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 第1章 入京 治平二年,行有十五日,这日白露在烈光中散去,周明嘉和祖母乘船沿着淮河终于抵达汴京,父亲在渡口迎着,见他的母亲和闺女都平安无事,才定下心来。稀奇的是,这船舻上还拉着两匹马,一只浑身着火炭红色,一只着纯黑色,均无一丝杂毛。上了马车,明嘉拂开笭帘,看着这汴京城的热闹,沿街的铺子生意发达,各色的吃食琳琅满目,来往的百姓笑容盈盈,一片祥和。 明嘉扶着祖母进了周府,这院子比老家雁州的院子自是大了好几倍,美轮美奂,只是在这七月里确是炎热得很。明嘉又是一个最怕热的,在这接风席面上,拿着手上的帕子拭了又拭。将军见他家姑娘这样怕热,于是道,“圣上赏了好几座庄子,过些日子,你便去看看,有一座啊,在那山清水秀的地方,你一定喜欢。” “真的啊,小芽,去拿帷帽,我们这就去。”明嘉放了竹筷,正要起身。 祖母抬手压住了明嘉的左手,“过几日再去,你这在船舻上漂了这么些日子,不好好休息几日,哪来的力气去折腾。” “也是,等过几日,我就去看看,这几日,我就陪祖母好好逛逛这汴京城,多添置些家物。” “等收拾出来了,你就和你祖母去住几日,等这秋日里到了,你就去私塾读书。” “私塾?何人来教?私塾子弟如何?” “私塾是圣人置办的,好多官家子弟都在这读书,像这吴英郡王也在这私塾里。私塾的龚学究曾是圣人的学傅,学富五车,通古知今。只不过龚学究这年岁已高,再过几年,也应会告老还乡了。” “愿这龚学究定是和蔼,好相处的。” “想着学究和蔼作甚,我倒想这龚学究要是个严厉凶恶的,教你多练些字。你这字写的着实不好,定要好好练练才行。”祖母在一旁斥责道,“这在雁州老家,你堂妹二姑娘的字就比你写得好,姑娘家写得方方正正的,和这雕版印刻的没有什么两样。你看你写的字,小鸡爪子一样,扭扭歪歪的。” “是——祖母说得对,祖母说的都对。不管学究是何门何派,明儿都会好好练字的。” 隔日,雨打青瓦,栀子弥香。 小芽撩开帐帘,唤道:“姑娘,该起了,将军和老太太早起了,在前堂正等着你用早膳。” “小芽,我有些不舒服,你去和祖母、父亲说,今日就不用等我了。” “姑娘,严重吗?” “没事,有些水土不服,受凉了。” “姑娘,我去找郎中来看看。” “小芽,是药三分毒,我熬几天就好了,别和祖母说严重了,他们该担心了。” “好,姑娘,你先歇着,饿了便唤我。” 将军还是派人请了郎中来,郎中说只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开了几贴药,过几日便会好。 小芽熬了药,明嘉抿了几口,药又苦又难闻,便推开了。 好在明嘉自小身体就好,过了三日,便又可以活泼乱跳的了。 来京的第五日,朗朗云天,风和日丽。 明嘉和小芽去马棚牵了马,戴了帷帽,就往郊外奔去。 呼哧,穿过小树林,只留下两个倩影。 “姑娘,你慢点。”小芽跟随其后在风里喊着。 “那你叫赤宝丫好啦!” “它若是应了,那就万事顺意了。” “哈哈——赤宝丫,乖,等等你的黑丫头妹妹。”明嘉温柔地摸了摸赤宝丫的鬃毛,留下爽朗的笑声,两匹马的脚步一前一后也渐渐慢了下来。 林下,鲁国公府公子魏熤和吴英郡王赵皓正沿着河边商谈,听到这样轻灵的笑声,讨人欢喜,赵皓便问家仆,“可知这是谁家的姑娘?怎的没得见过?” “小人听闻正四品中郎将——周嶙关将军府中的姑娘前几日刚来京。” “将军府上,果然是与京中闺房女儿家不同,多几分潇洒坦然。”赵皓侧首看向魏熤,见他脸上神情并无变化,好似对这位将军府的姑娘来京一事早已知晓。 到了庄子,庄子里的管家周桐在门前已等候多时,看到明姑娘下了马,忙迎上前,行了礼,“姑娘可是累着了,快进屋喝点茶。”话音刚落,便招手唤了家仆牵走了马。 “桐叔,还好,这庄子在山里,可真是比城中凉快极了。” “是啊,山里的日头转着,转到这山,那山就看不着了。” “真这样神奇,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姑娘是水城边长大的,没见过山,自然是不知道的。” 说着便往庄子里走去,明嘉让桐叔他们都散了,各自忙去,自己和小芽便摸了点案上的果子,便四处转悠去了。走到河边,便看到了小河对面也有一处庄子,问了桐叔才知道,那处庄子是属鲁国公府的,先前是鲁国公夫人管着,如今是鲁国公家的公子魏熤偶尔在住着,对面常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景致,好生热闹。 桐叔还说,魏公子啊,那是世上无双、难得一见的人杰,先不说这才学通晓,就论这样貌,那生的是温润如玉,这汴京城的姑娘见了,都张望着,顾不得门当户对,个个都想着嫁进鲁国公府。只是这魏公子,也不着急着论亲,大概是想自己博取功名后再娶妻。 “姑娘,这样的公子哥还真是少见。”小芽在一旁感慨道。 “在这人世间,也许真是麟风龟龙,不过,君子本就当有鸿鹄之志,生来为国为民,死去无负亲辈,此番,才不枉人间一望。” 明嘉回了府,下了马,刚踏进府门,就听府中的女使春天迈着小碎步来说,“姑娘,府州将军府的三姑娘等了有一两个时辰了。说是姑娘前几日就病了,没来的见上面,今日又赖了会儿床,竟赶上姑娘出了门。如今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等着了,说是今日非得要见上面不可。” 春天的年纪要比明嘉年长两岁,行事要显得愈加稳重,府上的一应事宜皆有她帮衬明嘉。她穿得一身青楸绿,腰间系着紫红交错的缠丝棉绳,向着明嘉走过来。 “姑娘,这三姑娘可真真是可爱极了。”小芽在明嘉身后笑着,淡橙色裙裳脚下的步子也未停。 “这三姑娘,我还未见过,如今听来还有些期盼了。”明嘉说着便往尧寿堂走去。 这府州折氏向来是将才门风,府上出了四位节度使,且自太祖起世袭知府州事,是深受朝廷仰仗和器重的望族,可惜三姑娘的父亲折大将军在十多年前早逝,好在后嗣皆继其折家军之风,沙场上军功赫赫,使府州折家一门不曾落败。三姑娘折桂桂在自家姊妹里排第三,在这一辈里她的前头有两位年长的姐姐,是大房所出,如今也都已在府州各自嫁人了,他们二房中独她这一位晚生的姑娘,而她的哥哥们却有三位,一个是侧室所出的大哥折克柔,一个是一母同出的嫡亲二哥折克行,都在西北镇守边疆。还有一位比她大两岁的嫡亲三哥折克俭,嗜好却不同,自幼时起,唯爱读书,整日与书生在一处咏诗诵文。 到了尧寿堂,明嘉便见到三姑娘,她着一身红衣,腰间束着丝绦,梳着干净利落的男子发髻,长发成束垂在肩头,明明尚且稚嫩却又装扮着男子的英气,她逗着祖母笑得正开心。 明嘉唤了声祖母,三姑娘见到明嘉来了,忙起身,看着眼前的这位姑娘,她穿着缃叶黄的襦裙,梳着简素的云鬟髻,发髻上佩戴的珍珠簪,与小瓣形迎春绒花相得映彰,明亮又端庄,“早就听伯父说起,明姐姐同我一样是个爱玩闹的丫头,我原想定是同我一样的皮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皓齿蛾眉、落落大方。”三姑娘两手交握在腹前,微微请身行礼。 “想是妹妹就是父亲常提起的三姑娘。父亲说三姑娘是个可人的,与我定是合得来的,若是在汴京城里能做个伴,定是再好不过的了。” “明姐姐,唤我三妹妹就好。”明嘉笑着点头,也细细打量着她。 “老身今日有些乏了,你们闺房姑娘家的定是有许多话要说,且去明儿的房里看看吧。” 明嘉和三姑娘便退了尧寿堂,去了明嘉的院子——满月阁。 满月阁是一座两层的小阁楼,第一层是明嘉的书房,书房里有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明嘉这几年所收集的书籍和她平日里所绘作的画卷,一张书案正对着支摘窗,书案上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墨宝、宣纸,最右侧摆着一个素净的汝瓷瓶,瓶中养着淡洁如月的玉簪花,房中用夏日的卷帘隔出来一个空间,迎着门,放着一张圆桌,圆桌上铺着在汴京城的东市里采买的花鸟纹薄毯,平日里用来食糕点果子,作女红,也待客。从书房后头的木梯上楼,第二层是明嘉的宿房,明嘉每每靠坐在窗边的美人塌上,推开窗子,便能看到满眼的绿意,那是院子里种植的榆树,榆叶春生秋落,四季的风景所见皆有不同。至夜,明嘉卧在窗边,当空一轮盈盈之月,所见也是别具一格。 “明姐姐,好多官眷自前年就迁过来了,听伯父说你还上着学堂,有些功课你不想落着,要得去年才来,我从去年就盼着你来,怎的今年才到?” “去年祖母病了,身子不爽利,养了大半年才康健起来,这才到得晚了些。” “这去年上元佳节,景宁公主嫁入王濡将军府,这场面热闹非常,赏马灯,猜灯谜,吟诗诵月,把酒言欢,好些官家子弟还求得了姻缘,当下就定了姻亲。真是可惜你没见到。这今年景宁公主为王将军生下一对双生子,那可真是稀得见,就在上个月,这皇家又是好大的排场,办了游会,开了马球场子,我和我表哥还赢了头筹,就是鲁国公府我姨母的独子,这你又是没见得到。” 明嘉入京这几日,已是好几次听到鲁国公府了,如今对此也已然清晰。鲁国公府,祖上武将出身,曾与太祖一同并肩作战,开国建业,到了这一代,也是武学之家,京中名门。鲁国公魏倧如今是皇宫大内的禁军殿前司从三品副都指挥使,是官家身边的人,其京中地位,不容小觑。鲁国公府,京中贵女都想踏进门去看看,只可惜,鲁国公府独子魏熤,向来不闻儿女之事,游会夜宴之上也难以见他一面,贵女们只好望之却步而不及。 “京中的大场面日后定是多着呢,以后啊,我定和你一起看。” “那也是,过些日子,我们就可以同上私塾了,今日见着你,我可真是高兴坏了。这京城里的规矩多着,在家中也没有一个可心说话的姐妹,若是在别府与那些官眷玩,个个都是抚琴绣花,闷得很。这下,明姐姐,你来了,可有人陪我打马球了,再也不用去求着表哥他们不要撇下我了。” “那这日头天还能陪你打马球,捉个鱼,若是遇着大雨天,那不得在屋子里闷坏呀。”明嘉笑着逗弄她这个初见的小妹妹。 “若是大雨天,我就来姐姐的被窝里睡个日上三竿。” “只怕我睡相不好,是要被你踹下床榻的。” “那我也要赖着明姐姐。”两人仿若一见如故,说起话来也是直言直语的。 “我看你家女使提了食盒,可要先放着?” 说了好些话,三姑娘才想起来自己带了些吃食来的,忙叫身后的女使拿了来,“姐姐,你瞧,我可真是粗心大意的,这是京中有名的铺子雅正肆新出的糕点,叫‘甜苓’,我听伯父说你最是爱吃甜,我特意带了些来给你尝尝。” 明嘉携了一块咬了一口,“甜甜的,带有淡淡的苓菌香味,还真是如它的名字,香醇甘口,入口即化,京中的铺子可真是一绝。你也尝尝。” 等三姑娘走后,明嘉又唤小芽和春天来吃。 她们是自小就陪在明嘉身边了,和姐妹无异,自是没有其他官宦人家主仆关系疏离分明。 我们聪明伶俐的小明嘉进京啦~我们虽然是雁州小城来的,但也是不容小觑的。[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入京 第2章 盗银案(一) 入了秋,各府的公子和姑娘都去了学塾读书。 明嘉下了马车,身穿着素浅的湖水蓝裙裳,两手交握在腹前,端庄乖巧的模样,身后跟着提着书箧的小芽。忽听闻三妹妹在身后喊道,“明姐姐,等一等。” 明嘉回头便见到她穿着葱青色的纱纺丝衣,像个小仙女一般,那半分英气都藏起来不见了,想是顾虑着是在学塾。显然,三妹妹身旁的两位公子更引人注目。一位稍高一些,如桐叔形容一般,温润如玉,但眉宇间透露着一股英气,且那双眼睛长得是极好的,如星辰一般盈盈闪光。另一位笑意就挂在嘴边,看上去更加和顺亲切,不像那些傲慢的纨绔子弟,却也独有着一身皇族的正气在。 “明姐姐,这是赵小郡王爷,吴英郡王,这是我的表哥魏熤。”三姑娘走过来,挽着明嘉的手一一指认。 “想必这就是周将军家的闺秀,明妹妹吧。真是好妙的小娘子,长得这样标致可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今日一见明妹妹,才知这世间果有其人,小王赵皓,小字仲佲。”吴英郡王收起手上的纸扇行礼,双手抱拳,微微俯身。 “小女见过吴英郡王,顺颂金安。”明嘉有些羞涩,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只好问安回礼。 “不,不,吴英郡王未免有些生疏了,便同三妹妹唤我仲佲哥哥吧。” “仲佲哥哥倒是会占便宜啊,又白捡了一个妹妹。”三姑娘在一旁取笑吴英郡王。 魏熤抱拳行礼,“小字钟淮。” 钟淮,“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此字大概是取自此处,钟声回荡,淮水奔流,我心感怀,此君子也,见之难忘。明嘉看着眼前的翩翩公子如是想。 眼前人若天上仙,甚是好看,明嘉都看得出了神。 直到三姑娘出声,“明姐姐,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钟淮哥哥,他的马球打得极好。” 明嘉这才回过神,又想起来要回礼,“魏公子,顺颂大安。” “明姐姐,不如,你也叫表哥钟淮哥哥吧。” 明嘉只是笑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魏公子的气场实在是不太好靠近。 “哈哈哈——,钟淮,你看你的样貌属实是天下无双,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明姑娘见到了,也看得愣了神。” 三姑娘也笑着挽过明嘉的手,“是啊,明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表哥长得很不错。” “邹忌形貌昳丽,却也诚知不若城北徐公,少时起明嘉一直都好奇城北徐公其貌如何,今日见之魏公子,明嘉乃觉城北徐公何人也,其貌定不若魏公子。” 貌比潘安、颜如宋玉,魏熤想过她的恭维之词或许会是这些,没想到是城北徐公,魏熤也是不曾想到竟是这个引喻,听上去也很是悦心,这兴许就是她的真心之言。 “哈哈哈,小王和钟淮一同长大,赞美的话听过的何其多,如明姑娘此言,还是第一回呢,城北徐公,”吴英郡王拍了一下魏熤的右肩,“你如今可都胜过战国策里的第一美丽者了。” “是明姑娘赞言,钟淮自知不及,且貌乃父母予之,非钟淮此生所求。” “是——钟淮所求,自是朝臣清名。” 众人说笑着往学塾走去,各自在书案前入坐,女使家仆都将习用的纸墨笔砚安置在书案上。 男女的书案摆放各一排,姑娘这一排首位是太师府的嫡次女——吕蓁蓁,其次是府州知府州事的三姑娘——折桂桂,再次是正四品文职中奉大夫温府的二姑娘——温惠,最后是正四品中郎将之女——周明嘉。 公子那一排首位是吴英郡王——赵皓,其次是丞相府的嫡次子——韩康程,其中吕蓁蓁的嫡长姐与韩康程的嫡长兄韩宗彦结姻,再次是从三品直学士司马府——司马乐匀,最后是鲁国公府——魏熤。 等龚学究上来,便刻意为难大家,“如今民间关乎圣上该如何称呼先父的言论颇多,朝野上下也是争论不休,诸位的父亲兄弟也都是朝中大臣,今日老夫便关起门来,听听学生如何策论。 当今圣上并非先皇之子,先皇仁厚,却无子嗣之缘,便从宗室子弟中过继了一位德才兼备的侄儿,便是圣上,圣上孝德,欲给亲父濮王名分,称“皇考”,而朝中一部分大臣则认为圣上自幼便是先皇嫡长子,应称“皇伯考”。诸位子弟是何看法。” 吴英郡王起身率先回答,称:“世间百善孝为先,而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先皇于父皇有养育之恩,断不能忘,祖父于父皇有生育之恩,这更不能忘。晋代郭巨尚能埋儿奉母,挖土见金,孝母养子。东汉董永尚能卖身葬父,行至槐荫,天助债清。如今父皇只是给祖父名分,尽人事,守孝道,这世间为何不能成全。” 司马公子则驳议:“圣上乃是先皇的嫡长子,承袭嫡长子继承制,才名正言顺成为当今圣上,且一子怎能有两个亲父,民间口口相传,谣言四起,岂不扰了圣上的耳净。若是称亲父为“皇考”,民间格局必定不稳,暗流涌动,多有凶险之兆。” 韩公子道:“慈乌反哺,羔羊跪足。生灵尚有叨天之幸,知恩图报,结草衔环。当今圣上孝义,虽为先皇之嫡长子,受先皇恩惠,也不忘却生育之恩,感念生父。有此圣上孝德为先,民间自是奉母供父,家宅祥和安宁。” “无大家何来小家,如今因濮议一事,朝纲不定,百官不亲,百姓不明,天下大家散且漫,而不齐和,更何论小家的生养之恩,孝义之道,依乐匀之见,小家未有大国之重,天地山河远在茅屋楼阁之上。” 吴英郡王顺势抓住了司马公子的话柄之处,“天地山河远在茅屋楼阁之上,乐匀此话,仲佲却有不同见解,天地广阔,骆驼行走山峦林间,渔舟畅游波澜河海,禽雕爪立猎夫臂膀,农屋升起的缭缭翠烟,巷道摊口的满目琳琅,历来寻求小家的知足常乐才是我们寻求的天地山河。而孝义之道是人生来的便应当遵循的才是,这也应当是天地成全之事。” 双方各据己理,争论不休,学究注意到唯独魏熤一言不发,便唤魏熤有何见解。 魏熤便起身作答:“学生才学浅薄,对此事并无见解。学生认为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朝中人才济济,这些争议其中的利弊定有分明。只是若身为清臣,要立其身,不偏不倚,不必因政议之事左右其心,紊乱其名,在其位,尽其事,忧则为民,乐则因民。然则朝堂非议之事,若影至朝纲,殃及子民,可不议,若福祉天下,衣足食饱,可议。此全钟淮之意。” 明嘉心里一咯噔,魏公子所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于是停下手中正在练字的笔,朝魏熤望去,见到阳光搭在他的眉峰,忽闪忽闪。 吴英郡王便笑道:“学究,钟淮志在为民解忧,破谜解案,定是对这些争议之事并无兴致,这才言之,又无言之。不如让明妹妹来说说,我们倒也想听听女儿家的论辩。” 明嘉听到学究唤了一声明姑娘,只好起身,“在此论辩中,学生也并无立场。花草忧心是雨是旱,鸟兽忧心饱腹之食,学童忧心迟归母责,闺秀忧心夫家不才,士兵忧心天寒地冻,将军忧心兵荒马乱。世间百灵均有忧心之事,百灵都会竭其能,尽其事。身为朝野之臣,定要思虑周全,施万全之策,护国为民;身为百姓之家,定要爱国忠君,身正勤勉,安居乐业;身为门生学子,定要修其身,立其志,日后报效中土,光耀门楣。明嘉对于朝廷之事,并无可行的见解,只是望朝廷大臣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所为得万民所想,忧万民忧,乐万民乐。若是天下,有一日能需明嘉之力,明嘉定也会竭尽所能。” “学究,若是国土所需,桂桂我也能着盔甲,上战场。”三妹妹一腔热血复议。 龚学究点了点头。 此番争议,并无结论,倒是明嘉的一番言辞,小小女子,心灵通透,不被纠缠于权势与俗事中,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汴京街上,明嘉和三妹妹同散学归家之时,前路人群拥挤,一时挡了去路,三妹妹喜闻乐见,拉着明嘉近前看热闹。 一位身着中等布料衣裳的男子左手高举着着厚重的银袋,右手捉住小贼的衣领,喊道,“诸位,秦某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这小贼偷了我的银两,却说是我偷了他的银两,诸位,看看这穷酸的样子,怎恁贼喊捉贼?请各位来评评理,帮我将这人送去衙门,家中有一老母还等着我回家用膳。” 一部分人嚷嚷着要做个好人,放了这小贼,另一部分人最恨这偷鸡摸狗之事,要捉着这贼送去府衙。 “这位小哥,身着不凡,就瞧这衣裳虽不是上等的布料,在这普通百姓中,却也是中上者了,这银两定是这位秦大哥的,明姐姐,你再瞧另一位,衣裳的颜色偏发乌,那衣裳定是用过许久了,都有些破洞了,想来他也拿不出那许多银两,那发须有些凌乱,定是在偷银两之时背风而跑所致。” “三妹妹,有所不知,这窃人者大都不动声色,趁人毫无察觉之时就装作无事,便已悄悄溜走。若是闹出动静来,在这闹市上,定是躲不过去的。”明嘉见这位衣衫褴褛的男子瘦弱,双手合掌,向着百姓们不断地鞠躬,不知是在求饶,还是求人主持公道,嘴里总是发出嘶哑的嚎声,竟是个哑巴,他指了指钱袋,指了指自己,又直摇头直摆手。 这时正有人上来要主持公道,挟持住哑巴就要往府衙送去。 明嘉上前道:“慢着,这位秦大哥,不知可否将这哑巴兄弟盗窃你银袋的过程细细讲来,莫要我等被人坑骗,害苦了这哑巴兄弟。” “你是哪里来的小娘子,速速离去,莫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莫非是秦大哥心虚,才不肯讲这其中里细。” “我这般光鲜亮丽,他那般狼狈不堪,这不是一眼便可分清的真相吗?况且我为人光明磊落,自是有何不敢讲的。” “那还请秦大哥细细讲来,是在何处被盗?又是在何处夺回银两?可有人作证?” “我今日在归家途中,经过这平司坊的小巷,却遭这小贼偷窃。这小贼摸了我的腰间钱袋,于是我反手就抢回了,可这小贼竟是见钱眼开,追着我跑了一路,不肯撒手,我只好捉住这小贼去见官。只是可惜在这巷子里,并无人见到。” “秦大哥出门为何要带着许多银两?银两沉重,岂不多有不便,怎不换些银票呢?” “这——各位有所不知,我秦某今日在赌坊赢了些钱两,这赌坊怎能交换银票?秦某高兴,正要回去与家中的老母庆贺呢。” 1.“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出自先秦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 2.“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出自先秦《小雅·鼓钟》。 3.“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出自《孟子·万章上》。 4.“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出自《庄子·应帝王》。 这一章的末尾终于进入正文啦~话说我一直纠结这段争论要不要删掉,感觉于剧情无关紧要,但又能看出男女主是同道中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盗银案(一) 第3章 盗银案(二) “好一个赌坊赢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是满嘴胡言。” “你这小娘子,长得倒是白净和善,莫要在这里胡诌扯淡。” “谁人不知道这汴京城里为方便百姓,这赌坊是可以拿银两换交子的呢?再者,你说你在这平司坊的小巷子里被盗,谁人不知道这几日平司坊正改换新地瓦,巷子里并无地瓦,竟是泥地,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定是泥泞难行,你看你这鞋底干洁,并无湿泥。” “想必秦大哥并不是汴京人氏,你定是瞧见这哑巴不会讲话,才要险棋一招,夺人钱两。” 这人见已坏事,就要逃跑,明嘉没想到魏熤也在,他示意六驳擒了这位贼喊捉贼的秦某贼。 明嘉等人将小贼送去了官府,才知道这秦某贼原是惯犯,从前便是在各个小县里,办作富人模样,骗人钱财,小计一使,百试不厌,如今是在小县城里人人喊打,混不下去了,才来了京城。 哑巴在府衙门外等候,见到明嘉出来,作势要拜拜恩公,明嘉定是受不起的。 明嘉道:“我想这银两对你定是紧要的,我等也不过是助人为乐,不必行此大礼。” 哑巴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明嘉只觉得这人似要哭出来了。 忽然有人喊道:“李二哥!” 明嘉瞧着那人并不眼熟,从未见过。 “诸位,我是李二哥的保人张楚林,我今日听闻盗窃一事,特来感谢各位的恩情,各位若不介意,便同去万合楼用膳。” “张公子,不必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经张公子讲来,这才知道原来这李二哥家中没落,又有老母亲久病缠身,只是家财已然耗尽,才经人推荐,找到这位张公子,张公子向来是个济寒赈贫的大善人,给了他一些银两为老母亲敬孝赡老。 “不知道明姐姐一开始是从何处看出那小人的漏洞?”三妹妹不解。 “我是觉得这人身上的衣着打扮的确是不愁吃穿的中等人所用,可是,这中等人大都喜欢在腰间挂些玉饰,再不济,也有香囊熏身,我看他说家中有一老母亲,可是这汴京城中的夫人最喜欢去这京郊香火极盛的清河寺求护身香囊了。可他腰间并无挂饰,我便觉得此人八分可能在扯谎。再者,那哑巴委屈地很,若是送去府衙,也不过是受些板子,给个教训,他那样紧张害怕,定是因为那钱是急用的。” “为何我一看那人就觉得是个好人?” “三妹妹年纪善幼,心思单纯,才容易被人诓骗,日后遇事多加小心便是。” 回去途中,三妹妹不停地夸赞明姐姐真是耳聪目慧,识得了那小人的真面目,又问魏熤:“钟淮哥哥,你说对吧?” 魏熤并未应答,三妹妹只道无趣,便扯开了话题。 明嘉本就也想听听他的想法,如今没听着,今日虽夸赞自己的人何其多,此时竟有些失落。 不知不觉,中秋已至。 周将军在节前便得了官家旨意,去西州疆地整练兵马。明嘉带了女使小芽去了京郊的舅舅舒家拜访,自母亲过世后,又因两地甚远,便极少往来。舒家世代行医,舒家最辉煌的时候还是明嘉的外祖父,曾是宫中鼎鼎有名的太医,自经历过了外祖父那一代的落魄遭遇,舅舅就变得不喜权势,如今舅舅虽不是宫中太医,却也是民间有名的郎中。 行至舒家,见到一位背影有些眼熟的男子,衣着打扮素雅不俗,应当不是小吏,正在药房忙碌,没见到舅舅,便没有打扰。 于是,明嘉先去给舅母行礼,舅母说舅舅去京中丞相府韩家看病了,说是韩家的小公子生了天花,去了有几日了,今日兴许是不会回了。 明嘉哄着缠着自己的小表妹,又问到那个男子。 舅母说,那是你舅舅新收的徒弟张楚林,听说你舅舅最会诊治疫症,特来求学解惑,你舅舅开始当他不知来历,不肯传授,但楚林这孩子苦求好几日,立于府外不肯离去,你舅舅看他是个痴迷医术的公子,便留在了门下,说是学两年便出师了。 原是那位张公子。 用过午饭,明嘉便道谢要回京中同祖母用晚膳。 返程时张楚林同行,说是在城中买了一座小宅子,此番是要回城中办些事。如此想来,明嘉便开始猜他是京外商贾人家的公子,但为何不告知详细身份,这就不得而知了。 马车里,明嘉和小芽相伴而坐,对面是张楚林。 张楚林谈到那日盗窃,“明姑娘果真是聪慧之人,我那不能言语的李二哥也是有幸得见明姑娘,若遇上旁人,定是就这样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又说自己在家中酿了好酒,姑娘要是喜欢,便可拿几壶。 明嘉只道多谢张公子好意,表明自己不善饮酒。 傍晚时分,月轮初上。 三姑娘找来,说是今夜中秋,花灯满城,定要同明姐姐一起夜游京城。 明嘉同三妹妹在这京城中游玩,一会是糖人,一会是蜜饯雕花,一会是草婆婆家的肉饼,还有酒肆的新酒。 新酒摆在铺外,可以免尝一小盏,明嘉不喜饮酒,但在三妹妹的纠缠下,只得饮了一小杯,狠狠呛了一口。 三妹妹捧得肚子笑眯了眼,说,“明姐姐,酒要小口小口品。” 她掂着酒盏小饮一口,道“不错,酒初入苦涩,久而甘醇,是好酒。”唤了侍女,买了两壶新酒。 明嘉因初饮酒,脸有些微红,小声和三妹妹说,“三妹妹,这酒,你确定好喝?为何我尝着只觉得苦?” “明姐姐定是不常饮酒的,初喝时许是喝得甚急,不如再来一杯。” 明嘉直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此时,皓月高照,明嘉和三妹妹来到花灯铺前,这铺子掌柜有个规矩,只许猜对灯谜,才可以买花灯。 于是,三姑娘跃跃欲试,看到花灯前的谜面“一月七日。” “一月七日,一月七日,是脂。”三妹妹笑得开心,便一一看过来。 明嘉看到一个谜面,手正捏着谜纸,“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心中困惑,不忍皱眉,不知是何物。 忽然一只皙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也捏住了这张谜面,明嘉转过头来,看到自己左边便是魏公子那张俊美的脸,心咕咚了一下。 他温和小声地说,“是风。” 的确是有一小阵温和的风徐徐拂过明嘉的心底,荡起一层涟漪。 “钟淮哥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和仲佲哥哥一起吗?” “仲佲撞坏了温府二姑娘的花灯,正赔罪了。” “钟淮哥哥,你帮我看看这个谜面是什么?我说是''晚'',掌柜说不对。” 魏熤朝明嘉点了点头,便走到了另一侧,“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是''明''字。” “是啊,是明姐姐的字。” 明嘉愈加羞涩,她的脸愈加熏红。 魏熤向她看过来,明嘉只得避开视线,转向一旁。 而明嘉恰巧看到一个身着不凡的男子和家仆在看花灯,家仆问是否买一盏花灯回去给公主,男子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这些花灯都太俗气,况且我也不愿让她承我的情,免得日后—— 魏熤将银钱放在了柜台上,掌柜将花灯递过来,“姑娘接好。”明嘉回过头来双手接过。 两人买好了花灯,桂桂拉着明嘉去往湖边,许愿祈求。 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湖中,皎洁美丽地发着微光,引着湖边的花灯都追随它去。 明嘉将花灯放在水中,两手合掌,闭着眼睛,小声说着:“月神在上,小女祈求,祖母父亲,平安是福,也愿母亲魂归安处,与日月同在,与万物相随,长存明儿心中。” 魏熤听到,有些皱眉,只为亲眷,不为自己,是个少有的女子。 这一日,恰逢休沐,明嘉同小芽如同往常去万合楼听书。这在雁州的时候,明嘉就爱往说书先生那儿跑,若是碰到和史记上有差错的,也是要争论一番才肯罢休的。 这万合楼是汴京城中有名的酒楼,这说书先生张飞诠有着城中数一数二的好口舌,张先生一开口,没有人是不喝彩的。 张先生正说到,这李白啊,一身才华横绝天下,诗仙美名流传古今,但在朝野之上,从未见过李白的政绩斐然,这李太白是不是只是空有才情,心胸却无山川? 众人唏嘘,这李白竟是个白面书生。 张先生拍案,这当然不是,太白先生曾写言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明嘉听得正在兴头之上,在二楼的客堂处执笔写下这段张先生所言之语,忽然就听到楼下传来官差的声音:“京兆府办事,一律人等不得出入。” 小芽正慌着:“姑娘?”女子之路本就难行,姑娘家还是不要和衙门案子扯上关系的要好,更何况还是为官子女。 “我看那一处的寮房并无人进出,先去那里等一下。” 明嘉着急忙慌地推开了门,一抬眼就看到一个相品极好的世家公子就正对着门坐着,手持淡蓝色杯盏,像是身处世外桃源,像是在等人,两人对视了一眼,而明嘉的眼神瞬时躲闪。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里,又下意识退了回来,都没有打招呼,悄悄地又直接把门关上了。 这人是魏熤,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可至少有一个时辰了?难道楼下的官差是他叫来的不成? 小芽抱着一打书纸,看着自家姑娘,不明所以,“姑娘?” 明嘉看着楼下人群熙攘、乱作一团,又听到官差喊道:“掌柜在何处?见过这画像上的女子没有?” 明嘉只好再次缓缓推开门,将适才的尴尬装作从未发生,依门行礼,“魏公子,楼下并不安宁,我等想要借公子的寮房暂且休息,可否能行个方便?” “明姑娘请便。” 魏熤为明嘉倒了一盏热茶后,起身站在窗前,望着楼下。 明嘉不愿惹事上身,便坐下来,细细饮茶。 他在瞧什么呢? 昨日散了学,明嘉就听三妹妹讲到,前日景宁公主府的婢女蒺藜只是出门买点心,久而不归,失踪了,坊间皆在流传,不过一个小婢女丢了,原本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这婢女从小便同景宁公主长大,公主怜爱得很,于是这事便闹得满城皆知。 今日之事可也同那婢女有关?只是和这万合楼有什么关系?这万合楼有达官显贵,也有平民百姓,来往之人摩肩接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绝干不出强抢绑架之事。 这京兆府来查,又为何偏碰上休沐这一天,来往之人更甚多,难道也不是为了找什么人,而是要弄得流言纷纷、打草惊蛇? 话说那厢,官差正问话,而掌柜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吓得直摇头,“官爷啊,你且不知,小店这人来人往的,小人记性有些不好,着实不知道这姑娘有没有来过小店。” “这是公主府的婢女,”官差李大哥示意画像上的女子,“前几日失踪了,今日有人来说见过她来了你这店,你且与我们走一趟。” “官爷,我是真没见过啊,我若是走了,这小店可怎么办?” “你这掌柜怎不像掌柜,交给店小二不行吗?” 官差将掌柜刚一带出门,就有小差附耳言:“李大哥,韩府尹是不是交代了我们要关店搜人?” “哎呀,我家那喜事让我高兴过了头,忘了个干净啊。” “那就关店,随便搜搜吧,不要伤及无关人等啊。” 1.“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出自唐代李峤的《风》。 2."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出自唐代李白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 魏熤此人心思有点难猜啊!不是说不近女色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盗银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