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夫妇重来一世也想做好人》 第1章 第 1 章 林青枫又回到了十六岁。 鼻腔里是御前檀香清冷又压抑的味道,耳边是裙裾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还有身边那些少女们紧张得几乎能听见的心跳。 金銮殿上,香风鬓影,新一届的待选淑女们垂首肃立,如同等待被检阅的、没有生命的精美瓷器。 只有林青枫知道,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久后就会燃起冲天大火,那高踞龙椅之上、姿容绝世的男人,会怎样在血与火中拖着她的手腕,质问她为何背叛,而她又将如何把一柄淬了毒的短刃,精准地送入他的心脏。 亡国妖后。 这是史书和她那个暴君夫君裴重锦,一起扣在她头上的罪名。 重活一世,那纠缠至死的爱恨情仇,那泼天的富贵与骂名,都让她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这一世,她只想避开裴重锦,避开这吃人的宫廷,找个机会“落选”,然后凭借先知,捞够银子,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几个知情识趣的面首,安安稳稳过她的“退休”生活。 “抬起头来。” 一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在大殿上方响起。 林青枫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冷凝。 裴重锦。 来了。 她强迫自己跟随其他少女一起,缓缓抬起头,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做出最符合规矩的恭顺姿态。 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 前世,他根本未曾这般仔细看过,不过是随意一指,她便成了这宫廷的囚鸟。 这一次,她刻意站在不起眼的位置,衣着素净,妆容浅淡,只求能蒙混过关。 那视线在她身上似乎并未停留,与看其他人无异。 林青枫心下稍安。 然而,就在她以为危机解除时,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足以决定她命运的力量。 “你。” 整个大殿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过来。林青枫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 “叫什么名字?” 不对!完全不对! 上辈子,他从未在初选时问过任何人的名字!他只是像挑选物品一样,用眼神决定了她们的归宿。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林青枫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尽量平缓地回道:“民女……林青枫。” 高坐在龙椅上的裴重锦,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他今日穿着玄色常服,比记忆中登基多年后那个阴鸷深沉的帝王少了几分戾气,却多了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他侧头对侍立在旁的内侍总管吩咐了一句。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 “记下。林氏女,青枫……赐……御书房行走。” 嗡—— 尽管无人敢大声喧哗,但那瞬间紧绷又躁动的空气,几乎形成了实质的声浪。 御书房行走?! 女子为官?本朝从未有过先例!这林青枫是何方神圣,竟能让陛下破格至此?她不是只是个没落官宦家的女儿吗? 林青枫猛地抬头,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制,难以置信地看向龙椅上的男人。 裴重锦却已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不过是随口吩咐今日午膳多加一道菜。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倦怠。 但就在那一瞬间,林青枫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飞快闪过的一丝,如同猫儿抓住了老鼠,却不急于吃掉,只想好好玩弄一番的……戏谑和了然。 他不是随意一指。 他记得! 他也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退路,在这一刻,被这个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堵死。 他不是要放她自由,他是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重新开始这场他知她知的、残酷的游戏。 内侍总管已经拿着名册走到了她面前,尖细的嗓音带着恭敬和不容置疑:“林姑娘,请随咱家来,办理入职事宜。” 周围的视线如同针扎,羡慕、嫉妒、探究、鄙夷……林青枫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众人面前。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裴重锦,你也重生了。 很好。 上一世你强取豪夺,我虚与委蛇最后背刺一击。 这一世,你换了玩法,想把我架在火上烤? 林青枫垂下眼睫,掩去眸底那一闪而过的、属于前世“宸妃”的冷厉锋芒。 那就看看,这一局棋,谁先将军。 她微微屈膝,对着龙椅的方向行了一礼,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颤抖:“民女……谢陛下隆恩。” 然后,她挺直脊背,在内侍的引领下,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了金銮殿。 每一步,都感觉踏在刀尖之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渴望的咸鱼生活彻底成了泡影。等待她的,将是裴重锦精心为她准备的、全新的战场。 御书房行走的职位听起来清贵,实则是个尴尬的存在。无明确品级,却能在御前走动;非宫女,却要听候皇帝差遣。 林青枫被安排在一处靠近御书房的僻静院落,配了两名小宫女伺候。待遇不算差,但无形的压力却无处不在。 她花了半天时间勉强安顿下来,脑子里飞速运转,思考着裴重锦的意图。 他既然也重生了,必然记得前世死在她手上。按他睚眦必报的暴君性子,应该直接将她拖出去砍了,或者投入诏狱折磨至死才对。 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把她留在身边? 羞辱?监视?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林青枫想起他眼底那抹戏谑,心头愈发沉重。这个裴重锦,似乎和前世那个情绪外露、残忍暴戾的君王有些不同了。他变得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 下午,内侍总管亲自来传话,说陛下召见,询问治水事宜。 林青枫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前世这个时候,南方确实有水患,但消息还未传至京城。裴重锦此举,无非是借题发挥,逼她显露锋芒,或者 simply 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跟着内侍总管走进了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书房。 书房内燃着龙涎香,气味比大殿上更加浓郁。裴重锦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正伏案批阅奏折,侧脸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少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倒添了几分文雅。 若非林青枫深知其本性,几乎要被这表象迷惑。 “微臣林青枫,参见陛下。”她依着新身份行礼,声音平稳。 裴重锦没有抬头,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林青枫维持行礼的姿势腿都有些发酸了,他才淡淡开口:“平身。” 他放下朱笔,抬眸看她,目光平静无波:“听闻你父亲曾任地方官,对河工一事略有涉猎?” 林青枫心头一紧。她父亲确实在工部当过几年差,但职位低微,且早逝,所谓的“涉猎”根本无从考证。裴重锦这是在无中生有地给她“创造”发挥的舞台。 “回陛下,家父早逝,微臣年幼,并未得父亲真传,只是……略有耳闻。”她谨慎地回答,试图藏拙。 “略有耳闻也好。”裴重锦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推脱,随手将一份奏折推到桌案边缘,“这是刚到的八百里加急,南境沧江决堤,淹了三县。朕想听听你的‘耳闻’。” 内侍总管上前,将奏折拿起,恭敬地递给林青枫。 林青枫接过,快速浏览。内容与她记忆中的水灾情况大致吻合。她心中念头飞转。裴重锦明知她“应该”不懂,却偏要问她,是试探?是刁难?还是……他真的指望一个“重生”的妖后能给出解决方案? 若她一言不发,显得无能,可能正中他下怀,有理由惩治她。 若她侃侃而谈,显露与前世的“林青枫”不符的才华,则坐实了他的猜测,同样危险。 这是一个两难的局。 她沉吟片刻,决定选择一个折中的方案。不说深层次的原因和解决办法,只提一些看似“直觉”的、基础的应对措施。 “陛下,”她垂下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基于常识的猜测,“奏报中说,决堤处多在河道弯曲、土质松软之地。当务之急,应是疏散灾民,开仓放粮,防止瘟疫。同时……或许可征调民夫,加固尚未决口但同样危险的河段,以沙袋、石块填充,暂缓水势蔓延。” 她说的这些,几乎是任何一场水灾后的标准操作,算不上什么奇谋妙策,但至少不会出错。 裴重锦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还有呢?”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还有……”林青枫顿了顿,冒险加了一句,“水退之后,当查清河道淤塞情况,以及……地方官员在水利款项上的使用明细。” 这话就有点触及敏感地带了。查账,永远是掀开盖子最快的方式。 裴重锦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她这副年轻稚嫩的皮囊,看到内里那个历经一世浮沉、精通权谋算计的灵魂。 “看来林爱卿不仅略有耳闻,还颇有见地。”他缓缓说道,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既然如此,这份关于沧江水患的初步应对条陈,就由你来拟吧。明日早朝前,朕要看到它放在朕的案头。” 林青枫:“……” 她终于确定,裴重锦重生归来,不仅记得前世,还精准地拿捏了她“不想惹事”的心态,然后用一种她无法公然拒绝的方式,逼着她一步步走进他设定的轨道。 拟条陈?她一个刚入职、无品级的“御书房行走”,凭什么拟订国家灾情的应对策略?这分明是把她往风口浪尖上推! “陛下,微臣人微言轻,恐不合规矩……”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规矩?”裴重锦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朕的话,就是规矩。”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熟悉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让林青枫几乎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林青枫,”他念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朕既然让你坐了这个位置,你就得拿出相应的价值。否则……”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传递出的威胁,不言而喻。 否则,她对于他而言,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一个失去意义的、知晓未来的、且曾杀过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林青枫心底发寒,同时也涌起一股不屈的怒火。 好,很好。裴重锦,你想玩,我奉陪!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屈膝行礼,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前世为妃时的疏离与恭顺:“微臣……遵旨。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微臣告退,即刻去草拟条陈。” 裴重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 林青枫转身,挺直背脊,一步步走出了御书房。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知道,从接过那份奏折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个只想做咸鱼的林青枫了。 裴重锦用他的方式,强行把她拉回了权力的牌桌。 而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只做他掌中的玩物或棋子。 她要让他知道,逼一个“退休”的妖后重新拿起权谋的刀,会是什么后果。 夜渐深,林青枫房间的灯亮了一夜。她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结合当前的情报,谨慎地措辞,撰写着那份注定会掀起波澜的治水条陈。 这不仅仅是一份应对灾情的方案,更是她对裴重锦下的第一封,无声的战书。 第2章 第 2 章 林青枫房间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 窗外从漆黑一片到泛起熹微的晨光,她面前的宣纸上,墨迹已干,一份详尽的《沧江水患应急疏》已然成型。 这不是一个十六岁闺阁少女能写出的东西。 里面不仅包含了常规的赈灾步骤,更精准预判了几个可能再次出现险情的河段,提出了具体的加固方案,甚至隐晦地点出了可能存在贪腐的环节——比如采买石料、征调民夫的款项管理。她用的是尽可能平实、甚至略带生涩的笔触,但内里的条理和洞见,瞒不过真正的明眼人。 她知道自己藏不住。 从裴重锦点名要她拟这份条陈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藏。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但她也不会轻易让他如愿。这份条陈,是她抛出的诱饵,也是一次试探。她要看看,裴重锦究竟想把她逼到什么地步,他又能为她“破例”到什么程度。 清晨,宫门初开,林青枫便将条陈密封好,交由内侍递往御前。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看似平静地用了早膳,实则心神已随着那份条陈,飞向了正在进行早朝的太极殿。 她知道,风暴即将开始。 --- 太极殿上,气氛庄严肃穆。 百官依序奏事,议题很快便转到了昨夜抵达的八百里加急——沧江水患。 户部尚书率先出列,奏请开仓放粮,拨付赈灾银两。工部侍郎则提出征调民夫,加固河堤。所言皆是老成持重之策,挑不出错,却也毫无新意,对于根治水患更是隔靴搔痒。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裴重锦,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着,看不出喜怒。 直到几位大臣奏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众卿所言,皆是常法。然沧江水患,三年两决,徒耗国库,百姓流离。可有根治之策,或至少,能解此次燃眉之急的良方?” 殿内一时寂静。 根治?谈何容易。涉及地理、天象、钱粮、吏治,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功。至于更有效的应急之策,仓促之间,谁敢妄言? 裴重锦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群臣,最后落在了御案一角那份刚刚送达的、与其他奏折形制略不同的卷轴上。 “朕这里,倒有一份条陈。”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乃新任御书房行走林青枫,昨夜所拟。内侍,念。” “御书房行走林青枫”几个字一出,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殿内顿时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那个被破格授予官职的女子?她拟的条陈?还是在昨夜?她如何得知水患消息?她又懂什么河工? 荒谬!简直是儿戏! 不少老臣脸上已露出愤懑不屑之色,若非在金殿之上,恐怕早已出声呵斥。 内侍总管恭敬地拿起卷轴,展开,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一字一句地宣读起来。 起初,众人还带着鄙夷和看笑话的心态。但听着听着,殿内的骚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的寂静。 条陈内容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不仅涵盖了方才几位大臣所提的常规措施,更指出了几处连工部侍郎都未曾留意的险要地段,提出的加固方法简单却有效。最让人心惊的是,其中关于“严防采买贪墨”、“明确民夫工钱发放,以防层层克扣”等建议,简直是戳中了许多人心照不宣的痛处。 这……这真是一个深闺女子能写出来的? 她甚至提到了水退之后,需“疏浚河道,广植林木以固水土”,这已是带有长远眼光的治本之策的雏形了! 条陈念毕,大殿内落针可闻。 百官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沉思,有不信,更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他们这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臣,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比了下去? 工部侍郎第一个忍不住,出列反驳:“陛下!此女所言,看似有理,实则多是纸上谈兵!河道险情瞬息万变,岂是坐在书房中便可臆测?更何况,涉及钱粮吏治,无端猜测,恐寒了地方官员之心,于赈灾不利!” “王侍郎所言极是!”立刻有官员附和,“女子干政,本就不合礼法。此女妄议朝政,揣测上官,其心可诛!” “陛下,切不可听信妇人妄言啊!” 反对之声一时甚嚣尘上。 裴重锦静静地听着,既不制止,也不表态。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激动的大臣,最终似有若无地扫过殿外——御书房的方向。 林青枫此刻,想必也在等待着这里的消息吧。 他很好奇,当她知道自己一夜心血,引来如此多的攻讦时,会是什么表情?是愤怒,是恐惧,还是……依旧那般强装镇定? “众卿稍安。”待反对的声音稍歇,裴重锦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条陈所言,是臆测还是良策,一试便知。” 他目光转向方才跳得最凶的工部侍郎:“王爱卿。” “臣在。”工部侍郎心中一凛。 “你既认为林行走所言多是臆测,那便由你工部,即刻按照条陈中所指出的三处险要河段,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核查。若所言不实,朕自当追究她妄言之罪。”裴重锦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若所言属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大臣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便证明,我大楚朝堂衮衮诸公,在某些方面,尚不及一‘深闺女子’有见地。届时,所有赈灾、治河事宜,便暂依此条陈框架执行,由……林青枫,从旁协助工部,统筹协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让一个女子,协助工部,统筹协调国家级的水患治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万万不可!”礼部尚书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祖宗规制,从未有女子干预部务之前例!此例一开,朝纲紊乱,国将不国啊陛下!” “规制?”裴重锦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沧江水患,淹的是我大楚的疆土,流离的是我大楚的子民。在百姓生死面前,所谓的‘规制’,比能救命的良策更重要吗?”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压得礼部尚书一时语塞。 “此事,”裴重锦站起身,一锤定音,“朕意已决。王侍郎,即刻去办核查之事。退朝!” 说完,他不顾身后一片“陛下三思”的呼喊,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太极殿。 留下满殿目瞪口呆、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宫廷前朝。 林青枫这个名字,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极具争议和冲击力的方式,重重地砸在了大楚的权力舞台上。 消息传到林青枫耳中时,她正在翻阅御书房送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旧档。 听到内侍绘声绘色、又带着小心翼翼禀告的朝堂经过,她执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 果然如此。 裴重锦不仅用了她的条陈,还把她直接推到了协助工部的位置上。 这哪里是什么“恩宠”,分明是架在火上烤! 工部那群老油条,怎么可能服气?朝堂上那些秉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卫道士,又岂会善罢甘休?她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等着她。 “知道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仿佛那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的中心人物不是自己一般。 内侍有些诧异于她的镇定,偷眼瞧去,只见这位林姑娘面容平静,眼神清澈,看不出丝毫惶恐或者得意。他心下嘀咕,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走后,林青枫才放下书卷,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刚刚抽出新芽的树木。 裴重锦,你这一步,走得可真狠。 他不仅逼她显露才华,更逼她站到了整个传统礼教和既得利益集团的对立面。她若想自保,若想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就必须依靠他,必须在他划定的圈子里,按照他的规则去争斗。 他是在用现实告诉她:离开他的“庇护”,她寸步难行,甚至可能被那些愤怒的官员撕碎。 前世他是用强权和禁锢捆绑她,今生,他改用阳谋和局势来束缚她。 真是……好算计。 林青枫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可惜,他算漏了一点。 她林青枫,从来就不是什么需要依附他人生存的莬丝花。前世她能从一个小小的宫嫔爬到权倾后宫的宸妃,能在他那般严密的控制和猜忌下找到机会给他致命一击,靠的从来不只是美貌和运气。 权谋算计,合纵连横,她比谁都精通。 既然他非要把她拉进这浑水,那她就把这水,搅得更浑一些! 下午,旨意正式下达。任命御书房行走林青枫,协理沧江水患赈灾及河工事宜,有权调阅相关卷宗,询问工部官员。 旨意一到,林青枫立刻行动了起来。 她没有丝毫怯场,直接派人去工部,调取近五年所有关于沧江水系、水利工程、款项拨付的档案卷宗。要求之详细,态度之强硬,让接到命令的工部小吏都瞠目结舌。 随后,她换了一身较为利落的衣裙,带着两名裴重锦指派给她的、名义上协助实则可能也有监视意味的内侍,亲自来到了工部衙署。 工部侍郎王大人称病告假,并未露面。接待她的是工部一位姓李的郎中,态度看似恭敬,眼底却藏着浓浓的不屑和敷衍。 “林姑娘,不,林行走,”李郎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您要的卷宗实在太多,且年代久远,整理起来需要时间,您看是不是……” “李大人,”林青枫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沧江沿岸数万灾民流离失所,等待朝廷救援。陛下命我协理此事,时间紧迫,耽搁不起。”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李郎中,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能洞悉人心:“我要的卷宗,最迟明日午时之前,必须全部送到御书房偏殿。若有缺失……” 她微微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让李郎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我便只能如实禀明陛下,工部衙署,连几份陈年旧档都找不齐全,办事效率如此低下,恐怕……难当治河重任。届时,陛下若问起责来,不知李大人的上官,王侍郎大人,是否担待得起?” 李郎中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没想到这女子如此牙尖嘴利,直接搬出了陛下和问责!这话要是真传到陛下耳朵里,王侍郎或许能推脱,他这个具体经办的小官肯定第一个倒霉! “林行走言重了,言重了!”李郎中连忙挤出一丝笑容,“下官这就加派人手,尽快整理,尽快整理!” “有劳李大人。”林青枫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内侍离开了工部衙署。 她走后,李郎中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那离去的身影,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女子,不好惹。 回到御书房分配给她的偏殿,林青枫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眼神沉静。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工部的刁难和敷衍在意料之中。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更复杂的局面——核实险情、调配资源、应对可能存在的贪腐集团反扑…… 而这一切,都将在裴重锦的注视下进行。 他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把她这枚棋子投入局中,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破局。 林青枫轻轻吸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 裴重锦,你想看戏? 那我就演一场大的给你看。 只是,小心别引火烧身。 她转身,走回堆满地图和文书的桌案前,重新点亮了灯烛。 夜色,再次降临。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第 3 章 工部的卷宗在第二天晌午前,一份不差地送到了御书房偏殿。 效率高得令人侧目。 林青枫看着堆满桌案、甚至蔓延到地面的卷宗山,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看来,昨日对李郎中的那番“敲打”起了作用,至少表面上,无人敢在明处拖延。 她没时间耽搁,立刻埋首其中。 这些枯燥的文书、数字、图纸,在她眼中却仿佛活了过来。前世的记忆如同模糊的底片,在这些详实的记录冲刷下,逐渐变得清晰。她不仅在看,更在印证,在挖掘。 一连三日,林青枫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必要的用膳和短暂的休息,她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间偏殿里。指尖因频繁翻阅纸张而微微泛红,眼底也带上了淡淡的青黑,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淬了火的寒星。 她发现了问题。 不是小问题,而是一个盘根错节、触目惊心的贪腐网络。 沧江水系近五年的水利款项,账面做得漂亮,细看却漏洞百出。石料价格虚高得离谱,征调民夫的工钱发放记录模糊不清,几处关键河堤的加固工程,用料和工时都对不上号。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些问题的指向,并非仅仅工部,似乎还隐隐牵连到户部,甚至……几位在地方上盘踞多年的封疆大吏。 这水,比她想得更深,更浑。 而裴重锦,这几日仿佛消失了一般,未曾召见,也未对她的工作有任何指示。只有每日准时送来的茶点,和殿外隐约增加的守卫,提醒着她,她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下。 他在等。 等她在这潭浑水里摸到足够多的鱼,等她被这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逼到绝境,然后,不得不向他求援。 林青枫合上最后一卷账册,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求援? 不。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既然他给了她“协理”之权,那她就好好利用这个身份,做点事情。 第四日,林青枫不再闭门不出。她开始主动出击。 她以核查河工旧案为由,传唤了几名工部负责采买、核算的中低层官员。问话的地点就在偏殿,她坐在主位,姿态从容,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刁钻,直指账目中的矛盾之处。 起初,那些官员还带着几分对女子的轻视,试图用官场套话敷衍。但林青枫根本不接招,只将誊抄出的问题账目摊在他们面前,语气平和,却步步紧逼。 “张主事,庆历三年采买青石三万方,账目记录每方一两银子。据我所知,同期京城官价不过六钱。这三万方石头,多出来的那一万二千两白银,去了何处?” “王核算,去岁征调民夫五千,工钱发放记录仅有三千人的签押。另外两千人的工钱,是被谁领了?还是说,根本就没征调这么多人?” 她语气不疾不徐,甚至没有半分厉色,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剥开他们试图掩饰的伪装。被她问话的官员,无不冷汗涔涔,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偏殿没有刑具,没有呵斥,只有一种无声的、基于事实和逻辑的巨大压力。几名官员出来后,个个面色惨白,如同虚脱。 消息很快传开。 御书房那位林行走,不是在胡闹,她是真的懂,而且手里似乎握着不少要命的东西! 工部衙署内的气氛,从最初的轻视、看笑话,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起来。 这日午后,林青枫正准备传唤下一批人,一位不速之客却不请自来。 来人是一位身着湖蓝色锦缎宫装的少女,容貌娇艳,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傲气与灵动。她未经通传,径直走入偏殿,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着林青枫。 “你就是那个林青枫?”少女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林青枫抬眸,平静地看着她。记忆中并无此人的印象。 旁边的内侍连忙低声提醒:“林行走,这位是安平郡主,太后娘娘的侄孙女,近日才被接进宫中小住。” 安平郡主……林青枫想起来了。前世似乎是有这么一位郡主,性子骄纵,后来……好像嫁给了那位光风霁月的镇北将军,也就是如今的骁骑营中郎将,陆明轩。算是京城不少贵女倾慕的对象。 “原来是郡主。”林青枫起身,依礼微微屈膝,态度不卑不亢,“不知郡主驾临,有何指教?” 安平郡主见她如此镇定,心中更是不悦。她听闻宫中来了个特别的女子,被皇帝表哥破格提拔,风头正劲,连姑母(太后)都略有耳闻。她倒要来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指教不敢当。”安平郡主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语气带着讥诮,“本郡主只是好奇,林行走一个女子,不在闺中习练女红,整日混迹于男人堆里,查问这些枯燥俗务,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 殿内侍立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林青枫却笑了。那笑容很浅,未达眼底。“郡主言重了。青枫奉陛下之命协理水患,为的是沧江沿岸数万受灾的百姓。若查问账目、追索款项、以求赈灾物资能尽数落到实处方为‘有失体统’,那青枫……甘愿失此体统。” 她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让安平郡主一噎。 “你!”安平郡主俏脸微红,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牙尖嘴利,还搬出了大义名分。她强自镇定,冷哼一声,“巧舌如簧!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着由头,故意接近陛下,行狐媚惑主之事!” 这话已是**裸的污蔑和攻击。 林青枫脸上的笑容淡去,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安平郡主:“郡主慎言。陛下圣明,任人唯才。郡主此话,是在质疑陛下识人不明,还是觉得陛下是会被美色所惑的昏君?”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安平郡主脸色顿时白了。她再骄纵,也不敢担这个罪名。 “你……你胡说八道!本郡主没这个意思!” “既然没有,”林青枫不再看她,重新坐回案后,拿起一份卷宗,淡淡道,“青枫公务繁忙,郡主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安平郡主何曾受过如此怠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青枫“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殿内恢复了安静。 林青枫放下卷宗,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安平郡主的出现,像是一个信号。她这边的动作,已经引起了后宫某些人的注意。太后的侄孙女……这潭水,果然连宫里都搅动了。 也好。 水越浑,才越好摸鱼。 她倒要看看,接下来,还有谁会跳出来。 安平郡主怒气冲冲离开御书房偏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后宫。 自然也传到了裴重锦耳中。 他正在批阅奏折,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问了一句:“林青枫如何应对的?” 暗卫将两人对话一字不差地回禀。 裴重锦听完,沉默了片刻,随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下方回话的暗卫将头埋得更低。 “倒是越发伶牙俐齿了。”他似是自语,随即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暗卫悄无声息地消失。 裴重锦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在龙椅上,指尖揉着眉心。连日操劳,让他眼底带着一丝倦色,但那双凤眸深处的光芒,却锐利如鹰。 林青枫的表现,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他逼她入局,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主动将局面搅得更乱。利用他给的权限,精准地敲打工部底层官员,既收集了证据,又制造了恐慌,还顺带震慑了像安平这样不知深浅的挑衅者。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 和他记忆中那个,前期只会隐忍、后期因怨恨而变得偏执疯狂的宸妃,似乎有些不同。这一世的她,更加冷静,更加善于运用规则,甚至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 是因为也重活一世,所以心态不同了么? 还是说,前世的她,本就拥有这样的潜质,只是被他的强权和彼此的误解,彻底压抑了? 裴重锦的眸色深了深。 他想起前世她将短刃刺入他胸膛时,那双盈满泪水、却带着决绝恨意的眼睛。心口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今生,他绝不会再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要她活着,要她留在他身边,更要她……心甘情愿。 “来人。”他沉声开口。 内侍总管立刻躬身入内。 “传朕口谕,安平郡主言行无状,冲撞御前办事官员,禁足三日,抄写《女诫》十遍,以儆效尤。” 内侍总管心中一震,连忙应下:“是,陛下。” 这道口谕看似不重,但意义非凡。这无疑是陛下在明确地给林青枫撑腰!是在告诉所有人,林青枫这个“御书房行走”,是他钦点的人,不容轻侮! 消息传出,前朝后宫又是一阵暗流涌动。 原本还在观望,甚至准备看林青枫笑话的人,此刻都不得不重新掂量这位突然崛起的林行走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青枫,在接到这道口谕时,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裴重锦这是在帮她立威,也是在……安抚? 她不需要他的安抚。 她需要的,是尽快打开局面。 工部底层官员的嘴不好撬,他们畏惧上面的权势,不敢多说。但总有突破口。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卷宗中反复出现的几个名字——负责石料采办的皇商,负责运输的漕帮小头目,以及几个在账目上吃了亏、却敢怒不敢言的地方小吏。 这些人,不在官僚体系的核心,知道的或许不多,但往往是最容易撬动的环节。 她再次提笔,写下一份名单,并附上自己的分析,请求裴重锦下令,秘密传唤这些人入京“问话”。这一次,她动用了“协理”权限内,近乎最大的权力。 奏报递上去不久,便得到了批复。 只有一个字,朱笔御批,力透纸背: “准。” 效率高得惊人。 林青枫看着那个“准”字,指尖微微收紧。 裴重锦……他似乎比她更急于揭开这个盖子。 他到底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整顿吏治,治理水患?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清理朝堂? 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仅仅是他用来博弈的棋子,更可能……是他用来打破某种平衡的,一把锋利的刀。 而她,心甘情愿做这把刀。 因为只有把水搅浑,把脓疮挑破,她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不仅仅是安稳,更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她收起批复,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来人,准备一下。”她对外面吩咐道,“名单上的人,一旦到京,立刻带来见我。”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汇聚,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林青枫知道,真正的较量,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4章 第 4 章 裴重锦的“准”字如同一道开关,整个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被林青枫列入名单的皇商、漕帮头目、地方小吏,在短短数日内被秘密且迅速地“请”到了京城,安置在不同的地方,由裴重锦的亲信侍卫看守,彼此隔绝。 没有给他们任何串供或寻求背后靠山的机会。 第一个被带到林青枫面前的,是那个负责石料采办的皇商,姓钱,体态肥胖,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此刻无法掩饰的惶恐。他被带进来时,腿肚子都在打颤。这阵仗,完全超出了他以往打点的经验。 林青枫没有坐在高高的主位上,而是选择了一张与他平起的椅子,中间只隔着一张摆放了茶水和几份卷宗的方几。环境依旧在御书房偏殿,但氛围被她刻意营造得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谈谈”的意味。 “钱老板,不必紧张。”林青枫示意他坐下,语气平和,甚至亲手给他斟了杯茶,“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关于庆历三年,沧江堤坝所用的那三万方青石。” 钱老板屁股刚挨着椅子,闻言又差点弹起来,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大人……不,姑娘……小人、小人都是按照工部给的章程采买,账目清晰,绝无问题啊!”他习惯性地喊冤。 林青枫没说话,只是将一份誊抄的账目推到他面前,又推过去另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低得多的市场价格。 “钱老板,明人不说暗话。”她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如冰锥,直刺对方心底,“每方石料差价四钱,三万方就是一万二千两。这笔钱,是你独吞了,还是……分了?分给了谁?” 钱老板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狡辩:“这、这价格有浮动,运输、损耗……” “运输由漕帮负责,损耗已在另册核算。”林青枫打断他,又抽出另一份卷宗,“需要我把负责运输的赵把头也叫来,与你当面对质吗?或者,我该去查查你去年在城南新置的那处三进宅院,钱款来自何处?” 钱老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他偷偷置办宅子的事情都…… “我……我……”他汗如雨下,心理防线在对方精准的点破和这无形的压力下,迅速崩溃。 “钱老板,”林青枫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冷静,“陛下决心整顿沧江吏治,水落石出是必然。你现在说出来,是戴罪立功。若等别人先说了……”她顿了顿,留下令人恐惧的空白,“那后果,你应该明白。是保住你背后的人,还是保住你自己和你一家老小的性命,你想清楚。” 威逼,利诱,精准的信息打击,以及对求生本能的直接叩问。 钱老板彻底瘫软在椅子上,心理防线彻底瓦解。 “我说……我说……”他涕泪横流,“是……是工部的王主事暗示的……每方石料要抽两钱……还有……还有户部的一位郎中也打了招呼……剩下的,小人……小人也只拿了一小部分……” 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虽然层次不高,但指向明确,人名、时间、大致金额,都与林青枫之前梳理出的疑点对得上。 林青枫安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引导他说出更多细节。她身后的书记官飞快地记录着。 第一个突破口,打开了。 接下来几天,林青枫用类似的手段,或强硬,或怀柔,或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逐一击破了名单上的其他人。漕帮赵把头吐出了克扣的运输款和打点官员的名单;地方小吏哭诉着上官如何逼迫他们做假账、摊派莫须有的费用…… 一份份沾着血泪和贪婪的口供,被整理成册,条理清晰,证据链逐渐闭合。虽然还未触及最核心的顶层人物,但一张由工部、户部中下层官员,以及地方势力勾结而成的贪腐网络,已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林青枫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沓口供,眼神冰冷。 这些蛀虫,趴在沧江沿岸百姓的骨血上吸血,致使堤坝溃败,生灵涂炭。 她提笔,开始撰写第二份条陈。这一次,不再是应对策略,而是弹劾奏章。她将初步查明的罪证、涉及官员名单、赃款流向,一一罗列,证据确凿,逻辑严密。 写完后,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密封,命人即刻呈送御前。 她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将不再是暗流,而是真正的惊涛骇浪。 她几乎能想象,当那些名字出现在裴重锦的御案上时,会引起怎样的震动。工部侍郎王大人,户部几位相关的郎中、主事,甚至可能牵扯到一位地位不低的皇室宗亲…… 她这是在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但她无所畏惧。 既然裴重锦要她做这把刀,那她就做得彻底,做得锋利。 林青枫的弹劾奏章,如同在平静(表面上的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裴重锦在御书房内,仔仔细细地看完了那份条陈。他看得很快,但每一行字,每一个名字,都未曾遗漏。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丝毫情绪。 良久,他放下奏章,指尖在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 “好,很好。”他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果然没让朕失望。” 他早就知道沧江吏治**,但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和足够锋利的“刀”去动这个脓疮。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即便他是皇帝,也需要时机和证据。 林青枫的出现,以及她展现出的能力和决断,成了这个契机,也成了这把最合适的刀。 她身份特殊,不在任何派系之中(至少明面上),行事毫无顾忌,且能力超群,能在短时间内将问题梳理得如此清晰。 更重要的是,她这把刀,是他亲手递出去的。所有因此而来的反噬和压力,最终都会指向他,而这,正是他想要的。他需要这样一个事件,来重新洗牌,敲打某些日渐骄纵的势力。 “传旨。”裴重锦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工部侍郎王永、户部郎中李斌、主事张珂……等一干人等,即刻停职,锁拿下狱,交由三司会审!其家产,暂行查封!” 他没有动那位可能涉及的皇室宗亲,但拿下这些中坚官员,已是雷霆万钧之势。 旨意一出,整个朝野震动! 速度太快了!从林青枫开始查问,到如今直接锁拿官员下狱,不过短短十余日!而且证据如此确凿,让人连反应和转圜的时间都没有!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准备弹劾林青枫“女子干政”的官员,瞬间噤若寒蝉。陛下此举,态度再明确不过!他是铁了心要借此案整顿吏治,而那个林青枫,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 一时间,京城官场风声鹤唳,与沧江案有牵连的官员人人自危。 而处于风暴眼的林青枫,在接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核对最后一批账目。 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裴重锦……果然是个疯子。他就不怕引起朝局动荡吗?还是说,他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个机会?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带来一股潮湿的凉意。 她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这些官员落马,固然罪有应得,但背后牵扯的无数家庭,以及因此可能引发的权力真空和新的争斗,都将是未知的变数。 “林行走。”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前往御书房觐见。” 来了。 林青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应道:“是。” 她知道,这次见面,将不同于以往。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逼迫”才肯做事的小小官女,而是真正帮他撕开了一道口子的“功臣”,或者说,是正式踏入这权力漩涡中心的……合作者?抑或,依旧是棋子? 雨声渐密。 林青枫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入雨幕之中,朝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宇走去。 脚步沉稳,背影在雨雾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裴重锦,我来了。 让你看看,我这把刀,究竟能锋利到何种程度。 第5章 第 5 章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将窗外渐密的雨声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压抑的寂静。 裴重锦没有坐在龙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色。他身姿挺拔,玄色的常服几乎要与外面的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的龙纹,在烛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林青枫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背影。 她依礼跪下:“微臣林青枫,参见陛下。” 裴重锦没有回头,也没有让她起身。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递上来的东西,朕看过了。” 林青枫垂眸看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和跳动的烛光。“是。” “做得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比朕预想的,更快,也更狠。” 林青枫心头微凛。这话不像夸奖,更像是一种审视。 “微臣只是依证据行事,不敢有负圣望。”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不敢?”裴重锦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她依旧跪着的身影上。她穿着御书房行走的青色官袍,款式简单,却衬得她脖颈修长,背脊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他踱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王永是太傅的门生,李斌的妹妹是肃亲王的侧妃。你这一刀下去,砍的可不只是几个蠹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下来。 林青枫感觉到头顶那迫人的视线,但她没有退缩,依旧维持着跪姿,声音清晰而稳定:“陛下命微臣协理水患,查勘贪墨。微臣只知,沧江决堤,百姓罹难,皆因这些蠹虫中饱私囊,致使堤坝不堪一击。法理如山,罪证确凿,微臣依律而行,何错之有?至于他们背后是谁……”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抬起头,迎上裴重锦深邃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惧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陛下乃天下之主,乾坤独断。微臣相信,陛下自有圣裁。” 好一个“依律而行”!好一个“自有圣裁”! 她把所有的“狠”与“快”都归结于律法和他的授权,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而将最终的决定权和可能引发的风波,轻飘飘地全数抛回给了他。 裴重锦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林青枫,”他念她的名字,带着一种玩味,“你如今,倒是很会说话。” 前世那个在他面前或是隐忍顺从,或是激烈反抗的女子,似乎真的不一样了。这一世的她,更懂得运用规则,更善于保护自己,也……更让他捉摸不透了。 “起来吧。”他终于说道。 “谢陛下。”林青枫站起身,腿脚因久跪而有些发麻,但她神色不变,静静立在一旁。 裴重锦走回龙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一张椅子:“坐。” 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林青枫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坐下,姿态依旧恭谨,却不卑微。 “接下来,你待如何?”裴重锦看着她,仿佛真的在咨询她的意见。 林青枫心知这是试探,也是考验。她沉吟片刻,开口道:“回陛下,王永等人下狱,三司会审需时。但沧江水患不等人。当务之急,是尽快选派得力干员,接手赈灾与河工事宜,确保款项、物资能落到实处,后续的堤坝修复方能顺利进行。” 她没有纠缠于已经掀开的贪腐案,而是将重点拉回了最初的使命——治理水患。这既符合她“协理水患”的本职,也显得她并非一味追求斗争,而是着眼于实务。 裴重锦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懂得适可而止,抓住核心,这份清醒和务实,难得。 “人选呢?”他继续问。 “此乃吏部之责,陛下乾纲独断,微臣不敢妄议。”林青枫再次将问题推了回去。举荐官员是敏感之事,她绝不会轻易沾染。 裴重锦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朕让你说。” 压力再次给到林青枫。 她知道,这关必须过。她快速在脑中过滤着前世记忆和近日查阅卷宗得到的信息,谨慎地开口:“微臣近日查阅卷宗,见去岁漕运总督方文渊治理淮南水患有功,处事干练,且其人与工部、户部涉案官员素无瓜葛。或可暂调其统筹沧江事宜。此外,骁骑营中郎将陆明轩将军,曾于军中督造营垒,通晓工事,为人刚正,或可协理监督工料、民夫事宜。” 她提的这两个人,方文渊是实干派,并非任何派系核心,用他不会引起太大反弹。陆明轩……则是她的一点私心。前世这位陆将军口碑极佳,是少数真正心系百姓的将领,而且他与安平郡主有婚约,背景相对干净,用他既能办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平衡肃亲王可能因李斌之事产生的不满。 她提得小心翼翼,只分析能力与背景,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裴重锦听完,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未置可否。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檐。 过了许久,裴重锦才再次开口,却转移了话题,语气莫名:“你举荐陆明轩,是因为他刚正,还是因为……他与你那位光风霁月的故人,有几分相似?” 林青枫心中猛地一沉! 他怎么会知道?! 前世,在她入宫前,曾与家道中落、寄居林家的表兄苏衡有过一段朦胧的情愫。那是她灰暗少女时代唯一的一点暖色。但此事极为隐秘,随着苏家迁走,她入宫,早已湮没在时光里。裴重锦前世似乎也并未察觉,今生他如何得知?! 是了,他也重生了。他记得前世,自然也可能记得她偶尔流露出的、对那段短暂温暖的怀念。而陆明轩的气质,确实与记忆中的苏衡有几分相似的清朗。 他这是在警告她?还是在试探她是否对旧情念念不忘? 林青枫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帝心难测,尤其是涉及到这种敏感话题。 她立刻离座,重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坚定:“陛下明鉴!微臣举荐陆将军, solely 因其能力与品行堪当此任,绝无半点私心!至于故人……微臣入宫之日起,前尘尽忘,心中唯有陛下与公务,不敢有丝毫旁骛!” 她将头埋得很低,示弱的态度做得十足。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硬扛是愚蠢的。 裴重锦看着她伏地的身影,纤细,脆弱,却又像一根柔韧的青竹,看似易折,实则内里坚韧。 他当然知道她举荐陆明轩大概率是为了公事。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戳破那层窗户纸,想看她惊慌失措,想确认她是否还对那段无果的过去抱有幻想。 看到她此刻的反应,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和阴暗的掌控欲,似乎得到了一丝平复。 “起来吧。”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朕不过随口一问,何必如此惊慌。” 随口一问?林青枫心中冷笑,帝王之心,何来随口一说。她依言起身,垂首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你举荐的方文渊和陆明轩,朕会考虑。”裴重锦将话题拉回正轨,“沧江后续事宜,你仍需跟进。三司会审若有需要,你需从旁协助。” “微臣遵旨。” “另外,”裴重锦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你此次办事得力,朕心甚慰。擢升你为御前尚仪,仍兼御书房行走,协理沧江事。” 御前尚仪,正五品女官,有品级,有俸禄,地位远非之前那个不伦不类的“行走”可比。这无疑是对她此次功劳的正式肯定,也是进一步将她绑在自己战车上的明确信号。 “微臣……谢陛下隆恩!”林青枫再次跪下谢恩。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踏入漩涡更深处的沉重。 “去吧。”裴重锦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雨大了,让人备轿送你回去。” “是,微臣告退。” 林青枫躬身退出御书房,直到走出殿门,感受到外面带着湿意的凉风,才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裴重锦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陷阱和试探。他对她的掌控欲和那隐藏在深处的、因重生而带来的复杂情感,比前世更加难以捉摸。 她抬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夜空,雨丝绵密,落在脸上,冰凉。 擢升,赏赐,看似风光,但她知道,脚下的路,每一步都更加如履薄冰。 内侍很快备好了软轿。林青枫坐上轿子,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她靠在轿壁上,闭上眼,指尖微微发凉。 裴重锦,我们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御书房内,裴重锦依旧坐在龙案后,指尖摩挲着一方冰冷的玉佩,眼神幽深。 林青枫,你逃不掉。 这一世,朕不会再给你背叛的机会。 朕要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朕的身边。 雨,下得更大了。 第6章 第 6 章 裴重锦的旨意迅速颁下。 漕运总督方文渊被紧急调任为沧江巡按使,总揽赈灾与河工事宜。骁骑营中郎将陆明轩兼任河工监察使,负责工料稽核与民夫管理。 这两个任命,如同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中投入了两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让各方势力心思浮动。 方文渊是出了名的实干派,也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他上任,意味着沧江那块肥肉很多人再也啃不动了。而陆明轩,身为肃亲王未来女婿(安平郡主未婚夫),陛下却将他派去监督可能牵连肃亲王麾下官员的河工,这其中的平衡与敲打之意,耐人寻味。 同时,林青枫擢升御前尚仪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正五品女官,实权在握,圣眷正浓。再无人敢以“幸进”或“狐媚”之类的词语明面上去非议她。那几位被下狱官员的下场,以及安平郡主被禁足的前车之鉴,让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位林尚仪,是陛下手中一把真正的利刃,碰不得。 林青枫并未因升迁而有丝毫懈怠。她很清楚,这只是开始。裴重锦将她抬得越高,她面临的凶险就越大。她必须展现出配得上这个位置的价值,才能在这权力的钢丝上站稳。 她搬入了尚仪局配给的、更为宽敞的院落,但办公重心依旧在御书房偏殿。那里堆满了从沧江快马加鞭送来的最新灾情通报、物资调配文书以及方文渊和陆明轩呈递的奏报。 方文渊不愧是能臣,到任后雷厉风行,一边稳定灾民,发放赈济,一边已经开始着手勘察河道,规划堤坝重修方案。但他的奏报中也直言不讳地提到了困难:款项虽已拨付,但经过层层盘剥,实际到位的不足七成;优质石料、木材采购困难,似乎有不明势力在暗中抬价、阻挠。 而陆明轩的奏报则更为具体,他列出了已接收工料的详细清单,与账目核对,缺口一目了然。同时,他也提及征调的民夫中混入了些地痞流氓,似有煽动闹事、拖延工期的迹象。 问题,从朝堂之上的贪腐,蔓延到了地方执行的层面。那些被打掉的利益集团,显然不甘心就此放手,开始了反扑。 林青枫看着这些奏报,眉头微蹙。她提笔,分别给方文渊和陆明轩去信。 给方文渊的信中,她并未指手画脚,而是以御前协调的身份,表示会尽力在朝廷层面督促款项和物资,同时建议他可尝试避开被当地豪强把控的传统料场,寻找替代原料来源,或采用分段、分包的方式,将工程化整为零,引入竞争,以减少被掣肘的可能。她甚至根据前世记忆,模糊地提示了几个可能产出替代建材的区域。 给陆明轩的信则更为直接,她将自己之前审讯皇商、漕帮头目时得到的,关于地方上一些灰色势力勾结的信息,择其要点告知,提醒他注意甄别民夫背景,加强管理,必要时可采取强硬手段震慑宵小,若有确凿证据,可行使监察使之权,直接锁拿法办。 她的回信快马送出,思路清晰,建议务实,既给予了前方官员支持,又提供了具体的破局思路,并未因为自己是女子且远在京城而有任何隔阂与虚言。 数日后,方文渊的回信抵达,字里行间虽依旧严谨,却透出一丝惊讶与赞赏,显然没想到这位深宫中的女官竟有如此见识和魄力。他表示会酌情采纳建议。 陆明轩的回信则更为简洁,只有“谨受教,定不负所托”几字,但行动却极为迅速。他依照林青枫提供的线索,果然揪出了几个混在民夫中煽风点火的头目,当众以军法处置,顿时震慑住了场面,工程进度得以保障。 消息传回,裴重锦在御前听到汇报,只是淡淡颔首,并未多言。但伺候在侧的内侍总管却敏锐地察觉到,陛下翻阅奏章时,唇角那抹几不可查的弧度。 林尚仪,似乎越来越得圣心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林青枫正在核对一批新到的物资清单,内侍来报,肃亲王侧妃李氏递了牌子,请求觐见太后娘娘,听闻林尚仪在此办公,想顺道过来拜会一下。 林青枫执笔的手一顿。 李氏,正是那位下狱的户部郎中李斌的亲妹妹。 终于来了。 她知道,这是对方试探性的反击。借着拜会太后的名义,行施压之事。肃亲王毕竟身份尊贵,他的侧妃,自己不能不见。 “请侧妃娘娘偏殿用茶。”林青枫放下笔,神色平静。 片刻后,一位身着华服、珠翠环绕的美妇人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眉目间与李斌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更为锐利,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傲气。 “妾身李氏,见过林尚仪。”她微微屈膝,礼数周全,但眼神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林青枫。 “侧妃娘娘多礼了,请坐。”林青枫起身还了半礼,态度不卑不亢。 两人落座,宫女奉上香茗。 李氏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茶沫,并未饮用,而是慢悠悠地开口:“林尚仪近日可是风光无限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连我家王爷在府中都听闻了尚仪的威名呢。” 这话听着是恭维,实则暗藏机锋。 林青枫微微一笑,弧度恰到好处:“娘娘谬赞。青枫不过是奉陛下之命,恪尽职守,办些分内之事罢了,谈不上什么威名。” “分内之事?”李氏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目光直视林青枫,“可我那不成器的兄长,如今却还在天牢里待着,听说……就是拜林尚仪所赐?” 图穷匕见。 林青枫神色不变,迎着她的目光,语气依旧平和:“李娘娘此言差矣。令兄之事,乃三司会审,依律查办。青枫只是将查证到的证据如实上呈陛下。若令兄果真清白,三司自有公断。若其有罪……那也是律法如山,与人无尤。” 她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完全站在律法和皇权的制高点上。 李氏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噎了一下,脸色微沉:“林尚仪倒是推得干净!谁不知如今这案子是你一手经办?我兄长或许有错,但罪不至死吧?林尚仪何苦赶尽杀绝?须知这京城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话已是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林青枫脸上的笑容淡去,目光清冷地看着李氏:“李娘娘,青枫愚钝,只知在其位,谋其政。陛下将沧江事宜交托于我,我便需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对得起沧江沿岸受苦的百姓。令兄所涉,乃关乎数万民生之贪墨大案,证据确凿,岂是‘有错’二字可以轻描淡写?至于‘赶尽杀绝’……”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青枫所为,皆是依法依规。若娘娘觉得青枫处事不公,或认为律法有何不妥,大可向陛下或三司陈情。在此对青枫言说,却是找错了人。” “你!”李氏霍然起身,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林青枫,胸口剧烈起伏。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言辞如此犀利,态度如此强硬! “好!好一个依法依规!好一个林尚仪!”李氏咬牙切齿,“本妃今日算是领教了!我们走着瞧!” 说完,她狠狠一甩袖,带着满腔怒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浓郁香粉味。 林青枫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肃亲王一系,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她无所畏惧。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没想过能平安顺遂。 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到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上。 还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肃亲王侧妃在御书房偏殿碰了一鼻子灰的消息,很快便在特定的圈子里传开了。 不少人暗自咋舌,这林尚仪果然是个硬茬子,连肃亲王的面子都敢不给。同时,也有人开始重新评估这位年轻女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以及她自身所具备的能量。 裴重锦得知此事后,并未表态,只是在次日早朝后,单独留下了肃亲王,谈论了一番宗亲应恪守本分、为国表率之类的话,语气温和,内容却让肃亲王冷汗涔涔。 陛下这是在敲打他! 肃亲王回府后,立刻约束府中之人,尤其是侧妃李氏,严禁她再去找林青枫的麻烦。眼下风口浪尖,陛下明显是要借沧江案立威,此时撞上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来自王府的直接压力暂时消失了,但林青枫知道,暗地里的较量绝不会停止。 她更加专注于公务。随着方文渊和陆明轩在地方上逐步打开局面,越来越多的具体事务需要她居中协调,与六部各衙门的对接也愈发频繁。 这日,她需前往户部,与一位新任的度支郎中核对一批紧急调拨的赈灾银两数目和去向。 这是她升任尚仪后,第一次正式踏入六部衙署办公。 户部的官员们早已听闻她的“威名”,见到她身着五品尚仪官服,带着两名内侍和书记官缓步而来,一个个都敛声屏气,态度恭敬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好奇与审视。 新任的度支郎中姓周,是个面容白净、看起来颇为精明的中年官员。他显然提前得到了上官的叮嘱,对林青枫极为客气,一口一个“林尚仪”,将账目整理得清清楚楚,汇报得条理分明。 核对过程异常顺利。 然而,就在林青枫确认无误,准备签字用印之时,周郎中似是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句:“唉,这沧江一案,牵涉甚广,听说工部那边好几个位置都空了出来,如今这朝堂上下,可是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啊。” 林青枫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周郎中一眼。 周郎中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仿佛真的只是在担忧朝局。 林青枫心中冷笑,这是想试探她对工部空缺的态度?还是想借此引出什么话题? 她不动声色,继续签字,语气平淡无波:“陛下圣明,自有安排。我等臣子,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何须妄加议论。” 周郎中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林尚仪说的是,下官失言了。” 手续办完,林青枫起身告辞。周郎中亲自将她送出户部衙署大门。 就在她即将登上马车时,一个身着低级官服、身形瘦削的官员似乎因为走得匆忙,不小心撞到了她身旁抱着文书的内侍。文书散落一地。 “哎呀!下官该死!下官该死!”那官员连忙躬身道歉,手忙脚乱地帮忙捡拾文书。 林青枫目光扫过那人,觉得有几分面生。内侍已经皱着眉头呵斥:“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 那官员连连告罪,将捡起的文书递给内侍时,手指似乎无意间在其中一份卷宗的封皮上划过。 林青枫眼神微眯,没有作声。 回到御书房偏殿,她立刻让内侍将那份被碰触过的卷宗拿来。那是一份关于地方常平仓储备粮的例行报告,本身并无特殊。 她仔细检查封皮,并无异样。又翻开内页,逐字查看。 起初并未发现什么问题,直到她看到其中一页,关于某县存粮数量的记录,墨迹似乎比旁边略深一点点,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 她心中一动,取来之前存档的副本对比。 数字变了! 原本记录的“存粮三万石”,被极其巧妙地添改了一笔,变成了“存粮二万石”!这一万石的差距,在庞大的账目体系中并不起眼,但若在关键时刻被有心人利用,足以制造出“仓储备粮不足,管理不善”的罪名,影响到她乃至方文渊、陆明轩的考评! 好阴损的手段! 若非她足够警惕,心思缜密,几乎就要被蒙混过去! 这绝不是那个低级官员个人能做出的手脚,背后必然有人指使,而且是对户部文书流程极为熟悉的人! 林青枫看着那被篡改的数字,眸色冰寒。 她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份被篡改的文书单独收起,另誊抄了一份正确的归档。 对方既然出手了,绝不会只有这一招。 她在等。 等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果然,两日后,都察院一位素以“耿直”闻名的御史,上书弹劾御前尚仪林青枫,协理沧江事务期间,核查文书不力,致使地方常平仓储备粮数据严重失实,玩忽职守,有负圣恩!并附上了那份被篡改的文书副本作为证据! 朝堂之上,再次因林青枫掀起波澜。 虽然经过前几次事件,公开跳出来指责她的人少了,但质疑和观望的目光却更多了。毕竟,“玩忽职守”这个罪名,对于她这个以精明干练形象出现的女官来说,若是坐实,打击将是致命的。 裴重锦看着那份弹劾奏章,又看了看被作为证据呈上的文书副本,目光深沉。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此刻必定也已得知消息的女子。 他会如何应对? 他会保她,但更想看看,她如何自己破这个局。 “此事,”裴重锦缓缓开口,声音传遍大殿,“朕已知晓。林青枫。” “微臣在。”林青枫从殿外步入,她早已等候宣召。她神色平静,步履沉稳,看不出丝毫被弹劾的慌乱。 “御史所参之事,你有何话说?” 林青枫跪下行礼,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陛下,御史大人所参,纯属诬陷!” 她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哦?诬陷?”裴重锦挑眉,“证据在此,你作何解释?” “陛下明鉴!”林青枫从袖中取出两份文书,双手呈上,“此乃户部存档原件副本,以及微臣当日核对后,亲自誊抄归档的正确文书。御史大人所持副本,其上数据有明显篡改痕迹!请陛下御览比对!” 内侍将两份文书呈递御前。 裴重锦仔细看去,果然,那份弹劾证据上的数字,墨色深浅有异,添改的笔迹虽然巧妙,但与他手中那份字迹统一、毫无瑕疵的正确文书相比,高下立判! “此外,”林青枫继续说道,语气铿锵,“当日微臣前往户部核对账目,离开之时,曾有一名低级官员故意碰撞微臣随从,致使文书散落。微臣怀疑,篡改之事,便发生在彼时!此人行为鬼祟,户部周郎中及当时在场诸多官员皆可为证!请陛下下令彻查,揪出幕后主使,还微臣清白!” 她不仅拿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更直接指出了作案的时间和可疑人物,将矛头直指户部内部,甚至可能牵连更广! 那位弹劾的御史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显然没想到林青枫竟留有后手,而且反击如此迅速、凌厉!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裴重锦看着下方那个跪得笔直、眼神锐利的女子,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再次涌现。 她果然没让他失望。 在任何时候,她都有能力保护自己,甚至……给予敌人致命的反击。 “好!”裴重锦将文书重重拍在御案上,声音带着帝王的震怒,“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构陷忠良之事!查!给朕彻查到底!无论是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圣旨一下,风云再起。 林青枫凭借着过人的机敏和未雨绸缪的准备,不仅轻松化解了这次危机,反而借此机会,将暗处的敌人逼到了明处。 经此一役,林青枫“御前尚仪”之名,真正树立起了威严。再无人敢因她是女子而心存半分轻视。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林尚仪,不仅深受圣眷,其本身的心智、手段与能力,也绝非寻常。 她就像一颗突然崛起的星辰,在这大楚朝堂的天空中,散发着愈发耀眼而冷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