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皇太女》 第1章 卖身葬母 贞宁五年,清河县。 宽宽大路人群熙攘,上元节将近,集市也热闹起来,卖花灯的货郎正在叫卖,首饰摊子前的姑娘们美得各有千秋。 叮铃,叮铃~ 毛驴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摇摇晃晃,布衣女子牵着毛驴慢悠悠地走在集市上,寻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包子铺,将毛驴栓好,拍了拍凳子上的灰尘,坐下。 从钱袋中摸出几个铜板,扔在桌子上:“一屉包子。” “来喽~”小二拿走铜板,赶紧张罗着上了一屉包子:“客官,您慢用。” 女子摘下斗笠和腰间的玉笛,搁在一边,刚拿起筷子,便被不远处的几句交谈扰了清静。 “唉,这也太可怜了。” “小年年纪,身世竟如此凄惨。” “这小郎君面如冠玉,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想必是真的遇到了难处……” 女子闻声望去,只见一群人聚集在某处,不知在指点些什么趣事儿。 小二正在一旁擦桌子,女子唤了他一声,问:“那边是有什么趣事儿?” 小二的眼神也变得哀伤起来,忙叹了口气:“哪有什么趣事儿,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小郎君,家中横遭变故,现下正卖身葬母呢,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天寒地冻的,怕是撑不了多久喽。” 卖身葬母? 这小县城里大都是安居乐业的普通百姓,现下刚过完年,又忙着张罗上元灯会的事,在这个节骨眼卖身葬母,怕是没人舍得给出个棺材钱,更别提还要多养一张嘴。 女子将口中的包子咽下,吩咐小二将剩下的包子打包,解开毛驴的绳子,戴上斗笠拿走玉笛,打算前去凑个热闹。 叮铃,叮铃~ 毛驴的铃铛响引来围观人的注目,纷纷为这布衣女子让开一条路,女子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布袋随手一扔。 一袋尚且温热的包子,砸在跪着的小郎君身上,布袋口没束紧,包子便滚到地上去一个。 小郎君已然饿极了,捡起地上的包子狼吞虎咽,头发上别着的那根稻草也跟着晃动起来。 女子跨步向前,走至小郎君身后那蒙着白布的死者旁边,单手拿着玉笛,将白布掀开一角,看了一眼。 小郎君见状,动了动已经僵硬酸涩的身体,面对着女子不停地磕头,嘴里含着包子含糊不清地哭求:“求姑娘发发善心,把我娘安葬了吧,就只要一口棺材钱,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确认死者已故多日,若非这天寒地冻,想必遗体早就开始腐烂,她这儿子倒是个孝顺的,自己都快冻死了,还想着给死去的母亲打口棺材体面上路。 女子将白布重新盖好,小郎君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冰凉的玉笛抵住额头,小郎君随着女子抬手的动作慢慢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拿着。”女子语气平淡。 小郎君看着她,不明所以。 女子用玉笛抬了抬他的下巴:“这是上好的羊脂玉,拿去当了吧。” 小郎君连忙抱住玉笛,不停磕头道谢:“谢姑娘可怜!谢姑娘可怜!” “哎呦,姑娘真是好人呐……” “是啊是啊。” 女子转身便走,在百姓的一声声夸赞中,牵着毛驴离开此地。 临近傍晚,女子同毛驴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在一家客栈停下歇脚。 店家:“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女子从钱袋里拿出一两银子,将毛驴交给店家。 “得嘞。”店家弯腰笑着将毛驴牵走,朝着店内的小二喊道:“上等房一间!” 毛驴嚎叫了一声,女子摸了摸它的脑袋,嘱咐道:“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店家将毛驴牵走后,女子在客栈门前等了片刻,看向那口枯井旁的老槐树。 “别躲了,出来吧。” 小郎君从老槐树后扭扭捏捏地走出来,用掌心遮住衣服的破洞维持短暂的体面,脚趾却从磨烂的布鞋里跑了出来。 他抬起头,脸倒是洗得干净了,不像白天见到时那般狼狈。 天,飘起了小雪花。 小郎君的窘迫与不安被她尽收眼底。 那支玉笛价值千两,足够他厚葬母亲且换身好的行头,他为何还要跟随她至此。 “你若是个节俭的,那支玉笛换来的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莫要再跟着我。” 小郎君的脸冻得发红,匆忙从怀里拿出那支玉笛,快步走到她身前三步远的位置,跪在地上,双手将玉笛递还给她:“这玉笛太贵重,当铺不肯收,玉笛上的那块流苏坠子我当了十两银子,安葬我娘只用了二两,还剩八两。” 他又从怀里摸索了许久,摸出剩下的八两现银,一并奉上:“姑娘的大恩大德,阿灼没齿难忘,阿灼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姑娘。” 女子眉头紧蹙,面露不悦之色:“不必报答,拿着银钱快快离开!” “可我已是姑娘的人了,爹娘说过人不能言而无信。” 见阿灼依旧纠缠,女子呵斥道:“我孑然一身行走江湖,无需负累。” 阿灼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用袖子扶去地上的尘土和积雪,将玉笛和剩下的银钱轻轻放下,又磕了三个响头,才死心离去。 女子没有收走玉笛和银钱,转身进了客栈。 入夜,雪越来越大。 女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龙烧得旺,室内暖气足,反而让她没了睡意。 寒风呼啸,将木窗吹开,吹进片片细雪,她起身前去关窗。 窗外大雪纷飞,枯井旁的老槐树上已积满了雪,隐约可见枯井边的一抹人影。 她披上衣服,从包裹中拿出油纸伞,下楼出门。 阿灼坐在枯井边,借老槐树的枝桠勉强遮挡风雪,冻得瑟瑟发抖,却紧紧抱着怀里的玉笛和银钱。 女子踢了他一脚,将油纸伞挡在他头顶上,怒道:“没见过你这样的蠢人,手里有钱为何不住店?” “姑……娘。”阿灼说起话来都有些磕巴:“这是姑娘的钱。” “既给了你,那便是你的。” 阿灼固执地摇头,冻得说话都变得艰难,所以不再开口讲话。 女子见他执拗,又怕他冻死街头,无奈之下只好将他带进客栈,开了间房,叮嘱他沐浴休息。 次日清早,雪停了。 客栈外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 女子被走廊上店家与客官的交谈声吵醒,二人似是因酒水起了片刻争执,她无心理会,收拾行囊打算离开。 拉开门,一个单薄的身影倾倒下来。 阿灼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玉笛和银钱收起来,呆呆地笑着:“姑娘,你,你醒了。” 女子默默盯着他洁净的脸,心中满是猜疑。 他已换了身新的行头,纵是平平无奇的布衣也让他穿出了富贵人家的气质,这人定然不是什么穷苦人家。 女子回了内室,坐在茶桌旁,敲了敲桌子,示意他过来坐。 阿灼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才坐下:“姑娘,你要去哪?可否带我一起,我无父无母,如今已经是姑娘的人了,不知道该去哪里。” “住口!”女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恢复如常:“你何时成了我的人?” 阿灼低下头,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扑通一下跪在她身边:“姑娘,你给我银钱厚葬母亲,我已经把自个儿卖给你了,求姑娘不要赶我走,我有力气我什么都能做。” 女子将茶水饮尽,盯着他这双漆黑的眸子:“你当真要跟我走?” 阿灼连连点头,眸底燃起些许希冀。 她捏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笑说道:“你这小郎君,长得好生俊俏,把你卖给人牙子去做个男倌如何?” 阿灼的眼神黯淡无光:“姑娘就这般讨厌我吗?” 女子嗤笑一声,松开他的下巴,起身睥睨,周身的气质丝毫不像是普通的江湖侠客。 阿灼知道眼前人并非普通人,而是长安城的贵人,那支玉笛是施舍也是试探,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尚未及冠的他,面对如此金尊玉贵之人,难免生怯。 可家破人亡的现状,也让他平生了几分勇气,他摸了摸袖口,等待合适的时机。 女子语气威严:“今年几岁?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因何至此?都与我说清楚些,敢有半分隐瞒,当心你的小命。” 阿灼跪在地上颤巍巍道:“我叫萧灼,今年十九,是清河县萧家庄的……父亲因病去世花光了所有积蓄,母亲也郁郁而终……” 话未说完,萧灼从袖口拿出一把匕首直冲女子而去:“你害我全家,去死吧!” 女子早有防备,拿起玉笛挡过一击,玉笛在手中打了个转,重重敲在萧灼的腕骨上,匕首脱手,稳稳落在女子掌心。 女子一脚踢向他的腿弯,迫他下跪,将匕首抵在他的脖颈上。 两个蒙面暗卫从窗户跃入房间,将窗门紧闭,朝女子作揖。 “太子殿下。” “拿下。”女子将匕首扔在地上,挥了挥手,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威正。 暗卫将地上的萧灼架起来。 萧灼恶狠狠地骂道:“奚昭,你灭我江家满门,不得好死!” 暗卫扇了他一巴掌:“放肆!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 奚昭眼神漠然:“带回东宫。” “是!” 第2章 太子殿下 香炉中的熏香已灭,茶桌上的清茶也已凉透。 暗卫来无影去无踪,早已将那江氏遗孤悄然带走。 奚昭拿走玉笛,离开客栈。 客栈外,天地同白,行人在厚厚的积雪上踩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她身着素衣,坐在毛驴上,铃铛叮铃叮铃,与孩童的嬉闹声融合又分离,玉笛声起,悲壮悠远,奏的是离人泪安魂曲。 三日后,东宫。 香炉中的熏香是上好的安神香,床榻上的人却仍然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像被困在了梦魇里。 奚昭一身金黄蟒袍,秀发高束,仪容威严,端坐在书桌前批阅折子。 “爹,娘!”床榻上的萧灼从梦中惊醒。 奚昭停笔,起身往内室去,拨开层层纱帐,站定在床榻边,她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拿起方巾帮他擦汗:“睡了两日,可好些了?” 萧灼木然盯着眼前人,眼里写满了迷茫震惊,他以为他来东宫就是一个死,没想到还能活到现在。 他跪在床榻之上,出于本能对权势的敬畏,何况眼前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了吗?” 奚昭语气平静如水,但与那日的严肃疏冷有些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萧灼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她用的“我”而非“本宫”,由是分外亲切吧。 萧灼望着奚昭,差点被她这双真诚的眼睛给骗过去,身为当朝皇太女,她怎么可能胸无城府,想必在清河县,就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只是陪他玩玩而已。 他虽不知她为何不杀他,但仍要谨言慎行小心行事才行。 “太子殿下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何必在大雪天把我带进客栈。” 奚昭语调微冷:“你还没有回答本宫。” 萧灼从床榻上爬下,跪地俯首,礼仪做足:“回太子殿下,贱民江聿燃,是前忠义候江既白之子。” 江聿燃双拳紧握,在说出父亲的封号时,泪水从眼眶中滴落,其中掺杂了太多不甘和屈辱。 奚昭坐在榻边,抬起他的下巴,质问:“为何杀本宫?是谁派你来的?” 江聿燃不语。 奚昭轻笑,自问自答:“是你背后之人告诉你,本宫抄了江家。” 江聿燃抬头,他知其中定有其他隐情,但仍然不敢多言,一是迫于无奈,家中小妹尚在那人手中,他不能招认,二是迫于天威。 少时他有幸见过先太子,先太子向来温良亲民,相比眼前这位温和许多,奚昭的性情如何他不得而知,也不敢乱说话。 “江聿燃,你不言,本宫就当你默认了,但本宫耐心有限,你若是喜欢当哑巴,慎刑司有千万种方法让你开口。” 江聿燃跪趴在地上,泪如断珠,响头不断:“太子殿下,我父冤枉,我江家冤枉啊!” 从江家被抄家至今不过两年,他受了太多磋磨,身上的傲骨也被狠狠折断,何况他还有小妹要养,他不得不低头,做贼人刀柄。 “江家冤枉啊,太子殿下!” 奚昭起身,拨开珠帘纱幔,走向书桌,女婢摊开一方宣纸,递上狼毫,行礼后缓缓退出太子寝宫。 笔墨落在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江聿燃”三个大字。 “忠义候江既白,伙同燕王造反,挟天子,弑太子,罪不容诛,遂满门抄斩,江家一百三十七口,竟还有你这条漏网之鱼。” 江聿燃从内室跪爬到她脚边,泪涕横流:“我父冤枉,求太子殿下明查,求太子殿下明查……” 奚昭将狼毫扔在桌台上,背对而立:“那刺杀本宫之罪,如何清算?” 江聿燃哭求:“草民愿以死抵罪,只求太子殿下还我江家清白,还有我小妹……我小妹还在宸王手上,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小妹……” “你确定是宸王?”奚昭扭动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若有所思。 “是宸王派我去清河县,他说太子殿下微服私访行经此地,让我卖身葬母博取同情,找准时机刺杀殿下。” “来人。” 女婢推开木门,微微躬身,身后的奶娘先一步抱着幼女走进寝宫,怀中幼女梳着总角,身上是今年进贡的蜀锦,手中拿着镶玉的拨浪鼓。 “阿兄!”奶娘将幼女放下,幼女跑到跪在地上的兄长身边。 “小妹!”江聿燃看着完好无损的小妹,又惊又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拉着小妹一起跪下,跪谢太子。 “多谢太子殿下救我小妹。” “阿兄,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江聿燃:“阿兄给苏苏买花灯去了……” 奚昭挥了挥手,奶娘退去,门口的女婢将木门合上,她坐在软椅上,目不斜视地批折子,一旁的兄妹俩正在叙旧。 江聿燃抱着小妹话家常,用拨浪鼓把她哄睡,轻轻放在小榻上,盖上一席薄被。 他回到太子身侧,跪候。 奚昭将折子批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这才得空看眼跪在地上的人。 在清河县为了刺杀她,能跪上一天一夜的人,想来跪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怎样。 “江聿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纵是江家有冤情,但刺杀太子足够他死上千万次了,现下他家中尚有小妹在,姑且让他留几句遗言罢。 江聿燃自是知太子语意,也认罪领罚,他望了一眼内室,依依不舍:“草民只求小妹长大成人,一生平安。” 奚昭微微挑眉,冷笑道:“哦?那这江家灭门之仇不报了?冤假错案不平了?杀父之人也不恨了?” 恨!怎能不恨! 江聿燃双拳紧握,可想到尚未成人的小妹,还有即将身首分离的自己,哪里还有资格去恨,哪里还有能力去平反。 他曾是锦衣玉食家庭幸福的世子,如今家破人亡,为了一口吃的不时要和野狗打架,小妹也差点被那群畜生送去青楼,他怎会不恨? 可他能如何,赤手空拳敌不过权势滔天。 他心口不一:“不报了,只求小妹平安,还望太子殿下收留我小妹,让她在此处做个扫洒的丫鬟也好。” “来人!”奚昭怒喝一声。 两个侍卫推门而入,抱拳跪地:“参见太子殿下。” 奚昭一脚踢在江聿燃的后背上:“把他给我拖出去,五马分尸!” “是!”两个侍卫将江聿燃架离太子寝宫。 奚昭拂袖回到内室,看见床榻上的小女郎之后,微微叹息,转身离开寝宫。 寝宫外女婢静候,奚昭吩咐婢女照看好江聿燃的小妹,便自行离去。 江聿燃被侍卫带去兵马场,有几个穿着软甲的士兵正在摔跤比武,若是其他王储在府邸私设兵马场必定会被打上反贼的罪名,可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无后顾之忧。 娘亲曾与他说过,兴安公主能文善武,在边疆屡战屡胜,破敌千万,是大周不可多得的战神。 早在她还是兴安公主时,就已经是保家卫国的将军了,反观这太子之位才是束缚她的囚笼,想来设兵马场一事也是陛下的默许。 麻绳捆住脖颈和手脚,江聿燃阖目等死,这颠沛流离的两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父母而去,可他偏偏又不甘心。 不甘心江家蒙冤,不甘心年纪尚幼的小妹还未好好在这世间玩乐便凋谢陨落。 他总觉得自己不畏生死,可真到了这一步,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贞宁三年,燕王谋反,太子于城门死守,城门破,太子薨,兴安公主救驾,斩反贼于神武门。 燕王府被抄,查获赃款不计其数,与之同谋的公侯伯爵皆连根拔起,重则斩首示众,轻则流放千里,朝廷动荡,仍有燕王余党苟且偷生。 同年冬月,忠义候府查获大量现银,疑似官仓偷粮军饷克扣所得,另有与燕王来往书信,疑与燕王同谋造反,造边疆动乱假象,里应外合。 不日,忠义候于边关畏罪自杀,江家满门抄斩。 他和小妹被母亲藏在了旧庄子的地窖里,幸免于难。 罪臣之子定是满城通缉,然而这两年来他与小妹四处躲藏,还是被宸王抓进了府中,宸王以小妹要挟,让他刺杀当今太子。 他这才得知,这两年来,朝堂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子薨世,东宫无主,唯兴安公主嫡出中宫,且救驾有功,贞宁三年腊月初九,陛下开大周先例,立兴安公主为皇太女,赐东宫。 宸王要他刺杀的,就是这位东宫皇太女,奚昭。 他并非不知父亲死得蹊跷,这位太子殿下也未必是害他江家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可他没得选。 宸王安排他在清河县卖身葬母,那天寒地冻的一天一夜里,小妹是他撑下去的唯一信念,他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小妹。 江聿燃等了许久,没有感受到血肉分离的痛楚,挣扎了许久才敢睁开眼睛,只见两个带刀侍卫分站在他身侧,面容冷肃地看着兵马场的擂台方向。 擂台之上,奚昭身披铠甲,手执长枪,飒气凛然,与另一端的双刀将士僵持不下。 霎时间长枪入地,她一跃而起,脚踏将士肩臂,落其身后,攻其腰夺其右刀,抵于将士的脖颈之间。 擂台之下一片叫好,壮士甘拜下风,奚昭将长刀扔还给将士,下了擂台,身后跟着一排带刀侍卫,前往偏殿。 江聿燃的眼睛跟随奚昭,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第3章 定亲信物 昭阳殿内,奚昭洗漱过后,换了身常服,召来女婢焚香点茶。 “把江聿燃带进来。”她阖目靠在软榻上,两个女婢正给她按肩捏腿。 没过多久,侍卫便把江聿燃带进了昭阳殿。 “死过一回感觉如何?” 江聿燃这才反应过来,奚昭并非真的要杀他,只是想让他尝尝濒死的滋味。 他跪在地上,低头谢恩:“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 奚昭挥退女婢和侍卫:“抬起头来。” 江聿燃长发披散,眼眶微红,他看着那层薄薄的纱幔,隐约可见榻上之人的慵懒身姿。 “忠义候一案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牵连众多,前有燕王造反勾结公侯伯爵,引得朝堂动荡不安,朝臣人心惶惶,近月才稍许安定,圣上的意思是,尘埃落定。” 江聿燃听懂了尘埃落定那四个字的真正含义,意思就是为了尽快稳定朝堂,忠义侯府一事就此作罢。 或许忠义侯府真的有冤情,但旧案重审必定会牵连更多朝臣,会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朝堂再起风波。 “那我江家冤魂如何安定!”江聿燃难以接受,泪如雨下,他父亲为国征战,一世清明,赫赫军功是用命换来的,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不公平,他不能接受! 奚昭起身,怒斥道:“你除了喊冤,拿不出半分证据,如何平反,靠你这条贱命吗?听不懂人话的狗东西!” 江聿燃后知后觉,奚昭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查,是要暗中调查。 他擦干眼泪,磕头谢恩:“求太子殿下指点一二。” 奚昭见他总算是上道了,拨开纱幔走至他身前:“在清河县,为何化名萧灼?” 江聿燃:“回太子殿下,家母姓萧,至于阿灼,是我的乳名。” 奚昭轻轻捏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他,他生的俊俏,尚未及冠,若非忠义候有意藏犬子锋芒,想必那长安第一美男子的名号就要易主了。 “从今以后,忘记江聿燃的身份,你乃江州刺史萧允次子萧灼,要想查清你江家冤案,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回到长安城,明年秋闱,本宫等你的好消息,若连秋闱都过不了,那便不必再来寻本宫。” 江聿燃谢恩离去,侍卫奉太子之命将他和小妹安全送至江州府邸。 江聿燃走后,奚昭在昭阳殿里休憩片刻,醒来已至深夜。 皓月当空,明日便是上元佳节,入宫后,又是一场鸿门宴。 奚昭单手拎着酒壶,坐在屋顶赏月,梳着小女郎的发髻,穿着公主服裙。 她举酒对月,酒意沉浓:“皇兄,这便是你为我许下的小郎君吗?” 屋檐瓦片突然传来响动,奚昭警觉,袖中暗器蓄势待发。 江聿燃颤巍巍地在屋顶上爬行,抱着凸起的房顶,不敢动弹:“太,太子殿下,草民,草民有要事禀……禀告……” 奚昭紧绷的弦松下,重重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到江聿燃身边,抓起他的后衣领,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砖上。 江聿燃趴在地上缓了缓,不忘阿谀奉承:“太子殿下轻功果然了得,哈哈,呕——!” 奚昭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蠢货。”挥袖走进昭阳殿。 江聿燃吐过之后,好受了许多,连滚带爬的跑进昭阳殿。 室内暖气足,奚昭褪去外衫,坐在茶桌旁,贴身女婢替她斟茶倒水。 江聿燃正要跪下,奚昭却说:“免礼,坐。” 他这次难得没再跪着说话,但坐在茶桌旁的他也心神难安,太子殿下穿着单薄,他的眼神自然也不敢乱瞟。 奚昭指了指角落里那个不属于昭阳殿的破盒子,八成是江聿燃带回来的:“那是什么?” 江聿燃这才想起此番半路折返的缘由,他从腰间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铺在桌子上,才敢把破旧的盒子放下打开。 “太子殿下,这是母亲送我和小妹出城前交给我的,我怕带着不方便,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一处深林里,今日行经此处我便把它挖了出来。” 江聿燃打开盒子,盒子最上层是几支金钗细软,他记得娘亲说过,这盒子里有暗格,倘若有机会见到兴安公主,就把暗格里的东西交给她,或许她会念及旧情,保他和小妹一命,具体暗格里放着什么,他也不清楚。 这两年他和小妹一直四处躲藏,不敢踏足长安,这东西便留在了深林里,后来得知兴安公主成了当今太子,他更不敢肖想能见她一面了。 谁知阴差阳错,他还是见到了。 江聿燃捣鼓了半天,终于打开了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块玉佩,他拿起那块玉佩。 奚昭却一把抢了过去。 “太子殿下,你……” 奚昭从首饰盒里翻找出相似的一块,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合成一块阴阳坠。 江聿燃捏了一把冷汗,这物件他是第二次见,这并不属于他们江家,而是来源于皇室,是十六岁那年先太子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后来因太过贵重,被母亲收走了。 涉及到皇室的物件,他可不敢多嘴。 “太,太子殿下,娘亲托我送的东西已送到,小妹还在郊外等我,我,草民告退。” “站住!”奚昭抓住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 江聿燃吃痛,摔坐回原来的位置。 “你可知本宫是从哪里拾到你小妹的?”奚昭将玉坠收好。 江聿燃以为小妹是奚昭从宸王府里救出来的,可是回想今天白日种种,她好像并不确定背后指使他的人是宸王,甚至他说出宸王二字后,还有些诧异。 可是抓走他和小妹的,就是宸王啊。 奚昭唤来女婢,在她耳侧低语几句,女婢便离开了昭阳殿。 没过多久,女婢便带来一位蒙面人,看身形应该是位男子,蒙面人摘下面纱作揖行礼。 “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江聿燃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宸、宸王殿下!” “你确定这是宸王?”奚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木然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奚昭挥挥手,男子和女婢一同退下。 江聿燃缓了许久,才理清思路,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所为,是她派人抓住他和小妹,是她威胁他去刺杀她,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为什么?为何这般戏弄我!” 奚昭:“你以为你在外躲藏这两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若非本宫保你,你当年也逃不出这长安城,江家被查,忠义候死得蹊跷,是本宫偷天换日,才堪堪保住你们兄妹二人。” 江聿燃瘫坐在地上。 奚昭抚上他的脸颊,轻轻拭去他眼角泪珠,低叹一声:“本想等你进士及第再告诉你这些,没想到皇兄会把这半块玉佩给你,想耍赖也不成了,以后你就留在本宫身边吧。” 江聿燃躲开她的掌心,面露惧色,后退至墙角。 奚昭刚饮过酒,有几分醉意,但人还是清醒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就一次说个明白。 “在本宫还是兴安公主的时候,你便是皇兄为本宫定下的驸马,这半块玉佩就是信物。” 江聿燃回想起十六岁生辰那日,太子殿下对他说过的话:“阿灼,把这玉佩收好,此后好迎娶兴安。” 当时他不以为意,只当是太子殿下在说玩笑话,何况他当时连兴安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只在父亲和母亲口中听到过,他们都说兴安公主是位骁勇善战的战神。 “你父亲江既白,算本宫的半个师父,初入军营时,也多受他提点。至于忠义候府之事,是有心人想拖本宫下水,具体我还在查证,总之会还你们江家清白。” 奚昭步步紧逼,跨坐在他腿上,拨开他被泪痕粘连的发,在他眉宇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既是你娘亲托你送来信物,那么忠义候与忠义候夫人便同意了你我二人的婚事,兴安公主已不复存在,江聿燃,来东宫做我的太女卿吧。” “走开!”江聿燃不知哪来的勇气推开身前的奚昭,总之他脑袋里一团乱。 他跑向昭阳殿的殿门,奚昭拿起茶杯轻轻一掷,打在他的膝盖处,他扑倒在门前。 奚昭不紧不慢地走向他,轻拍他的后背,语气冷淡:“我不喜欢废物,明年秋闱你必须榜上有名,不然就别想着为江家申冤了。” “太子殿下!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奚昭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翻过来,看着他泪眼婆娑的眼睛,只觉得可笑:“告诉你又有何用,你除了添乱,能做得了什么?你一个罪臣之子,若非本宫出手相助,你连你小妹都保不住!谈什么报仇雪恨,替父申冤!” 江聿燃死死盯着眼前的奚昭,这便是父亲母亲为他定下的婚事吗?以前他只想考取功名,无心于此事,婚姻大事也全凭父母做主,可他从未肖想过与皇室结亲。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眼前这位可是嫡出中宫,名正言顺的大周皇太女,稍有不慎是要掉脑袋的,他该如何是好啊。 奚昭见他乖顺几分,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小妹会安全抵达江州府邸,我会多派几个人好生照料,你就留在长安,留在东宫侍奉我。” 江聿燃躺在木地板上,他不知太子口中的好生照料是威胁还是让他安心,但他知道他们兄妹二人从此之后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第4章 上元佳节 次日,上元佳节。 奚昭赴宴之时,江聿燃尚未醒来。 她今日未穿蟒袍,而是穿鹅黄色襦裙,着红妆赴宴,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之时,她已然想象出母后在看见她这身打扮之后,该是怎样的大发雷霆。 轿撵停在凤栖宫外,奚昭往羲和殿的方向去,殿门外宫女跪拜行礼,她拂袖免礼大步踏入殿内。 “儿臣给母后请安。”奚昭面对软榻上闭目养神的母亲,请过安后便随意落座。 皇后眉目温婉,奚昭总能从母亲的眉宇间看出些许兄长的影子。 对镜之时,她也喜欢从自己的脸上,寻找兄长的剪影,可比起兄长,不管是性格还是长相,她还是更像父皇。 皇后仍然没有睁眼,只见皇后的贴身婢女春和姑姑手里端着新的蟒袍站在一侧。 春和姑姑语气为难:“太子殿下,皇后娘娘为您置办了新衣。” 奚昭眼神清冷,淡淡扫过春和手中的金黄蟒袍,她今日之所以穿襦裙赴宴,只是想以女儿的身份陪她过节,而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 “儿臣谢过母后,不过这衣服,儿臣今日不会穿。” 话音未落,皇后便睁开双眼,从床榻上起身,眉宇间的温婉娴静,在睁眼的瞬间已荡然无存。 她的母后,能登上这皇后之位,岂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温良谦让。 “奚昭,今日你父皇在宣华殿设宴,届时不只有三宫六院的嫔妃到场,还有你那些皇弟皇妹们,身为皇太女,你岂能失仪!” 奚昭语气平淡,人也冷静:“本宫着华裳赴宴,有何失仪?” 皇后的情绪异常激动:“你现在已经不是兴安公主,而是皇太女!是大周的太子殿下,你明不明白!” “那我试问母后,何曾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 皇后大步向前,抬手重重掌掴她。 奚昭不躲,她说过今日是以女儿身份赴宴,而非皇太女,但也只限今日了。 “你若非本宫的女儿,哪有资格坐你兄长的位置!” 春和姑姑见皇后又开始疯癫了,连忙前去制止:“娘娘,这是您唯一的孩子了,您不能这样。” 自从先太子惨死于神武门,皇后的精神就越发不正常了,实在是令人担忧。 “春和,阿昭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听我的!”皇后前去质问春和,又回过头来质问奚昭:“阿昭,你为何要气母后呢?你为何从不听母后的话!母后都是为你好啊,都是为了你啊!” 奚昭叹息,召来女婢,端来皇后的汤药,拿起汤匙吹了吹:“母后,该喝药了,今日宴会最不该失仪的是你,别让妃嫔看你的笑话。” 皇后倒是乖顺,一口接一口地喝下苦涩的汤汁,不忘咒骂那几个讨人厌的嫔妃:“那群贱人也配嘲笑我,德妃那个贱人,生了个庶长子也敢觊觎皇位!结果还不是我儿当太子!” 奚昭用手帕擦净皇后唇角溢出的药汁,吩咐春和姑姑为她梳洗打扮整理仪容,待她情绪稳定时再去赴宴也不迟。 离开凤栖宫,奚昭去御花园透了透气,望湖亭里,宫女正在偷懒小憩,看见她后,吓得腿软跪地。 “奴,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奚昭坐在石凳上,看着湖心某处:“起来吧,给本宫斟茶。” 宫女:“是。” 天渐渐飘起雪花,这长安城的雪来得迟了些。 贴身女婢将手炉放在奚昭手中,为她披上狐裘披风:“殿下,起风了。” 奚昭不语,女婢也不多话。 雪越下越大,楼亭上,雪花开始堆积,静心湖的湖面也开始结冰。 她想,春雪助兴,今夜长安城的上元灯会,应该会比往年热闹些。 儿时她常在这个时候同兄长跑出宫去,长安城的上元灯会琳琅满目,盏盏花灯写满了灯谜和祝愿,更有有情人在此时相聚聊表心意。 后来她入军营,他入东宫,她有了公主府,他亦有了妻子,他们很少能在上元节相聚,再没机会去长安城的上元灯会。 “殿下,宫宴要开始了。”贴身女婢提醒道。 奚昭收回思绪,离开望湖亭,抵达宣华殿时,宫宴已经开始了,她向父皇请过安,便缓缓落座。 宫宴曲目有些枯燥,饭食也索然无味,奚昭的心思已不在此处,她在想东宫里的江聿燃正在做什么?她已吩咐侍卫晚一日送他小妹去江州,此时他们兄妹二人已经见面了吧。 又在懊恼或许她昨夜不该一时脑热留下他,不该同他说那么多话。 亦不解长安城内多的是达官显贵公侯世子,皇兄为何偏偏选中了他,还把最重要的玉佩轻易给了他。 “阿昭?阿昭。” 贴身女婢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殿下,陛下唤您。” 奚昭回过神,起身作揖:“父皇请讲。” 皇帝见她心不在焉,虽心有不悦,但也没有多怪罪:“你今年也二十了,该在东宫添几个郎君侍奉你了,你意下如何?” 奚昭:“儿臣无心此事。” 皇帝:“你也该上点心了,你六弟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你七妹也许了驸马,东宫只你一人未免太冷清,事情就这么定了,过几日朕让内务府给你选几个郎君送去,你挑喜欢的留下。” 奚昭没机会拒绝,纵是拒绝,皇帝的话已说出口,便无法收回,选侍郎之事,少不了那些妃嫔的耳边风,怕是想往东宫塞人了。 “是,儿臣谢父皇体恤。” 宫宴后半场,奚昭越发坐不住了,假装饮酒过多,提前离场。 待回到东宫,天已经黑了,轿撵上也积了一层雪,片片雪花落在东宫的砖瓦上,她竟觉得比落在宣华殿要美。 回到寝宫,婢女为她撤掉头发上的金钗细软。 “去备水吧。” 婢女霜凝看了一眼窗外光景:“时辰还早,要不奴婢再为殿下重新梳一个发髻,去宫外灯会逛逛?” 奚昭摇了摇头:“不必了,本宫累了。” 霜凝也不再多劝,她跟在奚昭身边这么多年,自是了解她的性情,若无意,再劝也无济于事,反倒引她生厌。 趁着霜凝备水,奚昭又拿出那块阴阳坠反复观摩,这阴阳坠可一分为二,便是阳符和阴符,是风家的传家之宝,以前阳符在舅舅手里,阴符在母亲手里。 兄长出生后,母亲便把阴符给了兄长,几年后她出生,再大些,跟随舅舅入了军营,在她及笄那日,舅舅又把阳符给了她。 舅舅说,这阳符可调动一方风家军,叮嘱她非必要时刻不要动用此符,她只在朝变之时用过此符,却还是没能救下兄长。 “阿兄,我还没玩够呢,时辰还早,我还要去猜灯谜!” 窗外传来女孩的撒娇声。 奚昭将阴阳坠放好,走向门口。 江聿燃拒绝女孩的要求:“不行,你今晚要早些休息,明天就要赶路去江州了,阿兄帮你收拾好行囊,等你到了江州,记得给我画一副画寄回来,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女孩语气失落,亦不免好奇:“可是阿兄,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江州?” 江聿燃停下脚步,蹲下身来,轻刮了一下小妹的鼻尖:“因为阿兄要赚钱养苏苏啊,太子殿下给阿兄找了个营生,等阿兄攒够了钱,就把苏苏接回长安城来住,好不好?” “阿兄是在骗小孩吧,是不是太子殿下和那个坏蛋宸王一样,要绑架苏苏,威胁阿兄去做坏事?!” 江聿燃捂住她的嘴巴,东看看西看看,确定没人后,把她拉到一边反复叮嘱:“阿兄不是说过了,在长安尤其是东宫,不能乱讲话,小心被割掉舌头。” 苏苏捂住自己的小嘴巴,摇了摇头。 江聿燃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苏苏放心,太子殿下是好人,阿兄不会有事的,苏苏以后也能吃饱饭睡好觉了,再也不用跟着阿兄吃苦了。” 苏苏眼眶泛红,眼泪瞬间滴落,抱着江聿燃不撒手:“苏苏不想和阿兄分开,苏苏不要一个人去江州!” “苏苏乖,听阿兄的话,等阿兄攒够了钱,就把苏苏接过来,阿兄也会去江州看苏苏的。” “真的吗?”苏苏鼻头红红的,攥紧小拳头,伸出一根小指。 江聿燃配合她,和她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江聿燃把小妹带去自己在东宫的住处,收拾完行囊,小妹已经在床榻上睡着了。 他给她盖好被子,把灯会上套来的兔子吊坠戴在她的脖子上。 随后便拿着一个盒子,离开寝殿。 一路走至太子寝宫,被门外女婢拦下:“郎君请回吧,殿下已经歇息了。” 江聿燃将手中的礼盒交给婢女:“还请交给殿下。” 霜凝听到动静后拉开门,看到江聿燃和婢女手中的礼盒后,若有所思,反应也很是敏捷:“郎君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奚昭正在浴池沐浴,浴室的水汽朦胧了她的容颜,她将花瓣贴在皮肤上,在长安这两年,皮肤倒是比以前在边关时娇嫩了不少,可上面的疤痕永远都不会消失。 也罢,这是她的功勋,又何必嫌弃。 霜凝回来后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她莞尔一笑:“让他进来吧。” 第5章 一夜尽欢 霜凝退出太子寝宫后,守夜的婢女凑过来打听八卦。 “霜凝姐姐,太子殿下是要纳萧公子做小侍郎吗?” “这萧公子确实有几分姿色。” “就是不知这萧公子床上功夫如何,能不能让太子殿下满意呢。” “话说回来,太子殿下自打进了东宫,从未近过男色呢。” “霜凝姐姐,殿下在公主府的时候,有没有养过小面首啊?” 霜凝见两个小女婢你一言我一语,说出的话越来越放肆,生怕惊扰了寝宫里的殿下。 遂低声呵斥:“住口,敢妄议殿下内寝之事,小心你们的脑袋。” 两个小女婢收敛脸上的笑意,灵动的眼睛仍然流露出些许狡黠和好奇,耳朵都往门前凑近了许多。 江聿燃走进寝宫后,不曾在内室见到奚昭,直到听到翡翠屏风后传来的水声。 携带花香的水雾从屏风后散溢出来,他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纵使奚昭承认了父母为他们二人定下的婚事,可终究君臣有别,如今这种境况,他和奚昭也并非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样唐突靠近,实在僭越。 可是她分明在沐浴,又为何召见他? 浴池内的奚昭正在闭目享受汤泉,没再听见江聿燃的脚步声,遂问:“为何不进来?” 江聿燃站在屏风后作揖:“回太子殿下,今,今日我同小妹去了上元灯会,路过一家首饰铺……” 他听见水声又起,隐约看见屏风后一抹人影,一时连说话都忘记如何开口了。 他喉结微动,闭上眼睛,身体微躬,双手奉上手中礼盒,继续说道:“这,这素簪是送给殿下的,若是殿下不喜欢,扔掉便是。” “进来,把衣服脱了。” 奚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江聿燃跪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说出的话也结结巴巴:“殿下,我,我……” 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也偷看过避火图,亦曾在夜里自.渎过,但他一向自持好洁,而今快要双十,尚未碰过女子,不知道该如何侍奉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太子殿下。 “江聿燃,本宫让你进来。” 奚昭的语气不如第一次温和。 “是……是!”江聿燃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解开衣襟,边脱外衫边拨开遮挡着浴池的层层纱幔。 奚昭披着一层轻薄的鎏金水衣,坐在浴池的台阶上,脚尖时不时地拨弄池水中的花瓣。 江聿燃走近她时,身上只剩一件里裤,脸色一片潮红,耳朵红的像要滴血。 反观奚昭倒是从容许多。 男子的躯体她在边关见过许多,有健硕的,有残缺的,有血肉模糊的,亦有腐烂腥臭的,至于男欢女爱,她曾见过军营中军.妓和士兵在野草地里打滚,藩属国的公主和自己养的小面首在马背上行事,常年在边关,对这些也见怪不怪了。 她勾了勾手指,江聿燃赤着上身跪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她悬停在空气中的手,便用脸颊去蹭她的掌心。 柔软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奚昭望着局促不安的江聿燃,心中漾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像烟花绽开的前一秒,惊喜期待又担心它不够美妙。 江聿燃心脏狂跳,呼吸也越来越重,他终于鼓起勇气认真看一看眼前的奚昭,那层水衣不足以遮挡她的身姿。 他看见她腰腹上的刀疤箭伤,也看得见她右腿上被火烧过的痕迹。 江聿燃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他对奚昭的敬畏之心更上一层。 他虽出身将门,但一心只想苦读圣贤,考取功名,做个文官,一直觉得父亲那样的武夫太过鲁莽,到底还是他目光短浅。 若非武将保家卫国,镇守边疆,百姓如何安居乐业,文官又有何机会在太平盛世中指点江山。 奚昭是大周的战神,是大周的公主,是大周的太子殿下,她对得起她的子民,配得上所有的封号与称赞。 她识得圣贤书,耍得红缨枪,自也坐得了皇太女之位。 “殿下。”江聿燃握住奚昭的手,僭越地吻了吻她的掌心:“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求殿下莫要怪罪我。” “放肆。”奚昭凑近他的左耳,语调含笑:“在本宫面前,要自称仆家。” 轻盈的笑声冲击着耳膜,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廓,江聿燃眼神迷离,望着奚昭的容颜以及在边塞雕琢过的身子,仿佛喝了一整坛十里香,醉得快要找不着北了。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又未经人事,奚昭如此这般,他怎会心如止水,何况他早已被爹娘许配给了她,此后便是她的人,行鱼水之欢亦是理所当然。 他抬手抚上她的脊背,滑过她的腰肢,她不似春.宫册里写的那般柳腰花态,也不似避火图中画的那样丰盈柔软。 她的肌肤经历过风吹日晒,她的血肉在沙场中溃烂又愈合,她的伤疤是独一无二的勋章。 她的发如墨如瀑,带有独特的芳草香。 江聿燃正在梦里沉醉。 奚昭手腕用力,轻轻松松将他推下池去。 只听得“扑通”一声,他便大梦初醒! 他在浴池里扑腾两下才站稳,扶着浴池边的扶阶,咳出两口池水,摘下眼皮上粘连的花瓣,一脸茫然地看向坐在玉石阶上的奚昭。 奚昭眸底藏笑,事不关己地用脚尖撩水戏弄他。 他嗔怒道:“殿下!” 奚昭拿起酒坛,为自己倒了一杯温酒,心情很是畅快:“江侍郎,等你何时学会侍奉本宫,本宫再来召幸你,池水尚温,今日赏你在此沐浴,还不谢恩?” 江聿燃池中作揖:“仆家谢殿下赏赐。” 奚昭饮完酒,拨开纱幔喊了一声“霜凝”便往内室去。 “奴婢在。”守在门外的霜凝听到动静后,连忙入门侍候:“殿下要备水吗?” 奚昭:“不必,备衣,梳妆。” 话毕又补充道:“备两身常服。” 门外两个守夜的小女婢目瞪口呆,又开始窃窃私语。 “这这这,这才不到一刻钟,怎这样快?” “看来萧公子这床上功夫,不太行……” “那他还有机会被纳入东宫吗?” 小女婢摇摇头,满眼都是惋惜。 浴池内,江聿燃脱尽衣衫洗了个热水澡,池水中仿佛含有奚昭的气息,他往脸上泼了两捧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半个时辰后…… 奚昭早已换好衣服,梳好了新的发髻,浴池那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放在屏风上的衣服也丝毫未动。 她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大步流星地走进屏风,扯开纱幔:“江聿燃,你还要在本宫的浴池里待多久?” 江聿燃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半个身子浸在池中,上半身趴在她坐过的玉阶上。 她这才仔细端详起他的身体,她知他这两年为躲避风头,长居山林草屋,经常上山砍柴打猎,没成想这身材倒也轮廓分明,匀称有型。 这身姿体格比起习武之人到底是差了些,甚至有营养不良之态,大抵是这些年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等日后好生补补,应该会好一些。 “抬起头来,本宫在跟你说话,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让本宫在外等了半个时辰。” 江聿燃抬起头,一脸难为情:“殿下,我……仆家身体些许不适……” “你怎么了?”奚昭以为他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蹲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检查他的脑袋,正要将他翻个面。 他迅速退到水下,只露出一个脑袋与她说话:“我马上就好,殿下可否先移步内室?” 奚昭不明所以,她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本想带他出宫,趁宵禁之前再去逛一逛那上元灯会,被他这么一耽搁,还去什么去啊! 她拔下那支素簪,扔进浴池中:“这是本宫的地方,你给本宫出去!” “殿下莫生气,我这就出去。”江聿燃不知她为何生气,从池底捡回那支素簪,在池中泡的太久,他都有些晕了。 刚踩上台阶,脚底一滑,又倒了回去,他下意识的去抓奚昭的衣衫,不料将她一起拽进了池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殿下!”江聿燃连忙捞起奚昭,扶住她的腰身,心中又惊又怕。 奚昭呛了一口水,浑身湿透满是狼狈,刚换的衣服新梳的发髻全毁了,她一巴掌扇过去:“江、聿、燃!!!” 江聿燃仍抱着她的腰身,被这一掌扇得有点懵,不知是水汽作祟还是其他,他只觉得刚刚安抚好的身体又燃起了一把火。 他有些燥热。 他只见奚昭的嘴巴在动,具体在说些什么,他听不太清。 他握着手中素簪,别在她微散的发髻上,低头吻住了她的红唇。 奚昭始料未及,下意识抬手,凭她的蛮力,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江聿燃推开,可掌心贴住他肩臂的那一刻,她也不想推开了。 霜凝听到巨大的落水声后跑进来:“太子殿下——啊!奴婢告退。” 见两人在拥吻,她吓得捂眼转身往外跑,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两人越抱越紧,拥吻纠缠,奚昭的发髻也越来越散,刚换的新衣也落在了池中。 江聿燃抱起奚昭离开浴池,将她放在软榻之上,轻抵她的额头,语气温吞:“殿下,明日不要怪罪我,可好?” 奚昭勾住他的脖子,脚尖踢了踢他的腰窝:“莫要说这些废话,你已经让本宫等了半个时辰,本宫命令你,快一些。” 她抱住他的脖颈,仰头再次咬住他的薄唇。 床幔解落,珠帘摇晃。 浴池中的水早已凉透,屏风上的新衣就这样搁置了一整夜。 太子寝宫外,守夜的婢女昏昏欲睡,哈欠连天:“霜凝姐姐,萧公子怎么又行了……” 第6章 东宫正侍 皇宫,太和殿。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朝下群臣,寻了半天也未见太子。 “太子呢?” 身边的宦官齐公公躬身回话:“回禀陛下,太子今日告假。” 皇帝看向众臣:“众爱卿还有事要上奏吗?无事那便退朝。” 齐公公手持拂尘,清嗓呼言:“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和殿外,几个官员结伴而行,对太子今日告假之事颇感兴趣,毕竟这位皇太女自允许上朝以来从未告过假。 自从兴安公主被立为皇太女,朝中众臣多的是想看她笑话的人,可偏偏这位皇太女做事滴水不漏,想参她一本都不知从哪里下手。 “国舅爷留步。”齐公公小步追上穿着紫色朝服的风国舅:“陛下有请,邀国舅到凤栖宫一聚:” 国舅爷身高八尺,身材魁梧,转身之时差点将齐公公撞倒,长臂一扯将齐公公扶稳,面容冷峻不显情绪,心里却已将这句话反复琢磨过,若是因为政事,大可不必在皇后的宫里议政,那便是家事了。 “陛下可曾说是何事?” 齐公公躬身作揖,眼里划过一丝精明:“奴婢不知,国舅爷倒也不必担忧,昨日在宣华殿,陛下提过为太子殿下选侍郎一事。” 齐公公点到为止。 风国舅含笑相送:“齐公公,有劳。” 齐公公退身离去。 凤栖宫内,皇后正在修剪花枝。 春和姑姑端着汤药静候,眼看着汤药快要凉透,皇后依旧没有喝的意思。 “娘娘,药快凉了,先喝药吧。” “我不喝,倒了吧。”皇后倒是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春和自将军府便跟随皇后,从陪嫁至王府,再到东宫,一直到当今圣上登基,便跟随皇后娘娘入住这凤栖宫,对她的性子,自是再了解不过。 无非是因昨日太子的忤逆行为置气罢了,可哪有母亲真生孩儿的气的。 春和端着汤药到皇后身侧,好言相劝:“陛下身边的齐公公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太子殿下今日告假,想必是昨夜淋雪受凉了,娘娘快把这药喝了,好去东宫看看殿下。” 皇后放下手中的剪刀,将汤药一饮而尽:“快去备轿,本宫要去东宫。” “陛下驾到——国舅爷到——” 皇后看向春和,眼神略显慌乱:“陛下怎么和兄长一起来了?” 主仆二人明显在意料之外,春和赶忙将手中汤匙收好,扶着皇后前去迎接拜见。 行过礼后,皇后看向自己的兄长:“兄长今日怎有空过来?” 风遇安待皇帝落座后,坐到自己该坐的位置上,打趣起自家小妹:“闲来无事,找你斗蛐蛐。” 皇后听到此话,悬着的心松快了不少,兄长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本宫才没空陪你。”皇后嗔白他一眼,端来新泡的茶水递给皇帝:“陛下快尝尝臣妾泡的茶。” 皇帝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上,拉过皇后的手坐下,笑着指了指他们兄妹俩:“你们两个都当爹娘的人了,还跟年轻时一样,喜欢互相打趣。” 皇后与兄长互换了一个眼神,这下彻底放了心,皇帝的态度如此温和,必然不会有什么大事了。 皇后便问:“陛下公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来凤栖宫了?” 心中暗语,她还急着去东宫看女儿呢,该来的时候不来,这种时候倒是来的巧。 “今日来是为两件事,一是来看看澜儿。”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背,态度温柔,情意却未达眼底:“澜儿近来身体如何?” 皇后闺名风许澜,与皇帝是年少夫妻,这“澜儿”二字,在王府的时候倒是寻常,自入了皇宫便鲜见了。 这么多年他们夫妻二人早已貌合心离,不过是演戏罢了。 风许澜倒是纳闷,平日皇帝纵是来她宫里就寝,也鲜少再喊她“澜儿”,到底是何事,让这位九五至尊放下了些许高傲,难得对她演出这故剑情深之态。 她眼中含情:“谢陛下关心,澜儿一切安好。” 皇帝继续说道:“好。这第二件事,是关于阿昭。” 关于奚昭的事,不管是风许澜还是风遇安都提高了警惕。 风许澜有些急了:“陛下,阿昭她怎么了?” 皇帝:“安心,今日阿昭告假,不过阿昭一向康健,想来也无大事,昨日我在宣华殿提过的事,你可还记得。” 风许澜总算知道今天皇帝为何会来凤栖宫了,这是又看中了哪家小郎君,想塞到东宫去当他的眼线。 本想告病躲避几日,换个清净,没想到皇帝这次是铁了心地要给奚昭纳侍郎,看来是躲不过了。 见兄长还似迷茫,风许澜便直言:“给阿昭纳侍郎的事交给内务府便是,这等闲事怎得劳烦陛下?” 风遇安明了,端起茶杯遮掩心中猜疑。 大抵绝非只是纳侍郎这等小事,可能还与太女卿的人选有关。 奚昭已入住东宫两年,今年也满双十了,寻常女儿家及笄便可婚配,但她及笄之年尚在边关征战。 在她还是兴安公主的时候,皇帝就为她物色过几个驸马,她无心此事便一拖再拖,索性跑去边关不回来了。 后来燕王造反,她回宫救驾,先太子身死,她被立为皇太女,这两年的时间,她忙于朝中政务,更无心于男欢女爱,眼看着耽搁了一年又一年。 风遇安对纳侍郎之事并无异议,纵是皇帝和后宫嫔妃亦或是朝中官员有意往东宫塞人,也不过给奚昭送几个玩意儿罢了,还掀不起多大风浪。 倘若是太女卿,那可不能含糊。 皇帝故作停顿,且不点明真正来意,端起茶杯品了品:“国舅对此有何想法?” 风遇安堆笑回话:“陛下说的是,阿昭的确到了婚配的年纪,如今边关无战乱,百姓也安居乐业,东宫也确实该添几个新人了。” 皇帝看向风许澜,顺着风遇安的话继续说道:“澜儿,这纳侍郎之事朕无心理会,正如国舅所言,阿昭到了婚配的年纪,也是时候娶个正侍了,你可曾为阿昭物色过太女卿的人选。” 风遇安看了一眼风许澜,两人似心有灵犀一般,瞬间理解皇帝的真正意图。 自燕王造反后,皇帝最忌讳结党营私,风家手握一半兵权,奚昭又坐了这皇太女之位,已是在风口浪尖步步谨慎,若是再插手太女卿之事,恐有拥兵自重的嫌疑。 皇帝此番便是要风家的态度,这太女卿之位,他们想插手也不能了。 风许澜肺都要气炸,她自己的女儿成亲,她还不能物色人选了,一想到不知哪个贱人在皇帝耳边吹耳边风,什么歪瓜裂枣都往东宫里扔,她就来气! 她轻咳了一声,喝了口茶水,用手帕抹了抹眼角,语气悲伤,一秒入戏:“陛下,阿昭自幼不与我这母亲亲近,我倒是想给她物色个好郎君,她怎会听我的,这事还是全凭陛下做主吧,这女儿我是管不得了……” 风许澜说着说着,眼泪更甚。 风遇安将茶杯拿起又重重地摔放在桌子上:“阿澜!在陛下面前如此失态,像什么样子!” 皇帝左右圆合:“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 风许澜故作委屈道:“反正我是管不了了,阿昭也不会听我这母亲的话!更不会听你这舅舅的话!” 风遇安怒道:“陛下您瞧瞧,有她这么做娘亲的吗?也不怪阿昭不与她亲近!” “那能都怪我一个人吗?阿昭自幼性子古怪,我做不了她的主,从小到大她也只听陛下的话,陛下这您是知道的呀。” 风许澜把皇帝拉出来做挡箭牌,将风家彻底摘出此事。 皇帝已达到了目的,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无论风许澜真心与否,他也不甚在意,纵是心口不一,风家也不敢再插手此事。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皇帝拍拍皇后的肩膀安慰她,不忘再提醒风遇安:“澜儿大病初愈,你这做兄长的也莫再因阿昭之事责怪她了。” “陛下说的是。”风遇安收敛情绪,低头叹了口气,看向小妹的眼神添了几分心疼。 这心疼不假,自奚樾去世后,皇后也是大病一场,到现在也都没好全。 皇帝见时辰差不多了,起身欲走:“你们兄妹二人也多日未见了,趁此机会好好叙叙旧,朕还有事,先回勤政殿。” 风许澜挽留一二:“陛下,午膳时间到了,用完午膳再走吧。”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不了,你和遇安用完午膳,先去一趟东宫,告诉阿昭,朕处理完公务便去看她。” 风许澜便不再挽留,双手交叠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风遇安作揖礼:“臣恭送陛下。” 二人站在门口目送皇帝离去。 皇帝走后,风许澜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转身回到殿内,风遇安也松了一口气,姿态懒散地坐在梨木椅子上。 风许澜挥了挥手,春和便带着宫女们退出殿门外。 无外人在场,她便不装了,遂开始怨骂:“日后莫再想我做这般扭捏态,阿昭告假一事轻轻略过,倒是把太女卿之位视作千斤重,可笑之至。” 风遇安无奈笑说:“你若早些学会这弱柳扶风之态,也不至于让那德妃生下庶长子。” “少拿那个贱人与本宫相提并论!” “好了小妹。”风遇安语气严肃起来:“你且用点膳食,我们需得去东宫同阿昭说明此事,好替阿昭想想应对之策。” 风许澜心口不一:“她主意多着呢,用不着我操心。” “小妹!” 风许澜不耐烦道:“好了知道了!陛下既不允风家插手,那我便要看看是哪家王侯公爵敢觊觎我家阿昭的太女卿之位!” 第7章 东宫侧侍 东宫,太子寝宫。 奚昭惊醒,满身冷汗,掀开锦衾绣被,翻身下床,一时未站稳,堪堪扶住乌木雕花床架。 她坐回床去,掌心揉按腰肢:“霜凝!” 霜凝走进内室,躬身行礼:“太子殿下,奴婢在。”将手中手炉,递到奚昭掌心。 奚昭接过手炉,这惊梦的老毛病总会令她手脚发寒。 “几时了。” 霜凝:“午时一刻了,殿下该起床用午膳了。” 奚昭腾出一只手揉按眉心,昨夜与江聿燃那般放纵,今日竟误了这上朝的时辰,若是被朝臣得知,岂不闹了笑话。 真是不该贪.欲。 “今日告假之事如何说?” 霜凝:“回殿下,殿下昨夜淋雪受寒,遂请病假。” 霜凝移步床边,将床帘纱帷收起,见奚昭满是疲惫态,便给她按摩捶肩。 “殿下稍作休整,奴婢让膳房炖了燕窝,再过半刻钟便好。” “江聿燃呢?” 霜凝:“萧公子送自家小妹出城去了,有梁侍卫和徐侍卫一路护送,公子且送至长安城外便回东宫。” 如今因江聿燃的身份甚是敏感,东宫内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并不多,霜凝算是其中一个,还有刚才她口中所说的那两位直属风家的死侍,纵是如此,除奚昭外,亦无人敢直言江聿燃的姓氏,唯恐走漏风声,由是常称之为萧公子。 江聿燃如今的身份,乃江州刺史萧允的嫡次子,自昨夜被太子召幸后,东宫上下早已传遍,据说是太子微服私访之时邂逅了萧郎君,遂一并带回了东宫。 消息自是奚昭允许放出的,昨日上元宫宴,陛下便有意此事,既如此就借一借这东风,早日把江聿燃收在身边。 只是这太女卿之位,尚不能抬他去坐。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忠义候世子,地位悬殊,由不得他愿与不愿了。 “更衣,梳妆,本宫要去靖国公府探望外祖母。” 奚昭移步镜台前,打开妆匣取出那块阴阳坠。 燕王谋反之时,边关战事吃紧,西塔国屡次来犯,百万将士攻打敌寇,难以撤归朝中救驾,她命忠义侯与镇国公镇守边关,携八千将士回宫救驾。 首次动用阳符,竟调动隐匿于市的无派兵卒,打得燕王措手不及,舅父说这阳符的威力她尚且只见了一半,却也足够引人猜疑。 若非以借藩属国兵力之名蒙混过关,恐怕风家会被打上偷养私兵祸乱朝纲的名号,纵是救驾有功,若遭天子忌惮,赫赫功名不过一句空言。 奚昭拧眉愁叹,心不知这坠子究竟是福是祸,只求来日莫要殃及无辜百姓和风家仆众。 梳洗过后,霜凝传膳,江聿燃恰好回到东宫,从宫外买来一些小玩意儿。 上元灯会结束,集市上的物件比昨日要便宜好几倍,他与小妹在外漂泊那两年,常在节后偷偷去大街市购置些家用,能用同样的钱买来许多物件。 霜凝见到江聿燃后,福身行礼:“萧公子,殿下传您去昭阳殿用膳。” 霜凝身后的小女婢们,取过江聿燃手上的物件。 他便跟随霜凝前去昭阳殿,一路上心思千变,其一昨夜之事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其二倘若殿下怪罪又该如何?还有殿下曾说过的太女卿一事。 他们已然有夫妻之实,但如今境况,他是万万不能再以江聿燃的身份与她成亲,太女卿之位事关重大,他身份卑微,又怎敢觊觎,可若不觊觎,他又该以什么身份留在东宫。 萧侍郎吗?倘若被纳做侍郎,日后定会有太女卿或其他侍郎入住东宫,到时太子还认那阴阳坠结下的姻缘,帮他平反昭雪吗? 他能做的,其他侍郎也能做,他并无优势,唯一的优势便是先太子赠与他的玉佩,如今也已经被奚昭收回去了。 思来想去,已行至昭阳殿。 奚昭正坐在膳桌旁,身侧的婢女摆碟试菜。 “过来坐,有事与你商议。” 江聿燃隔一檀木凳子落座,身上穿的是昨夜奚昭命人为他备下的常服,一身石青色锦袍,半披长发越过肩头坠在胸前。 奚昭示意婢女将炖好的燕窝端给他,他双手接过。 “谢殿下赏赐。” 奚昭看向他满是冻疮的手指,本是侯门锦衣玉□□心教养的世子,经历两年磋磨,是娇纵气也没了,意气风发之态也全然不见踪影。 他这性子又过于温和内敛,反倒让人看着甚觉可怜。 可怜归可怜,奚昭暂分不出心神去疼惜他,当务之急是将他的以合适的理由纳入太子府。 “昨夜之事东宫已尽人知晓,本宫有意册你为东宫侧侍,明日便与父皇言明此事,颁布诏书,选个良辰吉日,行册封典礼。” 这并非商议,是奚昭的令旨。 “记住你是萧允之子而非忠义候世子,本宫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江聿燃掌心贴着盅碗,点头回话:“仆家记住了。” 奚昭见他并无反驳之意,自然也允不得他有不满之心,心情甚好:“用膳吧,日昳之时,少师会至太子府,你且多多请教少师,好生温书,莫要耽搁明年秋闱。” 江聿燃又惊又喜:“殿下的意思是,我还可以考取功名,入仕做官?!” 奚昭语气平淡,却不乏威严警示:“本宫说了,本宫不喜欢废物,若你还有意为江家昭雪,那便让本宫看见你的诚意。” “谢太子殿下!”江聿燃起身,移步至她身侧,抚平衣衫,屈膝跪拜。 “起身吧,燕窝都要凉了。” 江聿燃赶紧起身,顺势坐在奚昭身侧的位置上,用汤匙舀着吃起燕窝。 奚昭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心口涌入一丝暖意,她一时无法说清这心中异样是因何而生,或许是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便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不似初见那般生分了罢。 用过午膳后,奚昭已派人准备好了车马,正要前往靖国公府,不成想,舅父和母后竟然来了东宫。 东宫门前,两顶轿撵稳稳落下,皇后的贴身太监高声通报。 “皇后娘娘驾到——靖国公到——” 守在宫门的婢女宦官还有侍卫,纷纷行跪拜礼。 消息传至奚昭耳中,步履匆匆前去景德殿迎接。 皇后和风遇安一前一后走进景德殿。 “儿臣拜见母后,舅舅。” “臣,参见——” “舅舅免礼,快快入坐。”奚昭打断风遇安的行礼:“舅舅和母后今日怎会来东宫?” 风遇安和皇后落座,不过一刻钟便与奚昭说明了此番前来的原委。 奚昭明白,这是陛下要为她挑选太女卿了。 她不免想起此时正在潇湘苑休息的江聿燃,倘若她还是兴安公主,倘若皇兄和忠义候尚在,或许他们已经成亲了,他也会是她名正言顺的驸马吧。 奈何今非昔比,太女卿之事,不止风家无法插手,就连她这个皇太女,都不知会是哪家王侯公子。 “那依舅舅所见,阿昭当下该如何应对?” 风遇安:“陛下言至于此,想必心中已有了人选,这太女卿娶便娶了罢,若他是个懂事的,自然不会横生事端,你年纪也不小了,东宫也该添几个人侍候你了。” 奚昭知道这太女卿是非娶不可,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舅舅说的对,这册立太女卿之事是躲不得了,阿昭也想趁此机会,将侧侍也一并纳了。” 风遇安看了一眼奚昭,这外甥女何时开窍了?终于舍得把心思分到这男欢女爱之上了? 皇后也拿起手帕,掩面偷笑,她还以为她的阿昭会十分排斥此事:“阿昭这是有属意的郎君了?是哪家世子,说来听听?” 奚昭简言:“江州刺史萧允的嫡次子,萧灼。” 皇后不认得什么江州刺史萧允,这样的小官她这辈子未必会见到,只是觉得这小小刺史的嫡次子,尚且配不得这侧侍之位,姑且封个良侍纳入府中即可。 “阿昭啊,这刺史之子,怎堪侧侍之位啊。” 奚昭:“母后不必担忧,父皇定会答应的。” 皇后:“你就这么肯定?” “母后,父皇之所以重视太女卿之位,且名言暗喻不允您和舅舅插手,无非是忌惮舅舅手握兵权,担心靖国公府拉帮结派与朝中重臣私下过密,再起燕王之势。” “可这江州刺史只是个小官,父皇怎会不愿,儿臣抬他为侧侍,也好让父皇放下对儿臣的猜忌,倘若册立高官重臣之子为侧侍,父皇才会心生芥蒂。” 风遇安觉得在理,越小的官越不会让皇帝觉得他们风家有谋逆之心,身为臣子,最忌讳功高盖主,他们风家本就是将门世家,位高权重,纵是忠心耿耿,皇帝也会有所忌惮。 见奚昭自有主意,皇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纵是风家再怎么表忠心,这皇帝的猜疑也是一刻未停,如今她只希望奚昭还有风家尽数平安,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既然此事你已安排妥当,那母后便不管了。” 风遇安也无其他意见。 皇后深深看了奚昭一眼,欲言又止,终是没将关心的话说出口,起身便走:“既无事,本宫便回凤栖宫了。” 奚昭起身,一路送她至宫门外。 皇后在宫门停留片刻,抬手摸了摸奚昭的发髻:“昨日是母后不对,不该打你,你注意保暖,莫要再染了风寒。” 奚昭这才明白皇后今日为何会来东宫。 婢女春和掀开轿帘,皇后坐进轿中,拨开轿旁的帘子:“回吧,外面风大。” “母后!阿昭不曾责怪母后。” 皇后温和地笑了笑,缓缓放下帘布。 那眉宇间是同皇兄相似的温柔。 第8章 我认得他 奚昭回到景德殿之后,风遇安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抬手指了指这个总能给他带来惊吓的外甥女。 “你倒是跟我说说清楚,萧允哪里来的嫡次子!阿昭啊阿昭,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风遇安急得徘徊不止。 奚昭倒是满身轻松,丝毫不觉此事有何不妥之处,原本她就已经安排妥当,又有何惧。 “舅舅,此事我已安排妥当,你莫要担心。” 风遇安:“那个叫萧灼的,到底是谁?” 奚昭姿态懒散,语气也甚是轻松惬意:“舅舅就当他是我捡来的小郎君罢,昨夜他将我侍候的甚是满意,我一高兴就许了他侧侍之位。” 说着奚昭便开始回味昨夜**之事,当真是□□,意犹未尽。 “舅舅,此事竟真如舅母所言,神魂颠倒。” “你你你!”风遇安羞愤捂面,长叹一声:“你真是跟你舅母学坏了!” 风遇安忽然想起奚昭今日告假之事,见她身体康健的很,毫无染了风寒的痕迹。 “你莫要跟我说,今日告假,是因你贪欢耗神所致!?” 奚昭坐下来,端起清茶喝了半盏,笑而不答。 风遇安瞠目结舌,跌坐在檀木雕纹椅上。 奚昭不再逗弄自家舅父,想起一件正事,挥退了殿内婢女。 “舅舅,我本想今日去一趟靖国公府,有三件要事与你说,你既来了,那便在这里说,一是关于太女卿,此事不必多说了,二是关于风家的阴阳坠,这阳符我尚且知晓其用处,可这阴符究竟是何用,舅舅可知晓。” 风遇安的内心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阿昭,切记,这阴阳坠事关风家生死,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何况这坠子已经丢失了半块,阴符尚且下落不明,亦不知落到了何人手中,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奚昭起身,不怒而威,负手而立,行往殿门方向:“这便是我与舅舅说的第三件事,舅舅且随我移步昭阳殿。” 江聿燃用完午膳后,便回了潇湘苑午休,因小妹刚走,他甚是牵挂,也毫无睡意,取出今日去集市采买的画纸。 小妹尚不识得几个字,江州路远,他一时又无法离开长安,与她约定以画信代为家书。 江聿燃手执毫笔,蘸了水墨便开始作画。 潇湘苑是专为东宫侧侍准备的寝居,与昭阳殿离得并不远。 风遇安跟随奚昭行至此处,见此门大开,定是那位萧侍郎所在之处,他脚步一转,直入潇湘苑。 奚昭听闻身后动静,喊了一声“舅舅”便也入了这潇湘苑。 江聿燃正在潜心作画,一只男人的手扣在画纸之上,他猛然抬头,只见眼前人身形魁梧,气宇轩昂,神态之中似有杀气,这深紫色的朝服都难以遮掩此人的武将之气。 这种感觉过于熟悉,他常在父亲身上看见,眼前人与父亲也是差不多的年纪,他心想或许此人也曾是父亲的同僚。 他从桌后行至桌前,跪地拜见:“仆家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大人。” 奚昭知此事是瞒不住了,无奈挥了挥衣袖,坐于桌边:“起来吧,这位大人是靖国公,亦是当朝国舅,本宫的血亲舅舅。” 江聿燃起身。 无人注意风遇安越来越差的脸色,眸中杀意腾腾,他一拳将江聿燃捶翻在地。 江聿燃瘫坐在地上,胸骨都似震裂,脸色顿时煞白失色。 “舅舅!”奚昭前去查看江聿燃的情况。 她这舅舅习武多年,长年在外征战,耍的可是百斤重的重剑,这一拳若是下了死手,不得把他的骨头捣碎。 “你这是作甚?!” 风遇安长臂一伸,推开奚昭,单手掐住江聿燃的脖子,直接将其平地拽起。 “舅舅!松手!” 眼看江聿燃双脚离地,奚昭挥拳相向,腿击腰肋,从风遇安手中抢下他,将其平放在地,挡在身后。 江聿燃大口呼吸,眼冒金星,心中满是求生欲,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小妹还未成人,还需要他照顾,江家尚未平反,还需他昭雪。 “靖国公!你放肆!他是本宫的人!”奚昭以命令的语气喝止风遇安。 随后看一眼霜凝,霜凝便挥退了女婢和宦官。 风遇安恶狠狠地望向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江聿燃:“我认得他,江既白的小畜生,你怎还活着!” 江聿燃撑着身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大人饶命,我父冤枉,江家是清白的,江家冤枉啊,大人……” 风遇安左顾右盼,始终没找到合适趁手的物件,便大喝一声:“白栩!拿剑来!” 风遇安的随身侍从以迅雷之势奉上长约三尺的佩剑。 “本帅不管你是如何骗过我家阿昭,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斩了你这祸根!” 眼看风遇安长剑出鞘,江聿燃吓得从地上爬起,跑出潇湘苑。 奚昭夺过风遇安手中长剑,拦住他的去路。 “白栩,给本帅抓住他!” “是!”白栩闪身便去追。 奚昭怒言喝止:“谁敢动本宫的人!本宫赐他死罪!” 白栩脚步未停。 风遇安喊道:“白栩,回来!” 白栩停下脚步,回到潇湘苑,随时听候风遇安吩咐。 “给本宫滚出去!把门合上!” 白栩纹丝不变,等待靖国公发话,霜凝见状急忙前去拉扯:“白侍卫,太子殿下的命令你怎还不听!” 白栩不动如山,直到风遇安挥了挥手,他才退出门外,将房门紧闭。 风遇安与奚昭怒目相视,最终两人各退一步,甩袖背立。 “舅舅既已知晓,阿昭也无需再隐瞒,他是江既白之子江聿燃没错,两年前,亦是我与忠义侯夫人,用一死刑犯换了这江聿燃,保住了他一条命。” 风遇安心中愤然,一脚踢翻笔墨桌台,咬牙切齿:“你可还记得若非燕王造反,你皇兄便不会死!燕王余党都该死!” “阿昭不会忘,但此事与忠义侯府无关。” “无关?”风遇安只觉荒谬:“荒唐!大理寺卿亲自审查,江既白与燕王确有往来,克扣军饷官仓偷粮之事人尽皆知!你说此事与江既白无关?那你皇兄何安?!” “舅舅,倘若江家真的无人生还,才是让害死皇兄之人再无后顾之忧,江家不过是替死鬼,我皇兄之死,另有隐情。” 风遇安这才冷静稍许,他知奚昭自幼早慧,机敏聪明,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会做出此等偷天换日违背皇命的行为。 风遇安行至奚昭面前:“你是说真正害死樾儿的并非燕王且另有其人?而那人还苟活于世!” 奚昭:“到底与燕王有无干系,我还在核查,但此事确与忠义候府无关,舅舅,你莫要再迁怒于他。” 这两年来,他从侯门世子沦为潜逃罪臣,学会了做小伏低隐于市井,为了攒钱给家中小妹买药治风寒,饿到同野狗夺食,他活得很辛苦,却也没有自暴自弃,咬牙挺了过来。 她是大周皇太女,忠义之臣蒙冤,她有责任为其平反昭雪,好让这百十冤魂,得以安息。 “好,那我便信你所说,即便你皇兄之事与江家毫无干系,但这克扣军饷官仓偷粮之罪如何说?大理寺卿亲自审查的案子,还能有假?!” 风遇安坐在椅子上,争执了这么久,他嗓子都干了,拿起茶壶灌了自己大半茶水。 奚昭也落座,心平气和地继续说:“这便是阿昭疑虑之处,倘若这案子无错,忠义候为何会被暗杀,倘若这是冤案,那能收买大理寺卿为他做事,那人定然位高权重不逊于靖国公府,这案子便更加棘手了。” “忠义候不是畏罪自杀?” “自然不是。” 风遇安难以置信,见奚昭如此自信,定然不会有什么差池,可她到底暗中调查了多少,又隐瞒了他多少,这孩子为何现在才说。 “阿昭,你何时开始调查此事,为何不早些告知舅舅,舅舅也好帮你。” 奚昭解释:“兹事体大,知晓之人越少越好,现下舅舅既已知晓,日后便多帮帮阿昭吧,但此事莫要声张,纵是母后和外祖母也说不得。” 风遇安微微叹息:“这是自然,不过这江聿燃你打算如何处置?当真要册立他为侧侍?且不说陛下有没有见过他,这朝中官员曾与江既白私下对酒的不计其数,未尝没见过江聿燃。” 奚昭笑说:“这世上长相相似之人多的是,他来东宫时便是萧灼,本宫可不认得什么江聿燃,纵是被人发现又如何,本宫就是要让那真凶看见,辗转难眠,想杀又杀不得。” 风遇安看这潇湘苑满地狼藉,自知理亏,语气却仍旧阴阳怪气:“行吧,算这小儿走运,今日大抵是吓坏了他,劳烦皇太女好生安抚。” “此事无妨,阿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事关阴阳坠——” “殿下,靖国公,陛下来了,此时快到景德殿了。”霜凝站在门外通报,语气有几分焦急。 奚昭话未说完便匆忙起身:“东宫今日可真是热闹,舅舅,先去正殿拜见陛下吧。” 风遇安起身,甩了甩衣袖,打开潇湘苑的门,大步跨过门槛,奚昭随后而出。 “别忘了你今日告假,装得像样些。” “多谢舅舅提醒,想来这装病一事本宫还是跟舅舅学的,目前也就学了三分,当真是惭愧。” “又说胡话,少污蔑本帅,本帅从不装病。” 第9章 顾盼君回首 景德殿。 皇帝已落座于正位,尚不见太子前来拜见,面色不显,心中已然不悦,女婢端来的茶水也被他挥退。 风遇安姗姗来迟,抚衣跪拜:“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平身,你可见过阿昭了?” 风遇安起身,俯身作揖:“回禀陛下,见过了,听阿昭的贴身婢女说,昨夜阿昭烧了一夜,今早才退热,我来时她尚在寝宫休憩,甚是虚弱。” “怎病得这样厉害!”皇帝怒然起身,怒视四周,打翻茶盏:“太子府中的奴才是怎么照看太子的!” 女婢宦官惶恐中跪了一片。 “咳咳——!” 景德殿外传来几声轻咳,奚昭由霜凝搀扶着,身披狐裘,发丝半挽,脸色苍白。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面露急色:“快平身入座。” 奚昭坐在檀木椅上,霜凝取来手炉放置她掌心,站在一旁好生侍候。 “父皇今日怎得空来东宫?咳咳!” 霜凝递来茶水,奚昭接过,抬袖半遮面,饮下半盏。 皇帝见她实在病得厉害,本想提一提这太女卿之事,现下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可请太医看过了?” 霜凝福身:“回禀陛下,昨夜已请过孟太医。” 皇帝:“太医如何说?” 霜凝看了一眼奚昭,欲言又止,现出不敢多言的神色:“回禀陛下,太医……太医留了药方子,叮嘱殿下按时服药。” “大胆!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再不说实话,朕斩了你这狗奴才!” 霜凝双腿发软,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父皇!莫要怪罪霜凝,是阿昭昨夜思念皇兄,在房顶饮酒,醉在了雪里,受了凉。” 奚昭提及奚樾,皇帝便更不忍在此时提及太女卿一事了。 “日后莫在如此任性了,你是大周的皇太女,当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更要以身作则,夜间屋顶饮酒一事,不允再有第二次。” 奚昭:“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起身,想来今日也说不得其他了,至于太女卿一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朕赐你七日假,好生休养。” 说罢便负手往殿门走去。 奚昭起身行礼:“儿臣谢父皇体恤。” “你且歇下吧,不必相送。” 齐公公:“陛下起驾——” 奚昭与风遇安拜送,皇帝离开后,风遇安也没久留,又多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东宫。 奚昭尚未将那阴阳坠之事问个明白,眼见舅父也有意匆匆略过,想来此事他也不愿多言,自皇兄去世后,这阴阳坠便在舅父眼里成了那不祥之物。 也罢,既然阴符已经找到,她也不急于这一时非要探个究竟。 送走舅舅之后,她便回了昭阳殿,陛下赐她七日假,这册立太女卿和侧侍一事,怕是要搁置了。 “霜凝,传江聿燃至昭阳殿。” 霜凝面露难色:“殿下,潇湘苑的宦官传来消息,萧公子不知躲哪里去了,至今还未寻到。” 奚昭拧眉:“还不快去找!” 在东宫的月照池中,浮起一片石青色外袍。 昨夜降雪,月照池结了层薄冰被积雪覆了薄薄一层,这冰面尚脆,不知怎的,竟破了一个大窟窿,这窟窿之上正是他们要寻的萧公子的外袍。 几个侍卫破冰跳下池中寻人,只打捞出一件袍衣,未见人影,这天寒地冻,若是真掉进了这月照池底,不被淹死也被冻死了。 奚昭站在云水桥上,望着屡屡被破开的冰面,白雪纷纷落至水中融的不见踪迹。 申时将过,仍不见江聿燃半点踪影。 天将夜,雪又开始落。 跳水搜查的侍卫换了一波又一波。 霜凝撑起油纸伞:“殿下,落雪了,先回宫吧。” 奚昭负手而立,眉宇间尽是忧虑之色,余光扫过月照池畔的柳树,柳树后露出一角白色里衣,与刚下过的白雪近乎融为一体。 “霜凝,让侍卫都回去休整,凡入水者各赏五十两。” 奚昭取过油纸伞,缓缓走下云水桥,霜凝按照她的吩咐前去安排。 她行至池畔那棵老柳树,在柳树之后,寻到了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快要神识不清的江聿燃。 她蹲下身来,将油纸伞搁置在一旁,拥他入怀。 江聿燃身上潮湿,大抵是落了水又从月照池爬了出来。 “太子殿下……我父冤枉,江家冤枉啊……太子殿下……” “我知晓,我全都知晓……”奚昭轻拍他的后脑,他长发散乱尽湿,想来是免不了一场风寒了。 江聿燃被抬至昭阳殿,半夜发起了高烧,奚昭命人去请了孟太医。 这不看不知,刚解掉他的衣衫,便发现胸前一片淤青,坠落池中之时定是撞到了脑袋,额头上起了个大血包,手上的冻疮尚未处理,这身上便又多了几处。 孟太医在东宫忙了一整夜,又是施针又是灌药,时而用冰桶降温,时而又要用锦被捂汗,总算让这位小郎君退了热。 江聿燃做了一场梦,梦里有爹娘,有江家百十口人,有小妹,还有昔日与他吟诗作对的挚友,他还梦到了先太子。 太子手中拿着一枚雕刻有特殊纹路的玉佩,送做他的生辰礼物。 “阿灼,把这玉佩收好,此后好求娶兴安。”太子笑意温和,将玉佩搁置他手中,回头看向府邸那颗桃花树,转身负手离去。 他心中惶恐,手中玉佩灼灼如火,抬头目送太子殿下,望见桃花树下那一抹朱红倩影。 她着红衣劲装,墨发高高束成马尾,发间绸带随风飘扬,怀中抱着一支羊脂玉笛。 春风拂过桃枝,惊起片片芳华落君侧,遥望惊鸿影,顾盼君回首。 原来他一早便见过她了…… 次日清早,昭阳殿。 江聿燃转醒,鼻间是清淡的甘松香,这香气他只在奚昭身上闻见过。 “萧公子醒了,快去通报太子殿下。”小女婢拿来毛巾,为江聿燃擦拭面容和掌心。 奚昭得到消息后,从偏殿移步昭阳殿内室,端来婢女手中汤药,亲自用汤匙喂他。 江聿燃瞧着奚昭,乖顺地张嘴喝药。 自爹娘去世后,再没有人待他这般好了。 “都退下吧。”奚昭将汤碗和汤匙搁在盏托上。 婢女皆退至寝宫之外,内室只余他们二人,奚昭拨开他稍许凌乱的发,温声细语:“可好些了?” “殿下……那日……” 奚昭听不太清,遂低头附耳:“你慢些说。” “十六岁生辰那日……为何来过便走……” 奚昭抬起头,掌心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指尖从他眉心滑落:“既是皇兄为我定下的驸马,我自然要看上一看,看过了,知晓了,便也答应了。” 江聿燃眼眶含泪,稍一眨眼,泪水便从眼角滑落,他原以为奚昭并不认可这门婚事,不过是因为那阴阳坠迫不得已,原来他们差一点就能成亲了。 奚昭反手擦去他的泪,指尖在他眉心轻点:“你与当年,相差无几,那日你眉心点朱砂,倒是比今日俊秀些。” 江聿燃笑得苍白,握住奚昭的手,用脸颊轻轻蹭过:“那以后仆家多多点朱砂,只要殿下喜欢。” “饿吗?”奚昭笑看着他,捏了捏他的脸:“不饿就再睡会儿吧,晚些再唤你用膳。” 当年皇兄说要给她指婚,她还因此与皇兄大吵一架,最后还是没拗过皇兄,不得已便去了忠义侯府,去瞧瞧那侯府世子。 她常年在边关,鲜少回长安,本想先答应,回头便赖皮跑回边关躲婚。 只不过皇兄眼光甚好,这小郎君倒比边关那群糙汉子耐看,这品德嘛,由皇兄把关,定不会差,按生辰算起还比她小了几月,这小驸马娶便娶了吧。 她答应了皇兄,待下次回长安,与这小驸马完婚。 不料回长安之时,竟是父皇要为她指婚,纵是皇兄也难违抗皇命,她倒不是有多厌弃父皇为她指认的驸马,只不过她在边关心心念念了一年之久的小驸马,突然换了个人,自是心中不悦。 何况珠玉在前,那郎君不及这忠义侯世子半分,谁不喜欢俊俏的小郎君呢。 她一气之下,便谁也不娶了,跑到边关去,混个清静。 再回长安,便是朝变,燕王谋反,皇兄身死,忠义侯府牵连其中。 桩桩案件进展过快,皇兄之死疑点重重,忠义侯被暗杀,她尚未查明真相,江家便被抄家,忠义侯夫人求她救下她的一双儿女,她便寻了一死刑犯换了江聿燃,又从抄家名册中抹去了江云苏的名字。 她虽救下他们兄妹俩的性命,却无暇给他们安排住处,况且当时她还不能确定,皇兄之死与忠义侯毫无关系,姑且将二人送至长安城外自生自灭。 这江聿燃倒也坚韧,撑着一口气,带着自家小妹苟活下来。 两年时间,不长不短,忠义侯府之事她已然心中有数,但皇兄的死因她尚未查清,这朝中终是缺了几个可为己用的官员。 她想起江聿燃曾是皇兄亲自为她选定的驸马,心想或许可借忠义侯府一案,将此人安排于朝中任为己用。 她便派人将他和他的小妹抓到清河县的府衙,想试试这小郎君究竟堪不堪大用,派人假借宸王之名,以他小妹性命要挟,让他自己想法子刺杀她。 没想到这小郎君脑子转的倒是快,想了个卖身葬母的法子,从乱葬岗拖走一具尸体,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也不退缩。 有这样坚韧的心性,也算堪用。 她本就有重审忠义侯府一案的想法,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又怕打草惊蛇,现下有江聿燃在,让他自己去调查伸冤,岂不是更合适。 她细细谋划,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假身份,只待他考取功名,送他入仕,揽为己用。 至于曾许过婚约一事,她不曾提及,就当这事随故人一并去了罢。 却不知皇兄当初怕她反悔,竟把这阴阳坠的另一半给了他。 阴差阳错,江聿燃携阴符折返东宫。 既如此,她便不愿放他走了。 第10章 夜至春江楼 江聿燃是午时起的,肚子已经饿的咕咕直叫,奚昭传膳至昭阳殿。 见他狼吞虎咽,甚是好笑,她方后知后觉,竟会因他的无意之举感到心情愉悦。 她不曾有过心上人,自也不知动情动意是何种情愫,纵是以前有过与江聿燃完婚的打算,也不过是期盼着皇兄如愿。 “江聿燃,在遇见本宫之前,你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江聿燃咽下口中饭食,摇头晃脑:“回殿下,不曾。”他便继续吃粮饮茶。 吃着吃着方觉不对劲,停下手中银筷,心中惶惑:殿下为何要问他有无心上人? 他口中塞满了吃食,鼓着腮帮看向她,嘴角还挂着一粒粮渣,他慢慢把口中之物咽下,视线却不敢离开她半分。 “殿下,仆家不曾有过爱慕之人,此后也只会爱慕殿下一人。” 奚昭摸摸他的脑袋,半是警告半是说笑:“此话当真?若有半分虚假,定要你生不如死。” 江聿燃握住她的手,语尽忠诚:“当真。” 奚昭看着他的眼睛,笑不达眼底,缓缓抽出自己的手:“用膳吧。” 世间男子,多的是表里不一,她从不尽信花言巧语,生于皇室,这虚情假意早在幼时看了个遍,为争盛宠,跋扈之人也假意温和,骄矜之人亦做小伏低,帝宠难独享,花开花败,朱颜败于岁月长,唯手中强权不败。 她倒不担心这江聿燃胆敢背叛于她,至少当下她只在意这他这身子是否独属于她,日后入仕堪不堪用,至于这真心,且行且看。 “明日我请了少师来府中授课,今日便好好休息吧。” 江聿燃用过午膳后,便回了潇湘苑,昨日狼藉遍地,如今已焕然一新,安整妥当。 桌台上是昨日尚未完成的画,这早已风干的水墨之后竟是数笔新墨,他揉捻手中墨迹,初步推测应是午膳之前奚昭所画。 再观手中画,他便看懂了奚昭的意思。 雀鸟难飞,居安思危。 他便是这笼中雀鸟,若要为江家昭雪,便要依仗这东宫之主,不得二心。 他将画纸叠好,放进信封,将信转交给潇湘苑的女婢:“劳烦姑娘派人送去江州府邸,交予小妹。” 女婢福身:“萧公子不必多礼,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女婢带着信件去了昭阳殿,奚昭看过信件便派人送往江州。 酉时过半,香炉中的香料已燃烬,霜凝点烛,沏了茶水送过来。 奚昭已经批了许久的折子,见惯了阳嘲暗讽的话中话,自陛下开这大周先例,不顾朝臣反对,立她为皇太女,她这东宫之主便备受朝中官员不服之气。 这话里话外,皆是有违祖制,女子不得上朝之言,当立宸王为太子,废了她这皇太女。 这宸王之势,可见一斑。 “殿下,时辰不早了,今夜需让萧公子备寝吗?” 奚昭合上文折:“不必。” 她提笔挥毫,在信纸上落下几字,封在信封中,拿起手边竹灯,滴蜡封存,交由霜凝。 “明日此时,将这封信交给江聿燃,晚膳送去潇湘苑,另传本宫令旨至东宫上下,本宫伤寒未愈,陛下赐假七日,五日之内不见外客,命徐侍卫驻守殿门,除放膳之时,任何人不得踏足昭阳殿,扰者仗百。” 霜凝一听此话,便知奚昭要夜出东宫,收好信件至衣袖中,福身告退。 昭阳殿外,女婢执灯轮值守在殿门两侧,宦官候于殿前路边,徐侍卫腰佩长刀,目流寒光,立于殿门正中。 殿内灯火渐暗。 月上枝头,东宫寂寥,黑影于缺月闪过,匿于黑夜。 长安街,春江楼。 江池酒肆,莺歌燕舞,香雾迷人眼,千百灯盏莹莹生辉,鼓台上是那身姿婀娜,轻盈如燕的春江楼花魁。 花魁轻纱遮面,眉眼如画,肌肤胜雪,赤足而舞,腰肢轻摇悬铃响,惹得那酒客心驰神往。 一曲舞毕,大片叫好,金银珠宝纷纷投掷鼓台之上,敲得鼓面砰响,百尺纱幔从高空垂落,挡住这鼓台之上的光景。 这春江楼乃长安第一青楼,来得尽是些达官显贵王侯世子,最有名的便是这耗费千金打造的歌舞高台,高台造于室内春江水池之上,因外形似鼓而得名,台面亦是鼓面,由真真兽皮制成,可供舞姬踩踏生响。 这赏舞区更是大有讲究,围绕鼓台一圈足足有三层,分为上厢房平厢房和下厢房,这上厢房自是达官显贵王侯伯爵常留之处,皆是独立包厢,若要边饮酒边赏舞,只需打开窗门,此处角度甚好,这看完了舞听完了曲儿,便可窗门一关,香软入怀。 这平厢房便是留给那些世家公子高门大户,也是独立厢房,但若要听曲赏舞还需从房内到长廊处,凭栏观望,廊上设有专门的饮酒观舞区。 这下厢房多是些富贵商客来此寻欢作乐,自是没有中上层那么私密宽敞,这赏舞的好位置也得靠银钱才能换来一方,这伺候的女伎和开的厢房也大不如上层。 纵是如此,这春江楼也是酒客不断,鸨娘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上厢房,芳兰居。 纤纤玉手合上这窗门,挡住窗外歌舞欢闹,扭着柳腰回到那饮酒郎君身侧,为其斟酒。 郎君面如冠玉衣衫半敞,手执酒杯姿态慵懒,正阖目听着那乐伎的小曲儿,对面坐着的是身穿锦衣华服的大人,大人正襟危坐,脸上笑意奉承。 “宸王殿下放心,下官已接到陛下暗旨,这太女卿一位,已定下乐平侯世子,靖国公府和中宫纵是阻拦也阻拦不得了。” 宸王将酒杯搁置桌上,睁开那冷峻桃眸,朝身侧女姬示意,女姬便跪至这大人身侧,为其倒酒。 大人拿起酒杯饮下:“谢宸王殿下赏赐。” “陈大人有劳了,待太女卿入东宫那日,本王重重有赏。” 陈大人起身告退,乐伎也停了小曲儿退出门外。 宸王起身行至内室软榻,斟酒的女姬便也晃着小腰行至榻上。 平厢房,梅兰居。 香炉起青烟,厢房内是淡淡的泽兰香,黑衣公子坐于窗前饮酒,木窗半开,楼外寒风带走些许酒意。 先前在鼓台之上跳舞的花魁,正坐在这黑衣公子身侧斟酒,穿着轻纱碧波裙,梳着那灵蛇髻,身形婉转,发髻上的珠钗也轻轻摇晃。 “殿下每次都选这平厢房,若是被人看了去,奴家这身价可就降了~”花魁娇嗔低语。 奚昭放下酒杯,语气寡淡:“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花魁从腰间带中摸出一纸信书,捏着兰花指递给奚昭:“这是从那位陈大人口中得到的消息。” 奚昭打开信纸,上面共有七位太女卿人选。 她心中了然,看过之后,将信纸用烛火烧掉:“宸王近来有何动作?除了陈裕维,还见过何人?” 提到宸王,花魁也正经了起来:“回殿下,宸王近日与那乐平侯世子走的近些,一来便开两个上厢房。” 奚昭心中冷嗤,动作倒是快,只是这东宫可不是这么好进的。 花魁又倒了一杯酒,双手送至奚昭面前,直直跪下身来:“殿下,奴家本不该求赏赐,但这乐平侯世子实在残暴,以虐待娼.妓为乐,自打来了这春江楼,好几个姐妹都遭受了迫害,偏偏这消息被宸王殿下压得死死的,半分都传不出去,鸨娘也袖手旁观,求太子殿下看在奴家忠心为主的份上,救救春江楼姐妹吧。” 奚昭未接酒杯,却应下了此事:“此事本宫知晓了,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殿下。” 窗外天色愈浓,寒风渐起,不时便又开始落雪。 奚昭戴上帷帽,手持佩剑,离开春江楼。 长安街,灯火阑珊,千百盏红灯笼在风雪中飘摇,宵禁已至,这街道倒显荒凉。 为避开巡逻的金吾卫,奚昭飞身至房顶,隐于黑夜。 风簌簌,雪落肩头,一声哨响自身后传来。 “谁?!”奚昭停脚,转身做出防备之态,紧握手中佩剑,隔着帷帽上的黑纱,打量来人。 眼前人黑布方巾蒙面,一身夜行衣,怀中抱着的长剑暴露了他的身份。 此剑名为赤羽剑,与她手中的瑶光剑出自同门锻造。 她松下警惕,转身欲走。 “听闻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途经江州时掳走我家小弟纳做府中侍郎?” 此乃江州刺史萧允独子,萧晏书。 奚昭不予理会。 萧晏书便一直跟随:“师姐为何不搭理我?” 奚昭飞身起跃,身轻如燕,没过多久便甩掉了身后聒噪之人,于东市一座府邸停留,跳下院墙。 又是一声哨响,奚昭回身,便看见紧闭的府门之后,萧晏书正姿态慵懒的靠在石墙边,口中含着的正是哨声所在——溯洄哨。 是奚昭赠予他的生辰礼物。 “莫再跟随,回江州去。”奚昭推开房门,拿出火折子,寻来蜡烛点燃,室内燃起光亮。 萧晏书并未离开,站在门外,抱着赤羽剑,背靠梁柱,时不时把玩脖子上挂着的溯洄哨。 奚昭未喊他进门,他便不进去,只是夜黑风高,霜雪交寒,他并非那铁打的身体。 几阵寒风吹过,连打了几个喷嚏。 奚昭冷声:“滚进来。” 萧晏书得逞般笑了笑,推门而入。 第11章 太女卿名册 萧晏书进门后,在檀木椅上坐立难安,只因奚昭潜心于文房四宝,只顾提笔写信,根本不曾理会他。 他向来多话,这一时找不到话题不说,生怕一开口,惊扰了书桌前的人,便又被赶出府去。 无聊之余,他开始数府中的墙砖,打量府中物件。 这府中的物件不多,但打扫的甚是干净,想来奚昭有事无事便会来此处小住几天。 “师姐,你在写什么?为何左手提笔?”他实在忍不住,便凑到奚昭身侧,帮她研墨。 “定国公,恪宁伯,武信伯,宣德伯,乐平侯,康乐侯,定远侯。”萧晏书一一念出声。 奚昭写完后,换了支毫笔,粘了朱墨,在乐平侯上画了两笔,又将武信伯圈了起来。 萧晏书看得一脸雾水,他本就醉心江湖,常被家父念叨不学无术,自也不懂什么官场门道。 这些公爷伯爷侯爷什么的,他一个都不认识,只知道是比他爹大很多的官。 奚昭收好信纸,塞入袖中,拿起桌上的瑶光剑便要走,萧晏书拿起赤羽剑紧随其后。 “莫再跟随!”奚昭回身警告,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丢掷他怀中。 萧晏书接住玉佩,知她是真生气了,便停在原地,但心中仍旧不悦:“为何?” “本宫要去的地方,你去不得,既来了长安,便先在这里住下罢。” 奚昭说完便走,从府门离去。 戌时三刻,定国公府。 定国公正为白日那道暗旨辗转反侧,陛下特派齐公公传来口谕,要他为七日之后,参选太女卿一事做好准备。 他家中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子,这庶子自然不能送去太子府中,嫡长子刚满双十,嫡次子年十五,这不是逼着他把嫡长子送去选太女卿吗? 这可是他的嫡长子,日后要入仕做官,承袭他的爵位,为家族开枝散叶的,若是真被选为太女卿,那可真就完了。 他舍不得啊。 他为何这样倒霉,偏偏被陛下选中。 定国公翻来覆去,叹声连连,身侧的夫人都被他吵得难以入睡。 夫妻俩坐在床上,愁眉苦脸。 “夫君,实在不行就把曜儿送去罢,这太子殿下,也未必会选中曜儿。” 定国公圆眼微瞪,大喝道:“我儿可是长安第一才子!太子殿下怎会不选!” 定国公夫人被自家夫君这一惊一乍的性子吓了一跳,握起软拳打他一拳:“你个老匹夫,大喊大叫的作甚!你到底是想让曜儿入选,还是不想。” 定国公仰天长叹:“我的儿啊!!” 定国公夫人拿起手帕堵住他的嘴。 砰咚——! “啊!什么声音?!快来人!” 砰的一声闷响,吓了定国公夫人一跳,连忙躲至定国公身后,只敢从他肩膀处往床帷之外看。 定国公拿出口中帕子,一把掀开床帷,正要一探究竟。 届时门外守夜的婢女也推门而入:“主君,夫人。” 定国公双手一插,目怒言威:“刚才是何人经过,惊扰了夫人?” 女婢面面相觑:“回主君,刚才无人经过。” 定国公左顾右盼,瞥见地上一支飞镖,指道:“那是何物?去捡过来。” 婢女捡起地上的飞镖,飞镖上扎着一封信纸。 定国公打开一看,跑出门去,大喝一声:“来人!搜府!” 这定国公府顿时热闹了起来,下人们提灯搜府,搜了半天,也不知这定国公要找什么。 直到这定国公世子从寝居中走出,步履匆匆地前去正堂。 正堂内,定国公端坐在主位上,国公夫人坐在一旁亦是胆战心惊。 定国公世子魏丰曜作揖行礼:“父亲,母亲。” 定国公的小儿子睡眼惺忪,刚睡下便被吵醒,心里满是怨气又不敢言语,见兄长来了,可算有人为他撑腰了。 “兄长,你可算来了,父亲大半夜不知抽什么风,非说府里有刺客,这寻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哪有什么刺客。” 定国公夫人摸着心口,面色忧虑:“明儿,你父亲说的是真的,吓死为娘了。” 魏丰曜心中满是疑惑,落座之后,婢女将这捡来的飞镖和信纸双手奉上。 定国公:“你且看看这个。” 魏丰曜打开信纸,一眼既明:“莫非,此乃太女卿名册?” 定国公与定国公夫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这是对是错,他们也尚不清楚这信纸上的,是否为魏丰曜所言。 魏丰曜心中已然有数,起身行礼:“父亲,儿子有要事与您商议,还请父亲移步书房。” 这府内下人忙活了半天,连这后院的狗都精神了,主君又突然下令不搜府了,下人们各司其职,熄灯的熄灯,守夜的守夜,定国公府渐渐归于平静。 书房内,魏丰曜将信纸和飞镖平放在桌台上,先仔细观摩了一番。 “父亲,这飞镖您可曾见过?” 定国公摇头:“这飞镖长安街遍地都是,连十岁小儿都能拿来玩乐,难以辨别,开始为父还以为是你小弟贪玩扔进来的,正想去揍他一顿,谁知……” 魏丰曜打断父亲的话:“那这字迹?” 定国公继续摇头:“不认得。” “那父亲以为这太女卿的名册会从何人手中流出?” 定国公思来想去,果真想到了一人:“陈裕维!这公文诏令无不经过他手,这名册必定是他送来的!他这是作甚?!” “父亲莫急,依我看,纵是这名册是从陈大人手中流出,也未必是他送入府中的,定是有人要借国公府的手,铲除异己。” 魏丰曜看着被圈出来的“武信伯”以及被划掉的“乐平侯”。 这太女卿之位,自是有人想坐,有人不想坐,怕的就是想坐之人坐不得,便让那坐得之人也坐不得。 不管这通风报信之人是何人,这寥寥几笔,便点明来意。 “父亲,此人暗示,儿子看懂了,若想在太女卿选侍中落选,定国公府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将这武信伯世子,推上这太女卿之位,至于这乐平侯,恐是最大的威胁。” 经魏丰曜这么一说,定国公思路清晰,心中大喜:“儿啊!!可算找到办法保下你了!” 魏丰曜被父亲一惊一乍的行为吓了一跳,总算明白母亲为何不愿跟他睡一个厢房了。 “可是这太子殿下的选择,又怎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定国公又开始头疼了。 魏丰曜道:“父亲莫急,想来这太女卿之位早早便被内定了乐平侯世子,由是此人才会飞镖传书,借国公府之手,扶武信伯世子当选。” 定国公这才开窍:“儿啊,儿啊,我的儿啊,你可真有为父当年的风范,不愧是长安第一才子啊,日后把这国公府交由你,为父甚是心安。” 魏丰曜:“……” 定国公可算不为这太女卿之事犯愁了。 魏丰曜:“只是这传信之人,究竟是谁呢?” 这武信伯世子当选太女卿,最后受益的又是谁呢?这被内定的乐平侯,背后之人又是谁呢? 魏丰曜一时想不明白,他暂未入仕,只待明年秋闱考取功名,这朝中官员脉络尚不清晰,自家父亲又是个与世无争的,平日只管招猫逗鸟,安于一隅,不管这窗外事,指望不得。 定国公挥挥衣袖:“管他是谁,只要不是我儿当选,帮谁不是帮,这人要武信伯世子当选,本官就帮帮这武信伯,这人要定远侯世子,本官就帮定远侯,只要不是我儿,他要谁本官就帮谁!” “哈哈哈,祖宗保佑,果真不是我儿!”定国公仰天长笑。 魏丰曜看着父亲一时语结:“……” “父亲,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儿子先回房了。” 魏丰曜转身便走。 定国公紧随其后:“是了是了,此事要快快告知你母亲,莫要让她再担心了,哈哈哈,哈哈哈!” 魏丰曜望着自家父亲欢快的背影:“……” 奚昭从定国公府离开后,随意寻了家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东宫潇湘苑的江聿燃,辗转反侧,仍在想今晚奚昭未与他一同用晚膳之事。 他去问过霜凝姑娘,霜凝却说太子殿下早已歇下,今后五日都要在昭阳殿养病。 可他知晓,奚昭没有生病,纵是担心陛下发现,也不至于五日不出昭阳殿门吧。 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惹她不悦了,她故意不愿召见他。 可是明明白日里还与他交心,还说她原本是愿意和他成亲之类的话,他也发誓,此后只会爱慕她一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哪里做错了,哪里又惹她不开心了。 江聿燃思来想去,彻底睡不着了,点了灯,坐在桌前温了会儿书,心神不定,始终难以读完。 他突然想起在长安街市上买的一本册子。 便又开始胡思乱想。 莫非是他在房中之事上,不曾让她欢愉?那夜他是初次与女子合欢,定是经验不足,可他已经尽心尽力让她愉悦了。 他翻开包裹,拿出那本偷偷买来的册子,这卖书的小商贩说,此图册在男倌之间广为流传,都是能讨女郎君欢愉的法子。 他拿着册子,如若烫手山芋,做了许久心里建设,掌心都起了一层薄汗。 他抚平书封褶皱,慢慢翻开第一页。 夜深人静,潇湘苑的烛火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