘦得像一副骨架。 姜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这就是那个将在几十天后,一剑刺杀赵高,为大秦做最后一搏的男人? 这就是那个历史上“素车白马”,为了百姓忍辱负重的君王? 此刻的他,甚至不如现代流浪狗收容所里的动物体面。 “吃饭了。”姜晚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无害。 她走近几步,准备放下食盒。 突然,那团黑影动了。 子婴猛地转过身来,动作迅猛得像一只受惊的野兽。 姜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借着那缕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度消瘦、苍白如纸的脸,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 但即便如此狼狈,依然能看出他原本俊美的骨相——那是赢姓皇族特有的冷硬与高贵,就像她在博物馆里修复过的兵马俑将军像,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锋利。 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焦距,只有浑浊、呆滞,以及一种类似于野兽护食的凶狠。 他死死盯着姜晚手里的食盒,喉咙里发出“荷荷”的怪声。 姜晚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悯。她打开食盒,那股馊味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一碗不知是什么谷物煮成的糊糊,上面还飘着几根枯黄的菜叶,甚至能看到一只死苍蝇浮在表面。 这是给人吃的? 姜晚的手颤抖了一下。 子婴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珍馐美味,猛地扑了过来,一把夺过那碗馊饭,不顾滚烫还是冰冷,也不用筷子,直接用脏兮兮的手抓起那团糊糊往嘴里塞。 “别……”姜晚作为现代人的本能反应让她脱口而出,“脏!别吃!”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拦,想要把那只死苍蝇挑出来。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子婴手腕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子婴像是被触犯了领地,猛地丢下陶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他反手扣住了姜晚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紧接着,他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姜晚的手背上! “啊!” 剧痛钻心。 姜晚痛呼出声,眼泪瞬间飙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皮肉都要被撕下来了。 “放手!你是狗吗!” 姜晚疼急了,另一只手本能地去推他的肩膀。 两人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扭打在一起。姜晚的身体还很虚弱,根本不是这个“疯子”的对手。她被子婴死死压在身下,后背撞在冰冷的地砖上,痛得龇牙咧嘴。 子婴并没有松口,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姜晚疼得浑身发抖,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了近在咫尺的子婴的双眼。 乱发掩映下,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前一秒还浑浊呆滞的瞳孔,此刻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一丝疯癫,只有如刀锋般锐利的冰冷,和深深潜藏的……审视。 那是一种绝对清醒的、在黑暗中蛰伏了太久的猎手的眼神。 他在装疯! 而且,他在判断我是不是赵高派来试探他的死士! 姜晚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无比清晰。她停止了挣扎,任由鲜血顺着手背流淌。她不再把他当做一个疯子,而是把他当做一个平等的、危险的对手。 她忍着剧痛,死死盯着那双眼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说出了四个字: “……别装了,疼。” 这四个字,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杀意暴涨。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摸索到了一块尖锐的碎瓷片,正悄无声息地抵在姜晚的颈动脉上。 只要他稍微用力,姜晚就会变成这废殿里的一具新尸体。 姜晚感觉到了那冰冷的锋刃,她屏住呼吸,没有求饶,也没有尖叫。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穿越了两千年时光的、透彻的悲哀和理解。 “我不是赵高的人。”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在等什么。” 你在等那把剑出鞘的一天。 你在等那个可以洗刷所有屈辱的时刻。 子婴的瞳孔剧烈收缩。 这个低贱的宫女,这双奇怪的眼睛……她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看透了他在这地狱里苦苦支撑的脊梁。 殿外突然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子婴眼中的杀意瞬间褪去,重新换上了那副呆滞浑浊的面具。他松开了嘴,却用力推了姜晚一把,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傻笑:“嘿嘿……肉……吃肉……” 他抓起地上洒落的馊饭,再次往嘴里塞去,甚至故意将那片抵在姜晚喉咙口的瓷片踢远,仿佛刚才那个满身杀气的男人只是姜晚的幻觉。 姜晚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背,踉跄着爬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活命,正把尊严踩在泥土里践踏的皇孙,心中的震撼压过了手上的疼痛。 史书上那寥寥数语的“子婴”,在这一刻,变成了有血有肉、令人心碎的实体。 姜晚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阿鸢早上给她的半块还没舍得吃的面饼。那是干净的,虽然硬,但是没毒,也不馊。 她把面饼轻轻放在子婴面前那块还算干净的砖石上。 “这个干净。” 说完,她没有再看他一眼,提起空荡荡的食盒,转身向殿外走去。 她不敢回头,怕眼泪掉下来被他看见。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子婴停下了吃馊饭的动作,抓起了那块面饼。 姜晚走出大殿,阳光刺眼,照得她一阵眩晕。她看着自己手上那个触目惊心的牙印,血肉模糊,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真实。 这一口,把她彻底咬进了这段历史里。 她知道,她回不去了。至少在阿房宫的大火燃起之前,她没法把这个人一个人留在这个地狱里。 第4章 预言 这一天过得异常漫长。 姜晚手里拿着扫帚,机械地清扫着枯叶,心思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在赌。 史书上关于秦二世三年的记载,虽然大事件确凿,但具体到某一天的天象,往往语焉不详。她依稀记得《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一句关于这年秋天的记载:“星坠至地,其石成陨。” 但如果……如果那是史官的杜撰呢?又或者,如果她记错了日期呢? 每想到这里,姜晚脖子上那道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姜姐姐,你怎么一直在发抖?”阿鸢凑过来,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是不是伤口发炎了?我再去求赵更衣给点草药吧。” “不用。”姜晚拉住阿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只是有点冷。” 她不能告诉阿鸢,今晚戌时,将决定她是继续活着,还是变成这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女尸。 …… 戌时将至。 夜幕降临,整个咸阳宫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更鼓声,一声声敲打在姜晚的心上。 姜晚找了个借口,避开了阿鸢,悄悄溜到了冷宫后院的一处高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东方的整片天空。 寒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麻布衣衫猎猎作响。她抱紧双臂,眼睛死死盯着东方那片漆黑的夜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没有流星。 只有厚重的云层,像一块黑色的裹尸布,遮蔽了一切星光。 姜晚的手心全是冷汗。难道……历史真的发生了偏差?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是踩碎枯叶的声音,轻微,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姜晚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来了。 “看来,上天并不站在你这边。” 子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 姜晚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子婴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今夜的他,依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但他手里握着半截断裂的木刺——那是他能找到的最趁手的武器。他的眼神清明而冷酷,在夜色中闪烁着幽光。 “时辰还没过。”姜晚强作镇定,声音却在微微发颤,“公子既然来了,何不再多等片刻?” “孤没那个耐心陪一个疯女人看天。”子婴往前迈了一步,手中的木刺微微抬起,“你是赵高的人也好,是六国的细作也罢,既然知道了孤不疯的秘密,今夜就必须死。” “你就这么急着杀我?”姜晚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的石栏杆,“杀了我容易,但杀了我,谁来告诉你赵高哪天会死?谁来告诉你项羽何时入关?谁来帮你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大秦?” “大秦……”子婴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大秦若是要靠一个女人的妖言来救,那亡了也罢。” 他不再废话,身形暴起,手中的木刺直取姜晚咽喉。 这一击,迅猛、狠辣,带着必杀的决心。 姜晚瞳孔骤缩,她根本躲不开。 就在那尖锐的木刺距离姜晚的喉咙只有半寸,甚至她已经能感觉到木刺带来的劲风时—— “轰——!!!” 一声巨响,仿佛天裂。 原本漆黑如墨的东方夜空,毫无征兆地被一道强光撕裂了。 那不是普通的流星,那是一团燃烧的火球,拖着长长的、赤红色的尾焰,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咆哮着划破苍穹。 整个咸阳宫瞬间亮如白昼。 惨白的光芒照亮了姜晚惨白的脸,也照亮了子婴那张错愕到极点的脸。 木刺悬停在半空。 子婴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妖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坠向东郡的方向。大地的震颤甚至传到了脚下。 长星坠地,赤光冲天。 这是大凶之兆,也是天命之言。 姜晚看着那道光,浑身虚脱,差点瘫软在地上。她赌赢了。历史没有欺骗她。 “看到了吗?”姜晚喘着粗气,声音虽然发抖,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力量,“这就是天命。赵高倒行逆施,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子婴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没有动。 在那耀眼的火光映照下,他眼中的杀意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动,以及一种看向未知的敬畏。 在古人眼中,能预言这种天象的人,要么是通神的巫觋,要么是真正的智者。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能随意斩杀的草芥。 光芒渐渐消散,夜空重归黑暗,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硫磺烧焦的味道。 “哐当。” 子婴手中的木刺掉落在地。 他转过身,第一次正眼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宫女。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多了几分凝重。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问。 既然证明了价值,那就是谈判的时候了。 姜晚扶着石栏杆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想活着。”她直视着子婴的眼睛,坦诚地说道,“在这乱世里,我想找个能庇护我的人。而在这咸阳宫里,唯一还有人心、还有骨气的,只有公子你。” 子婴沉默了片刻,冷笑:“庇护?孤自身难保,是一条被困在浅滩的鱼。” “鱼若入海,便可化龙。”姜晚走近一步,“赵高看似权倾朝野,实则众叛亲离。胡亥一死,他必立新君。公子是始皇长孙,这皇位,非你莫属。” “皇位?”子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那是刑具。” “是刑具,也是利剑。”姜晚压低声音,“只要公子拿到那把剑,我就有办法帮你斩断锁链。” 夜风呼啸,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许久,子婴弯下腰,捡起了那根木刺,却并没有再指向姜晚,而是随手扔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从今日起,孤不会再让人试探你。”他转过身,背对着姜晚,声音依旧冷淡,却多了一份承诺的意味,“但在孤杀赵高之前,你最好闭紧你的嘴。若是泄露半句,孤保证,你的下场会比死在流星下更惨。” 姜晚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就是结盟了。 “还有,”子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落在姜晚还在渗血的手背上,“……那是孤咬的?” 姜晚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不碍事。” 子婴没有说话,只是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极小的、脏兮兮的陶瓶,随手向后一抛。 姜晚慌忙接住。 “这是以前宫里御医留下的金疮药,虽然放得久了,但也比粗盐强。”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融入了黑暗中,重新回到了他那座破败的囚笼。 姜晚握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陶瓶,站在高台上,看着那颗流星坠落的方向。 东郡,那是秦始皇驾崩前曾有陨石坠落的地方,上书“始皇帝死而地分”。如今又是陨石坠落,大秦帝国的丧钟已经敲响了。 但至少,她在这艘沉船上,找到了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同伴。 “赢子婴……” 姜晚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坚定的笑。 “既然我来了,这结局,总得变一变吧。” 第5章 望夷宫的血腥味 流星坠落后的第三天,咸阳城的天空依然阴沉。 一种诡异的压抑感笼罩着整座皇宫。 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宦官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宫女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谁都知道,那颗陨石砸出的不仅是一个大坑,更是赵高心中的恐惧。 恐惧到了极点,就会变成杀戮。 姜晚正在冷宫的井边洗衣服。水很冷,刺得她手指通红,手背上那个结痂的牙印还在隐隐作痛。 “姜姐姐,你听……”正在晾衣服的阿鸢突然停下了动作,脸色煞白地指着东边。 姜晚抬起头。 风中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哪怕隔着重重宫墙,也能听出那是金戈撞击的脆响,还有凄厉的惨叫声。 那个方向,是望夷宫。 秦二世胡亥斋戒居住的地方。 姜晚手中的棒槌“啪”的一声掉在水里。 来了。 史书上的那一页,终于翻到了。 就在今天,赵高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将率兵攻入望夷宫,逼迫那个昏庸暴虐的秦二世自杀。 “别看,别听。”姜晚迅速擦干手,拉着阿鸢往屋里推,“把门窗都关死,不管外面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出去!” 阿鸢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躲进了被窝。 安顿好阿鸢,姜晚却没有躲。她看着隔壁那座死寂的废殿,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胡亥一死,杀红了眼的乱兵未必会放过近在咫尺的子婴。 她咬了咬牙,抄起门后的一根顶门杠,猫着腰冲向了隔壁的院落。 …… 废殿内。 子婴正盘腿坐在阴影里,手中紧紧握着那半截断裂的木刺。 他也听到了。 那是他叔父胡亥的惨叫声,也是赢姓皇族最后的哀鸣。 但他没有动。他像一尊石像,死死压抑着体内翻涌的戾气。他知道,赵高在看着,全天下都在看着。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的“正常”反应,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嘭!” 院门被暴力撞开。 并不是赵高,而是一群杀红了眼的乱兵。他们刚在望夷宫杀了人,身上还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趁着混乱冲进这偏僻的冷宫,想顺手捞点油水,或者找个弱者发泄那无处安放的暴虐。 “呦,这不是咱们的疯公子吗?” 领头的一个屯长满脸横肉,盔甲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他一脚踢开殿门,带着四五个狞笑的士兵闯了进来。 子婴依然缩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像只受惊的狗。 “听说胡亥那昏君已经抹了脖子了。”屯长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子婴,一口浓痰吐在子婴脚边,“这赢家的种,如今就剩这一窝疯狗了。” 周围的士兵哄堂大笑。 “头儿,这疯子虽然傻,但毕竟是公子,身上总该有点值钱的东西吧?”一个士兵贪婪地盯着子婴腰间那块黯淡的玉佩。 屯长狞笑着拔出腰刀,用刀背狠狠拍了拍子婴的脸:“喂,疯子,把你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老子送你去见你那个死鬼叔叔!” 冰冷的刀锋拍打在脸上,是一种极度的羞辱。 子婴低垂的眼帘下,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他的右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根木刺就在袖中,只要他想,半息之内,他就能刺穿这个屯长的咽喉。 但他不能。 杀了这几个人容易,但杀人之后呢?赵高的大军就在外面。暴露武功,就是灭顶之灾。 忍。 必须忍。 “嘿嘿……吃……吃肉……”子婴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傻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手还在身上乱抓,把那块玉佩扯下来递过去,像是在献宝。 “真他娘的晦气!”屯长一把抢过玉佩,却嫌弃子婴手脏,抬脚就朝子婴的心窝踹去,“滚远点!” 这一脚用了十成力气。 子婴闷哼一声,被踹翻在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但他依然在笑,笑得像个真正的白痴。 “哈哈哈哈!什么狗屁皇孙,就是一条狗!”屯长似乎在虐杀中找到了快感,举起手中的马鞭,对着倒在地上的子婴就要狠狠抽下去,“老子今天就替赵中丞好好教训教训这疯狗!” 鞭子带着破风声呼啸而下。 子婴闭上了眼。他不能躲,躲了就露馅了。这一鞭子下去,可能会皮开肉绽,但他必须受着。 “住手!” 一声尖锐的厉喝突然在门口炸响。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冲了进来,毫不犹豫地扑在了子婴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即将落下的一鞭。 “啪!” 一声脆响。 那一鞭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姜晚的背上。粗糙的麻布衣衫瞬间被撕裂,一道血痕迅速渗了出来。 “唔!” 姜晚痛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这一鞭子比之前被咬那一口还要疼十倍,像是火钳烙在皮肤上。 但她死死抱着子婴的头,没有松手。 她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这具身体在一瞬间紧绷到了极致,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子婴的杀气已经控制不住了,他要反击! “别动!求你!”姜晚趴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哭腔飞快地说道,“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婴僵住了。 他闻到了姜晚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那是她刚洗完衣服的味道,混合着此时此刻刺鼻的血腥味。 这个女人,又一次挡在了他面前。 “哪里来的贱婢?找死吗!”屯长见有人敢拦,顿时大怒,举起鞭子就要再打。 姜晚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是赵府的人!” 她大声喊道,声音虽然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底气。 屯长的鞭子停在半空。在这咸阳城里,谁也不敢惹赵高的人。 “你放屁!”屯长狐疑地看着她,“赵府的人怎么会穿这种破烂?” “我是赵令史安插在这里监视这疯子的眼线!”姜晚死死盯着屯长的眼睛,语速极快,“这疯子是赵中丞特意留着的‘玩物’,留着有用!若是被你们打死了,坏了中丞的大计,你们谁担待得起?” 她赌的就是这些人对赵高的恐惧。 屯长犹豫了。他确实听说赵高对这个疯公子另有安排。 “再说了,”姜晚从怀里掏出阿鸢之前给她的那半块硬面饼,装作恭敬地递过去,“几位军爷辛苦,这疯子身上哪有什么油水。望夷宫那边才是金山银山,去晚了,可就被别人抢光了。”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比起欺负一个穷疯子,去望夷宫抢夺皇帝的珍宝显然更有吸引力。 屯长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又看了看趴在子婴身上满背是血的姜晚,啐了一口:“算你这疯狗命大!走!去望夷宫!”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大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姜晚浑身脱力,从子婴身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上。背后的剧痛让她冷汗直流,脸色惨白如纸。 “你疯了吗?” 子婴坐起来,看着姜晚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声音沙哑得可怕,“那一鞭子可能会打断你的脊骨。” “总比你杀人暴露了好。”姜晚疼得吸着凉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是要当秦王的人,你的手是用来握天子剑的,不是用来杀这些地痞流氓的。” 子婴看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愤怒、愧疚、震惊,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心疼。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伤口,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为什么?”他问,“为了一个必死的结局,值得吗?” “因为我不信命。”姜晚看着殿外那片依然阴沉的天空,那里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胡亥死了。子婴,你的时代到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当——当——当——” 那是丧钟。 九声丧钟,帝王崩逝。 秦二世胡亥,死了。 子婴猛地抬头,看向望夷宫的方向。两行清泪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那是为秦国的悲哀,也是为他死去的父亲扶苏的悲哀。 仇人死了,但他没有感到一丝快意。因为他知道,这庞大的帝国,随着胡亥的死,最后的一根支柱也塌了。 接下来,轮到他去顶那个天了。 “姜晚。”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子婴转过头,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他伸手握住了姜晚染血的手,掌心冰冷,却坚定如铁。 “既然你用命替孤挡了这一鞭,孤这条命,从此便分你一半。” “若是孤能活过这一劫,这咸阳城,无人再敢伤你分毫。” 姜晚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知道,那个忍辱负重的疯子死了。 大秦最后的王,醒了。 第6章 立王不立帝 胡亥死后的咸阳宫,白绫漫天。 但这丧事办得极快,快得像是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仅仅过了三天,咸阳令阎乐便再次踏入了这所偏僻的冷宫。 这一次,他没有带兵搜查,而是带来了一套崭新的、却略显窄小的玄色礼服,和一盆热水。 “公子,中丞有请。” 阎乐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猫哭耗子般的假笑,“先帝崩逝,国不可一日无君。中丞大人与诸位大臣商议过了,请公子沐浴更衣,前往正殿议事。” 屋内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姜晚正跪坐在榻边,帮子婴处理手上的擦伤。听到这就话,她的手抖了一下。 子婴却像是没听懂一样,依旧呆呆地看着墙壁,直到阎乐不耐烦地又催了一遍,他才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跳起来,缩到了姜晚身后。 “去吧。”姜晚压低声音,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别怕,我陪着你。” 她现在的身份是子婴的贴身侍女。虽然这不合规矩,但现在的子婴是个“疯子”,离不开熟悉的人照顾,阎乐为了省事,也就默许了这个“傻宫女”跟着。 …… 子婴洗得很慢。 那层覆盖在他身上好几年的污垢被热水冲刷下去,露出了原本白皙却布满伤痕的皮肤。姜晚拿着布巾,替他擦拭着后背。那里有几道陈年的鞭痕,那是他在赵高掌权初期受过的苦。 “怕吗?”姜晚轻声问。 子婴看着水盆里的倒影,倒影里的男人眼神清冷,没有一丝疯癫。 “不怕。”他淡淡地说,“赵高杀胡亥,是为了自己当皇帝。但他发现群臣不服,百姓不从,所以他需要一个傀儡来过渡。孤,就是那个最好的傀儡。” 姜晚心头一酸。他什么都看得透,却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懂。 替他穿上那套玄色礼服时,姜晚发现袖口有些短,显然不是量身定做的,甚至可能是旧库房里翻出来的存货。 子婴张开双臂,任由姜晚替他系上腰带。 “委屈公子了。”姜晚整理着衣领,指尖划过他的喉结。 子婴抓住她的手,眼神深邃:“这一去,才是真正的修罗场。你跟在孤身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许哭。” 姜晚咬着嘴唇,重重点了点头。 …… 咸阳宫正殿。 这里曾经是秦始皇横扫六国、号令天下的地方。巨大的黑金龙柱依旧威严,但此刻的大殿内,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一个个低垂着头,像是待宰的鹌鹑。 而在那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旁,站着一个人。 赵高。 他穿着一身繁复的丞相官服,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红得像吸了血。他并没有坐龙椅,但他就站在台阶的最上一层,俯视着底下的所有人。 “宣,公子子婴进殿——” 随着尖细的唱喏声,子婴在姜晚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大殿。 他依旧装出一副畏缩的样子,还没走到大殿中央,就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赵高的方向连连磕头,嘴里说着胡话:“别杀我……别杀我……” 大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那是赵高的党羽在嘲弄。 赵高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皇孙,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轻蔑。 “公子起来吧。”赵高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柔,“今日请公子来,是有大喜事。” 子婴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眼神涣散。 赵高挥了挥手,立刻有侍从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托盘里放着的,不是皇帝的冠冕,而是一顶只有诸侯王才能佩戴的王冠。 全场哗然,虽然声音极低,但那种震惊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姜晚跪在子婴身后,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肉里。 来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羞辱之一。 赵高缓缓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秦国的尊严上。他走到子婴面前,并没有扶他,而是用那种像是在跟宠物说话的语气说道: “公子啊,先帝已去。但这天下,如今已经不是始皇帝时的天下了。” 赵高转过身,张开双臂,对着群臣大声说道:“如今六国复辟,群盗并起,秦国的疆土大大缩水。既然只剩关中之地,再称‘皇帝’,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依我看,还是恢复古制,称‘秦王’比较合适。” 去帝号。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这是在向天下宣告:大秦帝国,亡了。秦始皇建立的万世基业,在这一刻被打回了原形。 朝堂上一片死寂。有几个老臣浑身颤抖,想要出列反驳,但看到赵高腰间那柄寒光闪闪的剑,又痛苦地闭上了嘴。 赵高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子婴:“公子,你觉得呢?” 这是最后一道测试。如果子婴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甘或野心,今天这大殿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子婴跪在那里,双肩微微耸动。 姜晚在他身后,几乎能听到他牙齿咬碎的声音。那是他的祖父一扫**建立的帝业,如今却要被这个阉人亲手剥夺。 几秒钟的死寂后。 子婴突然傻笑起来。 “嘿嘿……王?王好!只要有肉吃,当什么都好!” 他一边拍手,一边像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一样,膝行几步蹭到赵高脚边,伸手去抓赵高的袍角,“中丞大人……给肉吃吗?” 赵高眼中的最后一点疑虑消散了。他厌恶地踢开子婴的手,却并没有让他站起来。 “既然要做秦王,就要懂规矩。”赵高眯起眼睛,突然心血来潮,指了指自己的□□,“想戴这顶王冠吗?从这儿钻过去,我就给你戴。” 姜晚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这不在礼制里,这是**裸的人格羞辱!他是要让大秦的王,像韩信一样受胯下之辱,要把赢姓皇族的尊严彻底踩进烂泥里,让百官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不可!丞相,这于礼不合啊!”一位老臣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 “拖出去,杖毙。”赵高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冷冷地下令。 惨叫声很快在殿外响起,又很快消失。大殿内再次死寂。 赵高低下头,看着子婴,嘴角挂着残忍的笑:“钻吗?” 姜晚浑身发抖。她看着子婴的背影,眼泪在那一刻决堤。她想冲上去,想拉起他,想告诉他不要钻,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但就在她膝盖刚离地的一瞬间,子婴藏在袖子里的手,极快地向后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然后,他趴了下去。 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 大秦最后的继承人,赢子婴,像一条狗一样,双手撑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赵高的□□钻了过去。 那一刻,时间仿佛拉得无限长。 姜晚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她感觉心被撕裂般的痛。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万倍。 当子婴从另一边钻出来时,他抬起头,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没心没肺的傻笑,甚至还伸手去够托盘里的王冠:“嘿嘿……帽子……漂亮帽子……” 赵高爆发出一阵狂妄的大笑。 “好!好一个秦王!” 赵高抓起那顶王冠,随手往子婴头上一扣,歪歪扭扭的,像个滑稽的戏子。 “从今日起,你就是秦王了。”赵高拍了拍手,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带大王回斋宫,好好准备登基大典。” …… 回斋宫的路上,子婴走得很稳。 他头上戴着那顶歪斜的王冠,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王袍,在宦官和宫女的簇拥下,像个提线木偶。 一进斋宫的大门,屏退了左右,只剩下姜晚。 “噗——” 子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子婴!” 姜晚惊呼一声,冲上去抱住了他。 他并没有晕过去。他躺在姜晚怀里,双眼死死盯着大殿的横梁,眼角崩裂,血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姜晚……”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双手死死抓着姜晚的手臂,指甲嵌入肉里。 “孤……必杀赵高。” “必杀赵高!!!”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恨意和屈辱,在空荡荡的斋宫里回荡。 姜晚紧紧抱着这个颤抖的男人,任由他的血染红自己的衣襟。她知道,那个忍辱负重的子婴死在了刚才的大殿上。 现在活下来的,是一头为了复仇,已经不惜把自己燃烧成灰烬的恶鬼。 “杀。”姜晚把脸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眼泪滴进他的血里,“我帮你。我们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