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证言》 第1章 熟悉的臭味 夏天的尸臭,是顶风也能臭出去三里地的那种。像一块腐烂到流汤的肥肉,混着劣质香水都压不住的腥甜,直往人脑仁里钻。 老陈还没下车,胃里就已经开始习惯性地抽搐。他不是恶心,是太熟悉了。 干了三十年刑警,这味道就像焊在他嗅觉记忆里的烙印,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他推开车门,热浪混着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皱了皱眉。 脚踝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胀痛——妈的,痛风又来了,这鬼天气。 “头儿!”一个穿着标准现场勘察服、戴着口罩和头套的年轻人小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亮闪闪平板电脑。 这是小林,他的新搭档,警校的高材生,据说理论知识能甩老陈八条街。 “里面情况怎么样?”老陈没急着进去,先点了根烟。 尼古丁能稍微压一压那味儿,也能让他疼得突突跳的脚踝好受点。 “初步判断是熟人作案,一刀割喉,利落。财务没有明显丢失,门窗完好。”小林语速很快,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表现欲, “现场采集到几组清晰的脚印,都是死者自己的。门口监控坏了有阵子了,这老小区,您也知道……” 老陈嗯了一声,眯着眼吸了口烟。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躲在窗户后面看热闹的邻居,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种场面他见多了。 踩灭烟头,他套上鞋套,弯腰钻进了警戒线。 小林赶紧跟上,一边还在平板上划拉着:“根据尸体僵硬程度推测,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现场保持得还算原样。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客厅中央,地毯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 眼睛瞪着天花板,里面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愕。几个法医和取证同事正在小心翼翼地忙碌着。 老陈没去碰尸体,他背着手,开始在屋子里慢慢地转悠,像一头在巡视自己领地的老狼。 他看的不是那些显眼的地方,而是墙角、家具底部、窗帘的褶皱。 小林跟在他旁边,有点疑惑,但还是尽职地汇报着各种技术手段初步分析的结果。 “看,血迹喷溅形态符合正面割喉……这里,脚印终止,说明……” 老陈好像没在听。他走到尸体旁边,蹲了下来,目光没在死者惊恐的脸上停留,反而落在了他右手旁边的地板上。 那里有几道印子。很浅,像是被什么硬物蹭过,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不是拖动尸体的痕迹,也不像鞋印。 它们排列得有点……怪异,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规律感。 老陈的心猛地一沉。 他掏出手机,也顾不上脏,对着那几道痕迹连拍了几张照片。 然后,他点开手机里一个加密的相册,手指快速滑动,最后停在了一张像素很低、泛着老旧电子设备特有黄光的照片上。 那是十五年前,“苏小雨失踪案”的现场照片。 照片焦点是女孩空荡荡的床头柜,在柜子边缘,有几道几乎一模一样的、浅浅的、排列怪异的划痕。 当年所有人都认为那是女孩自己不小心用什么东西划的,或者是以前就有的旧伤。 只有老陈,那个当时还只是个愣头青刑警的老陈,固执地觉得那痕迹不对劲,像某种……记号。 可没人听他的。 那案子,最终成了悬案,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死死钉在他心里,一碰就冒出血锈来。 “头儿?”小林看他蹲在那儿半天不动,忍不住叫了一声,“发现什么了吗?” 老陈没回头,他把手机屏幕按灭,缓缓站起身。 脚踝疼得他咧了咧嘴,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心里那股翻涌上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指了指地上那几道不起眼的痕迹,声音因为长时间没说话而有些沙哑: “先别急着下结论。通知队里,这个现场的所有细节,特别是这种小痕迹,全部给我最高规格处理。”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小林年轻而困惑的脸,又补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 “这味儿……不对。不光是尸臭。” 第2章 完美的嫌疑人 警局里那股消毒水混着旧打印纸的味道,总算把老陈鼻腔里那股尸臭冲淡了些。 但他觉得那味道好像钻进了肺叶深处,怎么都散不掉。 他坐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脚翘在桌沿,盯着电脑屏幕上刚传来的初步报告。 小林则拉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舞,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兴奋的光彩。 “头儿,基本清晰了!”小林把平板转向老陈,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关系图和数据, “死者张强,四十二岁,本地人,经营一家小装修公司,社会关系不算复杂。最关键的是,我们有重大嫌疑人了!” “谁?”老陈摸出烟,想到这是办公室,又悻悻地放了回去。 “王海,张强公司的合伙人,也是他多年的朋友。”小林语速很快,像在背诵一篇完美的论文, “两人最近因为公司财务问题闹得很不愉快,上周还在办公室大吵一架,好几个员工都听到了。王海扬言要让张强‘好看’。” 他滑动屏幕,调出新的页面:“这是通话记录。案发当晚九点四十分,王海给张强打过一次电话,通话时长一分十二秒。之后,张强的手机就再没有任何呼出或接入记录。” “小区门口斜对面那个便利店,有个私人装的监控,角度刚好能拍到张强那栋楼的单元门。” 小林点开一段模糊的视频,“晚上十点零五分,一个穿着深色外套、体型和王海高度相似的男人进了单元门。十点四十分左右,同一个身影快步离开。时间完全吻合死亡时间区间!” “还有,”小林越说越自信,“我们在张强家客厅的沙发上,提取到了几根不属于死者的头发,初步比对,与王海的DNA吻合。王海自己也承认,他前天确实去过张强家,坐过那张沙发。动机、时间、物证,全齐了!” 他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闪着光:“队长刚才也过来问了,意思是证据链已经很完整,可以申请传唤,甚至直接抓人了。” 办公室里嗡嗡的空调声显得特别吵。老陈没说话,把翘着的脚放下来,拿起桌上那份薄薄的现场勘查报告,又翻了一遍。 报告里重点描述了那几道痕迹,结论是“性质不明,需进一步分析”。 “王海……他承认昨晚十点左右去找过张强吗?”老陈问,声音有点干涩。 “当然不承认!”小林立刻说,“他说他昨晚在家睡觉,一个人,没人能证明。这不就是典型的谎言吗?” 老陈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楼下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太顺了,顺得让人心里发毛。 一个合伙做生意多年的人,因为争吵起了杀心,然后选择在自己去过、留下过毛发的地方,在自己被监控拍到的时间段内,去杀一个人,还留下那么多指向自己的间接证据? 这凶手要么是蠢到家了,要么就是故意想把警察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 可那几道痕迹呢?苏小雨案卷里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划痕,又怎么解释?难道是巧合?老陈不信巧合,他干了三十年,最不信的就是这玩意儿。 “头儿?”小林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催促,“我们是不是该行动了?免得夜长梦多。” 老陈转过身,窗外的光在他身后,让他的脸陷在阴影里。 他走回桌前,手指点了点那份现场报告上关于“不明痕迹”的那一行。 “行动?行动什么?”老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就凭这些?” 他拿起自己的旧茶杯,喝了一口冷掉的浓茶,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一振。 “你去申请传唤王海,按程序问话,没问题。但是,”他盯着小林,目光锐利,“结案报告,现在谁也别想写。这案子,没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林说: “太干净了,像被人特意打扫过一样。你见过哪个杀人现场,除了指向一个人的证据,就几乎找不到别的了?连个多余的烟头都没有?” 小林张了张嘴,想反驳,看着老陈那笃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平板上那完美的证据链,又抬头看看老陈桌上那张他刚刚瞥到的、泛黄的老案卷照片封面,心里第一次对“完美”产生了那么一丝丝的动摇。 第3章 档案室里的灰尘 传唤王海的结果,跟老陈预想的差不多。 那是个被吓坏了的中年男人,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审讯室里手指绞在一起。 他承认跟张强吵过架,也承认之前去过张强家,但对杀人一事咬死不认。 问到案发当晚的行踪,他就反复说自己在家睡觉,眼神躲闪,言语支吾,怎么看都像是心虚。 队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不少人看老陈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意思很明显——老陈,你这次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铁证面前,还折腾什么? 老陈没理会那些目光。下午,他一声不吭,直接去了局里的档案室。 那地方在地下室一层,平时少有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管理档案的老李都快退休了,跟老陈是旧识。看到老陈过来,他推了推老花镜:“哟,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古董铺子来了?” “调个旧卷宗。”老陈递过去一张早已写好的条子,“十五年前,编号‘070915’,苏小雨失踪案。” 老李接过条子,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老陈,没说什么,转身颤巍巍地走向那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铁架子。 摸索了半天,才抽出一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毛笔写着编号和案名,字迹都淡了。 “喏,就这个。有些年头了,纸都脆了,你小心点翻。”老李把档案袋递给老陈,叹了口气,“这案子……你还没忘呢?” 老陈没接话,只是用力捏了捏档案袋,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拿着档案袋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小林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大概还在琢磨王海的口供。 看到老陈手里那个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旧档案袋,他愣了一下。 “头儿,这是……” 老陈没解释,只是把档案袋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把缠着的线绳解开。 一股更浓郁的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点淡淡的霉味。 他像是举行什么仪式一样,轻轻地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泛黄的询问笔录,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手绘的现场平面图,还有各种技术报告的复印件,字迹都已经有些模糊。 一切都带着十五年前那个时代的印记。 老陈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张主要的现场照片上——一个整洁得过分的少女卧室,床铺平整,书桌井然有序,唯独那个床头柜,空荡荡的,柜子边缘那几道浅浅的、排列奇异的划痕,在黑白照片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掏出手机,调出昨天在张强死亡现场拍的那几张痕迹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小林忍不住好奇,凑过来看。当他看到两张照片上那惊人相似的痕迹时,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这是?”他看看老陈,又看看照片,一脸难以置信。 “苏小雨,十六岁。”老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拿起那张少女的学生证照片复印件,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马尾,笑容干净,眼睛里闪着光。 “十五年前的九月十五号晚上,出去上补习班,就再也没回家。当时她还有一个弟弟,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十五年前那个焦头烂额的自己。 “当时,几乎所有线索都断了。就这个,”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照片上床头柜的划痕, “我觉得不对劲。可没人听我的。老法医说可能是书包带子上的金属扣划的,队长说可能是以前搬家具磕的……都说我想多了。” 他苦笑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太多的无奈和自嘲。“一个失踪案,没尸体,没血迹,没明确的暴力痕迹,拖久了,就成了冷案,卷宗就被收到那个地下室里吃灰了。” 小林看着老陈脸上那复杂的神情,又低头对比着两张跨越了十五年的现场照片。 那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之前对“完美证据链”的笃信,开始出现裂缝。如果这不是巧合呢? “头儿,”小林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试探,“你觉得……这两个案子,有关系?” 老陈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起来。他把苏小雨的照片轻轻放回档案堆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但我闻到同一种味道。一种……精心打扮过的罪恶的味道。” 他看向小林,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王海那边,按程序继续查,别放松。但这个,”他拍了拍那厚厚的旧卷宗,“从今天起,你跟我,一起重新把它翻过来,倒过去,每一页纸,每一个字,都得嚼碎了咽下去。”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小林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泛黄纸张,又看看老陈那双执着的、带着血丝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接触到的,可能远不止一桩简单的凶杀案。 他咽了口唾沫,点点头,伸手拿过一沓询问笔录,小心地翻开了第一页。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里,轻轻飞舞。 第4章 红星文化宫 红星文化宫的大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链拴着,铁链粗得像小孩的手臂。 围墙上白色的油漆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文化宫”三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勉强能认出来。 院子里杂草长得快齐腰高,风一吹,簌簌作响,透着股荒凉劲儿。 “这地方……真有线索?”小林看着这破败的景象,有点怀疑。他手里提着勘查箱,穿着利落的作训服,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老陈没答话,眯着眼打量这栋苏式老建筑。窗户大多没了玻璃,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 他绕到侧面,发现一段围墙塌了一角,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 “这边。”他招呼一声,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小林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建筑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糟。大堂的地板积了厚厚一层灰,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 天花板角落挂满了蜘蛛网,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废弃的座椅胡乱堆在墙角,上面落满了不知名的污渍。 “分头看看,重点是能藏东西、或者以前年轻人爱扎堆的地方。”老陈吩咐道,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后台、道具室、二楼那个以前放钢琴的角落,都留意一下。” 小林点点头,打开强光手电,朝着一侧的走廊小心翼翼走去。老陈则径直走向通往后台的侧门。 后台更显凌乱。破损的幕布拖在地上,一些看不出原样的道具散落得到处都是。 老陈用手电光柱缓缓扫过,目光锐利得像探雷。 他踢开一个倒了的木头箱子,里面滚出几个干瘪的颜料管。 他走到一面巨大的、布满污渍的镜子前。镜面已经模糊,照出的人影扭曲变形。 老陈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带着疲惫和风霜的脸,恍惚间,仿佛看到十五年前,那个扎着马尾的少女,或许也曾站在这里,对着镜子整理衣领,眼睛里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甩甩头,驱散那不切实际的联想,继续搜寻。 另一边,小林沿着走廊,检查着一个个房间。大多是以前的办公室或者活动室,里面除了垃圾就是破烂家具,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他走到走廊尽头,发现一扇虚掩着的门,门上用红色的漆歪歪扭扭写着“乐器室”,漆都干裂剥落了。 他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房间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鼓、断了弦的吉他,还有一架老式的脚踏风琴,琴键泛黄,不少已经缺失。 小林用手电仔细照射着墙壁和角落。忽然,他在靠近墙角的那架破风琴后面,发现墙壁的颜色有点不对劲。 那里的一块墙皮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颜色比周围稍浅。 他费力地把沉重的风琴挪开一点,手电光聚焦在那片墙面上。 上面有字。是用锐器刻上去的,痕迹深深浅浅,但还能辨认。 不是随手的涂鸦,而是几行小字,排列得有些刻意: “小雨、菲菲、小雅,2007.8.25,我们的秘密基地。” 在这行字的下面,还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个被简化了的、没有脸的娃娃,圆圈脑袋,下面一个倒三角代表身体。 小林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立刻掏出手机,对着墙面连拍了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然后压低声音对着对讲机呼叫: “头儿!头儿!收到回话!乐器室,最里面墙角,有发现!” 没过两分钟,老陈快步赶了过来。当他看到墙上的字和那个符号时,瞳孔猛地收缩。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小雨”那两个刻痕,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小雨……苏小雨。”老陈的声音低沉,“菲菲,小雅……是她的朋友,当年的询问笔录里提到过,但都说毕业后就没了联系,对小雨的事知之甚少。”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古怪的符号。 “这个符号……当年的卷宗里没有记载。”老陈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秘密基地’……她们在这里藏了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始在乐器室里仔细搜寻起来。 小林检查风琴内部和那些破鼓,老陈则蹲下身,用手敲打着墙角那块地面和墙壁。 “咚咚。”老陈敲到靠近刻字墙角的一块地板时,声音听起来有点空。 他用随身带的多功能刀撬了撬边缘,那块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无异的木质地板,竟然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用力一撬,整块大约一尺见方的木板被掀了起来。 下面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空间,里面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皮糖果盒子。 老陈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出来。盒子很轻,上面印着早已过时的卡通图案,锈蚀得很厉害,但盖子还扣得紧紧的。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同样屏住呼吸的小林,然后,用刀尖轻轻撬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糖果。 只有几样小东西:一个已经褪色成粉白色的廉价塑料发卡,几张卷在一起的画纸,还有一本巴掌大的、带小锁的日记本——锁已经坏了,搭在那里。 老陈拿起那本日记本,缓缓翻开。 扉页上,用娟秀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献给Z——我黑暗里唯一的光。” 老陈的手指停在那个“Z”上,仿佛能感受到十五年前那个少女写下这行字时,内心的悸动与虔诚。 光?他心里冷笑。恐怕是引她走向毁灭的鬼火吧。 “Z老师……”小林喃喃道,之前老教师的话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走吧。”老陈合上日记本,将糖果盒子仔细收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回去,好好看看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光’。” 第5章 黑暗中的光 回到办公室,老陈反锁了门,拉下了百叶窗。外面大办公室的嘈杂被隔绝开来,只剩下桌上那盏旧台灯洒下的昏黄光圈,笼罩着那个生锈的糖果盒。 小林拖了把椅子坐在对面,眼神里混合着紧张和期待。两人都戴着白色的棉布手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老陈先拿起了那几张画纸。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上面是用彩色铅笔画的素描。一张是阳光下盛开的向日葵,线条稚嫩却充满生机。 另一张……画的是一个男性的侧影轮廓,没有五官,只有柔和的线条和光影,下方写着一行小字:“Z,像风一样。” “看来这个Z老师,在她心里分量不轻。”小林低声说。 老陈没说话,放下了画纸,拿起了那本巴掌大的日记本。锁扣已经锈坏,他轻轻一掀就打开了。 前面的内容,是一个普通高中女生的碎碎念。抱怨作业多,吐槽某个同学,记录和“菲菲”、“小雅”一起来文化宫的秘密聚会,分享懵懂的心事。 字里行间,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略带矫情的忧伤和微不足道的快乐。 变化发生在日记的后三分之一。 笔迹开始变得有些急促,甚至偶尔会有墨水被水滴晕开的痕迹。 “9月10日。今天去找Z老师问问题,他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我最近瘦了,要注意身体。他的手……很暖。我的心跳得好快。” “9月12日。菲菲说我最近不对劲,老是走神。我怎么能告诉她?这是我和Z老师之间的秘密。他说,我是特别的,和其他那些庸俗的女孩不一样。他说,他看到了我身体里藏着的艺术灵魂。” “9月14日。他给了我一把他办公室的备用钥匙。说如果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或者画画,随时可以去。那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黑暗里,他真的是唯一的光吗?可我为什么……有点害怕?”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 “9月15日。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不是光!他是……魔鬼!我要去告诉他,我不能沉默!”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台灯的光晕里,灰尘缓缓浮动。 小林感觉后背窜起一股凉意,喉咙发紧。 他几乎能想象出,十五年前那个雨夜(案卷记录那天晚上确实下了雨),这个叫苏小雨的少女,是怀着怎样一种被欺骗、恐惧又或许带着一丝侥幸的复杂心情,走向了那个她曾视为“光”的Z老师。 然后,她消失了。 老陈缓缓合上日记本,动作沉重。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灰败,眼角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疲惫和怒火。 他摸出烟,想到在密闭空间里,又烦躁地塞了回去。 “魔鬼……”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沙哑。 “头儿,这……这几乎指明了方向!”小林有些激动,“Z老师有重大嫌疑!苏小雨很可能是因为发现了他某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而被灭口!” “然后呢?”老陈抬眼看他,目光如炬,“凭一本十五年前、来自一个失踪少女的日记?凭里面没有指名道姓的一个‘Z’?还有那个到现在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秘密’?你去申请逮捕令,看看局长会不会把茶杯砸你脸上。” 小林噎住了,兴奋的火焰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那……那我们怎么办?” 老陈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 “两条腿走路。第一,你继续挖王海那条线,不能放松,那是明面上的案子,所有人都盯着。第二,这个Z老师……” 他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看向小林:“我记得老教师说,他现在是‘育才中学’的副校长?教育界的名人,市政协委员?哼,真是风光无限。” 他走回桌前,拿起那份关于现行凶杀案的初步报告,又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去找队长。”老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申请将‘张强被杀案’与‘苏小雨失踪案’并案侦查。理由就是现场出现的相同特殊痕迹,以及……失踪案出现可能与凶手有关的新线索。” “队长能同意吗?并案调查一个现任副校长、政协委员……”小林担忧地问。 “他不会轻易同意。”老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 “但这是目前唯一能让我们名正言顺去碰那个‘Z老师’的办法。把水搅浑,把视线扩大。就算最后证明两案无关,我们也在调查张强社会关系的过程中,‘顺便’排查了所有与他可能有交集、名字带‘Z’的人嘛。” 这是打擦边球,是兵行险着。一旦搞不好,不仅案子破不了,老陈自己都可能惹上大麻烦。 “走吧。”老陈拿起那个糖果盒和日记本,小心地放进证物袋里,“该去碰碰钉子了。” 他拉开门,外面办公区的光线和噪音涌了进来。小林看着老陈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突然明白,这次调查,早已超出了破案本身。 他能做的,就是紧紧跟上。 第6章 无懈可击的表演 育才中学的行政楼,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微弱声音。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窗明几净的景象,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跟老陈他们那个闹哄哄的警局完全是两个世界。 副校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一个穿着得体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伏案写着什么。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侧脸线条温和,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沉稳的气质。 老陈敲了敲门。 “请进。”男人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当他看到穿着警服的老陈和小林时,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迅速起身,热情地迎了过来。 “两位警官,快请进。我是韩文栋。”他伸出手,握手时力度适中,干燥温暖。 “请问,是学校这边出了什么事吗?” “韩校长,打扰了。”老陈拿出证件晃了一下,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对方脸上扫过,“有点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 “没问题,配合警方工作是我们的义务。”韩文栋引他们在会客沙发坐下,亲自去倒了兩杯温水,动作从容不迫。 “请问是什么事?” 老陈没有绕圈子,但也没提苏小雨,只是拿出了死者张强的照片,放在茶几上。“这个人,张强,您认识吗?” 韩文栋拿起照片,仔细看了几秒,眉头微蹙,然后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些许遗憾:“不认识。抱歉,两位警官,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他是……?” “他死了。”老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韩文栋脸上立刻浮现出震惊和惋惜的表情,非常自然,看不出丝毫破绽。“天哪……这太不幸了。是……意外吗?” “我们正在调查。”小林接过话,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开始施加压力,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张强在前段时间,似乎对十五年前发生在本市的一起旧案很感兴趣。而韩校长您,当年似乎也在那所学校任教?” 老陈心里给小林的这个切入点点了个赞。直接把张强和旧案扯上关系,模糊焦点。 韩文栋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他推了推眼镜:“十五年前?哎呀,那太久了。我确实在以前的七中待过几年,后来才调到育才。当年的旧案……警官,您指的是?”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询问意味,没有任何躲闪。 “一个女孩的失踪案,苏小雨。”老陈缓缓说道,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韩文栋脸上。 韩文栋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然后恍然道: “哦……您说那个孩子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全校都很震惊,我也配合过调查。唉,花一样的年纪,太可惜了……” 他叹了口气,表情沉重而真诚,“可这……和这位张先生,还有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正在排查所有可能的关联。”老陈身体微微前倾,营造出一种压迫感,“据我们了解,当年那个女孩,似乎和一位姓‘Z’的老师,走得比较近。” 瞬间,老陈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不是惊慌,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凝固。韩文栋脸上的肌肉似乎有零点几秒的僵硬,他端水杯的动作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但这一切太快了,快得像是错觉。 随即,他露出了一个更加困惑,甚至带点自嘲的笑容:“Z?警官,您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我姓韩,Han。虽然拼音首字母也是H,但和Z……这差别有点大啊。”他摊了摊手,神态自然。 “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了解情况。”小林插话,语气强硬了些,“请问韩校长,本月15号晚上,也就是张强遇害的那天晚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 这才是关键一击。 韩文栋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似乎在认真回忆。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个台历和手机。 “15号……哦,我想起来了。”他转过身,表情坦然, “那天晚上,市教育局有个关于素质教育的专题研讨会,在市委党校招待所会议室,从晚上七点半一直开到十点半左右。结束后,我们几个参会的老同学又约着在招待所旁边的‘清雅茶舍’喝了会茶,聊了聊,到家应该快十二点了。” 他拿起手机,熟练地操作了几下,然后递给小林:“这是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在茶舍的合影,上面有拍摄时间。十点五十分。这位是教育局的王副局长,这位是一中的李校长……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小林接过手机,照片上,韩文栋和另外几个看起来也是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正举杯微笑,背景确实是间茶室,照片信息显示拍摄于十点五十分。时间、地点、人证,完美无瑕。 老陈的心沉了下去。这个不在场证明,太硬了。几乎无懈可击。 韩文栋收回手机,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两位警官,我理解你们的工作。但这件事,确实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一名教育工作者,我的职责是教书育人。无论是十五年前的悲剧,还是现在的案子,我都感到非常痛心,但也仅限于此了。” 他的话滴水不漏,态度不卑不亢。 老陈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站起身,小林也跟着站起来。 “感谢您的配合,韩校长。如果后续有需要,可能还会打扰您。”老陈公式化地说道。 “随时欢迎。”韩文栋微笑着将他们送到门口,姿态无可挑剔,“希望能早日破案,还死者一个公道。” 走出行政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小林忍不住骂了一句:“操,时间、人证、物证(照片)全齐了!他妈的比王海的嫌疑洗得还干净!” 老陈摸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愈发阴沉。 “太干净了……”他重复着这句话,“就像事先准备好的一样。”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安静的行政楼。韩文栋,韩副校长。他表现得完美无缺,应对得天衣无缝。 但老陈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 越是完美无瑕,背后隐藏的,可能越是惊人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