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品牌主理人》 第53章 借据上的三角债 2006年春天那个下午,杭州四季青边上的小仓库里,那股子樟脑丸味儿,窜鼻子。 外面市场吵得像开了锅的粥,铁门一关,世界就剩下我和那一架子一架子的冬装。好家伙,堆得跟小山似的!全是没卖出去的夹克、卫衣。吊扇在脑袋顶上“吱扭吱扭”地转,吹得灰直打旋儿,可我心里头跟塞了冰块似的,拔凉拔凉。 “汪老板?汪老板!”玻璃柜台被敲得邦邦响,第三回了。我猛地回过神,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快贴玻璃上了,眼神里透着“这人怕不是傻子吧”的疑惑。她指指那摞浅紫色的毛衣:“说好的价,三十件,我包圆了。” 我机械地翻账本,开收据,圆珠笔那破水儿,断断续续,跟我那会儿的心情一样堵得慌。那大姐“唰唰”点票子的声儿,听着特别刺耳。就在这当口,柜台底下那部诺基亚,嗡地一震!蓝幽幽的屏幕上,“小姨”俩字儿,跳得跟鬼火似的。 “汪老板?”那递钱的手悬在半空。我才发现,自己攥着手机的手,指甲都掐进塑料壳里了,白印子一道道的。好容易把这祖宗送走,仓库里死寂一片。 “喂…小汪啊…”小姨的声音传过来,像拿砂纸在嗓子里磨过,颤颤巍巍的,背景音还有玻璃杯“叮当”乱碰的脆响。 我的心“咯噔”一下,嗓子眼发干,挤出来一句:“那仓库…抵押的事儿…是真的?” 墙上的货单影子被吊灯晃得乱颤,跟蜘蛛网似的。 听筒那边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就听见“咔嗒”一声打火机响。“你宋哥…都跟你说了?”她说话黏黏糊糊的,像含着块儿糖,“那些追债的…咳咳…逼得紧啊…” “可我!我刚续了半年的租啊!”手心里的汗滑得连电话都快拿不住了,“上个月您还说要在仓库后墙上给我开个后门呢…” 话没说完,我自个儿先噎住了。那会儿小姨,大热天裹件羽绒服,墨镜捂得严严实实,说是得了红眼病…现在想想,浑身上下透着不对劲! “小姨…对不住你…”她突然咳得惊天动地,痰音混着喘气儿,我好像还听见“咕咚咕咚”灌东西的声音。接着“咚”一声闷响,像玻璃杯砸桌上了,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人出溜到地上的动静? “您在哪?我马上过去!”我一嗓子喊出来,攥着电话线的手都捏白了。仓库角落里放纸箱的地方,“哗啦”响了一下。 “别来!!”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得我耳朵疼,“那些戴大金链子的…咳咳…成天就在楼下转悠…” 话音未落,听筒那边“咣当”一声巨响!紧跟着 ,电话断了。死一样的忙音。 天彻底黑透了。墙边那堆没拆封的春装,塑料膜上凝着一层密密的水珠,活像一群汗流浃背的病人。我拖着腿走到门口。 卷闸门“哗啦啦”往下一拉,站在那块儿“四季青服装批发”的褪色招牌底下,看着最后一点儿天光被铁门吞没。马路对过的夜市摊子,花花绿绿的灯开始亮了,烤鱿鱼的焦香混着三轮摩托的汽油味儿飘过来,可盖不住我手上那股子新衣服味儿——那可是我刚拆包的五十箱新衬衫!现在,它们躺在即将不是我的仓库里,陪着这个潮乎乎的春夜。 暮色像水一样漫进铁门缝,汪佳提着个铝饭盒,踢踢踏踏地进来了。我大概还保持着握电话的姿势,跟尊泥菩萨似的。墙上货单的阴影,跟天花板角上那片不知啥时候洇出来的水渍连成了片。 “汪哥哥?”她染着凤仙花颜色的指甲在我眼前晃,一股子廉价香水味混着樟脑丸冲过来。我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看见她鬓角汗津津的碎发粘在那件玫红毛衣领子上——那还是去年我跑广州十三行给她买的呢。 吃饭勺刮着饭盒底儿,动静特别难听。汪佳拿筷子尾巴捅了捅我手背:“后街王姐打听那批侠客行卫衣,问能不能再让五个点?她全部要。”她嘴角沾着一粒饭米粒儿,在昏暗中一明一暗。 我盯着货架后面那片黑:“要是…这仓库,突然没了呢?” “啪!”筷子拍在玻璃柜台上了。汪佳“噌”地站起来,腰上挂的一串钥匙叮当乱响:“你发烧啦?咱不是刚给小姨…”话没说完,她眼珠子扫到了柜台底下那张被我揉搓皱了的抵押合同复印件,脸“唰”就白了。 外面夜市开始吆喝卖烤红薯了。汪佳走前在我脸上胡噜了一把,让我别瞎琢磨。我没开灯,从货架最底层摸出半瓶二锅头,坐在仓库门槛上,就着凉风往下灌。远处四季青那块霓虹招牌,在酒气里晃荡着,红一块绿一块的,眼熟得很——像极了去年除夕夜,小姨耳朵上晃荡的那对碎钻耳钉。 “啪嚓!”酒瓶子摔碎在地上的脆响,一个路过的卷发女人,踩着恨天高跳脚躲开,猩红的嘴唇甩出句“傻B”,一股子香水味飘过来。我瞅着玻璃渣子里晃晃悠悠的月亮影儿,猛地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早上——小姨裹着件不合时宜的厚大衣站在这里,袖口隐约露出青紫的针眼,笑着跟我说要在后墙开个物流通道呢。 往后的日子,像被按了遥控器的快进键。宋老虎手下那帮小子开始按时按点在街角晃悠,皮夹克上那些金属铆钉,在春天的太阳 底下闪着冷光。电话铃一响,我脑瓜子里的血就“嗡嗡”地往太阳穴撞。货架上那些还没拆包的春装,塑料膜在穿堂风里瑟瑟发抖,水珠子把“2006新款”的标签都泡烂了。 那天正蹲仓库门口给破纸箱封胶带呢,雨帘子里突然踏进来一双全是泥浆的皮鞋。一抬头,宋老虎那身青龙白虎的“皮画”就从领口爬了出来。他手指头夹的烟头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忽明忽暗:“汪老板,别来无恙啊?最后半个月,时间到了我来收房子,这回真是帮我弟弟办正事儿,手续齐全。”语气挺客气,眼神儿可一点儿都不客气。 接下去十天,玩了命地清仓甩卖,见着老客户就赔本儿甩,恨不得半卖半送,总算把仓库腾空了大部分。小姨再打来电话,是个闷热得像蒸笼的半夜。我正给最后二十箱货贴打折标签,汗珠子滴下来,把价签上的蓝墨水都洇花了。手机一震,头顶的日光灯“嗞”地灭了声儿,死寂里就听见自己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蹦。 “宋哥他们…”小姨喘气的声音带着金属的杂音,像是凑在生了锈的铁管子边上说话,“暂时…不会赶你了…”话没落音,背景里突然爆出一阵狗狂吠!吓我一哆嗦,胳膊肘碰翻了旁边的红墨水,那摊暗红色的液体正好漫过抵押合同复印件的签名处。 她在电话里说的那张旧借条,是用个发黄的肯德基纸袋装着的。我抽出来一看,2003年写的字迹被陈年的油渍浸透了一半,签借款人名字那地方,洇着一块块可疑的褐色印子。小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头划过“伍万元整”几个字时,我闻到她袖口飘过来一股子酸馊味儿——跟那晚仓库地板上突然冒出来的烟头味儿一模一样! 第二天跑到四季青后巷找那个刀疤陈,他正蹲卤味摊前啃鸭头呢。油光锃亮的手指头捏着我的借条,呲牙一乐:“就这玩意儿?” 粘着辣椒油的拇指头猛地往我手腕子上一按,“知道老狗杜现如今跟谁混饭吃吗?” 他歪头“呸”地吐出一块碎骨头,耳朵后面那只青色的蝎子纹身跟着腮帮子一动一动,“九堡新开的那家品牌旗舰店,湖南帮罩着的场子!” 回来路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劣质西装内袋里塞的弹簧刀硌得我肋叉子生疼。汪佳就蹲在仓库门口等我,一抬头,雨水顺着她新烫的卷发往下淌:“王姐说那批卫衣她全要了,只要…”话没说完,她眼睛直勾勾地钉在我鼓囊囊的西装口袋上,脸都变了色。 江南这黏黏糊糊的潮气啊,在仓库铁皮房顶上凝成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掉。就在这时,卷闸门发出那种老掉牙、 生锈的呻吟。我一抬头,门口站着个人影,佝偻着背,头上包着条旧兮兮的孔雀蓝绸子头巾,边沿露出来几缕枯草似的白头发。她摘下墨镜的瞬间,我差点没敢认——这真是我小姨? “喝…喝口热水吧。”我递过去个搪瓷缸子,手在半空顿住了。她接杯子时袖子往下一滑,露出来的小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活像块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烂木头,在灯光底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杯底碰到玻璃柜台,“当”一声清响,居然把柜台上那个早就坏了的招财猫给惊动了!那只猫爪突然开始一下一下、断断续续地摆起来,破喇叭嗓子也“咕—恭喜—发—财—”地瞎嚷嚷。 小姨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茶水“哗啦”泼了出来,正好洇在桌上那张旧借条上,褐色的水痕像朵晕开的乌云。那张借据,就是从张炸鸡全家桶包装纸上撕下来的纸条背面写的!2003年的钢笔字混着炸鸡的味儿。杜学明仨字儿签得跟虫子爬似的,蜷在又黄又皱的纸角里。小姨说起那天的事,越说声音越飘。窗外的雨忽然被风扫进来,正好打在地址栏“九堡”那两个字上,墨迹被水洇开,扭曲着像要活过来爬走。 “他那店里,拴着两条大罗威纳狗。”小姨临走前猛地转身,围巾缝里露出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凶得很,专会咬人,你…千万小心点儿。” 她瘦长的影子被门口灯泡拖拽着投在铁皮门上,晃晃悠悠。 我摸着借条边上锯齿状的撕痕,指尖蹭到一层黏糊糊的东西——鬼知道是当年的番茄酱,还是小姨衣服上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粉末。突然阁楼上汪佳一声惊叫!原来两年前我们练摊儿用的一张旧折叠桌,从装着备用快递袋的樟木箱子里滑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半夜三更清点最后那点存货,手在某个发霉的破纸箱底儿,摸到个硬家伙。掏出来一看,是把旧弹簧刀。刀把缠着黑色的电工胶布,可那刀锋儿,明显刚磨过,白得瘆人。窗外有趟拉货的火车呼啸过去,震得墙上挂的那面“诚信经营”的锦旗“噗”地掉下来。这动静,又惹得柜台那只招财猫瞎动弹起来,卡顿的恭喜发财在死寂里时断时续。 车子开向九堡服装市场,雨刷器晃来晃去。挡风玻璃外头,“九堡”的霓虹灯招牌在雨雾里糊成一片猩红。后视镜里,我的脸被仪表盘幽蓝的光割得支离破碎。货厢里扔着几天前吃剩的盒饭,馊味儿开始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和戴君斌身上那古龙水搅和在一块儿,形成一股又甜又腥的怪味。 “进去直接掀了他那破柜台!”君斌舔了舔他那颗小虎牙, 咬碎嘴里的薄荷糖,“嘎嘣”一声脆响,让我想起上次打架的时候,碟片哥敲碎啤酒瓶那动静儿。他掏出他那把甩棍,棍头磕在副驾驶前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杜学明那店,埋在市场的七字型转角。玻璃橱窗里站着几个塑料模特,套着不太合身的西装,LED灯打下来,脸都照绿了。我把手揣兜里去摸那张油乎乎的借条,纸都湿了,杜学明那签名被雨水一浸,扭得更像条活蜈蚣。君斌突然一把抓住我手腕子,他掌心那把老茧糙得剌人:“老汪,看门狗来了。” 可不是吗,两条大腿那么粗的罗威纳,脖子上的铁链子在地上拖着走,瓷砖地都被刮出刺耳声音,一个穿花里胡哨衬衫的店员,斜靠在收银台上,腮帮子一动一动嚼着槟榔,脖子上露出来的那块纹身……一只青蝎子!那蝎子随着他嚼槟榔的劲儿,一拱一拱的,让我想起了高老四虎口的纹身,哎,遇到纹蝎子的,就没有好事情。 君斌突然吹了个特别响的口哨,大摇大摆走到橱窗边上,手里那根甩棍“当啷”一下,就敲在橱窗厚实的防弹玻璃上!动静大得连模特脑袋上那顶假发都给震歪了,斜搭在脸上,看着贼怪。 君斌那根甩棍没闲着,棍尖儿在杜学明店里那张油光水滑的真皮沙发扶手上轻轻点着,没规律,但那力度,让人心里头跟着“咯噔咯噔”。老杜这店那叫一个阔气!感觉是把澳门哪家赌场的休息厅搬九堡来了。大水晶灯晃眼,照得意大利进口的黑金沙大理石地面跟撒了金粉似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雪松香薰的味儿,可仔细闻闻,总觉得底下盖不住一股子火药味儿。 穿旗袍、掐着腰的漂亮导购,踩着恨天高飘过来,那腰扭得……啧啧。我的眼神却被她耳朵上那对珍珠耳钉勾住了——那小珠子晃悠的形状、光泽,跟小姨以前押在我这儿的那对南洋珠,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区别! 君斌突然掏出个Zippo,“嚓”地打着了!火苗蹿老高,光线刺眼,他吐出的烟圈,慢悠悠地往上飘,眼瞅着飘过墙上那块“绅士品格”的金字招牌,角落里头那个高级空气净化器突然跟要断了气儿似的,“吭哧吭哧”猛响了几声。 “两位先生,请问……”店长挂着职业笑容凑过来,西装领口别着个铂金领针,那针尖上的冷光晃人眼。我一眼就瞅见他右手小指头上那道斜疤——三年前,四季青那场混战,他也在现场!他弯腰给我递烟的瞬间,后腰衣服绷紧了点,隐约露出别着个家伙的黑色握柄!几乎同时,君斌手里的甩棍“梆”一声,重重敲在大理石面的茶几上!劲 头之大,连水晶烟灰缸里的死灰都给震得四散飞扬。 说来也怪,通风口那儿猛地灌进来一阵阴风,把我刚翻开当道具的一本财经杂志吹开了页。那张卷了边的旧借条,赫然飘了起来!2003年的油渍在冷飕飕的空调风里,似乎缩成了一只诡诈的眼睛。我的手习惯性地就插向夹克内袋,那里裹着那把老弹簧刀,电工胶布的触感糙糙的——那上面,好像还粘着小姨那条旧头巾上蹭下来的银粉沫。 “找你们老板,杜学明,叙叙旧。”我把借条往玻璃柜台上一拍。柜台后面的店长瞳孔明显一缩,喉结上下急滚,手就往下面桌子底下探过去。 就在这时候,店里铺着地毯的旋转楼梯上,响起了鳄鱼皮鞋底敲打台阶的声音。我正好把快烧到头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灭,那点着的火星子一下烫穿了摊开杂志上老杜专访照片的脸。君斌手里的甩棍“呜”一下在他掌心转出残影,带着风。靠近楼梯口货架上,一件熨得倍儿直的亚麻西装不知怎地就滑了下来!那甩棍,“咣咣咣”急促地敲打着展示柜的钢化玻璃门,一声紧过一声,像极了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嘶吼。 “哟呵,小朋友胆儿挺肥啊。”杜学明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下来,带着缅甸雪茄特有的那股甜腻腻的怪味儿。他慢吞吞地从楼梯拐角转出来,手指头捻着串油汪汪的蜜蜡手串,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睛在君斌和我之间溜达了一圈,尤其在我那把刀上多停了两秒。“知道上个礼拜也来跟我要钱的家伙,他那右手无名指现在搁哪儿养着呢?”话音还悬在半空没落干净,“嗡——”一声,我的弹簧刀,带着一道寒光,“噗呲”一下,不偏不倚,钉在了老杜两脚之间的红木楼梯扶手上!刀把颤颤巍巍,嗡嗡作响。 我看着杜学明那胖脸瞬间扭曲变形,腮帮子上的肥肉控制不住地抖。他那串蜜蜡,“嘣”地一声,线断了!金黄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有几个甚至钻进了展示柜底下。我的手也伸向了后腰,握住那把备用的裹着电工胶布的刀把,而他脚上那只蹭亮的鳄鱼皮鞋,此刻正滑稽地躺在一颗滚落的蜜蜡珠子旁边。 我们俩就在这一片狼藉里,逆着外面射进来的光,走出了杜学明这“绅士”店门。刚出来没走两步,身后街上就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重型机车刹轮胎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君斌倒提着他那根甩棍,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说来也怪,那调儿,怎么那么像我家仓库那只半死不活的招财猫卡壳的“恭喜发财”? 抄近道儿路过那个油腻腻的卤味摊,刀疤陈还蹲那儿啃鸭头 呢。骨头嚼得嘎嘣脆。君斌甩棍尖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脚边一个空酒瓶,棍子和玻璃撞出清脆一响。刀疤陈腮帮子鼓囊囊地抬头,喝的通红的脸,此刻颜色格外深,像是刚刚被开水焐热了似的。 “明早七点,准时。”君斌突然停下筷子,语气像钉子一样。他那一次性泡沫饭盒的底儿,被筷子尖“刺啦”划开老大一道口子,几乎穿透。“他们往新店拉货的时候,就那会儿人最杂,咱俩再过来。” 这“再来过”三个字,砸在地上就是坑。当时真是血冲脑门子,觉得不这么来一下子,心里这口恶气出不去。但后来,当我自己也经历更多事,做了点买卖,越来越咂摸出点味道:年轻人做生意,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胆大,但也贼容易掉坑里。那时候一门心思想的是怎么把本儿抢回来,现在想想,咱面对的是一个早已织好的网——一个从借贷抵押、信息黑幕、到市场地盘盘踞、暴力威胁的利益闭环!我一个没权没势、光凭一腔热血的大学生,拿什么去冲这个罗网?在那个“中国特殊语境下的江湖规矩”,当时就在九堡那条巷子里给我狠狠上了一课!那真不是靠血勇就能破的局。 四季青的春装每年照样上新,一茬接一茬,生意永远有新故事新主角。生意场有起伏,人要学个活泛劲儿。我那仓库后来自然是没了,该赔的也赔得心疼肝疼。可你说亏得大不大?还真未必。那几年的风霜捶打,尤其是小姨的变故、那次讨债经历后,真是彻底把我身上的学生气、那点想当然的“义气为先”给磨没了。我现在看合同,字眼抠得比谁都细;看人谈事,更信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利来利往”,而不是“谁谁谁拍胸脯说罩着你”。在商言商,朋友归朋友,交易归交易,别糊涂。这话早明白二十年,得少吃多少哑巴亏啊! 这仓库里的烟火气,呛过喉咙,迷过眼,但最后还是熏出来了:做生意,说到底是在规则里跳舞,哪怕那规则有点灰,有点野。关键是要看明白,心里透亮。四季青、九堡……那些潮乎乎的春天,那些我遇到的人和事,还有那些混着樟脑球、印泥、汗水味的日子,砸进骨头缝里的教训,够我嚼一辈子了。 做仓库这行,货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人心有时候比货还难盘。你以为攥着合同就是攥着理,结果发现合同那玩意儿,到了人情和道行的深水里,比张包装纸厚不了多少。守仓库是熬时间熬出来的眼光,盘货的本事还在其次,关键得会“盘人”——盘明白谁是真想做生意,谁是在做局。小姨这事儿给我上了一课,亲情关系沾上利益,就跟春装染上樟脑丸,味儿 不对了咋洗都别扭。 老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是理想状态。现实里,讨债跟打群架抢篮球场差不多,光靠“理直气壮”没用。对方场面上装修得像个绅士,底下拴着咬人的狗。他跟你讲“规则”,也讲“实力”。我们当时那个莽劲儿,就像两个愣头青抱着篮球直接冲人家筐里砸。年轻气盛凭的是胆儿肥、反应快,还有身边真能“镇场子”的兄弟。商业社会底层那会儿,规则就是“强龙敢压地头蛇”,前提是你的拳头得够硬、够快,而且得抓住对方防备松懈的那一刻。 经历这么一遭,最大的后遗症是对人和关系的敏感度。信任像仓库里的春装,放久了会潮,会发霉。再亲的关系,涉及到根本利益,一定得擦亮眼,留点凭证,随时清点。那些打交道的各路角色,从宋老虎到小姨再到杜学明,就像四季青里来来往往的货,有的质优价实,有的金玉其外,有的根本就是空箱子。做生意就是盘人,盘货是初级段位,盘清楚人心和人性的底线,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故事听着有点“江湖气”。这“江湖气”,在过去特定的环境下,有时是生存的土办法,胆大敢拼,有信义,有狠劲。都有点“法无禁止即可为”的意思。但长久看,这种搞法风险高,就是刀头舔蜜。现在想想,真不如当时盘货能再快些,信息掌握得再细点,用更“正规”和可持续的方法解决资金链问题。商场的“狠”,最终还得落到对市场脉搏的把握,对人的判断力,和建立正儿八经的信用体系上,而不是靠甩棍弹簧刀。 喜欢服装品牌主理人 第54章 告别四季青仓库 人生吧,有时候就像四季青市场的早市,人头攒动,吆喝声震天。你推着板车往里挤,以为抢的是金疙瘩,结果卸货一看,可能是堆压箱底的碎布头。 在青藤茶楼的那场“大戏”,现在想起来,跟演电影似的。雪茄烟?那甜腻腻的腥气,直冲脑门。尚总手里的翡翠扳指,在铁观音的雾气里泛着绿光。杜学明那小子,哆哆嗦嗦点着借条,火光一闪,映着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晃亮了记忆中小姨胳膊上那些吓人的针孔——那会儿,我整个心像是被铁锹铲了一下,又疼又麻。钱进了兜,心里没踏实,反而像揣了块烧红的碳。君斌后脖子还缠着带血的纱布,汗珠子混着血水沿着衣领往下爬。他手里的甩棍,一下下轻轻敲着红木椅子腿,那“哒、哒”的声音,敲的不是木头,是屋里人绷紧的神经。 “咚”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个湖南帮的老爷子,穿着金闪闪的唐装,拄根蛇头拐杖,动静不小。 “尚总啊,”那声音就像拿砂纸蹭生锈的铁器,“现在的小年轻,火气真大啊?”他往主位一坐,蛇头杖“当啷”撞上紫砂壶,桌上那吐水的小茶宠都吓得“滋溜”喷歪了。杜学明慌得像个刚进场的雏儿,起身倒茶,一杯热茶又扣在刚烧完的借条灰上,氤氲开一片新的污迹。我手摸到裤兜里的弹簧刀,电工胶布缠的刀柄还沾着昨天卤味摊的油腥。 这时君斌“噗嗤”乐了,甩棍在手里耍得跟风火轮似的,抓起个九堡带来的苹果,“嘎嘣”就是一口脆响,那嚼苹果的声音在当时死寂的屋里跟炸雷差不多。“老爷子,尝尝苹果?九堡的,甜!”他话音未落,湖南帮大哥腰上的对讲机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瓢泼大雨哗啦就砸了下来,茶室的雕花窗子给风撞得吱哇乱叫。 就在窗外雨雾弥漫,屋里光影晃动那一刻,我终于把尚总的脸看真切了——他耳朵后面那道疤!三年前四季青那场混战,不就是这道疤的主人,顶着火场的热浪把昏迷的档口小妹扛出来的吗?那点被买卖压得几乎忘了的江湖气,好像被这雨水冲醒了点。蛇头杖忽然朝我一指:“后生仔,唐艳芳那笔债……” 我知道他想问啥,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半。 “钱清了!”我截住他的话头,看了眼地上还带着茶渍和水汽的灰烬,“多谢阿叔给面儿,我们闪人了!”这关,总算过了。顶着漫天大雨钻出茶楼,君斌捏着杜学明“赔”的新缅玉烟嘴把玩,钱要回来了,但这一趟,要不是尚总帮忙,真谈不上“干净”的赢。 我和君斌踩着那辆快散架的三轮车,一头扎进 四季青市场后巷。街边服装店的卷帘门“哐当哐当”往下砸,那声响,就是宣布小商贩们一天的厮杀结束的信号弹。我们的仓库?窝在四季青边上那个老小区里。 “总算能松口气了。”我把装着“救命钱”的帆布包扔在桌上。几根大头针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扎眼,提醒我生意的本质:细碎、易伤人。君斌靠着堆满货的架子点烟,破打火机“咔哒咔哒”好几下才冒火苗,正好照出他颧骨上的淤青。 我抽出两捆崭新的“毛爷爷”,那油墨味儿混着仓库里堆积的布料味,加上潮气,醺得人有点头晕。“拿着!”我越过一堆没卖出去的牛仔裤、卫衣把钱递过去。塑料捆钞纸“嘣”一声脆响,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响。君斌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火星子在昏暗里划出一道橘红的弧线。“嘿,把我当雇来的‘打手’了?”他扯着嘴角想笑,又疼得“嘶”了一声,“给两千块买两瓶云南白药得了!”说着用脚尖把墙角的破医药箱勾过来,棉签蘸着碘伏就往脸上招呼,棕黄色的药水就顺着他脖子往下流。 我没理他,绕过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衣服裤子,硬把钱塞进他那条沾满机油的工装裤兜里。“毕业了,回台州老家吧,和阿秀,踏踏实实过小日子,别在外头漂着打打杀杀了。”我捶他肩膀,手碰着他硬邦邦的肌肉,跟打在浸透了水的老棉花包上似的。 他擦药瓶的手停住了。窗外“轰隆”一声火车经过,震得仓库顶棚扑簌簌往下掉灰,墙角那接触不良的破灯管也开始忽闪忽闪,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我爹昨天又来电话了,”他拧紧瓶盖,手指头都捏白了,“说一毕业,就押我回去把婚结了。” 我抬头看看墙上那本2006年的大红挂历,上面用红笔重重圈着的展销会日期,像一个醒目的目标靶。君斌忽然把钱甩回来,差点砸我脸上。 “你这是干啥!”我喊起来。 “你不是老嚷嚷我是‘台州首富’吗?这趟我赚够两千块的‘出场费’治伤,够意思了!剩下的你留着翻本吧,”他又点上那支刚才掐灭的烟,青烟在灯光的光束里转悠,像条游龙,“等哪天你发了大财,请我喝茅台才是正经!” 天色越来越沉,我俩蹲在仓库门口分一盘早就凉透了的炒粉。君斌说,阿秀最近在学苏绣,绣的凤凰老像被拔了毛的野鸡。我笑得一口辣椒呛喉咙里,咳得眼泪都飚出来了。远处四季青市场的霓虹灯“啪嗒啪嗒”次第亮了起来,“外贸原单”、“韩版精品”……五颜六色的,像是浮在黑夜水面上的泡泡,看着绚烂,一 碰就破。 “这一毕业啊……”我看着马路上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的集装箱货车,它们的尾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红尾巴。君斌忽然哼起《海阔天空》,他那跑到浙江湾的粤语,混着钱塘江上传来的汽笛声,都融在这带着点春寒的晚风里了。 他的影子被路边的灯拉得老长老长,歪斜地映在仓库那块褪色的“SUDU服装”招牌上。影子的边缘忽然晃了一下——哦,是值夜班的工人骑着他装满货的三轮车从边上碾过,车头那盏颤巍巍的灯光,倒真像给我们探路似的。 我攥着手机,电话里小姨的笑声像是生锈的琴弦被硬生生拨了一下:“咳,当年我在深圳倒腾电子表那会儿,被联防队撵着跑了三条大街……”她话没说完,突然咳得惊天动地,感觉要把肺管子都咳进话筒里似的。 推开小姨家的门,那是她父母离世后,留给她的一套老房子。铁门“吱呀”声让人听着像垂死挣扎的呻吟。屋里的情形,简直像是时间胶囊把我带回了九十年代:落满灰尘的玻璃茶几上堆着小山似的药瓶;电视柜里那台老古董牡丹牌彩电,显像管估计早就报废了。小姨蜷在沙发角落里,那件真丝睡袍都褪了色,领口滑下来,露出的锁骨像两把生了锈的镰刀。那味道,烟味儿、霉味儿,混着不知名的药味儿,呛得人眼发酸。 “窗帘……”我刚张嘴就被烟雾顶得直咳嗽。小姨弹烟灰的手腕细得像麻杆儿,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烟灰缸都满了,里头横七竖八躺满了带口红印子的烟屁股。“别开!”她猛地尖叫起来,下一秒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软下去:“外头光太亮,刺得眼疼,睡不着觉……” 我摸黑往窗边走,“哐当”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痰盂,那暗绿色的液体立马在地板革上蜿蜒流淌。推开窗户的刹那,阳光“刷”地涌进来,像撒了一把滚烫的金沙子,瞬间把飘在空中的那些棉絮照得清清楚楚——是从破了洞的沙发里逃出来的海绵填充物。带着楼下卤大肠香料的春风也趁机闯了进来,吹得墙上那本挂历哗哗响。 小姨抬手挡光的样子,像个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什么。她手腕上那个镯子,已经不是原来的翡翠了,浑浊的绿色在阳光底下看着有点刺眼。我把那个装着钱的牛皮纸信封悄悄压在药瓶下面,她那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 “那个宋哥啊……”小姨冷不丁又开口了,声音像铁勺刮着铝锅底,“他在四季青那儿,新盘了五个档口呢。”她摸索着又点燃一支烟,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了她眼角的沟壑,深得像 是刻上去的。“别学我,小汪。”烟灰落下来,正好掉在真丝睡袍上,“嗞”一声烫出个小焦洞。 那一刻我知道,这些钱扔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毒品那玩意,就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走出那栋楼,巷子口音像店的劣质音响正放着周杰伦的《千里之外》。我数着信封里省下的三十张“毛爷爷”,崭新的纸边儿像小刀子割手指头。杭海路上梧桐树的新叶子绿油油的,骑自行车送面料的小工后座上,鼓鼓囊囊的牛仔布在风里飘,像个扬帆起航的小船。 仓库门口,我正蹲着吃东西,美芬找来了。她枣红色的毛衣上别着个闪亮的新胸针,挺显眼。 “美芬,”我吸溜着凉粉条子,“货清得差不多了,眼瞅着要毕业了,这仓库转交给宋哥,我这大学期间的‘小倒爷’生涯也该画句号了。琢磨着找个正经活儿干干,银行之类吧,去金融圈子里泡几年,兴许能开开眼界。” 当个金融白领,听上去挺体面,大概也能离这些让人糟心的“江湖”远点。 傍晚天色擦黑,我兜了个圈子又晃悠到小姨家楼下。三楼那窗户又被厚厚的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黑黢黢的缝隙里,好像能看见烟头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红光。巷子尾那家麻将馆飘出来的洗牌声哗啦啦响,跟电视里踢世界杯预选赛的嘈杂声混在一块儿。我把兜里剩下的三千块钱掏出来,捻开一半,塞进了单元楼门口小姨订奶的铁皮小箱子里;另一半揣回自己兜里,算是留着这几天的饭辙。 庆春路天桥上,“淘宝网”三个蓝字的大广告牌闪得人眼花。桥底下卖盗版碟片的小贩还在扯着嗓子吆喝《头文字D》。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举着奶茶嘻嘻哈哈地从我旁边跑过。不知道碟片哥现在怎么样了,在里面有没有被人欺负。 2006年的春末,杭城空气里混着点桐油味儿。我那个压满了货的仓库终于清光了大部分的库存,像条搁浅的老船,窝在四季青市场旁边老小区的阴影里。傍晚六点,手机在铁皮柜上“嗡嗡”地震,这是老妈今天第三通电话。 “跟汪佳那姑娘处得还成不?暑假能领回家来不?”老妈的余杭口音穿透力极强。我看着玻璃窗倒影里自己那沾了线头的衬衫领子,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好着呢,正琢磨着啥时候两家见个面……” “嘎吱——”仓库那破铁门响了一声,汪佳背着个米色的帆布包站在门口,头发丝里还沾着点裁缝车间带来的碎布屑。美芬溜到后面小隔间里,装模作样地锁上门盘点库存去了。空荡荡的仓库里,头顶上那台老吊扇“呼呼”地转,把她 头发上的栀子花洗发水香味搅得像打旋的风。 “晚上……又住这儿啊?”她摘下实习生那个蓝底塑料工牌,月亮的清光正好漫过她锁骨那位置——一枚钉在样衣上的珠针还没拆下来,尖儿亮晶晶的。我下意识挺直腰板,幸好昨晚用肥皂把那件发黄的衣服狠狠搓过两遍,现在的领子,勉强能算得上“及格”。 春天的杭州,风都是软的,梧桐树毛絮飘飘洒洒,粘在她眼睫毛上,像撒了小星星。我们抱在一块,她工装兜里那半截碳素笔“啪嗒”掉地上了,滚进地板缝隙的灰堆里。没人顾得上去捡。仓库里只剩下老式座钟滴答滴答的走表声,和我们俩缠在一块儿的呼吸声。 这天美芬下班特别早,她说要去四季青走走,看看有没有档口要小妹的。 那天晚上和汪佳聊了很多。天蒙蒙亮,第一缕光线穿透铁栅栏照进来,她别工牌的细碎声音唤醒了我。 “才八点……”我嘟囔着想拽她衣角,手碰到那身裁缝车间统一发的料子,凉飕飕的像沾了露水。 追出门,巷子口煎饼摊飘来的热气带着香气扑面而来。头发花白的阿婆正用竹刮板利索地在铁板上摊开面糊,“滋啦”一声,油煎的焦香混着被早班三轮车扬起来的尘土,成了清晨的底色。汪佳站在乌龙庙公交站牌底下,薄薄的晨雾把她的身影晕染开,像个写意水墨画,胸前那块蓝底工牌在朝阳里反着光。 “加个蛋!”我掏出兜里那皱巴巴的五块钱。老板麻利地敲开蛋壳,油锅里鼓起金黄的泡。我把那烫手的煎饼塞到她手里时,梧桐树的影子刚好掠过她鼻尖上那几颗浅浅的小雀斑。公交车“呼哧”一声喷着白汽进站了,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我飞快地凑过去,亲了下她沾着甜面酱的嘴角。 等车的老大爷操着地道的杭州话笑骂了句:“小年轻,火气大!”卖报纸亭的老板娘探出大半个身子瞅着热闹。四季青那边,“哗啦啦”的卷闸门此起彼伏地升起,黑黢黢的大塑料袋拖着样衣“刺啦刺啦”地被拖进一个个商铺。 车子尾巴的灯光渐渐在马路尽头缩成一个小点,我趿拉着人字拖“啪嗒啪嗒”往回走。路过那家“大金服装店”的玻璃橱窗,瞥见里面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裤腿,没忍住乐了——仓库这点货一清完,这日子就算重新翻篇儿了!到时候该去延安路挑件像样点的POLO衫,收拾利索点,再拎上几样拿得出手的礼,上汪佳家拜个码头去。 走到楼下,就听见仓库那边美芬正扯着嗓子清点货号。仓库二楼那扇铁窗户框出 一小片蓝天,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窗外晾衣绳上飘荡的五颜六色的碎布条,画面安静得不像话。 货架子彻底腾空后的第七天傍晚,天花板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漏雨。就在这单调的滴水声里,宋哥的电话来了。我蹲在墙上那张褪色了的“大吉大利”年画底下接电话,蜘蛛在墙角修补着被我崩破的网。 “老弟啊,三天之内清干净走人!”宋哥那带着宁波腔的口吻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拔出来的铁钉,“这地儿,老早该改成棋牌室了!” 他话说得挺直白,这房子去年就不是小姨的了,她今年跟我签那合同不能算数。宋哥能让我们待到这会儿,已经是“仁义”到头了。我瞅着满地狼藉里汪佳忘拿的一根黑色皮筋头绳,那根缠着点细细金线的头绳,此刻松松垮垮地套在一个断了腿、脸都摔扁了的塑料模特的手腕子上,样子可怜兮兮又有点讽刺。 小姨的电话,永远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美芬窝在一堆打包好的纸箱中间埋头整理,她新烫的玉米须卷发,沾满了纸箱里飘出来的棉絮。 “呃……”她突然抬起头,手腕上那个藏银镯子“当”一声磕在硬纸箱沿儿上,“你说……咱俩一块儿去瑶瑶姐那仓库当搬运工咋样?她那好像缺人?”她这话音还没落地呢,窗户外头传来三轮车铃铛“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把她这点还没成形的小算盘打得稀碎。 晚上约了汪佳在吴山夜市碰头。糖炒栗子的铁锅“唰啦唰啦”响,白色的糖气直往上冲。她穿了件新买的淡紫色毛衣,看着挺温柔。当我说到“宋哥要清场,咱可能得去给人打工扛大包了”的时候,旁边摊主扯着嗓子喊“藕粉藕粉”的声音正好漫过我们之间那张塑料凳子。 “哦。”她就回了一个字,手里的小勺子搅拌着碗里那几个白白胖胖的酒酿圆子,桂花蜜旋出一股浓香。对面商铺霓虹灯管子“啪”一声亮了,青紫色的光打在她半张脸上,显得有点冷。我盯着她胸前工牌上烫金的“版师助理”四个字,忽然想起库房里那台怎么捣鼓都踩不直缝线的破三线锁边机。 搬家那天,空气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那辆五菱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里面是我们那点最后的家当——二十捆还没挂出去的吊牌、三箱准备贴的领标,角落里还塞着汪佳那个忘了拿走的马克杯。隔壁仓库的老陈叼着红双喜过来了,手腕上那串盘得油亮的檀木珠子,在挨个验我们的货架、点我们卖剩下的那点底货时,一下下磕在木头架上,“梆梆”作响。 “五千八。”老陈吐着烟圈儿,在记账本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盯着他那条新皮带扣上别着的崭新的诺基亚N73,银灰色的外壳光可鉴人,里头映着我的脸,支离破碎。美芬一下子跳起来:“陈哥,这不能吧?这批货当初进价就……” “行,就这价。”我没让她说完,截住了话头。那铁质货架拆下来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像老家那张用了十几年、一翻身就响的老木床。当最后一捆染了点污渍的布被扔上车厢时,帆布堆底下露出来的东西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是汪佳画版样用的那半截人体模特!塑料做的假胸脯上,还留着用碳笔画上去的改版线条,像几条歪歪扭扭的心事。 我数了3000给美芬,她推脱的时候,指甲缝里沾着的粉笔灰蹭到了我的手背上。巷子口传来收废品老头敲梆子的声音,穿堂风“呼”地卷起满地的价签纸,“39元特惠”、“清仓狂甩”的红底黑字,被雨水泡过又被太阳晒过,颜色淡得厉害,咋看咋像谁家不要了的褪色请帖。 “咔哒……咔哒……咔哒……”钥匙在那旧黄铜锁孔里转了三下才拔出来,每一声都像卡在我嗓子眼儿。君斌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不耐烦地按了声喇叭。我最后回望了一眼仓库二楼,夕阳的余晖刚好从那个小小的铁窗户里射进来,金红色的光斑正好落在汪佳平时画版样、剪布片的那张裁样台上。光线里,细小的灰尘上下飞舞,飘飘荡荡的,竟然有点像去年我们张罗开业那天,撒了一地的、廉价的金粉纸屑。 门“哐当”一声彻底关上。仓库里的创业故事、青春的懵懂、亲情的拉扯、市场的残酷法则,以及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都被这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永远地隔在了身后那个喧嚣又沉默的四季青市场边上。 回头来看四季青这段仓库岁月,算是给我人生上了好几堂大课: 现金为王,信用是命:什么雪茄、扳指、蛇头杖,都是外强中干的门面。撕开表象,讨债这事儿说到底就是个实力加技巧的博弈,更是信用关系的集中爆发点。搞掂账目那瞬间的释然感,比后来卖衣服赚几百万都实在。那笔“救命钱”让我刻骨铭心:生意场上,现金流崩了,再大的场面也白搭。而“面子”,有时候真能当钱使,尤其在这个讲究“圈子”的行业里。 君斌那小子只拿了两千块钱,这不是讲义气那么简单,这背后是台州人骨子里对乡情和友谊的深刻认同。钱是试金石,它量得出情谊的深浅,也照得见合伙关系的根基牢不牢。真正的伙伴,是要一起下油锅、也敢把后背交给 对方的人。这种关系,万金难换。相比之下,现在搞个公司动辄搞复杂的股权激励条款,不如当年君斌那一推里的信任直白。 四季青市场当年的热闹非凡,就像所有传统的“大集”经济。宋哥的催逼、老陈的压价,都不是单纯人心不古,是整个行业的形态在巨变边缘无声地开裂。我们的仓库清仓,在淘宝网蓝光亮起、收废品的梆子声和集装箱货车鸣笛交织的背景音里,显得特别渺小又格外真实。个体的沉浮,常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更大的潮流漩涡中。你以为是自己“创业失败”了?也可能只是时代这艘大船轻轻一摆头,把小舢板晃进了漩涡里。 给小姨塞钱,明知是丢进了无底洞,但江湖义气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我这点钱不算啥,但也让我看清了:做生意跟对待朋友有时候是拧巴的。明知道是泥潭,也得往下跳一跳,这是人性本能;但跳下去之后怎么爬上来、不被拖死,那是需要理性和智慧的硬功夫。后来我学了金融,很大程度上是被小姨这种“无底洞”逼出了对“风险分散”和“理性决断”的强烈渴望。 守着四季青这个庞然大物的小区破仓库,靠着市场外溢的那点人流和信息差做点小生意,就觉得自己“创了业”?后来仓库门一锁我才明白,这叫“靠天吃饭”、“搭便车”。离开这个大生态位,自己独立去找饭吃的能力差得远呢。创业也好,做生意也罢,核心是要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能持续运转的闭环。光守着个仓库,那不叫闭环,那只是个位置,随时可能被端走。 汪佳那块“版师助理”的工牌,跟我后来一心想扎进金融圈的心气儿,其实是年轻人最真实的状态:想抓住更好的机会,向往更体面或者说更有确定性的生活。我们那段在仓库里的朦胧情感,青涩又现实,最终被搬迁的现实利落地切割开来。不能说谁对谁错,年轻人嘛,路还长,选择也还多。但这经历让我想通一点:感情也好,事业也罢,不能总飘在云端。想往上走,得有真本事,更要明白自己当下站在什么位置,能迈出多实的步子。脚踩不到地面,再美好的念头也容易散成窗框里的浮尘。 四季青仓库的铁门合上了,但它留给我的这笔人生“财富”,远比当时清出来的那点现金更有用,一直支撑着我走后面的路。人年轻时经历的波折,都是日后“盘活”人生的本钱。市场风云变,人生潮起落落,那些仓库里的汗味儿、讨债路上的惊险、岁月中的无力感,还有青春里那点抓不住的温度,都是构成我这块人生“地基”最硬的石头——虽然硌脚,但走得稳当。这江湖,我且走着瞧! 所以你说我这经历是啥?就是一个愣头青,用几年时间在杭州四季青这一亩三分地上,实打实交了笔不菲的学费。从社会这所大学拿的毕业证,含金量绝对超过我那纸文凭。那些仓库里的尘土味儿、茶楼里的血腥气、三轮车链条的嘎吱声,都成了后来日子里最提神醒脑的香料。这学费,值了。 这经历,土是土了点,野是野了点,但比后来在办公室里看的那些高大上的商业案例都真实百倍。它教会我的“实操经济学”——尤其是关于风险定价、人情抵押和时代转向时那点仓促与疼痛——后来在很多正式场合,居然成了我心底最稳的那根锚。生活有时候比小说还狂野,而在这个国家搞点事情,无论大小,最终比的还是谁能在认清规则的同时,守得住自己那点底线,然后在现实这个磨盘里,学会“顺势”、“应时”。 我那四季青仓库的铁皮大门咣当落下那一刻,感觉一个年轻气盛的学生时代被关在了里面;而我开着那辆破车往前莽撞驶去的身影,恰好投射在“淘宝网”巨大的蓝色光幕上。抬头看天,低头看路,别光顾着看账。我那时候啊,账也没算清,路也稀里糊涂,天好像还变了色。但有一点刻骨铭心:江湖不是打打杀杀,人情世故就是硬通货;草根创业,命比纸薄,得学会在裤腰带上绑紧那么点本钱和清醒;当潮水转向,管你啥批发档口还是大买卖,跟不上趟的,就只能被冲上沙滩晾成鱼干。 你说我最后是不是衣锦还乡,成了大老板?真没有。就像那件准备去汪佳家穿的、结果也忘了买的“像样”POLO衫,人呐,很多时候就是揣着点没实现的体面,带着仓库里的樟脑味儿和钱塘江边的风尘气,一头扎进下一条路,摸爬滚打。 四季青仓库的铁门锁上了,可我这本“野蛮生长的破账本”,还在不停地往上写。写着写着就懂了:生意失败不要紧,心里那点“明白”不能丢;江湖路远,兄弟散了不可怕,做人做事的那个“道”,得在自己骨头里长结实了才行。至于未来?管他淘宝还是啥宝,这“草根老油条”的人生经验,到了哪个码头,都得靠它活下去。这趟四季青“毕业旅行”,值了! 喜欢服装品牌主理人 第55章 毕业前仓库扛包 2006年,杭州城。钱塘江的汽笛声和酒吧里周杰伦的《东风破》混在一起,那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就像那时候我的日子。 酒吧里,戴君斌正表演魔术,把姑娘的耳坠“变”进威士忌杯,挺唬人。我兜里揣着个Zippo,汪佳上个月还夸它上面的小帆船好看。如今手一摸,硌得慌。所谓睹物思人,更多时候是睹物思债,感情的债,现实的债,一个道理,都他妈难还。 灯红酒绿烧得眼睛疼。从酒吧后巷踉跄出来,踩着碎啤酒杯嘎吱响,手机在裤兜里震得都快麻了。第七次亮了,蓝盈盈的诺基亚屏幕上,“汪佳”俩字闪闪烁烁,像极了仓库里那盏总是接触不良的日光灯——没个准信儿,随时要灭的感觉。 接通就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这冷冰冰的电子声,比钱塘江的风还扎人。我杵在路灯杆子底下,对着那铁锈皮儿咧了咧嘴,想挤出个笑,冷风一下灌进领口。 回到学校宿舍,楼道里那味儿,熟悉又闹心——红烧牛肉面,隔壁考研那哥们儿的深夜食堂。门上宽带小广告贴得比毕业作品还花哨。我盯着它,才猛地想起来:毕业设计导师的邮件,在邮箱里躺了得有一礼拜了。那时候的邮箱空间不大,但好像装的下整个世界的兵荒马乱。 烟灰缸堆成小山。明知道自己越来越闻不了烟味儿,可这玩意儿就跟生活里的劣质胶水一样,戒不掉。手机在堆满烟头的桌角嗡嗡打转,汪佳的短信跳出来,几个字,比POS机打出来的单子还冷漠:“最近在赶夏装样板,挺忙的”。目光扫到她送的那条鳄鱼皮带,金属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金属寒光不稀奇,稀奇的是寒光下皮带上那道新豁口,是四季青仓库搬家那天不小心划到的。 天刚蒙蒙亮,四季青市场活过来了,像台巨大的印钞机。美芬在一个档口踮着脚摆弄假模特,藏青制服裙角上沾着晨露。“嘿,汪哥,”她扭过脸,胸前徽章晃得眼晕,“店里缺人手,扛样衣那种,来不来?”她眼神挺直接。我瞅着市场玻璃门里自己的倒影:胡子拉碴,穿了件皱得跟咸菜似的SUDU三环T恤。 一辆运货三轮冲过去,风刮起美芬手里的进货单,“韩版”、“爆款”的字眼跟受惊的麻雀似的乱飞。那一刻我有点魔怔,好像满市场飞的都是我的求职简历。 报纸上说晚上有流星雨。我躺在宿舍楼顶的水箱边上,楼下寝室里《大话西游》的音乐嗡嗡的。手机里汪佳樱花树下的照片开始泛紫了,国产彩屏手机的通病——时间长了,什么色彩都失真,跟记忆一样 。第一颗流星划过,四季青市场方向居然飘起个孔明灯,暖乎乎的,写着“生意兴隆”。看着那飘远的灯,再看看手机里变色的照片,脑子里就蹦出几句话:“生意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爱情像蝴蝶,美丽而脆弱。”哪个更实在?难讲。但此刻,楼底下那锅快煮烂的泡面味儿告诉我,该脚踏实地了。 江南多雨的季节来了,黄梅天缠着梧桐絮,湿漉漉、黏糊糊。我攥着新充值的IC卡,一头扎进四季青后门那个电话亭。玻璃门上被“办证刻章”的广告喷得脏兮兮,映出我三天没刮的下巴。汪佳办公室那串号码,熟得刻骨头上了。听筒里的“嘟嘟”声,伴随着隔壁裁缝铺缝纫机“哒哒哒”的轰鸣,真是绝配。 “不是说别总打来吗?”她的声音裹在裁布声里,又冷又利。电话亭外,“江南布衣”的招牌在风雨里飘摇,去年开业时挂的红绸被撕掉了半截,像条残破的裤腰带。 “我在你楼下,”手指头不自觉地抠着电话机边上被烟头烫出的疤,“就想讨个明白话。”电话那头传来纸响,我猜她正拿着我曾经送她的钢笔在改版单上画线——笔是我送的,版是别人的。 “现在谈结婚成家?”她那声笑,带着制版尺敲桌面的那种干脆,“你都还没毕业呢!”咔哒,忙音。干净利落,跟裁布刀划过一样。比“正在通话中”更狠。 阳光不错,但心里灰突突的。我蹲在四季青的消防通道里。三楼落地玻璃后面,汪佳的身影一闪而过,验收样衣。她新烫了离子烫,柔顺得像匹黑缎子。送货工扛着塑料人台撞了我一下,模特胸口那里用碳笔写的版型标注,清清楚楚是我教她的简化法。这一撞,跟打了一套组合拳似的——爱情是她教我的地方起步,事业是我教会她的地方结束,真他妈轮回。 有点明白啥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感情这行当,也一样适用。 父母的电话,像每天下午两点的闹铃,准时响。我靠着那个贴满“旺铺急转”广告的报刊亭接听。妈絮叨着老家堂弟婚宴的排场,新房厕所瓷砖用的都是马可波罗。 老爸冷不丁插一句:“你表舅说,老家信用社在招信贷员…”这话锋转的,比四季青卸货电梯的轰隆声还突然。老一辈人的理想职业列表里,“信贷员”大概和公务员差不多,稳定,体面,是个“铁饭碗”。可这碗饭端在手里,硌吗?我看着报刊亭上那些“急转”的告示,心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铁饭碗”?饭碗都是泥巴捏的,捧不捧得住,全靠手上的茧子和脚下的路。 在网吧包 夜,屁股都快被板凳粘住了,对着人才网站干瞪眼。凌晨三点,清洁工收走我脚边的营养快线空瓶,从键盘缝里抠出一颗珍珠纽扣。不知道谁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刻意遗弃的。城市是个巨大的碎纸机,多少故事和念想,不过就是这键盘缝里的一个塑料扣子。 那时候的杭州,白天像钱江潮水轰隆隆往前奔,夜晚就成了一个迷宫。庆春路夜市甩卖着最后几根荧光棒,穿学士服的学生举着盗版冰红茶“干杯”,劣质的塑料吸管在路灯下泛着油腻的光。毕业像场大型cosplay,穿着借来的袍子,玩一场即将散场的狂欢。有人奔向前程似锦,有人滑进城市皱褶里迷了路。 然后,“瑶瑶姐”出现了。她的新茶楼,在河坊街后头,鎏金招牌下头,穿着香云纱旗袍的姑娘给发财树浇水。我踩着台阶上的烟头上楼,木头楼梯咯吱响。二楼飘着钢琴声,那调子……嘿,可不就是汪佳以前的手机铃声吗!真是无巧不成书。服务员的对讲机滋滋响着喊菜名:“龙井虾仁两份,牡丹厅加单!” 我透过雕花的屏风缝,看见瑶瑶姐正在那儿煞有介事地用开水浇一个紫砂壶——“开光”呢。她手腕上那串蜜蜡珠子碰在一起,嗒嗒嗒的,声音有点像庙里的木鱼。这画面挺魔幻,一边是茶道仪式感,一边是对讲机的油烟味,挺像那时候的杭州,新和旧、雅和俗,就这么硬生生拧巴在一块儿。 还没等我品出味儿来,牡丹厅那两扇雕花大木门“哗啦”就开了。一个挺脸熟的爷们儿被前呼后拥着走出来,脸上泛着红光,一看就刚喝美了。定睛一看,哟!这不是尚总吗?关键是他那腰上——鳄鱼皮带的金属扣在宫灯下冷幽幽地反光!这带子,跟我裤腰上那豁了口的同款不同命啊。他那手腕上也亮晃晃——换表了,劳力士水鬼,那表盘蓝的,跟深更半夜的钱塘江水似的。他看到我,嘴角一歪,那笑容熟得很,带着点玩味:“呦?这不小汪兄弟吗?改行收茶水费了?” “哎哟喂!小祖宗,总算是想起你瑶瑶姐了?”她声音亮堂,几乎和尚总同时响起。一挥手,把我招呼进了一个房间,我跟尚总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茶宠背上的水珠子精准弹飞。手上那翡翠戒指在铁观音腾起的热气里,凝出一团绿雾。我瞧着她博古架上那尊缺了个角的招财猫,爪子上的金漆斑斑驳驳。哎,这年头,招财猫都掉色,何况梦想? 等她听完我这小半年怎么赔光了本、怎么丢了姑娘、最后怎么差点把自己搞进厂打螺丝的破事,她没说话,抄起桌上的茶夹,“铛”一声敲在茶盏 沿上。那动静,把我当时心里揣着的那点酸楚全给震出来了。普洱茶的碎渣子在茶海上蹦跶着浮沉。“哎,胡啊,”她声音不高,但挺戳心窝子,“你还记得去年台风天吧?我四季青库房顶子漏了,我那批进口真丝差点就泡了。是你半夜三更开着面包车,揣俩应急灯,愣是把抽水机给抬去救了急!” 窗户外头,霓虹灯管正好亮起来,把瑶瑶姐的侧脸劈成明晃晃的暖光和青森森的冷光两半儿。“这会子倒学会跟我‘见外’了?姐是缺你这顿饭,还是差你叫这声姐?”她这句话分量重。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定胜糕,模具压出的“财”字裂了半拉,比仓库里清仓甩卖时被撕烂的价签还惨。 “要说以后嘛……”瑶瑶姐忽然站起来,“嘎吱”一声推开那沉重的雕花木窗户。河坊街夜市那个喧嚣劲儿,“轰”一下就灌满了茶室,呛人,但有生气儿。“明儿一早,陪我去四季青,挑批真丝料子?”她手腕上那串沉香珠子撞在窗框上,“咔哒”一声,一股子苦甜苦甜的味儿散开来。楼下巷子口传来“吱——”的急刹车声,接着是“哗啦”一响。装着外贸尾货的黑色大塑料袋滚了一地,在路灯下堆着,跟一群慌不择路的黑甲虫似的。那声响动,特别像个句号,也像个起点。 走出茶楼门儿,卖栀子花的老太太推着小车快收摊了。我掏出零钱买了最后两串,白生生的花,挺香。往衬衫口袋别的时候,不知咋地就掉了一朵,“啪嗒”一声落在脚下积着油污的下水井盖上。捡还是不捡?愣了几秒,最终没弯腰。走吧。旧的花,追不上新的露水了。 一过愚人节,杭州的雨水就没停过,跟甩不掉的债主似的,黏糊糊、冷飕飕。我裹着件早掉了色的牛仔外套,蹲在宿舍走廊那冰冷的瓷砖地上打电话。瑶瑶姐的彩铃正吼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混着电流的滋啦声,吵得脑仁疼。 “喂?”瑶瑶姐那嗓子,穿透背景音的嘈杂,带点吴语的软乎劲儿,但特干脆,“是你小子!正好!四季青那边我有个档口刚走俩打包的小妹!你要乐意就过来……” 她那“过来”俩字儿拖了点尾音,像是在掂量我的分量。 我攥着电话线的手都冒汗了,赶紧说:“打包发货这活儿我熟!绝对熟门熟路!”恨不得拍胸脯保证。 电话那头传来她翻账本子的“哗啦哗啦”声,听着踏实。“急个什么劲儿啊你!”她打断我,带着笑骂,“小林!林夕!这姑娘在我三号仓呢。你先过去,过两天她带你认认地头。毕业实习那公章的事儿更不用愁,等六月了你找姐,小事一 桩!” 楼道尽头那熟悉的红烧牛肉面味儿又飘过来了,带着浓郁的调料包气味,这是考研党的深夜精神氮泵。几个大三学生抱着能砸死人的复习资料匆匆路过,脚上的运动鞋踩在有点水渍的瓷砖地上,“啪嗒啪嗒”响得特别脆生。这声音,听着像倒计时。 黄昏时分,林夕的电话来了,劲儿大得震得我那诺基亚在宿舍铁架床上打着转跳舞。抓过来就听见她特有活力、带着点喘儿的声音:“喂!汪哥哥!明儿五点,杭海路口,报刊亭!记着!穿条耐磨的裤子!”跟行军令似的。 第二天,天边刚有点鱼肚白,晨雾还没散干净,我踩着露水赶到报刊亭。林夕已经蹲在印着“杭州日报”的大铁皮箱子边上,正啃着一个粢饭团,马尾辫梢上凝着亮晶晶的小水珠。看见我两手空空,她二话不说,把塑料袋里另一个饭团“嗖”地扔了过来:“走着!仓库在三堡呢!”她单脚支地,利落地跨上旁边一辆看着饱经沧桑的自行车,三角梁上缠的红色胶带已经褪成了粉白色。 “哎?你那辆五菱呢?”她掰开还温乎的粢饭团,咸菜油条的香气冲出来,她扭过头,风吹得她棉布衬衫鼓起来个小包。 “卖啦!钱还汪佳了。现在挺好,身上利索,没债一身轻。”我说得特别干脆,跟卸掉个大包袱似的。 车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老路上颠着,后座的林夕猛地一下攥紧了我的衣服下摆。柏油路上散落着夜市遗留下来的竹签、塑料袋什么的,一辆早班公交车呼啸着从旁边超过去,屁股后面喷着黑烟。 “哎,记不记得你刚买第一辆三轮那会儿?”她声音混在风里传过来,带着笑,“在学校操场练车,那叫一个险,差点给花坛来个‘强吻’……”旧事提起来,像翻老照片,心里那点苦涩淡了些。 推着车拐过仓库区最后一个犄角旮旯,一股子铁锈混着腥气的味道直冲鼻腔。脚下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积着乌亮的油污,不知道哪家缺德作坊排的废水,积在洼地里都是墨绿色的,上面还漂着泡烂了的泡沫箱碎块。几条脏兮兮、毛打绺的土狗“噌”地从一堆废轮胎后边窜出来,龇着牙,哈喇子流老长,爪子踩在水坑泥浆里,“啪叽啪叽”溅起一片泥点子。 “快!捡石头砸它们!”林夕反应贼快,跳下车时帆布鞋差点陷泥里。我手忙脚乱掏裤兜,摸到硬邦邦的钥匙串,心一横抡起来,钥匙圈“哗啦哗啦”直响,那带头的畜生还真被吓住,迟疑着退了一小步。就在这档口,远处铁门“哐啷”一声被拉开,一个穿藏蓝工装的老门卫大爷举着 扫把骂骂咧咧冲过来:“哪来的野狗!滚!滚蛋!”狗群这才夹着尾巴,“哧溜”一下钻进旁边的荒草丛,跟从来没来过似的。 仓库管理员老周从传达室晃荡出来的时候,手上那半截香烟的烟灰都快掉下来了,也没顾上弹。他那身工装,领口黄渍明显,袖口都磨出线头了。眼珠子在我身上上下扫了个来回,特别在我那洗得发白发软的裤子上多停留了几秒。“哟,瑶瑶姐交代过的,她那弟弟?”鼻子里喷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哼”,“这细皮嫩肉的,五十斤的货箱?扛得住不?”那眼神,跟看超市里品相不好的打折菜似的。 卷帘门“哗啦啦”艰难地升上去。里面景象扑面而来:纸箱子堆得山一样高,几乎顶着天花板,缝隙里垂下来的老式节能灯管发出催眠一样的嗡嗡声。瑶瑶姐踩着高跟鞋,从两排货架中间“哒哒哒”地转了出来。她指甲盖上的水钻在刚透进来的晨光里一闪一闪的。“小林!”她嗓门挺亮,“先去点那批新到的雪纺衫!吊牌赶紧全给我换成咱自家标的!麻溜点儿!” 林夕塞给我一把美工刀,塑料柄上还带着她手心热乎的温度。我们俩“嗤啦”、“嗤啦”地划开那些缠着黄色胶带的纸箱子。阳光慢慢斜着从高高的气窗切进来,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隔壁档口的小工推着液压车经过,“咣当咣当”的声响,混合着远处高速公路上隐约的卡车鸣笛声,在空旷的大仓库里来回撞,撞得人耳朵里嗡嗡响,心里也跟着晃悠。 老周晃悠着又过来了,我有点不服气,一把拽起汗湿的T恤下摆抹了把脸腰杆挺直,八块腹肌线条很明显:“周哥!您尽管招呼!想当年在四季青拉货,三十米的半挂车,我一人能卸半车!”棚顶的破洞正好漏下一束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正好照在他胸前那块磨得发白的“仓储组长”塑料牌上。 “嘿!行!有股子劲儿!”老周那大巴掌跟蒲扇似的,带着厚厚的老茧,“啪”地一下拍在我肩膀上,力道之大,震得我锁骨都发麻。林夕机灵,立马递上一根红双喜烟。火柴“嚓”地划燃的瞬间,我一偏头,瞥见她食指内侧被粗麻绳勒出来的红痕。这姑娘干活,总有一股子把自己都当零件使的拼命劲儿。 装卸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味:柴油尾气、新布料上的化学味,还有棉絮在空气中飞舞。一辆八米多长的江淮货柜像头沉默的巨兽张开大嘴。一个穿着红背心,浑身腱子肉的大汉正吃力地把沉重的货箱垒起来,摆得像一座岌岌可危的塔。“叫我大刘就行!”他抹了一把络腮胡上亮晶晶的汗,声音嗡嗡的 。他推着个改装过的板车,加了铁架子,在水泥地上刮出让人牙酸的“刺啦”声。“你,”他指着我,“跟小陈搭伙!二十箱一组,稳着点儿!” 第一箱货“咚”地砸上肩膀,那帆布编织的肩带像烙铁一样勒进皮肉里,火辣辣地疼!身体不由自主地趔趄了半步。纸箱上那个“江浙沪包邮”的大红印章被脖子上淌下来的汗一浸,直接晕染开来,粘在掌心扒都扒不下来。小陈赶紧过来,把他那边车把手调低了几寸:“兄弟,腰挺直!重心放后面!对对,就这样稳当……”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简直像被卷进了磨盘里。时间被分割成无数碎块——从货柜搬下来走上二十步到板车,把货稳稳码好,再推十步到货架指定位置,拉着空车返回能省下五步。体力活儿就是这样,简单,纯粹,把身体榨干,脑子反而空了。 阳光从仓库铁皮的裂缝无声无息地游弋,照亮了支撑柱子上的灰尘。好不容易清空最后一箱女装,刚松了口气,岗亭那边又传来尖利的哨响——“嘟!” 好家伙,又一辆浑身是土的解放牌大卡吭哧吭哧开了进来,“常熟-杭州”的塑料通行证被晒得卷了边儿,蔫头耷脑地贴在挡风玻璃上。望不到头的货还在路上。 午饭时间,人基本是“哗啦”一下瘫倒在消防栓旁边的。打开铝饭盒,梅干菜那层油花都凝固了。林夕留给我用的搪瓷缸子上,“先进工作者”那几个奖字红得有点掉色,汤面上浮着两片青菜叶子。斜对面的大刘,正就着一个二锅头的扁瓶盖子抿一口,再啃一口手里的酱鸭头。他喉结上下蠕动的样子,配合着远处冲压车间隐隐传来的“哐当”、“哐当”的节奏,挺协调的——这大概就是仓库食堂的交响乐。 下午的拆包区,热得像个巨型蒸笼。塑料膜包裹着的衣服释放出更浓烈的化学剂味道。耳边全是美工刀“嘶啦嘶啦”划开胶带的声音。整理堆积如山的雪纺裙,雪纺料子轻飘飘的,吊牌甩过来刮在汗津津的下巴上,痒痒的,让人烦躁。第三次把“XL”码的裙子挂到“S”码架子上的时候,小陈眼尖,猛地吹了一声挂在脖子上的警哨——尖利!跟防空警报似的!我心里“咯噔”一下,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瑶瑶姐那双标志性的红色高跟鞋,正利落地敲打着水泥地,节奏鲜明地由验货区向拆包区步步逼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坏了,要挨骂了!赶紧补救。 暮色像给高耸的货架披上了件灰袍子。我和大刘、小陈,仨人跟三尊会喘气的泥塑雕像似的,瘫在卷帘门边的台阶上,也顾不上台阶凉不凉了。大刘喘着粗气摸出根 白沙烟,抖着手想点上,那烟灰随着他手的颤抖簌簌落在油腻反光的工装裤膝盖头。晚风带着馊味飘过来,但这味儿,真不如对面面料仓库里飘过来的化学染剂味儿来得冲鼻——几十大捆沉甸甸的雪纺面料,刚从改装板车上卸下来,堆得像个小坟包。还得去搬它! 更衣室的长条椅上,还残留着前面工人屁股焐出来的热乎气儿。我像条死狗一样瘫在长椅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上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安全帽的带子,在额头上勒出的红印子一跳一跳的,提醒着我今天的“战绩”。林夕“哗啦”一下掀开满是灰尘的防尘帘探进头来,“澡堂热水七点整停!”她晃了晃手里那个缺了个小口子、用黄色胶带缠裹着的牡丹花脸盆,“看你这一身汗…先给你留了半壶开水在那铁皮桶里,对付擦擦吧!” 我扭了扭脚指头,鞋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一块黑乎乎、风干了的沥青泥,死沉。脸上盖着手臂,声音闷闷地从胳膊缝里往外钻:“…让我当十分钟死人,就十分钟……” 窗户外头,“刷”地亮起两束大灯,是夜班工人们的自行车灯,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响成一串。 那响声,一下子把我拽回到前两年在夜市收摊的时候,三轮车把手那儿挂着的铜铃铛,也是这么叮铃当啷地响着。就是推车的人,心境可大不一样了。 林夕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哎,跟你说个事儿,”她盘腿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瑶瑶姐那个网店,刚冲上三冠了!”她语气挺兴奋,顿了顿,话锋一转,“那你呢?还想自己单干,继续当小老板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一辆大型货运卡车正缓缓挪动位置,车上盖着的巨大防雨布一角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包裹。那瞬间,恍惚看见无数包裹正沿着看不见的网线飞向天南海北。信息在飞,货物在跑,人在尘土里打滚。 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摩挲着牛仔裤膝盖上磨出的那个小毛球。那会儿创业搞得风风火火,又是找门路,又是拉货源,自以为站在了风口。现在呢,毕业证还没拿到,又滚回到了原点——这个充满樟脑丸味、布屑味和汗味儿的仓库里。起点?终点?好像画了个圈儿,原地打转。又好像不一样了,身上多了汗味和锈迹。 仓库大门敞着,暮春的风卷着地上零散的快递单飞到我脚边打着旋。林夕正踮着脚尖,奋力把最后一个包裹往货架最顶层码。几缕头发丝粘在她冒汗的额角,发梢上还挂着不知道哪件毛衣掉落的细绒毛屑。仓库里高功率大灯的光线,有点刺眼地打在她微微沁出汗珠 的脖子上。 望着她奋力往高处码货、随着动作起伏绷直的后背线条,像根在风里撑着劲儿的竹子。 这身影猛地一下戳中了记忆某个开关——拍毕业照那天,图书馆大台阶上,天蓝得晃眼。我们那几十号人,穿着借来的宽大不合身的学士服,像一群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对着镜头龇牙咧嘴地傻乐呵,恨不能把后槽牙都晒给全世界看。“咔嚓”快门按下去那千分之一秒,谁他娘的能想到,不到一周功夫,我俩会蹲在这个灰尘飞舞、堆满箱子的仓库旮旯里,讨论我还要不要“揭竿再起”啊? 大门口那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晚班工人完全拉开了,风更大了些。 喜欢服装品牌主理人 第56章 城中村的马尾辫 林夕算是我那灰扑扑日子里的一抹亮色。这姑娘,马尾辫一甩,蹬着辆咣当作响的自行车,硬是把打工妹的生活过出几分侠气。 记得清楚得很,那天她一把将那个磕掉了漆、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脸盆扔进浴室,哐当一声,震得脸盆架子上的锈渣都往下掉。“我也不洗了!”她说得利索,“瞧你这蔫茄子样儿,晚饭我请你,荷包蛋管够!” 推车走时,牛仔裤后兜露出的半截卫生纸,衬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竟成了我对那个闷热黄昏最深的记忆。工友们下了班,自行车铃铛和搪瓷饭盒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空气里飘着谁家爆炒辣椒的呛人味儿,夹杂着隔壁五金厂飘来的金属切削液那特有的工业气息。你别说,这几种味道搅和在一块儿,反倒有种奇怪的、粗糙的暖意,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毯子裹在身上。 林夕把自行车后座拍得啪啪响:“快上来!磨蹭!” 坐上去的瞬间,车身猛地向下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右腿一蹬地,瘦削的腰肢扭出充满力量的弧线,那辆破车竟咣当咣当地被她踩出了冲锋的气势。车轮滚动,惯性让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那根乌油油的马尾辫甩动起来,几缕发梢调皮地扫过我的手背,痒痒的,带着汗水蒸腾后的微咸和洗发水残留的廉价香精味。她腰上别着个MP3,耳机里漏出周杰伦那含含糊糊但贼有劲儿的歌词:“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路过工地门口唯一亮着灯的小卖部。几个赤膊的汉子叼着烟卷,围着一张缺了角的破旧台球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们汗津津的古铜色背脊和嬉笑的脸。我们经过时,几声调笑的口哨刺耳地响起,夹杂着方言浓重的荤话。 “小妹妹,后头驮的是哪个相好哇?” “看这小腰扭的,带劲哈!” “妹子,下来陪哥打两杆?” 粗鄙的、带着汗酸味儿和啤酒气的调笑肆无忌惮地砸过来。我瞬间僵住,感觉脸上火烧火燎,下意识想下车理论一下。前面的林夕却连头都没回。 “呸!”她极响亮地啐了一口,动作小得像只是吐掉嘴里的砂砾。紧接着,我明显感觉到她整个身体弓了起来,像一张突然绷紧的弓。她脚下猛地发力,老旧生锈的链条爆发出“咔嗒!咔嗒!咔嗒!”一连串密集、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绷断的惨叫。那双踩着塑料拖鞋的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自行车轮胎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吱吱作响。破车像是瞬间通了电,带着我和她,化作一道歪歪扭扭却速度惊人的灰影,“嗖”地一下从那些 光膀子的汉子眼皮底下冲了过去,只留下更响亮的哄笑和逐渐变淡的烟味。 风猛烈地灌进耳朵。我紧紧攥住车座下的铁架子,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混合着刚才被冒犯的难堪和被这速度冲散的奇异解脱感。我看着林夕瘦削却绷得笔直的背影,那随着蹬车动作起伏的肩胛骨,在薄薄的T恤下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骨。这一刻,我觉得这丫头真“飒”。后来我才彻底明白,这“飒”根本不是什么酷,而是草根里最原始、最蓬勃的生命力。像工地墙根缝隙里钻出的野草,茎秆柔弱,却能顶开沉重的石板,哪怕被车轮碾过无数次,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向上疯长。对于创业初期的我们,这种“不管不顾”,就是活下去、混出个人样必须的那口气:是面对恶意能轻蔑地啐一口就跑的“不要脸”;是能在破车上蹬出火箭速度,把嘲弄远远甩在身后的“不着急”;更是透支体力也要挣脱污浊、朝着有光的地方冲的“不要命”。林夕的蹬车,就是这劲儿——在飞扬的尘土里使劲扒拉,想在那些冰冷坚硬的现实缝隙中,扒拉出一条属于她自己、也照亮我的活路。 目的地并不远,就是工地后面一片拥挤杂乱的自建房区,被城中村居民和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塞得满满当当。她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条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的巷子口。空气里除了那几种熟悉的味道,更多了点隔夜饭菜和蚊香的混合气味。 “到了。”她干脆利落地刹住车,链条又是几声不满的呻吟。她把车随意地锁在靠墙的一根锈蚀水管上,指着巷子里一个低矮昏暗的门脸,“‘老王炒饭’,就这儿。” 所谓的店面,其实就是把一楼民居临街的墙凿开一扇窗,支个雨棚,摆上两张油光锃亮的小折叠桌和几个塑料板凳。炒菜的灶台就在窗口后面,铁锅和铁勺碰撞的锵锵声不绝于耳。老板老王,一个系着油腻围裙、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挥汗如雨地颠着勺,火光映着他油亮的脸膛。 林夕显然是熟客,走到窗口前,声音清亮地喊:“王叔!两个大的!老规矩!汤多点!” 老王头都没抬,嗓门比锅气还冲:“好嘞!小林子带朋友来了?坐!这就好!” 我们拣了外面稍微宽敞点的位置坐下。塑料板凳咯吱作响。林夕麻利地抽出桌上卷筒纸——果然是和她口袋里同款的卫生纸,质量粗糙,擦了擦桌上的油渍。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己家。 “什么叫‘老规矩’?”我好奇地问,汗还在顺着鬓角往下淌,但心里却出奇地 安定。这里嘈杂、油腻,却比安静的工棚更有生气。 她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就是肉蛋炒饭!量大管饱!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荷包蛋要双黄,溏心的!”她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带着点小得意。 炒饭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子。老王动作很快,不多时,两盘小山似的炒饭就从窗口递了出来,堆得尖尖的。酱油均匀地裹着每一粒米饭,混杂着切成小丁的火腿肠、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玉米粒,最关键的是——每个盘子的饭顶,都颤巍巍地卧着两个边缘焦黄微卷、蛋黄莹润仿佛要流动的溏心荷包蛋,像两枚金色的满月落在山巅。 林夕把自己的盘子推到我面前一点,又从旁边筷筒里拿出两双一次性木筷,麻利地剥开包装,递给我一双:“喏,吃吧!管够!” 油亮的米粒颗颗分明,火腿丁咸香,葱花提鲜,玉米粒清甜。最绝的是那溏心蛋。筷子轻轻一戳,温润粘稠、如同上好琥珀般的蛋黄液就汩汩涌出,瞬间裹住下方的米饭,混合着滚烫的热气和酱油的咸鲜。一口下去,溏心的柔滑,炒饭的锅气,所有廉价的食材在那一刻被赋予了一种直抵灵魂的丰腴感,像是滚烫的岩浆熨平了胃里的所有褶皱和心头泛起的酸楚疲惫。 林夕扒了一大口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她含糊不清地说:“快吃!凉了就腥了!”她吃得又快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我们默默地吃着。四周是工友们或大声谈笑、或疲惫闷头吃饭的喧嚣,老王颠勺的锵锵声是永恒的背景音,旁边小商店门口的老式收音机还咿咿呀呀地放着走了调的地方戏曲。暮春的星空被狭窄巷道上方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那些廉价的霓虹灯招牌固执地闪烁着俗艳的红绿光。 就在这片混杂着汗味、油烟味、荷尔蒙气息和俗世烟火气的混沌背景里,当林夕咽下一大口饭,抬起头时,我看到橘黄的灯泡光恰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她眼睛里那点惯常的倔强和风风火火褪去了一些,被一种近乎温柔的笑意替代。汗津津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还沾着一粒米粒。 她伸手,很自然地用指尖抹掉我鼻尖蹭上的一点酱油渍。动作有点粗,指腹带着干活留下的薄茧,刮得皮肤微刺。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在仓库干活,比我们在庆春路夜市的时候累多了吧?”她说,声音难得地柔和下来,像夜风吹过温热的皮肤,“看你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你不也一样?”我笑 了,嘴里还塞着饭。 “我不一样!”她立刻反驳,又恢复了那种略带蛮横的鲜活,“我是心疼你这只蔫茄子!给你补补,有了汪佳,美芬以后,我们多久没有这么一起吃饭了?”话是这么说,她的笑容却在蔓延,那抹温柔还在眼底。这盘在油腻小摊上吃的、几块钱一份的肉蛋炒饭,上面盖着她特意叮嘱的双黄溏心蛋,此刻就是这俗世荒漠里最昂贵的盛宴。那溏心的柔暖流进胃里,更像流进了心里某个干涸已久的角落。 我们都没再说话,埋头对付着各自盘中的“月光”,耳边是工地的声音在远处低鸣。 盘底很快见了光。老王送的紫菜蛋花汤带着点敷衍的味精鲜味,也喝光了。饱腹感带来一阵短暂的、软绵绵的惬意,白天的疲惫仿佛暂时被热腾腾的食物封存了起来。 林夕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结了账,老王熟练地找回几个钢镚儿。我一扬下巴:“走?送你回窝?” “不用了,几步路。”林夕起身,塑料凳又一阵呻吟。 肚子里的暖意和眼前的灯光人声,让我下意识地不想那么快回到水利水电学校的寝室。那里面只有室友们沉睡的鼾声和打传奇的噪音,像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 林夕推着她的车,我们并肩走进比刚才更深的巷子内部。这里更窄,头顶的电线如同蛛网,晾晒的衣服在半空中滴着水,地面潮湿泥泞。两侧是鳞次栉比、加盖得奇形怪状的自建房外墙,墙壁上贴着各种褪色的小广告和“危房勿近”的告示。空气变得更加混浊,各种生活气息——饭菜余味、腐败垃圾、廉价洗衣粉、若有若无的厕所氨气味——被高温蒸腾、发酵,形成一种特有的、城中村深夜的气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猫叫或醉汉的含糊叫骂,更显得此地的喧嚣与沉寂相互交错。 灯光越发稀少。她的车轮碾过一个积水的洼坑,溅起几点泥浆。我们走过一面刷着刺眼蓝漆的墙体,上面巨大的“拆”字在白天的阳光下或许醒目,但在此时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像一个沉默而狰狞的烙印。 沉默在两人间弥漫。不像晚餐时的宁静,这是一种更加凝滞、更加欲说还休的沉默,充满了自行车链条单调的“嗒嗒”声和鞋底摩擦粗糙地面的“沙沙”声。夏夜的燥热并未完全消散,此刻却裹上了一层粘稠的张力,像胶水一样缠绕在呼吸之间。我能清晰地闻到林夕身上传来的、被汗水浸润过的洗发水味道,混着她自己独有的、类似阳光暴晒后棉布的味道。周杰伦的歌不知何时停了,MP3的电池大概耗尽。 我们走到 一栋贴着惨绿色马赛克、楼梯裸露在外面的三层小楼下。一根锈蚀得厉害的水管,从二楼某处探出来,末端正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着水,在地上汇集成一小滩深色的印记。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哒——哒——哒——”,如同某种倒计时。 林夕把自行车停靠在墙根,咔嗒一声锁住。她没有立刻转身上楼,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干脆利落地告别。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渗水的铁管,面对着我。 巷子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旁边那户人家窗子里透出的微弱电视蓝光,混合着头顶一小块狭窄星空漏下的清辉,无力地照亮我们所在的一小方区域。林夕的脸庞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的部分被那点混合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我无法完全看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目光的投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笔直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不再有晚餐时的柔和笑意,也没有了平日的风风火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深不见底的专注和幽深。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邀请。 我们都没说话。空气里的尘埃、水汽和汗水似乎都在这诡异的沉默里凝固了。巷子深处的黑暗像张开巨口的怪兽,而眼前这个沉默的、看不清表情的林夕,却像黑暗核心中唯一的存在。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咚咚作响,压过了水管滴水的节奏。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林夕终于动了动。她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抬起下巴,朝着黑洞洞的楼梯入口方向,示意性地,轻轻一努嘴。那个动作微小到了极致,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无声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的眼神没有移开,里面没有丝毫犹豫或羞涩,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原始的专注。 那是无声的,不需要解读的邀请。直白、锐利,像一把在暗夜里无声出鞘的匕首。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狠狠地撞击着肋骨,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没有犹豫,喉咙里仿佛滚过一丝干燥的热气,抬起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跟上了那个幽暗身影踏上的、吱嘎作响的水泥楼梯。那湿冷的滴答水声,仿佛成了我们走向未知战场的鼓点。 出租房在三楼走廊的尽头。走廊上堆满了邻居们的杂物——蒙尘的蜂窝煤、缺胳膊断腿的塑料椅、用塑料布盖着的旧电器,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更显逼仄。空气里漂浮着霉菌和灰尘干燥的气息。 林夕掏出钥匙,那是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栓在一个红色的塑料绳圈上。插进锁孔,转动,老旧的铜芯发出滞涩的 “嘎啦”声。推开门,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长时间封闭造成的憋闷,混合着陈旧的汗味、劣质木质家具的气味,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她的淡淡体味。 她没开灯,熟门熟路地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走进去。房间很小,一览无余。一张单人铁架床几乎占去了半壁江山,床上团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方格床单。床边一张三条腿不稳当的木桌代替床头柜,上面堆放着几本翻得卷边的时装杂志。墙角一个敞口的旅行袋,几件换洗衣服随意地堆在外面。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远处高楼上工地塔吊的红点警示灯,像一只巨大的、永不闭上的血红色眼睛,将间断闪烁的红光投进屋内,每一次亮起,都将简陋的家当和飞舞的灰尘勾勒出短暂而诡异的轮廓。 第一次是在定海新村我的出租屋。那晚她和男朋友分手,回忆像无数小鼓槌敲打着神经。那是一次莽撞的、充满愤怒与笨拙的初次碰撞,带着青春期的悸动、好奇和掩盖在黑暗里的巨大羞怯。但这间屋子更旧更潮,墙壁斑驳,天花板渗水,墙角长着霉点,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感官在混乱的刺激与不适中沉浮,像是两个在陌生战场上摸索的、急于证明自己的新兵。 而此刻,在这间同样简陋的斗室里,空气却像凝固的油,粘稠而灼热。只有远处塔吊那一明一灭的血红目光,像一个冷酷的窥探者。 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模糊的世界。林夕转过身。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几乎是径直走到我面前,两人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无法呼吸。汗水的气息、廉价洗发水的味道、还有那属于她的、更加私密灼热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在塔吊红灯熄灭的刹那,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视觉被剥夺,身体的感觉却敏锐到极致。黑暗中,一切动作都化作了原始的触感。她略显粗糙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摸索着找到了我的脸颊,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没有试探,没有犹豫,那吻就落了下来。不是温柔的呢喃,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带着灼热的湿意和几乎要咬噬的力量,带着一种要将所有压抑、委屈和不甘都燃烧殆尽的野性。鼻息滚烫地扫过皮肤,急促而沉重。 她的身体紧密地贴合过来,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感受到她衣料下紧绷的线条,那具看似瘦削的身体里蕴含的惊人热度与弹力。一切理智的堤坝在这原始的冲击下瞬间土崩瓦解。动作变得直接甚至粗鲁,在黑暗中笨拙地、急切地相互拉扯对方的衣物。撕拉一声纽扣崩脱的声音 格外刺耳,混合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和粗重的喘息,被压缩在这间斗室里,产生了放大的回响。 在那毁灭般的、几乎是痛苦与狂喜巅峰的瞬间,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有两人紧贴的、如同两团剧烈燃烧后又骤然冷却的灰烬般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颤抖。湿冷的空气重新涌上来,包裹着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强烈的战栗。 汗水肆意流淌,浸湿了身下廉价的床单。身体像散架一样沉重,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黑暗中,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的声音和窗外塔吊灯永不停歇的、规律的“咔哒”闪烁。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语言的苍白在此刻显露无疑。空气里的热度在迅速褪去,混合着浓郁体液气味的尘土感重新变得清晰。铁架床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床单传上来。 片刻的死寂后,隔壁清晰的咳嗽声传来。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仿佛也更大了一些。 黑暗中,林夕的手摸索了过来,带着汗湿的温度,轻轻覆在我放在胸前的手背上,短暂的停顿后,又用力捏了一下。没有任何缠绵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战友在冲锋过后的短暂休憩里,互相确认彼此还活着。她的手很烫,覆盖在我的手背上,那一下用力的紧握,仿佛按下的不是皮肤,而是某个看不见的、名为“存在”的开关。 然后她慢慢挪开身体,动作牵扯到吱嘎作响的铁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散落的衣物。先是薄薄的背心,然后是揉成一团的牛仔裤……动作间带着大战过后的疲惫和一种熟稔的直接。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歇了。塔吊的红灯再次亮起,血红的瞬间里,她已经背对着我坐在了床沿,光滑的脊背挺直,皮肤在红光下像涂了一层釉。凌乱的黑发垂落在肩胛骨之间。她弯腰摸索着地上的塑料凉拖。穿上。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黑暗中传来拉抽屉的声音,接着是塑料包装袋被撕开的细碎响动。很快,黑暗中亮起一小簇跳跃的火焰——她划着了一根火柴。那一星火光照亮了她轮廓分明的下颌和沾着汗水的脖颈线条。她熟练地点燃了桌上那根插在倒扣的瓶盖上的白蜡烛。 豆大的烛光摇曳着挣扎起来,立刻在四壁投下巨大、摇晃、变幻不停的黑影。房间似乎更小了,也显得更加破败。简陋的家具、墙上歪斜的旧挂历、旅行袋的轮廓在光怪陆离的影子中时隐时现。蜡烛燃烧散发出淡淡的石蜡味。 林夕就站在那片摇晃的光影里,背对着床,开始弯腰用火柴点燃桌角那个积了厚厚黑灰的老式煤油炉。蓝 色的火焰嗤一声燃起,微弱地跳动着。她拿起旁边一个掉了瓷、布满烟熏痕迹的搪瓷缸子,走到门后墙角的塑料桶边,舀了半缸水,放到了炉子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借着这有限的烛光,我能看清她的脸了。汗水让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残留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但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白天惯常的清亮和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水般的淡漠。那点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像两粒遥远的星子。 她没看我,目光掠过我躺在床上的身体,落在墙角那个敞口的旅行袋上。 “渴了自己倒水。”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旁边有塑料杯。”她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半透明塑料杯。 然后她便不再言语,走到旅行袋前,蹲下身,借着烛光开始在里面翻找,发出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背影在墙壁上拉得细长,随着烛火不安地晃动。 煤油炉上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咝咝”声。烛光摇曳,房间里晃动的人影像是无数沉默的幽灵。身体残留着极致的疲惫和温存过后的空洞,那些激烈的震荡似乎还留在皮肤和肌肉的记忆里。感官在混乱中渐渐清晰:煤油燃烧的异味混合着石蜡味和未散尽的欲望气息,水泥地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床单丝丝缕缕地侵蚀上来。 “喂?兄弟,活着呢?”戴君斌的破锣嗓子穿得透手机信号里滋啦滋啦的杂音,“你咋没回寝室睡觉啊?昨天去了个地方,可带劲了!”他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卸一天货累死累活也就挣五十,顶个屁用?” “你小子悠着点。”我没好气地说,“上周医学院才抬走个通宵打CS的,忘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夕,她拿了衣物,去狭小的卫生间洗澡了。 喜欢服装品牌主理人 第57章 筹码在毕业前风化 君斌所谓的“刺激地儿”,后来带我去了。那晚坐在他叫来的“朋友”山鸡那辆破普桑里。车在路上狂蹦乱跳,后备箱的空酒瓶叮叮咣咣,底盘蹭着石头呲出火星子。山鸡叼着烟,金牙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张嘴就是市井江湖的浑话。君斌从他鳄鱼纹的名牌手包里“唰”地抽出十张百元新钞,2005年版的,边缘锋利得割手,硬塞给我:“拿着!当门票也得凑个彩头!”他透着种老江湖带新人进场的架势。 我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两张昨天卸货时瑶瑶姐特意塞在饭盒底下的、皱巴巴的百元旧钞——这才是实打实刨出来的血汗钱。两沓钱搁一块儿,新钞的硬挺和旧钞的柔软,像两个不同世界的入口摆在你面前。我分析过不同圈子对人的“定价”和“裹挟”,进去容易,想干净出来,难。那感觉就像那辆狂奔的普桑,路边的“计划生育好”牌子在远光灯下褪成了惨淡的粉色,模糊不清地指向未知的岔路。 终于到了地儿,躲在一片芦苇荡后面,铁皮棚子像个巨大的野坟头,门楣上的霓虹灯缺了个偏旁,闪着诡异的光。里面更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碘钨灯滋滋响着,烤得飞蛾直扑火;烟雾缭绕得呛人,牌局上的喊声、骰子声震耳欲聋。人也是千奇百怪:有梳着油头、挺着啤酒肚、腰挎鼓囊囊钱包、腕戴金表的“成功人士”,也有穿着廉价衬衫、眼神闪烁、口袋干瘪的“冒险家”。 君斌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指着个穿貂皮的女人在我耳边嘀咕:“看见没?‘水鱼’!专宰肥羊的,上月在萧山……” 我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筹码,手里攥着那十张硬挺的钞票,心里却突然跳回大一那年——全班同学为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同学捐款。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硬币和毛票落进铁皮募捐箱的叮当声。最后数钱时,发现混进了两枚游戏厅的塑料代币。那一刻,我觉得人生特别荒谬,有时候真诚和欺骗、善举和贪婪,就那么毫厘之间。“欲望”和“边界”,赌桌就是一面照妖镜,能把人的欲望照得清清楚楚,也能把心里的边界照得模模糊糊。 我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柏木赌台边。摇骰子的庄家,腮帮子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旁边坐着个被喊作“老马哥”的人,看起来混得不错,穿着POLO衫,抽着软中华,手指上戴着个绿油油的翡翠扳指。他出手阔绰,还老想给我“搭顺风车”往上加注。可就在他捻钞票时——就是这个动作!他虎口那块厚厚的老茧!我像被电了一下。那位置,那形状,跟我老爸做油漆工磨出来的茧子一模一样!老爸那双粗糙的手,能托起沉重 的油桶,能刷出光滑漂亮的墙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只会往赌桌上拍钱! 赌场的热气突然变得冰冷黏腻,老马哥递烟的亲热劲儿像是苍蝇爬上了脊梁骨。脑子里嗡嗡直响,全是老爹说过的话,像鞭子一样抽下来。我老爹讲过一个朴素的道理——“见路不走”。意思是,别看见别人走捷径发了财就眼热,那是人家的路,未必是你的。守好自己的本分,走自己的路,比啥都强。这茧子,就是当头棒喝! 靠着几分说不清是运气还是最后一丝清醒下的谨慎,还真赢了一点。散场时,烟雾散了些,露出发黄墙面,上面涂鸦似的写满了“借款”和小广告。赢来的散钱堆在面前,油腻腻的,感觉不太真实。老马哥,那个手上有跟我爸一样茧子的老赌棍,突然按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个蜘蛛网罩在眼珠上:“后生,见好就收吧。” 他那手心冰凉黏湿,像回南天摸在长了霉的墙皮上。话糙理不糙啊!正说着,后厨“哐当”一声巨响,好像砸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看见山鸡的人——那个穿迷彩服啃鸭脖的马仔,拎着根裹报纸的钢管匆匆穿过人群。气氛瞬间紧张。山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动作极快地把一包没开封的三五烟塞进我口袋,烟盒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了个箭头,指向后门的消防通道。不用明说,傻子都明白这是什么信号——有情况,赶紧溜! 凌晨的风,带着一股稻田特有的、湿漉漉的青草气和隐隐约约的鸡屎味儿,吹在滚烫的脸上,格外提神。裤兜里那些赢来的钱,刚才在赌桌上时好像还带着体温,挺吸引人,现在却像捂着一块烙铁,烫得难受。走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脚下是露水打湿的泥土,每一步都踩出清晰的脚印。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身后那个铁皮棚子的模糊轮廓。它就那么歪在晨曦和薄雾交织的朦胧里,像个刚刚做完一场荒唐大梦的怪物,梦醒了,颜色就淡了,气势就蔫了。瑶瑶姐有个观点我很认同:在灰色地带蹦跶,就跟在冰面上跳舞差不多,甭管你鞋底多花哨,冰碎了你掉下去,没人管花式。出来混,讲究个“跑路”要快,“转场”要利索,该撤的时候麻溜儿撤,硬撑那叫傻。 君斌也跟在后面,他那双擦得锃亮、但一看皮质就不怎么样的鳄鱼纹皮鞋,“咯吱”一声踩过地上密密麻麻的烟蒂。鞋后跟上沾着一张别人丢掉的、像饼干屑一样的百家乐筹码贴纸,走一步掉一点。他猛地一把拽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要把我拖进旁边一道更隐蔽的暗门。“走这边 !”他压着嗓子低吼。他那样子,像个急于展示什么秘密的小孩。慌乱中我眼角瞥到墙根底下堆着一摊垃圾,最上面是几本《知音》杂志,封面上那个女郎眼睛上的泪痣,位置居然跟汪佳出奇地像!汪佳,一个干净、认真、永远低着头走路的姑娘,跟眼前这乌七八糟的一切,就像两个星球的人。这个荒唐的联想像个冷水盆把我浇醒了。真是鬼迷心窍了!钻那个窄门的时候,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那泪痣在盯着我嘲讽。哎,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个不合时宜的联想,就能把你脑子里进的水猛地晃荡出来,想清楚——自己该在哪儿呆着,该和什么人打交道。 那晚后来还扯出了些更深的纠葛、旧怨的线头,让我意识到君斌带我来,远不止“找点刺激、碰碰运气”这么简单。这潭浑水,搅合着兄弟情义、江湖恩怨、钱债纠纷,比刚出笼的热包子还烫手。等到天彻底放亮,能看清路边歪着脖子的老槐树和爬满藤蔓的矮墙时,我和君斌站在路边啃着豆浆店买来的热乎粢饭团。我俩那副尊容,在豆浆店那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窗上映得清清楚楚:头发支棱着、油腻腻的反着光,眼睛红得跟兔子刚赛完跑似的,眼袋大得能装弹珠,衣服皱巴得像咸菜缸里捞出来的,上面蹭满了仓库里的灰土、蹭掉的墙皮,还有裤腿边上溅上的泥点子。那样子,活脱脱两个刚从通宵录像厅的小黑屋被赶出来的流浪汉,浑身带着股熬夜的酸腐气和隔夜的颓废劲儿。 洒水车哼着《兰花草》慢悠悠地从柏油路上开过,水雾在初升的阳光里划出一道浅浅的彩虹。裤兜里的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是林夕。一接通,背景音就是仓库那边大铁门卷帘“哗啦啦”往上拉的巨大动静,混着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话筒:“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三堡那批雪纺料子等着点呢!快点过来!” “来了来了!马上到!”我赶紧把最后一口还带着热乎气的粢饭塞进嘴里,囫囵个地往下咽,有点噎,那团温暖顺着喉咙滑下去,折腾了一夜冰凉冰凉的胃,总算稍微服帖了些。挂断电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屏幕的通话时间:不多不少,58秒。脑子里莫名闪回那个铁皮棚子里,荷官敲着铃铛喊“买定离手”的场景。一次下注、一次开盅、一轮输赢的时间,好像也就这么长。58秒,在仓库拉开门帘准备干活的一刻,在赌场骰子落定输赢的一刻,在不同的世界里,意义截然不同。选择其实往往就在这一小会儿之间。58秒用来接一个姑娘催你干活儿的电话,比听摇骰子那声脆响,可踏实多了。 君斌把他喝空的那个塑 料豆浆杯“哐啷”一声捏扁,抬手,胳膊一抡,那纸团在空中划了道不高不低的抛物线,准准地落进了三米开外的一个蓝色垃圾桶里。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冲我扯出一个又疲惫又带点兴奋的笑:“我先回宿舍补觉,浑身快散架了。熬了一宿,晚上网吧通宵去?听说《征途》新开了个地图……” 我没接话。他利索丢纸团的背影在晨光里远去。仓库方向,林夕大概已经系好了她的工装围裙,正叉着腰指挥工人卸货,马尾辫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左右甩动,说不定一会儿又得骂我磨蹭。我深吸了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油炸粢饭糕的油香和昨夜闹剧散场后的尘土气。远处广场上,一群穿白绸衫的老头老太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录音机里放着《春江花月夜》,缓慢悠扬。其中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舞鞋的阿姨,鞋跟钉的亮片在晨曦里一闪一闪,猛地让我想起昨夜赌场里那个穿豹纹裙的女人,她裙摆上那些廉价的亮片,在赌桌顶灯的照射下也曾这样刺眼地闪动。 我看着那旋转跳跃的红舞鞋,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看着洒水车远去的方向。脚下踩了踩结实的柏油路,嗯,不晃了。赚钱这事啊,得像老农开荒,下死力气,别图快,地基要打牢,步子才稳。野路子像掺了糖精的毒药,甜一阵,能苦你一辈子。你看这些练太极的老人家,图啥?活个长久,活个舒畅!咱要的,不也是这个嘛!踩过泥坑,湿了鞋袜,没啥大不了,洗洗还能穿。关键是鞋底踩实的地方,得是干净的土,是能走远的路。 这仓库区日复一日的灰尘、汗水和林夕的“咸豆浆”承诺,不声不响,却结结实实地在我脚下铺开了一条路——一条沾满了汗水味儿的、要靠硬扛能硬扛下去的、“通”向自己心里的路。这不比那些闪闪发亮、却能把人吸进去的水晶骰子强一万倍?这就是我这小半辈子,嚼着泥巴、混着汗水,一口一口品出来的,最实在的味儿。 我琢磨着,这人啊,有时候起点越低,越能看清些东西。那会儿我就缩在装卸区的阴影里喘气儿,手机贴在耳朵上,感觉耳朵都快被烤化了。 电话那头是汪佳,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有点像杭州黄梅天那种细密的小雨,听着舒服,但那股子湿气啊,慢慢就渗到你心里那些缝里去了。她在那头,估计在图书馆,翻书的声音沙沙响。“哎,你知道吗?跑银行信贷那帮人,都得人模狗样地穿西装打领带!”她还突然笑了一下,带着点揶揄,“你那几条破洞牛仔裤啊,趁早压箱底供起来吧!” 我瞅瞅眼前叉车上摇摇晃晃的货箱,再看看自己工装裤膝 盖上磨出的毛边,可不就是破洞么。刚想回嘴说“四季青有家定做衬衫挺便宜……”,话还没溜达出嗓子眼,就被仓库里头炸雷似的吼声给掐断了。我们那仓库主管林夕,那嗓门,穿透力贼强:“三号仓的货单!对不上!谁负责的?!” 得,麻烦又来了。 电话那头汪佳沉默了几秒钟,我能听见她转笔,笔帽磕在桌子上,咔哒咔哒的——她一紧张就爱玩这个。“我妈……昨天又去找大师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大师说咱俩的八字……不大合适。”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 我这心里头正咯噔呢,叉车轰隆隆碾着满地捆扎塑料带开了过来,她那后半句关于大师签文到底是啥,我就彻底没听清了。货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柱里,漂浮的灰尘在那儿狂舞,闹腾得不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那是昨晚在赌场换的一个小筹码,硬塑料的,这会儿硌得我手心都是深深的红印子。 这时候,瑶瑶姐踩着她的高跟鞋,从办公室飘出来了。一股子香奈儿五号香水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她新做的水晶指甲敲得出货单啪啪响:“小汪,”她眼睛也没抬,“晚上跟车去趟九堡?” 她脖子上挂的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一晃一晃的,反着冷光,贼亮。我心里嘀咕,那个四叶草估计顶我好几个月工钱。 正寻思着呢,兜里的诺基亚震了。掏出来一看,戴君斌发的彩信,一张像素贼低的游戏截图,《征途》里头,虚拟角色正合伙砍BOSS呢。这小子总念叨,说那虚拟世界里的大刀片子比现实里的菜刀还好使,打出来的装备能换成真金白银。上礼拜他不就栽了么?倒卖游戏币让后台GM给封号了,在网吧里嚎得像被抢了饭盆的流浪狗,惨不忍睹。 “汪哥!” 这熟悉的声音加一记“毒手”,林夕的圆珠笔差点把我后背戳个窟窿,这姑娘总能把催活儿搞得像谋杀未遂,“十三行那边催尾款呢!赶紧着!” 她扎头发的草莓发圈都脱线了。 中午饭点,我跟几个工友蹲消防栓旁边扒饭。诺基亚一震,汪佳的彩信。西湖边上,垂柳绿油油的,她穿着白裙子,看着挺像个纯洁的小鸽子。照片背景里断桥上人挤人。这图挺美吧?可我低头看看饭盒里的梅干菜,就觉得嘴里泛苦。顺手抄起旁边的冰红茶瓶子,猛灌下去半瓶。瓶子上周杰伦代言的画像正对着我,那眼神,似笑非笑的,看得我莫名有点发毛。 傍晚跟车去九堡送货。面包车后窗上贴着个褪色的车贴,写着啥“车与老婆恕不外借”,那车跑起来一抖一抖,车 贴也跟着哆嗦。我瞅着车窗外高架桥旁郭品超巨大的广告牌一晃而过。司机老刘拧开了交通广播,里头女主播用甜腻的杭州话报新闻:“钱江新城地块拍出天价……” 车里一股子机油味儿加老刘嚼的槟榔的酸腐气,我那条破洞牛仔裤的破洞正使劲地灌着冷风。 手机屏幕在黑乎乎的车厢里亮了。就两个字:“想你。” 是汪佳的短信。我把脸埋进汗津津的手掌里,感觉特别累。后视镜里倒映的城市霓虹扭曲变形,糊成一团,看着贼像昨晚赌场里那个转盘赌的彩色光圈儿,光怪陆离,看得人头晕。 货卸在九堡,箱子轰隆一声落地。也就那么巧,裤兜里那个塑料筹码,“嘎嘣”一下裂成了几瓣。碎片划过手指头那一下,火辣辣的。也就在那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点啥。这人生啊,不就跟我待的这座仓库差不多吗?一天到晚轰隆隆响个不停。有人穿着香奈儿高跟鞋来验货,有人穿着锃亮的小皮鞋指挥别人;有人穿着快磨破底的回力鞋吭哧吭哧扛货,自己就是那被搬运的“货”。像我们这种夹在中间的人,算什么呢?可能顶多就是物流单子上一个编号,人家拿红笔一划,唰,这人就算“出库”了,没人在意。 半夜回到学校宿舍,刚躺下想眯会儿。诺基亚那幽蓝的屏幕光在夜里显得格外刺眼。翻身接电话,结果不小心压到了垫在枕头下面的《结构力学》课本,书角都卷边了。一接,是君斌,那动静一听就是网吧包宿熬出来的,哑得不行:“乌龙庙车站,赶紧过来!有活儿!” 说完就挂了。 得,睡不成了。爬起来往脸上泼了把冷水让自己清醒点。楼道里那感应灯跟抽风似的,忽闪忽灭。我摸索着翻墙溜出宿舍楼,自己的影子跟着灯光在斑驳的墙皮上晃悠,像鬼片。刚转过街角,路灯底下,三条人影,烟头一明一暗。走近点,借着光,好像瞥见点金属家伙的反光,冷飕飕的。 乌龙庙储蓄所的ATM机在那儿一闪一闪的,跟我的手机屏一个色儿。山鸡蹲在一个“动感地带”广告牌底下鼓捣他的摩托罗拉手机。这小子新纹了个过肩龙,路灯照上去,红彤彤的。见我来了,直接甩过来一罐冰百事:“强哥的场子,规矩不用我再废话了吧?” 口气横得很。 旁边那家卖烟酒的小铺子还亮着灯,卷帘门半开着,老板正瞪着眼看《武林外传》呢。君斌猛地捅了我腰眼一下,疼得我直咧嘴。顺着他眼神一看,坏了!一个小胖子穿着真维斯条纹T恤,正用他那诺基亚手机对着我们这边拍照呢!“咔嚓”一声,闪光灯特亮,清清楚楚照出来我们手里攥着钢 管! “操!删了!” 山鸡一声吼,他那鳄鱼皮鞋狠狠碾过地上的一堆烟头,胖子吓得手哆嗦着删照片。 强哥开了辆帕萨特过来,碾过路边积水潭,溅了我一裤腿泥点子。车里放的音乐是周杰伦的《夜曲》。他随手递过来一根红双喜香烟:“小兄弟面生啊?跟阿斌混游戏厅的?” 他车里后视镜上挂了个招财猫,那猫爪子还套着个塑料筹码,一看就是澳门赌场的玩意儿,晃晃悠悠地在那儿点头。 “别他妈傻愣着!” 君斌把一根冰冷的钢管硬塞进我手里,“待会儿跟着我,别出声!” 老式居民楼黑洞洞的,像头趴那打盹的猛兽。踩着楼道里碎裂的瓷砖往上爬,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混着穿堂风,嗖嗖地往上窜。刚爬到四楼,一扇刷着蓝漆的门后头,隐隐约约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突然,“哗啦!”一声巨响,像啥瓷器摔地上了,我们几个瞬间绷紧了脊梁骨,肌肉都硬了。 门被踹开那一刹,月光从阳台渗进来,刚好照在屋角一个蜷缩着的老人身上。他死死抱着个褪色的药罐子,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灰,里头清清楚楚映着我们这群闯入者那扭曲变形的脸。 “法院通知是瞎的吗?!” 领头那家伙抡起棒球棍就砸旁边的柜子门,震得上面一个全家福相框掉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玻璃渣子四溅。旁边一个老妇人,大概是他老伴,突然像片被风点燃的枯叶一样蹿起来,干枯的手一把抓向对方拿棍子的手腕! “操!这他妈是法院拍卖的房子!” 强哥的咆哮声大得把整栋楼的声控灯都震亮了。卧室里又传来“哐当哐啷”砸东西的动静,跟我上个月亲眼看着君斌在游戏厅里砸老虎机发泄那声音,一模一样。山鸡闲得没事用钢管“铛铛”地敲打楼道里的灭火器箱子,那节奏,越听越像《征途》里攻城战打响的战鼓声。 我心里头直发毛,后背冒凉气,忍不住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钢管握在手里,凉得钻心。这时候君斌猛地一把拽住我胳膊就往外扯。屋里一片混乱,不知哪个莽撞鬼“哐当”一下撞倒了旁边的五斗橱。抽屉翻扣在地板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撒出来。一片混乱中,一张泛黄的、硬纸板的照片飘出来,刚好落在我脚边。照片上一对新人穿着老式西服和婚纱,新娘子眉眼弯弯的,挺温婉的样子,鬓角上还别了一朵素净的山茶花。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强哥随手拍了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在我汗涔涔的手心里。油墨味混着强哥帕萨特里劣质古龙水的味儿,在胃里翻腾,变成一股 说不出的苦涩劲儿。君斌蹲在“沙县小吃”灯牌下的阴影里,一张张仔细数着他分到的那沓钱,手指上的油污在纸钞边缘拓印出半个模糊的油花印。 回学校路上,经过灵隐寺附近,好家伙,香客们的奔驰宝马把公交车道堵得死死的。车流缓慢移动时,山鸡突然降下车窗扯着脖子朝另一边喊:“阿斌!我靠!你《征途》账号解封了!” 清晨的阳光正好打在他耳朵那颗廉价水钻耳钉上,在车厢里反射出一道微弱但很晃眼的小彩虹。 我把那两张带汗的“红票子”塞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那夹层里面还躺着汪佳在西湖断桥拍的照片。照片背面有她圆珠笔写的“等你”两个字,那字迹大概是经常被汗水浸着,边缘有点晕染开来,看着就像刚哭过流下的泪痕。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脑袋一片空白,回学校浑浑噩噩地走着,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叮咚”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像根针一样刺破了我混沌的状态。紧接着,就听见货架最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声短促的呜咽,好像嘴被捂住了!再瞅见塑料帘子后面挣扎乱晃的人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比脑子快,已经本能地冲进去了! “操!” “哪来的傻逼!” 混乱中,金属货架被撞得哐当响,上面的罐头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三个黑影骂骂咧咧地跑了。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姑娘,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正好摔进我怀里。她头发上那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着一丝明显的铁锈似的血腥味儿,这味道猛地让我想起以前大学春天夜里,被一场大雨打落在地的白玉兰花瓣的香味和那点破碎的、近乎悲凉的气息。 “别追了……” 我按住她抖个不停的肩膀,手心的汗估计都沾她衣服上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半截不知道啥时候抄起来干架的、断了的扫帚把。收银台电脑屏幕还亮着,监控画面里,我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扭曲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十字架形状。 陪她走回家的路上,街边积水坑倒映出来的霓虹灯招牌的光影,被踩得稀碎。她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一个单元楼下,抬头望着楼上其中一扇黑漆漆的窗。声音很轻地说,自从她丈夫出车祸走了以后,家里那盏灯啊,再也没在深夜里为她亮起来过。楼道里的感应灯“啪”一下亮了,就在那灯光照亮的一瞬间,我看见她脖子旁边锁骨那里有一块淡淡的青色瘀痕,看着像一片快要消散的薄雾,脆弱得不行。 “要……进来喝杯姜茶吗?”她转过身问我,衣角轻轻扫过我的手腕。客厅里的电视打开,正放 着购物广告,主持人唾沫横飞卖力地喊着。她在电视屏幕光下,去翻医药箱的背影,显得瘦瘦小小单薄得很。她给我手背上刚在混乱中被擦伤的伤口抹碘伏时,窗外远远的,正滚过一阵闷雷声,轰隆隆的。 雨快停了才离开。临走时,她站在三楼窗台那儿朝我挥手,阳台上晾衣绳挂着一件白衬衫,飘来荡去,在昏暗的光线里晃荡,瞅着怪怪的,像谁家忘收回去的白色幽灵在跳舞。 路过刚才那家便利店门口,“叮咚”声再次响起。我进去买了包最便宜的创可贴。店员用那种明显不信任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被扯烂的袖口。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那小灯红光一闪一闪的,规律得很。走出门,黎明的雾气里隐约传来环卫车倒垃圾时播放的《生日快乐》歌,心里觉得真特么荒诞透顶——就我这德行,混得人嫌狗不理,居然还稀里糊涂地来了出“英雄救美”?这事儿可笑到我自个儿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随便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靠体温慢慢烘着,往外冒白气儿。就那么坐着发傻,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我撕开那包廉价的创可贴,粘纸贴在伤口上,手指头不小心蹭过指腹的皮肤,那一点点细微的触感,不知道怎么的,竟让我恍惚觉得像是摸到了某个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抵达的春天。 诺基亚熟悉的震动把我从发呆状态里拽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王姐的号码,那信号看着挺差,号码跟水波纹似的晃。刚接通,就听见王姐那边楼道里传来《千里之外》的歌声——啧啧,上周小姨不还笑话这歌太苦情,说不如《两只蝴蝶》喜庆热闹嘛?这才几天啊……我这心里头猛地一沉。 灵堂设在四季青服装市场后头一个老小区里。花圈上挂的挽联被雨水淋得字迹都模糊了。白酒摆了好些瓶,里面还混了瓶歪嘴郎酒——这小姨一直就好喝一口,便宜实惠。我跪在浸透了雨水的地上铺着的草席上,一低头,看见供桌底下有栋纸糊的别墅挺扎眼,上面印着四个字——“罗马花园”。呵,小姨活着时候最大的梦,死了才能实现。 记账的那位大爷,老花镜的链子断了,拿透明胶带粘着应付事儿。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光线,我眯眼一瞧,嗬,镜片倒影里,巷子口蹲着的不正是戴君斌吗?这小子正用打火机燎他新买的鞋头呢!火星子“滋啦”冒,溅到他脚边“动感地带”广告牌下积的一小滩水洼里。 灵堂雨棚忽然漏了雨,雨滴正好落在旁边的空包装箱上,砸出一个个深褐色的斑点。刚好街角传来洒水车放着《兰花草》的小曲儿 ,那欢乐的调子跟灵堂里和尚念经嗡嗡的动静搅合在一块,听着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抬头看着违章搭起来的破雨棚,从棚顶的缝隙望出去,天上正好划过一架飞机的尾巴——就在上周,小姨还拉着我手,眼睛里放光地说:“等这破身子骨养好了,我也坐回飞机,去趟三亚!看看是不是真跟《浪漫满屋》里头拍的那样好看……” 离开灵堂时,差点撞上一辆收废品的破板车。车上一摞旧报纸挺显眼,最上面那张报纸的头版头条,赫然印着“房价暴涨”四个大字,像把刺刀。公交站的广告屏幕来回播放着电视剧《乔家大院》的宣传,屏幕沾了雨水画面跳动,里头陈建斌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那表情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喜欢服装品牌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