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梅苑旧事》 第1章 锲子 绿波立在洗梅苑的青石阶上,远远望见老梅树的枝桠猛地一晃,一团红衣从疏影间直直摔了下来,重重砸在软草上。世人绝不会知晓,这个尚未出世便因命格异数搅得江湖风雨飘摇的洗梅苑三子李秧,竟会为了偷吃小师弟怀静的一碟桂花糕,被人牵着条小狗堵在树上,足足三天没敢下来。 刚听见一声清亮又带着点狼狈的嗷叫,那团火红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直冲过来,“老四!你快管管六子!这疯和尚要放狗咬他亲亲三哥!”话音未落,李秧已泥鳅似的钻到绿波身后,红衣下摆还沾着几片梅瓣与草叶,墨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 “李秧!你这饿鬼道的阿鼻种,敢偷吃小爷的点心!爷爷我每天只舍得掰一小块解馋,你倒好,给爷吃了个连渣都不剩!四哥你快让开,今日我非让虎子把这厮肠子掏出来,且把骨头嚼碎了,才能给我的点心偿命!” 绿波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牵着条耗子般大小狗子的小和尚,只觉太阳穴突突狂跳,无奈道,“怀静,这狗崽子哪儿弄来的?快去还给人家。三哥吃你点心是他不对,回头四哥赔你两盒蜜渍梅糕。比你那点心香甜十倍。眼下我有正事要与你三哥说,你先去找五哥玩。” 怀静一听“蜜渍梅糕”,眼睛亮了亮,本还想争辩的话咽了回去,眼珠一转,竟真牵着他的“虎子大将”乖乖走了。 李秧这才笑嘻嘻地从绿波身后窜出来,拍了拍衣上的草屑,手一翻,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枝沾着晨露的桃花,递到绿波面前:“小绿波,虽你救驾来迟,爷还是赏你——鲜花赠美人,这嫩生生的桃花,配你正好。”他眯着眼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散漫的痞气,红衣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绿波指尖接过桃花,花瓣上的露珠微凉。他实在没法将眼前这红衣墨发、懒懒散散递花的少年,与江湖传闻中“生吃活人、饮血食肉”的魔头联系起来。传闻里的李秧,是令名门正派闻风丧胆的煞星,可眼前的人,不过是个会偷点心、爱耍小聪明的顽童。 他抬眼看向李秧,声音平静无波:“近来京中有个爱吃人的红衣妖人,作案数起,闹得人心惶惶。你素来爱穿红衣,江湖上都在暗传,这是洗梅苑三子给武林下的战帖,意在挑衅正道,怕是不日就有自诩‘正义人士’的人,寻到洗梅苑来围剿你了。” 李秧漫不经心地听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腰肢舒展如猫儿,恹恹道:“随他们传去,我们洗梅苑头上的屎盆子还不够多?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他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语气添了几分委屈,“师父又不许我出门,我便是想辩解也没处去。真来了人,便让你们几个头疼去,我可懒得应付。在树上窝了三天,饿得浑身没力气,我去厨房找些吃食垫垫肚子。”说罢抬腿就要往膳房方向走。 绿波却淡淡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精准地阻住了他的脚步:“师父让我告诉你,收拾好东西,明日你要进京。”他顿了顿,目光沉了沉,那双幽绿的眼眸如深潭般望进李秧眼底,“李秧,你还记得京城的事吗?那些……你以为早已过去的事。” 李秧的脚步猛地一顿,周身的懒散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连呼吸都滞了半拍。他望着绿波那双幽绿如凝光宝石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身影,也映着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过往,竟似被灼伤般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坚定:“记得,我忘不掉的……” 第2章 第 1章 丰宝十一年,京城西郊。秋阳暖融融地洒在枯黄的草垛上,草叶带着末夏的余温,被晒得微微发脆,风一吹就簌簌作响。 李秧蜷在草垛顶,后背贴着蓬松的干草,咬着根干涩的狗尾巴草,眯眼对着太阳。阳光透过睫毛,在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肚子却空得发慌,咕噜噜的声响在寂静的郊外格外清晰,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子里,“崔随。”大抵是饥饿催的,条件反射般,眼前总晃着那人的影子。 从最初能看清他衣料上细密的云纹,连针脚走势都记得分明,到如今连衣服是深青还是玄色都模糊了,唯独最后一面的模样刻在心上:那人斜倚着老槐树,冷冷的眉眼浅浅一挑,语气淡得像掠过树梢的风,“李秧,学不会养活自己就等着饿死,我要走了”,话音未落,一个还带着掌心余温的驴肉烧饼就精准砸到了他怀里,油香混着麦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那时他只顾着狼吞虎咽,饼渣掉得满身都是,要么是被饱腹的喜悦冲昏了头,要么是笃定崔随不会真丢下他,毕竟从前说了多少次“不管你了”,最后总会带着吃食回来,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胸,静静看着他把东西吃个精光。 可崔随那次是真的走了。他在老槐树下守了三天,饿到眼冒金星、头晕眼花,连树皮都想啃两口,也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是从那天起,李秧才开始拼命回想那些日子的细枝末节:崔随看他吃东西时,到底是什么表情?是不耐烦地皱眉,还是藏着点他没看懂的温柔?那双总是冷着的眼睛里,有没有过一丝笑意? 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响,李秧吐掉嘴里嚼得发苦的草根,拍了拍沾着草屑的屁股起身。“小爷就不信,区区一个长安城,还能混不下去?”话音刚落,他屈腿从草垛上一跃而下,脚下却被一截外露的草梗绊了一下,脚踝猛地一崴,传来“嘶”的一声轻响,膝盖一软差点跪地,连忙伸手扶住地面才稳住身形,掌心按在冰凉的泥土上,沾了满手灰尘。 “呸呸呸,城隍老爷恕罪恕罪!”他连忙对着城门方向拱手,额角的碎发滑下来,沾在汗湿的皮肤上,“长安城天下第一雄伟壮观,城墙又高又厚,市井繁华无双,小的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一瘸一拐地往城里走,越靠近城门,喧闹声越甚。人潮涌动,三教九流熙熙攘攘,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穿绫罗的贵人被仆从簇拥着,金发碧眼的胡人背着货囊擦肩而过,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有些叽里呱啦的异域语言,乱糟糟地钻进耳朵里,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让李秧莫名烦躁起来。 “让开!都往两边靠靠!”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吆喝,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傲气与急切。李秧下意识跟着潮水般的人群往路边避让,肩膀却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两步,脚踝的旧伤骤然吃痛,钻心的疼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歪倒,眼看就要摔在石板路上。 “哎哎哎!吁——”急促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越来越近,带着破空的风。李秧慌乱抬眼,只见一双乌黑油亮的马蹄在眼前迅速放大,蹄铁泛着冷光。饥饿、疼痛,再加上崔随那句“我要走了”的冷调在耳边反复回响,他脑子瞬间一空,下意识缩起脖子、蜷起身子,闭眼的瞬间,竟只想起那天那个驴肉烧饼——饼皮酥得掉渣,上面沾着密密麻麻的芝麻,黑黑小小,像撒了把碎星子,啃咬时四处飞溅,有的落在衣襟上,被他小心翼翼地拈起来吃掉。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袭来。李秧愣了愣,鼻尖先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少年人身上的皂角清香。他缓缓睁开眼,先看到的不是芝麻,而是一片月白滚边镶银丝的锦袍,衣料光滑细腻,绣着暗纹流云,腰间系着犀角带,带上坠着一串小小的黑曜玉籽,随着马匹的微动轻轻晃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再往上看,是玉冠束起的黑缎长发,发丝乌黑发亮,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少年眉如墨画,眼若春水,睫毛纤长,生得一副极俊朗的模样,肤色是养尊处优的白皙,与自己满是尘土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李秧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好看,只想起小时候阿娘给他的一块暖玉,上面刻着慈眉善目的观音,触手温润,让他贴身戴着,说是能保佑他平安顺遂。 那玉早就被他当了换钱,这档口看到眼前的少年郎,却突然就想起了那块玉,以至于喃喃出了一句:“玉菩萨……” 马上的宋珂正晦气不已。他趁兄长宋璟外出处理家族事务,偷偷翘了课业,约了狐朋狗友去城外赛马,刚赢了一局,把对方的玉坠子赢到手,正得意洋洋,就被府里的下人连滚带爬地找来,脸色惨白地急报“大少爷提前回京了,此刻已过城门,马上就要到府里了”。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刚赢的赌注都没来得及拿,慌忙调转马头就往家赶,本想抄近路赶在兄长进门前提早到家,脱了外袍换身常服,坐在书桌前装模作样地看书蒙混过关,没承想在城门口撞上这么个愣头青,差点出了人命。 听这小子居然喃喃了句,“玉菩萨”,宋珂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低笑出声,没好气道:“哪来的二愣子?求菩萨保佑可救不了你,是小爷我骑术高超,及时勒住了马,没让你被踏成肉泥,你该拜的神佛是我才对。” 他本想摸出荷包,随手扔点银子打发了这穷小子,可手在腰间摸了半天,才想起赌注落在了赛马场,荷包里只装着几块碎银,还是今早从账房支的零用。宋珂轻咳一声,掩饰住些许尴尬,语气不耐烦起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去城里打听宋府,到了就说找二少爷宋珂,门房会给你拿银子的。”说罢也不等他回应,双腿一夹马腹,调转马头,“驾”的一声,素衣银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扬起的烟尘里。 李秧还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少年郎看起来芝兰玉树,像极了话本里的神仙公子,说起话来却是这般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语气里的傲气藏都藏不住。他一向泼皮无赖惯了,见惯了市井的粗鄙与算计,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贵公子,一时竟愣在原地没回过神。直到那马蹄声远得听不见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问了名字,下意识地应了声:“李秧。” 可马上的人似乎只是顺嘴一问,根本没打算真的记住,还没等他把“秧”字的尾音落下,就已经策马远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随着少年的离去,围观的人群也吵吵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惊险场面。 “哎哟,刚那是宁府二少爷吧?宁家可是书香门第,老爷子还是当朝太傅,怎么到了孙子辈成这样了?”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摇着头说。 “可不是嘛!长安城谁不知道,宁府小少爷是个招猫逗狗的主,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整日游手好闲,别看长的容貌秀雅、风清玉洁的,骨子里却是个顶顶的纨绔子弟。”旁边一个卖菜的妇人接话道。 “说真的,这小少爷长的可真好看啊,比姑娘家还俊……”有年轻女子红着脸小声议论。 听着耳边的议论,李秧苦笑了一下。看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宁府二少爷身上,没人在意他这个刚刚从马蹄下逃过一劫的泥腿子。趁着人们还在热议,他慢慢撑着地面爬起身,每动一下,脚踝都疼得他倒抽冷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刚才那一摔,让扭伤更严重了。肚子也在一旁咕咕叫着抗议,像是在催促他赶紧找吃的。 一拐一瘸地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李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发现左边的袖子快要断开了,只剩下一点布料藕断丝连地挂着,风一吹就晃悠。这件灰扑扑的麻衣他穿了两年,布料早就磨得薄如蝉翼,肘部还打着两个补丁,想来是刚才推搡间被人扯到,才变成了这副模样。手掌也生疼得厉害,刚才扶地时嵌进去些细小的石子和沙粒,硌得他难受,指尖动一下都疼。 忍着疼走了一段路,李秧闪身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子。巷子两侧是斑驳的土墙,墙角堆着些枯枝败叶,阳光被高墙挡住,里面阴凉得很。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双腿伸直,把受伤的脚踝轻轻抬起,减少受力。然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掌心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挑出来,每挑一下,都忍不住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凉气。 挑干净石子后,他用力一扯,把那半只快要掉下来的袖子彻底扯了下来,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然后他耐心地将布条撕成细细的长条,绕着掌心一圈一圈地缠好,力道适中,既能止血又不会勒得太紧,最后用牙咬着布条末端,系了个结实的结。 做完这些,李秧像是花光了浑身所有的力气,靠在墙上微微喘气,胸口起伏着。他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衣服破烂,手掌缠着布条,脚踝肿痛,脸上沾着尘土和草屑,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刚才那个宁府二少爷,看起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却衣着光鲜,骑在高头大马上,前呼后拥,而他躺在地上仰头看对方的那一刻,大概是他这辈子能离这种人最近的时刻了吧。 又想起刚才那少年让自己去宁府拿补偿,李秧心里升起浓浓的抵触。他不打算去——即使明明知道,只要自己去了,就能拿到一笔银子,那些大人物手里漏出来的一点碎银,就够他活好几个月,甚至能熬过半个秋天。可李秧心里清楚,贵人们的银子不好拿,拿了就等于欠了人情,以他的身份,往后未必还得起,搞不好还会被人当作跟班使唤,甚至惹上一身麻烦。他命贱,贱得像路边的野草,不敢去多求什么,只求能安安分分地活下去就好。 马上就是秋天了,树叶要黄,天气要凉,过了秋天就是难熬的冬天,寒风刺骨,雪花纷飞,到时候连乞讨都难。李秧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心里有些发慌:身上一文钱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来年开春。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泛起一丝酸涩,又想起了崔随。崔随以前总骂他没脸没皮,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为了点吃的就能舔着脸笑嘻嘻地做狗腿子,喊着“阿随哥”甜得发腻。可李秧一点也不在意,反正不管崔随怎么骂他,最后总会给自己带来各种各样的吃的——东市的肉包子,皮薄馅大,咬一口流油;西市的杂粮煎饼,裹着咸菜和葱花,香得很;甚至有时候还会带来泰丰楼的精致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一直不知道崔随是怎么变出来这些东西的,崔随也从不解释,总是看似随手一丢,扔到他怀里,淡淡地说句“我不爱吃,赏你了”,可李秧分明看到过他自己啃干硬的窝头。 那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总会扬起嘴角,对着崔随笑得眉眼弯弯,喊:“阿随哥,那小的就替你把这些给处理了,绝不让它们再出现在你面前!”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而崔随就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他那时候看不懂,现在也想不明白。 李秧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驱散,觉得自己真是摔了一下把脑子摔糊涂了,竟然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未免也太矫情了。 自从崔随走后,他什么苦没吃过?一开始不知道市井还有地盘划分这一说,每个乞丐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别人看他年纪小、没靠山,什么活计也不肯给他做,连捡剩菜都要被驱赶。没办法,他只能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去翻酒楼后院扔掉的剩菜剩饭,勉强果腹,有时候运气不好,只能找到些发霉的馒头。 有一次,他在捡剩菜时撞上了负责看管那片地盘的张瘸子,那老东西心狠手辣,二话不说,抄起手里的拐杖就往他身上砸。他来不及逃跑,后脑勺被狠狠砸了一下,当场就流了血,温热的血液顺着脖颈往下淌,疼得他直哭,却不敢还手。最后还是旁边一个摆摊卖针线的好心婶子看不过去,上前拦住了张瘸子,给了他几个铜板,他拿着钱买了两个热乎的炊饼,才不至于饿晕过去。 后来慢慢摸索出了点经验,李秧偷偷学了点简单的戏法,还跟着说书人学了些吉祥话。凭着年纪小、眉眼清秀,再加上鬼灵精怪、懂得察言观色,专挑那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讨好,倒也常能讨到些打赏,有时候是几文钱,有时候是半个馒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得到一块点心。 日子虽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但至少不至于活不下去了。更让他高兴的是,泰丰楼的管事上官盈还说了,等过两年他年纪大了点,个子再长高些,就考虑让他做个跑堂的,到时候就能有份稳定的活计,每月有月钱拿,再也不用过这种颠沛流离、看人脸色的日子了。李秧当时高兴坏了,差点给上官盈磕个头,觉得日子总算是有了点盼头,像黑夜里看到了一点星光。 想到这里,李秧又重新燃起了信心。他觉得眼下这点困难不算什么,脚踝疼可以忍,肚子饿可以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日子总在往好的方向走,简直是越过越有奔头。刚才的不快瞬间被抛到了脑后,他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沾在头发上的草屑摘下来,一瘸一拐地朝着东市的方向走去——不管怎么样,先去碰碰运气,讨点赏银买个热乎的吃食才是正经事。 第3章 第 2 章 宋珂快马加鞭往府中赶。祖父就阿爷一个独子,本也入朝为官的好料子,偏生不恋官场繁华,痴迷于山川游记与风土考察。宋珂六岁那年,阿爷执意要去西南探一处未被记载的溶洞,带着两个仆从出发后,便再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阿娘生他时难产,落下病根,缠绵病榻半年,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冬,撒手人寰。 那年阿兄宋璟刚满十岁,一夜之间褪去稚气,一边认真课业,一边接手家中产业。——祖父忙于朝中政务,无暇顾家,祖母一心礼佛,不问俗事,宋珂的衣食起居、学业管教,全靠阿兄一手照料。全府上下都知道,宋珂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大哥宋璟。 九岁那年,春日里暖得人心发懒,宋珂实在厌学,便装病赖床不起。丫鬟劝、管家哄,他死活不肯起身。恰逢宋璟从城外马场回来,一身风尘未洗,径直走到他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没等他撒娇求饶,宋璟手中那柄驯马用的牛皮鞭,便不由分说地抽了下来,带着破空的脆响。一鞭下去,后背火辣辣地疼,宋珂当即从被子里弹起,哭嚎着“阿兄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起来读书!”,手脚并用地想躲开,却躲不过接踵而至的鞭子,每一下都抽得结实,疼得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仆从们吓得跪了一地,连连磕头求情,最后还是祖父闻讯赶来,一把拉住宋璟的手腕,好说歹说和稀泥,才拦住了他,否则他那天非得被抽得下不了床。 打那以后,宋府最顽劣的小公子,再也没敢逃过一次课业,哪怕是刮风下雨、头疼脑热,也乖乖坐在书桌前。这回好不容易盼到阿兄外出处理江南的田产事务,没人管束的宋珂如放虎归山,日日呼朋引伴、打马游街,要么去赛马场赌输赢,要么去勾栏听小曲,把课业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承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传来阿兄提前回京的消息。他心里慌得不行,若是能赶在大哥进府前坐回书桌,装模作样地翻几页书,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免去一顿责罚…… 思绪间,他忽然想起城门口撞见的那个倒霉呆子:发间乱捆着几个小辫儿,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灰扑扑的短葛卷着裤脚,露出的小腿沾着泥点,模样狼狈得很。可那张脸却过目不忘——表情恹恹的,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星,容貌清秀得不像破落户,反倒像哪家养尊处优的少爷,只是眉宇间多了些市井的烟火气。宋珂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想不起来,只觉得那双眼睛太过特别,让人没法忽略。 眼看朱红漆色的宋府大门就在前方,门口的石狮子威严矗立,宋珂心中窃喜,双腿一夹马腹,催马疾驰而去,马蹄声急促如鼓点。 另一边,李秧正一瘸一拐向东市挪动。想着今儿扭了脚,正好给好心的妇人小姐们卖个惨,说不定能得些赏银,买俩刚出锅的热包子。一想到包子的香气,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忍着痛加快了脚步。 “快去看啊,魏家班要演胡旋舞了!”“还有踏索耍猴,去前街瞧瞧!” 街上人潮往一个方向涌——他倒忘了,今儿是魏家班演出的日子。按道上规矩,演出时看官们的赏银只能归班子,他们这些散人只能避开。可今儿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他也跟着挤了过去。 还未走近,就听见一阵密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随着风飘过来。他费劲地挤进前排,只见场中央站着一个胡儿,身着玄色薄纱衣,衣料透光,隐约可见底下的肌理,细银链束着纤腰,四肢都缀着小巧的铜铃。他随着鼓点旋转起来,金黄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金,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格外讨喜。可李秧却看清了,他眼底藏着一片沉寂的幽绿,像无波的古井,与脸上的笑意格格不入。 直到那胡儿与他对视,眼底骤然泛起涟漪,脚下动作微乱——李秧猛地愣住,这竟是绿波! 早几年,魏家班主看李秧身姿清瘦、体态轻盈,是个学踏索的好苗子,便收留了他。李秧在班子里混了半年,却实在吃不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一味偷懒耍滑,什么技艺也没学会,连最基础的平衡都练不好,自然没资格上台演出。班主渐渐没了耐心,言语里多是挖苦,李秧也觉得无趣,便主动离了班子自讨生路。绿波便是他在班子时捡回来的:那天李秧年纪最小,被派去河边浆洗班里众人的衣物,远远望见上流飘来一团杂布,想着或许能挑拣些能用的布料,便挽着裤脚蹚水捞了起来。没承想那杂布竟裹着个孩子,约莫六七岁的模样,小脸惨白,嘴唇发紫,胸口却还有微弱的起伏。 那孩子醒过来后,一双幽绿的眼眸静静打量着周遭的人,睫毛纤长,皮肤白皙,美得让人失神。可大家很快发现,他是个哑巴,无论怎么问,都不肯开口说一个字,只用那双绿眼睛静静地盯着人,看得人心里发毛,渐渐就没人愿意逗弄他了。班主却视若珍宝——京中杂耍班子以有外族人为荣,他早就看不惯后街赵家班有个昆仑奴便四处炫耀,如今得了这么个玉似的小胡儿,正好用来撑场面,便把照料绿波的活儿交给了最“清闲”的李秧。李秧见他眼眸像深潭绿波,便借说书人讲的“石潭绿波”的桥段,给取名“绿波”,总算结束了大家对他“胡儿”的称呼。后来李秧离了班子,与绿波便断了联系,算来已有两年未见。如今绿波身量拔高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褪去,轮廓变得清秀,舞步矫健灵动,显然是下了苦功,这竟是他的首次正式登台演出。 看了片刻,李秧转身欲走——今儿时运不济,怕是捞不到油水。刚离了人群,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拐进了泰丰楼。 泰丰楼的掌柜上官盈,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公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生得弯眉圆眼,嘴角天然带着笑意,梨涡浅现,哪怕没表情的时候,也透着几分温和。今日他穿了件天青色宽袖衫,里面衬着艾绿窄袖袍,发间簪一支细纹白玉簪,玉色温润,与他的气质相得益彰。不知情的人见了,都当他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上官盈心思缜密、手段圆滑,是个极不好惹的主,少有人能在他手里讨到便宜。 他正低头点算银钱,抬眼瞥见李秧,头也不抬地打趣:“哟,李大少爷来了?往日见了魏家班躲都来不及,今儿怎么像硕鼠出窝?还搞了一身伤,莫不是被猫捉了?” “盈爷大慈大悲,别打趣小的了!”李秧凑到柜台前,手一伸就从他发间摸出支玉簪花,笑盈盈递过去,“小的就是只哈巴狗,只求掌柜的赏口吃食,往后鞍前马后听你差遣。” 上官盈合起手中的折扇,用扇柄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目光在他脸上的擦伤和掌心的布条上停留片刻,嘴角的笑意未减,语气却认真了些:“市井伎俩别用在我身上,你这点小聪明,在我面前还嫩着呢。”他收回折扇,淡淡道,“好心劝你一句,仔细着你这张脸——贵人们愿意给你漏点银子,多是看在你这张爷娘给的好皮囊上,伤口可别留了疤,不然以后讨赏都难。” 李秧忙堆起讨好的笑:“就知道盈爷疼我!我这都饿得走不动道了,能不能赏点热乎吃食?” “你这小鼠怎么总填不饱肚子。”上官盈摆了摆手,“去后厨让张厨子给你弄点吃的,吃饱了来寻我。一个时辰后,替我去西市送个口信。” 李秧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后直奔后厨,对着热乎饭菜胡吃海塞了一通。吃饱后他顺手帮后厨洗了碗、擦了桌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又来找上官盈。 第4章 第 4 章 上官盈已不在柜台,正倚在后院门廊下,指尖夹着个薄薄的信封。见李秧寻来,他招手示意,将信封递过去,本要收回的手,在瞥见李秧仰起的笑脸时转了个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去西市永济堂找王掌柜,把这信封交给他,听他吩咐便是。”上官盈用扇子虚点了点他,“机灵点,小耗子,别误了我的事。” “掌柜的放心!我李秧办事,保管妥帖!”李秧笑盈盈地将信封小心揣进怀里,拍着胸脯转身就走。脚踝的痛感仍在,但腹中饱暖给了他力气,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西市与东市一样拥挤热闹,琳琅满目的异域玩意儿摆在街边,胡商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永济堂是间门面寻常的小药铺,木门半掩,进出客人不多。李秧踏入店内,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混合着艾草与甘草的气息。柜台后,一个面容精干、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在拨弄算盘,噼啪声清脆作响。 “王掌柜?”他轻手轻脚凑上前,声音轻快,“泰丰楼的上官掌柜让我来的。” 王掌柜抬眼扫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看透人心,随即垂下眼,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李秧会意,连忙从怀里取出信封递过去。王掌柜展开信纸,只匆匆扫了一眼,便转身走到墙角的药炉边,将信连带信封一同投进熊熊燃烧的火堆,纸张瞬间蜷曲、化为灰烬。他回头看向李秧,沉声道:“你叫李秧?上官盈还交代了你什么?” “他让我听您的吩咐,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李秧刚因他焚信的举动愣过神,忙拱手应答,不敢有丝毫怠慢。 “那你在这儿等着,待会儿药熬好,你帮我送一趟。”王掌柜说着,目光频频瞥向门外,神色警惕,“除了上官盈,还有人知道你要来永济堂吗?” “没有,掌柜的特意交代过,不让我告诉别人。”李秧乖巧应下,在角落的长凳上坐下。连日来的奔波与刚才的饱食让倦意渐渐袭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多久便打起了盹,呼吸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喊叫声将他惊醒:“走火了!泰丰楼走火了!” 李秧脑子一懵,反应过来便要往外冲。“坐着!”王掌柜掀帘走来,递给他一个粗布包裹的小盒子,“你年纪还太小,不够格。京城不安全了,拿着这个,走得越远越好。” “可上官掌柜他……”李秧下意识接过包裹。 “那家伙不会有事的,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活着。”王掌柜定定地看着他。 李秧望着他的眼睛,见他嘴唇动了动,比了个口型,最终咬了咬牙:“我知道了。”转身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攥着包裹,脑子一团乱麻,正想趁乱往城东逃,转头却见泰丰楼的冲天火光未熄,东市另一端又窜起新的火舌——那是魏家班的驻地。 “一群畜牲,倒是我小看了你们。”李秧暗骂一声,眸间的天真瞬间被冷冽取代。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旁边巷子踉跄冲出,金发在火光中格外醒目。“绿波!” 绿波闻声抬头,碧绿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化为焦急。他快步冲来,一把抓住李秧的手腕:“快走!” 李秧还没来得及诧异绿波为何会说话,数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两侧屋檐落下,刀光凛冽地将他们围住。黑衣蒙面人眼神冰冷,悄无声息地逼近。 李秧脑中飞速盘算——他牢记嘱托,绝不能动用武功,否则……可刀锋已至眼前,绿波为护他,手臂已被划开一道血口。危急关头,求生本能压倒一切! 李秧眼神一凛,周身气息陡然剧变。他足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滑开,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内力一吐,竟生生夺下一把钢刀!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人畜无害、偶尔还会被人欺负的少年,不仅会武功,功力竟如此不俗。可他终究实战经验匮乏,还要分心护住毫无武功的绿波,顷刻间便左支右绌,臂上、背上添了数道伤口,鲜血很快浸透衣衫。 眼看一道狠厉刀光直劈面门,他已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一粒小石子破空而来,“铛”的一声脆响,将沉重的钢刀击偏数寸! 一道青色身影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插入战局。来人戴着斗笠,黑纱遮面,出手快如闪电、招招狠辣精准,眨眼间,黑衣人便尽数闷哼倒地,没了生机。 现场一片死寂。李秧捂着伤口喘着粗气,紧紧盯着神秘青衣人——对方身上,有着他无比熟悉的气息。 青衣人微微侧首,隔着黑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身旁的绿波,随即身形一晃,如青烟般消失在巷尾。 李秧如遭雷击,猛地推开想扶他的绿波,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崔随——!”他嘶声大喊,伤口因剧烈奔跑崩裂,鲜血直流却浑然不顾,“我知道是你!你出来!” 空荡的街巷只有他的喊声与回声,再也没有其他回应。李秧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来,胸口剧烈起伏,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摊开手心,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是刚才青衣人出手时,他下意识从对方腰间扯下的一枚旧物:一枚早已褪色、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圆润的桃木小符。 那是很多年前,他死皮赖脸亲手挂在崔随腰间的,当时崔随虽一脸嫌弃地骂他“幼稚”,却终究没有扔掉。 他果然回来了。就像多年前每一次他饿得发昏、走投无路时那样,崔随总会带着食物突然出现。只是这一次,崔随带给了他生的希望,是救命之恩。 绿波在他身边蹲下,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无比:“骗了你们是我不对,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苦衷。李秧,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该走了。” 李秧无力地坐在地上,痴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平静地问:“我们?绿波,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 “我现在还不能说。”绿波望着他,“我只能赌你信我——无论如何,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李秧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年,明明刚死里逃生,这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孩子,身上却有着与艳丽外貌不符的成熟镇定。他低下头,再抬眼时,脸上已换上惯有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满眼狠戾、茫然无措的人不是他:“说什么呢,小绿波。这么多年不见,重逢倒赶上这糟心日子。看在你长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赖着你了,你去哪我去哪。” 说着,李秧扶着墙站起身,回首望了眼远处渐熄的火光,只问了句:“我们去哪?” 绿波也望向远方,幽绿的眼眸被火光映出红光:“我们去洗梅苑。” 两人趁着夜色与混乱,掩去容貌,一路避开追兵与关卡,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总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洗梅苑。洗梅苑隐匿在深山之中,云雾缭绕,与世隔绝。苑主见了他们,目光先在绿波身上停留片刻,那双看透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转向一身泥泞、衣衫染血,却依旧满脸笑意的李秧。 “倒是会给我惹麻烦。”苑主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挥手让身旁的仆从上前,“带他们下去清洗更衣,安排住处。”既不多问两人的来历,也不探究他们为何突然造访,仿佛早已知晓一切。 洗梅苑的日子平静而安宁,仿佛与世隔绝。李秧和绿波先后拜入苑主门下,成为弟子。后来师父又收了几位弟子,师兄弟妹们性格各异,技艺不凡,凭着在外闯下的种种奇事与名声,江湖人私下里戏称他们为“洗梅八怪”。这些年,师父唯独不准李秧出山,哪怕其他师兄弟早已能独当一面,他也始终被留在苑中。李秧对此从不多问,也从不抱怨,只闲闲散散地安心待着,练功、看书,偶尔捉弄一下师弟师妹。 可眼下,师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允他出山,还特意命他再次入京。李秧站在洗梅苑的山门前,望向山门外云雾缭绕的小路,眼神复杂。那座让他经历了生死、见证了离别与背叛的京城,他终究还是要回去了。 第5章 第 5 章 等绿波再看到李秧睁开眼,他眼中那点恍惚已荡然无存,仿佛他刚才瞬间的失态只是绿波的错觉。李秧嘴角又挂上那副惯有的、懒洋洋的痞笑,甚至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京城啊……”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掠过洗梅苑重重檐角,投向云雾深处,那里曾有来路,“听说东市的重酥烧饼还是那么香,勾得人梦里都流口水。就是不知道,当年那把没把我烧成灰的火,隔了这么多年能不能再燃起来。” 话音落时,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布袋的边缘,力道轻得几乎看不见。这话没头没尾,绿波却听懂了其中深意,幽绿的眸子静水深流。 李秧忽然凑近,几乎贴着绿波的耳朵,热气呵在对方冰凉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戏谑,又淬着冷意:“小绿波,你说,我要是穿着这身红衣,大摇大摆走到京城街上,搅一搅那风雨,对着那些知道我还活着觉都睡不好的人笑一笑……会不会比那‘红衣妖人’更像妖人?” 不等绿波回答,他猛地直起身,红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重新燃烧的火焰。 第二日清晨 绿波在山门口看着没骨头似的挂在自己身上的李秧,只觉这个嬉皮笑脸的二流子和昨日那个正经的三师兄好似判若两人。“小绿波,这么大早来送我,肯定是因为哥哥马上要离你那么远,急的一晚上没睡吧?平日里没白疼你,不像门里那几个,真是没良心。”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呸了口。 绿波闻言晃了晃手中的扫把,淡淡道:“今早是我轮值,劳驾三哥让一让,你脚下踩了几片落叶。”听了这话,李秧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搭在绿波肩上的手放了下来,尴尬地摸向腰间。那布袋瘪瘪的却沉甸甸,边缘已磨出毛边,隐约露着一丝暗红色布料,里面装着什么,绿波心知肚明——那是李秧从京城带出来的、唯一一件旧物。他指尖触到布袋的瞬间,眼神极快地沉了一下,又立刻扬起笑:“小绿波,你也跟他们学坏了。我真的要走了,等我回来,给你带京城最好吃的糕点!”说着便迈出了脚步。 绿波看着李秧跳着下了台阶,回首招了招手,张扬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脸上仍是那一贯懒懒的笑容。他一贯冷清的面容未变,握着扫把的手指却轻轻收紧,只高声道:“江湖路远,京城水深,三哥珍重。” 李秧抬步下山,脚步看似散漫,却异常坚定。背影在晨光中拉长,与多年前那个从草垛上跳下、一瘸一拐走向长安城的落魄少年悄然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这一次,李秧不是去讨生活,而是去“赴宴”。 一场由命运和阴谋交织的,京城夜宴。而这一次,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该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