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岛上觅芳踪》 第156章 歧路暗潮 灰驿疑云 车轮碾着湿泥往前压,马蹄声透过车板传进来,像一下一下敲在胸口。 车厢里灯火摇着暗黄,血腥味和夜风挤在一处。 皇甫流云靠在车壁,肩口裹着血渍未干的布,衣襟内衬被浸得发硬。 金宝儿从袖中摸出一只磨得圆滑的小瓷瓶,指尖在瓶身上顿了顿,像是在掂量什么,随即伸过去,语气不轻不重:“小和尚,给,把伤口处理下。” 皇甫流云愣了一瞬,垂眼看向那只递到面前的手,像是头一次见她这么主动。他接过瓷瓶,抬眼望她:“姐姐,这是?” 金宝儿把药直接塞进他掌心,收手时指尖轻轻一弹,像嫌他磨叽:“乳香、血竭研出来的生肌散,可以止血,也能缓疼。” 瓷瓶落在掌中,带着一点温度。皇甫流云抬手开了木塞,凑近轻嗅,药香里压着一丝腥甜。 他指腹一倾,将粉末倒在掌心,目光却越过车窗外,那条被夜色吞了一半的辙印,喃声道:“也不知道大师兄那边,伤口怎样了。” 金锦儿瞥了他一眼,将他指间那只小瓶掠入手中,动作利落得像捉落在衣袖上的飞虫。 瓶口轻轻磕在伤口边沿,将细粉一点一点撒在血肉交界的裂口上,药屑粘着血水沉下去,混着血泡成一层黏腻的泥。 皇甫流云肩膀微绷,没出声。 金锦儿收了瓷瓶,闲闲抬眼,像才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致地开口:“姐姐,你说先前那三只真是幽煌弄出来的?尤其那个金面人,叫什么冥禛……霍漫尘,怎么看都像咱——” “不要乱讲。” 金宝儿的声音冷冷压下来,打断得干脆。她抬眸看了金锦儿一眼,那一眼里带着不耐和警示。 金锦儿被她瞪得咽了咽嗓子,原本要往外蹦的话生生咬回去,舌尖顶在齿后,半句也没再接。 车厢里静了几息,只剩车轮滚地的沉声。 皇甫流云把剩下的药粉在掌心抹匀,轻轻按回自己肩上,声音沉了一度:“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岛上丹士不少,异兽也看了不少,蛊毒的痕迹处处都有,却没见幽煌亲自炼尸的痕迹。” 对面的南星缩在角落,背上的包袱靠着车壁,他哼了一声:“怎么,你还想看幽煌当着你面下蛊炼尸?” 金锦儿没忍住,肩头抖了一下,笑声从喉间溢出,像被车厢闷着的火星蹦了两下。 金宝儿这回没有喝止,只是眉心缓缓压拢,指尖按着膝侧的布料,问得更直:“我们在岛上,真就没见过被异化的人么?” 金锦儿本来靠在车壁,人往前稍微探了探,神色认真起来:“怎么会没有。鲛婆算一个,白刹、黑刹也算,再往后殿里那些尸傀,全身骨节都被拆开重接的,不都算?” 皇甫流云偏头看向她,灯下那双眼睛被阴影压着,瞳仁里只剩一点冷光:“可那些真全是幽煌一人弄出来的么?就凭他一个人?” 车厢里又是短暂的安静,只有马蹄踏地,细碎的颠动顺着车轴传上来。 皇甫流云收回视线,声音压得更低:“我说的不是那些外头看得见的,我是说……比如那个姑娘,就……就那个被蛊毒植进身体的小满。” 南星抬手将胸前的包袱系带紧了紧,抬眼看了皇甫流云一眼,眼底的光闪过去又压下去,声音闷了些:“小满……小满也是可怜人,她中了蛊,也不知道是怎么逃出来的。岛上留下多少这样的人,谁说得准。” 话到嘴边顿了顿,她别过脸,补充得又轻又涩,“哎,如果不是我们,我想凭她的机敏,这会儿大概已经被药老爷爷救治活过来了。” 金宝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透着点沉:“那岛上百十年间,又有多少人送了命,谁说得准。” 南星说话时气息慢慢松下来,整个人往车壁上一靠,把包袱挪得更紧了一些:“那地方的事,悬而未解的还很多,不过应该随着傅大人那把火毁了。夜深了,先眯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他干脆把斗篷往脸上一扯,呼吸放长,很快就出了一连串轻浅的鼾声。 金锦儿撑着下巴,眼神在车厢顶上转了一圈,心里还有话闷着没吐出来:“可那些渤海旧人……” 她话只说到半截,南星那边的鼾声忽然重了一点,像故意压过她的声音,又好似进入熟睡。 金锦儿只好闭了嘴,牙关轻磨了一下,没再把后半句抛出来。 车外夜风贴着帘沿掠过,火光在帘缝边被吹得一收一放。 前车的火光在夜里拉出一线,照着路面泛起灰白的光。 车厢里气氛绷得像张拉满的弓,连呼吸声都轻得不敢落地,岳阑珊稳稳占着当门正中座,脊背挺得笔直,周身散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岳清澄在她左侧相对近些,身子略略前倾,像随时准备再伸手去扶她一把,却又不敢真伸过去。 右侧陪座上虞春花和青菀大气不敢出,两双眼睛惶惶地黏在岳阑珊身上,不敢挪开。 困意上涌,岳清澄强撑着不敢阖眼,视线无意间扫过地面,恰见那片自岳阑珊颈后掉落的膏药躺在那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劝慰的由头:“珊儿!你还是睡会儿吧!你的神识本就不稳,在梦里倒能稳稳心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岳阑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沾半分暖意,声音轻却脆,像冰棱撞了一下木梁:“睡?为何要睡?” 抬眼扫过车厢几张脸,众人脸上尽是惶惶之色,她眉眼微阖,只淡淡接着说:“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再睡下去,倒要忘了醒着该做什么了。” 话音稍顿,她的视线在虞春花和青菀身上停了一瞬,两人往后缩了缩,背脊贴上车壁,手指在膝上绞紧。 她那抹冷笑敛了些,转头重新对上岳清澄的眼睛,却依旧没暖透:“先前在船上出手,不过是脑子还没回神儿,只当自己还在那岛上,所以下手难免重了些,伤了你对不住。” 她缓缓瞥视左右,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现在醒透了,这不是那吃人的岛,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心里都分得清,你们不用紧张。” 岳清澄抬眼望她,目光在她眼底停了片刻,那双眼像仍旧在梦里,嘴上说着‘醒透了’,却连眼前是谁都对不上。 虞春花指尖在膝上摩了两下,眉眼飘向岳阑珊,犹豫了一瞬,身子还是往前挪了半寸,声音低低地:“那……郡,郡主,脉象可否给老身诊断下?” 岳阑珊摇了摇头,声线仍没有丝毫温度:“不用,夜深了,你们睡会吧,这里我守着。” 虞春花看了岳清澄一眼,见她未再劝,便也挪回垫上,向青菀的肩轻轻靠拢。 夜色压着车走,一路都没人再开口。风贴着篷皮打转,偶尔有车辙陷进湿土的闷响。 天色从黑沉里褪出一点灰,远处的树影在雾气中显出轮廓。 太阳爬出云层,光线一点点落在车辙上。近午的时候,车队的速度慢了下来。 道旁的白杨树叶早落尽,只剩光秃的枝桠刺着灰蓝的天。风卷着枯叶打在车篷上,簌簌作响。 路边几间茅草铺靠着驿馆的墙,门口的幌子被风吹得直响。 店家掀着铜锅,热气裹着葱花味漫出来,混着骡马的鼻息和干草的气味,在冷风里一寸寸被压散。 “吁——” 马车陆续停下,辛澜玉掀帘而出,靴底落在泥地上,声线被风裹着:“行了一夜车,下去歇歇吧。” 车轮停转,马的鼻息喷出白雾。 陆青峯与谢忘川裹着敛布,从车后踏地,眉间沾着未化的寒气。 皇甫流云翻身落地,鞋底碾起一层尘屑,他凝望着二人,苦笑一声,径直走过去,一手握住谢忘川,一手牵起陆青峯,声音低而稳:“师兄,冻坏了吧。” 话音落下,街角忽有稚声起,几个孩子追着风跑过,鞋底拍着石地,唱声一段一段蹦出: 小红枣,跳跳跳,一跳跳进金龙袍。 小木锤,敲敲敲,敲得宫殿摇啊摇。 老公公,笑笑笑,笑得比天还要高。 北风来,呼呼叫,吹得大树折了腰。 童谣被风切成碎片,回荡在街巷之间。 金锦儿眼角弯了弯,带着点压不住的笑:“哎哟,这几个小团子,唱得挺起劲。” 南星抬眼看过去,目光在那群孩子身上停了片刻,腹中忽然空响,视线不由得被街边铺子里冒出的热气吸引。 金宝儿拍了拍她的肩膀:“饿了么?外面冷,进驿馆吃吧!” 三人踏过门前泥地,风顺着屋檐卷下。铃儿被风打得轻响,带着股干枯草味。 南星脚步微顿,转向当值的驿卒:“差哥,一路赶得急,竟忘了时日,不知此刻是何月了?” 驿卒正擦着案台,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带着几分疑色:“你这姑娘没事吧?这刚过了中秋,你问现在是几月?” 周遭几个驿卒听见,忍不住对视着笑,目光里带着几分诧异与打趣。 “中秋?”南星愣了下,唇角一滞。她的手指在风里抖了两下,像是要拢暖,又像想抓住什么。那一瞬,她心底掠过久未谋面得公公、婆婆、丈夫与儿子。风一阵阵往怀里钻,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她重新抬头,望向那驿卒:“那差哥,现在才刚八月,怎么会这么冷?” 驿卒叹了口气,手里的抹布在桌上拧成一道湿痕:“说起来也怪,今年的霜来得早,八月初就下了薄霜,比往年早了快两个月。万历爷停灵这一月多,天儿是一日冷似一日,不知道下葬那天会不会更寒。” 金宝儿听到“万历爷停灵”几字,神色一动,与金锦儿对视一眼,步子几乎同时挪了过来 金宝儿的声线压得极稳:“万历……爷……当真已经殡天了?现在是什么年号?” 驿卒抬头笑了笑,嘴角含着漫不经心的弧度:“姑娘是许久没听京里消息了吧?万历爷七月二十一归天,八月初一国号就定了泰昌。听说登基那天京里戒严,文武百官都去朝拜,只是新帝刚立,老帝的灵还停在乾清宫,宫里一半是丧仪,一半是朝仪,乱得很。” “新皇便是从前的东宫太子爷?”金锦儿问得轻,却带着探意。 “可不是嘛。”驿卒点头,抬手理了理袖口的灰,“太子爷熬了这么多年,总算坐上龙椅。咱这驿站前几日才接到文书,以后上呈都得写泰昌年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金锦儿拉了拉金宝儿的袖角,眼神在四周一转,带她往外檐靠去。 两人沿墙行至一角,风卷起地上的灰草。金锦儿低声问:“那我们怎么办?还要去京城么?” 金宝儿甩开她的手,语气极冷:“去。为什么不去?不过是我去。你跟着小和尚去泉州,我会准备好车马送你们走。” “可,可是姐姐,你真的要这样?”金锦儿拉住金宝儿的手,指尖在掌缝里绷紧:“婶娘临走前托付给我们的事,不是这样的呀。” 金宝儿背对着她,风从她发梢掠过,带起几缕未干的血味:“不管龙床换谁坐,我都会依计行事。放心,我完事之后会去寻你们。” 南星悄然走近,衣摆扫着尘土,声音压得低:“怎么了?” 金宝儿抬头,眼底那点光闪了一下,又被风压灭:“没,没什么。” 她下颌轻扬,转身向馆内走去,金锦儿、南星跟在身后。 堂内热气弥漫,米汤的香味混着油葱气往外溢,三人择了靠窗的桌坐下。 呼吸间都带着食物的味道,胃口被勾得更甚。 驿卒刚端上热粥,门外便传来杂乱的声响。 皇甫流云扶着诸葛玄,陆青峯与谢忘川一左一右架着墨沧溟,紧随张太岳身后鱼贯入内。 南星三人连忙起身迎上,金宝儿接过诸葛玄的臂弯,南星顺势去扶墨沧溟坐稳,金锦儿把粥碗挪到一旁,让出空位。 安顿好后,桌前的气息才慢慢缓下来,粥香仍在空气里打着旋。 辛澜玉跨过门槛,身后一众驿卒抱着炭盆,他一边吩咐一边抬手指向三老桌边的空位。 几个驿卒端着火盆绕过桌脚,铁盆落地,灰屑溅出几粒,空气里带出浅焦的炭味,众人下意识往火盆旁凑了凑,馆内的暖意渐渐浓了起来。 熙攘间,青菀挽着虞春花缓步而入,衣角擦过门槛,沾了点浅泥。 众人陆续落座,唯独岳清澄与岳阑珊未现,空着的席位对着门口,阳光照在那两碗热粥上,浮起一层淡白的雾。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7章 诡异童谣 夜半哭声 驿馆内炭火噼啪燃着,映得四壁暖黄。 陆青峯蹲在炭火盆前,掌心悬于焰上,火星从缝里蹦出,又在靴边熄下去,热气一阵阵扑在小腿上,竟一时忘了起身。 谢忘川抬脚踢了踢他靴跟,笑声压在喉间:“师弟,粥碗也很暖和,别光顾着烤火忘了填肚子。” 陆青峯回头瞥了他一眼,缓缓撑膝起身,腿骨咔嗒作响,脚麻得踉跄。 皇甫流云伸手托住他肩,护着他在板凳上坐稳,将粥碗往他面前挪了挪。 热粥的气息扑在脸上,他低头望了望碗里的米粥,双手捧住碗身,喉间带出低声:“这北方的冬天真冷,都记不得小时候在这里是怎么过的了。” 辛澜玉欠身坐定,视线掠过他腕上的灰印,又落在炭盆旁那半圈蹲坐的痕迹。她指节扣在案面,视线移向窗外,檐下的日光发白,天色刚过正午,她在那光影里停了一瞬。 虞春花看见辛澜玉要开口的样子,慢声接上:“阁主,老身知道你急着赶路,可三老这身子,夜里天寒,再折腾赶路,怕是撑不到下一站。” 她说着,又偏头看向陆青峯,“这孩子本就不会驾车,深更半夜的,怕是不妥。” 辛澜玉指尖在桌沿摩了一下,这才开口:“昨夜是被人匆匆赶下船,才不得不走。现在各位也都乏了,那今晚就先安顿在这。驿卒已经去备热水,车夫也遣人去寻了。” 话音落下,谢忘川抬眼望向陆青峯,两人眼底同时松开一寸。 陆青峯端碗的手也轻了些,喝粥的声音不再收着,呼吸里都是食物的热味。 “被人赶下船”五个字撞进耳里,金宝儿眼尾微挑,眼底戾气骤然攒紧,气息一窒,身子刚要前倾,裙角忽被金锦儿指尖稳稳按住。 她含着怒意低眉,金锦儿却没有作声,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喉间滚过一声闷哼,胸口顶起的那口气硬生生压了回去。 抬眼时,对面的南星也正望着她,朝她摇了下头。 金宝儿手在桌沿顿了顿,唇线一点点抿紧,斜睨着辛澜玉瞥了一眼,终究没起身。 门口忽然传来一截轻轻的调子,带着孩童似的节拍,一句半句从门檐那头晃进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岳阑珊踏着那调子进来,步子学孩童般轻快,脚尖点地时带着几分不稳的雀跃。 她嘴里断断续续哼着童谣,调子忽高忽低,像被风扯乱的线:“小红枣,跳跳跳,一跳跳进金龙袍……小木锤,敲敲敲,敲得宫殿摇啊摇……” 岳清澄紧随其后,半步不离地护在她身侧,手指扣在她袖口,目光一直落在她手上。 辛澜玉眉头一拧,目光从岳阑珊身上掠过,径直落在岳清澄脸上,声音压低:“这童谣,从哪听来的?” 岳清澄上前半步,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回阁主,是外面巷子里孩童追跑时唱的。珊儿听着着了相,一路跟了过去,我劝了半天才把她拉回来。” 诸葛玄抬眼望了望岳阑珊,又看向门外斑驳光影,声音低低地:“北风折树,童谣无妄。孩童无心之言,往往藏着天意昭昭。” “‘金龙袍’、‘宫殿摇’,市井童谣,用词怕别有用心。”张太岳说着放下粥碗,筷尖在碗沿上一顿,眼神沉了沉,低声道:“轰走巷口那些孩子,叫驿卒看着点,别让他们在外头乱唱。” 辛澜玉起身,衣摆扫过桌角,向门边的驿卒走去,低声吩咐几句,驿卒点点头,领着几人走出馆外。 馆内,岳阑珊却不管众人眼神,依旧在原地轻轻摇晃,反复哼着 “敲得宫殿摇啊摇”,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诡异的甜。 岳清澄伸手想拉她,低声劝:“阑珊,别唱了,该吃饭了。” 她却猛地歪头,看姐姐的眼神骤然变冷,没说话,只抬手捧起面前的粥碗。 不顾粥面翻滚的热气,将碗沿贴住嘴唇仰首灌下,烫意沿喉一道压下去,胸口起伏带出细促的热声。 岳清澄盯住她的动作,手指在袖口里收拢又松开,喉间压出一缕低气,终究没有再伸手去夺碗。 驿卒端上酱菜碟,微躬身道:“客房都已清扫,床蓐铺好了,都督吩咐预备的换洗衣物也都置在各位房内。若是不合身或是还需添补,各位尽管喊小人便是。” 南星放下粥碗,抬眼看向驿卒,略一点头问道:“可有热水?” “热水?”驿卒顿住脚步,回道:“您要洗漱,澡间在楼梯右拐尽头,男左女右,您别走错了!您要喝茶,吩咐小人取来便是!” 南星点点头,还未作声,岳阑珊抬眼扫了驿卒一眼,不带半分多余情绪:“知道了,下去吧。” 驿卒愣了一瞬,连忙躬身应道:“是,小人告退。” 说罢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饭后案上热气渐收,众人静悄悄地起身,取了布巾与里衣折返,木梯声一阶阶低下去。 浴室内水汽弥漫,皂角涩香裹着蒸汽顶在鼻腔。 皇甫流云褪外袍时,肩上绷带已被氤氲热气浸湿,旧伤在麻布里晕出褐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抬脚下水,在池阶坐稳,温水滴落淌到锁骨,正想按平布,谢忘川已侧身过来,指尖替他拢住伤口边沿:“别动,我来。” 谢忘川伸手理了理他肩侧的绷带,刚要收紧,却突觉自己肋下旧伤抽痛。 他抬手轻轻扶住皇甫流云颈肩,顿了顿,压下疼意,顺手拉紧他的绷带结,并温声道:“小师弟,疼就吱声,别硬扛。” 皇甫流云喉间压住一口气,低声道:“无妨。” 陆青峯轻瞥二人,唇角一挑:“小师弟,瞧你这憋得脸都白了,大师兄方才那口气咽得比你还沉,他伤得可比你重多了。” 皇甫流云耳尖微红,轻轻挣了挣谢忘川的手:“我自己来就行,大师兄你顾着自己。” 谢忘川没松劲,反而把绷带结再拉紧些,眉峰微蹙,声音里带着一丝发哑:“快好了。” 角落的张太岳听得直笑,往池里探了探身:“你瞧瞧这些后生,硬气是真硬气。想当年咱们,有点伤早疼得直咧嘴,哪像他们,疼都藏着掖着。” 墨沧溟抖了抖手里的水,把热气从脸侧拨开道:“咱们当年在山沟里冻一夜,第二天不还照样能扛刀下山。” 诸葛玄喉里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笑:“你少装。你自己身子骨成什么样,你心里还不清楚。要不是这池水够深,你能坐得住?” 热雾贴着几人的呼吸往上涌,池水被这些声气搅得更暖。 浴池另一厢,灯火压得很低,帘影把水光剪成碎纹,贴在石壁上晃来晃去。 金锦儿站在南星身后,俯身替她拢发,指尖从发根一路抹到颈后,把一绺湿发拨到肩前。 发梢带着水意扫过皮肤,她指肚微微一顿,一朵浅浅的梅花印子在颈侧露出来。 她忍不住压低了声线,贴着水汽笑道:“星姐,你这梅花印子什么时候纹的,还挺好看的。” 南星肩背微微一紧,手掌按在池沿,目光垂进水面。昏蒙水汽里,颈侧只有团淡红虚影,被水波揉得发虚。 金宝儿侧过脸,拧干手中布巾,沉声道:“先前在温泉洞里就见过这个胎记,只不过那时没这么深,也没这么显。” 婆婆虞春花坐在池阶上,身上披着干巾,手里捻着巾角,把纱线一缕缕捋平。 她的视线先在水里南星影上停了一瞬,又抬到颈根那朵印子上,喉间压出一句稳声:“那浮出来的印子,并非你肉身带出的胎记,而是另一个‘寄魂’留下的‘灵印’。” 帘内的水声静了一瞬,热雾贴在皮肤上又缓缓退开。金宝儿与金锦儿对视一眼,把眼神落回南星,三人的呼吸在同一拍里收住。 虞春花把干巾叠好搁到身侧案沿,嘴角挑起一个浅弧,慢悠悠道:“我知道你这丫头不信我。婆婆年纪大了,能做的不多,一会儿让菀儿给你送些艾草魂梦香,你放在床头,便会明白婆婆说的是什么。” 青菀在旁边应了一声,抬手把水面几缕浮沫拨开:“好,星姐,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金锦儿摸到南星的手背,指尖在她掌心里扣了扣,又抬眼去看金宝儿。金宝儿没有接话,只是盯着虞春花,唇线绷得笔直。 虞春花披好干巾,抬脚上阶,边走边道:“我与那两位郡主并不相熟,只有菀儿这一个孙女。我手里的巫术,是替你们挡事用的,不拿来害人,你们放宽心。” 青菀跟在身后,嘴角泛起浅浅的笑:“奶奶的引魂溯梦香很管用,每每受了惊吓,撞见怪事,奶奶都用这个帮我。” 洗毕回楼时,走廊的潮气随风扯散,靴底水痕在灯下浅浅收干。 青菀送的香药包揣在袖中,带着淡淡的艾草气,南星凝望着床榻,思虑片刻,便将它收进了柜角。 房内窗纸透进淡金,火盆枯炭暗响伴着呼吸,南星躺进软褥,颈侧那朵淡红印子似还在隐隐发烫。 她攥了攥枕角,虞春花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终究被渐浓的困意裹住,衣袍褶皱松开,帘内只剩鼻息轻响。 光从窗棂退到檐下时,院里只剩一层灰亮,厨房那边刀砧的声音透楼而来,短促拍点忽然压重,余音沿梁柱滑向廊道。 汤面的热香顶起,酱汁与油气在风口处搅成一股厚味。 门闩轻响在廊间此起彼伏,帘影接连动了动。南星理好衣领,指尖在颈侧那朵梅花印上停了停,随手将发丝往外拨了拨,把那团纹样掩住。 推门而出,楼下便有杯盏相碰的清声顺着梯井顶上来,划拳的口令被笑声压成一截一截的尾音,酒酸同热汤的厚味一股脑拢到面门。 下得堂来,长案已摆好两壶浊酒与几样热菜,蒸气把案面烘得潮润。 张太岳捧盏而坐,指腹在盏沿上一圈一圈地推,法令纹里压着笑意。 诸葛玄以筷背在案上一点,口令缓着节拍往前催,瓷沿轻擦只响一记脆声。墨沧溟侧身靠坐,袖口挽到前臂,握盏抬落都慢半拍,指骨在盏身上停一停才把盏口送到唇边。 谢忘川就近执起公筷,夹了一箸热菜分到三老碟中,抬腕虚引与张太岳、诸葛玄示意。皇甫流云自火边取来细口小杯,袖口压住杯沿的热意,依次递在三老手边。陆青峯提着酒壶,壶嘴贴盏沿一倾再倾,顺着众人的口令把席上的声气往上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哥俩好!”诸葛玄指背再点案面,张太岳接他“好上加好”,瓷沿相碰带出一串清响。 墨沧溟握着素盏摸了摸温度,喉头动一下才抿了一口,盏面蒸汽薄薄一层,在他掌心的热里稳住不散。 谢忘川把公筷横回案侧,抬了抬手腕应和着三老的节拍,陆青峯顺手又替众人添了一圈,皇甫流云把菜箸横搁案角,半步立在后侧护着三老起落。 楼梯上脚步声近了又收住,虞春花拢着衣襟在栏侧站定,声线不高却像压了块石头:“几位伤还在身上,酒到这儿就罢。醒骨用热汤,护脏腑要清口,莫叫身子再吃力。” 席上声气猛地一收,谢忘川顺势执起私箸,皇甫流云顺手把那壶酒往外挪了半尺。 陆青峯仍提着酒壶,侧身要给墨沧溟添,壶嘴刚挨上盏口,鼻端先撞上一缕清苦,哪有半分酒酸? 他心里咯噔一下,手腕一转,把盏面抬到眼前照了照:汤色金黄,细沫挂成一圈,盏壁只留茶痕不见酒印。 “嘿!” 陆青峯低笑一声,把壶往案上一顿,“三老喝的,原来是茶水啊!” 虞春花眉峰不动,沿着栏边下了两阶,走到案侧,把那壶酒提在手里,斟进一只粗碗里半碗。 她把碗口抬到鼻端,轻轻一嗅,又用指腹在碗沿上一扣,碗面细沫一圈圈贴着内壁往回收。 她把碗推回案中,眼尾压出两道细褶,像笑又像恼:“几个老东西,还当自己是当年那副身板?气蕴都虚成这模样了,还撑着不歇,再折腾,就真折到阴风底下去。” 话音未尽,院口忽抽进一线凄厉的哭声,尖锐得像竹片刮过铜线,从门缝直钻进堂。 那声一落,案上汤面泛起细浪,烛焰抖开一寸高的白心。 众人齐齐止气,连热气都像被人掐住,盏中气泡翻到半途又缓缓坠下。 门帘忽的被风吸开半寸,梁下的影子被风折断一截,静得能听见汤里的气泡破开。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8章 魂忆交织 南星是谁 哭腔在馆外像琵琶被手指勒断又接上,尾音细得发颤,带着一股湿冷顺着屋檐一寸寸往里钻。 虞春花肩头一抖,掌下那只粗碗微微一磕,碗沿的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整个人忽地伏在案上,掌心死死扣在耳侧,指节都陷进鬓发里。 哭声又响了。比方才更近,音腔低低转着弯,拖着尾调似女人喉头被掐住,逼着气从齿缝里漏出来。 张太岳缓步上前,伸手按在虞春花的肩上,掌势不重,却带着几分压稳的劲。虞春花肩头仍在轻颤,那股颤意顺着案角一点点漫开,连碗盘随之轻轻抖动。 虞春花眉心的褶纹一点点绷开,目光往门缝里斜过去,嗓音发颤:“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 青菀眼神一滞,指腹在案沿上轻轻一撑,借势起身,目光在堂中缓缓扫过去。 郡主姐妹方才下楼,此刻从桌案到门前,光影层层叠着,哪都不见她们的影子。 虞春花呼吸濒乱,头更低了些,指骨掐在发间,声音几乎成了低吼:“这么多年了,怎么又会听到那东西叫?” 张太岳转向厅门,听片刻,神色微沉。那声里缠着七八种腔口,像不同的喉骨同时在动。 他偏头对虞春花道:“弟妹,别怕,这东西虽听着怪,却不是你忌惮的琴鸟声响。” 说话的刹那,南星已掀帘出去。烛火被气流牵出一道长影,皇甫流云与谢忘川紧随其后。 张太岳看了一眼,脚步虽慢,还是跟出了厅堂。 驿馆外天已黑透。哭声在风里转向,似在墙角盘桓。几人循声过去。 角台上蹲踞着逾七尺的巨鸟,羽光乌亮,风从它翼下倒卷,卷起地面的碎屑,轻轻擦过众人的靴沿。 南星脚下一紧,整个人僵在原地。那鸟的羽根随气脉颤动,像在呼吸,低低一股嗡鸣透入胸腔,震得心口发紧。 她眉心一紧,肩线随之绷起,视线死死钉在那背影上。 阴影里,岳阑珊不住地想挣脱岳清澄的手,衣袖被扯得绷直,眼神直勾勾盯着角台上的巨鸟,岳清澄拉不住,只能随她一步步逼近。 张太岳屏住一口气,脚下虚得几乎站不稳,却仍咬着牙跨上前,伸手扣住阑珊手腕:“郡主,别过去。” 岳阑珊眯眼瞥他,猛地甩开二人的手,俯身拾起块石头,顺势掷了出去。 “嘎 ——” 那声像破锣同击,尖锐又浑浊,夹杂着羽毛摩擦的簌簌声与气流震出的呼呼声。 众人只觉耳膜一阵刺痛,几乎同时弯腰捂耳,颅内像被重锤反复碾过,嗡嗡作响。 驿馆内顷刻间马嘶犬吠,棚里的缰绳在木桩上直颤,栏后几只狗绕着院子乱窜。 巨鸟身子缓缓挪动,它转过身的一刻,阑珊整个人瘫坐在地,脚跟蹬地,踉跄着退了几步。 岳清澄伸手探去,身子一沉,半膝磕在地上,指尖在空中抓了抓,只抓到一把冷风,另一只手撑在石地上,掌心被碎石硌得发疼。 岳阑珊的目光钉在那团影子上,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尽,眼白在微光里泛亮。她的嘴张着,气在喉里打转,挤出的声音沙哑断裂:“这……这是什么?头,头,它怎么这么多头?” 硕大的翼骨下,羽翎在月下泛着冷光,缝里生出八张鸟头,有的歪扭、有的圆睁鸟瞳,喙部同时开合,腥风与尖鸣一起涌出。 正中颈上鸟脸轮廓凌厉,眼窝深陷,墨黑的竖瞳,正死死锁着阑珊,眼底翻涌着暗赤色的光,像淬了火的铁。 南星几乎是没思索地往前一步,肩一横,手扣上她的臂弯,力道不大,却生生把她拽出那片阴影。 岳清澄指背抵在碎石上,骨节间的皮肤被磨得生疼。 她顺着南星的手望过去,目光停在他肩上,喉间微颤,却没出声。理顺气息,撑着膝盖站起半步,停在两人身侧。 马嘶声渐止,马夫慢慢走过来,声音沙哑:“不用怕,它们月前飞来的,平时多沉着,今晚不知为何叫得格外厉害。” 他抬手指向远处山影:“那边还有几只,并不吃人,只是偶尔会抢些草料。” 南星凝望着鸟身,脑中闪回岛上火光冲天的那刻,头顶掠过的阴影正是此形。 她偏头望向张太岳,唇边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唳——” 巨鸟骤然振翅,风声如潮。南星抬头望去,翅膀划开天际的灰云,一瞬间,那影子与记忆里的火焰重叠。 她转向皇甫流云,声音发涩:“这不就是登船那天,从岛上逃出来的那些么?” 皇甫流云被她这一说,目光在巨鸟身上一滞,随即点点头:“嗯,岛上烟云冲天时,确有几只大鸟飞过。” 风掠过墙角,羽翎散起的尘在夜色中打着旋。哭声未尽,像被天色吸入远处,又在山影间回荡。 张太岳走上前,抬脚趟开几缕黑羽,指腹一触,掌心立刻沁出一股湿冷。那不是寻常鸟羽的触感,更像是被火烤后又经雨淋过的焦脆。 他俯身细看,羽根处竟嵌着细细的青黑鳞纹,似金非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青菀伸手去捡,张太岳低声喝止:“别碰。” 南星跟上两步,低头望去,那羽毛的断口还在冒淡白的气,像被割断的肉骨,仍在向外吐出余温。 皇甫流云把灯笼提过去,光落在石上,映出一道烧焦的印痕,从角台延到驿馆的矮墙,四处都是那巨鸟落脚时留下的力痕。 “哭、哭、哭!我还当是什么。”虞春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的抱怨。 她拄着枣木杖,脚步迟缓却沉稳,一步步走到角台边。 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碎羽,眼神扫过羽根的鳞纹与石上的焦痕,才慢悠悠开口:“竟是死绝多时的鬼车,吓坏老太婆了。” 谢忘川看向那堆碎羽,带着几分谨慎,压低声音:“婆婆,你认得这东西?” 虞春花抬了抬下颌,目光定在他脸上,语气笃定:“方才我都看见了,那是传闻里的鬼车。” 岳清澄眉峰微蹙,灯火映在眼底:“鬼车?传闻里的鸟,怎么会出现在这?” 虞春花抬手指向风口,灯火被风压得斜偏,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气声:“你们没闻到方才的风里都散发着那幽煌的腐臭么。” 陆青峯望向山间的鸟影,沉声道:“可岛上的异兽想飞出来,大多都死在滩涂上,它们怎么到这的?” 拐杖敲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虞春花拽过青菀,转身向厅内走去,声音在夜气中散开:“这老婆子可不晓得咯。” 风重新卷起,灯火抖动,墙角那几缕黑羽被掀起,打着旋,又落在湿冷的地上。 檐下的影子一层层叠在墙上,像在呼吸。风从廊脚掠过,带起尘气,众人循着灯光各自走回驿馆。 厅里灯火被风吹得摇摇不定,酒食未散,热气早凉。碗盏里浮着几层油花,香气混着一丝腥气,在空气里缓缓打转。 辛澜玉吩咐驿卒撤下冷盘,又把热菜一一端来。蒸气升起,席面在暖雾里重新动了气息。 三老再无先前划拳的兴头,与虞春花、青菀并坐,碗筷轻叩的声在桌面回荡,透着旧日的温熟。 角落那桌却时不时溅出笑声。金锦儿的筷尖点到皇甫流云的碟中,金宝儿也不端着与谢忘川举盏虚敬,酒面晃出一圈碎光,又在灯下合回去。 陆青峯挨在一旁,筷尖落得快,碟里的菜很快见了底,眼睛却还亮得干净。 南星坐在末席。筷子夹起菜时,下意识朝身侧递去。那边空有一副碗筷,却无往昔苏梅的身影。 她的手停在半空,筷尖微颤,菜落回碟里,细声一响,被席间的喧笑吞没。 她佯作欢笑,抬眼望向姐妹二人,午间那句被风切成两半的话又在脑海里翻起: “龙床上是谁,都依计行事。” 盯着那两张笑脸,她喉头微紧,胸口发涩,猜不透她们在说什么。 她收回筷子,起身离席,椅脚在地板上拖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她沿着廊下一路上楼,掌心贴着木栏,指尖擦过剥落的漆纹,粗糙的触感一点点磨去掌心的热。 步上梯级,木头闷闷应声。楼下的笑语与碗盏声顺着梯井往上涌,到楼板底下化成一片嗡鸣。 推门入内,房里灯火稳着,烛光在纸窗上映出一团晃动的形。 她反手掩门,背脊靠上门板停了片刻,木头的凉意透过里衣渗到肩胛。 榻前的褥子还留着午后的残热。她坐下,腰背一点点松开,却未躺下,只盯着床前的空地发呆。 她缓缓躺下,脑海里翻着这些日子的碎片: 郡主姐妹,一个城府深,一个疯癫;宝儿姐妹嘴甜,却始终猜不透她们的心思。 众人看似同舟,不过各怀盘算罢了。 若非青菀的爷爷拼命护他们出岛,只怕早折在罗刹礁下。 如今他人已不在了,奶奶虞春花虽是巫医,在船上这些时日,却也竭力施救,从未显半点歹意。 方才关于鬼车的见解,她更是一语中的。而她让青菀递来的那包艾草魂梦香,说不定真能助她解开那些反复出现在宫墙下的迷梦。 南星想着,便起身,从柜中取出魂梦香,放在枕边。香气散开,苦艾的味一点点沁上鼻息,她的呼吸在暗处变得轻。 意识在那一息间坠下,她循着脑海里骤然冒出的碎片沉入识海。 前一刻还立在大船的甲板上,腕骨被岳清澄扣住,婆婆的嗓音在耳边发闷:“好古怪……这身子里竟住着两个。” 下一瞬,尘封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猛地将她淹没。 御花园的海棠花架下,她拼命朝前冲,金绣云纹的裙摆把阶前的青苔一扫一行水痕,身后太监宫女提着小银壶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连声喊:“轩妤公主慢些,仔细脚下!” 檀香味顶到鼻尖,眼前一暗一亮,殿门上的金漆花纹在视线里压下来,文华殿内烛影排得整整齐齐。礼官身着绯袍正襟危坐,玉板轻叩案几,木声一下一下扣在耳骨上,他的嗓音拖得极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耳边那道声线还压着,地皮忽然一变。 山坡的药草丛里,田埂上的泥块被踩得乱七八糟,带着一群孩子的野丫头在土路上猛冲,扯着嗓子喊:“和我抢药草,我肯定比你多!” 身后母亲举着竹扫帚追得脚下直跺,骂声贴着后背拍上来:“你这没用的野丫头,又跑去糟蹋庄稼!” 她脚底一滑,整个人扑进草垛里。正扒着牛背往上爬,牛尾巴一甩,她重心一歪栽进软草堆,鼻尖沾着一层麦糠,嘴角却照旧往上勾,手还伸出去去抓那条缰绳。 这些从未在她记忆里露过面的日子,与她以南星之名活过来的那些年掺在一处,御花园的海棠影子与田埂上的黄土一前一后砸进同一片识海,光景一段段挤在一处,在脑海深处慢慢摊开。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59章 庄生晓梦 魂归宁安 这真的是梦吗?还是别的什么? 南星理了理额前湿发,沿着山路向下走。脚底踩过的地方发出轻响,风一阵阵卷着泥腥。 路尽处是高不可攀的山崖,溪水从岩缝里渗出,细流沿石壁蜿蜒,汇进不远处的湖里。 湖边的古树依旧挺拔,树皮上还留着她当年攀爬的刻痕。 湖面沉着光,像镜。 南星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水纹,身后就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空荡的瓷瓶。 她猛地回头,夕阳正穿过树影,在地上投下一片破碎的金辉。 金辉之中,站着一个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穿着农家女的素布襦裙,周身笼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光晕。 “你终于想起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从你把我们从湖里带出,这具身体里就不一样了。”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那里曾刻着乡野的风霜与懵懂,如今却透着温婉的矜贵与清辉。 南星后退一步,又不自信的偏头朝那女子颈侧望去,那里果真没有她预料的梅花印记。 “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不是怕,却很惶恐。 那女子摇了摇头,走到古树旁,轻轻抚摸着那些刻痕:“我是南星,这具身体本就该属于我。我们本就该沉在湖底,是你的执念不肯散,拖着我从湖底回到岸上,我才肯把身体借给你。” “借?” 南星攥紧了手心,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田埂上的草屑、母亲的竹扫帚、父亲扔在我脚边的草药…… 这些难道都是假的?” 风卷着艾草的涩味掠过,那女子冷笑一声,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那些都是刻在我身子里的记忆,而宫墙内的哪些才是你的。这骨血里的点点滴滴都是我的,不属于你。” 南星的喉口发紧,声音几乎是被逼出来的:“所以……你要赶我走了?” 那女子转过身,目光落在南星身上:“不,我来是告别的。这具身体已经记住了你的呼吸,你走过的路、喊过的名字,都比我留下的更深。” 风卷着松针落在两人脚边,带着山林的清冽,也吹得那女子的光晕晃了晃,像快要散场的萤火。 “那……那我到底是谁?”南星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力的茫然。 “我不知道,但我该走了,去属于我的地方。”那女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夕阳的光几乎要将她融化,湖里藏着我们都忘了的事,它在等你去听。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好替我活着,我会把我的过往,都融进你的余生里。 当最后一缕光晕消散在空气中时,南星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抬手抹去眼泪,俯身看向湖面,颈间的梅花影子却像刻进了灵魂里。 就在她的呼吸贴近水面的一瞬,那影子忽然反转,一双手破水而出,猛地将她往下拽。 不是轻柔的浸润,是冰冷的、带着窒息感的拖拽,她的口鼻瞬间被湖水灌满,咸涩的凉意顺着喉咙呛进肺里。 就在意识快要涣散的瞬间,她猛地呛咳着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床头,手里还攥着半株干枯的车前草。 这是哪里?这是桃源镇的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指尖在车前草的茎叶上摩着,干枯的触感却一点点变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衣料贴着皮肤,带着潮湿的气息。 她抬眼望向窗外,晨光仍在,可光线像被水泡着般晃动。屋内的影子开始褪色,空气里浮着腥甜的潮气,像湖底渗出的气泡。 她屏住呼吸,胸腔发闷,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水响,仿佛有人在湖底翻身。墙上的暗影随之微颤,一层层波纹荡开,连她的心跳都被拖进那水声里。 门外传来金锦儿的声音:“南星姐,天亮了,要起身了。” 她猛地那声唤拉回现实,意识撕开,眼前景物重新聚焦。屋内的光变得真实,窗外的风透过木缝钻进来,带着晨气的凉。 她怔坐床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梦里醒来,还是从别人的记忆里逃出。 枕边的魂梦香丸已经碎成屑,空气里混着木香与水气,她伸手拂去,却只在指尖沾了一层细凉的灰,皮肤上的湿意仍未干透。 外头敲门声愈发急促,木板被指节一下一下震得微颤。金锦儿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南星姐?你怎么不答话?” 南星掀被下床,脚踩在木地上,冰意透骨,伸手去拽床尾的外衣披在肩上,额角的大颗汗珠顺着鬓滑落发出极轻的响,视线一时发白,像光在眼前散开。 拉开门栓时,晨光直打进屋里,金锦儿站在门口,眼底一片错愕:“南星姐,你脸色好白,做噩梦了吗?” 南星刚要开口,唇色却褪得更白,身子一晃。金锦儿见她不住地发抖,连忙伸手去扶,指尖一触,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像从水里捞出。她慌了,回头就喊:“姐姐,快来!南星姐她好像有点不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金宝儿从廊下跑上楼,一眼看见南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头皱得死紧:“昨晚就吃那几口,当然撑不住了。锦儿,先扶她回屋坐着。” 金锦儿搀着她回到床边,南星的呼吸还乱。金宝儿转身下楼,不多时便端着托盘上来,热气氤氲,瓷碗里米香一层层铺开,碟中还有炒得滚油的青菜肉渣。 “先吃几口,缓缓。”她放下托盘,将手中叠好的里衣,放在床头:“吃好换了里衣,我们就要启程了。” 南星的指尖在碗沿停了片刻,热气拂过掌心,才微微稳住呼吸。 吃完饭,换好里衣,汗气已散,南星仍觉身上仍有股虚凉。 她将外衣系好,取过床头的包袱,视线在案上那点碎香灰上停了片刻,指尖掠过,却没有再碰。 她回望屋内,桌上与榻侧都未落物,方才收了目光,缓缓走出门。 晨光斜照,金锦儿已在廊下等她,手中拎着行囊。 院里人影穿行,马匹喷着白雾,车轮碾过碎石,声线一层压过一层。 “抓紧了!”辛澜玉在前头招呼:“要启程了,半日就到蓟州驿再做修整!” 金宝儿回头应声,拍了拍南星的肩膀。 南星脚步微顿,抬眼望向前车,帘角被风掀起,虞春花坐在车侧,脸上半明半暗,像知道她在看,却未曾抬眸。 金锦儿拉了拉南星,将她带上车。 车身微震,木轮压过青石,辘辘声拉长在街巷之间。 南星扶着车壁坐定,掌心仍有未散的凉意,窗缝外的光在她指尖上闪烁,像湖底尚未沉静的水纹。 晌午阳光正烈,蓟州驿外的槐影在地上压出深纹。车队停在院中,马背上覆着尘,车轱辘还带着热。 院内早备了午膳,铜盆里水汽氤氲,几案上摆着热汤与干粮。 辛澜玉略歇片刻,整了整袖口,对众人道:“诸位,就此别过。我去蓟州府衙调兵,稍后京城再见。” 他转身上马车,与岳清澄隔窗简短一语,随即领头离开。驿门外尘烟翻起,马蹄碎响拖成一线。 南星坐在廊下,饭食入口无味,耳边余留那夜水声的回荡。 金宝儿端着汤盏递来,低声道:“再歇会儿,路还长。”她点了下头,指尖仍抵着瓷沿,掌心的凉意未散。 一个时辰后,车队出了蓟州界,前路渐阔。天色微白,风里夹着草腥与泥气。 一个时辰后,车队行至蓟州西,前路渐阔。 天色微白,风里夹着草腥与泥气,星岩山的轮廓在西侧隐隐绰绰,星沙溪的水声顺着风飘来。 宁安镇的关墙已在前方,灰褐色的夯土城墙陡然矗立,墙头雉堞分明,城门的门额上刻着 “宁安镇” 三个苍劲大字,城门大开,城砖上留着风霜痕迹。 镇口的柳条垂到地面,风过处细尘扬起,街上人声渐密,却被关墙圈出几分肃穆。 金锦儿掀开车帘,探出半身,语气里满是兴奋,回头朝车内喊:“哇,这就是宁安?姐姐,你快看!” 金宝儿闻声凑过来,手指扒着帘沿,整个人几乎探出车外,眼里亮着光:“这哪像镇子,分明是一座小城!难怪邬灵儿常带人来此写生。” 皇甫流云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视线在那灰褐的关墙上停了片刻,雉堞间的风卷着尘影,他转向南星,语气微低:“星姐,你就住在这里?怎么你这镇子,看着倒像座关卡。 南星轻轻点头,神色未动,只那片刻的目光微垂,似被墙上的岁月痕迹牵住,眼底隐隐泛出一层淡光。 谢忘川也凑到车边,望着城墙轮廓轻声道:“这般厚实的夯土,还有雉堞布局,看着更像军镇用的规制,寻常关镇也难见着。” 陆青峯指尖叩了叩车壁,淡淡开口:“关镇本就不同于村镇,宁安是可不是寻常小镇,守着要道,本就带着几分城池的模样。” 说话间,车队已在镇外义庄前缓缓停下。 院门半掩,两杆白幡垂在风里,无声轻晃。 众人陆续下车,将苏梅的尸身抬了下来,敛入棺中,白布覆面,边角压着几粒灰,衬得棺木愈发沉。 南星立在道旁,望着那口棺木缓缓移入义庄,指节不自觉攥紧,先前强压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下去,嗓子发紧,还是低低吐了一句,只让棺木听见:“苏梅,回家了。” 棺影一寸寸没进院里,她眼前却翻出出门的那一早,苏梅挤在她身侧压低了声笑,此刻只剩一副静悄悄的躯壳,被留在这镇外的阴凉里。 岳清澄走近几步,声音压得低沉,带着几分歉意:“先前诸事,我也被蒙了心,并非故意针对。” 南星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她,最终落回宁安镇厚重的城门上,语气平静却难掩疏离:“若不是郡主搭救,我未必能顺利逃脱。过往不必多提,就此别过吧!山水有相逢,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风过时,义庄的幡影轻摆,似将过往的纠葛与旧梦尽数吹散。她吸了吸鼻子,抹掉泪痕,脚步微微一动,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星姐,马车要从城里穿过,你怎么不上车?”金锦儿探出头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 南星回过头,淡然一笑,眼底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声音却稳了:“不了,很久没回来了,我想自己转转。” 虞春花看在眼里,转头对青菀道:“菀儿,去给那姑娘送两颗魂梦香,我想她还用得着。” 青菀应声跳下马车,快步追上南星,将包好的魂梦香递到她面前:“星姐,婆婆让我再送两个给你。” 南星停下脚步,侧身回头,目光温和地掠过青菀,抬手接过,轻轻颔首致谢:“劳烦菀儿姑娘跑这一趟,也替我多谢婆婆费心,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说罢,她握紧手中的魂梦香,沿着石道缓步走向镇内。 日头已偏西,光从雉堞斜落下来,给灰土色的城砖镀上一层温钝的亮。 风里混着星沙溪的湿气与街巷未散的烟火味,那气息三年未曾远去。 车队的车轮碾过石路的声线一点点淡下,她停在城门前,目光掠过墙面深浅不一的斑痕,指尖轻摩着药包的边角,曾以为回不来的地方,此刻就立在眼前。 片刻后,她迈步入门,门洞的阴影吞住她的背影,光与风一并折进城去,声息渐静,只余城砖在热气里微微泛光。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0章 夜落星溪 寒香如故 星沙溪的石岸边,水色被斜阳照得发亮,浅流里漂着几片红枫。 南星沉默地拆开药包,指尖一松,两颗魂梦香坠入水中,轻微的声响被溪水吞没。 “姑娘,你往水里丢的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询,巡街的差役目光落在水面的涟漪上,带着几分例行公务的警觉。 南星拢了拢药包的绳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异样:“不过是两颗冷香丸,受潮失了药效,丢了干净。” 差役探头看了眼水面,见并无异色,又打量她衣着整洁、神情淡然,不似作奸犯科之人,便不再多问,拱手离去。 水面的涟漪早已散尽,她盯着那片光,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昨夜的梦、湖底的影,全都随着那点波光散去。 步上石道往西角走去,街巷渐密,铺户的檐下挂着晾干的衣,孩童在巷口追逐,笑声被风折成断续的几段。 她走得极慢,衣角扫过地上的灰尘,鞋底碾出轻轻的声响。 巷子里原本有几道轻松的笑声,在日光与墙影之间散着,有人正随意说着什么,手里动作不断,风卷过她们的袖口,荡得影子轻晃。 忽然有人顿住,像是看见了不该出现的影子,声音在半句话里折断。 “南星?那是南星?” 巷子像被压住了一瞬,所有人愣在原地,衣袖在空中微微停着,脚下的步子在青石上顿住,空气里的灰浮缓缓落下。 “快,快,是南星。” 有人往前探了头来,声音里透出被风吹冷的惊意,目光死死锁在那道靠近的身影上。 “唉,真的是南星!”有人往前扑了半步,声音里裹着惊惶的冷意,嗓门抖得不成样子。 三年没人敢提的名字,此刻像被风掀了盖子,瞬间撞得满巷都是。 “你不是死了吗?你婆婆说你跟个姑娘去她娘家,结果一去不回,我们还以为你们被山里的虎狼叼走了!”说话的人声音拔得高,像被自己的话吓到,语尾颤着,眼神在她脸上来回扫,仿佛确认每一寸都是活着的。 “可不是嘛!云佐当年找你们找疯了,我们都劝他死心…” 最后这句落得慢,像是从背后一步步逼近,视线从人群缝隙里挤出来,带着三年累出的沉沉疑影。 巷口原本的声息在这一刻都沉下去,只剩风从屋檐下拖着灰沙,缓慢地绕过南星的脚边。 南星喉间涩意翻涌,正要回应,却见街上一个熟悉的臃肿身影匆匆走过。 她抿了抿嘴,压低声音:“诸位婶婶,大娘不必惊疑,我的失踪并非无故。一半天后,镇子的风怕是要变了,届时一切缘由,你们自会知晓。” 说罢,她转身朝着拐角的院落走去,身后的议论声渐渐远了。 院门虚掩着,她伸手一推,木轴轻响,光从缝里泻进来,院中景象一如往昔。 婆婆坐在板凳上择菜,张云佐跛着脚刷洗着肉车,院角梳小髻男孩俯身趴在池边,手指拨着水里游开的鱼。 男孩听见动静,先是抬头望了一下,眼神在她脸上凝了两息,随即猛地扑过来,小胳膊死死抱住她的腿,哭声撕裂空气:“娘!娘!是娘回来了!” 南星蹲下身,颤抖着抱住儿子,眼泪瞬间决堤:“睿睿…… 你……都这么高了…” “娘,真的是娘……”男孩的哭声断断续续,脸埋在她肩头,抽噎着喊:“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娘,我好想你啊……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南星的肩膀抖着,手臂越抱越紧,泪水顺着脸颊一线一线落下。 二人的哭声,穿过院子,撞在檐下婆婆耳里。 “哐当”一声,菜篮从她手里滑落,菜叶滚了一地。婆婆揉了揉眼,支着桌沿慢慢站起,嘴唇哆嗦着:“星……星儿?你……你还活着?” “娘,怎么了?”张云佐转过身,手里的布巾从指缝里滑落。 转头看到南星,眼睛瞬间红了,跛着脚地往前挪了两步,手伸到半空又猛地缩回,声音哽咽:“南星… 你… 你回来了…” 屋里传出轻轻的脚步声,穿素色衣裳的陌生妇人端着水走出来,看见院里的情景,整个人怔在门边。手里的碗险些没端稳,边沿磕在门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声尚未散开,院墙那头又传来一阵轻响,像是木桩被蹭动。 南星抬眼,视线掠向院墙。那影子还未退,她已放下睿睿,顺势踏上墙沿,半身探出,一手抄起靠墙的板砖,一手揪住那人的衣领。 “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她声音低沉,泪眼朦胧中透着狠厉。 婆婆瞧着她的身影,微微一怔,,手指在桌沿上支了支,随即抬声:“星儿,不可,不可。” 南星手上的力道收了几分,转过头来。 “星儿,下来!都是邻里街坊。”婆婆慌忙摆手,气息乱作一团。 南星松开那人,跃下墙头,手里的砖随手抛在地上:“邻居?” “嗯,是邻居。”婆婆点了点头,声音微颤:“你们走了没多久搬来的,没事闲的常往这边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停了停,手在衣角上捻了捻,“我瞧着他们不像好人,还当是他们骗走了你们就,去报了官。” 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南星脸上,“谁知道竟是个误会,他们原是宫里出来的老人,搬来镇上颐养天年。” 南星盯着那墙角,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那他们探头探脑的,在做什么?” 婆婆抬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语气缓下来:“都是可怜人,无儿无女的,行着是看睿睿小,瞧个乐子罢了,没别的坏心思。” 张云佐在一旁杵着,手还垂在身侧,似想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南星的目光落过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他喉结微动,声音发涩:“你……你与苏梅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我……我去过她娘家找过,说没见到你们,我还去了桃源镇,也没寻着半点影子。” 南星无声垂眼,睫毛颤了颤,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衣襟上:“我们被人以赠金为由掳去了海上。苏梅为了护我,死在了那儿。我九死一生逃回来,不光是为了给她 ,也为了给镇上失踪的姑娘们,讨个公道。” 婆婆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懊悔:“原来是这样……我听了些闲言碎语,还以为你们真的撇下家里走了。竟是被掳走了?到底怎么回事?” 南星抬手抹掉眼泪,神色骤然冷定,眼底藏着霜:“我当初是想多捞些银钱补贴家用,却没料到中了圈套。那恶人,正是帮过咱家的‘大善人’。” “大善人?” 婆婆怔怔望着她,眉头拧起,眼神里满是茫然。 南星吸了口气,鼻腔还带着哭后的酸胀:“嗯,她带着一双儿女,在镇上盘桓了几十年,专挑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骗走家中女子。” 张云佐眉头猛地一蹙,似是记起什么,脸色冷白,声音发颤:“难道是?是猪肉铺的……” “隔墙有耳!是谁不重要,” 南星朝他递了个眼色,语气斩钉截铁地打断,“一半天之后,官府自会给出答案。” 说完,她的目光在空荡荡的院里扫了一圈,声音压得更低:“公公呢?怎么没见他出来?” 婆婆的喉头一紧,眼圈瞬间泛红。她微微扶着案几,声音发抖:“去年肺疾又犯了,家里四处是债,你公公他不肯吃药,熬了没几天,就这么走了。” 南星眼眶唰地红了,泪水再也忍不住。 “娘,孩儿不孝,回来晚了。这些都是干净钱,先拿去还债,再给家里添些用度。”她解开随身的布包,几根金条露在掌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几根金条塞到婆婆手里。 婆婆连连摇头,手却没能抽开,金条磕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声响。 光从屋檐落下,在两人指缝间颤了一线,随即被掌心的阴影吞没。 张云佐望着屋内,又回头望向南星,喉间像堵了块石头,神情茫然又无措。他张了张嘴,几次想说话,终究只是发出一声低哑的气音。 屋内妇人轻手轻脚跨出门槛,脚步贴地几乎无声,在门边微顿,发颤的眼神飞快掠向南星又慌忙垂下,无措间伸手去拉睿睿的手:“…… 大人们说话,姨娘带睿睿去街上走走,好不好?” “你走开!”睿睿一把甩开她的手,眼泪滴落脸颊上,扑向南星身边:“娘回来了!我要跟娘在一起!” 南星下意识俯身,怀口迎住那一团热气。 睿睿紧紧抱着南星的脖子,不肯松手:“我和爹爹找了你好久好久…我天天去溪边寻你,那些婆婆说你跟和尚跑了,我不信…你别再走了好不好?我以后天天跟着你,再也不离开你了。” 张云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却没敢靠近,只是哽咽道:“睿睿… 别闹,你娘… 你娘刚回来,累了…” 睿睿却不管,只是抱着南星的脖子,哭着摇头:“我不闹!我要娘!娘别再走了!好不好嘛!” 南星摸着儿子的头,眼泪掉得更凶,却只能哽咽着点头:“好… 娘不走了…” 那妇人识趣地往后退了退,小声道:“云佐,我… 我先回屋了。” 婆婆叹了口气,眼神愈发愧疚,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为娘年纪大了,睿睿还小,云佐腿脚又不好,家里得有个人帮衬着……我……我对不起你。” 她盯着地上的菜叶,喉结滚了几下,声音更哽:“你不见后,我们真找遍了山里山外。连星沙溪上下都摸遍了,你公公夜夜守在溪边,直到去年病重……” 南星的指尖在颤,泪水不断砸在衣襟上。她哑声道:“娘,都是我不好。当初家里日子刚有起色,我贪那点银钱,想着能让你们宽裕些,才中了圈套。害得爹爹等不着我,云佐又拖着腿到处寻,家里还落了债……这一切,都是我该还的。” 她抬袖抹泪,深吸了口气,语气慢慢稳住:“我回来,不是要争什么。只求娘和云佐能容我,把西厢让我住着就好。家里的活我来搭,睿睿我自己带。我不求你们立刻原谅,只想把这日子,一点一点补回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婆婆抹着眼角,指腹蹭掉脸上泪痕,轻轻点头:“好,星儿,你肯回来就好。屋里乱,你先歇歇,我去灶下看看火。” 转身时,她的肩头仍在微微颤,却比方才稳了几分。 张云佐张了张嘴,喉间滚了滚,只挤出一声低得像蚊蚋的“嗯”。 他转身拄着案几,半跛着脚往灶间挪去。 他把劈好的柴搬到灶口,火折子吹亮,火光映在他脸上,红白交错,像被烟气呛了一下。 南星看着那跛着的背影,心头仍在微颤,却觉得他的步子比记忆里更沉,拖得地上的灰都跟着抖。 她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的西厢房门。 空气里残着檀香气,像旧衣柜里遗着的粉香味。窗边的竹篮里,几件未完的女红随风微晃,线头细得像没说完的话。 她抚去桌上薄灰,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眼眶一热。 苏梅留下的绣帕,她轻轻叠起放进匣中,又理了理铺盖,被褥晒过的味道透着暖气,针脚边有新线的光。 院中传来剁肉声,“咚!咚!”,刀口落木的声一下一下传进来,油烟裹着咸香往屋里钻。 不多时,锅里油爆葱姜的香味呛得人鼻尖发痒。婆婆在灶前翻锅,手腕微抖,张云佐在一旁切肉,刀工依旧利落,只是动作里透着几分不自然的认真。 睿睿的手指在碗沿上刮出细响,眼睛抬了抬,又被蒸气模糊。 锅里的气泡咕嘟作响,他听得出神,却又不敢离开西厢房母亲的影子太久,生怕她再忽然不见。 南星出来时,天色已暗。檐角的风带着饭菜热气,吹得油灯火苗晃了晃。 她走过去,接过婆婆手里的锅铲,轻声道:“娘,我来。” 婆婆愣了愣,摆手,又点了点头:“也好,你看看咸淡。你以前最会炖煮。” 婆婆让开灶口,姨娘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扶,却在半寸外顿住,指尖轻轻收紧,像被灶火烫着,又悄悄缩回袖里。 锅中的炖鸭咕嘟冒泡,油脂浮在汤面。边上红烧肉块、煎鸡脯的香气一层层往外冒。 张云佐端来一碗温水,递过去时手在半空顿了顿,终是稳稳放在她面前,指尖飞快地缩回。 桌上菜色渐齐,睿睿扒着凳子往上蹿,小脸亮亮的。婆婆拍了拍他的小手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别急,等娘盛汤。” 桌脚的炭火盆噼啪作响,红炭映着几人的面色,明暗交织。 风从屋檐钻入,又被热气逼回,灯焰轻晃,四个人的影子在墙上缓缓摇着,连成一片温色。 南星抬眼望着对面的三人,眼眶还有些红,神色很淡,唇角却悄悄勾起一点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她举起筷子,筷尖在碗边顿了顿,气息落稳:“吃吧。” 婆婆应了一声,先给睿睿夹了块鸭腿。张云佐依旧低头夹菜,却把盘子里最嫩的鸡脯,悄悄往她碗边推了推。 睿睿笑着,用小勺子舀了块肉,踮着脚往她碗里放:“娘吃,香!” 南星俯身接过那勺肉,夹到口中,咸香漫开时,鼻间涩涩发酸。 睿睿望着她,眼里亮光一闪,笑意一点点绽开。 屋内灯焰微跳,影子叠在墙上,碗筷轻轻一碰,蒸汽缓缓涌起,把几个人的呼吸都拢在同一口气里。 风顺着门缝卷了进来,灯火轻轻一偏,院墙的影子也被风势带得斜过去。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1章 浮生惊寐 星火沉冤 西厢房里,烛火剩了半盏暖光。 南星把睿睿的被角掖好,指尖蹭过孩子熟睡的脸,才坐到床沿。 屋梁、窗棂、旧布帘次第撞入眼底,她轻叹一声。绝处逢生的余悸一寸寸散去,只剩安稳的气息在胸口缓着。 倦意一点点上来,她靠着床柱阖上眼,不多时便沉进梦里。 恍惚间,只觉光随波动,明亮得睁不开眼。 春阳晃在水波上,御花园里草绿如洗,花开满枝,风里带着甜香。 南星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已围上一群小公主与小郡主,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地在她身边,眼神都落在她鬓边:“好漂亮的蝴蝶!” 她这才发觉鬓间簪着一支鎏金点翠的宝蝶簪,翅翼随步子轻颤。 身上月白短袄、水绿马面裙,走动时裙摆上的玉兰像要飘起来,腰间的玉佩轻轻相碰,叮的一声散进风里。 她笑着往前跑,嬉闹声跟在身后。 尚仪局的掌事姑姑款步走来,声音温和:“各位小殿下、小郡主,花园里秋千、投壶都备好了,随我来玩吧。” 姑姑牵过身前的郡主,抬眼望向南星,嘴角噙着浅笑:“轩殊公主今这装扮,去花棚下走一圈,真比花儿还惹眼。” “有什么好看的,娇滴滴的。”被牵着的郡主别过脸,反手拉住身旁的小妹妹,语气里带着盛气凌人的轻蔑。 小妹妹仰头看着她,央求道:“姐姐,我也想要那样的簪子。” 姑姑俯身温婉一笑,和颜劝道:“好啦阑珊郡主,御花园里还有好多蝴蝶,姑姑带你们去抓。” 小妹妹阑珊郡主扯了扯姑姑的袖子,仰头问道:“那姑姑可以给我戴头上吗?” 姑姑笑着应声:“走吧,跟姑姑去抓蝴蝶。” 阑珊“好”的一声,扯着姐姐的手跑向前头。 孩子们蹦跳着跟在姑姑身后,很快淹进花影深处。 南星笑着应了一声,却没有跟过去。 她站在原地张望片刻,转身朝千秋亭走去。 花棚的阴影压在石道上,风里有花香和一点水气。 她刚走过去,角落里立着个鬼祟身影。 穿素色常服的皇子,腰间挂着枚旧玉,手里攥着花瓣,正望着嬉闹人群出神。 神情怯怯的,像怕被谁看见。 她跑过去,裙摆擦过草叶,笑声带着气:“大皇兄,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过去玩?” 那皇子被吓得一怔,花瓣从指缝里掉下去。他结结巴巴:“云和妹妹,我……我还是不去了,他们都不喜欢和我玩。” “皇兄,怕什么呀。”南星拉住他的手,语气软得像哄小孩,“我喜欢和你玩,我们去翻花绳。” 皇子抬眼看她,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翻花绳?我……不会。” “我教你,快来。”她浅浅一笑,扯着他往前跑。风掠过花棚,阳光在两人影子上闪着。 御花园的花台上,南星指尖捏着彩绳,绕上皇子的指节:“皇兄,你这样勾,再往这边翻。” 他学得笨拙,手指僵着,彩线在指间磕磕绊绊缠成一团。 “别急。”她的声音低低的,指尖一点点替他理线,光透过花叶落在手上,线光柔亮。 闷响从侧方打进来,沙包砸在绳面上,彩线“啪”地散开。 她垂眼看着,眉梢微敛,俯身捡起那枚土黄的布袋,顺手抛回花丛:“谁的沙包,怎么这么冒失。” 那边传来几声压着的笑,皇子的手一顿,指尖下的线散乱,他抬眼望她,又急急低下头。 南星只当没听见,将线重新缠在手上:“来,这次慢一点。” 风掠过花枝。 沙包又从光里擦出一线,贴着她鬓边掠过,蝶簪被打得轻颤,翅上闪出一层碎光。 南星抬头,眼尾斜过去,带着几分不耐地瞥了那小郡主一眼。 那小郡主正捂嘴笑,笑意一滞,似被那一眼惊到,脚步微微一乱,又怯怯地挪近。 “姐姐,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轻,被风一吹就散。 南星眼睫垂了垂,抬手把沙包递回去:“拿好,别再丢过来了。” 她重新坐下,抬手理了理那根散开的线。 皇子迟疑着伸出手,指尖僵硬地跟着她的节奏翻动。 彩线在两人手间翻出花形,线光在阳光下交错。 花丛那头传来几声笑,夹着窃语。 “这大皇子朱常洛也真可怜,也只有这个妹妹肯理他。” 那语调尖细,像要掐断风。 南星指尖一顿,抬起头,正瞥见小郡主抬手,沙包在日光下划着弧线,直奔鬓边。 她甩开花绳,伸手接住,布袋在掌心一沉,眼底的光也跟着冷下去。 手腕一抖,沙包划出一线劲风,闷声砸在小郡主的额头。 “哎哟!” 岳阑珊捂着头跳出来,额角一片通红。 风卷起花瓣,蝶簪在她鬓边轻颤,光一闪,便沉了下去。 南星猛地坐起,气还没缓过来,鼻端仍是那股花香,甜得发腻。 烛火在眼前晃,她下意识伸手摸鬓,却只摸到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转头看了眼睿睿,孩子仍在熟睡。 闭上眼,梦里的光影却一幕幕翻回来,郡主的哭声、滚落的沙包、簪上颤的蝶翅。 她抿了抿唇,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梦里的场景,好像听岳清澄提过……怎么会亲眼见到? 莫非虞婆婆的魂梦香药力未散?亦或,那香里真掺了蛊? 她起身下床,窗外灰白的光透进来,烛火只剩一点暗红。 光线在她眼底晃了晃,耳边忽传来远处的动静。 地底“咚!咚!”的震颤,轰隆隆的闷响随之压上来,像夜里被困住的风势。 睿睿在梦里翻了个身,睫毛轻颤,随即撑起上半身,小声问:“娘,怎么了?” 南星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将他轻轻按回枕边,声音放得更柔:“没什么,外头有点声响,你接着睡,娘在呢。” 她轻轻拍着,将睿睿哄睡,转头,门外晃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迟疑着没敢进来。 南星隔着窗纸看清他的轮廓,便扬声开口:“云佐,进来吧,我没睡。” 门帘被轻轻掀开,张云佐跨步进来,目光先落在睿睿仍睡着,才松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南星时,眉头又皱起来:“外头全是府衙的兵马,听说是去抄黄府的,阵仗大得很。” 南星没接话,起身便去抓桌上的包袱,反手背在背上,利落勒紧系带:“我得出去一趟。” “出去?去哪?”张云佐皱眉追问。 “城东。”南星干脆应声。 张云佐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满是不解和担忧:“这兵荒马乱的,你去做什么?还背着包袱?” “缉捕的辛都督我认识,”南星抬眼看向他,语气笃定,“我去做人证,也为逝去的姐妹讨个说法。” 这话刚说完,门口传来婆婆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星儿,不是婆婆不放心你,你刚回来,这种官非之事,别去掺和了!” 婆婆掀帘进屋,眉头拧得更紧:“人家能半夜带兵缉拿,必是握有确凿的证据……” “他们躲在镇子里数十年,狡猾得很。”南星拽了拽包袱,“我上次走得急,忘了把证据给辛都督,必须去一趟。” 南星回头望了眼睿睿,孩子睡得安稳,呼吸轻浅。 她转向婆婆,伸手轻拍她的手背,语气平静:“娘,别担心,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 婆婆喉头动了动,没再劝,只是盯着她肩上的包袱。 南星系紧带子,转身出屋。 马蹄声、吆喝声从街头滚来,沉在夜气里,越压越近。 南星走出家门,巷口已挤满了人。 街坊们探着脖子往外看,有人惊叹:“真没想到,平日施粥赠药的黄老爷,竟养了个妖怪。” 另一人接道:“难怪我奶说她未出阁时,张兴萍就是这副样子,盘踞镇上这些年不老不死,竟拐了这么多少姑娘。” 人群最前头,差役正沿街张贴告示。 宣纸被风掀得呼呼作响,黑字铺满整张: 今有宁安关镇城黄氏府邸张兴萍(女,年九十八),狼子野心,盘踞地方逾一甲子,诱拐良家,残害妇孺,罪恶累累。 受害者逾数千人,更涉郡王妃失踪迷案,触犯天威,属大逆重罪。 从犯黄金来(男,年六十二),助纣为虐,庇护作恶,同罪。 奉钦命,蓟州都督辛澜玉率兵缉拿,查抄黄氏府邸全址,三进九院、铺面作坊货场,占地二十余亩。 附:镇南药坊两间,镇西药坊三间,镇北药坊一间。 凡知情不报、包庇藏匿者,同罪连坐;揭发者重赏。 都督府印 蓟州府印 泰昌元年八月十九日 宁安镇衙署印。 字迹沉重,墨未干透,印章的红晕在白纸上渗开。 “都督府亲自来的,怕是要抄家灭族了。”有人低声道。 “张兴萍那老妖婆,活到这年纪,还能干出这种事,真是天理难容。” 南星顺着兵马的方向往东走,街面被尘土糊得发灰,铁甲的回声从远处一阵阵逼近。 星月桥横在前头,石栏潮冷,桥下的水被马蹄搅得浑。 刚踏上桥,就见两名乞儿蹦跳着从对面跑过,衣衫破旧,脚上裹着布条,脸上抹着灰。 她脚步一顿,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停,发觉并无异样,只是寻常的讨命人。 脑海里却闪出与苏梅送锦帐出门的那晚,鬼童兄妹也是这般笑着迎上来。 她轻轻呼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弯腰放进乞儿手边的破碗里。 铜板碰着碗沿,叮的一声脆响。 乞儿兄妹愣了下,随即弯腰作揖,小声道谢。 她嘴角微弯,笑意淡得几不可见,脚步没停。 过了桥,黄府前的混乱撞进眼里。 两丈高的院墙下,甲胄鲜亮的兵丁半圈围着府门,长矛斜指地面,将围观的百姓拦在丈外。 “退后!不许靠近!”喝令声一阵紧过一阵,压过人群的嗡嗡议论。 人群里南星被推挤着往后退,肩被撞得一晃,掌心抚在墙才稳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朱漆的大门敞着,她踮脚望进去,门廊下的影子被火光切碎,映在地上,晃得人眼乱。 几个仆役被反剪着手拖出来,麻布头巾滑到脖颈,灰尘糊满脸,脚步虚浮,鞋底在石上摩出沙声。 押解的兵丁一推,他们身子一歪,连着撞向街角的囚车,铁链叮当,像冷水打在铁上。 哭声从门廊下挤出来,几个老妈子被推着往外,嗓音又尖又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碾药的……” 话未落,便立刻被兵丁厉声喝止:“闭嘴!到衙署再说!” 又有几人被拖出,都是管事模样的男人。 腰间的钱袋被一把扯落,碎银在石板上乱滚,叮叮直响。 “还我!”正中微胖的管事猛地伸手去抢,刀柄随即砸在背上,闷声一响,身子一折。 他疼得蜷起,被兵丁按着头往前拖。 人群里传出一声倒吸的气:“那是黄府的管账……平日多神气啊。” 南星踮起脚往门内望,却没瞧见辛澜玉。 火把的光从门里泼出来,照见更多兵丁往外涌:有的押着人,有的扛着账本、匣子,还有的抱着成捆的绸缎。 院内忽地一阵骚动,铁链拖地的声线划破喧嚣。 几名兵丁死死扣着张兴萍,从门里拉了出来。 她身形丰腴,深色袄裙宽大得体,银簪绾得极紧,头发一丝不乱, 脸色蜡黄,三角眼亮得像淬了毒的钩子,掠过人群时,众人齐齐往后缩。 “撒手!”她猛甩胳膊,粗哑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发麻,“狗奴才!敢这么架着老娘!” 她踉跄两步稳住身,猛地回头,三角眼瞪得溜圆:“你们凭什么来黄府抓人?瞎了狗眼看看这门楣!我们可是给宫里供药的御用商!” 她扬起下巴,指向府门,语气满是轻蔑:“现在放了我,当没这回事,不然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校尉从门内大步走出,甲片在火光下闪出一线冷光。 他没急着开口,只从腰间解下一册明黄色封套的文书,抬手一抖,纸声清脆。 那目光如刀,直剜向张兴萍:“御用商?诱拐良家、涉犯王妃的御用商?” 册子往前一递,封面上“钦命”二字在火光里亮得刺眼,“这是圣上亲批的缉拿文书。你再多辩一句,便是抗旨。” 张兴萍的目光刚触到那抹明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喉咙动了动,话卡在气口。 眉目一转,胸口起伏两下,她忽地“呸”地啐了一口:“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未及说完,校尉眼神一动。 两名兵丁上前,一人捂住她的嘴,一人扯着锁链,将她拖向囚车。 银簪松了半支,几缕头发散下来,她仍在呜呜地挣扎着瞪人。 黄金来紧随其后,绸缎袍扯出几道裂口,脸上糊着灰,双手反绑在身后,垂着头,再没了往日的体面。 兵丁架着他快步走向另一辆囚车,铁链磕在地上,叮当直响。 随后,三房妻妾、儿女和府里仆役被一拨拨押出,哭喊声、脚步声、呵斥声缠在一起,撞进火光。 围观的百姓被逼到街角,议论声像潮一样起伏,黄府门前的乱影在火焰里一层层晃动。 南星趁乱往前挤,袖口被拒马上的铁蒺藜刺出个洞。 守门的兵横着长矛,喝道:“闲人不得近前!” “我有要事见辛都督。”南星声音冷静,抬眼迎上那兵丁的目光。 兵丁皱着眉,长矛横在胸前,并未让开。 南星目光掠过他肩,落向街口。 领队的校尉在核对名单,甲胄映着晨光,亮得发白。 他抬眼望了眼囚车的方向,手里掂着什么,细碎的金光一闪即没。 视线在指尖顿了顿,嘴角若有若无地一动,随即抬手,将那物揣进怀里。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2章 妖祸临门 尘埃未定 南星的目光还钉在那名校尉身上,门内忽然窜出怪声,嘶哑交杂,像猪叫又像犬吠,声线裹着腥湿从人群缝里挤过来。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黄府门前的兵丁正牵着畜生往外拖,那几头猪肥得发胀,肚腹被拖得左右晃动,皮下青黑的血络成簇鼓起,疮口里黏黄的浆水如细线般往外挂着,白虫沿着创边翻滚乱钻,药腐味和畜膻被晨风一卷,从猪身上抽起,带着湿气直冲到人脸上。 “轻点,轻点,”圈夫被兵丁推搡出来,脚下一滑跪在石沿,手扒着台阶,仰脸冲牵猪的兵丁喊:“那可是喂过当归、陈皮、檀香药渣的,你们赔不起……” 话未落,牵索的兵丁斜睨一眼,冷声顶回去:“少啰嗦,药猪还是瘟猪,我们分得清。” 随即一脚横踹,将他掀翻在侧,膝骨磕在石边,“咚” 的一声闷响。 人群先静了一息,随即乱成一片,反胃的气声此起彼伏:“呕!这肉铺的猪?是这样养的?” “把这种生虫流脓的猪掺好肉卖?亏我还常来买,真是瞎了眼!呕!” “难怪她自己开铺子还买别人的整扇猪,原来是遮人眼的!” “你别说,卖给她的那些也不是啥好人,昧良心的东西!” 更有人接话,声音带着风往这边刮:“可不是?自己开肉铺还成天成批整扇地买,谁瞧着都该起疑,那些卖给她的,也不问问缘由?” 那些带刺的话从噪声里一根根钻出来,像针尖直抵耳骨。 南星呼吸微一滞,指尖在袖中扣紧,脚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有人侧头张望,她立刻垂了垂脸,假作看脚边石缝里的尘,腥膻顺着晨风打在颊侧,凉意一点点往胸口沉下。 院里忽地闷吼翻上来,像厚木板下挤出的喘声,门楣上的尘屑一串串落下,石板轻轻发颤。 人群“轰”地一散又一挤,尖叫声夹着推搡声砸在一起,尘土顺着脚面往上窜,小孩哭着攥紧大人衣角不肯松手。 几个闲汉弓着腰往队前凑,脑袋伸到长矛边沿,直盯门里。 无措的兵丁踉跄着从门内冲出来,甲片在晨光下乱撞,脸上全是灰与汗:“大、大人……地、地下有妖怪,虎面熊身的怪物……还、还有耗子,斗大的耗子,猞猁一样的东西,怎、怎么办?” 领队校尉手已搭在刀柄上,眼也没眨:“慌什么?带几个人进去就地宰了便是。” 院里随即又是一记重吼,像铁被硬生生扭折,腥热扑过来,夹着潮木与药腐的味。 这一声吼比方才更闷更重,震得人耳膜发疼。挤在前头的几个人脚下一虚,有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也有人咬着牙抓住旁人的袖子,往后退去。 南星心头一紧,那声嘶吼像从山林深处翻回来。 星岩山的断树、乱石、血泥闪在眼前,张云佐被拍得骨折扭偏,倒在血泊里。 那头虎面熊扑下来时,她反手抄起他落在旁的猎刃,刃上的那阵冰凉在记忆里掠过。 一瞬,足够让她背脊发紧。 人群忽然被一根拐杖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背后挤到门口,发丝灰白,衣衫破旧,声音沙得像砂纸:“大人且慢动刀,那些畜生都中了毒,碰不得。要杀,也得封门,用火闷。” 校尉侧脸看她:“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讲?” 老妪抬手拨开鬓发,另一侧那只死眼灰白发亮,像被灰水浸过:“老身这一目,够不够凭据?信我,莫让气窜出来。” 那嗓音带着股熟悉的沉缓,南星的目光越过人群,浑白的独眼,裂纹的拐杖,竟是当初把保命戒指塞到她掌心的独眼老妪。 兵丁的脚步在门槛边顿了顿,方才的兽吼又从下层拱起,石缝里的尘往外抖。 南星自人缝里踏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压住了乱响:“我可以佐证,婆婆所言不虚。虎面熊罴力大无比,我丈夫就是被它所伤的。” 校尉眉梢一拧,按在刀柄上的手往里扣了半寸,声线压低:“你丈夫?这话当真?” “当真。”南星目光沉定,字字恳切:“此刻若放兵卒下去硬拼,一旦惊散,四处乱窜,镇上人家怕是要遭殃。” 风从街口卷过来,腐臭与血腥在巷里打转,甲胄上的白光一点点爬到校尉的颧骨,他指节收了收,目光落回门内。 喉结随之一滚,他开口时声线压得比巷口的风还低,却字字穿透乱响:“副官,来,带两个兵,立刻去巡检司库房。” 副官立刻上前半步,甲片碰出一串脆响:“末将在。” 校尉微微前倾,指节点了点脚下石板:“传话给巡检司,半个时辰内,让司吏把库里桐油悉数运来,越多越好,里头那些东西窜出来,他那巡检司衙门也别想再开门做官。” “得令。”副官抱拳,刚要转身,校尉又补了句,声音冷了几分:“再让巡检司派两个杂役,去寻本镇的里长,看看过冬柴有多少,多带些人去搬,越多越好!” 副官应声,转身就走,边跑边扯着嗓子招呼兵丁,脚步声很快掺进街口的杂响里,朝镇中那头散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门前这边的乱声稍稍压下一层,院里异兽的闷吼还一声声顶上来,守着拒马的兵丁握刀的手还绷着,眼神却一刻不离那扇敞开的府门。 南星看着那队人马带起一股尘灰趟出街角的缝隙,趁着这点空当往前挪了半步,抬声唤道:“大人。” 校尉回头,目光从她脸上扫过:“你还有何事?” 南星解开肩上包袱的系带,从中取出一个暗铁色的小匣,双手托起:“我是宁安镇的村妇,前些日子随辛都督一并归来的。这匣里装着这些年受害人的名册,烦请转交都督。” 铁盒在晨光下沉沉一晃,校尉伸手接过,指尖掂了掂分量,顺势扳开搭扣。里面躺着一本薄册,纸页被翻得有些起毛,他拇指一页页拨过去,墨迹密密的人名在光下排成一行行,眼皮垂了垂,又抬起。 “辛都督已奉命先回京复旨,”他合上铁盒,搭扣扣紧,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宁安这边的查抄,全由本官负责。这个我收下,日后自会上呈,若有功劳,也少不了你一份记赏。” 南星刚要再开口,校尉已经把铁盒收入怀中,掌心按了一按,转身朝门内大步走去,甲胄与刀鞘在身上撞出一串硬响,很快被院里的吆喝声吞没。 街口的风又往这边卷,骂声、抽泣声和远处搬柴的吆喝在巷子两侧打着转。 南星这才回身,想同独眼老妪说句话,目光顺着方才那根裂纹拐杖拨开的那条缝一路找过去,前头全是被挤回来的背影与肩膀,老妪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人群里只剩几根新架起的木杆在晃,兵丁在黄府门前清出一块空地,把一捆捆柴往里拖,桐油坛被滚到墙根,坛身蹭着石板发出闷响,高墙在晨光下越发冷硬。 她正盯着黄府门楣出神,背后忽然有人挤近,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按在她肩上,熟悉的气息压低在耳侧:“星,你忙好了么?” 南星一怔,回头看见张云佐跛着脚挤进来,额角汗珠滴落,鬓发被晨风吹得乱飞,衣摆沾了泥。 “睿睿醒了,找你找得嗓子都哑了,”张云佐喘着气,眼还往黄府那头扫了一眼,“婆婆抱着都按不住,哭着要娘。” 南星压了压心口那口闷气,点头道:“嗯,已经把佐证名册递上去了。我们回家去吧!” 张云佐点了点头,伸手护着她往人群外挤,怕碰到她,又不自觉挡在前头,肩膀一次次替她撞开人潮。 有人被挤得不耐,猛地回头瞪了一眼,看清是镇里的张屠户,嘴里嘟囔了两句,还是把身子侧过去,让开了半步。 出了那圈甲胄冰冷的光影,街口的风一下子灌上来,腐腥味被冲淡不少,只余远处兵丁的号令声断断续续压在屋檐上,柴捆拖过石板的摩擦声在背后一路拉长,被他们一点点甩远。 穿过巷口时,南星回头望了一眼,黄府高墙后隐隐有烟气往上爬,和晨雾混在一起,看不出是雾是烟。 她收回目光,跟着张云佐转进巷子,巷子里议论声仍在,几位婶婶已经簇着迎上来。 “南星,那妖妇把你们骗到哪里去了?” “你们被那妖妇骗了,南星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问话一声接一声扑过来,有人伸手拽住她的袖子,有人往前凑着探看,闹哄哄的人影几乎把窄巷堵满。 南星抬臂挡了挡,侧着肩往里挤,声音压得很低:“家里孩子哭,先得回去安抚。婶婶们等府衙告示贴出来,自然就明白了。” 话丢下,人已经往里走了几步。她肩头一沉,硬生生挤出一条窄路,掌心擦过巷墙潮凉的砖面,顺着巷子往里去,身后嘀嘀咕咕的嚷声渐渐压下去。 院门虚掩着,门环随风轻轻晃着,碰在木板上发出低声的撞响。 婆婆抱着睿睿在廊下踱步,怀里那团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脸上还挂着没干透的泪痕,嗓子喊哑了,声音又干又哑,还在往外挤:“娘……娘……” 南星脚步一紧,跨进门槛,唤了一声:“睿睿。” 睿睿像是被这一声唤点醒,猛地从婆婆怀里挣出来,小鞋歪在脚脖子上,跌跌撞撞扑到她腿边,双手死死拽住她的衣襟,鼻音发重,却不再大哭,只一下一下打着哽。 姨娘攥着块没缝完的碎布,指节把布边捏得起了皱,见南星稳住孩子,脸上挤出个怯生生的笑。 婆婆抬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掌心的汗,嘴里念叨:“这孩子醒来就找你,外头又乱,姨娘和我哄都哄不下来。” 南星弯腰把睿睿抱起来,额头贴了贴孩子殷红的脸颊,低声道:“是娘不好,没注意时间,以后不把你丢下了。” 姨娘收好工具走进厨房,片刻后转身捧着瓦碗出来,白气直往上冒,温声朝着廊下喊:“娘,云佐,粥好了,都来吃吧!” 目光折到南星身上,她犹豫了一瞬,唇边先蹦出半个音节:“姐……”顿了顿,忙把袖口往下拢紧,低头改口:“大娘子,粥正热。孩子我来喂,你先垫两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南星抱着睿睿,指尖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眼底掠过一丝清亮笑意,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玩味:“你,还怪会说话的。” 姨娘 “啊” 了一声,耳根瞬间红透,手都有点发僵,慌忙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碗沿,小声嗫嚅着圆话:“我…… 我一时嘴快失了规矩,娘子莫怪。” 她把碗放在案上,勺子在粥面拨了两下,又用帕子试了试温度,抬头偷瞄了眼南星的神色,才小声续道:“娘常说以前你撑着这个家,辛苦得很,娘子你受累了。” 俯身做到石阶上,往南星身边凑了凑:“娘子,我来喂他,娘子你先坐,趁热吃。” 婆婆笑盈盈上前,在围裙上抹了抹掌心的汗,伸出双手,嘴里劝道:“睿睿乖,先跟奶奶坐着,让你娘吃口热的 ,她从早忙到现在,还没沾早饭呢。” 睿睿眼睛还黏在南星身上转了转,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睿睿陪奶奶吃,奶奶不用抱,娘吃完再来陪我。” 南星顺势将睿睿放下来,他双脚踩稳,小腿挪上石凳,在石桌旁坐好。 婆婆听了笑出声来,从姨娘手里接过那碗粥,小心放到睿睿手边,又把他的小手按在碗沿上稳了稳,叮嘱道:“慢点吹着吃,别烫着嘴,洒了可惜。” 张云佐在旁看着,原本绷着的肩膀这才松下来,伸手把另一只碗往南星面前推了推,嗓子里挤出半句笨拙的缓和:“好了好了,都别说这些,趁热吃,一会兵马走了,还要出摊呢。” 婆婆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南星,抬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掌心的汗,叹了口气道:“星儿,好歹也算从那边活着回来了,等会吃完,还是带点东西去你爹坟前走一趟,叫老人家心里有个数。” 张云佐手指在碗沿上顿了顿,目光下意识落到南星脸上,南星低头舀了口粥,咽下去,指尖在碗底轻轻敲了一下,抬眼看他,微微点了点头:“嗯,吃完就去。” 张云佐应了一声,喉结滚了滚,接话也顺着落下去:“成,那吃完就收拾些纸钱供果,我去车上翻两块顺手的肉,再切净了装好,一并带上。” 院里一时只剩勺子碰碗的轻响和粥气往上涌的热气,睿睿伏在石凳边,小口小口往嘴里吹了又吹,婆婆不时伸手扶一扶他的小臂,姨娘在旁边捧着碗,目光一会落在南星手边,一会落在孩子脸上,耳朵一直朝这边竖着,却始终没把人声插进来。 粥碗见了底,案上热气淡下去,外头街口那头原本围着黄府的议论声也散了些,隐约只剩三五句关于张兴萍的闲言碎语,被风掀过屋檐飘进来,混着远处柴车碾石的闷响。 张云佐放下空碗,起身去角落里挪肉车,推着车身往院门近处停了停,瞧了瞧车上帆布裹着的那几块胚肉,又回身拎起案边刀架,正琢磨着回头切几块干净的装盘。 巷口忽然传来几记靴底踏石板的硬响,步子不快不慢,往他们院门这边直过来,紧跟着门环被人一把提起又放下,铁圈碰在木板上,发出闷声一响。 婆婆下意识抬头,南星已将碗搁在案上,顺手把睿睿往婆婆身边带了带,又替他拭去嘴角的粥迹,抬手扶住门板边沿,随口道:“门没上闩”,便将院门向内一带。 门板向里拉开,门口站着两个身着皂衣的官差,腰间悬着牌符,袖口沾着未散的尘灰。 为首差役目光扫过院内,先瞥见院角那辆肉车,又顺着车柄瞧见一旁的张云佐,这才收回视线,对南星拱了拱手,嗓音压得不高不低:“这里可是贩卖猪肉的张家?” 南星身子微微一侧,避开门板的棱角,抬眼看他:“正是,不知官爷找谁,可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那差役已经越过她肩头,看清肉车旁那道身影,眼神一凝,抬手指了指:“张云佐?” 张云佐手还搭在车栏上,听得这声点名,掌心在木栏上一紧,转身应道:“在” 差役几步踏入院中,一把扣住他臂膀,语气不带弯转:“正要找你,衙门有话问,跟我们走一趟吧。”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3章 肉案风波 妖妇窜逃 “当——” 饭勺落在石桌上的脆响,像在每个人心头敲了一记。 婆婆顾不得溅出的粥水,目光在院门与南星之间惊惶游走。 她的眼神像受惊的雀鸟,在南星紧绷的脸上跳了一下,又猛地扎向空荡的门前,最后落回她眼中,声音发颤:“星儿……你告诉娘,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姨娘快步挪到石阶边,指尖还带着粥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停在婆婆身后,嘴唇发干:“大哥他……怎么好端端被衙差带走了?” 南星的目光还追着院外那两个押着张云佐的背影,胸口一紧,硬把那口气压下去,回头挤出平稳的声线:“婆婆别慌,官爷说是问几句话,不会如何。” 婆婆的眼神从她嘴角一路上移到眉心,看见那道僵紧的纹路,手掌在围裙上抹了抹,嘴里应着:“不慌,不慌……”声音却轻得发抖。 睿睿的身子往前倾着,眼睛直盯着院门方向,猛地从凳上滑下,拖着小鞋跌撞了两步,一把拽住南星的衣角:“娘,他们把爹爹带去哪?” 南星俯身按住他肩,往婆婆那边带了半步,掌心在他后颈揉了一下:“睿睿乖,跟奶奶、姨娘在家等,娘去看一眼,很快回来。” 孩子喉咙堵着气,嘴唇抿得发白,抬眼看向门外,小声道:“娘,你去吧,要快点回来,把爹爹一块带回家。” 南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转身匆匆追出院门。 两名差役押着张云佐并未走远,脚步刚到巷口转角。 南星几步追上,靴底在石板上踏出急促回声,靠近人影才开口,声音压着,却带着冲劲:“差爷,杀人见伤,捉贼见赃,如今口供没问,赃物未查,就先把人拽走,这是何道理?” 为首差役停住脚,肩头一沉,回身冷声道:“早上有人报官,说鲜膘坊拿好肉掺着瘟猪卖,害了人。你家夫君常给她们供货,这干系躲不开,押去州衙问话,是规矩。” 身侧差役眼神略软,瞥了眼街巷里那点人影,压低声线:“张家娘子,我们奉差行事,你莫拦太紧,省得双方都难看。” 他们一左一右扯住张云佐,把人往前带去。 街尽头的风顺着河道灌来,巷里铺面门板紧闭,原先支摊的地方空着一大片石地,几辆车架靠墙,掀开的帆布边被风一卷一卷翻着。 日头已抬到桥身半截,河面发白,水光在石台边缘一圈圈晃。 星月桥北的空地,张云佐停下脚。差役回身打量四周,目光落在街边那块油亮的石台上:“你平日就在这里卖肉?” 张云佐点点头,嗓子发紧:“嗯,摊车横在这,肉在石上切,这几年一直在这儿。” 差役掏出册子与笔,舔了舔笔尖,低头记了几笔,又抬头与同伴对视:“这儿离鲜膘坊不远,来往倒也方便。” 那句“方便”落进耳里,像灰尘里被钉了一颗钉。 南星听到这话,脑中闪过黄府门前那些刺耳的闲言,胸口那股火被风一拱。 她往前跨上前,抬眼直视:“两位差爷,鲜膘坊做的是昧心勾当,我夫君不过卖肉糊口。认的是肉好坏,不认人心好坏。她们来买肉,在他眼里同旁的主顾无异,谁能看出她们要拿去害人?” 差役把毛笔夹在指尖,抬眼看她,眉头一点点压下来:“镇上卖肉的不止你一家,街坊们说,她们常来你摊上整扇整扇拿。张家娘子,你一句‘不知情’就能撇得干净?” 南星呼吸压了压,语气却稳:“官爷这话岂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卖的是自家宰的好货,刀口干净,骨缝里都不带血沫,这些年街坊邻里都吃在嘴里。如今要翻旧账问他知不知鲜膘坊的心思,实在强人所难。” 她目光定定看着差役:“差爷若疑,他卖的是不是好肉,可以去镇上打听。但鲜膘坊买去怎么用,谁家摊能管到别人门里去?若光凭‘常来买肉’四字就扣罪,将来谁还敢做生意?” 差役眉心拧死,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牌符,声音陡冷:“这些话留着进衙门同知州去说。今日人要带,你再堵在前头,就是妨碍公差。” 张云佐在旁听着,掌心在皮围裙上擦了擦,抬头拱手:“差爷,我跟你们去。该问的问就是,我们清白不怕查。南星,你先回去,娘和孩子还惦记着。” 南星看了他一眼,喉头动了动,又转向差役,眼神已收稳:“人你们要带,我不拦。只是话得说清楚。我夫君卖肉这些年,账一本本都在案上记着,谁来买、哪天来,都写明白。我回去取账本给官爷看,也好有个凭据。”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连账都不看,只听风声就下枷锁,冤了本分人,将来真有坏心思的,只怕更敢钻空子。” 两名差役对视,为首那人指尖在牌符上轻轻敲了两下,目光仍落在她脸上,语气压低:“娘子要佐证,不光账簿得带,你家案头今朝宰的好肉也拎几块来。州衙老爷验得细,见了真东西,问话也省些周折。快去,莫让我们久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话音落下,南星袖底的指节绞得发紧,唇边刚起的音节还没来得及吐出来,身侧那名差役先一步接上话头。 他微微点头,神情带着熟门熟路的从容,往旁侧挪开半步,把人引向桥下阴影:“我们在这儿等,张家娘子你利索些。” 南星嘴角勉强往上抬了一下,像是把要说的话都压在这一笑里,朝他们拱手,腰身一弯便收回,转身顺着巷口急走。 风顺着街巷刮过,她只觉背后街坊视线落在肩胛骨上,一刻也不敢停。 转过巷角时,姨娘正扶着门扉探头往外看。瞧见她的身影,慌忙闪开,让出路来。 婆婆坐在廊下石凳上,手里绣着半只虎头鞋,睿睿趴在她膝头,凝望着地上的蚂蚁。 听见脚步声,婆婆手上一顿:“星儿?云佐呢?” 睿睿应声抬头,从凳上滑下,一路跑到门口,脚尖在石上绊了一下,扑到她腿边仰脸看着:“娘,爹爹……”。 南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实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漾开一个极淡却令人安心的笑容。 迎上婆婆焦急的目光,声音沉静如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鲜膘坊的猪肉出了事,官爷请云佐去过个话,很快便回。” 婆婆指间绣线绷了半晌,这才慢慢松开,鞋面被她抚了两下,像是在顺气。门口的姨娘也不再探着身子,人往里靠了靠,扶在门扉上的手悄悄放轻。 说完,南星俯身在睿睿耳边快速而低沉地补了一句:“听话,跟奶奶坐好,娘跟爹爹去趟州府,一会给睿睿带些糖葫芦回来,好不好。” 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转身走入屋内。 屋里光线暗,案上一摞账本压在旧铜秤下,纸边被翻得起毛。 南星伸手抽出属于鲜膘坊的那册,又从箱里拖出两册旧账,叠在一处,指尖抹过封皮,带出一点纸灰。 她回身时顺势从桌上拿起小包袱,把账册塞入其中,系紧勒好,提在手心里,脚下带着风地跨过门槛。 婆婆在门口等着,见她提着包袱出来,只伸手把睿睿揽进怀里:“星儿,你性子直,小心些,话少说,别顶撞官府。” “娘放心。” 南星脚步顿了顿,抬手帮婆婆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我只摆证据,不逞口舌,定把云佐平平安安带回来。” 她的指尖触到婆婆发凉的耳尖,又补充道,“中午若我们没回,你让姨娘热些剩粥,别等我们。” 墙边肉案旁,帆布半卷着搭在车栏上,底下露出早晨留下的两块后胯肉,筋理分明,刀口干净。 南星快步走过去,抬手把帆布全数掀开,指腹在肉面按了按,红肉透着润亮的水光。 她从案边抽起那柄窄背刀,刀锋一进一出,沿着筋理把一块肉削成规整的几段,瘦肥分开,单拣筋清骨净的那几块叠到一旁。 姨娘不知何时已从门口挪了过来,手里攥着一张油包纸,纸角被捏得皱成一团。见她停刀,忙上前一步,把纸在案上铺平:“娘子,用这个包着。” 南星抬眼看了她一眼,把那几块挑净的肉挪到纸上,包口向内一折:“看着挺闷的,做事倒比我还细心。” 姨娘指尖绞着围裙边角,声音发紧又实在:“我跟着大哥摆了一年多摊,别的帮不上,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打打下手。娘子就莫要拿我说笑了。” 她说着从怀里又抽出一张薄纸覆上,把四角抻平,三两下用麻绳捆紧,绳结扣得死实,掌心在肉包上按了按,递到南星手中。 南星接过肉包,掂了掂,心里明镜似的,这肉一去,多半是填了那两位差役的私囊,绝到不了州衙的案头。 她回身看了眼案下竹篮里的猪心猪肺,各切了一刀,对姨娘吩咐:“案子上的肥瘦你分两份,把这些也一并包进去。” “哎,我这就弄。”姨娘立刻应下,从案下翻出几张油纸,把她切好的猪心猪肺在案边的清水盆里冲了冲,便动手细细包裹。 南星把手里的肉包和账簿小包挂到臂弯,冲婆婆挤出一点笑意:“娘,我去了,睿睿就劳烦你看着些。” 她又俯身在孩子额头上点了一下,低声道:“睿睿乖乖听奶奶的话,娘去帮爹爹说话,说完就回来。” 姨娘已把那肉案收拾妥当,擦了擦手上的水迹,跟着她一同往门口送。 门前,南星回望了一眼,转头对姨娘低声道:“家里就有劳你照顾了,娘年纪大了,睿睿也还小,烦你多看着些。” 姨娘连忙摆手,语气急切:“娘子放心,我守着他们,不会出乱子的。” 南星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院中,掌心在包袱上轻轻一按,便提着东西转身出门,脚步快而稳。 星月桥头,抄家的辎重板车还空着多半,两名差役正靠在桥柱旁歇脚,张云佐被缚着双手坐在车上,绳头落在为首差役掌心,人站在一旁,脚边影子被日光压得很短。 听见脚步声,差役站起身:“账本肉品都带来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南星快步上前,先把装账本的包袱递过去,再将手里的肉包往前送了送,语气恭谨又热络:“劳烦两位差爷在这儿等这么久,这点肉是今早刚宰的新鲜货,您二位拿着。” 指节压着油纸边缘:“肥瘦都有,还拣了点新鲜下水,都收拾干净了,路上辛苦,回去炖锅汤,也好暖暖身子。” 为首的差役瞥了眼肉包,油纸渗着油光,分明是挑过的好东西,脸色缓和几分:“你倒会办事。” 说着也不推辞,接过去塞给身侧的同伴,又把账本翻了两页,“既是带了证物,就一起走,省得回头再跑一趟。” 南星立刻看向张云佐,二人的目光一瞬对焦,他眼里的焦虑在看见她时淡了大半,低声问:“娘和睿睿还好?” “都好,你放心。”南星抬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 为首差役抖了抖手里的绳头,不耐烦地催道:“别磨蹭了,抄家的队伍都快到州衙了,我们还没起身,赶紧的吧,这一路到蓟州府,少说也得走上大半程路。” 南星紧了紧臂弯里的包袱和肉包,顺着车辕攀上去,在他旁边坐下,膝盖并着,腾出的一截板面只够两人挪开半个拳头的空隙。 为首差役翻身上车尾,另一人去前头抓住缰绳,马鞭在空中过了一圈,啪地抽在马臀上。 板车一抖,压上桥面旧石,车轮碾过石缝,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星月桥下的水被日光照得发白,水面翻着细碎的光点,从车厢底板缝往上晃。 日头一路往西偏,早先那点凉意早被晒散了,暖阳直照在人脸上,晒得眼睛发涩。 马蹄在石路上打着节子,先是清脆,走得久了,声音也带了困倦。 板车在尘土里颠着,蓟州城楼的轮廓从热气里慢慢浮出来,灰墙在日光底下压得沉,城门洞里一片阴影。 板车在府衙前停住,门楣上“蓟州府”三字被西晒的日头照得发亮,门檐下的阴影刚好罩住车轮。 红漆大门半敞着,两个守门的差役拄着木棍站在台阶两侧,瞥了眼车上的人,又去认差役腰间的牌符。 为首的差役往前递了递手里的绳头,沉声道:“宁安那边押来的,张家屠户张云佐,案子挂黄氏名下,文书在这,先送进去登记,再押去后院看管。” 小吏迎上前来接过文书,低头飞快扫了一遍,转身小跑着往里头去。 押车的兵丁一左一右将张云佐从板车尾带下,人走得极稳,鞋底在石板上碾出一串带尘的印。 南星跟到廊下,看着那截绳索在拐角处一晃便隐进阴影里,胸口那股闷气越堵越紧,掌心下意识地按住包袱,把几册账本死死压在臂弯。 “当——” 铜锣自前院炸开,声线贴着廊檐一路滚过来,很快连着第二记、第三记,一声高过一声。 有小吏气喘吁吁从前头奔来,脚步在廊角一顿,高声嚷:“宁安黄氏那案子对不上号!囚车送来的,只见二房、三房和一堆家奴,主家黄老爷、黄氏大夫人,都不在监牢里!”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4章 狱中之约 耳畔还滚着铜锣的余音,院里叫喊声此起彼伏,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肃杀之气罩住,渐渐低了下去。 差役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冲出,朝牢房那头挤去,腰刀与铁牌相互碰击,发出急促碎响。 狱吏腰间成串铁钥随步伐晃动,互相撞击,翻出片片跳跃的金斑,光点晃着扎进南星眼底,刺得她视线猛然收紧。 清晨黄府门前的景象跟着在脑海里翻涌。 校尉握刀的手从腰间微微挪开时,指缝间的一抹金色被晨光勾出清晰轮廓,薄窄如折过边的叶金,顺滑若久盘的元宝沿。 待那手重新扣住刀柄,甲片一合,那点金光便被彻底闷熄在缝隙里。 南星的呼吸在胸口打了个结,耳边的喧声一点点逼近,像是从远处重新涌回。 忽然,一声暴喝从前院中传来,像刀刃掠过空气:“不论共犯、疑犯,统统收监!” 那声未落,脚步已踏进廊下。 肩头骤然被人一左一右扣住,力道稳狠,将她硬生生往后拽开,衣襟被拉得绷紧。 两只手分别从两侧探来,迅疾箍住她手腕,往后扭折过去,绳股带着粗糙麻刺顺着掌心缠上来。 南星被这股力道拽得不得不回身,目光迎上差役冷硬的面孔,胸口跳得厉害,声音却被她按在低处:“差爷,这般做什么?” 差役嘴角绷着,鼻翼间呼出的气带着牢里湿霉味:“主犯、从犯已经全不见了踪影,如今全城戒严,各处都要分人手搜捕,哪还顾得上审你们,只能先押着再说。” 绳结在腕后勒紧,粗麻贴着皮肤生疼。 南星稳住身形,眉峰紧蹙,冷声质问:“差爷,羁押总该有文书备案,久拖不问恐违律例,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你们这样干脆扣下,叫他们如何活?” 差役冷哼着,一把推在她肩后:“州府老爷有话在前,宁肯抓错,不能放错。我若放你们回去,转头你们人影都不见了,我去哪处寻?” 南星被迫迈步,脚底与石板摩擦出窸窣声,身影被推搡着朝监房深处行去。 铁栏内昏暗潮冷,张云佐已经被押在里头,背靠墙根坐着,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眼里血丝与愁苦交杂。 南星被推到门前,掌心抓了抓缠在腕上的麻绳,脑中忽然闪过早前张云佐遭袭时,山谷里传来的笛声拖走了虎面熊罴,粗重兽吼越追越远,直到踪影没入山腹深处。之后几日,她沿着兽足碾过落叶和沙土的痕迹追上山去,山后腹地藏着座偏僻荒废小院,瓦片斑驳,院门歪斜,墙脚残砖上还留着新近踩出的泥渍。 “想什么呢?”差役抬脚在她背后轻轻往前推,把人往牢门里送,铁栅栏发出低沉摩擦声。 南星脚步却忽然顿住,压着嗓子开口:“慢着,差爷,我知道他们躲哪里去了。” 守门的小吏愣了愣,尚未来得及接口,那押着她的差役已经抢在前头冷声道:“又拿鬼话哄谁?抓捕队早就放出去,你操这份心作甚,给我安生进去待着!” 话落,他抓着南星猛地推入牢内,铁门合拢,锁舌转动发出闷响,把外头廊下纷乱脚步与喧哗都隔在冷铁之外。 牢里潮气裹着腐腥味和冷霉味压在鼻间。牢廊外的灯光透过铁栏,晃在石壁上,被栏影切得支离破碎。 张云佐靠着墙坐着,手伸在膝上,掌心紧抓着散开的草席,指节绷得发白,嗓子发紧,声音抖得不成调:“南星,娘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南星背靠另一侧石壁,手腕上的麻绳勒得皮肉火辣,她侧身,把脸半掩在臂弯里,将眼里那点慌意藏进阴影,逼自己沉下声线:“慌则乱,乱则错。娘有姨娘照拂,出不了事。” 张云佐喉头滚了滚,嘴唇抖了一下,没再接话,只是掌心抓着的草席被他扯出几道裂纹,细麻在指缝间噼啪断开。 牢廊那头传来别的囚犯压抑的啜泣和咒骂,很快又被夜色和看守的呵斥压住。 牢廊外的灯光闪了两下,灯芯似被风口拨动,火色一寸寸收紧,石壁上的影子沉得更黑。 二人在这团黑影里就这样熬到天光翻灰,远处鸡鸣穿过厚重墙体飘进来。 牢门缝隙里透进来一线冷白,混着潮冷气息往里压。 逼近午时,暖气还没透下来,牢廊那头忽然响起靴底踏在石板上的轻响,像是在狱厅前巡视。 女官的声线顺着石壁回荡过来,清清楚楚:“黄府还有多少眷族在押?” 那边狱吏匆忙应答,声音带着谄媚和惶急:“禀大人,这黄氏只带着主犯他那大夫人张兴萍跑了,二房、三房夫人还有娃儿都关在牢里,旁的家奴、管事也都在,眷族加上仆役,约莫百口上下。” 南星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往狱厅方向望去,心头一震,忍不住轻呼:“郡主,清澄郡主!” 岳清澄端坐于狱厅公案旁,闻言眉梢微蹙,对身侧随从吩咐:“去看看,是何人唤我。” 狱卒早已吓得跪地叩首,哪敢应声。随从领命,快步走到牢廊下,循着声音找到南星,回身对岳清澄躬身禀报:“回郡主,是羁押的涉案妇人南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岳清澄这才抬步,在随从与狱吏的簇拥下,缓步走到牢门外,目光越过铁栏看向南星。 岳清澄立在牢门外,指尖轻叩铁栏,声音清冷却藏着一丝讶异:“南星?你怎么会囚在此处?” 南星腕间麻绳勒得生疼,语速平稳:“回郡主,此番黄府被查抄,府中竟有与罗刹岛上那类异兽相似的瘟猪,我夫君张云佐做贩肉生意,恰与黄府有往来,此番黄府出事,我们夫妻便被牵连羁押。” 岳清澄盯着铁栏内的南星,语气里满是咬牙切齿的恨:“那个毒妇!只知她拐骗女子无数,没想到府中竟藏着邪物,真是罪大恶极!” 她沉沉叹了口气,眸色愈发冷厉:“为祸一方她还妄想逃脱?抓到她,定要按律立斩不赦,绝不能让她再祸害人!” 南星借着狱廊微弱光线,语气沉稳无波,字字笃定:“郡主,你要相信我的话,可放我出去,我知道她藏身何处,可由我带着兵士前去缉拿!” 岳清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声线微沉:“你,果然还是跟岛上时一样机敏。我方才阅过案册,你夫妇二人并无实罪;又念你上缴失踪人口名册,州府衙已准此功入卷。放你们出去也无妨。” 她顿了顿,眸色微沉,添了几分审慎:“我们已经搜了一日未果了,可你真的能找回来?” 南星不带犹疑,语气笃定决绝:“郡主若信我,便借我一张弓,再拨一队兵士,我亲自引路前去缉拿。” 岳清澄的目光在南星脸上停了片刻,脑海里掠过罗刹岛上,南星闯内殿时手持长弓,掠阵时的英姿。 她瞥眉一笑,指尖轻叩铁栏,语气里带了几分玩味:“倒是干脆。若真能擒回黄兴萍,这份功劳不小,你要什么奖励?” 南星的目光顺势偏过去,落在旁边牢格里张云佐的身影上,他立在身后,眼里红丝密布,听得这番对话,喉头鼓了鼓,却一句也插不上来。 看着他,南星声音不自觉柔下去几分,却依旧坚定:“我不要别的奖励,只求郡主先派人将我夫君送回宁安去。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已经等得太久了。” 岳清澄瞥见南星望向张云佐的眼神,眸底的玩味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了然的笑。 她指尖轻叩铁栏,对身后随从扬声吩咐:“来人,先解开张夫人的绑绳,再调两名精锐护送张屠户回宁安,沿途不许出半点差错。” 差役应声上前,利落解开南星腕间的麻绳,绳痕红得刺眼。 南星揉了揉发麻的手腕,转头看向张云佐,声音放得极轻:“你先回去,告诉娘和孩子,让她们安心,我擒回妖妇,即刻就回。” 张云佐喉结又滚了滚,红着眼圈点头,想说些叮嘱的话,最终只憋出一句:“你…… 万事小心。” 铁栏外的光线微斜,落在南星脸上,她点了点头,神色被光影吞没。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5章 暮血星岩 白发同归 狱廊里,岳清澄转眸看向南星:“跟我来。兵士在府衙外等,还有样东西,要还你。” 南星怔了怔,脚步已跟上去。腕上麻意未退,她摊开掌心,指节轻轻抚过那圈深深的勒痕。 两人走出狱廊,脚下的潮气仍贴着地面。府院石阶上的光线从门缝里泻进来,照得石面泛白。 走到府衙石台时,阳光已从头顶压下,暖意直扑在身上。 几驾空着的辎重车横在门前,车辕上还覆着官帛,车旁堆着卷帙与兵械。 兵士们牵着马立在台阶下,缰绳垂在掌心里。 岳清澄走到那匹枣红马上前,从马鞍一侧解下用黑布包着的长物,揭开布头,玄铁弓的弓臂在日光下露出暗沉的冷光。她伸手递向南星。 “敖厉叔的弓……我丢在船上的,那日一乱,再没寻回来,怎么会在郡主手里?”南星伸手接过。 “你还是叫我澄姐好些,这郡主听着好生分,”岳清澄牵着缰绳站在她身侧,侧过脸来看她:“这弓是回京后,卫卒清理敛车时拾到的,我看着眼熟,便留下带在身边。” “那就多谢郡……澄姐了!”南星将弓挎在肩上,抬眼看了一眼那匹枣红马,马鼻间喷着白气,蹄边不安分地刨了两下地,她脸上闪过一丝微弱的怯意。 岳清澄察觉到这点迟疑,往前牵了牵马缰,声音里带着点打量后的了然:“怎么?不会骑马?” 她话没说完,人已翻身上鞍,利落坐稳,俯身伸出左手,语气干脆:“上来,我带你。” 南星略略停了停,还是抬手搭上岳清澄的手腕,臂骨被那只手握得稳稳的,被一把拽上马背,落在马鞍前端,背脊贴着岳清澄的胸前。 她抓住马鞍前缘,努力让身形坐稳,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在宁安镇西,星岩山一带山腹,就……就上回你们送我回乡的地方往西从小路进山。” 岳清澄轻声“嗯”了一下,双膝一夹,手上一抖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蹄铁踏下石阶,溅起一串细碎石屑。 她抬手下压,声线冷厉短促:“目标宁安镇西,缉拿逃犯张兴萍,出发!” 府衙前兵士应声勒缰转马,旗面被风掀得猎猎作响,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城门外的官道铺着青石,十余匹马并骑而出,蹄声在空旷街面上交织成连贯的轰响。 风顺着队列掠过,卷起尘沙,把衣摆和鬓发一并拽向身后。 城楼的影子从头顶掠过去,门洞的阴暗在眼前一闪即没。 官道向西延伸,远处山势在日光里浮起,刀柄、弓弦与甲片的光反射在尘里,斑驳如水。 同一刻,风越过星岩山脊。 山谷腹地里的破落小院被松林包着,松针被风卷起,撞在歪斜的门板上,发出“吱呀”一声鸣响。 院中荒草漫过石阶,角落里翻倒的水缸,缸沿干裂,青苔斑驳。 屋里的火光昏昏沉沉,映得张兴萍的脸浮着一层暖黄,她臃肿的手握着缺了口的粗瓷碗,拿起半块红薯递给黄金来。 黄金来伸手接过去,气息有些发喘,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 曾被人奉承“面如冠玉”的脸,如今形容倦怠,眼角松垂的皮肤压住了当年那点意气。 他咬了口红薯,干裂的嘴唇被蒸汽熏得微微发红,偏过头看向张兴萍:“夫人,还记得我们认识那年,这一带还有多少户人家么?” 张兴萍手上顿了顿,抬手去拢被风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几缕乱发。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眼角的皮肤干涩发紧。 听到“认识”两个字,她的目光微微一抬,浑浊的眼底缓缓漾出一点亮意,像被什么在深水底轻轻拨了一下。 “怎么会不记得。”她的声音低而稳,“那时候这地方前后都是人家,屋檐挨着屋檐。你住西头茅草棚里,穿件东补西缝的青布衫,天天蹲在我院门口,看我晒草药。” 她轻叹一声,目光在火光里晃了晃,眼底多了几分怅然:“后来你发了财,把这一带的宅子都买了,叫人搬去镇上住,这里才慢慢荒了。” 黄金来喉结动了动,咽下嘴里那口红薯,把手里的粗瓷碗往她面前挪了挪,又缩了回来:“我发那点财,不还是仰仗夫人你撑着。” 他把身边的水壶拎起来,递到她手边:“那年我三十多岁,考不上功名,欠了赌债,被人追着打,倒在你门口。是你给我灌了碗草药汤,教我认当归、辨黄芪、识草根,跟我说,男人只要肯出力,总饿不死。若不是遇见你,我那年就被人打死在街沟里了。” 张兴萍接过水壶,指节在粗糙的壶身上摩了摩,忽然笑了一声,笑纹把眼角的皱褶全挤到一块,笑声出口却带着颤。 眼泪顺着沟壑往下淌,滴在粗瓷碗里,溅出几点细小水花:“老爷这些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围在我身边。可到今日这步田地,不还都是我连累了你……” 她说到这,拎壶的手不住地颤了颤,茶水在壶嘴下晃了一下:“若不是我被猪油蒙了心,你还只是那个在我院外看我晒药的穷书生。穷点也罢,怎么会落到家破人亡,逃到这鬼地方来啃红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黄金来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却在半空停住,掌心的纹理被火光一点点擦亮,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比她的还要抖,指尖便悄悄缩了回去:“不怪你。” 他嗓音发紧,近乎喃喃:“是我发了财就忘了本,没有及时悬崖勒马。如今什么都没了,还好,我把你带出来了。” 张兴萍用袖子在眼眶边胡乱抹了两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剥开,里面露出一锭小金子,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滑,正中刻着个细小的“萍”字。 “老爷还记得这个么?”她把金子往他眼前举了举,火光在金面上跳:“那时我们刚在镇上开铺子,你非要打一对金锭,一个刻你的姓,一个刻我的名,我就这么揣在身上揣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有它在,我们在这里再躲两天,等风声过了,去别处置块地,我们也还能凑活过活。” 黄金来盯着那锭金子看了一会儿,目光却慢慢移向门外,门缝那边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去,晚霞被山脊切成碎块,他喉咙深处滚了滚,才开口:“这对金锭,我本想着百年之后,跟我们一块埋在土里。” 他抬手按住胸前,气闷得像压了块石:“我那锭早上塞给了押解的官爷,我不能看着他们把你抓走。” 他顿了顿,盯着张兴萍的脸,眼眶涨得通红,却硬是没让泪掉下来,“还得值。有你陪着我,比那锭金子值多了。” 他说着,把身上的旧棉袄脱下来,披到她肩上,自己只剩件单衣。 拿起那半块红薯,慢慢咬碎咽下:“我还记得那年你给我煮的草药汤,比这红薯甜。” 火堆在灰里抖了抖,亮光随即灭掉,只剩砖缝里一点温存的热气。 暮色从门缝里挤进来,沿着墙根一点点爬上去,屋子里亮处越来越少。 山坳那头传来几声狼嚎,在林子间来回撞,拖着长长的尾音。 张兴萍往黄金来肩上靠了靠,眼睛慢慢合上去,鼻尖仍能闻到火灰里残着的草药味,她仿佛又看见那些年的小院。 青石板路晒得发热,院中竹匾一张张摊开,草药铺得满满当当,穿青布衫的年轻人蹲在檐下看她翻晒,那碗刚煎好的草药汤还在她手心里冒着热气。那时候阳光正好,风里都是薄荷的清香,被风一吹,气味凉凉的。 黄金来伸手在张兴萍肩上捋了捋,撑着膝盖站起,压低声音道:“我去外头找些柴禾来。” 他朝门口挪去,弓着身往门外探了探,院外空荡荡的,只有风裹着枯叶刮过。 伸手拽开屋门,侧身走了出去,单薄的背影在风里不住发颤。 张兴萍盯着敞着的屋门,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角。她摸起火堆旁那柄削红薯的小刃,借着门框的阴影又朝院外扫了一圈。 全然未曾察觉,松林的阴影里,无声的脚步已合围了小院。 她屏着气,屋外风声如旧,便把肩缩进棉袄,下巴埋在领口里,一步一顿地蹭出屋,往院角走去,步子极轻,脚掌落下只拂动尘土,半点声响都不敢弄出。 墙头忽然压下大片阴影,老树上枯叶簌簌坠地。 “果真在这,擒活的!”口令从松梢炸开,弓弦与甲角齐声抖出冷响,持弓人影沿檐排满,箭簇在暮色里泛着青白。 张兴萍抬头望见墙上兵士,怔愣了一瞬,便下意识朝屋里窜回,脚步刚起,弓弦的破音已在耳后炸开。 柴束哗地散在石沿,黄金来脚下发力横冲过去,肩背撞上她肘侧,把张兴萍从箭路里推开。 箭尖穿进胸骨的声音闷得像枯木在土里断折。 他的棉袄被力道撕开寸长裂口,血从破口里喷出,溅到她的手背上,温度烫得她手指颤栗不止。 箭声余震未散,岳清澄回头,目光直落在那名放箭的兵士身上。 风从墙沿掠过,旗影在她肩头抖动。 她的唇线绷紧,眉峰微压,像要开口。 南星竖弓收势,抬手按住她的臂,指尖轻颤,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岳清澄的手指停在半空,掌纹被阳光照得惨白。风声压下去,院中血气在光里一点点凝暗。 张兴萍瘫坐在地,手臂如枯藤般死死箍着黄金来的尸身,她对着他耳畔反复呼唤:“老爷,老爷……” 声音从沙哑的气音渐次撕裂,最终化作凄厉的哭嚎,震得院角枯枝上的残叶簌簌落下。 泪尽的一瞬,她猛地仰起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白,像骤然摔碎的瓷盏,死死钉向墙上。 两行浊泪混着血点,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碾出深重的湿痕。 鬓边那几缕灰发,竟似被人从根底瞬间抽干了颜色,惨白如霜雪,无声无息地漫上头顶,将她整张脸的枯槁,衬得如同骤然风干的树皮。 墙头之上,南星与岳清澄并肩而立,残阳为甲胄镀上暖红,却化不开周身凛冽。她们脊背挺得笔直,如经霜劲松。 张兴萍不再哭喊。她缓缓抬起手,将那口沾着红薯焦痕的小刃从袖下抽出,刃口在昏光里泛着幽冷。 低头凝视怀中人青灰的面容,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手腕一送,利刃没入咽喉。 热血喷溅,与他衣袍上的暗红交融,渗进泥土。她用尽最后气力将头偎在他胸前,眼睫轻合。 墙头风势转烈,卷动衣袂翻飞。夕阳沉没,暮色如墨浸染,将相拥的尸身与伫立的人影一同吞没。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6章 灰烬与炊烟 微不可闻的“窸窣”声响起,仿佛风干透的蚕茧在最后时刻崩裂。 张兴萍丰腴的身躯像被地底无形燥火从里到外舔尽,皮肉失尽水分,迅速塌缩,贴着骨架收紧。脸颊、手臂、腰侧原本的丰润被一层层挤干,只余嶙峋骨线撑起枯皮。 枯槁的手仍前伸着,指节微蜷,像是要抓住什么,死死朝着黄金来的方位,再无半分力气。 弓手跃下墙头,靴底碾在碎石与枯枝上,脆响连连,一阵紧过一阵。 先前误放箭的那名弓手却僵在原地,手指仍在弓弦旁轻抖。 岳清澄侧头看向他,冷硬的语气里,字句狠狠砸过去:“方才为何放箭?谁许你自作主张?” 弓手喉咙发紧,面露惶色:“回大人,刚刚……刚刚不是故意的,松毛虫掉在弦上,手里没拿稳。” 南星嘴角牵起一丝唏嘘,视线从枯瘦人皮上掠过,又落在那弓手脸上,眸色沉沉地开口:“天理昭昭,无心之失,也算恶有恶报。” 话未落音,屋后猛地炸开一声悲怆的怒吼,声浪几乎劈开沉闷的空气。 岳清澄与南星对视一眼,同时从墙头纵身掠下。 后院土台上,铁笼紧扣石基,那头虎面熊罴正发狂般撞击着笼身,粗壮的前掌一次次抡起,将铁栏砸得向内弯折,簌簌落下铁屑与泥灰。 南星目光如刀,瞬间钉在熊罴后腿,一团纠结的黄毛下,半截断裂的犬牙深深嵌在血肉里。 是大黄的牙! 她指节猝然捏紧,反手抽箭、搭弦、开弓,一气呵成。 弓身被她拉得浑圆,肩线绷如铁石,眼底淬着冰冷的恨意:“原来是你这畜生。” 箭矢破风而去!几乎同时,熊掌裹着腥风横扫而来,“铛”地一声脆响,粗爪精准地砸在箭杆上。 羽箭歪斜着飞出,撞在铁栏上,徒劳地落下。 南星呼吸一窒,盯着那安然无恙的猛兽,指节在弓背上僵白。 “上!”岳清澄的喝令已劈空响起。 院角待命的兵士随即踏步、列阵,弓弦绞紧的嗡鸣连成一片。 下一刻,箭矢如骤雨离弦,尖镞带着夕阳的残光,穿过笼栏缝隙,狠狠咬进熊罴的胸腹与肋侧。 血花在毛丛间爆开。 兽吼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虎面熊罴被彻底激怒,不顾身上密布的箭杆,再次以血肉之躯疯狂撞向铁笼。 整个笼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众人被这股蛮力震得浑身发颤,却仍死死擎住弓柄,屏息对峙。 南星脑中闪过昨日黄府门前,独眼老妪含糊提起的“用火闷杀”。 目光急扫,院墙外松林密布,枝叶在风中摩擦作响,院中枯枝翻滚,干草随风贴地滑动。 她迅疾贴近岳清澄身侧,声音压得极低:“澄姐,这畜生皮糙肉厚,箭矢难伤,院中多枯柴松脂,何不堆在笼外四角,用火焚杀。” 岳清澄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眸光一闪,思绪电光般掠过,随即落成决断。 她抬臂指向松林,声线清厉:“去几个人,寻些干柴来。” 话音落下,当即便有数人出列,冲入林中。 南星的目光如铁钉般楔入铁笼,刹那间,往昔血腥气扑面而来,胸口一阵发闷:大黄最后的哀鸣犹在耳畔,张云佐骨裂哀声清晰如昨。 笼中,虎面熊罴塌肩伏身,嘴角咧到耳根,白森森的利齿尽数龇露,血红的兽瞳死死锁着她的脸。 粗壮的前掌肌肉虬结,每一次喘息都带得笼条微微颤动。 人与兽便在弥漫的杀意中对峙着,直到林中传来树枝被折断的脆响。 不多时,兵士抱着成捆枯柴折返,七手八脚地把柴堆垒在笼身四角。 刀锋刮过松树皮,发出涩响,浓烈的松脂气息刺进鼻腔,而南星的视线片刻未曾离开那双兽眼。 有人用柴棍夹出屋内火堆里几块犹带猩红的炭火,投入柴堆。 “轰”地一声,火舌借风势骤然窜起,热浪扑向铁笼。浓烟被风倒灌进去,熊罴在灼热中发出狂暴的咆哮。 它仍死死盯着南星,血眼里的光几乎要将她一同拖入炼狱。 喘息之间,熊罴口鼻前的空气瞬间浑浊乌黑。 它胸腔剧烈起伏,吼声被呛得断断续续,却仍挥掌向外猛砸。 灼热的铁条烫焦爪缘,焦糊的皮肉味混着毛发的焦臭弥漫开来,院里众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笼内的撞击声,从沉重到闷哑,最终变得空洞。 虎面熊罴的身形在烈焰与浓烟中摇晃,膝骨一软,轰然跪倒。 它胸腹剧烈起伏数下,庞大的躯体最终重重砸在笼底泥浆中。爪尖无力地抓挠了两下,再不动弹。 岳清澄凝视着笼中焦黑的躯体,静默一瞬,声线冷然:“将黄兴萍与黄金来的尸身带走,彻底搜查此院。” 兵士应声而动。 南星踏入破屋,灶膛里的死灰尚有余温。她的目光落在矮桌旁,一卷未完成的画轴散开着。 她俯身拾起,画中女子眉眼温婉,正是张兴萍容貌。一旁小字墨迹犹新:岁月无痕,红颜依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指尖拂过那行字,画纸簌簌,桌上再无它物。 岳清澄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语调已恢复了平日的清肃:“可需送你一程?” 南星摇头,将画轴轻轻放回原处:“不必,翻过了这山,离我家便不远了。” 岳清澄颔首,不再多言,只朝院中扬声道:“收整完毕,回府。” 兵士们默然领命,脚步声与甲胄声渐次远去。 风从院外卷入,穿过空荡的门框,带起地上尘灰。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随即传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声线穿过荒草与石缝,掠过空井,又在院中回荡,像被时间掏空后的回音。 南星的脚步倏然在门前停下,伸手轻轻扶住门板,目光被门后骨哨牵住。 她抬指摘下哨绳,骨哨在掌心轻晃,风从哨口掠过,带出一丝低鸣。 山中命悬一线时,那曾救命的哨音,而今只余哀响在风中。 将哨子挂回原位,她反手合上门,将一切隔绝在身后。 翻过星岩山,夜色已浓墨般浸染开来,远处街巷里零星的灯火,光晕昏黄。 岔路口,南星却并未转向归家的巷子,反而向长街那片暖烘烘的光晕与声浪里走去。 踏入街中,喧嚣扑面而来,火把与灯笼的光影泼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上,将她一身从荒山带来的血腥与枯槁气冲得七零八落。 小贩的吆喝、锅勺的碰撞、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杂耍喝彩,交织成一张密实的网,暂时兜住了她心头沉沉下坠的阴郁。 她在炒栗子的摊前停下,铜锅与铁砂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暖烘烘的甜香萦绕不散。 “掌柜,来两包栗子。”她抬声,声音融入街市的嘈杂。 摊主赤膊翻着巨大的铁锅,古铜色的脊背在炉火映照下油亮亮的。猛火把他半边脸烤得通红,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吼回来:“好嘞!这这就给您装好!” 两包油纸裹起的栗子烫手,她换了换手,掌心被热气顶出薄汗,不得不捏住纸袋边缘。 抬眼顺着甜香望向街那头,蒸汽在风口缭着,糕饼铺的木招牌被水汽打湿发亮。 老师傅正用竹夹夹出桂花糕,雪色的糕面嵌着细金的花瓣,蜜香在热雾中缓缓散开。 她信步走过去,立在摊前:“老板,桂花糕来一些,再来点芝麻酥。” 老师傅抬眼看她,咧嘴一笑,用竹夹子点点糕面:“姑娘好口福!这桂花糕刚出笼热乎着,芝麻酥脆得掉渣!” 他说着,把桂花糕叠在草纸上,麻绳绕了两圈,打了个结实的活扣递给南星。 星月桥头,一个手巧的老匠人还在借着灯火摆弄他的皮影,巴掌大的人偶,在白布后活灵活现。 挂起的皮影人偶在夜风里轻轻晃荡,影子投在地上,光怪陆离。 她在摊前蹲下,伸手拂过挂起的一排人影,薄皮在指腹下微微颤,像活物的呼吸。 老汉察觉光影被挡,抬起浑浊的眼。 “姑娘,挑一个?” 南星抽出那名精神抖擞的小武将前,又取下旁边那匹腾空跃起、弓弦绷满的骑影,端详片刻,指尖沿着武将的甲纹与骑影的弓背缓缓抚过。 “嗬,姑娘好眼力。”老汉抬头笑,浑浊的眼珠在灯下反出光来,“这个是常山赵子龙,那骑影嘛,弓马张翼德!” 南星轻轻颔首,声音低而稳:“这两个,都给我包上。” “得嘞!姑娘爽快!”老汉笑出声来,从旁边拿过一块边缘起毛的粗布巾,把两只皮影铺在掌上,用布巾细细包好,叠成小包递到她手中。 南星接过,揣入怀中,灯火照在她侧脸上,暖光一点点融进眼底。 她回眸望向街巷,不由得又想起与出门那刻,唏嘘一笑,转身往街巷里走去。 巷口灯火稀落,风拂过屋檐,吹散她袖上的油香。 南星提着几包吃食往前走,手中油纸被夜气打湿,余温一点点散去。 院门未掩,灯光从缝隙里漏出。 张云佐立在门前,影子被灯火拉得斜长,手指一遍遍搓着袖口。姨娘陪在身边,脸色被风吹得发白。 两人抬头望着巷深,南星身影甫一映入眼中,张云佐便跛着脚迎上前去,喉咙发紧,声音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南星,你可算回来了,黄老爷与夫人……可……可抓住了?” 南星将吃食攒到一只手中,伸手将肩上的短弓取下递过去,声音低稳:“黄老爷被兵士用箭射死了,那妖妇自刎了,就连伤你的那头熊罴,也一并被烧死了。” 张云佐怔了片刻,喉结轻动:“那熊?熊还活着?可,可那张氏人……也算个好人,这些年……” 南星倏然抬眼,目光如浸了秋水的刀锋,清冷地截断他:“怎么这时候了,你还不醒悟?昨天你被关在牢里,是为何?” 门前风声陡然压低,檐下灯火轻轻抖动,话头悬在半空,谁也没有再继续开口。 姨娘急忙往前挪近,压低嗓子道:“好了好了,娘子与大哥人都回来了,那些过去的事就别再翻出来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南星收住话锋,把掌中更烫那包栗子塞进她手里,油纸贴着掌心,焦甜味顺着热气升腾上来:“路过摊子,看着顺眼,给你捎了些,趁热吃点。” 姨娘微一点头,接过栗子:“多谢娘子了,天气冷,快进屋吧。” 她说着,顺势扯了下张云佐的袖口,把人往院里带。 “奶奶,没事的,娘亲待会就回来,爹爹说了,再等等,很快就到门口了。”睿睿的声音传出院子,伴着奶奶的温声应和。 南星听见院里这道稚声,脚步微停,抬头望进门内,火光在地上铺开。 院里烛火摇曳,婆婆坐在屋前,怀里揽着孩子。 睿睿眼角余光瞥见门口身影,眼睛瞬间亮了,从婆婆怀里挣着往外扑,小短腿迈得又急又快,气息里裹着奶香与孩童特有的清甜:“娘!娘回来了!” 南星把掌中温热的吃食搁在石桌上,俯身接住扑过来的小身子,手臂收紧将他搂了搂。 她抬手从桌上拿起那包还带着余温的栗子递到他软乎乎的掌心,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焦香的栗子,小心烫,慢慢剥。” 说完,从怀中摸出布巾包裹的皮影,指尖轻轻展开,笑意漫进眼底:“给你带的,娘挑的小武将,你看这多威风。” 睿睿攥着栗子忘了剥,小脑袋凑过来盯着皮影,眼里光芒亮得像星星。 他小心翼翼拽住武将的胳膊,又扯了扯骑马皮影的腿,关节处 “咔咔” 作响。 他仰头冲南星笑得露出小虎牙,笑声混着栗子的焦香,顺着跳动的火光爬上墙头,暖融融的。 婆婆抬眼端详,眼里水光在灯下铺开。 她探手在火盆边烤了烤冻僵的指尖,起身掸了掸衣角,随即朝她招手,声音带着难掩的欣慰:“星儿,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屋暖一暖,灶上还温着粥呢。” 睿睿还抱着皮影不肯撒手,回头脆生生喊:“奶奶,你看娘给的小将军!” “好,好,”婆婆眼角笑纹深深,温声唤道:“睿睿乖,来奶奶这,你娘刚回来,让她坐下歇歇,别缠着闹。” 南星顺势俯身,指尖轻轻抚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声音软得像温水:“糖葫芦娘没买着,明日一早就去给你补回来。” 睿睿仰脸接话,语气又快又清:“爹午后回来已经给我买了,我可不想让娘你再出去了,你要多陪陪我……” 南星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点头:“好,都听睿睿的。” 说罢,她转身从石桌上拿起那两包点心,走到屋前递给婆婆:“娘,刚出笼的桂花糕,还有芝麻酥。” 婆婆接过,笑意里带着疲倦的暖气:“辛苦你了,还惦记着我。乡亲们都传为咱们这地界除了大害,如今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厨房那边锅盖轻轻作响,蒸汽挟着汤香往廊下涌来。 姨娘从门里探出身子,袖口氤氲着热气,道:“娘子,婆婆喊我温着的饭我又热了下,赶紧吃吧。” 南星应了一声,牵着孩子进屋,身后月光淌过廊下,门轴转动间,夜的凉意被隔绝在外。 喜欢罗刹岛上觅芳踪请大家收藏:()罗刹岛上觅芳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7章 梦魇·真章 夜阑人静,孤月沉沉坠在西隅,细碎清辉穿透聚拢的云翳,在云层边缘染开浅浅光晕。 风自庭前扫过,砭骨的寒冽贴着墙角漫行,轻掠西厢房的门窗。 屋内炭火盆红芯覆着薄灰,热浪微微托起冷气,灰层深处偶有极细的爆裂声冒起,红脉在灰下明暗起伏。 南星在榻上无意识地蜷了蜷身子,睿睿睡在她臂侧,额前发旋被汗意轻贴在皮肤上,鼻端吐出的暖气带着栗香,起伏在被角下。 她的眼皮渐沉,眉间仍微蹙着,似连梦里都带着几分未散的疲惫。 耳畔忽被轻声划开,仿佛水面被指尖拨动,声纹轻颤,瞬息即没。 点滴水音自识海深处回旋,似鱼跃暗流,似珠坠心涧。 那声愈绕愈近,凉意顺着皮下细脉渗透,直逼心口。脚底像被无形之物扯住,整个人向下沉落,眼前光影迅速合拢成暗色。 暗色合拢,光线又自深处裂开,竟入脂粉香凝的华殿之中。 沉水香自紫铜兽炉口盘绕升起,烟缕在半空交缠,又被微凉气息轻拢慢散,缠绕着晨露清气,连窗棂的木纹都被染得朦胧。 梦影里,云和公主已然长大了不少,殿中回响的童声仍沿旧年轨迹落下。 贵妇人倚榻而坐,肤如凝脂泛着细光,眉线隐有山色,杏眸明亮,顾盼间藏着不经意的慵懒。 背后青丝垂至腰间,碧玉簪松挽发根,发缕轻拂颈侧,随呼吸微晃。 云和伏在她膝前,身子靠着软榻边沿,小手抓住膝侧衣角,眼里的亮光收拢着依赖。 “母妃,奶姑姑说要带我去宫外玩,可我并不想去啊!” 姜司珍立在榻侧,双臂垂下,身形恭谨:“娘娘,臣已经劝过公主,可公主说,只听您的吩咐。” 云和回头瞥向她:“奶姑姑,你别说话!” 姜司珍忙低下头,肩背略略收紧,双手交握按在腹前,连呼吸都收住,只剩衣摆边缘微微起伏。 贵妇人抬起手掌,顺着女儿柔软的发顶慢慢抚过,指尖停在耳垂处,轻轻摩挲:“轩殊,还记得两年前御花园里,你惹到哪两个丫头嘛?” 云和眨着眼,脸上带着不解:“那两个无礼的郡主?我记得呀,可那只是小孩玩闹,父皇并没有怪罪,过了这么久,母妃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个?” 贵妇人眼底闪过极淡的狡黠,转瞬收敛。 唇角仍带温柔笑意,抚过云和脸庞的手掌微热:“是啊,这久了,久到……大家都忘了那郡王妃随郡王建功立业,也树了不少仇敌。” 她垂下眼睫,轻吹茶盏里浮着热气的茶汤,声音淡淡落下: “而如今那个人彻底不见了,总得有个缘由才能填上这个空子。两年前的旧账,正好够旧,也够远,拿来用最是便宜。” “娘亲你在说什么?”云和皱起细眉,语气里满是疑惑,“这…… 这和我出宫有什么关系?” 贵妇人捏住她柔软脸颊,眼底满是怜爱:“宫里头近日风波不断,你哥哥的皇储之位仍没半点希望,今儿你父皇与那郡王又在御前相持不下。” 她叹了口气,声线压得极低:“你先跟着奶姑姑去她河间宅子里暂住几日,就当替娘分忧。” 姜司珍忙着顺势接话,尽力把语气放得柔和:“公主,臣家有片桃林,果子甜着呢!卤的驴肉也很鲜,一点不柴,您肯定爱吃。你要觉得闷,臣还有个和你同龄的小哥哥,可以陪着你说笑打闹。” 贵妇人拍了拍女儿后背,手掌来回抚过,像在抚平衣褶:“娘处理完宫里的事,立刻派人接你回来。听话,嗯?” 云和抬眸望着母妃柔和眉眼,又瞟向姜司珍期盼的神色,唇边迟疑地动了动,终究还是点头:“那……娘得说话算数,赶紧派人来接我回宫。” 她轻轻起身,被袖垂落,姜司珍忙上前扶着,目光在贵妇人脸上停了停,才引着公主朝殿门外走去。 红墙黄瓦的影子在身后渐缩,姜司珍脚步不停,青缎宫鞋踩在宫道石板上,发出轻而稳的声响。 云和公主提着裙摆跟在后面,金绣的裙边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尘。 出了宫门,巷口空荡荡的。云和驻足四顾,并无惯常等候的朱轮青幔马车。 她抿了抿唇,只加快脚步跟上姜司珍的背影,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街市的喧嚣渐渐漫过来,两侧屋檐下五颜六色的幌子飘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着油条的油香、蔬菜的清鲜涌过来。 云和好奇地四处张望,终于忍不住开口:“奶姑姑,我们就这么走去你家么?马车呢?” 姜司珍侧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压得不大,刚好盖过周遭的喧闹:“公主,马车就在前面等着,你再走两步。” 转过街角,一辆青篷马车静静停在老槐树底下,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见她们走过来,立刻迎上前,嗓门带着点熟稔的粗粝:“不是说明天么?怎么改今天了?我都在这等一早上了。” 姜司珍没多话,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塞到他手里,指尖轻压拍了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车夫接过银子揣进怀里,顺手撩起车帘。 姜司珍俯身稳稳抱起云和,手臂托起她的膝弯。 云和搂住她的颈侧,呼吸贴在她衣领边。 姜司珍轻手将云和放进车内,随即也弯腰钻入车厢,在她身侧坐稳,伸手理了理云和身旁的粗布软垫。 车夫松开缰绳,青篷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声混着街市的喧嚣,一路朝广安门方向驶去。 马车在颠簸中行进良久,忽地猛然一顿! 随着马匹一声压抑的嘶鸣,铁具重重撞在车辕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车厢内气流随之一滞,帘下的光影剧烈摇晃后骤然定格。 一片异样的死寂中,云和与姜司珍对视一眼,心头同时漫上一股狐疑。 姜司珍抬手掀开车帘,凛冽的山风灌入。 抬眼望向车外,林木蓊郁的山地,路面被数根粗壮的断枝彻底阻断,枝桠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浆与碎叶。 两名手持长刀的胡匪如鬼魅般立在车旁,刃上泛着冷光。而那车夫,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瞬寂静,空气仿佛被抽空,连呼吸声都被封在车板下。 南星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冷汗顺着额角滑进鬓发,湿意沿颈侧蜿蜒,发缕紧贴皮肤。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仍残着梦中跃下马车的虚浮感。耳边,那声马车骤停的死寂与胡匪刀刃的金属摩擦,反复回响,逼得她胸口发闷。 睿睿被她骤然的动作惊得瑟缩,攥着她衣角的手指收紧。细弱的呜咽声从被角溢出,却没能拉回她混沌的神思。 云和?娘亲?那贵妇人的眉眼、指尖摩挲耳垂的弧度,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像沉在记忆深处的碎影,抓不住,却挥之不去。 姜司珍?女官身影像刻在骨子里,名字犹如脱口而出般自然。连她恭谨垂首时衣摆的起伏,都带着莫名的亲近。云和叫她“奶姑姑”,可自己为何会对这个称谓生出那样清晰的认知? “姜司珍……” 三个字从齿间轻轻漏出,喉间干涩,声音几乎被冷气吞没。 下一息,皇甫小和尚怯声提起往事的语调忽在耳畔浮起:“我娘原是宫里的姜司珍,抄家前……” 轰!脑海里仿佛炸开。 那,那是他的母亲?那个温和恭谨的女官,竟是小和尚的娘亲? 可那身影,怎么会又与无数次噩梦里喊她快跑的身影重叠? 她的思绪猛地一顿,不对,哪里不对?疑问带着彻骨的寒意。 胡匪?那些胡匪的身形分明就是无数个深夜里追逐她的黑影。 那些重复了无数次的噩梦,那些惊醒时冷汗淋漓的恐惧,竟与这场新梦无缝衔接。 无数未知缠成乱麻,勒住她的思绪,气息一点点被挤压。 不是巧合。绝不是巧合。 这些梦为什么会连在一起?贵妇人、姜司珍、胡匪,他们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梦里?这梦究竟在暗示什么? 南星猛地抬手按住太阳穴,指尖冰凉,却止不住脑海翻涌。 贵妇人眼底的狡黠、姜司珍绷紧的肩背、胡匪刀上的寒光,全都在眼前闪烁。每个画面都带着割裂的光,刺得她头痛欲裂。 “呼……呼……” 她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中衣,贴在背上,冰冷得像铁。 睿睿的哭声越来越近,可她像被隔绝在另一层空气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的狂乱。 窒息感一点点压下,仿佛有手扼在喉间。 她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那些疑问像潮水,将她整个意识吞没。 她猛地抱住头,指节绷白,指甲深陷头皮,只想用疼痛驱散那无边的混乱与恐惧。 睿睿像小兽被惊着,气息一抖一抖,呜咽声被风卷着,细碎而急,像针一样钻出门缝。 外头传来脚步声,由远而近,鞋底碾着青砖,带着夜气的潮冷。门被推了推,手掌贴在门上,轻响未落,已被轻轻推开。 婆婆探身进来,鬓边的白发被夜气拂动,棉衣上沾着未化的霜。 睿睿哭声一顿,从被窝里挣着爬起来,小脸上还挂着泪,抑住哭声仰头:“奶奶!我娘她…… 她怎么了!” 婆婆脚下顿了顿,喘息压着惊意,快步挪到床边坐下。 南星仍蜷着身子,发丝乱落,指节仍压在额角,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颤。 睿睿扑过去,被婆婆一把揽进怀里。孩子的哭声被怀里的暖意裹住,只余肩头不住耸动:“奶奶,我娘她怎么不说话……” 婆婆轻拍孙子的背,掌心的力度一收一放,声音低低:“别怕,你娘怕是被梦魇住了。” 她顺势伸手,轻轻落在南星的肩背,沿着僵直的脊线缓缓抚下。 “星儿?” 她的声音压得低缓,却藏不住被惊起的急促,“醒醒,是我。” 炭灰又爆了一声,细碎的声响在屋里荡开。 睿睿的抽气声渐渐平复,婆婆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慢慢渗进来。 而南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被无形的网裹住,连婆婆的声音都穿不透那层混沌的窒闷。 灰下的火脉忽的燃亮,光线贴在她面侧,映出皮肤上的冷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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