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努力学开花》 第1章 下山 “荷姨,我怎么样才能开花呢?” 叶时霁坐在池塘边,拨弄地上成片的青草,面色不解问一旁正在看话本的荷姨。 那是一名中年妇女,面容温和,头发挽成髻,上面只点缀支木簪,身着黛青长裙,显得温婉更甚。 荷姨躺在竹椅上晃悠,将话本翻到下一页,太过专注没听见叶时霁的提问,敷衍道:“看话本,看话本。” 叶时霁乖巧应声,拿起身旁被翻阅起皱的话本,希望从中找到答案。 才看几行他眉头就皱得和小山似的:“荷姨,这是什么字?” 荷姨把头伸过来,看到素白手指下的两个字。 “皇帝。” 她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刚说完便迅速将目光投回手中的话本,一刻都耽误不得。 “皇帝无所不知。” 叶时霁自顾自点头,终于知晓这句话的含义,心中忽地腾升起希望。 皇帝是什么人呢?比柳爷爷知道的都多吗?那这样也一定懂得让他开花的方法吧。 “谢谢你荷姨,我去找柳爷爷了。”叶时霁从书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荷姨还沉迷话本之中,这下连头都没抬,挥挥手表示已知道。 叶时霁是株草化成的妖精,但只是现在是草,他还没开出花,等开出花就是花化成的妖精。 每只成形的妖都对自己的种族认知清晰,尽管荷姨无数次怀疑过他根本不是开花的种类,但他从未改变过想法,这是自然冥冥之中的指引。 春去夏来,荷姨又开花了,他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而现在,多亏了荷姨,这事终于有点眉目,他迫不及待地要寻柳爷爷问问意见。 空华山有四只化形的妖,皆是植物成精,年纪最长者是个柳树妖,见识广博,剩下三只妖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平时大小事也由他做主,可见地位之高。 “柳爷爷。”叶时霁一路小跑,行至木屋前,边敲门边喊。 “别敲了,我在这呢,不要和你荷姨学。” 颇为恼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时霁扭头,朝柳爷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一点憋不住,将好消息大声宣布出来。 “我要下山去!” “他要下山?!” 荷姨怒拍桌子,把桌腿拍得抖三抖:“你同意,我不同意!” “小霁才化形两年,头发都不会束,下什么山,下山找死啊。” 柳爷爷冷笑一声:“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还不是你给他看得话本。” 荷姨闻言顿住,但坐在板凳上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 柳爷爷也不管她,叹了口气,摸着胡子,似在自言自语。 “事皆有因,有些答案空华山给不了他,便让他下山去罢。” 叶时霁看似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实则双目无神。从柳爷爷那里出来已经过了两个时辰,起初的欢快褪去,担忧逐渐占据上风。 他正想事情,被路边一株桃树叫住:“荷姨正满山找你呢。” 叶时霁“哦”了声,脚步却越来越慢——最不愿面对的事情还是来临,荷姨已经知晓此事,现在正要找他。 他常在话本里看到离家出走被打屁股的孩童,而今离家出走的主角轮到他。 唯一不同的是叶时霁不确定荷姨会不会打他的屁股以作惩戒。 越是惦记此事,越是心里害怕,他的脚步已经从慢走变成挪动。 草木的耐性向来是好,叶时霁尤甚。 他仿佛下定决心拖延时间,打算要这样挪回去,半晌才走了小截路。 “小霁你磨蹭什么呢。” 叶时霁愕然抬头,发现是荷姨找来,并逐渐向他靠近,迈的步子比他方才大许多,几息间,就将他辛苦做的这些努力全作废。 荷姨久久不见叶时霁找来,担心他就此傻不愣登地下山,问了一路花草树木得知他还在山中才松口气。 好容易找到人,就见到他正磨磨蹭蹭地走路。 荷姨不知晓叶时霁正担心他的屁股,话都不多说,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往木屋那边去。 她是急,但却吓坏了叶时霁。 荷姨鲜有话少的时候,如今这样沉默着埋头走路,和话本里的严母如出一辙。 “你老捂着屁股做什么,摔着了?” 叶时霁手一抖,另一只手还在荷姨手里攥着,“啊”了声,说:“没有。” 荷姨看他步履如常,没摔着的迹象,说:“走快些,有事情商量呢。” “哦。”叶时霁不说话了,也跟着闷头走路。 到了木屋,柳爷爷正背手站在桌前,叶时霁是得了同意的,理应不惧怕,可他没来得及告诉荷姨,这件事变得棘手。 “小霁怎么总捂着屁股,你荷姨打你了?”柳爷爷老远就见叶时霁苦张脸,手和长在身后一样。 荷姨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瞪着眼:“我怎么会打他。” 叶时霁立刻把手放下,附和道:“是呀是呀。” 这下终于安全了。 三人一人一凳子,坐下后谁都没开口。 正是夏季,山里绿意盎然,他们妖不是十分惧怕热,况且山里本就凉快,风一吹叶时霁舒服得眼睛快要闭上。 “你啊。”荷姨咬着后槽牙说,手指抵在叶时霁额头上推了下。 叶时霁一时不查,头往后仰了下,瞌睡虫瞬间跑没影,人也正襟危坐起来。 “对不起嘛荷姨,我没来得及和你说呢。”叶时霁捂着头,继续说,“不是不和你说,别生气。” 荷姨气早消了,让他过来也是叮嘱些事情,听了绵绵地道歉心里更是疼爱:“姨给你个东西,你拿好。” 叶时霁将东西接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银镯子花纹繁复,工艺精巧,他这种没下过山的小妖怪瞧一眼也知道有多贵重。 “哇,好漂亮,荷姨这是哪里来的?” 荷姨摆摆手,说:“有年下山弄的。” 说罢伸手将镯子拿回来,拉过叶时霁手腕亲手给他带上。 “不要随便摘下来。” 叶时霁懵懂地点头,他晃了晃手,银饰在太阳下反射出的光也跟着乱晃,像是活了起来。 第二日,叶时霁效率极高地收拾完包裹,一行人往山下走去,他心中既欢快又伤感。 他已和空华山的各位告别,甚至没忘记荷姨常坐的那把藤椅,一个不落。 此番下山是为寻开花之法。 他虽只化形两年,是柳爷爷年轮上的两圈,但山上一草一木未化形时就是有所羁绊的,他们共享日月精华,山涧清风,已不知多少岁月。 他十分,万分,不舍离开空华山。 “小霁,要不别走了吧,姨再好好教你怎么开花。” 两年里荷姨已教过他许多次,但均以失败告终。 叶时霁抿着嘴摇了摇头。 荷姨眼底似有水光闪烁,一如叶时霁常去的那汪池水,波光粼粼:“你再重复遍我和你说的三条准则。” 叶时霁已倒背如流:“下山后不要当着人的面变成草,镯子不能随便取下来,不要惹衣着华丽的人。” 荷姨点点头,自己又重复遍。 这条山路太熟,行至山脚分别在即,叶时霁心中的难过占据上风。 好在荷姨没再劝他留下,不然他就得明天走了。 他一步三回头,挥手告别,直到送行三人变得和土粒一样小,和青山融为一体。 荷姨伸长脖子,已经看不到叶时霁,这才伸手抹了把眼睛。 柳爷爷安慰他:“哎,你瞧瞧你,我们之中小霁化形用时最短,灵性高,何须担忧?” 荷姨抽了口气,还没应声,身旁一六七岁孩童突然开口插话:“我更年轻。” 荷姨本就难过,唯一的宣泄口还让人抢了,怒上心头:“你年轻个什么劲,老人参多少岁了自己不知道?” 说完扭头走了,袖子甩过来糊了人参一脸。 岔路口前,叶时霁挎着荷姨帮忙准备的行囊,举着柳爷爷给的地图,他认识的字不多,看了半天才抉择出条路。 那是条直路,他沿着路走,直到太阳从东边升到头顶,才看到个小村子。 出了村子,又是野外,晚上他到林子里变成草休息,早上继续赶路。 这次没走多久,他就看见一面很高的城墙,走近后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全,和柳爷爷的木屋不同,城墙上一点藤蔓都没有。 城门正开着,他走进去。 一出城门,城镇的景象便显露出来,脚下铺就青石路,眼前人间正欢慕,路两旁小摊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行走在小摊间,恨不得长出两个脑袋供他左右看。 摊贩见他样貌不凡,目光新奇,以为是冤大头,推销火热。 “小公子可是看中我这发簪了?” 叶时霁路过饰品摊,一瞧见发簪就要睹物思人,想到空华山的荷姨,多站了几秒就让拉住了。 他十分不擅长应对此事,嘴里支支吾吾讲不出句子,连忙摆手后撤。 离开摊子,思绪却被簪子彻底勾起来,不知道荷姨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看话本。 他神游天际,等看见眼前横冲直撞的马匹已经晚了。 叶时霁下意识闭上眼,人群爆发出惊呼,随后他的胳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身子歪着倒下。 有人将他搀起来,他茫然地转头看,马撞翻了身旁的棚子,杆子倒下来砸中他的胳膊。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大白天的让马给害了。 叶时霁捂着胳膊,看见不远处的马车,和往这边赶来的乌泱泱的人头。 “都让开,给我们少爷让路。” 是非常跋扈的声音,比荷姨发起火来还要尖锐。 原本叶时霁周围有一圈人,看到来人后皆变了脸色,纷纷散开。 小厮开完路后一个错身,叶时霁看到了他身后的少爷。 来人一身华贵,衣服上绣着让他眼花缭乱的花纹,鼻孔朝天:“就是你个不长眼的啊,赔钱。” 叶时霁看不见他的眼睛,听到他这么说,道:“我有眼睛,你才没有眼睛。” 他发现少爷的话有许多漏洞,又指出来一条:“而且你的马是自己疯掉的,和我没有关系。” 少爷脸色更差了,像空华山要下雨的天一样黑:“你敢辱骂本少爷!” 叶时霁此时才想到三条准则中的“不要惹衣着华丽的人”,问:“那怎么办?” 对方自然而然将这具话视为挑衅,狞笑一声:“简单啊,把你的镯子留给我。” 叶时霁低头,胳膊上的衣服被自己无意中捋上去些,镯子明晃晃露在外面。 他果断摇头,拒绝道:“不行。” “不行?那就给我抢。”少爷一声令下,叶时霁瞬间被团团围住。 叶时霁最讨厌虫子,因为它们总喜欢啃他的叶子,现在他变成了人,虫子就威胁不到他,但没想到人里面也有虫子。 包围圈不断缩小,那些人似乎很喜欢看别人挣扎,不急不慢的样子。 这恰好给了叶时霁机会,他看准时机,猛然撞开一名小厮,撕开一条路来,撒腿就跑。 然而祸不单行。 他跑得急,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啪”一下摔得五体投地。 “好小子,还敢跑,给我打一顿。” 声音很近了,叶时霁赶紧爬起来,下一瞬就让人揪住衣领。 掌风从侧面袭来,他闭上眼,预想之中的疼痛反而没有到来。 他后颈一松,身后传来惨叫,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不绝于耳。 叶时霁扭头,身后被放倒一片人,气喘吁吁赶来的少爷看傻了眼,大喊道:“你……你们是什么人?我可是李家嫡子,礼部尚书之子,李义载!你们敢动我……” 少爷头衔太多,来人耐性却有限。 狠话没放完,身子便直直往后倒去。 这次叶时霁看清楚了,是一枚石子。 从马车那边来。 他转头,一名身着劲装的侍卫正朝他走来,拱手道:“公子,可否上马车一叙?” 叶时霁不认识马车上的人,不知道有什么可叙的,但方才受了旁人帮助,于是他点点头,跟着走过去。 叶时霁掀开马车帘,一眼看见坐在车厢正位的男人。 他闭着眼,鼻梁高挺,显得眼窝深邃,是十分俊美的长相。听到动静,男人睁开眼,瞳孔漆黑幽深,盯着人时压迫感十足,于是面容中的美就没有了。 有点凶。 叶时霁见他一身黑,也没什么配饰,在那位跋扈少爷形象的衬托下,显得简单朴素。 可以排除在三条准则外。 他问:“怎么了?” 萧云驰看着他,手里把玩几颗莲子。 叶时霁明白原来方才不是石子,是莲子。 叶时霁等不到男人的答案,接着说:“谢谢你帮我,我叫叶时霁。” 萧云驰终于有动作,从车厢的抽屉里拿出个玉瓶,叶时霁接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抹药。” 叶时霁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已经青掉的手背,心里感激不尽:“谢谢!” 萧云驰垂眸看向白嫩手背上显眼的青色,他正愁怎么消磨李家的气焰,就立马有把柄送上来。 太凑巧。 不过他现在心情正好,可以答应一些无伤大雅的求赏,只要不牵扯过深。 叶时霁接连受到帮助,尽管男人面色冰冷,但他不受控制地对他产生好感。 或许可以问一问他。 叶时霁凑过去,小声道:“你知道皇帝的消息吗?” 第2章 放肆 叶时霁原本询问时不会这么小声,可问了许多人,答案没问着,得到最多的就是压低声音的“放肆”二字。 放四,四是什么坏数字吗? 他不明白,但总归知晓这个问题不能大声问,放四也不是好词,于是他有样学样,也压着声音问。 萧云驰依然盯着他,语气冰凉:“找他做什么?” 叶时霁没有察觉,跟着腼腆地笑:“想问一件事情。” “对你很重要?” 叶时霁点点头:“对。”他这时又想让自己合群了,问:“这很放四吗?” 萧云驰倒了两杯茶,连着桌上的糕点推过去,决心要钓出叶时霁背后的大鱼,说:“不。” 叶时霁用干净的手拿了块点心,发现萧云驰神色冷肃,他忽地参透了点,神情懵懂:“谢谢你,我以后不说了,放五可以吗?” 萧云驰晲他一眼,不知道叶时霁在装什么傻,没再搭话,靠在车厢壁上闭眼假寐。 叶时霁看他闭上眼,小心地捧着点心送到嘴边,咬了口后慢慢咀嚼。 他不好意思多吃,只吃了一块就停下,边抹药边左顾右盼。 一感到新奇,手下动作就没个分寸,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身下一阵颠簸,马车毫无预兆动了起来。 叶时霁没有预料到叙话会演变成这样,着急忙慌地挪到萧云驰身边,对方眼睛还是紧闭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半天没说出话。 马车不会因为他的无言而停下,叶时霁低头发现手面上有块膏没匀开。 膏药质量应是极好,奶白状带着清香,轻轻一推就化开了,和手背融为一体。 方才马车突然动起来,他没来得及抹开。 叶时霁看了看手背,想到柳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好像叫什么—— 滴泉之恩,涌水相报。 他叹了口气,整个背靠在车壁上,心说好吧,不要打扰他睡觉,等马车停下自己多走一截路就是。 车厢里铺了软垫,行驶中微微晃动,他赶路半日也很累,眼皮颤了颤,没一会歪头睡着了。 马车一停,萧云驰就醒了,身侧草木清香浓郁,他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在别有心思的生人面前,闻着对方身上的草木香,睡了个鲜有的好觉。 但此事与叶时霁挂钩,是好是坏取决于对方的复杂程度。 萧云驰垂眸,看向不知何时移到自己身侧的人,正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下阴影,鼻梁高挺,但鼻头并不尖锐,是很圆润的弧度。 侧头时,脸颊肉就十分显眼,年纪看起来不大,像是被养的很好的富家子弟。 他睡得很熟,马车停下来也毫无反应。 一角纸露出衣襟之外,萧云驰心神一动,眸色暗下来,果断将那张纸抽出来。 他捻着一角抖开,一张手绘地图展现在眼前,京城的位置被画个圈。 想来也不奇怪,要找皇帝可不就要去京城。 都到这个时候了,叶时霁还没醒。 萧云驰在心里兀自盘算着,过了会,将地图拍在叶时霁肩膀上,不重,但足以把人拍醒。 叶时霁一抖,坐起身下意识接住肩膀上要掉的地图。 萧云驰看他双眼发愣,说:“掉出来了。” 叶时霁眨眨眼,慢吞吞地应声:“好,谢谢你。” “你要去京城?”萧云驰明知故问。 叶时霁点点头,指着地图说:“就是这里。” 萧云驰看着被拿反的地图,怔愣一瞬,反应很快地随手指了个地方,问:“这里是哪里?” 叶时霁凑近地图,然而这不是离得越近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全然不认识这两个字。 他偷瞄眼萧云驰,对方正看着地图,十分想知道的模样。 “草日?” “……” 萧云驰手握成拳遮在嘴前,扭过头咳了两声。 “蓬阳”二字,取小舍大用得淋漓尽致。 他忽然放下心,知晓自己大概用一分心思就能把叶时霁耍得团团转。 叶时霁歪着头问:“不对吗?” 萧云驰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说:“我也要去京城,一起吗?” 失眠之症难以根除,那就给他点甜头,好好榨一榨药方。 叶时霁眼睛睁大了些,眸里快闪出星星,正要点头,又听见对方说:“不过我有个要求,你和我睡一间房,如何?” 这无疑是个冒犯的请求,无论是从安全方面还是**方面。 萧云驰抬起头,想看叶时霁如何决策。 刚抬头,撞进琉璃眸色里,他就愣住,周璇或是犹豫都不存在。 叶时霁眼里是更加难以遮掩的闪烁,像是受了很大的恩惠。 他也确实是这样想,得了马车还送住所,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叶时霁仰着脸,和萧云驰对视,感叹道:“当然可以,你太好了。” 萧云驰确认他脑子不同常人,也点了点头,心安理得地承下这份感谢。 他掀帘子下了马车,叶时霁也跟着下去,紧紧缀在他身后。 行至座宅邸前,侍卫推开门后,侧身让二人先进。 叶时霁进了宅邸,眼睛就不归自己管,左右看个没完。 院子里种了些花草,不远处有个小亭子,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意味。 进屋后,叶时霁看着完全不同与空华山木屋装饰,心中腾升起茫然,攥着包裹跟紧萧云驰拐进屏风后。 屏风后有张红木制的小塌,被褥之类一应俱全。 “你睡这里。” 叶时霁乖巧“哦”了声,还傻乎乎地扯着包裹带。 萧云驰眉心微动:“你是要背到睡觉?”他若有所指地看向包裹。 叶时霁察觉到目光,他对包裹的保护概念似乎超越一切,听了这话竟真的沉思起来背着睡觉的可行性。 萧云驰一眼看穿,不得不出言制止:“……没人会动它,放下。” 叶时霁早给萧云驰冠上了好心的称号,在他心里萧云驰的话有非常可观的可信度,他点点头:“好吧。” 于是包裹被牢牢打上结,放在柜子里。 安顿好包裹,他又坐上小塌,意料之中的柔软,是变回了草,扎根在雨后松软土地里的感受。 让他毛孔舒张,想要打滚。 他压着这种**,左右翻两下过个瘾起身了。 萧云驰在案桌后看了两眼,又低头书写。 写好的纸被折叠,放置到信封里,交给侍卫。 再抬头,小塌上的人已不见踪影。 叶时霁在小径上蹲着,面前是宅邸里唯一能和他交流的常青树。 “哇,你从那样远的地方来是为了干什么呢?” “我要开花,所以要去京城。” “那如果京城没有怎么办?” 叶时霁挠挠头:“那我就回空华山。” 常青树惊讶道:“原来你是空华山的。” 叶时霁方才用“很远的地方”代替了空华山的名字,常青树这样说显然是有所耳闻:“你知道?” “我们都知道呀,空华山很有名,里面有四只妖,别的山都没有呢。” 常青树没完全开智,转不过弯,意识不到眼前人就是四妖之一。 叶时霁嘴里轻哼一声,很自豪的语气:“那是自然。” “你可以帮我传个口信吗?传到空华山,给荷姨……”叶时霁顿了顿,改口道:“给荷婳。” “可以,你说吧。” 自然轮回故毫无保留,给予花草树木,动物生灵关联,那是一种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口信一定会传到空华山,但线有粗有细,空华山稍远,需要的时日会长些。 叶时霁怕多说传递有误,只告知自己身处何地,让荷姨及空华山各位不要担心。 干完一桩大事,叶时霁拍拍衣摆起身,慢悠悠继续沿着小径走,一路上摸花惹草,又绕回门前。 房门半掩,屋内燃着香,他走进去却只闻到淡淡的香气,扭头发现窗户也没关严。 一阵风灌进来,前方桌上哗哗作响的书页将他引过去。 叶时霁离进了才发现不是书,是几封信纸,印着红色印章。 纹路精致,他没见过,觉得好看便将头埋得更深。 “你在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叶时霁吓一哆嗦,回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萧云驰的脸。 他晃了下眼,于是错过最佳逃脱机会被困在案桌后,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双手不得不撑在桌面上,慌乱间几只手指按进了红泥里。 叶时霁察觉到手下湿润,指尖下意识使劲,想要脱离那片位置,却只是无力的挪动浅盒,红渗得更深。 “我……我只是看一下。” 两人的位置过近,逼仄的空间和近乎质问的语气让叶时霁快无法呼吸。 萧云驰似乎没信,抿唇盯着他的眼睛,像是他犯了很大的错。 叶时霁不知道要怎么再解释,能说的已经说完,他急出汗来,更加慌乱,脚下便失了平衡就要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染红的手指抓住了萧云驰宽大的袖口,整个人歪在他的胳膊上。 萧云驰愣了下,看见叶时霁眼睛里露出脆弱的,慌乱的神情,撇眉将他扶正。 叶时霁站稳后,手还抓着萧云驰的衣服,着急的时候又被吓,他心快跳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没见过这个印章,所以多看了几眼。” 萧云驰听了后,终于放下拦在叶时霁两侧案桌的手,人却没退开。 叶时霁一口气还没吐完,这下半口气揣在怀里,要吐不吐的,疑惑地望着萧云驰。 萧云驰抬起胳膊,为自己洗脱罪名:“你要抓到什么时候?” 叶时霁手上传来拉力,泛青的手背出现在眼前,他面上一红,收回手背在身后,讷讷道:“哦哦,好。” 袖子得了自由,萧云驰迈步离开,带起的风将叶时霁脸颊旁的碎发吹起。 叶时霁见他走得干脆,转身一低头那几封碰不得看不得的信又映入眼帘。 他赶紧挪开视线,不敢多呆,小跑到小塌上坐下。 被褥的柔软很好地抚慰了方才快要溺毙的叶时霁。 如果这份柔软可以蔓延全身…… 他脱了鞋袜挨着塌缘躺下,比想象中更舒服,他舒了口气,幸福地眯上眼。 日落西山,萧云驰推开门进屋,窗户紧闭,香早些时就已经燃尽,只残留一些在房内。 他走进去,听到浅绵的呼吸声,寻着声音找过去,看到榻上一抹灰。 塌上的人面颊红润,萧云驰闻到那股草木香混杂着焚香味,不太纯净了。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住他的脸蛋。叶时霁睡得熟,被捏了脸蛋也没醒,察觉到不适,只是偏了偏头。 他本就离边缘近,一下子挪空了,头歪着往下坠。萧云驰反应极快地用手掌托住他的脸。 大面积的触碰与两只手指摩挲捻动是不一样的感觉。 萧云驰手心柔软,像托着一团温暖的云彩,白色的,与众不同带着温度的。 看着脸上的红,他想到袖口那几个红彤彤的指印,相似但不同。 手心微痒,他回过神,猝不及防与一双眼对视。 第3章 小偷 叶时霁刚睡醒,眼神还没聚焦,脸就被人挪动,不甚温柔地放在枕头上。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看清来人后脑子也转过弯,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快摔下榻时被萧云驰扶住。 屋里有些黑了,他鲜少地没看着萧云驰,边低头找鞋边道谢。 萧云驰面色隐秘在黑暗中,叶时霁没抬头,不过就算抬起头,让他鼻尖对鼻尖看,也是看不出什么的。 萧云驰一转身离开,叶时霁的鞋就很适时地找到了。 叶时霁在屋里待久了,蹬上鞋往外跑。他脚下转个弯,屋子也亮堂起来,一抬眼瞧见一桌菜。 还有他昨天只尝过一块的糕点。 他化成人就不像做草时,每天喝点露水就行,是要吃东西的。 在空华山倒不必如此,饿了变成草歇一歇就行,偶尔会吃柳爷爷做的吃食,味道自然是不怎么样,他不乐得吃。 赶路时也只是吃干粮,是荷姨准备的,比柳爷爷做的饭菜还要难吃。他吃的少,左右晚上变成草就能修养一番。 到现在他终于反应过来,如果跟着萧云驰走他就很难再变成草,要一直吃难吃的干粮才能保持体力。 他动摇了。 叶时霁心里纠结,脚步慢上许多,思来想去决定去问问院子里的常青树。 要跨出门槛时,他被香味勾得有些饿了,想到包裹里还有干粮,折返回去拿干粮。 包裹系的紧,叶时霁半天没解开,又着急去问个结果,索性拽着包边走边解。 萧云驰看叶时霁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门又回去,再出来时就背着包。 他不理解,只是大声同他说了几句话就要走了?哦,或许在叶时霁拿反地图的时候他就应该推翻一切猜测。 他只是碰巧捡到个有点傻的药方,萧云驰于情于理应该问一句。 “去哪?” 叶时霁懵在原地,他要去和院子里的树聊天。 他沉思半晌,说:“我出去散步。” 萧云驰没见过谁背着行囊出去散步。 这时候,包裹的带子终于松了,叶时霁正扭头说话,听到东西噼啪啪啦掉在地上才反应过来。 他赶紧蹲下来,略过衣物和干粮,把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一片荷花捡起来。 捡起荷花后他就完全不着急去捡别的东西了,举起花瓣对着光看了许久。 荷花瓣被注了点灵气,轻易不会破损,但叶时霁宝贵非常。 这里面有他许多念想。 一株草会想很多,更何况他现在是处在人世间的草。 萧云驰发现叶时霁做什么都有旁若无人的感觉。 比如他现在举着花瓣,放任东西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叶时霁自盯着花瓣起,就仿佛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沉思,萧云驰看着地上的饼渣说:“来吃吧。” 叶时霁眨巴几下眼睛,瞳孔聚焦看向圆桌,犹豫连带着些许悲伤的思山之情一扫而光。 “真的?” “嗯,先洗手。” 叶时霁手上青红混杂,离远看有些唬人。他午时蹭的红泥还没清理干净,只是上塌前随便擦了擦。 午睡难免出汗,残留的颜色就化开了,晕染大片皮肤。 他低头看了看手,被吓一跳,不知晓的还以为让人打了,青的红的一大片。 叶时霁洗完手掌心还是红的,回来后把手摊给萧云驰看,说:“洗不掉了。” 另一只干净的手伸过去拿了块糕点,还没送进嘴里,就被萧云驰拦下:“先吃饭。” 叶时霁这才发现桌上已多了副碗筷,立马放下点心,乐滋滋地吃饭了。 他其实没怎么吃过正常的食物,下山后路过摊子也不敢乱花钱,只好眼馋嘴馋。 现在他发现做人真的太幸福了,桌子上的饭菜没有一道难吃。 叶时霁夹了片雪白的鱼肉,咬一口咽下去后,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实在太感谢你了。” 萧云驰指尖微顿:“苏驰。” “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看起来要问个没完,萧云驰明智地制止:“食不言。” 叶时霁立刻就住嘴,专心吃饭。 叶时霁对吃食雨露均沾,样样都要来些,吃得肚子里快塞不下糕点。 他放下碗筷,两只手刚揉上肚子,几位仆人就有序地收走了碟子。 他目送那些人离开,揉着肚子问:“你是不是很有钱?” 萧云驰坐在桌前一直没有离开,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算是。” 叶时霁一只手改为撑起下巴,苦恼地转过头望着天。 苏驰不缺钱,也不缺仆人,什么都不缺,那要怎么报答他呢。 肚子揉了半天没得到任何缓解,他起身要出去散步。 萧云驰抬眸看他一眼,又垂头给自己倒杯茶:“不要走太远,明日午饭后启程。” “好,我一会就回来。” 叶时霁出门走在街上,街道傍晚依旧热闹,小贩正进行另一时段的买卖。 他如今住处吃食都不用愁,手里的钱也敢带出来用了,路过首饰摊时脚步停下来,不同于早上的发呆,这次是打量。 一支通体墨绿的簪子垂挂珠玉,珠玉被雕刻成荷花,叫余晖一照竟有些泛粉。 绿枝伴粉叶,设计精巧出彩。 叶时霁一眼相中,拿在手里端看,老板娘笑眯眯地夸他:“公子好眼光,这簪子可时兴,许多小姑娘都喜欢” 原本他就要买,老板娘一说话倒有些不自在了。叶时霁支吾应声,将簪子递给对方,低头正要掏荷包,忽然腰身被人撞了下。 他怔然回头,对方只剩个头发乱蓬蓬的背影。 “小公子快去追呀,荷包让人偷了。”老板娘见惯这种伎俩,看叶时霁还懵着圈,提醒道。 叶时霁摸上腰,挂荷包的地方果然空无一物。他心头一急,赶紧迈开步子追上去。 小贼十分熟悉地形,看到叶时霁追在身后,仗着个子小,卯着劲往人多的地方钻。 叶时霁周身的人越来越多,像水一样裹着他,怎么都拨不开。 他喜欢热闹,可不喜欢被挤来挤去。钻到人群里是要捉贼找回钱的,但现下连小贼的尾巴都看不见,他只好钻出来。 一番动静惹出不少汗,他抬手抹去额头汗珠,喘着气往人少的地方走。 刚走没多久,眼前忽然来了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扭送姿态,离自己越来越近。 叶时霁自认为从来了这儿,除了苏驰没遇到过一个好人,扭头就要走。 “公子留步。” 叶时霁装没听见,脚步甚至加快,没想到那人更快,提个人都能轻松超过他。 叶时霁盯着一身黑的男子,警惕问:“干什么?” 男子刚松开一只手,被压着的人就立刻出声:“喂,放开我。” 叶时霁视线下移,从乱蓬蓬的头发辨别出此人正是方才的小贼。 说他小贼,不是为了侮辱,只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孩,身形矮小。 男子一只手钳着小贼的双手,另一只手将叶时霁的荷包抛过来。 叶时霁恍惚看到一团东西被扔过来,下意识接住发现是自己的荷包。 他长了记性,将荷包揣在怀里,语气轻松:“哇,你好厉害,谢谢你。” 小贼嘴又被捂住,不服地在男子手里扭动。 叶时霁看他姿势别扭:“放开他吧。” 叶时霁没觉着自己说的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对面两人一瞬间都盯起他,让他有些怀疑自我。 “怎么了吗?” 男子一言未发,松开手离开,一会功夫便不见踪影。 小孩恶狠狠地瞪着叶时霁,他察觉到视线,弯下腰不解道:“是你偷我的荷包,做什么朝我发火?” 离近了他才看见小孩跌坐在地上,抬起的脸庞削瘦,衣衫褴褛。 叶时霁伸手要拉他起来,小孩并不领情一把拍开,正巧打在他受过伤到手背。 他“嘶”了一声缩回手,那小孩也没想到他一巴掌威力如此大,别着头:“你……你不把我送到官府,也不把我打一顿?” 叶时霁揉了揉手背,还是不解:“为什么?” 他把手伸到小孩面前恐吓:“都被你打青了。” 谁曾想那小孩忽然瘪嘴哭了起来,眼泪一茬接一茬。 叶时霁一下慌了,谎也兜不住:“我骗你呢,这是别人弄的。” 小孩哭声不止,说话语无伦次:“对不起,我只是……弟弟生病了,才偷钱。” 叶时霁本就没想着怪他,看他哭得厉害,从荷包里拿出碎银递给他:“给你。” 小孩愣愣地伸出手接过,碎银落在手上有实感,他由抽泣变成嚎啕大哭,伏在地上:“你就是我恩人,我要以身相许。” 叶时霁早知事情会这样发展就等分别时再把碎银给他了,他拉起小孩,说:“你别哭了。” 伸手要给小孩擦眼泪,结果发现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拽着小孩自己的手给他擦了。 他也成了别人的恩人。 叶时霁蹲下来和小孩对视:“以身相许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听别人说的。” 叶时霁左右看了看,小声问:“你知道皇帝的消息吗?” 小孩用袖子擦眼泪,说:“我知道呀,姓萧……”他忽然也警惕起来,凑近说:“好像叫萧云驰,听说刚当时皇帝时天天杀人,你不要说出去。” 叶时霁拍拍小孩的肩膀,觉得做恩人的感觉蛮不错。这小孩什么都愿意同他讲,还告诉他要怎么报恩。 他心里开心,又拿出块碎银给小孩,说:“以后不要再偷钱了,好好生活。” 小孩又得了块碎银,不住地躬身道谢,见叶时霁转身要离开,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叶时霁察觉到力道疑惑回头,看到小孩手里的一块令牌。 “这个是我方才从那人身上偷的。” 叶时霁睁大眼:“你可真是厉害。” 小孩见没被责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给你。” 令牌以木制作,中间雕刻一大字,叶时霁不认识但觉得眼熟,指着字问:“你认识吗?” 小孩自然不认识,茫然摇摇头。 叶时霁莫名觉得这字很重要,没同人客气收下了。 与人分开后,叶时霁没心情再逛,买了块没见过的糕点回去了。 他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摩挲令牌,走到院子里时,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起这个字在哪里见过—— 苏驰的信纸上。 世间字有多少,萧云驰会的就有多少,字一样又有什么大不了? 叶时霁不知道,只想着这令牌没准能帮到萧云驰。 他脚步加快,动作没轻没重地推开门,门“砰”一声撞在门框上,又反弹回来。 “苏驰,你就是我的恩人,我要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