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成了男模》 第1章 001 重逢 上海的夏夜，闷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压得人胸口发沉。 朱琦刚从车里钻出来没走两步，身上就糊了一层黏腻的汗，哪怕在上海待了这些年，她依旧烦透了这种鬼天气。 周琳可不管这些，一把拽住朱琦，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她拖进了Rollin''那扇能把人眼闪瞎的大门。 店里冷气开得足，刚进去，后背那层薄汗瞬间收干，激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子混合了香氛和冷气的怪味儿直冲鼻腔，呛得朱琦直皱眉。 Rollin''，新近蹿红的夜店，最大的招牌就是那一水儿身高腿长、盘靓条顺的男模，平均年龄不过二十二，正是鲜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 朱琦被周琳半拖半拉着，穿过那条被幽紫色灯光笼罩的长廊，光影暧昧，气氛诡谲，震天动地的音乐声隔着墙壁都能听见。 刚进预订的包间，屁股还没坐稳，店长王轩后脚就堆着笑跟了进来。王轩是个瘦子，一笑起来满脸褶子都透着精光。 他目光在包间里两个年轻女孩身上一扫，面前两个姑娘一个可爱，一个冷冽，但身上穿戴都价格不菲。他只听说周家那位爱玩的小公主要来，可拿不准哪位才是正主。 “这边儿！”周琳扬手一招呼，声音脆亮，打破了王轩的犹豫。 王轩心下一松，腰弯得更低了，凑上前热络地问着偏好。 “要人气旺的，会来事儿的，别给我整那男妈妈款的！脱衣有肉穿衣显瘦那是基本配置……”周琳熟门熟路地点着，跟菜市场挑白菜似的。 朱琦冷眼旁观。要不是知道周琳刚被那个十八线小糊咖郑栩给踹了，她真看不出这姐们儿是来借酒浇愁的。 那郑栩长得是不错，也有点演技，以前拍长剧的时候洁身自好，不肯接受潜规则，一直没什么好资源，这两年靠拍短剧才混出点名气。而他跟周琳掰了，最大的原因就是嫌周琳玩得太开。 其实周琳一开始勾搭上郑栩的时候，压根也没想到他会那么洁身自好。因为单看郑栩的长相就是一个玩咖，但谁能想到表面上的阳光大金毛，私底下会那么保守。 王轩麻溜地记下周琳的要求，转头又看向朱琦，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这位小姐姐呢？喜欢什么款式的？” 朱琦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气也没能挡住王轩挖掘潜在客户的本能。 朱琦眼皮都懒得抬，指尖在矿泉水瓶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吐出三个字：“干净的。” 王轩一愣。他在风月场里混了这么久，客人挑人，无非看脸、看身材、看会不会哄人，再不然就是看床上功夫。头一回听到有人要求“干净”的。 王轩前脚刚走，周琳就噗嗤一声笑倒在沙发里，身体歪歪扭扭：“干净的？我的朱大小姐，你真当是来菜市场挑有机蔬菜呢？还要贴个绿色无公害标签？” “我好像还没删郑栩的微信？”朱琦慢条斯理地拧开矿泉水瓶盖，抿了一小口，眼神掠过桌上那擦得锃亮、却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玻璃杯，终究没碰。 “得得得，姐错了，姐错了行不行？”周琳立马认怂，赶紧转移话题，生怕这位祖宗真一个电话拨过去，“……不过说真的，你可千万别跟你哥说是我带你来的这儿，不然他能生撕了我！” “这是沈适的地盘？”朱琦眉头微蹙，有点想走了。 周琳见状赶紧拉住她：“哎呀，没办法嘛，谁让他这儿的货色最顶尖，专治各种失恋内伤！” 朱琦瞥了一眼周琳，谈崩了十几任男朋友还能像初恋一样投入，这份“赤诚”，她也是佩服。 王轩揣着那“干净”二字回到模特区休息室，空气里是廉价发胶、烟味和各种香水混杂的一起发出的甜腻气味。 满屋子的年轻男人东倒西歪地瘫在沙发里刷手机，短视频聒噪的背景音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过度消耗后的麻木和颓废。 干净……干净……王轩心里琢磨着这词儿，视线扫过沙发上这群歪瓜裂枣。 这个每天下班后跟不同的客户约会，上海献血优质户；那个入行四年，玩得那叫一个荤素不忌；还有那个，被包养都不止第一回了...... 王轩扶额，干他们这行的保持干净，简直是他妈天方夜谭。 最后，王轩把朱琦的要求粗暴解读为“纯情男大”，抬手点了几个人：“你，你，你，还有你......” 被点中的人懒洋洋地起身，把手机揣进兜里，互相打量彼此几眼，笑起来：“哟，今儿客人好这口清汤寡水的啊？” “少贫嘴，去888房间。”王轩没好气地催促。 被点中的人经过王轩时，七嘴八舌地问： “手头大方不？” “年纪大的还是小的？” “长得漂亮吗？” “都给我把嘴闭上，管严实点儿！”搁平时，王轩还会同他们闹两句，但今天他是真怕这几个嘴上没把门的捅出篓子。 看着那几个人晃晃悠悠地出去，王轩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他目光在休息室里又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蜷在阴影里睡觉的身影上。 犹豫了一秒钟，王轩还是扬声喊道：“肖恩！你也跟着去！” 被点到名的人似乎没睡沉，眼皮一掀，没半点刚醒的惺忪，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缀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 王轩领着一队人浩浩汤汤地进了888包间。 888是Rollin''最大的包间，只坐着朱琦和周琳两个人的时候，空旷得能跑马。但当七八个身高腿长的男模鱼贯而入，分成三排站定后，空间瞬间就显得拥挤起来。第三排的人几乎完全隐没在包间边缘昏暗的光线里。 周琳歪在深灰色的环形沙发正中央，手托着腮，目光从左扫到右。蓝紫色的光球在头顶旋转，光斑在这些年轻俊朗的脸上跳跃流转。 在周琳肆无忌惮打量他们的时候，前排几个平时嬉皮笑脸惯了的，此刻也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拘谨，下意识地微微低头或移开视线。 来这儿的客人，无非几种：上了年纪寻找刺激的大龄富婆，同行里互相找乐子的女模，还有图新鲜的没钱年轻女孩。面对这几类，他们总是游刃有余、甚至带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 眼前这两位，虽然不是绝美，但面容也是姣好的，这种年轻好看又有钱的人，让他们难得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拘谨。 周琳最终点了五个人，被点中的五人眉眼身形间，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郑栩的影子。 朱琦心想，这怎么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专一”呢。 “哎，该你了！”周琳用肩膀撞了撞朱琦。 她今晚拉朱琦来，除了陪自己散心，多少也存了点小心思——她实在太好奇，这个平日里像断了情根、封了心脉的高岭之花，到底会对哪款男人多看一眼。 朱琦的目光懒洋洋地掠过眼前这一排男的，乏味得让人提不起兴致。 王轩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厌弃，赶紧试探着推荐其中一个：“您看这位怎么样？可米，上个月的‘点单王’！” “丑。”朱琦眼皮都没抬。 可米脸上那点职业化的灿烂笑容瞬间冻住，僵在脸上。 “那这个呢？这可是我们店的头牌！” “太老了。” 朱琦的点评让周琳笑倒在沙发里，身体一抽一抽的，差点背过气去。她平时说话多少会留点体面，但朱琦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对方。 “要不……让后排的兄弟也上前来亮亮相？”王轩硬着头皮提议。 “换！赶紧换！”周琳看热闹不嫌事大，起着哄。 朱琦知道自己今晚如果不选一个的话，周琳不会让自己蒙混过关的，于是视线一扫，指了指角落一个化着极其夸张妆容的模子：“就他吧。” “嚯？”周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咦。刚才还点名要“干净”的，转眼就点了个妆浓的。 王轩见朱琦终于点了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赶紧介绍：“这是肖恩，咱们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肖恩，脸确实是顶配，可惜总爱画这么浓的妆，白瞎了一副好底子。客人对他的评价普遍不错，唯一让人头疼的是，这小子从来不和客户在外面约会。虽说他们店里有规定，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王轩说过他多少次要多维护客户关系，但他都置若罔闻，这让王轩对他真是又爱又恨。 在几道或好奇或看戏的目光注视下，肖恩朝着朱琦走了过来。 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浓烈呛人的“蔚蓝”香水味先扑了过来，朱琦瞬间后悔了自己一分钟前做的决定。 肖恩挨着朱琦坐下，脸上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你好，我叫肖恩！” “嗯。”朱琦冷淡地应了一声，偏过头去喝水，试图用身体动作隔绝掉一部分那令人不适的香味。 “怎么称呼你？” “Judy。” “你长得真漂亮！” “嗯。” “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 “……” 肖恩也感觉到了朱琦的冷淡，虽然依旧会热情地找着话题，但明显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 怪不得是新星，察觉出客人的不喜欢就立刻调整相处模式，也不会因为客户的态度就甩脸色。 另一边，周琳已经和那五个男模玩起了十五二十。没几轮下来，桌上的酒瓶空了一大半。 周琳本想买醉，奈何天生是千杯不醉的体质，看着身边几个男人喝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自己却还清醒得很，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于是她把战火引向一直在旁边喝水的朱琦：“过来！陪我玩！” “不喝。” “那让肖恩替你喝！” 朱琦还没来得及回答，便看到周琳眼珠子一转，笑得贼兮兮，“怎么？这就心疼上了？” 朱琦斜睨了一眼身边的肖恩。心疼？她出钱，他喝酒，天经地义：“等下我输了，你喝？” “没问题！”肖恩笑容不变。 不再废话，朱琦和周琳直接比划起来。朱琦手气顺，赢多输少。 每当她落败，旁边的肖恩便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仰头就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这点倒是让朱琦觉得还行，钱没白花。 又玩了一会儿，周琳啧啧两声：“真狠心呐你。” 朱琦这才扭头仔细看了肖恩一眼，他脸颊已经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连那层厚厚的粉底都快盖不住了。 刚才玩得上头，她都记不清肖恩到底灌下去多少杯了。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花钱买服务，你情我愿。 朱琦转回头想继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断了手气，连着输了好几把。她开始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便站起身。 “去哪儿？”周琳抬头问。 “洗手间。” 周琳看着朱琦打开包间门往外走，嘀咕道：“里面不是有吗？” * 朱琦穿过那条幽紫色的长廊，刚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刚才被她评价为“丑”的那个可米，正和另一个男模迎面走来。 “新来的那个肖恩，刚才是不是被点了？”可米的朋友问道。 “是啊……”可米出来后，越想越憋屈，那股火气蹭蹭往上冒。 正好撞见朱琦，可米不敢正面刚，只能故意提高音量，想让朱琦知道她千挑万选的那位，在他眼里屁都不是。 朱琦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儿，经过时，不轻不重地抛过去一句：“丑人多作怪。”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清晰地钻进可米耳朵里。 可米被噎得一愣，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还没等他想好词儿回怼，却听见他朋友接着说道： “……肖恩真名叫什么来着？张言余？名字也怪拗口的……” 朱琦在听到“张言余”三个字时，骤然停在原地。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般，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伤口。往事裹挟着喧嚣与光影，横冲直撞，瞬间将她吞没。 * “你撞她干什么！” “这我女朋友，宋为佳。” “我是新生代表张言余。” “你还好吧？” …… 时间在倒转，最后定格在初见那天。 高一刚开学没多久，朱琦和她妈乔惠又爆发了一场争吵。这样的争吵自父亲意外过世后就成了家常便饭，而这一次的结果依然是她迟到了。 自从她爸意外过世后，她妈每天都靠酒精度日，整个家都浸泡在酒精与食物**的混合气味里。朱琦会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乔惠拉起来，逼她吃饭。会反复地和乔惠说着父亲去世的消息，逼着她妈认清现实。有时候她看到她妈因过度焦虑伤心而不自觉地手抖，又会感到自责。 这天早晨，在和宿醉未醒的母亲激烈争执后，朱琦顶着一头被母亲抓得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校服皱巴巴地贴在汗水浸透的背上，整个人狼狈地冲向教学楼，却在楼梯拐角，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正常下楼梯的人。 巨大的冲击力让朱琦向后跌坐在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但她还没来得及顾及，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就从鼻腔里涌了出来。 朱琦对血腥味已经太过熟悉，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抬起头。视线却被一片刺眼的阳光吞噬，方才撞她的那个人逆光而立，轮廓模糊在光晕里。 紧接着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朝着她伸了过来：“你还好吧？” 那人脸上漾开的笑容，明亮得近乎灼眼，毫无预兆地照进朱琦心底已经腐烂生蛆了十六年的阴霾角落。 朱琦感觉到身体的血液在叫嚣，一种陌生的、超出她对自己身体认知极限的燥热席卷而来。她死死屏住呼吸，似乎这样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和脸颊的滚烫，不让这份狼狈的异常被眼前的人察觉。 朱琦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慌乱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地方。她害怕看到对方闻到她身上汗渍的酸臭味后流露出的厌恶。 朱琦知道自己不好看，她生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额头上是此起彼伏的青春痘，长着一双连她妈都说晦气的下三白眼，没有高中生应有的稚气可爱。 朱琦在学校也没有朋友，除了因为泛黄的宽大校服、挥之不去的汗臭味、以及三十块一双的地摊鞋外，还有她奇怪的性格。 朱琦不会和班上的同学聊天，每天来学校后只是一味的低头学习，一到下课时间就马上跑回家，人影都不见一个。因此，班里的人都在她背后说小话，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满天飞。 后来朱琦才知道，那天撞到的人叫张言余，是学校出了名的公子哥。不仅长得好看，成绩优异，性格更是好得没话说。尊师重道、乐于助人，明明家世显赫却从不摆架子，总能看见他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事物，朱琦也不例外。 这份小心翼翼的喜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贯穿了她的整个高中时代。 第2章 002 暗恋 朱琦站在888门口，隔着大门上的玻璃一眼就锁定了张言余。 他一个人窝在沙发一角，跟周琳那边的群魔乱舞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朱琦盯着肖恩那张妖艳的脸看。但对方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完全判若两人。若不是已经知道他叫张言余，朱琦压根不会把这两人联想到一块去。 朱琦推门进去。动静引得里头短暂一静，众人视线扫过来。张言余也抬眼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朱琦没避开，而是直勾勾地看他，想从这张画皮底下，抠出点过去的影子。张言余先垂了眼，睫毛压下小片阴影，截断了她的打量。 换做以前，她哪敢这么看他。擦肩而过都得憋着气，像阴沟里的老鼠，怕见光。 “回来啦？这么快？”周琳的声音插进来，带着点酒意的含糊。 “嗯。”朱琦视线从张言余身上移开。 “继续？” 周琳的眼睛亮晶晶的。朱琦没吭声，直接坐下伸手。周琳乐了，立马跟上。 包间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喧闹，只是朱琦的心思早已不在划拳上。张言余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所有的节奏。 “冷吗？”张言余递过来一个毛毯盖在朱琦的腿上。 “十五十五——五！我赢了！喝！”周琳终于扳回一局，兴奋地指向张言余面前那杯刚满上的酒。 所有目光都钉在那杯酒上。 张言余没什么表情，端杯就往嘴边送。眼看杯沿要沾唇，一只手横插进来，按住了杯子。 张言余歪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制止他喝酒的朱琦。 “你还好吧？”朱琦憋出句废话。 音乐太吵，周琳只看见她拦酒，立刻嚷：“诶！输不起啊？” 张言余笑了笑：“我没事。”抬手又要喝。 朱琦猛地一把夺过杯子，仰头就灌。喉咙滚动，一杯到底。 周琳眨了眨眼，又揉揉，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眼花。等确认眼前这魔幻的一幕是真的，她才磕磕巴巴地开口：“你......你搞什么鬼？” 这个滴酒不沾、刚才还嫌杯子脏的女人，现在替个男模挡酒？ “他醉了。”朱琦放下空杯，硬是给周琳凑出了一个理由。 “他哪儿醉了？”周琳打量着张言余微红的脸，“比后头那几个废物清醒多了。” 周琳身后那几个男模，早已东倒西歪，吐的吐、嚎的嚎。 朱琦记得，高二的时候张言余在学校附近的大排档过生日，当时他被轮番灌酒，但一轮下来，他的脸上只泛淡红，眼神依旧清亮。谁都以为他没醉，直到他“咚”一声直接栽桌上，不省人事，众人才惊觉，他早已喝醉。 “还玩不玩？”朱琦打断周琳。 “玩！”周琳来劲了。看朱琦破戒可比灌男模带劲多了。 “十五十五，二十！你喝！” “十五十五，十！你喝！” “十五十五，十五！你喝！” ...... 周琳起初还兴奋，眼看朱琦一杯接一杯下去，眼神都散了，出手也迟钝后，不由地放慢划拳速度。 冰凉辛辣的液体带着灼烧感冲破喉咙，滚入胃中。压抑了多年的某种情感，此刻如同脱缰了一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让她无所适从。 “失恋的是我！你喝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周琳夺过杯子，把朱琦摁回沙发。 朱琦在沙发上挣扎了两下，猛地低头。 周琳常年泡酒场，反应极快，抄起垃圾桶就怼过去。 呕—— 秽物喷溅，沾了朱琦满头满身，扶她的周琳和旁边张言余的袖口也未能幸免。 周琳撩开朱琦脸上黏糊的头发，看着那张惨白的脸，一个头两个大。 心里想着这下怎么跟沈适交代？ “继续！”朱琦明显是喝醉了，平时没有的胜负心也跑了出来。 “再玩，你就得送医院了。”周琳没好气的说，但这也不能阻止朱琦想继续玩的心理。 “那掷骰子吧。”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朱琦才反应过来，是张言余在她耳边说话。 “掷骰子！”朱琦喊道。 周琳无可奈何地顺着朱琦的要求，开始和张言余玩起掷骰子。但让周琳没想到的是，张言余的骰子玩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输了几局后的周琳瞅了一眼摊在沙发上的朱琦，心想早点玩骰子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最后王轩推来轮椅，把烂泥似的朱琦弄上了周琳的车。 不同于忧心忡忡的周琳，王轩此时脸快笑烂了，他原本还忧心如何拉到这个新客户，看今晚朱琦给肖恩挡酒这架势，这客户看来是稳了。 “好好干。”他拍拍张言余的肩。 张言余笑着点点头。 朱琦走后，张言余进洗手间冲洗着袖口和手上的污渍。 水流哗哗作响，镜子里是张浓妆的脸。那张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冷漠。 洗完手后，张言余将手擦干，掏出一直没打开的手机，屏幕上已经跳出好几条客户的信息。 张言余靠在水池边，面无表情回复着信息。 豆子：「我想你了」 豆子：「你是不是看到我信息故意不回？！」 肖恩：「嗯，故意的，想让你多想我一会儿」 / 沫姐：「今晚去不了你那儿了，临时要开个会」 肖恩：「可惜了，还以为今晚能见到你」 / 凯莉：「明晚去找你，下班之后能约会吗？」 肖恩：「我们店里规矩不能和客人私下约会的」 ......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回复完短信后，张言余下班，离开了Rollin’。 * 车在夜色里开着。 朱琦靠在周琳肩上，像是睡沉了。周琳只听到她浅浅的呼吸。 忽然，耳边传来朱琦声音：“周琳……如果你……看到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会怎么做？”声音轻得像梦话。 “我啊？从小到大我看上的，就没有弄不到手的。”周琳以为她醒了，扭头看她，却见她呼吸均匀，仿佛刚才只是句呓语。 周琳又转回头。 朱琦睫毛颤了颤，睁了条缝，窗外橘黄的路灯快连成了线。 她想起多年前张言余喝醉那天的场景。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除了他醉倒，还因为那天， 少年的意气风发都给了那个叫做宋为佳的女孩。 * “这我女朋友，宋为佳。”迟到的张言余拉着个女孩进来说。 话音落下，瞬间炸锅。 “我靠！校花啊！” “张哥牛逼！难怪最近叫不动！” …… 当时朱琦正低头收拾隔壁桌的残羹冷炙。 “女朋友”仨字钻进耳朵，她余光匆匆瞥向那女孩。 宋为佳个子很高，得有一米七多，白裙子下头露着两条长腿。黑发浓密，皮肤透亮，只涂了点唇釉，但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被张言余的朋友打趣，不好意思地低头，嘴角却翘着，泄露了少女的羞涩和甜蜜，像阵春风，拂过每个人心口。 真是明艳。朱琦恍惚地想。 那是她从来不具备的东西。 突然有人重重拍她肩膀。 朱琦猛回头，撞上老板娘烦躁的脸：“想什么呢？那桌要两瓶青岛听见没？” 老板娘在嘈杂环境里练就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话音刚落，朱琦就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 “哦，这就去！”她赶紧低头，生怕张言余和他那天仙似的女朋友看过来。瞧见她这身油污的狼狈相。 心慌意乱，拿酒时没留神脚下滑，朱琦直接一趔趄—— 啪嚓！ 她带着两瓶啤酒摔在地上，啤酒瓶直接在她手中碎成玻璃渣子，酒液混着地上的油污淌开。 朱琦狼狈倒地，衣服蹭满带有臭味的污渍，被玻璃划破的口子渗着血，酒水一浸，掌心钻心地疼。 “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老板娘见她又搞出一摊子事，脾气更躁了。 朱琦的余光还停留在张言余那桌，在老板娘暴怒之后，那一桌的人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又匆匆地回过头，而后继续为那对璧人欢呼起哄，笑声和喧闹重新淹没了一切。 * 周琳的车刚滑进别墅区，尾灯还没彻底熄灭，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就“咔哒”一声从里面开了。 沈适堵在门口，门廊灯在他脸上投下沉沉的阴影，眼神跟淬了冰似的。周琳心里一虚，麻溜钻下车，嘴皮子刚动了动，沈适已经掠过她，一把拉开了副驾门。 浓烈的酒气混着点酸腐味儿，劈头盖脸地冲了出来。朱琦瘫在座位上，人事不省，头发糊了半张脸。 “喝酒了？”沈适声音没什么起伏，冷得能冻死人。 “就……高兴，喝了点……”周琳嗓子眼发紧，声儿越说越小，跟蚊子哼哼似的。 沈适没再搭理她，俯身，胳膊穿过朱琦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就把人打横捞了出来。朱琦软得像摊泥，脑袋歪在他颈窝，呼出的热气带着酒气喷在他皮肤上。 “沈适哥……”周琳还想找补两句。沈适抱着人转身，眼风扫过来，那点冷意冻得周琳一哆嗦，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好、好好照顾朱琦……”她舌头直打结。 “砰——” 厚重的门板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砸上。周琳捂着心口，后怕地喘了口大气。 她和沈适算打小就认识，知道这人虽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对他们这帮发小还算给几分薄面，她这才敢壮着胆子把醉醺醺的朱琦往这儿送。 可刚才那眼神……周琳不敢再往下想，钻进车里，一脚油门赶紧溜了。 第3章 003 示弱 沈适抱着朱琦穿过玄关。她脑袋沉沉枕在他肩上，发丝间那股酒精混着呕吐物的味儿挥之不去，让他不自觉地蹙紧了眉。 上了二楼，推开她的房门。 沈适很少踏足这里。朱琦在上海的这间房，跟她深圳那间粉得冒泡的公主房截然不同，灰墙灰床单，线条冷硬，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劲儿，和屋子的主人一个德行。 沈适视线落在书桌上一瓶开得正盛的粉色芍药，温暖的生命力和这个房间真是格格不入。 沈适把人放到床上。起身时，不知怎么重心不稳，反而朝她压近了几分。 酒精在她苍白的脸上烧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冲淡了平日的冷硬，竟显出几分陌生的脆弱。 沈适目光在她脸上钉了几秒，胸口莫名发堵。他偏开视线，反而落在她睡裙滑落的纤细肩带上。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沈适猛地直起身，声音又冷又硬，朝门外喊：“孟姨！” 喊了两声，孟姨才出现在门口，垂着手，恭敬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少爷。” 在这栋别墅待久了，孟姨早就修炼出了一身本事：不该听的当聋子，不该说的当哑巴，不该看的当瞎子。 “给她换衣服，清理一下。”沈适命令完，没再看床上的人一眼，转身大步离开，房门在他身后不轻不重地甩上。 沈适下楼，径直进厨房。拉开冰箱，取出一罐蜂蜜。 他挖了满满一大勺粘稠的姜黄色蜜浆，扔进朱琦那个灰得发黑的马克杯里，冲上温水，拿着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合。 蜂蜜在温水里化开，甜腻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沈适盯着杯子里打着旋儿的琥珀色液体，胸口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好像也随着这搅拌，一点点被强行压了下去。 虽然沈适一直压制自己的情感，但他也谈过恋爱，知道自己对朱琦的感情不正常。虽然他和朱琦不是亲兄妹，但他依旧鄙夷这样的自己，鄙夷从前对朱琦并不友好的自己。 沈适端着杯子重新上楼，停在朱琦房门外。 沈适抬手，原本想直接开门，却在听到房里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后，指节在光洁的门板上悬停片刻，才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门从里面被开了条缝，孟姨站在里面，看到他手里的杯子，下意识想接，但手伸到一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低声道：“小姐换好了。” “你去歇着吧。”沈适侧身进去。 “是，少爷，有事您吩咐。”孟姨低声应着，轻轻带上了门。 门缝合拢前，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床上昏睡的女孩，和那个端着水杯、沉默地走向床边的高大背影。 在这地方待久了，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这过来人，鼻子稍微嗅嗅，就能闻出点不一样的味儿来。 沈适在床头蹲下身，把吸管凑到朱琦嘴边：“喝水。” 朱琦没反应，嘴唇无力地动了几下，含混地嘟囔：“……为什么……一声不吭就……” 这话钻进沈适耳朵里，他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太久远了，面目早已不清。沈适脸色沉了沉，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冷硬：“朱琦，喝水。” 朱琦像是被他语气里的不耐刺醒了点儿，迷迷糊糊含住吸管，勉强嘬了两口，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彻底睡死过去。 沈适借着床头昏黄的光线看她。 睡着的朱琦比醒着时生动不少。沈适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那双微微下三白的眼睛里全是漠然，看什么都提不起劲，像全世界都欠了她钱似的…… 正想着，朱琦翻了个身，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沈适不知从哪儿听说过，这姿势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他盯着那团身影看了几秒，伸手，有些生硬地扯了扯被她压住的被角，然后起身走到阳台。 月光冷浸浸地泼了一地。他摸出手机，直接拨给了助理董桐。 “……周琳昨晚去哪了？”电话一接通，沈适开门见山，没半句寒暄。 “老板，您这大半夜的……就为这事儿？”董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混不清，“好像是Rollin''……我跟那边经理打过招呼了，周小姐是您朋友，让他们多照应着点。” “Rollin''？”沈适放权多，手底下不少场子他压根不过问。 “是啊，那地儿最近火得不行，招了不少盘靓条顺的男模，周小姐八成是冲这个去的，但朱小姐就不知道了……”董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隔着电话线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气正顺着线爬过来。 * 朱琦睁眼时，日头已经晒得老高，墙上的钟冷漠地指向十二点。 头疼得像要裂开，胃里也翻江倒海，但最磨人的还是心头那股莫名奇妙的悲伤情绪，沉甸甸地压着。 朱琦瘫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昨天发生的破烂事儿和今天这起床气给勾兑到一块儿。 朱琦起身，瞥见放在床头的马克杯，端起来抿了一口，一股甜得发齁的味道直冲喉咙。蜂蜜水通常都是她泡来“贿赂”应酬回来的沈适的，想来这杯是昨晚孟姨见她喝醉了给她泡的。 朱琦挣扎着挪到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脸色铁青，眼白爬满红血丝，活像被什么精怪吸干了精气。朱琦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回给她一个惨淡又难看的笑容。 浓妆艳抹的张言余在她的脑中闪过，昨晚的她，失控了。朱琦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她机械地刷牙洗脸，脑子还跟一团被水泡发的烂棉絮似的。直到晃悠到一楼，看见沈适居然稳如泰山地坐在餐桌边。 沈适今天怎么没去公司？ “过来吃早饭。”沈适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朱琦挪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平时这个点儿，沈适早该在办公室里了，两人压根就没机会一块儿吃这顿早不早午不午的“早”饭。 朱琦低头喝粥。温热的米汤滑进火烧火燎的胃里，那股子恶心劲儿总算被压下去一点。 她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沈适解释昨晚的事儿。朱琦猜测沈适大概率已经知道她去了Rollin’，那他……知不知道张言余也在那儿？ 沈适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她高中曾经喜欢过张言余的人，他也曾在学校里匆匆见过张言余一眼。朱琦想到当年沈适知道她喜欢张言余后露出的鄙夷，她无法再次承受一遍。 “几点的课？”正琢磨着，沈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两点。”朱琦下意识回答。 “我送你。” 朱琦捏着勺子的手一抖。 沈适抬眸瞅了她一眼，又没什么情绪地补充了一句：“顺路。” * 去学校的路上，朱琦和沈适并排坐在后座。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 董桐坐在副驾，心里叫苦不迭。 今天老板破天荒早上没去公司，所有事压到他这儿，他只能硬着头皮跑来老板家里汇报工作，没成想直接撞上这尴尬得能冻死人的局面。 往常他还能插科打诨、活跃一下气氛，今天瞅着后座那两位浑身散发的低气压，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鹌鹑，最好能隐形。 “昨晚跟周琳喝酒了？”沈适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琦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下次不会了。”朱琦选择直接认错，她知道不能跟沈适硬碰硬。 “以后不能喝酒了。”沈适的声音平静无波，和往常一样带着居高临下。 前排的董桐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他知道沈适骨子里是想表达关心，但这位爷习惯了发号施令，压根没有正常关心人的经验。明明是想说“喝那么多伤身体”，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带刺的教训。 朱琦垂着眼，没吭声。这些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了沈适言语间时而的刻薄。 朱琦的母亲乔惠三年前嫁给沈适的父亲沈建国，而后带着她从窗挨窗的破旧城中村，搬到了沈家位于华侨城的大得吓死人的老宅。 乔惠从小就耳提面命地告诉朱琦：男人简单得要命，只要你肯示弱，装得够像，你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想办法帮你摘。但你若是非要强，梗着脖子跟他硬来，他有一万种办法打断你的腿，让你学会低头。 在朱琦看来，沈适和他爸沈建国本质上是一种人，都吃软不吃硬。 沈适见朱琦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在老宅后院养过的一只流浪猫。那猫被他训斥后，也是这般缩着脖子，一副可怜又倔强的模样。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试图驱散空气中那点不自在：“阿姨要的那条翡翠项链，拍到了。” 朱琦父亲过世的那几年，乔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这苦日子过多了，再过好日子，乔惠便开始用奢侈品代偿自己。 乔惠前阵子在拍卖会上看中一条帝王绿翡翠珠项链，奈何自己的私房钱不够，又怕在沈建国面前掉人设，就撺掇朱琦去找沈适开口。 朱琦帮乔惠传达了话后，就没有再管这件事，没想到沈适还真去把那项链拍了回来。 “这给你。”沈适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丝绒盒子，递到朱琦面前，语气平淡得像是随手买了颗大白菜。 朱琦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粉钻，火彩璀璨，看大小起码十克拉起步。 “顺便拍的，你拿去戴吧。” 董桐在前排，白眼都快翻到车顶棚了。 顺便？老板您这“顺便”可真是价值连城啊，这粉天使的价码比起那条翡翠项链只高不低！ 朱琦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沈适在用他特有的方式示好。让沈家男人开口道歉认错，可比让他们掏钱难上一万倍。 “……谢谢。”朱琦将盒子递还给沈适。 沈适以为朱琦这是拒绝了这个礼物，脸色立刻暗下来。 “你能帮我戴上吗？”朱琦抬起眼看他，声音放软了些。 沈适一愣，下意识地接过盒子。 下一秒，他便看到朱琦转过身，背对着他，微微低下头，向他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那细腻的皮肤晃了他的眼，让他想起了昨晚她睡裙滑落时，露出的肩头。 朱琦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微侧过头：“怎么了？” 两人的脸靠得极近。 “没什么。”沈适耳尖泛红，他从盒子里取出那条闪烁着光芒的项链，然后靠近她。他温热的呼吸不经意间拂过她的后颈，手指绕过她的脖颈，有些笨拙地扣上搭扣。 朱琦抬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垂落在锁骨间的冰凉钻石。既然示弱能够让自己生存下来，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