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被义弟盯上了怎么办》
1. 拜佛
洛都之郊,有护国寺。金殿明堂,恢宏高阔,香火鼎盛,梵音遏云。
佛门广开,众生平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黔首黎民,皆可来此礼佛敬香,故而门庭若市,香火不息。
大雄宝殿内,金佛慈眉善目,结说法印,普渡众生。
佛前一排蒲团上跪着两名品貌非凡,衣饰华贵的年轻女子。
李宴方跪于蒲团上,身姿挺秀,眉眼清冷,恍见孤悬中宵之冰轮,淡漠得不沾红尘。她双手合十,臻首微垂,略略致意。
无念无求,仿佛不像礼佛之人,她似不该出现在这里。
另一人雪肤花貌,闭目低头,口中念念有词,而后虔诚礼敬叩首三拜。
反衬得同伴李宴方有些无礼。
郑令纯还愿已毕,柔荑轻拾裙裾,准备起身,这时她身后紧紧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健妇跨步上前,稳稳当当地扶住她,关切道:“二夫人小心。”
郑令纯扶住健妇递来的手,轻抚小腹,玉容染上藏不住的喜色:“不知阿嫂许了什么愿?我也不怕阿嫂笑话,今年中秋才来求子,如今不过十月,便得偿所愿。”
无人相扶的李宴方不动声色地起身,转过身来时,那一双清冷如月的眸子染上些许喜悦,不似有假:“恭喜二弟妹,看来能全国公爷抱长孙心愿的,非你莫属。”
郑令纯杏眼盈盈望她,竟是有些急了:“阿嫂莫打趣我,我可没想着捷足先登。阿嫂当年一手背临《九重山色图》,才名冠绝洛都,与阿兄因画相识,成婚之日太后钦赐嵌八宝翡翠如意等重礼贺之,算到而今结发三载,举案齐眉,叫人艳羡至极。这孩子总是要有的。”
李宴方笑而置之,不甚在意:“缘来便有,无需强求。”
她无心去分辨郑令纯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叹旁人不知晓,她却懂得,这缘分注定断绝。
当年她以一中低武官之女的身份嫁与鄂国公府世子陆韫之,堪称惊天意外,谁能想到端方如玉,前途无量的陆韫之会娶一个出身落魄的武官之女?
若不是她刻意设计文坛画院中的背临一事而颇有才名,只怕这鄂国公府她高攀不了半点。
不久之后,太后赐贺礼,才勉强将街头巷尾的置喙之词压下,连李宴方自己都云里雾里,摄政临朝的承天太后居然会赞成这一桩她处心积虑攀附而来的亲事,奇也怪哉!
众人皆以为她与丈夫诗文唱和,心意相通,琴瑟和谐,叹她享尽女子能享之福,却无人知她看似美满实则不幸。
丈夫求仙多载,贪服仙药,导致不能人道。
怪不得昔年陆韫之宁可与国公爷争执也要强求娶她入门,原来是高门贵女忍不得一个废物丈夫,她家中父母皆去,再无长辈可以依靠,娶她入门只因她好拿捏。
再说她才貌双全,还不至于丢尽国公府的门面。
陆韫之你倒是好筹谋,天底下还有哪里能找到那么称你心,如你意的贤妻!
郑令纯见李宴方默默沉思不语,情绪稍有低落,存心逗她开怀,既知佛前许愿与子嗣无关,她便想与李宴方闲聊别话。
待二人出金殿,拾级而下,她问:“阿嫂,如今都要归家了,可能告诉我你许下什么愿呢?”
殿前左右各立一株近千岁的古松,一行人行至树下,李宴方仰头,中天之日被层林尽蔽,落下一地阴翳。
这日自然也照不到人心,可尽说谎。
她一个心怀歹意,暗行恶事之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佛前求一句“如愿以偿”。
若是开了口,只怕这朗朗晴天要骤然变色,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几道惊雷非得劈下来,把她扭送到地府阎王面前坦供罪状不可!
由此,她在佛前实则无所能求,但凡她所愿,皆步步登临,不假手于旁人,更何况求诸神佛?
歹人念歹事,此事她布置多年,十拿九稳,势在必得。
李宴方一瞥郑令纯,风轻云淡地佯言:“我所求不过国泰民安,北境无战事罢了。”
言辞颇有几分真诚,她身处佛门重地,实在不敢放肆太过,搪塞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话,省得捱下晴天惊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令纯知晓这位阿嫂的身世。
李宴方父母在世时收养了一位义子,成为她的义弟,父母驾鹤仙去后,那义弟在三年前投军北上,杳无音信。
李宴方连冬日想捎寄些寒衣棉服都无处可寻,更别说义弟能送回几封家书报以平安。
她的父亲去得早,在军中不能帮衬一二,义弟若是从戎自然要从马前卒做起,疆场上刀枪无眼,九死一生,义弟只怕早已是变作无定河边骨了。
郑令纯推测,阿嫂如今与她一道前来上香祈福,左右不过求些安慰,噩耗不曾传来,权把没有消息当作顶好消息。
她存心宽慰:“阿嫂,我听闻夫君说北境传来捷报。原是出了一位年轻的小将军,传说他勇力绝人,能征善战,屡出奇谋,收复北戎人抢去了七十余年的四州呢!”
“四州光复后,那人斩尽军中俘虏,城中大小官员,尸骨成山,血流漂杵。因他悍勇凶残的煞名,蛮横狠毒的北戎人竟然破天荒打起握手谈和的主意,要派王子来洛都商谈议和之事。若是战事因此平息,想必阿姊就能得偿所愿了。”
李宴方不知为何郑令纯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
大抵是郑令纯出身世家,家中长辈周全康健,兄弟姊妹平安和睦,更不必去战场上以性命搏功勋。而她刚嫁入国公府不久就有身孕,她这位阿嫂实在谈不上什么威胁,所以郑令纯坦然存些善心。
“对了,那人名为萧偃,此战立下赫赫战功,太后已命其返京受封,时人推测其八成要封侯拜将,来日无上风光,恩荣无限。接下来的洛都可有大热闹看了,能欢欢喜喜闹到年后去。”郑令纯压低声音,靠近李宴方,说起悄悄话。
“萧偃?”李宴方总算是搭腔了,“如此这般,北境可是停战了?”
郑令纯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检索着自己与丈夫闲谈时的只言片语,笃定道:“是。”
她蓦然想到些什么!
听说阿嫂那义弟也姓萧,只不过名讳二字,这位扬名北境的弱冠将军也恰好姓萧,单字作名,莫不是让阿嫂想起伤心事了?
明明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都是萧家男儿,却独独不是她念叨的、想见的那一个,给了希冀再奉以绝望,不知道阿嫂得伤怀悲痛成什么样子呢!
郑令纯正思索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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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补救,却听得一阵如碎冰裂玉的清音回荡在她耳畔,调子不悲不喜,似安澜碧波一般无风无浪。
“十月北境气候严寒,风雪漫天,不便于作战,停战休整,保存实力也是情理之中。”
李宴方思绪已远,好似能飘至千里之外的北疆,却不知能落到何处?
“阿嫂还懂兵法?”郑令纯妙目微瞪,颇为诧异。不过以阿嫂出身来看,也不奇怪。
李宴方黛眉一挑,随即摇头否认:“胡乱猜测罢了,边境苦寒,是人人都知晓的。”
郑令纯突觉自己大惊小怪,颔首道:“阿嫂说得是。”不再言语。
两人携手出寺,在丫鬟健妇的追随护卫下登上马车,返回鄂国公府。
国公府一行十余人翩然离去,只余下香火缭绕,梵经齐唱依旧盘旋于松顶,那一棵李宴方停驻的千年古松树干须得三四人方能合抱,粗壮沧桑,能轻而易举地挡住藏身于树干身后的年轻男子。
护国寺香客如云,络绎不绝,倒是无人留意这个看似背靠古松休憩的江湖过客。
那人悠闲倚靠,身量极长,姿态随性佻达,颇有桀骜不驯之气。
他头戴竹笠,低垂眉眼,竹帽恰是将他的面容遮住大半,唯余翘挺鼻尖下的薄唇与线条流畅的下颚。
那薄唇生得极好,天生含笑,唇角总是勾着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叫人见之难忘,只是现下双唇干燥,色泽暗淡,好似伤痛未愈,白白减损了几分神采。
萧凭陵耳力过人,听得李宴方离去,薄唇的笑意更甚,只是不再纯粹,参杂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猜不出是喜悦还是怨恨,抑或是冷嘲热讽。
“阿姊,看起来你过得不太好。不知可有后悔当年?”他薄唇翕张,低声悄语,卷入佛钟阵阵,了无痕迹。
正待他动身离去,一名同样作江湖草莽打扮的男子靠近,低声耳语:“头儿,仍是毫无踪迹。”
萧凭陵调整斗笠,悠然自得,毫不在意,低沉温醇的嗓音响起:“蚯蚓在泥土中藏得再好,风雨过后也要成群结队冒出,不急。”
阿姊倒是与他心意相通,现在确不是全面出击的良机,他还有时间慢慢与他们耗。
“我说你一身的伤,千里迢迢快马加鞭回洛都,命都不要,第一件事竟是来拜佛?你从前豪言壮语‘该见阎王时我便去见,拜佛无用’,如今不作数了?”
古松树干后突然钻出一人,那人与萧凭陵年岁相差无几,但性子却比他跳脱得许多,他面容清隽,肤色稍黑,约是常年栉风沐雨所致。
萧凭陵白了他一眼:“慕容修,我要是说现在杀心很重,来听听佛经,压压杀气,你信吗?”
此人两年前自荐为他幕僚,倒也真有几分本事,入他麾下做了军师,深得信任。
“你要杀谁?”
“一个姓陆的。”
慕容修抬眼环顾,见那大雄宝殿中的金身佛陀,一脸鄙夷:“佛前笑谈杀戮,不怕遭天雷劈?我还是离你远些,要不然定然被波及。”
“论迹不论心,他还活得好好的,再怎么劈也劈不到我头上。”萧凭陵头也不回,去寺外寻了骏马,星奔川骛,眨眼便不见踪影。
他今日是好,明日就未可知了。
2. 闻变
鄂国公府已到,厚重沉实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门后雕刻福禄寿三星的影壁近在眼前,两位少夫人下了马车,轻移莲步,缓缓入内。
“回了?”
一声清润温柔的问候自影壁一侧传来,李宴方听闻熟悉的嗓音,疑窦丛生,今日他怎么有闲情逸致到大门来迎自己?
思索不过两息,她抬眼便见陆韫之从容踱步而来。
陆韫之自影壁后现身,他一身竹青色圆领袍衫,外罩御寒纯白裘皮,玉树临风,端方正气。
他行至李宴方面前,如玉容颜染上些喜色,本似寒泉幽潭般的冷眸也闪烁笑意,那盈盈情意毫无阻隔地落入她双瞳中。
郑令纯见二人伉俪情深,口中唤声“阿兄”,福了身便借故离去,走时还给李宴方留下个揶揄的眼神:正如我说,阿嫂阿兄举案齐眉,想要孩子有何难?
“回屋吧,外头风冷。”李宴方只作不觉,绽出笑颜,揽过丈夫,两人并肩往府中见山苑走去。
左右两门房见世子与夫人如鼓琴瑟,便想到世家中腌臜事,偷腥的、拈花惹草的屡见不鲜,如此少年夫妻一路恩爱,凤毛麟角,当真是叫人羡慕啊。
*
见山苑为陆韫之居所,此处颇有江南园林的秀雅之致,叠石假山旁草木纷繁,十月冷风一至,少了几分意趣,多了几分萧瑟。
直至入屋,陆韫之才低声咳嗽两声。
李宴方替他接下裘衣,不由得埋怨:“你偏要去吹那两口冷风,就为了等我?”
府中人未必知晓他真实身体状况,可李宴方清楚,陆韫之亦知,所以这般出苑远迎,并不寻常。
“怎么?我不能去等我夫人?”陆韫之含笑反问,漆黑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湖泊,被春风一吹,柔柔地泛起微波,叫旁观者动容。
李宴方垂眉低笑,似羞赧不敢对视,只是轻轻打发了一个字:“嗯。”
她大感不妙,胸膛内的心脏突突直跳,这两年陆韫之的脾气愈发反复无常,少有如此温情的时刻。
她略微一猜便有眉目。
陆韫之最初还能积极配合治疗,可年岁渐长,沉疴日久,药石无用,彻底叫他绝望,一个丧失尊严的男人日夜处于煎熬与懊悔之中,痛恨自己,痛恨他人,痛恨时运不济,痛恨造化弄人,难免变得疯疯癫癫,不可掌控。
只是现在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夫人,我们结发三载了,”陆韫之走来,执手相看,柔情脉脉,“昔年初见,我便知你我缘分匪浅,只是那时父亲执拗,不知你的好,我也少不得与他争吵,幸好没辱没了你。”
李宴方把他话里话都听明白了,本以为是诉衷肠,没曾想是重述旧恩,她故意避开陆韫之灼烫的视线,埋首入他怀中。
怀抱里清新冷淡的香气萦绕鼻端,李宴方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浅笑,陆韫之一应衣物均是由她打理,这香薰自然也是。
陆韫之见她一贯小意温柔,性情温顺,无依无靠,如此好摆布,便继续以柔情蜜意哄她:“都怪我不好,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夫君说什么呢,我不委屈。”
李宴方诳语随口便来,当世子夫人自然不能算委屈,就算是最初入门之时,国公府上下多有鄙夷,但她皆不卑不亢应对,而后再以小情小义让人心服口服。
到底都在一个屋檐下,无关生死利益,谁会天天搬弄是非,搅动风云?
这些都是不费心思的小事。唯一成为李宴方心头之刺的只有陆韫之本人。
她最初是存着与陆韫之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只是天不遂人愿,陆韫之先变幻无常起来,那也怪不得她了。
“如今二弟妹有了身孕……”陆韫之自嘲道,“都怪我。”
李宴方不会在这时候招惹他,并不接话。
果然他沉不住气,说出心里话:“你还是小心,莫与她走太近好,免得她误以为你见不得她生下长孙,要陷害她。”
黛眉下细长如羽般的眼睫轻扇,李宴方哂笑:“好啊,若是她非要栽赃我,你把我休了便是。”
郑令纯与二弟陷害她能获得什么利?
又不能把陆韫之拉下世子之位。明明是自己不能人道,忌惮亲弟先抱儿,偏生要敲打她。
李宴方想,若是陆韫之真休了她,也算是自保一回,留住小命。
陆韫之被她的不悦反激,好不容易维持的温润外表露出破裂间隙,蓄藏柔情的眼眸瞬间寒冰冻结:“若是长孙得宠,你就不怕父亲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吗?”
她看似被突如其来的责骂吓退两步,定了定,毫无波澜地道。
“废长立幼,常伴祸端,等闲不会选择,更别说国公府世子册立需得太后皇帝首肯下旨,你又无错可挑,父亲就是想废你也必须要过太后那关。”
“若是真到了那时候,你再设法让人参奏父亲一本,指他宠妾灭妻,废长立幼,你这世子之位当稳如泰山。”
好一个天衣无缝,陆韫之听完只冷笑,不再言语。
她总是这般沉着冷静,足智多谋。昔年父亲嫌弃他求仙问道,远离科场,是她在他身后替他出谋划策,甚至捉刀策论,进而助他重得父亲青眼。
可她哪里懂,这些层出不穷的应对之策,无法根治他的弊病!
他没有孩子,永远不可能有孩子!
他与母亲瞒得住父亲一时,却瞒不住一世!
虽然二弟并非与他一母同胞,出身对他毫无威胁,可近年来却越来越受父亲重视,而今若是真让二房有了长孙,保不齐父亲真会动废立之心。
陆韫之心头凉意遽升,拳不自觉握紧,指甲扣入皮肉中,森森痛意叫他清醒。
他需要孩子!
更准确地说,他陆韫之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
李宴方根本不懂自己有多渴望和多么……惧怕!
面如冠玉的男子骤然贴近,明眸森冷,柔情蜜意瞬时间荡然无存,那只短暂存在过的一池春水化作吞噬生灵的地狱焰火,无尽无底,绝情残忍。
李宴方最厌恶陆韫之的变化无常,喜怒无端,她冷了眼,强压下恶嫌。
那场九幽炼狱中的烈火才将将要烧来,遽然熄灭。
“噗通”一声,重物叩击地砖,陆韫之眼眶猩红,黑眸含泪,仰起玉面望着她,充满乞求之意。
“夫人,可是我们需要一个嫡子,此为长久之计!”
男儿膝下有黄金,国公府世子更是只跪天地皇权父母,如今毫不犹豫地给李宴方跪下,这让李宴方警铃大作,惴惴不安。
她下意识转身离去,却在抬步的一瞬间被陆韫之抱住双腿,动弹不得。
陆韫之将面庞贴在她裙裾上,如索命恶鬼般低语:“夫人,我已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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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仁,他绝不会泄露半分,待你诞下麟儿,我们便杀他灭口,此事将无人得知!”
“你什么意思?”李宴方瞳孔骤然收缩,漆黑中迸发一股杀意,冷声质问。
“他是我从小的伴读书童,最为忠心不过,便由他代我……”
李宴方高扬右手毫不犹豫地掌掴其脸,一声清脆无比的耳光回荡于沉默冷寂的内屋。
她贝齿紧咬,牙关打颤,连身躯都不由自主地发抖,已是怒火攻心,难以自抑。
陆韫之早料到如此反应,生生捱下这一巴掌。
若是妻子笑而接受,他反而要疑心她是否水性杨花了。
他紧紧抱住她,彻底撕破脸皮后,威胁通过她的骨骼传来,字字诛心。
“我们夫妻早已一体,若是膝下无子,将面临何种困境,你冰雪聪明,不会不懂!你既然高攀我门,就要听我号令!我若失位,你别妄想独善其身!”
李宴方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声竟然比哭声更悲切凄厉:“可是,我们夫妻三年,竟无半点情谊?叫你想出这等下作法子来折辱我?!”
他安排好了,早就安排了,就等今天坦白后就要行动吗?
丝毫不用在意她是否情愿?
她心寒至极。
你既翻脸,我便接招,既然你先前用夫妻感情叫我体谅你,那我如今如数奉还。
陆韫之不敢抬头觑她脸色,见不到这一股霜杀百草的寒意。
“情谊?我若无情无义,早就出此下策了。夫人要知此事避无可避!”
两行清泪直下,敲坠在陆韫之的额前,他终是抬眼凝望妻子,见她梨花凝露,泪洒斑竹,心中生出不忍,却狠下心来不再去看,深知不可为她的乞怜乱计划。
更漏像是停顿了许久,寂静得听不到半点声音,终于,李宴方开了口。
“给我一个月,慢慢接触陆仁。”
“夫人大义。”
说完,陆韫之跪地退后,伏在地面上,不动声色露出得逞的笑意,拜她一拜。
李宴方讲旧情,流清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她料定早做打算的陆韫之绝不可能放弃。
陆韫之,你真该死啊。
她无比清楚,现在陆韫之有求于她可以低声下气,可要是真有事成那一日,她一定会在他的安排下“难产而亡”,永远保守秘密。
真正的受益者,只有陆韫之。
*
夜深了,丫鬟照清掀帘而入,清丽的面容上笑意盈盈,开口道:“小姐,热水打来了,今夜世子在书房彻夜摹画,小姐先安寝吧。”
“留下吧,你也早些休息。”
李宴方强撑了一日,掩去复杂神情,终于在众人面前隐藏秘密。
照清是李宴方带入府中的唯一一个陪嫁丫鬟,情同姐妹,最为留意她是否安好,但凡她有些落寞,照清一看便知。
陆韫之不能人道的事,连照清也不曾得知,如今到了杀人消灾的那一步,必然也不能叫她知晓,免得受累。
李宴方并未前去打水盥洗,只是独坐床前,眸色飘忽不定。
她长叹,娘,当年你叫我放下仇恨,恕人恕己,便是料想到我一意孤行,终会为报仇而陷入此等绝境吗?
我终究是错了?
是夜,梦境阑珊残破,李宴方再度被丢入旧岁里那一个雪大如席的冬日。
3. 故梦
风云蔽日,大雪嚎哭,砭骨冷气无孔不入,渗透至床上的棉被,都叫其沉重了几分,阴湿寒彻。
少年李宴方伏在床前,宽慰卧病的娘亲:“娘,我出门找大夫,阿弟已经去医馆取药,他马上就回来。”
面色如土的黎茂宁已是虚弱至极:“宴方,不要做无用功,陈尚书将全城的大夫都招去替老夫人看病,你求不到的。”
“我偏不!凭什么他为了讨好他母亲显孝心就可以一个人霸占那么多大夫,这不公平!我一定会为你叫来人诊治!”
黎茂宁逐渐黯淡的眸子里突有荧光微动,女儿外柔内刚,桀骜难改,这话终究要与她明说。
“时也命也,造化弄人,非‘公平’二字可轻易盖棺定论。为娘的身体,自己晓得,若是神医再世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宴方,我只要你要记一件事,切莫钻牛角尖,陷入深仇大恨之中,恕人亦是恕己。”
“来日的路,你们姐弟要互相扶持,携手共进,懂么?”
母亲竟然已经在交代后事,她大恸难抑,哑口无言。
恰是此时,义弟萧凭陵自外头挟风雪而归,她说什么也控制不住,交代阿弟一句“好好煎药照顾母亲”,便头也不回地奔向陈家宅院。
年少的李宴方情绪激荡,急切飞奔,穿越过洛都的坊市,逆着漫天鹅毛雪,来到陈府。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体悟了权为何物,以心如刀割,痛若凌迟的方式。
高阙朱门于寒风中屹立,无可奈何的李宴方跪拜于门前,请求门房通报,渐渐地风雪压在她身上,落入发梢,凝于眼睫,积于脊背,直到她的脊梁似被压弯,再无从挺起。
此路不通,忍无可忍的李宴方开始了对陈氏的痛骂谴责,声泪俱下。
天寒地冻,路上行人稀少,但门房容不得她破口大骂,便抄起木棍要将她打杀走。
这时,寒风中一人奔来,在她即将被痛打之时,不由分说拉着她便掉头就跑。
是萧凭陵。
她瞬间如堕冰窟,他怎么回来?除非……
“阿娘呢?”
风在天地间肆虐,将呜咽的人声吞没,吃干抹净的还有最后一分一毫的渺茫希望。
“阿娘去了。”
还没她高的萧凭陵已是一身蛮力,也不回头,就这么拽着她回家,去见她见不到最后一面的娘亲。
李宴方跌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六神无主。
萧凭陵显然也是哭过,一双天生笑唇被悲恸哀伤洗礼,反倒显出强打精神、压抑本心的无奈与酸楚。
他背起不知所措的阿姊,在未见消停的狂风卷雪中一步一步往回走,踩踏着遗憾与怨恨,走向破碎的团圆。
“阿姊,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她埋头在他肩膀,泣不成声。
回家的路好长,好坎坷,就像一眼望不到头的破败人生,她们……只有彼此了啊。
大雪倏然停歇,停在三年后的春天,那年洛都的牡丹开得极好,倾国倾城,名花美人两相映,李宴方与鄂国公府世子陆韫之正式订婚,她愁眉终展,换得春风满面。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萧凭陵十八岁。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日子彻底好起来了,将来妻凭夫贵,也能给阿弟觅一个好去处。
就在她以为阿弟也是这般作想之时,萧凭陵将真心话与她剖白。
身量渐长,日趋英武的阿弟现身于门前,右手扣住门框,暗自发力,五指指结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垂下眼帘,避开李宴方打量探究的视线。
她狐疑地问:“萧凭陵,你怎么了?”
萧凭陵内心纠结几番,终是豁出仅存的那一点廉耻:“跟阿姊青梅竹马的明明是我,你为何要选他?”
她迟疑几分,问心无愧道:“阿姊世俗,贪恋荣华富贵,他有,便嫁他。”
晴天霹雳,轰轰而至,把梦境劈得分崩离析,只余一片无涯无际的黑暗幽寂。
“阿姊,不知如今,你可有后悔当年?”
一切戛然而止,男子情绪难辨、意味难明的低沉询问犹在耳畔回响,李宴方彻底惊醒,见四下无人方才稳下心神,舒缓气息。
待此刻,她终于从混乱梦境中脱身,将铺天盖地而来的悲哀伤痛放下。
她与萧凭陵,怎么就变成了那样?
拂起玉帐,推开轩窗,月华自青霄漏下,遍撒人间,这景致倒让李宴方心绪宁几分。
她借着皎白月光打开朱漆妆柜下的抽屉,屉内深处安放着一个小盒,她取出打开,拿出一物。
月色下隐约可见青、白、红、黑和黄五色彩绳被穿绕成手链,编制它的人看似不太熟练,手艺不太好,一节松,一节紧。
可这长命缕确确实实是李宴方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娘亲走后的某年端午,萧凭陵神神秘秘地走到她跟前:“来,阿姊戴上。”
长命缕本是长辈替小辈准备的,寄予平安康健的祝福。
可她们没有长辈了,李宴方见他如此用心不由得生出愧疚,因为本该她来结绳,赠予他。
她问:“你自己的呢?”
萧凭陵低头给她系上,言笑晏晏:“阿姊平安,我就平安。”
于窗前凝望旧物不语的李宴方心中万千惆怅过,物是人非,她在国公府尚且能应对,那么当日负气离去,北上投军的萧凭陵究竟是死是活?
为什么三年来音讯全无?
萧凭陵,你恨我,不愿意再与我产生半点联系?
还是你已经马革裹尸,葬生于北地苍茫无垠的旷野?
如今北境停战,你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她将长命缕收起,这些年她时不时拿出来查看,已经有些褪色显旧。
爹娘没给她留下什么,除了那一处老宅,当初的嫁妆也是她自己卖画所凑,如今唯一一个能寄托她对亲人思念的,唯有这条长命缕。
夜色深深,她却毫无睡意,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捱到天明。
*
次日,天青如洗,骄骄艳阳之下冷风退避三舍,陆韫之派人请李宴方去书房对弈。
待李宴方步入书房,见棋盘之侧立着一人,她便什么都明白了,陆韫之是一点都等不及。
那人就是陆韫之口中所赞忠心的书童——陆仁。
李宴方并非先前未打过照面,只是那时不过是匆匆一瞥,未曾细观。
陆仁身高长相皆是平平,在她打量时,避开她目光,垂头躲藏,露出几分猥琐瑟缩之态,叫人厌恶。
“来,下棋。”此时陆韫之冰冷开口,像是要她服从什么命令,不留半点置喙之地。
李宴方在棋盘一侧安坐,然与她对弈的却不是陆韫之。
陆韫之见她落座后只给了陆仁一个凉意十足的颜色,转身拂袖,步入书房的东厢,单独将陆仁留于西厢。
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宴方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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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推断出,陆韫之做下那个决定后,必是最先告知陆仁,而后才软硬兼施地逼迫自己同意。
“落子。”李宴方执黑先落,冷淡无情地叫陆仁加入棋局。
陆仁最先还显得惴惴,待陆韫之彻底离开他的视线,再见到李宴方之时,神色就轻松许多,甚至隐隐有些许反仆为主的张狂得意。
他落座,却未执棋子,而是眼疾手快地握住李宴方落子后即将收回的削葱玉手。
粗糙和燥热的感触当即自右手如过电般一路袭击心房,李宴方冷不丁抽回手,陆仁却加大力道,叫她进退两难。
李宴方剪水双瞳乍然森冷,眸色锐利,冷淡开口:“松开。”
陆仁不仅没有如李宴方的意,松开那只手,反而用粗短的大拇指摩挲她手背细腻光洁的肌肤。
如赖皮蛇趴脚面,粘腻稠滑的恶心之感结成密网,将她笼罩其间,窒息恶感汹汹来袭,无处可躲,无从可逃。
陆韫之特意布置过,李宴方又不可唤人相帮或是反手擒拿,两人就此僵持不下。
陆仁能在陆韫之手下十余年自然也不是十成十的蠢蛋,他瞧得出贵夫人的厌恶,也看得透李宴方的无奈,缓缓开口。
“夫人当知世子的决定,还请夫人顾全大局,否则要是世子用了别的法子……呵呵,夫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平白受罪,是吧?”
别的……法子?下作法子么?
李宴方细眉冷挑,更下作下流的法子无非下药迷晕,这究竟是陆韫之的意思,还是此人狐假虎威故意吓唬她?
但陆韫之既然已经敢叫他与自己独处,定然是做了必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打算,那么下作法子便也成了他与陆仁默认可以使用的手段了?
急火攻心,险些让李宴方失态,她陷入一场四面楚歌的围剿之中。
那歌声愈发近了,藏着尖兵锐器的锵锵作响。
陆仁露出利齿獠牙,威胁着她,如今李宴方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万万不能行差踏错。
她展开笑颜,叫眼前人尝到些甜头,柔声说:“好,今日若是你能赢了我,我后日便与你携手作画。”
古诗词有云:“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注1)”描写的便是闺房情致,而今李宴方含笑一句携手作画,足以叫陆仁浮想联翩,脑海中出现了与这位主子的娇美妻子于书桌前情意缠绵之态,不由得喜上眉梢,得意洋洋。
他出身低微又如何?如今也能摘到贵树玉枝上的国色奇葩了。
李宴方将其丑态尽收眼底,心头恶嫌更重,几乎叫她作呕,但她强忍着下完这一局棋。
时分滞走,磨得人将将麻木,待她敷衍过陆仁离开陆韫之书房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唤来照清,打来冷水洗净手背上的恶感,藏去所有心思,笑着吩咐照清:“我前些日子答应夫人太太们做些胭脂送去,让你准备的米粉、红花、玫瑰等物都备齐了吗?”
照清点头应是,说着起身去取。
李宴方自入府以来,常亲手做些小玩意儿去笼络人心,三年来送了不知道多少次胭脂,而这一次定然是最后一次。
她独坐双鸟衔花铜镜前,摘下发髻上一柄嵌玉镶珠的金簪,以簪作剑,挽了个轻盈利落的剑花,镜中剑影斑驳,人影冷肃凝重。
取人性命容易,不过一剑耳,但若想金蝉脱壳,撇尽关系,却要步步为营,容不得半点闪失。
注1出自宋代欧阳修《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4. 胭脂
黄花梨长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器具,淡青如过雨天的装盛瓷碗,用于捣碎红花的莹白药杵,过滤花浆的棉质布袋,以及描画着四时花卉的精巧小匣……
待捣碎的红花,洁白纯净的米粉,用于过滤的草木灰水,增加香氛的玫瑰花等等,平平无奇的常见原材料在李宴方手中化腐朽为神奇。
李宴方一番忙碌过后,长案上已摆放好胭脂成品,只待稍许阴干,便可使用。
她做的胭脂脂粉细腻,色泽莹润,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若是贵妇人们身上熏了香,这胭脂绝不会喧宾夺主,若是未曾熏香,这胭脂气息浅浅萦绕,徒增一番风情。
是以,这鄂国公府上下无人拒绝她的好意。
她派照清给各房的夫人太太们送礼,而自己留下一份,装入小金匣中,那金匣不过半个巴掌大,精美华丽的绶带牡丹纹却布满其表面。
不过眨眼间的工夫,她便将胭脂填好,盖上。
这金匣大小适宜,刚好可以拿在手中把玩。
这几日鄂国公陆朴外出前往京郊的别业,与友人小聚,赏秋景,行宴游,如无意外,明日便会归来,所以今夜就是李宴方动手的最佳时机。
金乌西坠,晚霞如烈火般灼烧着天边,轰轰烈烈,气势磅礴,好似能燃尽世间一切肮脏恶浊。
李宴方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对陆韫之道:“夫君今日还要去书房摹画吗?”
两人一同用饭后,李宴方趁他尚未离去,悠然询问,不带一丝不满与埋怨。
陆韫之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宴方见丫鬟们捧着残羹冷炙鱼贯而出,屋内只余她与陆韫之二人,开门见山:“连着几日都这般,只怕有人背后胡乱嚼舌根,说你我生了嫌隙。”
“我只是……”陆韫之支支吾吾。
“那日之事你我已说好,为何避我不见?夫君嫌我,不把我当妻子了?”
李宴方瞬间愁肠百转,不语凝噎,唯有那眼波如秋水般,在悲风中涟涟,叫陆韫之心生歉疚。
不过须臾,陆韫之便明白了李宴方的计较,若是她真有失身份,自己对她的感情仍是她留居国公府内的重要筹码,所以这一局,她是为了维系夫妻之情。
而陆韫之要她偷梁换柱,少不得要给她好脸色,他自然是答应她的小小要求。
戌时,寂夜悄悄,月华倾泻直淌而下。
主屋内置的书房里燃着明灯,李宴方在布置,宽大厚实的书桌上铺陈着一幅空白长卷,一旁的歙砚中已研磨好上品松烟墨。
陆韫之见了反倒奇怪:“夫人不是说要早些歇息吗?怎么突生画意?”
李宴方不动声色将墨块收好,凝望洁白如玉的画纸,问:“当年我与夫君因画结缘,只是不知,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烛光下,李宴方如雪的肌肤被打上绯艳流动的暖光,那朱唇更甚,如染血一般妖冶丰润,整个人此刻带几分决绝之意,更如天星俱落,流云乍凝,气势绝艳非凡。
竟叫陆韫之看得痴了。
“我记得,最初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李宴方声中已有哭意,将陆韫之一把扯入回忆中。
古语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注1)
世间万事,得一个良好开端不难,若想再得完美收尾却极其不易。
这一段充满算计的婚姻在最开始的时候,李宴方带着真心与陆韫之相处,那时候的陆韫之亦然。
只不过算计太多,到头来成为李宴方逃不开躲不掉的报应,但这一天一到,她终要将这一份报应报到陆韫之头上。
彼时新婚燕尔,陆韫之克己守礼,李宴方还喜出望外,自己算计得了一位正人君子做夫君。
可后来相处时日渐久,情愫日生,难免情动,但陆韫之多有回避推拒之态,一而再再而三,引发李宴方的猜疑与愤怒。
陆韫之无从再隐瞒,只得把自己的情况坦然相告。
她与他道,后天之因,未必不可痊愈,于是劝他调理身体,按时服药。
李宴方在震惊之余,渐渐接受,左右就是无法生儿育女,人生漫长,若是志趣相投,也不算白白浪费。
“那时你说为我画满池的菡萏,如今已是秋色杀人时,你如何为我补上?”
陆韫之有些动容,如果不是无可奈何,怎么会有男人会把心悦的妻子往旁人身边送?
其实,他对李宴方这个思绪周密、处事周到、温柔解语的妻子委实有过真心,如此良妻,却要被他推进火坑。
他前一上涌,眼底发红,喉头哽咽:“那年夏日暴雨连绵几日,夺了池中的芙蓉颜色,我允你一塘夏意莲香,今日便补上。”
说罢,动身前往书桌,要提笔替李宴方画下。
李宴方却在他眨眼之间,抽动画轴,那一卷平摊于桌上的画纸疾速收回,变作她手中的一条长卷。
陆韫之正是疑惑不解之际,李宴方信手将画轴丢入画篓,背对陆韫之,在陆韫之狐疑闪烁之中,她将上衣尽数解下,露出光洁无瑕的后背。
“那夫君就画满还债吧。”
十月的夜有些凉意,但李宴方从小活蹦乱跳,底子极好,毫不在意秋夜寒霜。
背上细软豪笔划过,留下滑凉的痒意,她能感受到身后的芙蕖开得何等灼眼绚烂。
时机将至,她取来那个绶带牡丹纹金匣,交给陆韫之,如下令一般:“上色。”
陆韫之这会儿完全沉浸到床帏之间的情意绵绵中,打趣道:“可惜为夫画得这般好,夫人却无缘得见。”
话音未落,他打开金匣,见成色红亮细腻的胭脂,笔尖一勾,往李宴方的后背描去,不由得感慨:“这红蕖绝艳天下,世间仅此一池。”
李宴方嗓音如同浸润了蜜:“还是夫君有福,得以将其据为己有,吞入腹中……”
陆韫之心头一窒,若是将一池芙蕖尽舔舐殆尽,当真是香艳旖旎。
画毕,那一金匣的胭脂用尽,他低头深嗅李宴方玉肩,那胭脂染就的菡萏香远益清。
陆韫之情难自抑,便从身后环抱住李宴方,自肩头寸寸吻下。
温热柔软的唇舌舔舐身后的皮肤,激起一阵连绵不绝的酥麻之感,但在陆韫之无从察觉的地方,李宴方露出势在必得的从容之笑。
不枉她今日以旧情做诱饵,设了这一盘局。
李宴方想下毒,但吃食过手的人太多,盯着的人也太多,一定会被彻查,但闺房之乐可以做得极为隐蔽,外人连二人在房内做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料到她会利用作画让陆韫之亲口咽下毒引?
就算鄂国公得知闺房之事,他审问起来也无法理直气壮,她大可因羞遮掩,多方回避。
加之那时陆韫之已死,事情来龙去脉,皆任由她说。
而这盒胭脂已经损耗殆尽,若是查也只能查到她送去夫人太太处的成品,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
待李宴方与陆韫之调笑完毕,同榻而卧,已是子时,四下阒静无声。
李宴方假寐,心如擂鼓,等着毒素发作,陆韫之衣襟上长年累月的熏香是引,今日胭脂里下的也是引。
草药毒虫是她分了好几批次暗中收入府,进而小心调配,二者相撞,才能取人性命。
自娘亲因病故去后,她研读医术,没曾想这过目不忘的本领没能拿来救人于危难,反而是轻而易举地取人性命。
忐忑中,她伸出两指,悄然无声地靠近陆韫之鼻端,已无气息。
李宴方松了口气,转而轻触他颈部脉搏,亦不见生息。
心中强压良久的那一口恶气骤然爆发,心脏因此狂跳,带动脉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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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涌的热血,冲刷遍四肢百骸,她几乎是惊得弹起,渗出了一身涔涔热汗。
明明筹谋多年即将大功告成,可是当她发现亲手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时,一阵难以按压下的震撼惊惶与道德崩溃带来的未知恐惧,如狂风将她席卷。
李宴方惊觉,按照原定计划,她竟还要在漆黑一片中与这具尸身共待天明!
她宽慰自己,也好,且待陆韫之死透,她才能高枕无忧。
下床穿鞋之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浑身颤抖,是她眼疾手快扶住床榻才不至于跌倒,从脚底漫至头顶的恐惧远比她想象中的可怕,带来压抑的窒息感。
李宴方赶忙远离床榻,三步并作两步走逃离至梳妆台,台前有窗,窗外有月,这一刻她终于有了一种逃离地狱的解脱感。
可是她只要微微合眼,便瞧见陆韫之!
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玉树身姿,他或者浅笑,或者疯癫,或者狂奔而至要掐死自己。
李宴方双目瞬间睁开,她病急乱投医,强迫自己去回想别的人、别的事,打开抽屉,颤颤地取出那一条已经褪色的长命缕,缓慢而珍重地将它挂于掌中。
她对于亲人的唯一念想,助她打开回忆旧事的门扉。
哪怕是身陷黑暗与泥淖,李宴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幸度过一个美好的童年。
幼时,被爹娘捧在手心,自是骄纵无理,不懂事,看似文静,实则满腹诡计。
那时父亲也还在,他时不时被阿娘数落。
她和阿弟则是顽劣成性,书也不读,武也不练,很多时候,都是她灵机一动,要去祸害别人。
比如,觊觎别人院里的柿子。
那枝头伸出院墙,她就去捡竹竿,那竹竿够不到,阿弟就将她背起,两个人做坏事的时候配合默契十足,转眼间就能将那柿子打得七零八落。
后来邻里去告状,这时候哪怕正在吵得针尖对麦芒的阿娘与阿爹都会立刻和好,教训她和阿弟。
她与阿弟自然是互相包庇,一同受罚,既是共犯,无人能逃。
娘抄起鞭子拍在桌面,指着她:“一个人脑袋里全是鬼点子就算了,另一个也一肚子坏水,好巧不巧给你们凑一块儿去。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阿爹在一旁敲边鼓:“这么聪明就不能用到正道上去?”
虽然那时鸡飞狗跳,笑声与泪水并存,家人俱在,当真是只羡团圆不羡仙。
镜前的李宴方,笑中带哭,如骤雨连连狂催牡丹,花容不再,只剩颓败。
少时读“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注2),不懂琵琶女的悲切,今夜见镜中红颜,才知人人都有一条全力跋涉而无法登临彼岸的倒流河。
她的少年时代永远地结束了。
那条河徜徉于过往的旧岁中,阿娘的去世彻底带走这般美好的时光,这些年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可她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景下,唯有童年与少年旧事能予她温暖慰藉。
阿娘,我为了报仇将自己沉入深潭中。
哪怕陈家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我也得不到快慰与安心,唯有如纤细钢丝般的悔恨深深勒入心脏,鲜血横流,疼痛难忍。
即使陈家衰颓之事并非她主导,但她借陆韫之的手推了一把,可是她却没有丝毫的解脱与释然,那人死了,她的娘亲也无法再将她搂入怀中,予以她无穷无尽的爱。
若不是当初执迷不悟,她如今也不至于与一具尸首共待天明。
娘亲,阿爹……你们都不在了啊,阿弟你呢?
五指悄动,李宴方轻抚长命缕,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佛前拨弄念珠,以此来乞求罪孽火海翻腾中遥不可及的些许平静。
注1出自先秦《诗经·大雅·荡》。
注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
5. 登仙
月隐星息之时,苍穹中泛起茫茫青灰,洛都城外的一处村集内,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翻入低矮土墙,走近青瓦小屋,在窗棱上轻敲三下,得到主人许可,黑衣人不动声色入内。
他低声禀告:“他们尾巴没收住,被我们的人在郊外山林内发现了踪迹,只是那一处有不少高门朱户置业的别院,不好动手。”
萧凭陵蹙眉深思,沉吟几许后道:“那木拓走到哪儿了?献捷的大军呢?”
“那木拓自西散关南下,一路走走停停,如今还未进入洛都境内。献捷的大军已过玄门关。”
那木拓便是北戎派来洛都谈和的王子,他故意走西线,而非一马平川的东线,萧凭陵毫不怀疑他是故意借入朝探明地形,打洛都一个出其不意。
还是那木拓刻意避开自己?
又或者也和自己一样提前进入洛都布局,在外留下个套子待人钻?
萧凭陵对手下道:“接下来的洛都不太平,让献捷的两千人马提速行军。”
那人领命应是,在他走前,萧凭陵又吩咐一句:“别业继续盯着,能捉活口就捉,捉不到就灭口,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在暗不如在明,不如再逼他们一道好了。
那个北拒强敌,收复失地的年少统帅萧偃终将率领浩浩荡荡的人马归京。
*
在同一时刻,远在洛都之中的国公府有了动静。
一夜无眠的李宴方硬生生睁着双眼,捱到此时此刻。
她的心情早已平复,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被她甩入身后无尽的黑暗之中,再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接下来一系列事情都容不得一点差错。
她将已洗净的绶带牡丹纹小金匣收入妆柜中,再度去床上瞧了一眼陆韫之,他身体已经发凉,但尚未完全僵硬,要动手的话必须抓紧时间。
镇定自若的李宴方简单套上两件长衫,吩咐在外守夜的照清把好门,不可让任何人入内。
李宴方披着蒙蒙亮的晨光前往陆韫之生母——也就是国公夫人徐熙的院落。
徐夫人尚在梦中,被直接杀到床榻跟前的李宴方打搅,她心情极为不悦,养尊处优的脸上浮动着深沉的愠色。
李宴方屏退在一旁侍候的丫鬟,话不多说,直接跪于徐夫人面前。
“噗通”闷响,这一跪把睡意未消的徐夫人彻底跪醒,如非发生大事,这个本分娴淑的媳妇绝不会在日出之前匆匆来访。
徐夫人胸膛里那颗心按捺不住地狂跳。
“母亲,韫之在睡梦中去了。”
“去了……是什么意思?”询问中带着杜鹃啼血的喑哑凄楚。
李宴方在她问话后,不住抽泣起来,带着沙哑的哭腔回话:“韫之这些年与药石作伴,底子极弱,我想着若是能梦中离去,倒也无痛无觉……”
“当真?”徐夫人挣扎起身,怀疑且震惊,“我要去见他!”
伏跪在地的李宴方瞬间抱住徐夫人的双腿:“公爷很快就回来,他回来后必然彻查,若是叫他发现韫之此生之痛,只怕让韫之在地下也难安啊!”
正欲狂奔至见山苑的徐夫人听完僵在原地,冷汗热泪直流而下!
徐夫人费尽心机瞒过丈夫好几年,为的是要保住陆韫之的世子之位,若是此时叫国公发现自己蒙蔽他多时,定然会勃然大怒。
且近年来国公关注二房甚多,再闹这一出,不仅韫之颜面尽失,他死不得安,而她也会被迫将正妻之位拱手让出。
无子的弃妇下场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一身寝衣单薄,秋晨寒气无孔不入,徐夫人战栗不止,心凉万分。
“母亲,为保住韫之的颜面,不如我们让他踏火登仙而去吧!”
徐夫人明白这是毁尸灭迹的一招,但如果国公命人尸检,一切都会暴露……韫之求仙多年,用这个办法掩藏真意倒也合理。
“好,我随你去布置……再看他最后一眼。”徐夫人忍痛答应,若非形势紧急,她那里做得出叫亲生儿子挫骨扬灰的事情呢?
不多时,在尚未破晓的清晨,二人悄悄行至见山苑。
陆韫之好玄道,在见山苑中的假山叠嶂中修建一方石室,效仿苦修之人,而今被李宴方当作他的焚化室。
否则屋宇火光冲天,没几下功夫就会被国公府众仆浇灭,那时候尸身尚未化成粉末,她岂能轻易全身而退?
天色未明,不敢点灯,徐夫人并未瞧清陆韫之而今的模样,他眼睑下已有异状,徐夫人只顾着伤心,不曾发觉。
她一边将陆韫之背至山中石室,一边催促徐夫人搬来陆韫之的书籍画作,连同秋冬日正常供应的炭火与引火的干柴,焚而化之。
石室隐蔽,更有层林相遮,火光不显,虽有浓烟升天,但灰暗的天色提供绝佳的庇护。
巡夜的下人发现,被李宴方以陆韫之焚烧旧画为由打发。
石室溢出焚烧纸张书籍的气味,不会叫旁人怀疑。
再说陆韫之近年来多有喜怒无常,时而行为古怪难懂,下人们见怪不怪,就算疑惑也不敢触怒于他。
待晨光渐洒,旭日东升,国公回府之时,石室内只余一摊粉末。
徐夫人与李宴方准备前往国公面前“据实以告”,她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只能选择一同制造出陆韫之求仙疯迷、踏火而去的假象。
及至巳时,鄂国公陆朴的车架才驶达公府,年近五十的陆朴自别业归来似心绪不佳,早年他也是上过战场立功的武将,可却在天命之年显出疲惫倦怠。
陆朴下车后直径走向书房,待他推开房门一看,见妻子徐熙失魂落魄地坐在上首,儿媳李宴方魂不守舍,死死抱着一卷轴,两人脸上尽是憔悴悲哀之态。
见这阵仗,陆朴川眉直拧,疑惑道:“夫人,发生了何事?”
徐夫人被这一声唤攫回心神,艰涩开口:“韫之……去了。”
“什么?!”
陆朴花白的须髯连抖三下,显然难以置信,可是再度观察妻子疼痛麻木的神色,也难免心揪几下。
他定住身形,目光如刀,扫过眼前二人,悲切而微怒:“他好端端的,究竟怎么回事?”
李宴方在这声诘问落地之后,呆滞迟疑地从座椅上滑落跪地,泪如雨下,悲哀道来。
“夫君渴求仙道,在石室中踏火登仙而去了……是我一时不查,否则定然将他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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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宴方泣涕涟涟:“我于他书房中见到这幅卷轴,便知他心念已久。”
说罢,她将那一卷卷轴呈与国公。
陆朴急忙打开观览,见图中描绘情景极为诡异,山清水秀、千重叠嶂里中燃起几道火光燎原,火势烧出仙鹤之形,腾云飞天。
待他目光移至落款年份,心头震撼更甚,如今是应昌五年,而这画的落款为应昌元年,原来陆韫之竟然在四年前就心存此念。
这儿子真是白费他几年的教导光阴啊!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虽然愤怒于陆韫之不合他期望,但舐犊之情仍存心间,这一幅画叫他看得难受,沉吟许久哑着音问:“他如今安在啊?”
他这一问,徐夫人回想及那一抔尘土,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肝肠寸断。
伏跪的李宴方心知陆朴问出此言,便多半是相信了,不枉她初见此画时便作此打算,恰好落款年月是她入府之前,能洗清她诱导陆韫之的嫌疑。
因此,出府的难度降低。
李宴方再次对夫妇二人一拜:“夫君存登仙之志日久,儿媳愿前往上清观替他誊抄经文,替他求一个仙途平坦。”
陆朴心中震荡未平,近年来诸事不顺,眼前一桩更是缭乱难解,没曾想突然遭逢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时无力再过问什么,只是淡淡点头,赞赏儿媳的一片真心,允了她的要求。
说来,这儿媳最初并不得自己青眼,若非太后示意,非要断了他交结世家之心,他定然不会让她进门。但这三年来她不生风浪,他倒也不至于自降身份去刁难她。
既然她与韫之鹣鲽情深,就由她去吧。
李宴方不曾久待,一路心不在焉地走到居所。
只不过,这副模样是装给旁人看的。
她心中筹算未断,如今暂且糊弄过去,她做事不留痕迹,可这事儿到底离奇诡异,难保将来陆朴不会查到什么,届时怀疑到自己头上。
毕竟威风一时的国公也不是省油的灯。
目前最大的漏洞就是陆仁,可他若是和盘托出,无异于承认自己得了世子的命令去染指其夫人,这话一说,他半点活路都没有,陆朴绝不会让得知此等丑事的人存于人间。
故而,李宴方并不担心陆仁泄密,就算他怀疑是她设局作恶,也不可能豁出命去披露。
陆韫之的丧仪还未定下,李宴方揣测陆朴多有不满踏火登仙之举,世子竟然痴迷于求仙问道,以致于魔怔到自焚的地步,说出去,莫不是叫人以为他陆朴教子无方,平白给国公府抹黑?
治丧之事,应当从简从快,那么她在丧仪之后便能前往上清观,那时再行金蝉脱壳之法,便比在国公府中轻易许多。
她唤来尚不知情的照清,问:“听闻那收复四州的猛将萧偃即将振旅凯旋,接受太后与少帝的封赏,不知大军几日能到洛都?”
照清回答:“我听走街串巷的卖婆说了,大约就这几日,礼部的人已经忙活得脚不沾地了呢。”
大军奏凯,陆韫之之死就算再突然,全城的目光也会被萧偃所率将士吸引去,到时候又剩几人注意?
萧将军啊,你真是帮了我个大忙,这时机未免太有利于她。
6. 献捷
夜深月静,烛光微微摇动,映照出方灯纱罩上的花鸟虫鱼纹,黄花梨木长桌上摆放几张药方,陆朴面罩寒霜,狭长的双眼冷厉凌人。
“夫人瞒我六年之久,瞒得我好苦啊!”
陆韫之亡故时二十有四,便是六年以前,他刚成年时便有此症,竟叫徐熙与陆韫之瞒天过海如此之久。
陆朴自是晓得这二人皆是为世子之位,在他眼皮底下迭出暗招,他最容不得被人欺瞒,此刻心中已动了休妻之念。
面对眼前怒发冲冠的丈夫,徐熙自知他已拿准了证据,这些年她虽暗中寻觅良医,但终究是经年日久,留下的痕迹难以全部消除,他不过三日竟然挖了出来,推理一番也不难得出结论。
徐夫人心知推脱掩盖已无用:“此事瞒了夫君,是我之过,愿由夫君处罚。然而韫之也与夫君血脉相连,此番他去,你如何不悲?他生前之痛,你又何必在他去后呶呶不休?”
男人的尊严何其重要,陆朴亦懂。
徐夫人点到为止,作潸然泪下之态,一双保养尚可的玉手拂去泪珠,不再言语。
“呶呶不休?好啊,你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联合起来欺瞒我是图什么?不就是图个世子之位吗?若是他一辈子都无法痊愈,你待如何?是从外头抱一个孩子进来混淆我陆家血统吗!”
听闻丈夫提及混淆血统一事,徐熙已是惊骇难当,心虚不已,若是真叫他查出她与陆韫之筹划了偷梁换柱之计,陆朴一定会休妻将她扫地出门!
绝不能叫他查到……
陆仁一个书童伴读尚且容易料理,只要多给些钱财叫他返乡,路上派几个杀手伪装成强盗便杀人灭口。
唯有这李宴方,她虽不至于蠢到自爆受辱,但终究是个知晓来龙去脉的祸害!
好就好在她如今自请前往山中修行,山里能动的手脚可就多了去了。
陆朴见发妻如此嘴硬,怒火燎原,吹得泛白的长须东摇西摆,他沉眸冷对,森寒目光死死盯住徐熙。
强行撬开她的嘴,万一是桩误会岂不彻底伤了夫妻情分?
陆韫之刚死,他突然休妻必会招来话柄,倒不如从儿媳李宴方处调查一遭。
陆朴强压怒气,舒展眉头,佯作释然。
“罢了,我心知你也是爱子心切,韫之出了那样的事,必然不愿与人言,但你欺瞒于我许久,我也不得不罚你,闭门思过三月吧。”
徐夫人离开后,陆朴平静地将心腹搜罗来的陈年药方尽数焚毁,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强行收敛的怒气勃然爆发,他抓起书桌上的砚台镇纸砸去,一时之间,书房内尖锐嘈杂之声不绝。
陆朴发泄完毕,落座于太师椅上,唤来下人。
“世子夫人这些年在府中敬上爱下,与韫之伉俪情深,今而新寡,她又自请为韫之抄经祈福,你去账房叫人拟单,赠她些田产锦帛、金银玉器之物,也足够她孝期之后风光再嫁。她明日前往上清观,多派驻些人手护卫。”
那下人听了后退下,心里只觉国公爷当真是宽宏大量,慈爱仁德。
却没瞧见国公爷的脸上的怒意与恨意,陆朴思索着,陆韫之虽服药多年,身体每况愈下是真,但石室登仙自焚而死终究太不合常理。
还是陆韫之早已灯尽油枯,撒手人寰?而徐熙婆媳二人为了掩盖真相因此扯下弥天大谎?
无论如何,李宴方必是知情之人。
陆朴眉间郁色更重了几分,只是明日献捷大典在即,他此时只能按下此事。
明日带兵入城的那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拉拢?
抑或是除之而后快。
*
献捷的大军暂驻扎于洛都城外,待明日吉时入城陛见。
萧偃还未入睡,他卸去一身甲胄,只着了襕衫,停驻于帐外,抬头望向洛都的晴朗星空。
他回来也有几日了,这才第一次重新回望这片熟悉的天幕。
北斗指西,天下皆秋。
阿姊小时候就教过他如何通过星斗在夜间辨明方向,这一片星空真叫人触景生情。
他尚在回忆之时,那狗头军师骂骂咧咧地靠近,把大氅劈头盖脸就往他挺拔的脊背上挂去。
“天那么冷只穿一件单衣啊将军,你伤还未愈啊!小心年轻把底子糟蹋亏空了,没等白头就死翘翘。据鄙人不可靠推测,冠军候霍去病约莫是病故,因长年高强度作战所致。你该不想步这种后尘吧?”
萧偃并未接话,慕容修依旧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像我这样既懂兵法又懂岐黄还懂天象的神人,怎么就给你打工了呢?还得盯着你的饮食起居,工钱也不多给几份!”
“等太后与小皇帝的赏赐下来,你的工钱就有着落了。”萧偃揶揄他,这人有时粗鄙势利得很,最初那一副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做派真不知道把多少人骗得团团转。
慕容修正要反驳,强调自己报国之心无关钱财,却见一亲卫靠近,低声向萧偃禀告一事。
慕容修懂事地闭上嘴,周围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
沉默许久的萧偃竟然放声大笑,快意直冲霄汉。
那一对比幽暗夜幕更深邃、更冷寂的眸子被染上点点星光,终于有些灵动的生气,萧偃对上不明所以的慕容修,沉声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治伤,调养身体,长命百岁。”
“你疯癫了?”
慕容修不由得仔细打量他的容色,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莫不是突发了什么恶疾,说起了胡话?便伸出手要给他把脉。
萧偃睨了他一眼,目光如刀,好似要把这不会说话的嘴剌开。
“我阿姊嫁了个短命鬼,他前几日暴毙,我可不得打起精神来护好她的下半辈子么?”
见慕容修半知半解,萧偃道:“鄂国公府世子陆韫之前几日盛年去世,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整个国公府把后事做得极为简单,看似不想引起外人的窥探。想必这其中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交代亲卫:“去查,尤其留意最近出入公府的人。”
那亲卫一得令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狗头军师也是军师,慕容修脑筋转得极快,霎时间就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想起萧偃在护国寺中所言,那姓陆的就是他姐夫?
如此大逆不道?但太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慕容修呆愣在原地,不过他阿姊并非血亲……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消息太过骇人,他得确定一番。
他试探道:“这么说来,你这算得上是‘心诚则灵’?”言下是指在佛前要杀陆韫之之事被佛祖允了。
“呵,你胡说些什么,现在不怕雷劈了?”萧偃哭笑不得,“我可不会寄希望于天降神罚,他盛年过世,想必有什么隐疾又或者国公府内出了什么岔子,我阿姊身陷其中,少不得我为她筹谋几番。”
若说萧偃这一番话不违常理,但黑暗中突然发狠的眼神让狗头军师大感不妙,悄然遁走。
广阔星空下只余萧偃一人。
阿姊,你当初要嫁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看来是那人福薄,消受不起你的一腔真情!
他陆韫之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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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长都比不过我一个刀头舔血的征人,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倾心?
这一回,你纵然要嫁富贵荣华,我也有了。
连璀璨的星斗也稍逊色于他熠熠闪烁的双眸,眸中如深湖水波起兴,刻意压抑已久的感情在这一刻躁动汹涌,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
朝阳初升,秋色澄明,驰道上献捷的大军军容威严整肃,令行禁止,连飒踏马蹄都不曾惊起干燥的尘土。
大军行至洛都外城正南门应天门时,城阙之上号角齐鸣,焰火震天。
这一支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的强师劲旅,终以其最为肃穆悍勇的姿态缓步踏入都城,迎接百姓箪食壶浆的热情,等待来自于皇城大明宫中的册封与赏赐。
这一日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城中百姓甚至在天未彻晓之事就拖家带口挤至洛都南北主干道天街两侧,将主干道附近的支道都堵得水泄不通,只为观摩劲旅威仪。
听得车外人声鼎沸,一向颇为沉得住气的照清都忍不住掀开车帘查看,她一边张望,一边叹气。
“小姐,我们明明已经提早出城,没想到百姓们比我们起得更早,就是为了占据一个有利的观看位置,弄得周边的各条干道都拥堵不堪,车架更是寸步难行,看来我们得等献捷大典结束才能出城,前往上清观了。”
照清朝李宴方看去,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有句老话莫名地跳到了嘴边——想要俏,一身孝。
此时的李宴方身着白衣,一尘不染,云鬓边簪上一朵盛开如云的素绢牡丹,另一侧仅饰一支洁白纯净的羊脂玉簪,额前素净,眉黛未描,不饰脂粉,不染丹朱,如孤悬于澎湃海崖之上的一轮冰镜皎月。
颜色与月色一般,沉静,微冷,萦绕着无尽的哀伤与忧愁。
照清明白,小姐丧夫,如今正是哀戚之时,她不欲多言,这时李宴方却慢悠悠开口,那声音倒似从寒夜月下传来,有几分冷意。
“大晟定国之前,诸侯林立,连年烽火,征战不休,那时北戎便趁机将北境十四州掠去,距今已有六十余年,六十年间北戎人借十四州地利之便,长期侵扰北方边境,军民苦不堪言。”
“我朝曾北伐二次欲夺回十四州,但均以失败告终。如今四州光复乃是大晟开国以来首次在北境取得的大胜。”
“其意义远远超过领土的回归,它是国人等待数十年的反攻雪耻与光复旧土的鼓号先声,故而朝野上下尤为看重这一次献捷。”
在国公府中,照清从未听过李宴方谈天下大势,今日见她侃侃而谈,胸藏丘壑,浑身散发出智慧明达的气息,照清望向李宴方的时候,不由为她折服。
照清到李宴方身边不过五年,她自然不知过去的自己常与义弟研读兵书的旧事。
李宴方抿了口清茶接着道:“如此盛事,只怕黎民百姓穷其一生都难以再度遇见,倾城出动倒也在常理之中,是我们没挑到好时候,你若好奇,便打开车门看看热闹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车外几声响亮激动的呼号:“是萧偃将军,他率着人马过来了——”
“一马当先,威武不凡啊!”
“可不是么,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之功,在青史上也是少见的!”
“哪儿呢哪儿呢,让我也瞅瞅!”
……
照清得了她的允,赶忙打开车门,生怕错过。
她们车架停顿之处,恰是东西向大道与南北向大道交汇处的十字路口,抬头便是豁然开朗的一段路口,正好可以看到缓步向北面皇城进行的大军。
7. 黄土
热情洋溢的人潮汹涌澎湃,守卫在天街两侧的执戟卫士不得不以横戟怒喝的方式阻止百姓们拥挤到天街上,甲士们正是左支右绌之际,那整肃威严的甲鸣声、马蹄声自应天门徐徐传来,震天动地。
一霎间,语笑喧阗的天街骤然安静,百姓们被铺天盖地的雄沛威武之气震慑,纷纷止住呼喊与推挤。
主干道天街宽度约有百步,可容纳百匹骏马并行,今日为确保两侧观礼百姓安全,献捷的大军五十匹战马为一行,前军与后军距离不过两尺,缓步行进。
众人循声望去,肃穆的人马恰如一道的玄铁洪流有序推进而来。
一马当先、统帅全军便是年少成名的悍将萧偃。
他身着明光玄甲,兜鍪之下,浓眉如剑,压凛然杀气,虎目光熠,藏骁悍威势,鼻梁英挺,薄唇似笑非笑,似有还无的笑意丝毫不减其勇毅英武,反而衬出一派举重若轻、潇洒自如的风姿神韵。
萧偃策马一路行来,百姓引颈观望,纵然他已远去,众人亦不改身形,凝望着逐渐北去的献捷大军。
真真称得上“独绝当时”。
李宴方安坐于车内,军马逐渐行近,砖石上传来有节律的震动,照清已按捺不住,坐至车门前,被照清凑热闹的情绪感染,李宴方也不由得掀开一侧的窗帘,抬首而望。
从车中探出的视角本就受限,而这一侧恰好有一位壮汉将孩子扛在肩头观礼,成为阻拦李宴方目光的一座高峰,她颇为不快,干脆也与照清一样,起身行至车前。
只是这一折腾,天街上给她留下的只余萧偃身披赤红猛虎啸牙披风的背影。
其人挺拔如松如竹,顶天而立地。
不知为何,她心中漫上一层无名悲戚,不由得轻叹一声。
催马行过的路口的萧偃却如有感悟,心头似被一揪,蓦然回首,可只见车马不见那一抹熟悉的人影。
他终是淡淡回头,直视前方。
照清仍在车门口,但军马行得快,在她听到百姓小声起哄萧将军回首一事时,萧偃早已经走远。
她不由得埋怨:“我刚探出身子的时候,只见将军侧面,他头戴兜鍪根本瞧不清面容,方才回首又错过了,看个热闹怎么这么难呢!”
照清回想起来,诸多贵人于天街两侧的酒楼茶肆高层预先定下了雅间,登高望远,才能把这热闹看得个淋漓尽致。照清有些不忿,正待与李宴方说起,却见她眉目忧郁。
“小姐,怎么了?”
“只是想起故人罢了。”那人身形虽为披风所遮,但却叫她一眼想起萧凭陵来。
照清宽慰道:“或许萧郎君也在献捷的大军中,大典之后便来寻你了。”
照清到她身边时,萧凭陵还未从军,只是她不晓得萧凭陵的脾性,罢了,照清也是一番好心。
李宴方淡淡开口:“嗯,你说的是。”
若是真要相见,何故三年不闻音信?
种因得果,若是因此亲缘断绝,也是她这辈子误入歧途旁生的恶果,咎由自取。
来日如何,也只能且看来日。
*
应昌五年,十月。
大明宫大朝正殿含元殿之上,承天太后冯峨携少帝李僖、文武百官静待捷音。
皇帝年少,登基时七岁,而今也不过十二,大晟的军国大事便由承天太后决断圣裁。
早在先帝登基之初,便下旨意,谕史馆学士,书皇后言亦称“朕”暨“予”,著为定式。(注1)
群臣百姓称其为皇后陛下。
自此之后,承天太后与先帝二圣临朝,共决国事,及至先帝驾崩,太后陛下辅佐幼帝登基。其手握太阿已有十余年。
此番盛况,便是承天太后下旨,扬我国威,赏我将士。
陛阶之上,年逾四旬的承天太后身着朝服,神仪肃雍,凤目凛凛扫过两千献捷的将士。
这是开国立朝以来少有的盛况,故而她特许两千人马入朝觐见,礼逾往常。
如此作为本有朝臣不赞,只因萧偃乃异军突起,不似老将知根知底,朝臣担忧哗变。但太后胸怀可纳四海,用人不疑,为了安抚朝臣,也只是下令让献捷大军收起兵器,下马步行入宫朝见。
“众将士平身!”太后展平双臂,朗声而道,“赐锦帛!赐酒宴!”
山呼万岁,谢主隆恩。
萧偃上前:“微臣代边关众将士向太后与圣上献礼。”
在他身后,四名亲兵手捧四方铜鼎,鼎上铭文青、莫、云、应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鼎中所呈乃萧偃收复四州时就地取来的黄土。
前朝覆灭,疆土沦丧,唯有大晟将失地尽数收复,才显得晟朝承继天命,是为正统,天下归心。
待内监将四鼎转呈于太后与皇帝,太后欣然赞许,这小将不光是骁勇善战,还颇具玲珑心思,是个可造之才,有此等人才何愁十四州不光复?
她大袖一挥:“四州故土,重归大晟,全仰赖朝臣宵衣旰食,将士出生入死,有如此忠臣良将乃我大晟之幸,万民之福!边靖民安,金瓯无缺,指日可待!便以此四抔黄土,供于太庙,祭祀先祖,昭告天下!
“太后圣明,圣上圣明!明主在上,臣等必将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含元殿上的朝臣将士又是一拜。
重赏之后,便是荣封。
陛上太后打量起萧偃:“听闻萧卿作战迅猛,风驰电掣,将北戎恶敌强斩于刀下,所率骑兵亦是势如奔浪,猛如虎狼,如此便此尔番号‘飞捷’,既赞奔袭迅捷之勇,又寄捷报频传之望,来人,赐虎符予萧卿!”
此举让朝臣颇为意外,其中也包括萧偃。
予番号,赐虎符,便是让他独自统帅飞捷军,只效命于太后皇帝。此举背后的嘉赏与信任不言而喻,要知道两千人马,还是刚从北境沙场上返回的虎狼之师,连人数众多的禁军都未必能奈何。
萧偃心如擂鼓,太后到底是对他深信不疑,还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晚宴之时再试探一番好了。
萧偃大方接受,这一举动倒让许多人瞧出些年少轻狂来,其中便有鄂国公陆朴,他不知这样一个轻浮贪功之人怎么就立下了这等大功,走了这般大运?
太后却不把阶下诸人眼底浮浪放在心上,六十余年边疆遭受外敌侵扰的经历不计其数,忧患未止,这一番胜仗,叫她看到第三次北伐胜利的希望,她想毕其功于一役,便要知人善任,胸怀远略,舍弃小节。
此子可用或不可用,皆在她一念之间。
太后又开口:“萧卿弱冠之年立下不世之功,朕有意封其为舞阳候,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本朝多以食邑为封号,舞阳即是一县名。
因他战功赫赫,封侯拜将的传言早在萧偃归京前就流传纷纷,太后提出,倒无人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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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萧偃本人。
“微臣年少,资历尚浅,此番大胜乃三军将士万众一心之成果,微臣受之有愧。”
飞捷一事已叫他受宠若惊,侯爵之位不得不辞。
他这一番推辞,太后并未愠怒,颇为赞赏其懂分寸知进退,然不可不封也:“不封汝,岂不叫舍生忘死的众将士寒心?将来又谁愿为我大晟抛头颅洒热血?”
不得不受。
萧偃再拜,起身之时,已是大晟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王侯。
*
是夜,太后在麟德殿内赐宴群臣,觥筹交错,丝竹不歇。
宴时众人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聚在了新贵萧偃身上。
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不知是多少人眼中的东床快婿?酒酣耳热之际,众臣心思活络起来,便有人借着酒气谈起萧偃的婚事,一时之间各方均有意无意地留起心眼。
其中更有一位皇亲国戚,看热闹不嫌事大:“萧候立下汗马功劳,若是有心仪的女子,便叫太后陛下下旨赐婚,立业而成家,岂不快哉?”
萧偃自知时机已到,起身上前,伏地,作请罪状:“太后容禀。”
殿中热烈的气氛在竟在一瞬凝固,太后微微抬首,饶有兴致地看向萧偃,等待下文。
“请恕微臣欺瞒之罪,‘偃’乃微臣之字,而非本名,微臣本名萧凭陵。”
“微臣初从戎马之时,幸得邺国公指点,国公于微臣有如恩师,他见微臣年少轻狂,又以‘凭陵’为名,含高昂猖狂之意,担忧微臣妄自尊大、不可一世,便赠‘偃’一字,打压傲气,故军中常用萧偃之名。”
偃,停息之意,恰与凭陵呈现此消彼长之势。
而萧偃口中的邺国公正是驻守边疆十余年、扬威北境的范赟,国公之封便是他数次拦下北戎马蹄获得的褒奖。
萧偃停顿,周遭无人敢出声,陷入死寂。
本朝亦有以表字称人的习俗,若因此而降他一个欺君之罪,则显得过犹不及,太后若是怪罪,也不至于杀他泄愤,他反倒借机将烫手的山芋甩出。
太后凤眸微眯,不见怒,亦不见恕,寻找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她对这个名字有一星半点印象。
萧偃见她不降罪,继而开口:“微臣自幼丧母失怙,得义父义母收养,只是微臣亲缘浅薄,义父母均已离世多年,家中唯一义姊尚在。然阿姊数年前嫁入鄂国公府,今而新寡,微臣为她唯一再世亲眷,不敢在此时新婚燕尔,叫她难过。”
阿姊,对不住,拿你作筏子。
但你也当知晓,若是与我成婚的人不是你,那将毫无意义。
萧偃凝视眼前咫尺的金丝红毯,平静坦然地等待太后的发落。
嫁入鄂国公府李宴方?他居然是李宴方的义弟!怪不得……太后捏紧手中金杯,杯中琥珀琼浆涟漪微微荡漾,她一抬眼,直视伏跪于殿中的新晋舞阳候。
在太后敛起意外之情时,鄂国公陆朴愕然,沉下脸,萧偃竟是李宴方那北上从军失踪三年的义弟,他本想强硬撬开李宴方的嘴探查真相,可是现下牵扯入萧偃,事情变得难办。
萧偃言谈之间多有维护李宴方,萧偃岂会袖手旁观?
注1出自脱脱等《辽史》卷八本纪第八“二月壬寅,谕史馆学士,书皇后言亦称“朕”暨“予”,著为定式。”记载中的皇后为萧绰。
8. 山色
麟德殿中,波澜起伏,但终究未蹭掀起狂澜,萧偃并未如愿甩掉烫手山芋,想拉拢他的人没能与他谈婚论嫁,而太后更是未有表露,一切只如同酒宴之上的几声喧哗,众人过而忘之。
萧偃心中倒有猜测,易名之事事小,他主动坦诚未等他人检举揭露,太后心怀四海,不予追究是太后的仁德。
宴散之后,赏赐给他的洛都宅邸尚未修葺完毕,他入住外地官员进京时暂住的进奏院。
院内房中,慕容修拿着亲卫找来的十几味药材踱步来回:“这就是你让人找到的给鄂国公府世子送去的药材?”
“嗯,”醒酒后的萧偃坐在圈椅上点点头,“他们收药的路径藏得严实,费了一番功夫,神医说吧,这些药材都治的什么病?”
普通大夫不一定能从十几味药材中分析出来,但自诩为岐黄圣手的慕容修胸有成竹,斩钉截铁地说:“不举之症!”
“当真?”声线暗哑,吐气沉着,询问之中包含怒气与恨意,待萧偃一记眼刀杀至慕容修眼前时,饶是相处已久的慕容修都突觉寒气遍生,心跳也不由得停顿几息。
“他病得很重?行将就木?”
萧偃只感到一阵奔腾的热血直冲脑门,紧随其后的是漫天而来的苦涩之感。
他不知道他是该得意当年阿姊未选他而自讨苦吃,还是该心痛阿姊三年来竟然过上了这般生活?
抑或是愤怒陆韫之竟然如此不配为人夫?
混乱错杂的情绪叫他险些丧失理智,差一点就把进奏院的圈椅扶手捏得四分五裂,他怀着复杂的情绪起身,如顽松生根于乱石峭壁般定在窗边,遥望上清观方向。
慕容修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虽是早已确定萧偃对他阿姊心存爱意,却也震惊于萧偃竟然失态至此,毕竟在过去,萧偃可是一幅兵临城下也泰然自若的模样。
只是这一问倒也让慕容修迷惑起来:“从这些最近使用的药物来看,他并没有到药石无医的地步,死得突然,一定另有他因。”
“呵呵,是吗?”背对慕容修的萧偃兀地冷笑几声,“那看来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慕容修不曾得见萧偃此时的神情,不知他英朗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股莫名得意的轻笑。
那笑,还藏着几分渗人的诡异莫测。
暗卫还给他禀报了一事,世子夫人在前些日子亲手制作了一批香气四溢的胭脂外送做人情,又好巧不巧,世子死后化作灰烬,且当日国公正好出府,回来后是世子夫人禀告了事情经过。
阿姊,别人可以被你纯善娴静的外表迷惑,但他一直太清楚,你向来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软弱无能之辈。
那男人不中用,你一定是不要他了。
萧偃想,他的阿姊现在必然很需要他替她殿后。
*
晨光熹微,苍翠欲滴的群山中,上清观如翩然振翅的孤鹤停栖于其间。
昨日大军入城,典礼完毕之后,李宴方的车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出城,待到抵达上清观,见过主持坤道金霞道人,再稍作安置已是入暮时分。
上清观内讲究“无为清净”“道法自然”,规矩不如鄂国公府繁杂,李宴方只需在偏院一隅中抄经祈福即可。
她的笔尖不急不徐落至纸卷,与其说她是在抄经,不如说是浏览一遍后的默写。
照清眼里的李宴方专心致志,可李宴方自己很清楚抄经只是个幌子,更不可能诚心诚意,她此番离开国公府,既是为了打消陆朴的怀疑,又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暂居于城外,方便金蝉脱壳。
但她目光偶有掠过这院中的八名鄂国公府护卫,心头生出些许凉意,难道陆朴发现了蹊跷?
在过去,她可从未受到鄂国公的如此关照。
笔势如流水,连绵不断,就在李宴方思索脱身之计之时,那净白的纸张上留下跌宕遒丽、刚柔并济的墨笔,掩盖掉她所有的算计与筹谋。
上清观一隅的安宁清净融入周围的郁郁山色里,而山下却沙尘四起,马蹄声声。
山门外,一行骏马驰来,停驻。
为首的萧偃玉冠束发,身披锦缎,腰配蹀躞,一身晚波蓝衣袍上绣着长风雁归与连绵流云纹样,清贵中带一分挺拔,英毅内含一分潇洒。
这是他新裁的衣,是太后赏赐的金銙蹀躞带。
上清观虽也欢迎四方来客,但因地处山腰,不如去护国寺便利,加之眼下又是秋末冬初,山内寒凉,故而也无多少人前来问道。
萧偃一行人踏尽山阶,至观门时,主持金霞道人已手持拂尘于大门等候,想来是山门值守的道童望见衣冠华贵的贵人前来,先一步上山通报。
金霞道人一挥拂尘,顿首道:“不知贵人到访,贫道有失远迎,不知贵人是要祈福还是论道?”
“鄙人萧偃不告而来,多有叨扰,还请道长见谅,”萧偃抱拳回礼,“萧某前来是为寻一位在此抄经祈福的李姓贵人,还请道长告知萧某她身在何处。”
他昨日才得了封,又久不在洛都,上清观的主持尚不知他姓甚名谁,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此番自报家门,只是希望金霞道人能行个方便。
金霞道人一听萧偃之名,心中疑虑便起,这抄经的贵人只有一位,便是鄂国公府世子孀妻,眼前男子寻她有何贵干?本朝虽不设严苛大防,但李夫人是观中贵客,她不得不问个清楚,以免有半点闪失。
她平淡开口:“萧侯初归洛都,只怕不知这位李夫人新寡,正处于哀伤之中,萧侯不知有何要事,我可代为通传。”
“萧某正是知晓阿姊伤心,特来安慰。父母去后,我远赴边关,叫阿姊独自承受许多,是我这个阿弟未尽到分忧的责任。”
萧偃心想,姐弟二人的关系要尽快叫全天下人知晓才好呢。
金霞道人显然有些愣怔,她的消息未曾灵通到得知麟德殿上发生的一切,但眼前人说得如此明白,她断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于是转身替他引路。
萧偃恭敬婉拒:“不敢劳烦道长,请一小童指路即可。
上清观依山而建,道路多有曲折,但萧偃急不可待,待小童指出李宴方暂栖的院落,他两步并作三步走。
行至门外,他见几名凶神恶煞的武卫据守于此,不由得冷哼。
鄂国公府的守卫见萧偃一行人前来,如临大敌,尤其是那为首一人,他嘴角明明有笑意,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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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眼下的凛冽杀气却如丝如网,将他们罩扣其间,叫人动弹不得;如枪如箭,自四面八方袭来,令人无所遁形。
守卫几人尚不知这是沙场悍将在血海中淬炼出的威势。
头领壮胆喝道:“此为鄂国公世子夫人所居院落,尔等气势汹汹,意欲何为?”
萧偃亲卫之一紫电气势不虚对方,朗声回道:“我家侯爷乃李夫人之弟,率我等来护她安危,尔等可以收拾行囊,下山去了。”
那头领只认陆朴的手令,自然不敢擅自离去。
萧偃示意另一个亲卫青霜,青霜便带着人擒拿鄂国公府守卫,要将这群人“送下”山去。
眼看争端要起,萧偃淡然道:“我的阿姊自有我来守护,今日之事我会亲自登门向陆国公致歉,奉劝诸位莫要顽抗,免得徒增身伤。”
他轻抚右手大拇指上的玉韘,从容不迫地越过众公府护卫,径直走向内院。
外院动静并不小,正在默经的李宴方早已听闻一二,思索着外头有护卫,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但仍是吩咐照清前去打探。
照清刚迈出内院月洞门,迎面碰上来人,她一抬眼,愣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萧郎君?”照清惊喜连连,居然真叫她给说准了!萧郎君真的安然无恙地归家,这下小姐该能高兴些了。
萧偃微微一笑:“阿姊可还好?”
照清点点头:“前些日子陆世子骤然离世,但小姐丧夫后情绪一直颇为平稳,只是萧郎君你既然归来为何不与她说?害得她心忧不已。”
“阿姊很担心我?”萧偃眉眼一挑,看似十分快意。
“是啊,献捷大军进城的时候我们的车架被堵在路口,大军过去时,她还说起了你呢。”
照清向来开朗,且这事小姐未有吩咐不可外道,她便随口告之郎君。
萧偃得知李宴方惦记自己,已是喜上眉梢:“那快带我去见她,你通报的时候就说‘舞阳候萧偃求见’。”
“你你你……”
照清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这时她才知萧偃竟是萧凭陵,震惊之余照清回过神来,想必是他要给小姐一个天大的惊喜,故而多有隐瞒,照清促狭一笑,点头配合。
二人穿回月洞门,李宴方所居的临幽轩近在咫尺,而不知情的李宴方仍在屋内默写经文,今日她已经默完两份,正待写第三份。
突然听闻屋外照清通传:“小姐,舞阳候萧偃求见。”
李宴方悬笔于纸上,默然而立,如今的炙手可热的人物来见她做什么?非亲非故,作何打算?
“不见,替我回了他。”
话一出口,只是一瞬思索,那笔尖垂凝的松烟墨已跌落至净白无瑕的纸张,她突然手足无措,将那只湖笔重重落入岫玉笔架山中,留下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萦绕房梁。
眼前恍然变色,山间雨欲来,浓云蔽日,狂风大作,一切皆有征兆,暗暗印证她此刻心中骤然生出的猜测。
不过须臾,雨来了。
阖闭的门扉被从外推开,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施施然迈入。
这就是她想见,却不愿在此刻重逢之人。
9. 残忍
三载光阴,足够让旧事被埋葬,旧情被忘却,旧人被抛诸脑后。
三载光阴,足够让那轮明月更孤高,更清冷,更与从前判若两样。
三载光阴,足够让心有不甘在日复一日中发酵,变酸,变涩,变苦,变成见血封喉的毒药。
阔步而入的萧偃望着他的阿姊,她清减消瘦,而发间簪的那一株素绢牡丹尤为碍眼。
拂去时光流走而遗下的尘埃,他看得更清晰,更深情。
她变了很多,曾几何时她亦是灵动洒脱的,如今却像是天寒地冻下被霜雪覆盖的玉枝,埋没春夏的生气与蓬勃,只剩下一身与风雪顽抗的钢筋铁骨和横眉冷对。
冷寂,孤独,拒人千里之外。
他皱眉,想开口,喉头却冲上一股苦涩,哑得发不出声。
“萧侯如日中天,爹娘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坦然接受剧变的情势后,李宴方漠然开口,他有这番能耐,着实不奇怪,可不知为何胸腔内如有一团三月随处飞扬的杨絮滞堵,叫她浑身不畅快。
早在她确定是他的那一刻,她就想冲上前去质问:你明明安全无恙,为何不愿意对我透露半点消息,偏偏要改头换面,究竟要欺瞒谁?
可她明知故问,只得干巴巴地寒暄。
有些事,过去了就该让它彻底消失,最好她们二人两两皆不提及。
她想,阿弟在磨砺三年之后或许懂得亲人之爱与男女情爱之间的差异,不再把失去双亲后那一段互相支持的情感当作唯一。
如此,也好。
李宴方悄然垂下眼眸,萧偃却在瞬间读懂她的退却与回避。
他不乐意划清界限。
“我能有今日,与阿姊亦不无关系。”
萧偃抬腿走近,直至二人仅隔一方书桌,色泽森白的牡丹绢花愈发刺眼。
“我四岁的时候从乡下的祖宅里被阿爹接来,自此之后我有了爹娘,有了阿姊,我才知道,日子并非像从前那般数着日子,捱过日子。”
“阿爹说我生母在我一周岁时去世,生父投身戎马,常年不在家中,我因而被寄养在祖屋,由叔伯照料。然而他们见我生父未谋得半点官职,便不把我放在心上,祖屋里的年岁稍长的孩子都来欺负我。”
“只因为他们当着我的面斥骂,因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对他们摆出一副挑衅的笑,于是他们想看我嚎啕大哭,想看我跪地求饶。”
萧偃说起不光彩的旧事时,他那天生笑唇亦是勾起。
他不明白,这一点不由他掌控的特质,如何就变成了幼时自己挨打的源头?
“只是后来,有个人叫我明白,我的薄唇无论长不长这样,他们都会欺负我,因为我无人撑腰,无法自保,自能逆来顺受,成为最好欺负的那个孩子。”
那个年龄很小,长得也很矮,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小萧凭陵的模糊印象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被萧偃此刻的述说勾勒描画,变得无比清晰深刻,恍若近在眼前。
他像被抛弃的幼兽,骨瘦如柴,毛发脏乱,遍体鳞伤,漆黑圆亮的眼里只有疏离与慌张,对着所有来者都是一副戒备十足的模样,仿佛要将怄着这口气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李宴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只还没有爪牙的凶兽,撕咬不了任何人。
但她不一样,女孩小时候长得快,她年龄又稍大,人又聪明,鬼点子层出不穷,她可不容许她的弟弟被欺负,那岂不是太不给她面子了?
是她为他出头;是她替他找场子;是她告诉他打不过就想别的办法,一旦忍气吞声,他们只会逮着你欺负;是她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督促他读书习武,与他对练。
是她给了他一个不同往常的旧岁时光。
可现在的他已从那头朝不保夕的幼兽变成凶恶贪婪饕餮,过去的时日食难果腹,唯有把来日方长吞入腹中,他才能得一线生机。
萧偃绕过长桌,与李宴方近在咫尺:“教会我反抗的阿姊,必然不可能逆来顺受。我已经把院外鄂国公府的守卫全部换成我的亲兵,阿姊大可放心了。”
他健硕魁伟的身躯逐渐靠近,目光灼灼,闪烁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难道他知道了?怎么可能?李宴方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出猜测,不可能,他才刚回来,她又不留半点痕迹,怎么可能抓到她的把柄?
他靠得更近,几乎是在她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包裹着耳垂,令她有些焦躁与抵触:“阿姊,我已经知晓陆韫之身患顽疾之事。原本我憎恨他,甚至想杀了他,可现在你不要了他,真好。”
言辞停顿,但气息更热,逼得更近,撩拨着她一闪而过的慌张,他捕捉住这一点慌乱,乘胜追击。
“虽然阿姊做得干净利落,但陆朴若是担忧家丑外扬,或是怀疑到你身上,要灭你的口怎么办?”
李宴方眼底出现他似曾相识的神色,不是惊慌失措,而是每一次遇到困难时她在思索如何解决的专注。
很显然,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萧偃确认他的猜测,阿姊被识破,正在想对策。
李宴方深知那件事可以不留下马脚,但是那件事里巧合不少,但凡引起陆朴的怀疑,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先前跟随她前来并驻留护卫的那一批人,就极有可能是来监视她的眼线。
“萧侯想做什么?拿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威胁我?”
李宴方绝不可能授人以柄,光凭二人之间了解,他能做出推测,但只要她不承认,他别想拿到一丁点儿证据。
“不要唤我萧侯,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连名带姓地喊呢?”
萧偃心头倏地窜上一股暴烈的怒气,不知是因为她用了保持距离的称谓,还是她不再告知他、信任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威胁她。
还是过去日子叫人心安,她不管是高兴还是发怒,口中永远都是“萧凭陵”,不刻意回避,不故意抬举。
他的怒意来得莫名其妙,李宴方别过头,不再看他:“你如今身居侯位,自然不能与过去一样。何况你早已成年,我这个姐姐绝不会管束你一辈子,人生如东流水,没有人可以一直停在过去。”
“没有人停在过去,有些话我过去问了,如今还要再问,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萧偃冷声打断她的明示,一双斜飞上翘的凤眼里装满荡漾的情绪,一半踌躇,一半深情。
“我并非威胁阿姊,我只是希望阿姊能嫁我,我如少时一样,做你的共犯,与你一同‘为非作歹’‘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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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李宴方今日见他时心中就悬起一块顽石,听了这话,这块石头终究是肆无忌惮地砸下来,砸得她头昏脑胀,砸得她胸腔充盈着酸涩之气。
她对他并非绝情,只是……
她正不知如何应对,却突然栽入怀抱中,萧偃衣衫上的长风雁归纹就这样飞到她眼前,那一股冷淡的微香也毫无防备地侵入她的鼻端。
长风雁归,长风“偃”归,她愣在当下,默叹,此人小心机愈发多了。
她正欲推开他,头顶传来一句话。
“阿姊要荣华富贵,我已能许你。”
只有他知道,过去三载中的金戈铁马,固然是为了大义,却也藏了一星半点的私心,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叫眼前人知晓。
陆韫之给得起的,如今,他能给得起十倍,百倍。
他的胸膛炽热滚烫,他的心跳舒张有力。
他的承诺却一不小心击中她内心最深处的阴暗。
当年嫁荣华一句旧言,竟然叫他记了这么久……她而今听来,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嫁荣华是为了报仇,是不想再叫人欺凌。
可是光靠上嫁却无法解决问题,反而又给她增添无数麻烦。
陆韫之的陷阱,陆仁的羞辱,陆朴的怀疑,纵然当年的陈家已经恶有恶报,但她呢?
她从来都没有获得真正的快乐和仇怨散去的释然。
更不消说,她成婚之后为了融入国公府,改变许多,少时的坦荡从容被小心藏匿,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有板有眼起来,去讨好侍奉,去察言观色,去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她怎么就过上那么惨淡的三年呢?!
她本该是个聪慧通透的人,当初究竟执迷不悟到何种境地?!
原来深种于心的恨意会狂乱生长,掩盖世间种种,只有在身陷苦海无边之时,命运、因果才吝啬地给出三两句惜字如金的提示,叫人回头是岸。
可她如何回头?
回往何处?
李宴方痛彻心扉,恨不得重活一世,她强忍泪意推开萧偃:“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错把他人富贵当自己的荣华,于你,亦是错。”
失措,无助,她陷于苦海,尚不知如何自渡,三步两步,失魂落魄地迈步,试图远离萧偃,逃离狭窄的书房。
但毫无意外地被一人拦住,二十一岁的萧偃经历征战杀伐的锤炼,早已变得颀长英伟,叫她仰视,叫她无法逃离。
萧偃决眦切齿,且怒,且悲,且恨,双臂伸展,将她牢牢困锁于角落:“我白身时你要嫁富贵,我出人头地后你又拒绝?”
“我并非……”
被萧偃喷涌而出的浓烈感情浸染,李宴方瞬间失去伶牙俐齿,忘了如何辩解,眼眸中弥漫起水雾,水雾愈发浓厚,乃至于泛作波涛,掀起巨浪。
“李宴方你知道吗?你好残忍!”
萧偃第一次连名带姓直呼她的姓名,失态的他被彻底打回原形,变回了幼时那一只无能为力、一无所有的伤兽。
他拼尽全力、押上性命挣来玉冠金带、爵位威名,他以为他终于能以她认可的模样并肩于她身侧,可她还是不要他!
她心里就是没有他!
萧偃几欲癫狂。
10. 绢花
书房一角,安静的剑拔弩张比争吵的针锋相对更为可怕,二人各怀苦与恨,默默对峙着。
待到萧偃以沙哑的声音控诉:“哪有你这样的。”
细听之下,似带哭腔。
李宴方抬起雨色空濛的眸子,直视他一双猩红的凤目,似血月乍临,天地之间的万众生灵尽被笼罩在阴翳之下,无助惶惶,惊惧觳觫。
心突然被.操控情感的五指狠狠抓握,捏出鲜血,挤出筋络,她的辩解与重申被压在舌下,难以言语,唯有义无反顾地拥住那一轮充满危险的殷红月色。
“别哭。”
拇指轻抚过凤眼上挑的眼角,轻如鸿羽,落在心口,却重逾磐石。
轰隆,砸碎他刚刚用一砖砖痛苦与一砖砖恨意建造起的心防,砸得粉身碎骨,砸得灰飞烟灭。
她竟然还会安慰他,叫他别哭。
她在意他的,是不是?
就像照清说的,她也会想起他?
她拒绝他一定是因为陆韫之!
陆韫之虽然不中用,但终究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并且刚刚入土,他萧偃不在乎街市上的言论,但她一定在乎。
萧偃已然把自己哄好,眉目间的戾色尽数被收敛,他是她名正言顺的阿弟,可谓近水楼台,有的是时机徐徐图之。
李宴方见他翻脸堪比翻书,轻叹数落道:“在军中时你也是这般变化无常吗?小心被人钻了空子,抓住把柄。”
多年不见,他的变化之处倒让人出乎意料。
李宴方推开他的双臂,负气绕走离开,却不料绊倒立于一侧的小方几,其上放置的一应物什具跌落在地。
那些锦盒金匣悉数砸下,砸得个七零八落,咣咣当当。
李宴方回首一瞥,昨日在城中几乎是堵了一天,日暮时分才得以安置,那时她四肢疲乏,心情烦闷,抵达院落是只是与照清简单收拾一遭后便早早安歇,这一方几的零零散散之物就是那时放置在此,等待处置的。
不等她动身,萧偃已经缓缓蹲下替她收拾。
她想起很久之前,他在家做起家务的时候也是这般很勤快利索,过去的身影与而今的面貌在他一举一动之下重叠,记忆中的旧色被重新渲染,幻彩一新。
他变了,又好似从未改变。
一瞬的失神,已经让李宴方忘记那一个装着长命缕的小盒也在其中。
果不其然地被萧偃翻出来,她恨不得马上逃离此地。
但太晚了。
那一条已经褪色的、陈旧的、有明显使用痕迹的长命缕已经被攥在萧偃修长的五指中,他半蹲着,抬起头,眼波里跳动着复杂的情绪:“阿姊,你很在乎这条长命缕?”
他的阿姊第一时间带着它离开了鄂国公府。
萧偃低下头,不愿叫她窥见他无法掩藏的笑意。
“我只是以为你死了。”
事到如今,非要说李宴方对萧偃有什么怨言,无非就是欺瞒一事,尤其是她曾真真切切地为他担忧过,所以才耿耿于怀,那被欺骗的滋味实在让人无法消受。
这是怒意。
萧偃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他只是继续收拾这些跌落的盒子匣子,将它们安放整齐,归至原处,包括那一条长命缕,也被他重新装好。
他起身,在李宴方面前站定,不带一丝波澜地寻问她:“若昨日抬回来的是我的棺,你也会痛心,会为我簪素花,着白衣么?”
所有在胸膛内起伏跌宕的情绪都被萧偃细致地梳理与安抚,他平静而克制地问出他最为在意的问题,沙场上刀枪无眼,他无法保证自己有命回来。
但如今的一切让他真切觉得——上苍是厚待他的。
可他也不能不去想,万一呢?
万一他死了,甚至是成为了一具无人收敛的无名枯骨,连确切的死讯都无人相传,彻底地被遗忘在征尘与烽烟中。
李宴方凝眸不语。
她做过那般设想,甚至不止一次。
诚然问己,她会因当年说出激走他的言辞而后悔莫及,心如刀割。
会设想,当年若是与他讲清楚就好了,不需要留下沉重深刻的遗憾,并且随之相伴余生。
幸好,那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如今他不仅回来了,还出类拔萃,立下赫赫战功。
她的沉默被萧偃尽收眼底,那一分在素净面容上悄然流转而去的哀伤与痛楚亦被他捕捉。
他确定,他的阿姊亦是会痛的。
“我说过,‘阿姊平安,我便平安’,所以我活着回来了。”
那一句昔年他替她系上长命缕时说的话被他郑重复述,成为一道回应许诺,铿锵有声,沉重坚定。
不像山盟海誓那般言辞华丽,比不得海枯石烂的宏大壮阔,李宴方将这语浅情深的三言两语听来,心头却发紧,发涩,因她不知如何再去回应这一份深情……
她哑口无言,无所适从,心怀愧疚地想逃离。
他向她靠近,想轻吻她黯然的眼,抚慰她哀痛的神,可在近在咫尺之前,他蓦地明白什么叫做“近乡情怯”,骤然患得患失起来,他想,若是这般冒犯猛浪,会不会叫她愠怒厌恶?
只是她如云的青丝中簪着的那一朵盛放的淡色牡丹实在是碍他的眼。
他轻启薄唇,轻叩皓齿,将白牡丹咬下,叼在口中。
李宴方凝眸望之,震惊不已,心中燃起疑问,不知此举有何意义?
只是眼前人本就丰神俊朗,口中轻衔一朵绽放牡丹更显得其姿容奕奕、神采风流。
她愣了一瞬。
萧偃咬住花瓣,呼出那不经意间窜上来的怨气,将其送至窗外,只留下轻薄绢花跌落的一声微乎其微的响。
“我既然未死,便别戴着它。”
萧偃否定她为陆韫之戴孝的事实,心怀鬼胎地将这置换为她为他做得一切,仿佛她的哀伤沉痛只能留给他一般。
好霸道。
“胡闹,你以为这样的小心机就能彻底抹掉我过去的三年么?”
李宴方呵斥,面有薄怒,心头那一根本就紧绷的弦被狠狠拨弄。
她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三年已经将她改变,她生了难以解开的心结,自陆韫之死后她睡得不安稳,不是因为害怕鬼魂索命,而是陷于误入歧途的委屈与苦恨……
只是,这让萧偃误会了。
他不知李宴方有心结,李宴方不知他心中亦有坎坷难越。
萧偃负气而道:“阿姊,与其收藏死物,不如多看看我这个大活人。”
死物既是暗指长命缕,更是暗指陆韫之,和那过去的旧时光。
即使他几乎能确定陆韫之死于阿姊之手,她对陆韫之未必能有什么深种的旧情,但她口中的“过去三年”是无法替陆韫之与她相伴的三载,是他心头永远补不齐的缺憾。
他拂袖而走,怒意难消。
真不知道鄂国公府的旧事旧人有什么好惦记的!
院外,紫电青霜已经早把鄂国公府的护卫打发走,他让紫电带着人留下守卫李宴方的安危,自己冷着脸带着青霜去找金霞道人交代此事。
内院,李宴方望着那人一去不回的背影,无力地坐下,长叹一声,连连摇头。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与萧偃究竟算什么?
但护卫换成了萧偃的人于她而言确为好处,有些事可以依照计划进行,就算走不到那一步,多一分准备也是好的。
她整理纷乱的情绪,起身唤来照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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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清的陪伴下前往外院,她该见一见这群奉命保护自己的人。
为首的年轻人越众而出:“小人紫电奉侯爷之命保护夫人,全凭夫人吩咐!”
“诸位辛苦,吩咐不敢当,不知能否拨两人随我在山里走走,散散心。”
李宴方要知道这山中地势,更要知道萧偃是否限制了她的自由。
五官端正的紫电颔首,抬臂指引:“夫人请。”
*
次日清晨,李宴方在上清观等来了一位旧相识。
来者是一位身着交领窄袖棉服,下穿长裤的白发老妪。
何梦华虽年逾七十,但仍然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她本是李宴方一家人同坊的邻里,这些年一直做走街串巷的卖婆养家糊口。
卖婆,是能出入大户人家后宅,帮着后宅女眷购买换置物品的老年女子。
不少卖婆为了贴补家用,还学会许多技能,比如学着时兴发式替贵人梳头,替贵人做女工等等。
她们之中一些年轻的女子也被称为梳头娘子。
“叫何婆婆爬山登高,倒是我的不是了。”
一身白衣的李宴方抬手让何梦华入座。
“夫人哪里话,老身这身子骨硬朗着呢,若不是夫人当年举荐我前往别家宅院,我的生意岂能做得风生水起?替夫人爬一爬小山不在话下。”
何梦华心地善良却一生孤苦,早年因北境战事情逃亡至此,一家六口到了洛都的竟然只剩她一个,成年后结了亲,可不久就丧夫,膝下无儿无女。
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滋润些,瞧见那些被遗弃的,被人伢子打骂的,她但凡有机会便会救出,教她们卖货梳头调香做女工,进而养活自己。
她对于李宴方嫁入国公府后将她推荐给其他贵人之事十分感激,故而她与手下的卖婆与梳头娘子皆暗中帮助李宴方打探消息名,堪称有求必应。
何梦华因李宴方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见她憔悴的模样,不由得心疼地安慰起来,这世道对孀妇总归不太好,她开口道:“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她心头一叹,这孩子,命也苦,爹娘不在,弟弟从军,好端端的丈夫也说死就死了。
李宴方动容不已,何婆婆想必还不知道萧偃的事情,故而以为她孤苦无依,便真心实意地替她伤怀起来。
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在落魄的时候显得格外珍贵。
她开口:“婆婆,如今我已不是鄂国公世子夫人,就叫我宴方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唉呀,”何梦华望见她愁苦的神色,感怀道,“我倒是盼着你和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才好呢。”
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虽有富贵,但规矩却多,何梦华知晓,她突然怀念起多年前那个带着弟弟在她家院墙外打果子的李宴方。
不约而同想到旧日囧事,李宴方苦笑:“我小时候顽皮了些,如今懂事了,还望婆婆原谅过去的我。”
何梦华怎会不明白这一句“懂事”是丧父丧母丧夫换来的呢?她摇头道:“那时你也不过才八九岁,后来也道歉了,我又岂会耿耿于怀?宴方啊,你要好好地过下去,不要太在意过去的事。对了,你来上清观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替你准备的?要在这儿清修多久?”
李宴方见何梦华一面,为的就是金蝉脱壳的物资:“有劳婆婆替我准备一些棉布、彩线、绳索、剪子、小刀、金疮药、油纸之类的,若是日后得了闲做起女工,能派上用场。”
她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若是婆婆还得空,在集市上瞧见淡雅素净的绢花绒花也帮我捎带些来吧。”
若是不小心伤了手,用些金疮药止血,倒也十分合理,何梦华记下了,再与李宴方闲谈几句后便下山前往集市中采购。
11. 仇雠
负气离去的萧偃回到进奏院。
进奏院本是给进京述职且在洛都未购置房产的官员准备的暂居之所。
萧偃住了两三日就动起离开的心思,爹娘过世后留下的旧宅久未打理,他打算回去清理一番,在自己家中暗卫往来更为方便。
旧宅在履道坊金桂巷内,履道坊为百官与百姓的居住区,下朝后,他着了身素净无纹的茶褐色圆领袍,打马回家。
坊内有十字街,主干道周围多为达官显贵的宅邸,正是下朝时分,为避开同僚,他早早拐进次干道,去寻坐落在偏远一隅的金桂巷。
父亲李兆安只有个武散官的官衔,无职无权,与同僚无来往,不得见天子颜。
据当年父亲亲口说,官是用祖辈上积攒的家底捐来的,说是捐,实际就是买,但无人检举追查,也就心安理得地领着微薄的俸禄度日。
虽是芝麻小官,但住在多为百姓安家的金桂巷内,仍是颇有面子。
萧偃回忆起来,但家里从未以高门朱户自居,其乐融融地与周围邻里打好关系,都说远亲不如近邻,确是如此。
不过他仔细一思量,这些年家里也极少走亲戚,逢年过节都是一家四口人聚在一处,他都不知道祖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更不知晓他有无舅姑之类的亲眷。
他轻车熟路地寻到老宅,一抬眼,尘埃遍布砖瓦屋舍,门前铜锁死闭,上面锈迹满满,看来阿姊这些年也少有回来。
萧偃掏出旧宅的钥匙,这是他北上之时唯一带在身上的旧物,也不知能不能开启旧日的锁?
思绪沉入回忆,他才蓦然惊觉,自己这傻状竟像是刻舟求剑的楚人,只不过他刻的是往事的陈舟,溯的是岁月的长河。
“是萧凭陵吗?”
熟悉又陌生的苍老嗓音传入他耳畔,带着惊喜与诧异。
他侧首望去,十余步之外立着一位老妪,正是何梦华,他颔首轻笑:“何婆婆多年未见还是这般硬朗,瞧着愈发年轻了。”
何梦华提着刚从集市上买回的肉菜,走近打量。
故地旧人,让她蓦地回忆起往昔,那时黎娘子去世,她帮忙操持丧事,两个半大的孩子心如刀绞、魂不守舍……
此子今而威武挺拔,早已不见昔年的稚嫩青涩和惶惶不安。
世事沧海桑田,但似乎未再苛待他,她由衷感叹道:“真是有出息啊,黎娘子夫妻两人在泉下也当能安心了。你可是随着大军回来的?”
萧偃点点头,并不暴露身份,于他而言,无论他是将军抑或是小卒,何婆婆这样的旧邻都不会吝啬关心,亮了身份反而担心她们见外疏离。
“北边如何了?现在可还安宁?”
“如今正是停战之期,加之有范国公率众将军驻守于边境,宵小之辈不敢来犯。”
“真好啊,”何梦华不知为何,热泪盈眶,“不知老身还能活几年,能不能等到幽州回归,真想回到老家再去瞧一瞧……”
她的童年,她的亲人,她的故乡。
萧偃心一沉,何婆婆对故土直白的思念感染着他。
他不可不能不明白十四州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回望的故园,那里承载太多深爱,也背负着太多血仇。
这是他的责任,是千万将士的责任。
他挤出笑意,安慰何婆婆:“如今四州已归,余下的十州指日可待,婆婆当前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以待来日返乡。”
许多事涉及军事机密,他自然不会坦然告知,但他能给这一位端午给家里送角黍、中秋送桂花糕的老婆婆一些慰藉。
何婆婆拭去眼角浊泪,轻声道:“你刚回来可知宴方的事了?可见过她了?要多陪陪她,晓得吗?”
“我知道的,待来日把宅院打理好,我便把她接下山来,以后不会再叫她受委屈了。”
“那就好,你们姐弟同心,这家便不会没落。”
萧偃低头,藏下纷乱的心绪:“那是自然。”
他与李宴方本就有一个家,但现在,这个家却不完全是他想要的那个。
闲谈后,他将何婆婆送护送回家,临别之际何婆婆念叨:“你刚回来,家里半颗米也没有,待会来婆婆家吃啊,不过多一双筷子的事。”
萧偃含笑点头,而后折返回来,开锁,做家务。
待到金乌西坠,老宅已经收拾完毕,他命人去进奏院将衣物用品等搬出,洗了澡,去何婆婆家蹭饭,回来的时候坐在大门门槛上看夕阳。
一句老话说得对极,“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进奏院的官邸再好,不如老宅矮墙,一砖一瓦。
自然,自己行事也方便得多,一名亲卫打马而来,他让人进了院中。
“主子,盯着陆家的人报回消息。今早有一名国公府世子的伴读书童雇佣车马离京返乡,在半道儿上遇到谋财害命的山匪,如今书童与山匪均被我等活捉。”
萧偃冷哼:“好啊,今日事毕,正好去瞧瞧陆大公子的书童有几斤几两。”
整个京畿地区的山匪都少得可怜,此事必有蹊跷。
*
洛都城外二十余里的郊野树林中,几个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嘴里绑着布条,被反剪双手捆在树干上,具已放弃挣扎。
一名戴着玄铁兽面面具的男子出现,看守的黑衣人均对其尊敬有加,为首的大汉瞧见此情状,他便知审问的人到了。
大汉心底浮起惊骇,早知道就不接贵人的这一单,谁能知道会被一群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之人拿住?看来极难善了。
脸戴面具的男子走近,闲散淡然地问:“不知兄弟几个是那条道上的?”
这一问,让大汉误以为是同行,心里戒备少了几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马蹄山清风寨霸天虎是也。”
话音未落,一把锋锐的匕首便扎入霸天虎大腿,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语调不起半点波澜。
“方圆百里都没有叫马蹄山的地方,扯谎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些罪。”
那匕首沿着肌肉筋络划下,如屠夫拆骨,游刃有余。
霸天虎冷汗直流,痛入骨髓,他在极度痛苦中骤然意识到眼前人不可糊弄,只得老实交代。
“为何敢在官道上劫人?”
“我们是受了贵人之托,要杀一个人,贵人说杀了他,一车的财物也归咱们兄弟几个……若是您看得上,您尽可拿去。”话说到最后已是求饶讨好。
“贵人是谁?”
“小人不知,是雇主拿了十两黄金雇用小人,这般阔绰的大人物小人哪里见得着?小人是与贵人身边人在四和春楼达成的交易。”
“那身边人什么模样?”
“您有所不知,洛都四和春楼内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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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鬼市,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生意,入鬼市交易的人都改头换面……”
萧偃心底冷嘲,洛都还有这种地方?竟然没被端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背上人命官司的赌坊都理直气壮地广开大门迎客来,无非就是有达官贵人在身后护着,那么四和春楼鬼市必然也满足了某些人见不得人的需求,故而被保下来。
“你劫的那人犯了什么事?”萧偃问。
“偷了主家的东西,主家不便声张,免得丢了颜面,故而买凶杀人灭口。”
萧偃思忖几息,对着蒙住面的青霜道:“将他们几个悉数灭口,再退直三十步外守候,我去审那人。”
没人知晓,面具下的双瞳,已覆寒霜重重。
被绑在另一处的书童陆仁早已经昏死过去,被绑在树下,如同一头半死不活的牲畜,毫无颜面可言。
萧偃走上去,手持匕首,在陆仁的右耳上一寸一寸来回切割,切肤之痛下,昏死的陆仁骤然惊醒。
陆仁在感受火辣辣的痛楚之前,被映入眼帘的一张狰狞兽面吓得惊恐万状,黑暗的林中,那兽仿佛从地狱血海中一跃而出,要将他剥皮抽筋,割肉削骨。
一声尖利的叫声吓飞归巢的群鸟。
在陆仁发出痛呼之时,萧偃已经将他的右耳干脆地割下,鲜血淋漓的耳朵跌落至陆仁身上,陆仁不寒而栗。
“老实交代所犯何事,鄂国公府的人保不了你。”
面具下的冷厉诘问传来,如恶鬼低语,死气缠绕。
陆仁到底在鄂国公府里混过十几年,如何不知晓眼前什么处境?
鄂国公府的人可不只是不想保他,怕是想杀了他灭口!而眼前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否从他手上捡一条命?他忐忑不安,胡乱猜想。
陆仁强忍着面上的疼痛,颤巍巍地开口:“敢问阁下与鄂国公府有何关系?”
萧偃气定神闲地半蹲在他面前,玩笑似地答道:“仇人。”
“当真?”
陆仁乍然露出喜色,若是对方也恰好是鄂国公府的仇人,叫他知晓丑闻,国公府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就会身败名裂……
“血海深仇,”萧偃笃定,“你就算不乐意说,我也有千万种法子叫你老老实实说来。”
面具下的墨瞳锁住陆仁的另一只耳朵,那森冷骇人的眸光近在咫尺,叫陆仁肝胆俱裂。
陆仁目光扫至跌落的血耳,惧怕地问:“阁下与世子陆韫之夫人可曾相识?”
藏在兽面后的双眼变得晦暗阴沉,嗓音充满危险的寒意:“我对她,恨之入骨。”
此话带不得半分假,在说出的那一瞬,萧偃竟察觉到一分无法与人道的酣畅快意。
他确实该恨她,恨她弃他而去,恨她不识好歹,恨她铁石心肠。
不曾想,陆仁得到这句肯定的答复,如蒙大赦!
与鄂国公府有仇,与李宴方有仇,那他说起来便没什么顾忌了。
“有人要杀我,是因为我知晓鄂国公府的一桩丑事!陆韫之身患不举之症,他弟妹有喜,他担心被夺了世子之位,所以他叫旁人与世子夫人珠胎暗结,偷梁换柱!”
“当真?!”
眼前的人影身形一顿,好似遭受震天动地的重击,将他周身由恨意凝结而出的铠甲捶打成裂片,洒落一地,狼狈不堪。
12. 拜访
萧偃大脑有一瞬的空白,如天穹炸裂,金乌爆体,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被笼罩于漫天彻地刺目白光中。
绝望,恐怖。
脑袋中轰然回响起那霸天虎的话——偷了主家的东西。
“东西”二字在挑起他全部的愤怒,胸膛内一股强大迅猛的怒气洪流直冲天灵盖。
他无比珍视的人,在鄂国公府眼里竟然只是一、件、东、西!
萧偃勉力维持身形,低沉森寒的嗓音中藏不住愤怒与仇恨:“是陆朴担心你泄密,派人来杀你?”
被吓破胆的陆仁早已经经不起他的套话,从实招来:“并非,陆朴尚不知情。”
“若是他知晓国公夫人徐氏与陆韫之想出此等混淆陆氏血脉的诡计,一定会将国公夫人灭口。近年来他愈发重视庶出的二公子陆怀,正愁没法把妾室扶正。”
面具之下的人不言语,陆仁以为是这个答案没能叫他满意,为求一线生机,他便如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心中的所有猜测都一一道来。
“杀我的人极可能是国公夫人,陆韫之想出计策后先告知了她,得到她的首肯和协助,然后告诉李氏要实施!谁知道陆韫之那个不争气的怎么就突然死了……国公夫人为了事情不暴露,为了保住她的正妻之位,将我灭口!”
陆仁简直要把毕生的才智都用到推理上,试图交出一个令对方满意的答案。
“不对,不对,是李氏!国公夫人还给财物叫我返乡远离是非,一定是李氏!”
“陆韫之先前虽然常服药石,但并不至于走到灯尽油枯的地步,为什么偏偏是计划开始实施的时候,陆韫之就‘踏火登仙’而死?!不可能,他身子要是真熬不住,一定会提前实施计划,而不会等到现在。”
“没有那么巧,他的死一定是李氏所为!”
陆仁脸上闪过惊骇与恐惧,陆韫之刚死的时候他担心事情败露,整日惴惴不安,只想着如何敛财逃窜,根本没细想,那个看似柔弱顺从的女人竟然敢下杀手,不仅杀了人,还想瞒天过海,抽身而退。
念及此,陆仁冷汗涔涔流下,流经耳上伤口,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与他心中的后怕一道折磨着他。
“我不过只是摸了她的手而已,她竟然要杀了我!对,一定是是她雇凶杀人!”
“她连同床共枕三年的陆韫之都敢杀,还毁尸灭迹,挫骨扬灰,真是行事周密,不留痕迹!她真是一条潜行在草木间,趁你不备就给你一口,要你五步必亡的毒蛇!”
“她那细润光洁的皮肤,冰凉滑腻的触感,真像毒蛇的细密鳞片啊……”
他抬起头仰视戴着面具的男子。
“你若是想要她的命,大可借陆朴之手,他纵然不满陆韫之无用,也绝不可容忍歹如毒蛇的李氏杀害自己儿子,欺瞒国公府上下!”
夕阳坠下,天色由暗转黑,密林中的冰冷苦寒无孔不入地涌来。
恩师范国公曾赞萧偃颇有“面如平湖而胸有激雷”之风范,便是夸他情绪控制得当,不易被外人窥探。
但现在,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个消息面前保持冷静,仿佛那颗心已经死了,不再跳动了,他由心而生的愤怒深恨才被遏止。
原来过去的三年当真无法被抹杀,竟是这个缘故!
怨毒之极反而骤生笑意,萧偃冷笑一声,问:“你还知道什么?”
陆仁搜肠刮肚,仔细回想:“李氏家中的人都已经死了,听说还有个从军的弟弟,音信全无,大抵也是死透了。”
“若尊驾与她有仇,大可以放心下手,她一个寡妇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把她卖至烟花之地,受尽凌辱,方能解尊驾心头之恨……”
陆仁的小人行径暴露无遗。
那个高傲冷淡的才女,不可亵玩的佳人,终究要被踩到污浊肮脏的泥泞里,矜傲的头颅彻底垂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有她下了地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才对得起自己被削掉的一只耳朵。
正是他暗爽之时,两腿之间的剧烈疼痛瞬间燃遍全身,那股焰火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烧得只剩一具烂骨头!
陆仁面如金纸,嘴唇更是在一刹间发白发紫,丢尽血色,他一低头,是那头戴面具的男子用匕首刺断要害,这一刀不仅准确无误,更是变作木杵,捣烂血肉。
陆仁只余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萧偃,是惧,是惊,是骇。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萧偃缓缓开口,字字诛心:“我就是你口中那个死透的弟弟。”
腌臜的鲜血与骚臭的尿液一并涌出,疼痛难耐的陆仁发出尖利吼叫,萧偃方才听到他一张恶嘴是如何轻慢李宴方时已经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如今再也容不得他发出半个字的响动。
那把刀身浸满秽浊液体的匕首,被怒火攻心的萧偃自陆仁惊愕的口中刺入,扎透舌头,刺穿下颌。
果然如死寂一般,不动了。
萧偃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时光混乱,他几乎是站不稳,眼疾手快地扶住一旁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回想起李宴方稳如泰山的模样,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还能保持如此镇定?
到底这三年来她经历什么才把她变成毫不动容、冰冷疏离的模样?
怪不得,他在上清观见到她时觉得她缺乏生气,原来这就叫“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早先一刻比他的心先死去!
他的阿姊,已然很平静地疯了。
萧偃从腰后抽出马鞭,对着奄奄一息的陆仁一道一道抽去。
夜色笼罩的林间有一点点月光漏下,呜呼哀哉的惨叫声渐渐止息,被捆在树干上的尸首已经血肉模糊,白骨嶙峋。
他根本没细数一共要抽多少鞭才能把人活生生抽死,才能把一具尸体抽成被野兽啃食后般狼狈,他只知道此举仍是难以泄心头之恨!
马鞭被他丢弃,一拳打在比碗口粗的树干上,绿树颤抖不止,抖落他一身的枯枝败叶。
他似是不觉,一拳,又一拳,直到手背鲜血淋漓,木屑深入血肉。
不够痛,比不上此刻心痛。
萧偃抬头,寂夜星空月高悬,传说天神居于天宫,若是世人虔诚礼拜,天神便会满足世人的愿望。
那么他呢?
他一个满身杀业的人,若是求诸天神佛,祂们可会把他的阿姊,他的明月还回来?!
星河沉寂,天穹不语。
萧偃哂笑,有朝一日他竟也会求神拜佛?
只是连他也说不清,他到底是笑自己,还是笑尚未显灵的神佛。
真是疯了。
神佛若是不渡,那么他就来当翻涌血海之中一艘航船,他的阿姊,他来渡。
鄂国公府,且待他踏平!
*
日出之时,天光熹微,洛都城门大开,萧偃不紧不慢地打马回城。
半个时辰前,作恶多端、谋财害命的霸天虎等人已被处理干净,而已成一滩烂泥的陆仁被萧偃割下头颅,他唤来豢养三载的鹰隼,鹰隼趁着天色尚暗,领了他的命振翅而飞。
萧偃策马回金桂巷旧宅,更衣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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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眠几刻,今日无朝会,待到隅中,他亲自前往鄂国公府拜会。
鄂国公府的门庭豪阔,大门开启的一瞬间,雕琢精美的影壁被萧偃尽收眼底,福禄寿三仙,他陆家配得上这彩头吗?
他唇角轻笑,姿态悠闲不迫,连指引门房都觉着年纪轻轻的萧侯当真好脾气,一点都无沙场悍将的凶戾之气。
待至内院,外门的阔气高贵丝毫不见,反而是仆从心神不宁,惊恐连连,人来人往地奔跑疾走,让这名门朱户的院落显得杂乱无章。
“不知发生了何事?是萧某拜会陆公爷的时机不对么?”萧偃顺势拉住一名仆从问话。
他神态虽散漫,但凤眼锐利,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叫那人愣怔了几瞬。
仆从尚不知此人身份,便瞧向身后的门房,那门房眼神暗示他,待他瞧见金蹀躞,才知此人乃舞阳侯萧偃。
他在十月底的天里突然生出一层热汗来,支支吾吾道:“府中发生了些时事,请侯爷稍后,小人去向公爷禀报。”
“难道是宅中私密之事,本侯探听不得么?若是这般为难,那本侯只能打道回府,改日再登门。”
话音未落,仆从心头忐忑,他万万不敢擅自做主替陆朴拒舞阳侯于门外,只得道出实情,求舞阳侯留下,以待陆朴前来料理。
“府中确发生了意外之事,徐夫人得了急病,正四处寻医。”
萧偃心知计成。
天未明时,鹰隼送来陆仁头颅,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徐夫人见陆仁头颅,便知自己计谋被人阻扰,功败垂成。
她深夜见此惨状,头颅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鄂国公府,唯有鬼神之说能解释,她做贼心虚,八成是失心疯了,至于那剩下的二成,则是为了逃避陆朴的追问而刻意装疯卖傻。
无论真疯假疯,她都不可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做鄂国公夫人,到时候萧偃也不介意送她一程,早做了断。
那个秘密也将永远被埋葬,他的阿姊不必再因此事而难堪。
萧偃目光越过前厅望向后宅,却发现面色不佳、心绪不宁的鄂国公陆朴正赶来,抬手示意仆从将萧偃请入正厅,端茶倒水。
不愿暴露家丑的陆朴坐于主位,强掩疲惫与烦躁:“不知舞阳侯到访,老朽有失远迎。”
“不敢劳陆公爷亲迎,萧某今日前来,是为致歉。”
言辞之间颇有几分谦逊与歉意,但未约定时机,未手提歉礼,没有半分真心道歉的模样。
萧偃那双长得极勾人的凤眼淡淡扫向满面雷云的陆朴,开门见山道。
“前日萧某带人前往上清观,将公爷派驻的护卫都换下来,我阿姊已非陆家媳,担不起国公的爱护,既然我这个弟弟有命活着回来,便自作主张替陆公爷做了决定,还望陆公爷见谅。”
陆朴早已经知晓此事,只觉底下人办事不力,为了挽回些颜面,严词道。
“李氏入我门三载,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府内上下皆敬重爱重于她,只是我儿福薄,消受不起。我赠她财帛护卫,无非祝她来日嫁个好人家。不过萧侯为她义弟,既然已插手,我也不便再置喙。”
弦外之音便是黄毛小子不知规矩,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陆公爷心胸开阔,不计前嫌,萧某还要多谢陆公爷金口玉言,若将来阿姊的好婚事有了着落,必来登门拜谢。”
萧偃似是不懂暗示,起身拱手,拂袖而去。
陆朴望着萧偃离去的背影,心头浮现一计:萧偃如此珍视李宴方,不如以其为饵,诱他入局。
13. 克制
萧偃返回金桂巷旧宅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站在门口与邻里寒暄的慕容修。
人来人往的巷子内出现一位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引起不少人好奇,恰好慕容修是个舌绽莲花、毫无架子的“江湖骗子”,极快地与路过的百姓打成一片。
“你怎么来了?”萧偃下马,掏出钥匙开门。
慕容修送走正聊得火热的阿婶,满是笑容的脸突地一变,咬牙切齿道:“萧兄弟,你知不知道你从院里搬走之后,沾你的光才得占方寸四壁的‘小跟班’就被扫地出门,睡天街!”
他知萧偃不欲暴露身份,便把进奏院的“进奏”二字抹去,把“幕僚”换作“跟班”。
进奏院不至于要给萧偃身边的人脸色看,虽然话夸张了些,但慕容修自知那里并非长久容身之处,故而来寻他,跟邻里们闲话的时候,只说自己是他在北境结交的故友,上京前来投奔。
萧偃推开旧宅大门,引着慕容修入院,慕容修打量一番。
“主屋定为令尊萱堂所居,东西两侧一大一小的房屋当时你们姐弟一人一间,看来我是逃不掉睡大街的命运了。”
萧偃白了他一眼,这人虽有时颇不着调,但眼力见儿并不差。
“怕你睡大街冻死,你出城去住我进城前租下的房子,亲卫也暂居于院内,还能顺便保你安危。”
慕容修一脸动容,差点就痛哭流涕:“要不是怕伤了萧侯的颜面,我恨不得日日去催促工部,让他们尽快把太后赏赐你的宅邸修缮好,唯有萧侯住得舒坦,我才能在这洛都‘白居易’啊。”
见萧偃不接话茬,慕容修又道:“催得快些,令姐也能早日下山,不是吗?”
慕容修已经摸清萧偃的脾性,同一件事以他的角度说来,他未必在乎,但是换成他阿姐,他便在乎。
慕容修倒是乐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人能管束着他,真乃奇事。
为了让自己早日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慕容修果断把李宴方搬出来。但兴致不高的萧偃面色变得更为凝重。
心思活络的狗头军师心道:坏了,这一把双刃剑,第一道口子怕是要先割着自己。
但这把剑没砍下来,而是砍到心力交瘁的萧偃身上,他苦叹一声:“宅邸最晚在年前交付,还余一个月的光阴,只是……我尚不知如何面对她。”
更何况,朝夕相处。
来龙去脉他已弄清楚,本该高兴,却十分无力,他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回来,若是早些回来,阿姊便不用遭此劫难了……
至于将来,他徒然生出望洋兴叹的辛酸惆怅。
慕容修揶揄道:“这不符合你惯有气性,想必是‘关心则乱’,倒不如说情爱一事最是磨人,让一位常胜将军吃了败仗。”
自抵达洛都以来,萧偃在慕容修面前从未回避过他对李宴方感情,慕容修便懂得他的势在必得。
且按照萧偃的性子,将来定要风光大婚。凡尘俗碍,于他而言不过过眼云烟。
但萧偃此时此刻的退步迟疑反倒让慕容修坚信了他用心之真与用心之诚,他对李宴方的情意,绝非一时意气所致。
“欲,是进攻;爱,是克制,”慕容修摇头又点头,“哎呀,我慕容修真是天才军师,一不小心就窥探到感情的真意……”
慕容修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却误打误撞下对了判词,萧偃瞧他那得意的模样恨不得把他丢出门外,让他睡大街。
萧偃反唇相讥:“你一个未经情爱只懂钻书缝的家伙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你懂什么!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心烦意乱的萧偃打断他即将开始的侃侃而谈长篇大论,安排了个差事给他。
“我看你是闲得慌,城西有楼名为四和春,据说它地下有一鬼市,专做见不得光的生意,我怀疑外贼是以四和春楼为据点,你去查一查。”
慕容修闻声后立刻收敛了志得意满的小神情。
他们早在抵达洛都之前便追查这一条线,但是对方做得实在隐秘,好几次找到线索都立刻被斩断,若是真有一个阻隔“人间”的神秘鬼市,那么极有可能就是藏污纳垢之所。
“得令。”
慕容修正要出门,一头撞上前来报信的亲卫,那亲卫步履匆匆,神色严肃,约莫是要事。
那亲卫道:“上清观传讯而来,今晨卯时,李夫人遇袭……”
“什么?”萧偃匆忙起身,急切道,“我去看看!”
说罢,身形如被狂风卷吹一般踏出了门。
*
一夜的光阴,足叫萧偃查明真相,除去陆仁,设计徐熙,掩盖秘密,但也足以叫上清观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心动魄。
萧偃快马加鞭至上清观时,紫电已率人在院前跪迎
“属下等无能,险些铸成大错,请主子责罚。”
紫电等人清楚,主子何等看重院中的女子,他们差一点就得提头来见了。
唯有山间风声不辨情状,依旧来去吹拂枝桠,弄出沙沙响声。
正在紫电等人焦灼地等待发落,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如冰击翠玉的嗓音。
“如萧侯先前所言,紫电等人的职责是守护我的安危,既然我无事,你又何必惩处他们几人?”
李宴方自内院中走出,如乘风而来的仙子,身姿翩然,步伐轻盈,她依旧一身素衣,只不过头上不再戴绢花,而是在发髻上缠了一条缠枝兰花纹的云水蓝色丝缎,再别以两支云纹羊脂玉簪。
她无恙,加之那多惨白的绢花已无影无踪,这倒让萧偃心情好些,想到将来紫电他们与李宴方打交道的时间不会少,故而卖一个人情给她也是极好的。
“既然李夫人开了金口,就免了吧。”
紫电一行人齐声道:“谢李夫人,谢主子”。
他阔步上前,行至她身边:“听闻阿姊在审问那几人?”
她点点头,转身:“有些事我要与萧侯说明。”
萧偃心仿佛被揪紧,阿姊莫不是眼见东窗事发,要将旧事给他说明?
那该叫她多心痛?
他宁可不要亲耳从她口中听到一言一行的事情经过,这不也是把他架在烈火上炙烤?
她痛,他势必会跟着痛。
可若是他承认已知缘由,岂不是更叫阿姊难堪?
不过三两步,他心中的思绪已经纷乱,他身形微顿,颤声打断:“阿姊,不要叫我萧侯,好不好?”
李宴方停步,侧过身,言中不辨喜怒:“好啊,萧凭陵。”说完便头也不回往看押贼人的小屋走去。
屋外有两位守卫,见主人至,恭敬地请人进入。
那为首的已经在李宴方审问后被敲晕,如今萧偃前来,守卫泼了一桶冷水,将为首的弄醒。
“将你所行之事从实交代。”
李宴方冷冷开口,立于他面前。小头目抬眼,那一股被毒蛇猛兽盯上的恐惧感和窒息感再度袭击心神,肝胆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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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头目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她一个清冷似月宫仙的美人,下手竟然如此狠辣,最初他存心隐瞒,但他话音刚落,她便让守卫齐整地剁下跟着他、一起做事的弟兄们的右臂。
三条血淋淋的臂膀落地,头目才知她一旦识破,连反问与听人辩解都不屑,竟然是直接动手,比道上的某些人物还心狠手辣。
他只得招供,此时更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胆颤心惊地据实复述。
“两日前有人在四和春楼鬼市与我做了一单生意,买凶杀人,价格是二十五两金。”
“那人的目标正是眼前这位夫人,提出的要求则是让她死在上清观,伪造成贼寇入室、杀人夺财的假象,还告诉我等这位夫人拥有的地契、金玉等财物,得手之后,尽归我等。”
“只是雇主在鬼市中都遮掩身份,有鬼市作保,我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
“雇主要求我们今晨夜里动手。我们从隐蔽的小道爬上山来后就在上风向吹迷香,一炷香后我们以为守卫都被迷倒了,就进入院落中准备灭口,却不想守卫都是佯装中计,打得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以首触地,磕得砰砰响:“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小儿,在鬼市中替人卖命皆是生活所迫,求两位大王开恩,饶小人一条生路吧!”
小头目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女大王心狠毒辣,就是不知道新来的男大王是否心地善良,他渴盼着男大王能留条活路。
可稍稍抬头,他就见到一双如寒冬日光一般的眼瞳,光芒刺目却不带半点温度,那一张俊朗似玉琢的脸更是覆满寒气与杀意。
小头目目光与他触碰的瞬间,便胆寒地低下头,只觉身上寒衣单薄,捱不住这入骨的冷意,唯恐这两位大王一合计就下令把他大卸八块。
他将头埋得更低。
萧偃嘴角抿得极紧,若是他不早一步把守卫全换作自己的亲卫,那么今时今日,见着的岂不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心头的侥幸后怕、愤怒仇怨接踵而来,汹涌的情绪下,差点叫他当着阿姊的面把小头目的头拧下来。
他寒声道:“北境为防外敌入侵连年征兵,你四肢俱全,懂些三脚猫的功夫,若前往,军饷供你糊口不在话下,但你到底是怕死而已,所以投鬼市做杀人放火的勾当。”
“心怀鬼胎,满口谎言,拖下去斩了。”
亲卫得令,将头目拖走。
萧偃心忖,应当同是徐夫人买的凶,源头、办事时机所差无几,只是徐夫人太过急切,尚不知上清观的护卫早已经被他换掉。
但心头疑惑升起,这两批人是否知晓彼此的存在?那件事的知情人究竟有多少?萧偃暗握紧五指。
此时,小屋内只剩李宴方与萧偃二人。
“萧凭陵,多谢你,若是无你,鄂国公府的护卫再与杀手内外勾结,我若要应对想必不易,倘若运气稍差些,只怕已经身首异处,让人拿去交差了。”
她微微侧身,疏离冷淡的面容上有些许柔情。
萧偃一听,心中柔波泛起:“阿姊莫要言谢,阿娘说我们姐弟要互相扶持,不是吗?”
李宴方轻叹:“你聪颖拔群,见着这一遭也当明白,鄂国公府有人要取我性命。我想也该是时候分道扬镳,免得你受我牵连。”
屋内寂静无声,良久,萧偃蓦地发笑。
“阿姊言辞郑重地来感谢我,就是为了要和我划清界限?让我知晓歹人计划,就是要我知难而退?”
14. 捆绑
四下无声,眼前人呼吸的一张一弛都显得格外突兀。
沉默得太久,久到李宴方心里起毛,她确实不愿意初归洛都的萧凭陵扯入其中。
既是不希望鄂国公府内那些腌臜事叫萧凭陵知道,又是因他木秀于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越来越摸不透萧凭陵的脾气了。
难道男人都那么变化无常吗?陆韫之尊严受损,也算能猜测推断,敬而远之,那么他是因为什么?
萧偃若是知晓李宴方在将他与陆韫之比较,只怕心中仅有的委屈都要彻底变为滔天怒火,他本来只是觉着,他一腔真情地要与她同生共死,而她竟然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她不知道两人注定要捆绑在一处。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离开你,”他狠狠地哼一声,“献捷当日夜里,太后于麟德殿设宴,宴上我已将易名之事呈告,太后并未动怒,那时鄂国公陆朴亦在场,早已知你我二人关系,现在才说要撇清,太晚了。”
比她高半个头的萧偃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欺身过来,咬牙切齿在她耳边低语。
“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之中一人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我与阿姊必然一道赴黄泉,尸骨被丢弃在乱葬岗中,夜里一齐等着被野狗刨!”
生不能同衾,死得以同穴,倒也算善终。
李宴方耳边盘绕着温热的气息,但也回荡着森冷的言辞,让她一颗心止不住的轻颤。
那要如何?叫他杀了陆朴以绝后患么?
若是问李宴方有没有私心,当然有,她巴不得陆朴死,这一趟刺杀就算不是陆朴亲自指示,也定然是鄂国公府所为,只有陆朴和徐熙都死了她的旧账才不会有人去翻阅。
但北境战事未绝,朝野内若是出了大案必然掀起风波,他要是因此被牵扯进来,坦荡无量的前途只怕要生岔蒙尘。
李宴方长叹,最近的事情来得太急太密太纷乱,若是他早一些回来,或者他不改名行事,她便能另作布局。
可人算不如天算,鄂国公府的人才不会多给她几日弄清楚,那陆仁巴不得早些欺到她头上来了……
她既悔且恨:“你当初为何更名?此事本该转圜余地,陆韫之不死,也不至于陷入不死不休的地步。”
李宴方细长黛眉纠结成乱麻,秋水瞳中波澜兴起、仇怨百转的样子被居高临下的萧偃尽数收入眼底。
他本因为李宴方不信任他的真心、质疑他的能力而愠怒,如今见她大大方方在眼前提及陆韫之的死,便知她不欲再瞒他此事,心海中澎湃的怒潮渐渐退却,抿死成一线的唇角也恢复了笑煞春风般的风流意态。
他轻声,一点似有若无的缱绻缠绵之意藏于其间:“‘偃’是范国公赐字,那时我只是军中小卒,无由拒绝,久而久之军中便以此为名,传回来的自然也是萧偃二字。我以为阿姊会从战术上认出我的,这些法子我们很早以前就讨论过,批亢捣虚之法。”
萧偃其名自收复应州、莫州之战后威扬,在这场战役中他使用批亢捣虚的战术,即为扼住敌方要害,避实而击虚。
他率三千人马避开驰援莫州的北戎援军,以高强的机动性转扑相邻应州,从而使援军出援应州,他在应州山地之中将两万北戎人马伏击,北戎援军受大挫,进而使围困的莫州范国公一举拿下莫州,他乘胜追击拿下应州,待莫州援军至,两州互为倚靠,进而攻下青州、云州。
李宴方听完,五味杂陈,淡然且无奈道:“有一则轶事,宋朝嘉祐二年科举欧阳修担任主考官,见《刑赏忠厚之至论》鞭辟入里,字字珠玑,本以为第一,但念及其可能为学生曾巩所作,为避嫌求公,便定为第二,谁知放榜之后才知为苏轼所作。”
她一抬眼,对上萧偃似懂非懂的眼神,略带怨怼不忿。
“我可不敢像欧阳修一样,瞧见个出色的人物就以为是自己的阿弟,欧阳修名垂千古,而我有什么?到时候弄出笑话来,岂不是成了全洛都的笑柄?你若寄一两封家书来,便什么事也没有了。为何不寄家书?怨恨我么?”
萧偃凝望她,回想起三载的远去,他清楚记得自己怀着一股怎样深重愤恨北上,那几乎成为他对抗刀枪利刃的护身软甲,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风风光光地活着回去,让她后悔。
可是洛都变化的战局比他预想的更为残忍无情,她被卷入其中,待到他凯旋封侯之时,一切设想都无法践行。
是他后悔了,他应该早些告诉她,如此,陆家也不敢再将她视为好难捏的软柿子,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后悔了。”他沉冷的嗓音中有明显的涩意,不通达,凝稠,微苦。
“罢了,都过去了。”
李宴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他那一双幽深、冰冷,饱含莫名情绪的双眼,她想,他就是怨恨她的。
她并非沉湎过去之人,眼下鄂国公府已经留不得她了,虽然短期之内不见得会再起风浪,但长久之计总要考虑,唯今之计只有杀掉陆朴徐熙才能彻底杜绝后患,可堂堂鄂国公与其夫人,那么容易露出破绽?
况且,她还不能为私仇把萧凭陵彻底拉进去,如何把握尺度也是需要头疼的问题。
她与萧偃各自思量,都觉得眼下并非坦诚的时机,互不透露,而萧偃是想如何进一步获得李宴方的信任,斟酌道。
“那杀手提及的四和春楼,我瞧着有蹊跷,先前我追击潜入洛都的北戎贼寇,三番几次都失去音信,一想到这洛都内还有我不曾知晓的暗处,便怀疑起来。”
“北戎破天荒地要和谈,想必不安好心,你多留意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宴方想起不久后会有北戎王子前来洛都,便知这洛都的天怕是要风云骤起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萧偃右手中变出一物,被他托在掌中。
“什么时候受的伤了?”
李宴方似是不曾看见他手中的半块玉珏,只将横亘掌心的绷带看在眼里。
萧偃突然做贼心虚,这样的小伤,他几乎已经忘了,但阿姊应当还不知晓陆仁已死的事情,他决计不能在这时和盘托出,垂眸道。
“练拳的时候不小心的。这半块玉珏是动用亲卫的信物,我把它交给阿姊了,接下来,我要遵循太后的旨意扩充飞捷军,只怕会忙得脚不沾地,阿姊有了它,大可防备鄂国公府。”
“那是你的人马,我不能堂而皇之地拿来,更何况它在我手中,你怎么办?”
萧偃本想一步试探阿姊对他的接受和信任程度,但她拒绝也是他意料之中,继续说服她:“放心,他们认我的脸。阿姊,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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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拿了去吧,我只是担心陆朴那老贼下绊子。”
李宴方无奈摇头,也是诧异,这样一个在沙场上独当一面的人竟然还能这般胡闹:“未必是陆朴,将来或许是旁人了,我遇袭的事情必须压下。”
萧偃幽深的黑眸一沉,瞬间懂得李宴方的意思,暗道阿姊的心思转得果然快,将来极有可能有人将舞阳侯与鄂国公府之间的矛盾挑起,而孀寡的李宴方就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替罪羊。
发生在陆家的事情真相如何无人在意,但为了达到某些目的,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加之北戎王子将至,朝中多少人明里暗里要对此次议和下功夫,这股邪风只会愈演愈烈。
“那阿姊为何不接下,也好替我筹谋一二,免得我有疏漏,叫人捡了便宜。”萧偃穷追不舍。
李宴方结舌,她本该接下。
可是他越是热情,越是坦荡,越是不顾一切,她就越是担忧,越是拘谨,越是退避三舍。
这种疯狂蔓生于胸腔中复杂的情绪如千万条藤丝缠绕着,叫她无法抽身而出,做出判断。
“来日再说吧。”搪塞,回避,她落荒而逃,快步走出小屋。
被甩在身后的萧偃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眼里有落魄,更藏有不甘。
*
李宴方枯坐于书房中,长桌上研好的墨早已干枯,她已然忘却自己要做什么,只剩下心烦意乱。
照清昨夜为保护她受到些惊吓,现在补眠休整去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无人瞧见。
申时,何梦华上山来见她,她才从屋内走出。
“宴方,来,看婆婆给你挑的绒花绢花。这是浅蓝的芍药,这是淡青的竹叶,这是紫玉瓣、白银芯的兰花……”
自上次相见那一番话后,何婆婆依旧把李宴方当作金桂巷中的那个小女孩,她见不得李宴方整日披麻戴孝,失了神采。
何梦华放下绢花与其他李宴方交代购买的物什,看着李宴方挑出那一朵芍药,摸索着自己簪在鬓边,正衬锦缎的颜色,她忍不住夸道。
“宴方,你才二十四,有的是青春华年,来日的路可还长着呢。你见着凭陵了吗?昨日我还在你们老宅哪儿见过他,高大威武,可出息了,他一回来就把老屋收拾妥帖,还是和以前一样勤快啊……”
李宴方不知萧偃还回了老宅,只道:“他来看过我的。”
心底涌出歉意,何婆婆真心实意待她,将她当作自家的晚辈,可她这一次却是在利用她。李宴方最初说要绒花,只是为了瞒过萧偃,从而获得她真正需要的剪子药品等物。
李宴方过意不去,便有心提醒她远离纷争:“婆婆可知四和春楼?”
何梦华利索答道:“晓得呀,城西那个酒楼嘛,偶尔有西域的胡人前去兜售香料,我也替贵人去采购过,进进出出我熟得很。”
“胡人?”李宴方黛眉微拧,“何婆婆近来还是先莫前去,北戎在北境吃了败仗,现在来谈议和,只怕居心不良,加之四和春楼还有胡人在,小心他们勾结在一处。”
“也不要让别的婆婆姊妹们去了。”
“还请婆婆记住不可对外声张!”
何梦华真心关切她,其他的卖婆梳头娘子也曾替她打探过消息,她既然知晓,提醒她们一声也是应当的。
15. 交易
是夜,星河暗淡,明月藏行。
屋内漆黑一片,只留下家具物什那冰冷突兀的轮廓暗影,鬼气森森。
可萧偃却能清晰地看清李宴方脸上一丝一毫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横眉冷对,面容不悦。
大概是因为靠得极其近,两人的呼吸喷洒在对方脸上,那连绵不断的气息化作勾卷的烟云,将他胸口呼之欲出的念头彻底勾出。
他更近一步,吻住了李宴方紧抿成一线的丹唇。
干燥接触干燥,柔软印及柔软,他用微带笑意的唇一点一滴地去融化她死守关隘的唇。
她要推开他,但他变本加厉。
唇亡齿亦寒,攻陷初阵的防御,长驱直入,横扫千军。
连天战火喷啸着在心中压抑许久愤怒不甘与烙印在每一寸骨骼里的思念爱恋,喷涌而出的情绪再度化为燃烧的燃料,火势愈演愈烈。
灼烧了许久,终有尽时。
她颤抖的睫毛,如鸦羽遭寒露,在冰凉刺骨的眼泪中扑扇着,挣扎着。
那一双秋水横波的瞳,直勾勾地盯着他,昭彰的厌恶与疯涨的痛恨在其中泛滥成灾,猩红的眼周充着血,血色淹没黑如曜石的眼珠,澄明秋水在一瞬间化作汪洋血海,浪不平,仇难消。
萧偃抵住她的额头,如蝤蛴般优雅颈项被他掐住,开弓横枪的手,斩将夺旗的手,充满力量也沾满鲜血的手,死死地掐住她。
她无法喘气,面色因而变得惨白,瞳孔中充着血,被他擒拿住,按在地狱开门的边缘。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总要拒绝我?”
她寒若冰霜的脸矜傲的扬着,血瞳里的憎恶痛恨是无声、无字的控诉与诅咒。
这一眼,比酆都阎罗手中的判笔更无情,更不可避不可逃。
他沦陷于倾尽毕生都无法逃脱的绝望与悔恨。
他先一步坠落于地狱业火中,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无求超脱。
萧偃正在品尝业火炙烤的折磨滋味,但醒来的时候,只有旧屋内深夜的冷意在攻击他的皮肤。
这癫狂的梦境来得莫名其妙,却尤为真实,像极某种先兆和预演。
他一定是疯癫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八个字浮上心头,拧成一股,变成鞭笞他孝义廉耻的绳鞭,狠狠抽下,抽的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萧偃起身,推开房门,旧宅的院落如今已空空如也,在黑暗中,他不需要规避任何障碍就能走到主屋,主屋被隔断为三间,处于最正中的是正厅,两侧则是书房与爹娘的寝居。
他迈步走向空荡荡的寝居,他对娘亲的最后印象停留在这里。
那个大雪纷飞的白昼再一次闯入他的记忆中,病气缠身的阿娘在阿姊出门后,虚弱地拉住他的手,抱歉说道:“凭陵,是我和你爹对不知你,把你接来,却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不是的,阿娘,没有你们,我就没有家,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夜太静,捉摸不到半点当年遗留的响动留音,他直面床头跪下,愧疚难当,心如刀割。
梦境叫他汗颜,叫他自卑自厌以及自弃。
如果阿娘知道他对阿姊产生了这等卑劣下作的心思,她会如何看他?
阿爹呢?抄起家里的扫帚将他扫地出门么?再狠狠地骂他一句:白眼狼,不孝子?
十几年视如己出的养育之恩换作一句“引狼入室”,悔不当初。
那时候,他就没有家了。
他该如何解释感情变质的前因后果,他又该向谁祈求这一份几乎得不到的原谅?
最激烈的变化是在他得知阿姊订婚消息的那一日。
阿娘去后,阿姊代笔书画挣银两,而他则是去邻居铁匠铺子家替人做工。
他知道阿姊为博名声去参加了洛都文人的一场诗画盛会,却不知道一场盛会成为阿姊婚事的伏笔,直到数月后,鄂国公府的订婚之礼被抬至院落中。
他的阿姊要嫁人了。
她会组建自己的新家庭,有她的丈夫,未来还有她的儿孙,尽管她的儿孙会叫他一声“舅舅”“舅爷”,但他不会与她们生活在一起,他不是她最亲近的家人。
他无法目睹有人与阿姊的关系,比她与自己的更密切。
他不能接受他的家只剩他一个人。
不行,这绝对不行!
早有什么在日月流转中长入他的筋络,深入他的骨髓,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旦被剥离下来,只会让他血流如柱,生不如死。
少年的萧凭陵第一次明白奔腾在血管内、咆哮在胸膛里的作祟力量叫占有欲,这让他感到无比可耻与羞愧。
他就是离不开她,他承认了!
于是他豁出廉耻问她,她义正言辞地拒绝。
有一股自卑从心里悄然发出,比躲藏在泥土里的野草籽更隐蔽,也更充满生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注1)
那时,他总觉得阿姊看上陆韫之,是因为陆韫之出身高贵,才华横溢。
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建功立业,她的眼里便也能装下他。
阔别三载,他归来时已是战功彪炳,荣誉满身,可她又拒绝了他。
怎么会呢?
阿姊,你为什么就是不要我?
你甚至连信物都不愿意接下,我哪里不够好?
你总要告诉我。
得不到答案的他在梦里变得癫狂失控。
萧偃仰头长叹,这一夜终究无法安眠,这一生又该何去何从?
*
洛都城郊,雒水悠悠,山林葱葱,如长幅画卷的青山绿水之间缀落着官宦富豪们的别业,以供修养游憩之用。
园中亭台楼阁嵌落于山石错落之间,苍古幽邃;芳馨草木蔓生于水畔石台,妙趣横生。
自园外引进的活水于亭下潺潺作响,池中枯荷已失夏日风姿,只余听雨残意。
在充满中原园林幽趣的画面中,有一人的周身气质却与其格格不入。
他闲坐于亭近水一侧的美人靠上,虽为坐靠,尤显得其姿体雄异,他神情俊爽,五官深邃,眉目间自有一股锐利之气,虽梳起中原样式的冠发,身着中原男子的袍衫,但出身异域而自有的神秘感难以掩饰。
有一人于他身后的游廊中缓步而来,正是陆朴。
脚步很轻,却足以令他回首:“听闻贵朝新册封的舞阳侯竟是国公儿媳之义弟,这层关系旁人可求都求不来,国公是否后悔答应了本王的合作?”
大半个月前,北戎王子那木拓扮作西域的胡商混迹于商队之中,来到洛都,只不过他迟迟未进城,而是成为了鄂国公陆朴的座上之宾。
一头北方草原上年轻的狼,一只洛都城里的老狐狸,狭路相逢,一堆眼,便知对方想要什么。
正如此刻,那木拓虽是问陆朴是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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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之意,实则是在质疑,陆朴与萧偃有这层关系在,他如何继续保持信任与陆朴合作。
“老夫正为此头疼,”陆朴走近,负手于停中,极目远眺,“不久前我儿亡故,而后发妻发病,已叫我痛苦难言,而在近日我搜集我儿旧物,发觉有异,兴许我儿病逝乃儿媳李氏所为,莫瞧李氏花容玉貌,却心如蛇蝎,歹毒狠辣。”
言之凿凿,似有铁证,然而这些都是他的猜测。
家中异常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还一个两个都避开了他的耳目,绝非巧合可以解释,这本就令他不快,为了在那木拓面前与萧偃撇清关系,他不介意给李宴方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国公的意思是李氏谋杀亲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木拓显然不相信这个说法。
陆朴当然不能说因为儿子陆韫之不能人道,不配为人夫,故而引起李氏的厌恶以除之而后快,可若是李氏为此除去陆韫之,徐熙为何会帮她遮掩?
他正欲审问徐熙,徐熙却突发疯病,大夫称其乃丧子之痛所致,想要恢复十分困难。
他只能语焉不详地道:“我儿死后,李氏自请前往上清观祈福,那时正巧萧偃回京,次日萧偃便不顾老朽的面子将公府的护卫全部换成自己人,这其中定有古怪。”
那木拓虽然才二十二岁,比起陆朴这只老狐狸来还差些火候,但自小生长在王庭,头上还有长兄叔父压着,他不得不长起心眼,学会算计,对方的弦外之意不难猜出。
陆朴这一番话暗指两人勾结杀害陆韫之一事,听起来倒像是街头巷尾暗传的奸夫□□合谋杀夫的小道消息。
他心底嗤笑,看来晟朝的鄂国公竟然与嚼舌根的老夫一样。不过此事若是真的,这毒蛇倒是比中原的娇花更特别。
那木拓正声道:“国公的意思,是萧偃暴露了软肋,可依此设计?”
陆朴老眼微眯:“王子果然人中龙凤,一点就透。”
“人中龙凤不敢当,本王不过是带着礼物来同晟国交好的一个生意人罢了。”
“王子所求,实也不难。”
陆朴早与他谈妥条件,那木拓先前曾言,十四州之地有黄河泛滥,北戎乃马上英豪,不善治水,故而十四州可完璧归赵,但北戎亦不做亏损生意,归还十四州的条件便是每年献上岁币锦缎茶叶等财物。
北戎人连年南下劫掠为的就是大批物资,提出这等要求也在陆朴意料之中。
而交易最难达成的地方,是那木拓必取的一物——萧偃首级。
北戎要报四州被夺之仇,在北戎人眼里,他们能以地换财,但绝不能容忍南方的羊群里杀出一匹狼来,占了他们的土地,咬死他们的同胞。
那木拓为人爽朗,听见陆朴豪言,朗声笑语道:“公爷是以为萧偃很好杀?那么公爷所求将太后拉下王座,又是难是易?”
最初,那木拓询问陆朴为何与太后起了矛盾,陆朴坦言他效忠的是先帝高宗而非承天太后,近年来太后有独揽大权之势,他忧心晟朝易主,故有此意。
真真假假,无从判定,但那木拓要杀萧偃,要晟朝内部的政治动荡。
那木拓大气英俊的面庞上泛起笑意,无论哪一步先完成,于北戎而言,皆是大利。
此事虽危机重重,如涉火场,但火中炼有真金,他与陆朴这样的野心勃勃的冒险家,岂能视而不见?
注1出自唐代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16. 誓言
山中岁月悠长,李宴方每日抄经、读书,于山间行走吐纳,与金霞道人坐而论道,仿佛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她再无关系,渐渐习惯于“出家人”心无挂碍、清净自在的处境。
就连萧偃都不曾再度上门,李宴方见识过他的热情与坦诚,心道他冷静些也好,见护院的紫电等人安安稳稳地履行职责,也能猜得出他无碍。
她不必担心他。
只不过今晨在她出门之前,有一人到访。
张静真神色慌张地上门求见。
这是一名二十来岁的梳头娘子。她幼时为孤女,被何梦华收养,年纪渐长后,在何梦华的教导下做起梳头娘子,出入高门大户后宅替贵人做事。
李宴方早与她打过交道。
张静真一见到李宴方就扑通跪下:“求李夫人救命!”
李宴方眉心一拧,印象中的张静真是个极为八面玲珑之人,少有如此慌慌张张、不顾一切的模样,她开口:“快先起来,慢慢说来。”
张静真抬起头来,容色疲倦,肤色暗沉,眼圈浮肿,眼下青黑明显,显然昨夜未曾睡好。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何婆婆两日未归,我与姐妹们昨日去寻无果,今日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一封信。”
张静真从袖中将其取出,那是一封很厚重的信封,上面写着四个字——“李夫人亲启。”
何梦华的字迹算不上美观优雅,是仅能让人看懂的质朴与粗粝。
李宴方听她说过,她以前在幽州时,家里尚有几个闲钱,短不了她的开蒙,只是后来巨变发生,她逃难到洛都后再也过不上旧日的安逸生活,那时温饱尚成问题,何况读书练字?书法的童子功就此落下。
李宴方接过,拆开,里头是十余张信纸叠成的一封书信。
何婆婆年纪老迈,视物不清,写下的字体比普通人书信中大得多,李宴方粗略浏览了前两页,粗大的字迹入眼,她读取的信息越多,心便越凉,一股担忧从心头窜起,直击脑门。
张静真说,何婆婆已经两日不着家……李宴方还未看完全信,忙让身边的照清唤来紫电。
紫电身影如风,须臾便至:“夫人请吩咐。”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替我送绢花上门的那位老婆婆的样貌?”
“小人记得。”
“那位老婆婆是我旧时巷中邻里,她于两日前,前往城西四和春楼购置货品,但一去便再无音信,你们兄弟几人可否前去寻找?”
紫电略一沉吟,主子交代过他们几人全听李夫人吩咐,寻人一事不算为难,何况李夫人强调此人为旧日邻里,主子必然也知晓、关切,故而他点头应下,打算前往城中时顺道告知主子。
张静真见李宴方二话不说派人去寻找,紧揪的心松了一两分。
而李宴方捏着信纸的手不断掐紧,宽慰张静真:“我让他们去寻了,你先回家候着,有消息我会知会你。”
张静真颔首,退出正厅。
待她走后,李宴方才流露出懊悔痛苦的神情,她安慰张静真的是假话,她如何不知两日一去,何梦华已是凶多吉少?可尚未得到确凿之前,她不愿意相信惨剧的发生。
她默然地颓坐在圈椅上,喃喃道:“我若是不曾告诉何婆婆四和春楼一事该有多好。”
这是何梦华的一封绝笔信,何婆婆似乎已经料想到,李宴方知晓会心生悔恨,所以早早写下这一封信。
她应是害怕指名道姓会为李宴方带来麻烦,全文用“妮儿”这个洛都大街小巷中长辈称呼女孩儿的称谓作为代称。
如此亲切,反倒让李宴方愧疚更甚,她将纸张再一次展平,细细读来。
“妮儿:我年岁已高,近年来时常忘事,可最不能忘记的是早年自幽州出逃的惨状。先是父亲和兄长在大门前堵住凶恶的北戎兵,娘亲和祖母带着我和妹妹从后门逃走,待跑远了,我就听到父兄的惨叫。”
“第一次离死这么近,那时我十岁,夜里还会做噩梦,在逃亡的路上见多尸体,闻惯气味,麻木之后也就不害怕了。”
“带的口粮不够分,祖母的腿脚不好,还在途中受伤,她说‘你们走吧,不要再带上我了’,娘就带着我们继续逃。”
“逃亡南方的路上,遇上了一艘船,但那船上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三人还未上去,北戎兵追了过来,娘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们姐妹推上甲板,可她却被北戎兵一脚踢进河里,她挣扎着游向船只,北戎兵一开弓,将她射成刺猬。”
“江水里全是血,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水面沉沉浮浮,她死不瞑目!”
“那一双眼睛恨恨地望着,送我们远去。”
“北戎兵对着船上射箭,船上的一群人慌不择路,把船弄翻,落水后我和妹妹被分开,北戎兵没有停下,水里死了一堆人,我找不到妹妹,后来在混乱中看见妹妹的尸体浮上来。”
“那一天,我的亲人都没了。我被水流冲走,上了岸,继续往南逃,途中遇上大晟的官在救济难民,我才得以活下来。”
“妮儿,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活够本儿了。我终于懂得祖母望着我远去的眼神,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如祖母一样做了一件我们认为正确的事。”
“仇不可忘,恨不能消,我后半辈子都在为如何活下去挣扎,却从未想过报仇雪恨,当有贼寇出现在眼前,旧日的画面一一闪过,我不做缩头乌龟,老妇亦有报仇心,老妇亦有报国志!”
一滴豆大的眼泪滴落于纸面,晕湿了“报国”二字,李宴方想起何梦华那日轻松谈及她对四和春楼的熟悉程度,那时她就该想到何婆婆生出去打探消息的想法。
何婆婆走街串巷十多年,在店铺高门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见过她,她前往反而不容易受到阻拦,不容易被人察觉。
两日未归,她是不是打探到了外敌与内贼勾结的关键消息才遭此不测?!
墨团晕开,险些晕花了“报国”二字,李宴方以袖轻拭墨迹,留下何梦华的一片丹心。
她翻至最后一页:“前路艰险,我若是去了,待来日幽州光复,莫忘烧香两束,告我亡魂,我泉下得知,便可安心。”
何梦华慈祥和煦的脸再度浮现于李宴方眼前,何婆婆曾说她亲人接二连三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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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亲缘淡薄,所以对街坊里的孩子们格外慈爱。
可李宴方呢?一句话,却叫疼爱她的长辈身赴险境。
她迟缓地从纸张上移开双眼,抬起头,山中骄阳正至中天,此时为日光最为灼烈之时,光芒万丈的日晖刺痛黑瞳。
在遍地达官显贵、才子佳人的洛都,一个在街头巷尾,替人买卖、梳头,做着杂活糊口的年老妇人,为蝇头小利四处奔波,她是那么的下等、庸俗,充满市井鄙气。
但在无人窥见的地方,她有一颗勇不畏死的报国丹心。
*
日昏山暝,飞鸟归入沉寂,李宴方在一片黑暗与悄寂中等待消息传回。
萧偃带着紫电、青霜来了。
李宴方终日无心餐饭,只喝了些水,她显得憔悴,失魂落魄,见萧偃前来,忙赶上去问:“有消息么?”
萧偃沉痛地闭上双眼:“派人询问后得知,前两日何婆婆确实去过四和春楼,只是何时出来,无人得知。亲卫便假扮商客前往楼内,一无所获。”
下一句话卡在喉头,极难出口,他强忍心痛,据实以告:“后来……在城外乱葬岗找到了何婆婆……她走的时候没受苦……”
一击致命,必然是在情急的情况下被发现,从而灭口。
萧偃早已见过太多死亡,却极少像这次带来难以释怀的伤痛。
压在李宴方心头一整天的猜测得到证实,巨石落下,激荡起千重巨浪。
她再也无法控制住情感,哭喊道:“她本来可以长命百岁的!是我,是我害了她,我不应该告诉她四和春楼有异动叫她小心,她那么憎恨北戎人,我应该能想到的……她为此豁出命去,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果真能借此击毁北戎人的暗巢,破坏他们的计划,想必何婆婆会快慰许多,可惜,这只是如果。
无功而返的一次牺牲,比成功暗淡,更不值一提,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九死一生而赴之、明知历经万险而极易功亏一篑,却依旧无畏不退,反而更显壮烈。
宣泄情绪后,李宴方心里空置,她无悲无喜,只剩麻木。
她的自责和懊悔都显得那么可笑,人死不能复生。
萧偃抢过话头:“是我,是我无能,反而让何婆婆身先士卒。”
身为行伍之人的萧偃肩负重担,他更无法忍受本该被他保护的何梦华遭此横祸。
他比她更自责,更痛心,那个前不久还邀请他到家里用饭的老婆婆,关切询问他在北境苦不苦的和善老人,在他的疏忽下,转眼间天人永隔。
可错已铸成,她与他都明白此事无法弥补。
“为了不牵连更多人,”李宴方想起张静真的面庞,她们梳头娘子绝不能再牵扯其中,“我们悄悄把何婆婆火化了吧。”
她抬首,泪光盈盈的眼中有坚定在闪动,她望着萧偃,似是发下什么重誓:“有朝一日,我们送她回幽州。”
“好,我们送她回幽州!”
李宴方和萧偃的第一个约定,关于何梦华,关于一场归乡的梦,是一个人的梦,也是成千上万人的梦。
17. 共犯
月升,夜沉,洛都城门早已关闭,就算是萧侯也无可奈何,因此这一夜,萧偃是留在上清观度过的。
白日里那一阵连绵不绝的钻心刺痛犹未消散,李宴方与萧偃二人均无心睡眠,一人抱臂靠在正厅门框一侧,一人席地而坐于厅前石阶上。
夜静,冬日山里几乎没有虫鸣,显得格外寥落。
倚靠朱门的李宴方蓦地询问:“你是从何时开始追查内贼的?”
“归京之前,十月初。我疑北戎派出谈和的王子提前一步到洛都布局,故而加快回京步伐,大军未至之前,我已在洛都布局。”
“什么?”李宴方诧异不已,念及此事涉及广大,“进来说,把门关上。”
萧偃失笑,附近无人,有的也是他的亲卫,有什么说不得的?但仍是听话地起身迈步。
“边将私自回京,类同谋反的大罪你也敢犯?”
他不会告诉她,追查北戎人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他为了早一步见她的一丁点儿私心,只是梦境的惩处余威依旧,他被三缄其口。
萧偃故意揭过:“阿姊,你决定报仇的时候都那么冷静吗?”
在李宴方开口的那一刹那,萧偃就明白她的意图,暗巢她要从查,内贼她要捉,何婆婆的仇她要报。
这天下大约再没有谁比他更懂她。
报仇?李宴方再度陷入仇恨中,阿娘那一句“恕人恕己”的劝解如雷般在她耳畔炸鸣。
不,这不可相提并论!
她曾经为报母仇,嫁入鄂国公府,她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落得一身狼狈。
可这一次,何婆婆的无功赴死如同午时的烈日,照彻那个被一己私仇而蒙蔽双眼的自己,洞穿她狭隘卑劣的、自私自利的灵魂。
她做不到无动于衷,抛于脑后。
她的手段若是能用在替何婆婆报仇上,替她实现归乡之梦上,那该多好?
“我当年嫁给陆韫之,确实存有报仇之心,也确实在陈家被彻查是添了一把火,只是……”
那三年又浮现脑海,她的心结又隐隐作痛,窝囊,真窝囊啊。
陆韫之是一根刺,扎在李宴方心头,亦扎在萧偃心头,他出言打断了李宴方的话:“回京后,我查过陈家旧事,鄂国公府当年亦有插手,只怕不止有你在做推手。”
“你说陆朴?”
“没错。他与陈同道几乎同时发迹,都与十七年前的二次北征有关,按道理说两人相安无事多年,应当无冤无仇,为何会在多年后参与到推倒陈家的谋划中?”
李宴方当时亦有疑惑,但见陈家没落,她恨不得落井下石,未曾放在心上。
此时思量过往细节,她道:“为了一封信,陆朴要确保那封信回到陆家手中,时至今日,那封信应当已被销毁。”
陆韫之专心修道,无心尔虞我诈,但他为了的陆朴青眼,与李宴方参谋,在这一过程中李宴方得到这一手消息。
她于厅中踱步思量:“这封信定然于陆朴所行之事、或将来欲行之事密切相关,否则过去十余年毫无动静,他怎么会突然在这时出手?当时太后要查陈同道贪污受贿,陆朴大可以作壁上观,为何要冒着被牵涉其中的危险行此下策?”
“只可惜,我没能看到那封信。”那封信连陆韫之都没见过,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阿姊,你想如何处置鄂国公府?”
萧偃询问,灯光自纱罩中透出打在他如美玉雕琢的面庞上,切割出一半平和,一半阴冷,他的杀意尽数藏在那半面阴翳之中。
“我听闻徐夫人病了。”李宴方并未直接回答。
“听说是思子心切,突发疾病。”萧偃给出鄂国公府传出的说辞,丝毫不提杀陆仁吓徐熙的一系列举动。
李宴方却认为是陆朴得知真相后,为将其休弃而作的铺垫,在此情况下,陆仁必然已经为陆朴所杀,泄愤出气。
而对于自己,早前陆朴已经怀疑她,派出公府守卫监视,在从徐夫人口中得知真相后是否会认为她为自保而杀陆韫之?
哪怕没有证据,陆朴也能疑罪从有。
萧偃回来后打断陆朴的计划,让暗杀她变得大有难度,但不代表陆朴会放弃。
若真如她推断的这般,只能先下手为强。
她心底蓦地窜出一股愁绪来,原来作恶杀人之事做多了,真会越来越顺手,哪怕她的初衷并不恶劣,仅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已。
“鄂国公的身份摆在哪儿,要让他老实消停并不容易,若要下手,只能下重手,否则一击不成,徒增麻烦。”
她一双精明犀利的眼望着他,黑瞳里分明传递着赌上前程与来日的冒险邀约。
“与国公府为敌会有麻烦,你确定要与我一道走一条不归路吗?”
萧偃无奈一笑,她到底是从不相信他?还是很在意他的前途?
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笑是带着不被信任、怕生出连累的苦笑,还是她终于决定与他一同踏上前路的喜悦?
“阿姊,你忘了吗?从我在太后面前坦白身世开始,你跟我就无法分开,我说过,要是来日你我之间一人犯下什么诛九族的大罪,我们只会在同一天上断头台,在乱葬岗里等着葬身兽腹。”
他像赌咒一般:“我们是共犯。”
幼时,少年,眼前,以及来日,注定是,永远都是。
“是,我们是。”
李宴方无法拒绝这个说法,她就算想和萧凭陵分道扬镳,鄂国公府也不会如她的愿,不如先了结外部诸事,再来厘清她与萧凭陵的关系,免得先被人摆一手,处于被动,再生事端。
既然萧凭陵这个唯一的九族都不在乎被“诛九族”,那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当年陆朴在二次北征中立功,继而拥立先帝登基,有从龙之功,要除陆朴,寻常小事未必动得了他,动得了他的只有谋、反、大、罪。”
最后四字从李宴方口中道来,已无声响。
萧偃锋利的剑眉一挑,完全会意,他的阿姊比他想象中还狠辣些,釜底抽薪的法子说来就来,毫不犹豫。
李宴方此刻如同手握生死的地狱判官,冷冷留下裁决:“若他不想反,就构陷他反。”
明明在谈血流成河的恶事,可萧偃的目光却在一瞬间绽出柔和来,这才是他的阿姊,不是那个冷漠的、空洞的、缺乏生机的阿姊,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目标明确的阿姊,哪怕她的初衷并不光正,那又怎么样?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作恶就一起作,要赴死就一起赴死。
他的杀业比她重太多,就算是跌落十八层地狱,也是他在下方垫着她!
萧偃再一次递出玉珏,这一次他手上的伤已经康复。
时过几日,她当接下了吧?
玉珏静静躺在手心,烛光照射,显出莹润晶华。
修长如韧兰玉叶的五指移来,比玉色更莹莹的指尖将其轻轻勾去,修剪得齐整的指甲在他布满细茧的掌中划过,留下如鹤羽轻抚般的感触。
李宴方将犹带温度的玉珏紧握于掌心,问他:“你带回洛都的有多少人?有名册么?他们各自擅长什么?”
他收回随着白羽飘摇远去的心神:“并无名册,不过阿姊若想知道,来日我叫青霜过来,他已将名册背熟。”
“好,”李宴方点点头,亲卫皆是身边人,不留名册叫人无法调查,是出于安全考虑,她明白,“你打算如何处置四和春楼?”
萧偃眉头微紧:“几次调查都已失败告终,不如放弃暗中调查的策略,待寻个由头,突击检查一番,由外突破。”
“此举并非不可,但四和春楼既然能在洛都做暗地里的生意,身后必有人物。”四和春楼的鬼市,李宴方先前都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做幕后黑手,她不自觉攥紧玉珏。
萧偃寒声道:“既然牵扯进胡商与北戎人,近来黑手必有动作,北戎。”
他点到为止,他回京时北戎不动手,说明北戎谋求的是更大的利益。
二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天色竟然已有将明之兆,萧偃问她:“阿姊可要安寝?”
李宴方摇摇头:“思绪杂乱无章,无心安卧。”
“那我们策马去郊原上看日出吧。”
他似乎来了兴致,言谈之间充溢着少年意气与跳脱雀跃,要帮着她把沉痛与忧愁甩至身后。
她几乎本能地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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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可今夜畅谈一整晚,他都未曾像先前相逢那般三番四次逾矩,进行一次又一次试探与逼迫,二人似乎变回正常的姐弟。
那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只是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许久未骑马。”
少时家境虽尚可,但终究无财力饲养骏马,阿爹会带着她们姐弟二人上集市租借马匹,教二人骑马,只不过这等机会不多,待阿爹去世,她几乎没能再骑过马。
至于嫁入鄂国公府后,陆韫之不喜欢出游,也不喜欢她单独出游,更是无缘策马。
萧偃温声:“阿姊骑我的马就好,它很听话。”
“战马?”
他颔首,唤来紫电,点了随行的几人,整装待发。
果真是擅长奔袭突击的将领,在小事上显见一斑,只是他似乎忘了一事,李宴方颇有些难为情,道:“我去更衣。”
这宽袍长裙自然不适合策马,李宴方疾走回房,挑出一身窄袍和一件大氅,照清已睡下,她自己换上后摘掉发簪,只余素髻,缠上一条与衣袍同色的丝带点缀,出了门。
李宴方见萧偃已在内院的月洞门前等候,她干脆道:“走。”
步行至山下夜色渐退,树下停歇的骏马轮廓隐约可见,萧偃曲指为哨一吹,骏马应声而来。
纯黑的马匹在黑夜中本不明显,但它小跑几步的灵动矫健身姿出卖了行踪,它停住在主人萧偃面前。
微淡的天光下,近一人高的大宛名马高昂头颅,喷着响鼻,它浑身肌肉线条流畅,威武不凡,得到主人命令后显然进入兴奋状态。
萧偃轻抚它的面门,在它耳边低语,那骏马左右甩动的飘扬马尾便停下来。
萧偃回首朝她点头:“阿姊,来。”
他侧过身,给她让出踩马镫的位置,她扶着马鞍,踩上马镫,毫不费力,甚至都没发觉,身后的萧偃举起双手,虚虚地扶着她。
待她坐上马鞍的那一刻,骏马喷了个响鼻,萧偃见状立即安抚,一边把缰绳递给李宴方,一边对着马儿说什么。
他牵着马辔,带着一人一马缓慢迈开步伐,不知他是对谁说:“慢些跑。”
他撒了手,骏马迈开四蹄,驰向漆黑的原野。
马背上的李宴方有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便紧握缰绳,夹紧马腹,下意识地,她回首寻觅萧偃的踪迹。
黑暗中,一匹骏马加速奔来。
她紧提的心得以放下,只不过,这瞬间的心意失察于今夜的风中,她不曾追究。
在她先行一步后,萧偃翻身上了一名亲卫的马,挥鞭而来。
李宴方与萧偃策马在前,三五亲卫跟随在后,奔向远方天边的青灰。
冬日的寒风吹疼面颊上细腻的皮肤,李宴方没有半点停留。
东方,黑沉广袤的郊原与青黑无际的天幕被夜色粘合,但一道霞光璀璨的裂痕按时而至,撕开寂静的夜色,裂痕不断生长、膨胀,待它在天际中占据半壁江山时,一轮旭日跳跃而出,张狂明艳。
天明。
飞驰的骏马早已停息,李宴方痴痴凝望初升朝阳,心中跳动着莫名的情绪,它像是在尽诉与黑夜的告别,又像是在为踏上前路而鼓舞,它明明只是一次金乌按部就班的日出,可她总觉得,这一天带来悄然的变化。
她身旁,还有一人。
旭日东出,曙光之下,两人两马,天地间的流光刹那即逝,却留下这一幕带着新始意味的画图。
“阿姊,”马背上的萧偃远眺新日,趁着晨曦尚好,李宴方心情舒畅,他问,“太后赏赐我的府邸即将修葺完毕,你可要与我去看看?最好趁着年前把该布置的布置了。”
他想,虽然不够明显,但阿姊当是能读懂,这是邀她同住的意思。
这句话把李宴方拉回过去,他就像很多年前,在年底问她要不要一起上街买福字挑灯笼一样。
她就像许多年前那样回答:“好。”
于情,亲人回归,她这年总不能在山上过;于理,陆朴已经盯上她,留在山中不再安全。
萧偃藏下喜悦,他可耻地发觉,哪怕在严刑拷打之下,也无法叫他放弃,而是步步为营,求她心甘情愿走入他的圈套。
18. 信物
旭日高升,萧偃将李宴方送回上清观后,带着青霜前往洛都远郊的飞捷大营。
而毫无睡意的李宴方短暂休整之后唤来紫电,准备带着照清前往洛阳城金桂巷,她心中有愧,欲亲口告知张静真噩耗,再安抚她。
晨光慷慨洒入金桂巷,巷中的百姓们开始一日的忙碌,一派烟火人间的热闹气氛迎面扑来。
头戴幂篱的李宴方策马而过,闷头往张静真家中去,张静真因是由何梦华抚养成人,成年立业之后便在何梦华家旁边购置房产,从而能更好地侍奉何婆婆。
她知晓何婆婆的住处,便能找到张静真。
不过须臾,李宴方一行人已至,照清轻拍木门,喊道:“张娘子在家么?”
张静真早已在家中做绣活,听闻有人寻找,急忙放下手中绣棚前去开门。
她乍见门外气质高雅出尘的遮面女子,一眼便认出了她,只是就在认出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骤一紧,小心翼翼地问:“贵人怎么来了?是不是婆婆有什么消息了?”
李艳芳一行人很快进入小院中,照清眼疾手快关上院门。李宴方摘掉幂篱,沉声开口:“去屋内,我和你说。”
张静真行动带着些迟缓,她心中升起不详预感,隐隐约约猜测此为大事。
屋内,李宴方沉痛道:“何婆婆已经去世了。”
张静真心道果然,泪花便不自觉落下,她掏出袖中帕子,擦拭泪痕,悲伤开口。
“夫人勿怪失礼,我是婆婆养大的,她于我如亲生母亲,得知死讯,我实在是痛难自禁……只是她老人家如今在何处,我这个做女儿的总要送送她,替她引引路!”
李宴方苦叹:“我如何不知何婆婆心地善良,将邻里中的幼儿皆视如己出,更是广结善缘收养孤女,你情之所至,孝心感动上苍,无人敢怪你。”
她停顿,强压下悲痛:“只是我来正欲告诉你,婆婆为人所害,但此事涉及广大,所以在接回婆婆之后不可大张旗鼓治丧,还请你与其他梳头娘子见谅。”
“敢问贵人究竟何事?”张静真双目通红,想到婆婆是惨遭毒手,她愤懑渐生。
“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无从得知,只能大概猜出四和春楼中有人欲行不轨之事,叫婆婆撞见,那些人便杀人灭口。如今四和春楼内暗流涌动,你们梳头娘子切记能避则避。”
李宴方深知外敌与内鬼皆是心狠手辣之人,万不能再叫无辜之人牵扯其中,她绝不能将真相告知张静真。
谁知,张静真竟一把跪下,对着她磕道:“若日后贵人有可用我之处,静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娘子快快请起,”李宴方连忙扶住她,劝慰道,“我已非鄂国公府世子夫人,你无需如此,何婆婆亦是我的亲人,我也痛不欲生,只是那件事只怕牵连甚广,关系重大,不可轻易插手啊。”
张静真心一急,不知如何反驳,只是哭道:“我是大活人,我有良心,我知道不能让待我如母的婆婆白死啊!若是还能叫恶人伏法,也是叫人快意的大好事,是大功一件,我如何能假装看不见,当作不知道!”
“夫人,你知晓的,我们做卖婆做梳头娘子的,最是消息灵通,那些平常人进不得的后宅,我们也能探出消息,我很有用的,求你……”
李宴方仰头,将莹莹泪光生生逼了回去,她小看了许多人,她只是以为让她们安全无忧便足够,却没想过她们一个个都外柔内刚,不惧艰险。
就像她拦不住何梦华要报仇要报国一样,拦不住张静真要替何梦华讨回公道,伸张正义。
“好,我答应你,但你现在一定不能轻举妄动,我若有需要会让照清传讯于你。平白无故搭进去,丧了命,反而无法为婆婆报仇,绝不可以意气用事。”李宴方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
张静真抹着眼泪点点头。
李宴方稍安心:“那我先回去了,你日子照旧过,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安抚好张静真,心情复杂地离开。
打马回程,她路过旧宅,已经被萧凭陵打理过的旧宅与多年前一样充满烟火气,她因此想起爹娘。
在她开蒙学字时,最先学会的是自己的名字。
宴,海宴河清的宴;方,八方靖宁的方。
娘选的“宴”,爹挑的“方”,天下八方,长乐安宁,是父母对太平盛世的憧憬,亦是对女儿前途坦荡、得享安乐的寄望。
今时今日,李宴方开始渴望这个宏大、高尚、遥远的愿景得以落实。
若是太平年间,没有国仇家恨,就没有老妇慷慨赴死;若是长宁盛世,也就不会有后人的前赴后继,不惜以身犯险,求一个渺茫的公道。
怅然一声轻叹,头戴幂篱的女子挥鞭走过。
*
远郊的军营内,萧偃换上甲胄检视近日来飞捷新兵的操练成果,太后下密旨令萧偃扩军,眼前的两百人就是新征的兵卒。
他提出的征兵条件极为严苛,能选到两百人已是极其不易,更有一点,他有意控制飞捷军人数,这支大军不知何日开拔,未开拔前会一直扎营于洛都城外,对皇城形成威胁。
兵卒舞枪弄棒的洪亮呼和声,被他甩在身后,逐渐小去,人已到军帐中,慕容修正在忙碌,无论是两千旧人马的补给、训练,还是两千新兵的编队都叫他忙得脚不沾地。
萧偃脱下兜鍪,打趣道:“我瞧你挺适合这里的,到时也不必住城里。”
慕容修停下手中事:“像我这么忧国忧民的人,闲不下来。”
“军师高义,”萧偃揶揄他,“你倒不如想想太后究竟安的什么心,若是叫她知道我们忙活大半个月才征上两百人,无法交代。”
慕容修一瞥帐外,拽他过来,悄声道:“你有想法吗?”说完,他头一抬,暗示皇城所在方向。
“不曾有,若真的有,就算两千人能踏入皇城,歼灭禁军,我在朝中无根基,又如何坐得稳那椅子?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慕容修眉毛一挑,征兵之事萧偃早有打算,征兵条件严苛不负飞捷盛名,既给太后交代,又不显得他太过嚣张,按道理他不会再来讨论,真正的话题是最后一句,他忙问:“有新发现?”
“不算有,”他想起何婆婆,略带消沉,“只不过我把一半玉珏给了我阿姊,亲卫调动亦听她之命。”
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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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修震惊到结巴:“你的兵符没给出去吧?”
震惊于萧偃对李宴方的信任,和他行动的迅速,两人关系居然到了这等地步!
兵符自然不能随意交出,萧偃白眼相看:“你在想什么?我给亲卫不过是以防万一,我要是身陷险境有性命之忧,在这洛都里愿意尽心尽力救我,并且有能力的救我的只有她一个,真到了那时候你便与她参谋。”
原来是替自己留后路,慕容修以为他感情用事,却也听出情势危急的警告,他一介边将,加之现今风头过甚,处境确实危险。
慕容修点头称是,突然不着调起来:“你放心好了,我在投奔你之前为自己算过一卦,逢凶化吉,想必不是什么‘东家死去我逃出’的预示,你也一定安享晚年。”
萧偃无话可说,这人靠谱的时候挺靠谱,不靠谱的时候就是一疯疯癫癫的江湖骗子,按慕容修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们奇才总是会有点与众不同之处”。
“诶,对了,你的调用信物不是一对玉珏吗?只给令姊一半?”慕容修靠过来,突有所悟,“你该不会是把它当定情信物送吧?”
靠坐在主位上的萧偃不置可否。
“你和她说没?万一以后她发现你欺瞒了她,定然不快。你何必给自己留个隐患?”狗头军师分析起感情变化一样头头是道,“尤其是在坎坷的感情中,一点稍稍不如意就会勾起堆积的陈年旧账,届时只会一发不可收拾,你这样得不偿失啊!”
“你知道为何会有‘饮鸩止渴’一说吗?”
萧偃四两拨千斤,大方地承认欺瞒,藏在心底的隐秘甜蜜也在此刻有了入骨的滋味。
慕容修气急败坏:“真是懂不了一点你们谈情说爱的。”
“那你这辈子最好别谈。”
慕容修严肃道:“我本就不打算!生有涯而学无涯,我精力有限,给不了姑娘全心全意的爱,便不去祸害人家。”
萧偃哂笑:“但愿你能初心不改。”
萧偃笑的,是他自己。
就连自负有极强自控能力的萧偃都无法抵抗梦中的侵蚀,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失控,不得不承认“问世间,情为何物?(注1)”带来的无尽惆怅。
有时,他甚至觉得能像慕容修一样不沾红尘反而是好事,可下一瞬,陪伴在阿姊身侧的若不是自己,那他会有多么痛苦,多么煎熬,甚至是心生愤恨。
他担心有朝一日,那头被他封印于深渊的恶兽会挣脱锁链,越狱出逃,他就像那日在佛寺中一样,要杀陆韫之,要杀很多个陆韫之。
他靠着座椅,忧郁沉重地闭上双眼,困意袭来,他渐渐睡去,在彻底进入梦乡之前,他在想的是:待得了空闲,需去集市上给阿姊挑一匹好马。
注1出自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另外解释一下女主的名字用“宴”而不是“晏”的问题,这两个字都有安闲、安定、安宁的意思,在某些情况下“晏”通“宴”,古籍中有混用的情况,也出现过“海宴河清”的写法,但现代汉语多用“海晏河清”。
文里选择“宴”有一层原因,能设置一个小磕点,这一点会在后文中体现。
19. 宅邸
承天太后赏赐给舞阳侯的府邸在德化坊内,德化坊位于洛都主干道天街东侧,临近皇城,是天潢贵胄、名门世家聚居之地。
舞阳侯宅邸为前朝亲王废弃多年的旧宅重新改建,占地辽阔,布局严明,前院会客议事,后院安居游憩,更为贴合主人身份,在西侧修建小型校场,用于演武射箭。
李宴方与萧偃并肩步行于其间,将一切尽收眼底,坦白说李宴方这些年来见识过不少豪宅,这一处宅院亦不算落入下风。
二人悠悠转过一圈,再回到后院主屋,萧偃很大方地开口:“阿姊住主屋吧,我住西院。”
李宴方自主屋轻瞥西院,主屋地势较高,东西两院呈众星拱月之势,她摇摇头:“这是赏赐给你的宅邸,不是我的,若是传出去说我鸠占鹊巢,于你于我都没半分好处。”
“可阿姊是长辈,你不住主屋,我住不安心。”他如同耍赖一般。
她慢行于主屋朱檐之下,只是在这里漫步就能清晰瞧见西院中的动静,一瞬间她就能猜透萧凭陵的打算。
好让她时时瞧见他。
李宴方在弱冠之年的萧凭陵身上发现几分“孩子气”,有些无奈,有些好笑。
他是不是还未放弃?
“那这样吧,”她心里有了新决断,“就和从前一样,我住东院,你住西院,刚好两个院落不如主屋豪阔宽大,布置起来简单得多,更节约时间,年关将近,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霜打的萧茄子在一瞬间蔫巴下去,不过为了逃避李宴方探究和鄙夷的眼神,他立刻变脸,喜笑颜开:“还是阿姊考虑得周到。”
李宴方既然决定入住,就好好做起打算:“就这么定下吧,吩咐人把宅邸里缺的紧要东西统计出来,再统一采买订制,要尽快,免得商铺匠人都过年回乡去了。”
反正她们二人都不是什么穷奢极侈的享受派,甚至前些年过惯了苦日子,眼下只需要把必备的东西准备好,余下的只能待来年再慢慢补齐。
萧偃笑眯眯瞅着她:“阿姊你若是不回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原本都打算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同过年。阿姊既然住家里,以后家中诸事只怕要麻烦阿姊了。”
李宴方颔首:“本就是家人,何必说麻烦不麻烦。”
她越是强调她们义姐弟应有的亲情,萧偃越来越与她背道而驰,转头奔向他期待的前路,正如此刻,他将这个家交给她时,是以另一种男女关系作为出发点。
他简直就是小人得志。
但他念及此,心底的隐秘快意好似千里黄沙中偶然挖出的一眼泉,奔涌而出,解救命之危。
*
腊月是李宴方与萧偃极其忙碌的月份,乔迁新居、备至年货已经让日子变得充实,而承天太后的一道圣旨更是让她们在繁忙之中变得战战兢兢。
其实,严格来说“一道”并不准确,而是“许多道”,这是太后在年前对有功之臣极其家眷的加封,在受封赏的二十多人之中就有李宴方。
因萧偃生父母与养父母皆已逝世,他的在世亲属只有李宴方这个义姊,故太后与小皇帝特旨推恩,破格封赏,将李宴方封为高陵乡君。
太后与小皇帝对舞阳侯的恩典已是无以复加,李宴方与萧偃在圣旨传至宅邸之后,便立刻进宫叩谢恩典,三跪九叩,言皇恩浩荡,下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在归来的车驾上,李宴方与萧偃二人正在商谈。
李宴方坦然谈起旧事:“当年我嫁给陆韫之,太后便赏赐诸多贺礼,想必是看在鄂国公府的份上,如今我又沾了你的光,得了乡君这等宗室女才能有的封号。”
萧偃一听到与陆韫之相关的事情,他就怏怏不乐:“阿姊怎么妄自菲薄?万一太后看重你也未必没有可能,我朝尚无将乡君封号赐予臣僚姊妹的先例,却独独出在了你身上。”
他眼见李宴方要反驳,急不可耐接道:“你若说太后与皇帝要拉拢我,给兵符、封侯爵、赐豪宅还不够?”
他从不觉得以李宴方的心性才能,只能靠“沾光”。尽管此事最初亦令他震惊意外,但他心里,认定他的阿姊能配得上“乡君”的尊位。
李宴方疑窦丛生:“可是我与太后并无交集,从前入宫不过是与众多贵人一同叩拜她而已,唯一听过她夸赞的就是说我在书画上颇有见地,兴许这一句还是场面话。”
萧偃凝眉思量:“这一番加封极可能是为提振朝野信心,共同抵御外敌,北戎小王子那木拓以及他所携带来表达两国交好之意的牛羊骏马之物已过黄河,即将抵达洛都。”
原来是政治考量,这倒让李宴方理解太后的做法,按下不提,另提他事:“北戎王子一至,恰逢年关,朝中定然繁忙,我本想按照旧俗,大年初一再去祭拜爹娘,现在看来不一定能抽得出空,我们寻个日子提前去吧。”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受封之后祭拜父母,也无可指摘。”萧偃建议道。
“也好,改道去城郊墓园,路过集市时买些香火纸钱供奉。”
萧偃喉头涌上一句注定叫李宴方勃然大怒的话来:就算她们分道扬镳,在祭祀父母时不也还要拜同一个坟?
李宴方与萧偃之间的缘分,早就被岁月刻在骨头里,长在身体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摧毁磨灭。
他三年未归,这一次他要向父母请罪,更要为来日必行的“大逆不道”之事,请求二老的原谅。
*
李宴方既被封了乡君,除夕与正月内皇宫中召开的宴席她便无理由拒绝。她虽是孀寡之身,但赴大宴不可马虎,反而要精心挑选符合身份与心境的华服贵饰。
她果断动用陆朴在她离开鄂国公府后赠送的一系列财物,陆朴暗派杀手已是悄然撕破脸皮,更是绝不会再做将财物收回这等叫人笑掉大牙的跌份儿事情,那么这财物既然记到她名下,不用白不用。
腊月二十六这一日,李宴方与照清前往洛都内最负盛名的珠宝店玉辉堂,取回定制的三套头面。
除夕在即,三套头面但凡有不和她心意之处,需要再费工期做修改,时间紧凑,所以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刻策马前往,要改也能尽快。
萧偃给她挑的骏马自是极好,她这些日子在小校场中与马儿熟悉,再上马已是得心应手。照清沾了她的光,学会骑马陪同她一道出门。
二人头戴幂篱,策马过市,紫电与另一名亲卫紧随其后。
玉辉堂位于洛都城中东市区,东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李宴方放缓马步,避开道上往来车马,小心翼翼地往玉辉堂去。
车磷马萧声,叫卖闲谈声,声声入耳,然几声洪亮威武的犬吠声夹在其间,异常凶悍。
李宴方还未来得及寻觅噪声方向,便见一只黄犬向她窜来,似是慌不择路,冲上大道,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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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黄犬身后一声低沉骇人的凶叫响起,转眼间便见一直高大的纯黑獒犬跃然而出,紧追小黄犬不放。
两犬追逐,惹起一阵骚动,黑毛獒犬凶恶非常,行人见状火速避让,不曾想那獒犬借势腾空跃起朝小黄犬扑去。
惊变只在一瞬间爆发,李宴方的坐骑本欲回避,却不慎踏在獒犬必经之路上,骏马受惊,长声嘶叫,前蹄高高扬起。
李宴方强作镇定,十指紧握缰绳,两臂稳拽勒马,双腿夹紧马腹,身上重心压低,避免跌落。
身后是照清与紫电的惊呼,李宴方在徒升和骤跌中起伏,胸腔里那颗心几乎都无法安抚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骏马四蹄落地的一瞬间,她如梦方醒,进而安抚坐骑,尚不曾察觉头上幂篱已落,照清与紫电即可策马而来,围在她身侧,谨防不测。
有人的目光挺住在她真容上,是闲来无事在洛都遍览风土人情的北戎王子那木拓。
北地狂风吹凿出的那一双深目凝光不动,女子骑马的身姿颇为潇洒飒然,待见她骏马失蹄,乱中犹显震惊,那木拓才后知后觉此人不可貌相。
而她幂篱一落,他竟有一瞬失神,那木拓自负见过草原上热烈的格桑花,也见过中原大地高贵雍容的牡丹,却出乎意料地被淡渺疏离的冷月折服。
他如鹰般的双目锁定李宴方,口中呼喝北戎语,将那头嚣张的獒犬唤回。
那木拓催马而上,摆出中原礼仪,恭敬而满带歉意地道:“小王那木拓,座下小犬顽劣,惊扰贵驾,烦请尊驾告知芳名,容小王登门赔礼道歉。”
李宴方略有震惊,前些日子北戎王子入城,她尚未获封乡君,无需出席观礼,想不到竟然在这儿碰上。
她目光微冷,那獒犬在他呼唤之后立即归回,说明那木拓能控制獒犬,他先前迟迟不出声,必是存着小黄犬被獒犬咬死致伤也无妨的心思。
只是这是在洛都最热闹的东市,纵容恶犬行凶便是不把来往行人的安危放在眼里,不把我朝百姓的安危放在眼里。
她心念一转,和善的浅笑浮于脸颊:“久闻王子英勇,传说王子统帅草原别部兵马,沙场之上最讲究令行禁止,我当以为王子见此犬闹市玩乐,追击幼犬,会下令扑杀,以正王子治下之名。”
他温和的笑意瞬间冻结至冰点,给她一点礼遇,她就以为能随意处置本王的猎犬了,这样的女人要是娶回家去还得了?
好一个心狠手辣,不识好歹的女人!
他正要给眼前的女人教训,告诉她打狗也要看主人。
忽见一匹骏马从容不迫地朝这里走来,马上之人金冠锦衣,身披貂裘,俊朗威严,正是前几日在入城典礼上照过面的舞阳侯萧偃,他要取其性命的萧偃。
那木拓心情急转直下。
萧偃在不远处已将发生一切收入眼底,他的阿姊险些遇险,叫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他策马而至,照清与紫电自觉后退,他与李宴方并肩而立,对她温声道:“阿姊说得是,这样的恶犬该当下令扑杀。”
那木拓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入耳中,脸上的表情不由得精彩万分:原来,此女竟是萧偃的义姊——李宴方。
他鹰目一眯,看来陆朴说得没错,李宴方果然是一条歹毒狠辣的蛇,有意思。
萧偃的目光回击而去,冷锐锋利,带着护主的狠意。
争端一触即发。
20. 恶狗
街市上川流如织的行人商客早已停下来,远远旁观这一场意外。
听闻北戎人常以金雕、獒犬协助狩猎,萧偃低头瞥见獒犬黑发浓密,其上光泽流动,便知那是那木拓的爱犬,若是此恶犬血溅长街,他定会颜面尽失、暗自心痛。
他悠然道:“按我朝律令《大晟律》规定,恶狗伤人详分两类,主人故意纵犬伤人、主人过失致使恶犬伤人,不知王子是前者还是后者?还是王子自认为身份尊贵,大晟律法管束不得,才在这东市里弄出些风浪来?”
此言一出,颇有讽刺那木拓前来洛都议和,却存心蔑视晟朝之意,若被坐实,于两国和谈不利。
加之,今日恶狗啸街乃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共同见证,并非舞阳侯恶意构陷,他出言反倒也为受到惊吓的百姓出了口恶气。
不少百姓点头支持,那木拓脸上难堪之意显现出来,他原以为獒犬去追击一只小黄犬能闹出多大事端?最差不过赔主人几十两银子罢了。
却没想到会撞上高陵乡君,而李宴方身后还有一只恶犬,要死咬不放,借题发挥。
獒犬命是小,他被萧偃胡乱扣上罪名是大,不由得愠怒直生。
只有李宴方眉头微皱,似是对萧偃言辞不满,她低声训斥道:“萧凭陵,你是何职何位,这事情也是你能管的么,也不怕有心之人参你一本越俎代庖?”
恶狗伤人,需报京兆府,由府尹责判。比起如日中天的舞阳侯来说,府尹品阶不高,但凡事要讲规矩,正如北戎王子进了这洛都城也得讲规矩。
她看似教训萧偃,实则是为萧偃开脱,顺便阴阳两句那木拓。
萧偃如何听不明白阿姊背后深意?于是低头认错。
那木拓先为李宴方看似为他解围而震惊,而更令他震惊的则是那一头比獒犬更为凶猛的恶兽竟然也有低头的一天,他尚不及回过味儿来,下一秒他就不得不接下李宴方挥出的招。
李宴方变脸极快,再看向那木拓时眼含笑意。
“听闻獒犬生性凶悍,难以驯服,我并非质疑王子的训犬御下之术,只是这疯狗不仅让王子丢尽颜面,还让你险些陷入官司,王子还是尽快处置了为好,也好让洛都百姓们瞧见王子是个明辨是非、可以信任的合作伙伴。”
那木拓可算看明白了,这姐弟二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先搬律法,再讲两国和谈,逼着他要这畜生的命。
周遭百姓往来,不多时,东市发生的一切就会传得到处都是,中原有句古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仇他暂且记下。
“多谢高陵乡君赐教。”
那木拓扬起俊脸,对李宴方留下一个灿烂且毫无芥蒂的笑容,像极了真心道谢,他又变回那个迷惑众人的爽朗豪放北戎王子。
不过,那如草原灿烂阳光般的笑颜瞬间变色,他转头命令身后高大健壮的仆从用马鞭勒死獒犬,眼中看不出半点怜惜,只剩下狠辣与果断。
那獒犬眨眼间就死于主人的命令下,仆从面带凶光,盯着周边的百姓,戏谑地将獒犬尸身一抛,落在大道上,百姓见状纷纷退走远离。
而李宴方与萧偃不动声色盯着那木拓一行人的动向,直到他们策马走出视线,两人对视一眼: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渐渐的,东市恢复热闹,往来行人默契地避开獒犬尸身。
萧偃撇过头问李宴方:“从军营回来后,我听家中人道阿姊出门取头面,我陪阿姊去取吧。”
“也好。”李宴方调转马头,前往玉辉堂。
玉辉堂客人如云,李宴方唤来在店门口待命的小童,交予凭据,径直前往内堂取物。萧偃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若不是他衣饰不凡,气宇轩昂,当真要被人认作李宴方的侍从。
但过于夺目并非好事,三五步的路程不长,却已足够让店中试金挑玉的顾客都将双眼从精美华贵的珍器上移开,停驻于他身上。
其中不乏出身高贵,沉鱼落雁的千金。
上官柔仪抬首打量,如葱削般的食指与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掐丝金镯,她的好友范妙瑗将她这等痴神入迷的模样看在眼里,不由得低声“啧啧啧”揶揄她来。
她小声:“相爷的好孙女这回又看上谁了?”
上官柔仪对她翻了个白眼,将那金镯搁回绒布中:“什么叫‘又’?你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吗?”
范妙瑗反驳:“相爷特意让你在家里花窗中相看进内宅来求见议事的上进年前郎君,你不是说有几个还勉勉强强么?”
“那不是勉勉强强吗?”上官柔仪嗫嚅,“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那这个有?”
“也不算是,只是觉得他有点面熟罢了。”
范妙瑗思量后摇头:“没印象,看穿着定是非富即贵之人,想见总有机会,过几日便是除夕宴,你就大海捞针吧。”
“找一人事小,难的是……”上官柔仪沉吟几许,“来玉辉堂的男子不算多,多的也是陪夫人前来,或是瞒着心上人来挑选礼物,若是名花有主那就有意思了。”
“他刚才好像就是陪人来的。”范妙瑗冷静地给好姐妹捅刀子。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那边小童已将萧偃领出来,满怀歉意道:“其中一套有一处稍不符合尊夫人心意,小店定然会加快修改,来日再送到贵府,还请郎君见谅。”
这小童竟将萧偃认作李宴方的丈夫,不可宣之于口的快意漫过他心间,但大庭广众之下叫人这般误会,阿姊必定不悦,他抱着两方装置头面的锦盒,含笑否认:“她是我阿姊。”
他说不出“她不是我夫人”这句话,要说也只能狼子野心地说一句“她现在还不是我夫人”。
不合时宜,不如不说。
那小童不过十岁,这身量、样貌、气韵处处相配的竟然不是一对璧人,小童结舌,不知如何揭过,但幸好这位郎君并没有追究的样子,只得道一声:“请贵客饶恕。”
萧偃心情极好,对小童说了句不妨事,待这插曲一过,李宴方已从内堂走出,她本欲接过锦盒,萧偃不从,她也不强求,道一句“回去吧”,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玉辉堂。
躲在玉树金尊一旁观察的范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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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与上官柔仪二人这下也没了继续挑饰品的心思,上官柔仪喜形于色:“那是他姐姐!”
范妙瑗道:“你光顾着他了,而我在看他姐姐,你猜他姐姐是谁?”
那名女子只对上官柔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她不曾认出,摇头。
“高陵乡君,先前的鄂国公府世子夫人。”
上官柔仪震惊不已:“那她弟弟不就是——”
怪不得会觉得有些面熟呢,原来是献捷那日远远望见,惊鸿一瞥不知叫多少人柔肠寸断。
两人出门唤来仆从登上马车,车中,上官柔仪心中有了计较,他如此爱重他阿姊,不如从他阿姊那里下手好了。
除夕夜宴,可以尝试一下自己的计划,上官柔仪轻抚手中的暖炉。
*
待除夕之日,因夜晚要赴麟德殿之宴,萧偃一大清早就打马去了军营,给营中将士送酒,军中本禁酒,但今日乃节庆,便上下同欢一回。
李宴方则给府中的仆从发压岁,这些府卫与仆从多是萧偃的亲卫,只有少量厨娘、园匠等人是后招入府,她一视同仁地发了。还有旧相识梳头娘子们,她早一日遣照清替她去照应。
待至下午,李宴方便开始梳洗盛妆,她选中的是一身青山熔金配色的华服,青绿苍翠,落日金煌,既大方素雅,又不显局促鄙陋,她到底才丧夫两三个月,赴宴时还穿不得大红大紫之色。
照清为她梳起翻刀髻,拿出新打的翡翠镶金头面,簪金翠,饰明珰,贴花钿。
待忙碌完毕,也临近赴宴时分,照清叉着腰感叹道:“乡君好久没这么弄上大全套了,看惯素雅的模样,这般明艳动人还真让人眼前一亮,不知这一场宴会上,你要夺去谁的目光?”
“若不是怕人说我不识礼数,我还打算继续穿淡蓝淡青跟新寡时一样,”李宴方说了句真心话,“其实当寡妇也不错。”
“乡君正值韶华之年,真不打算再嫁么?”
照清问,过去三年,她眼中所见的李宴方与陆韫之琴瑟和谐,难道是乡君还未走出丧夫之痛?不愿再觅良人?
李宴方淡淡道:“暂时没打算,以后再说吧。”
照清却以为她情伤,安慰道:“如今萧侯能伴着乡君,也好。”
李宴方一叹,正是因为萧凭陵啊,只是她藏得太好,未曾叫照清发现端倪,若是日后她不慎知晓,她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看待萧凭陵?
“走吧。”她瞧时辰差不多,对照清道。
待至大门,李宴方才发现萧偃早已归府,他也梳洗完毕,头戴金玉冠,身着织金祥云纹的绯袍,腰间正是太后赏赐的金銙蹀躞带,整个人神采飞扬,气度华贵。
收敛杀气,只余贵气,他也有几分洛都贵公子的模样,他抬头望向他的阿姊。
这是萧偃第一次见妆容繁盛的李宴方,脑海里蓦地就跳出一句话来——淡妆浓抹总相宜(注1)。
他几乎是忘记要收回目光,而李宴方似是不觉,踏着马杌上了马车。
注1出自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21. 议和
入夜,麟德殿中,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注1)。明灯千重,异香如浪,琴瑟琵琶,奏升平礼乐;踏歌舞袖,庆人间同欢。
礼官内侍引导高陵乡君与舞阳侯入座。
殿内官员座次依官阶排序,坐西朝东,而命妇家眷座次依品阶,坐东朝西。
大晟开国后,沿用前朝宴乐礼制,席间男女不杂坐,女眷独设宴于偏殿,自高宗登基,与冯后二圣临朝共决国事,大宴礼制稍改,同殿而坐,帝王尊者面南,男客面东,女客面西,士族家宴遵循此道,友人集会、民间小宴可杂坐。
李宴方落座,萧偃在她斜上首,她睇眄之时,他也正在望她,中间虽相隔甚远,但两侧宾客仍然可以色授魂与,她哂道,太后主政后更改旧制,打破男外女内的格局,应该没想到会有人在此期间打小动作。
她掩袖饮啜一小口清茶,不去理会,转头与身边的贵人寒暄。她微微昂首,见旁座贵客姗姗来迟。
是李宴方有过几面之缘的上官柔仪。
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带容光焕发、朝气俏丽之风采,上官柔仪头梳望仙髻,珠玉作缀;身披翠蓝衣,流云为纹,恍如瑶池弱水,风姿袅袅。
上官柔仪虽无命妇品级在身,但她祖父为宰相,深得太后重用,她在受邀之列,亦不见怪。
她对李宴方行过叉手礼:“见过高陵乡君。”
李宴方颔首回礼。
那厢上官柔仪已落座,兴致勃勃地招呼道:“这礼部的座次排得未免太妙,我身旁坐了位仙姿佚貌的乡君,乡君沉巍如山,我便是那伴流之水,巧极,妙哉!”
并非巧合,那日后,上官柔仪绞尽脑汁设法与李宴方结交,还专程到玉辉堂里询问李宴方定制什么样式的头面,进而推断出她的赴宴衣着,她不能撞其颜色,夺其神采,还要“无巧不成书”的借此与她闲谈搭话。
李宴方心思灵活,当然听得懂这是上官柔仪在以二人衣饰打趣称赞,她客气道:“千江碧水云中来,浩浩荡荡,自成一派。”
上官柔仪赞叹:“多谢乡君夸奖,乡君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夸我夸得那样好,祖父时常数落我脸皮厚,可现下乡君可要帮我瞧瞧,不知道这张厚脸皮红了没有?”
年轻女儿在说俏皮话之时,憨态可掬,明艳动人,李宴方含笑摇头。
开宴前,上官柔仪拉着她絮语,李宴方明白,舞阳侯义姊的身份可比鄂国公府世子夫人更能派上用场,恰好她也存着与宰相交好的心思,便将计就计,闲话家常。
未几,殿中内侍高唱,雅乐奏响,持五明扇的宫人鱼贯而入,太后携少帝入座,文武百官、命妇尊客、番邦使节均起身行大礼,高祝万岁。
太后坐定于王座,高声赐座,众人齐声谢恩,各自入座。
太后代少帝言:“除夕之后,正旦为始,此为辞旧迎新之佳辰。去岁政通人和,仓廪盈实,刑典严明,光复旧土,有赖众卿夙夜在公,愿众卿来日恪尽职守,毋怠毋荒,特赐御酒,君臣同乐。”
宫人奉酒,群臣饮尽。
太后放下金杯,朝座上的北戎王子那木拓看去:“王子躬亲议和,北境烽火暂息,此乃我朝与贵国难修之好,百姓难得之幸。贵国若以诚待之,以万众黎民为念,朕与皇帝必不相负。”
她举起金杯,遥遥致意。
身着北戎服饰的那木拓更显异域英姿,仪表非凡,他被太后点中,从容起身,举杯回敬。
“小王代父前来,深怀两国结交之诚心。然纸上条约,终不如两姓联姻,血脉相融,合为一家,贵国如降天女,得修秦晋之好,我朝愿以宝马黄金为聘,永止兵戈。”
他朗声长谈,声如苍穹鹰唳,亦如草原狼啸,声声随风,传至殿中各处。
李宴方最先听到座旁传来一声金杯轻叩的脆响,原是上官柔仪失态,金杯击桌,她臻首微垂,眼睫轻颤,目光锁定桌前,不再抬头。
那木拓王子的和亲请求若是得到太后应允,朝中必有女子要前往北戎,太后膝下只有一位不到十岁的公主,不会在和亲之列,那么可能被选中的便是宗室女与世家贵女,届时再册封为公主,照样红妆十里。
上官柔仪出身高贵,并非没有被选中的可能,她满心担忧,慌张不已。
李宴方如今被封乡君,算宗室女,自己也在候选名单中么?她的乡君封得那样轻易,难道是太后未雨绸缪?
她目光悄然一转,偷偷窥向殿中龙座,太后容色如常,似早料到那木拓会有和亲请求,她饶有兴味地打量那木拓,仿佛考量他的诚意够不够。
就这一瞬间的眼神窥探,李宴方定了心,太后绝不会在此刻答应那木拓,事情尚有转圜之地。
她收回探视的眼神,却察觉两道灼热目光袭来,一道来自那木拓,有欣赏,有一丁点儿爱慕,还有稍纵即逝的恶作剧将完成的戏弄。
她心道,和亲之举,难道只是因为那木拓要给那条獒犬报仇,所以要把她捆去苦寒之地?这未免太小题大做。
另一道来自萧偃,他眼中蓄着轻蔑与不屑,以及安抚,示意她不要慌张。
李宴方举杯抬袖假意轻啜御酒,回以萧偃一个“无碍”的眼神,而后将金杯轻放,上官柔仪循声望去,见她镇定自若,毫无波澜,有如置身事外,被李宴方稍稍感染,按下起伏心绪。
宴中诸人各怀心思,皆藏在这沉默不语与眼眉来回之间。
岿如泰山,安坐主位的太后悠悠开口:“两国议亲,兹事体大,今晚之宴乃家宴,不深谈国事,王子所求容后再议于朝臣。”
那木拓并无被婉拒的不悦,反而笑含春风,他早知这一请求不会被太后轻易准允,这是和谈磋商之中常见的你来我往,需要些时日。
今日太后没有严词拒绝便说明有洽谈余地。
转眼间他已是豪爽大度、开朗恣意的模样,对着太后行了一北戎礼节:“太后思虑周全,小王静候佳音。此番小王前来,恰逢贵国佳节,特奉上一曲北戎歌舞,欢庆佳节,以娱众宾。”
虽受拒意,但那木拓不仅没有怨言,还以歌舞明着表达入乡随俗、接受中原文化的善意,显得他求亲之心、求和之意格外的诚。
太后颔首:“素闻北地歌舞豪迈,如此,王子便让朕与众臣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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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吧。”
殿中轻歌曼舞霎时间退入席后,丝竹管弦在同一瞬哑音,取而代之的是洪亮的呼号。
数声呼喝长短不一,声调跌宕,充满原始蒙昧的生机,把场中人引入辽阔无际的平原。
踢踏嗒嗒,二十名魁梧的北戎汉子踏步入场,他们齐整豪健的步伐模拟骏马奔腾,几步之间,他们在场中变换阵型,打开健壮的双臂,在空中摇摆拨动,张弛有力,状似青天上振翅翱翔的鹰隼。
柔中带刚,收放自如。
数十名舞者齐声大喝,离席的那木拓应着长调,踏着豪迈的步伐加入群舞。
待他入阵,呼和声转调为激情兴奋。
好似无垠夜幕下出现一丛熊熊燃烧的篝火,烈焰点燃热情,在那木拓的带领下,二十人围起篝火,跳出欢乐庆贺的步伐。
那木拓似在欢腾中醉了酒,他摆动修长健硕的身形,脚步虽显踉跄却暗含章法,转着利落轻盈的圈,如同无拘恣意的野马,两三步跃至李宴方面前,留下意气风发的朗笑和勾魂夺魄的眼波,转身又扬起马尾,踏走而去。
那木拓的几个踏步未曾远离群舞,就好似献舞中浑然天成的一部分。
静观其变的萧偃捏紧手中金杯,纯金质软,几乎变形,他本在眼观六路,以防北戎人暴起生变,没曾想却能大饱眼福了一只贼孔雀在胡乱开屏!
虽然花枝招展的贼孔雀那木拓背对着萧偃,但萧偃可瞧清楚了,那木拓的身姿极尽舒张,臂展豪迈,他回过身来时笑意未收,萧偃再打量他方才对着的阿姊,阿姊眸中秋波沉浮,便能猜到八九分。
萧偃本以为那木拓亲身入场只是在向大晟君臣展示他的友好与善意,原来是处心积虑,一举两得,是他小瞧那木拓了!
金杯差点在萧偃掌中变为一团璀璨的废物,直到李宴方看过来,流露“莫要节外生枝”的提醒,他才一口饮尽杯中酒,将直冲脑门的醋意和怒意浇透淋湿,强自镇定。
转念一想,萧偃又患得患失起来。
阿姊会不会被他迷惑?
他长着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臭皮囊,还费尽心机在宫内扮演爽朗潇洒的风流王子,勾引招惹,但在东市时,残忍恶毒的真面目早已显露,可见此人虚伪至极,用心险恶。
阿姊不会忘了吧?
不会,应当不会,更别说大晟与北戎之间的纷争未停、血仇未销,阿姊绝不会答应。
就怕有主和派居心叵测,发现招摇的那木拓对阿姊有意,于是顺理成章给二人牵起红线,到时让阿姊下不来台,这才是真正节外生枝,给他与阿姊添堵。
萧偃目光悄然扫过宴上主宾,如虎如狼,巡视狩猎,挑选暴露异常和可疑的目标。
此时,场中北戎健舞已近尾声,将热烈的气氛再度推向高潮,结束时,太后抚掌笑赞,群臣喝彩雷鸣。
宴饮继续,酒过三巡,醉意微醺,严格的礼制形同虚设,娱乐游戏被太后允许,她还为胜者准备了彩头。
宫人翩然入内,人人都盯着即将揭晓的神秘赏赐。
注1出自唐代上官婉儿《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
22. 彩头
灯火明煌,宫人双手恭敬地捧着檀木托,红锦铺满的托盘上金光璀璨,照得人迷了眼。
待金霞稍退,位列前排的百官贵人们才瞧清彩头的庐山真面目,咽下口中啧啧赞叹。
那是一尊通体高不过两尺的华贵盆景,底座由质地细腻、光滑水亮的独山玉精雕而成,翠绿通透的玉石被匠心独运地切割雕琢,化为错落有致的奇峰峻峦,群山碧色中,赤金所造的百花姿态各异,生植其间。
正是一幅富贵华彩、生机盎然的盛世景象。
宫人将其放置于太后与皇帝下首,随行的督造官向饮宴众人介绍这件珍宝的来历。
“此盆景名为‘万象芳华’,以八大金工工艺精心匠作,历时年久,分门别类打造八种名花,彰其风采,显其精华。”
“分别为鎏金山涧辛夷、花丝镶嵌空谷幽兰、锤鍱天香牡丹、金银错双色曼陀、掐丝傲霜金菊、炸珠含香木樨、錾花白雪寒梅、累丝濯涟菡萏。”
“辛夷浓华自重,幽兰高洁出尘,牡丹雍容典雅,曼陀坚韧耐久,金菊不畏寒霜,木樨花中一流,寒梅严冬独绽,菡萏纯洁清廉,八大金工技艺精雕细琢呈现其极盛之态,嵌于碧玉山间,可谓群芳重华,包罗四季光转、晴日雨雪之万象。”
督造官介绍完毕,殿中赞叹声此起彼伏,其贵重、其精巧、其匠心、其意蕴皆为上上乘。
督造官暂退,礼官出列。
“盆景万象芳华即为本次宴游拔得头筹者可获之彩头。宴游多以投壶取乐,然今有北戎贵客至,太后与陛下念北戎风俗存异,嬉乐之法不同,为求公平,不分彼此,故溯投壶之源,复为射礼。”
李宴方已将万象芳华背后的关窍看明白。
先前,北戎歌舞在殿内掀起欢腾热浪,盆景万象芳华作为器物,承载着大晟独特悠久的技艺、体现大晟丰盈渊深的文化蕴含,它实则是对草原舞蹈的一出“礼尚往来”,亦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文化浸润。
两国文化在一来一回中冲突、交流、较量。
而北戎亦产黄金,亦造金器。大晟之金足赤、艺精湛,尽在盆景的包罗万象之中。
太后在此宴上恢复射礼,顾及那木拓不擅投壶,选择北戎人擅长的射箭,公平、体贴,免得胜之不武。
而那木拓一方若是能在宴游中获胜,他取回万象芳华,盆景足以在北戎金器中脱颖而出,遥遥碾压无数同类,叫北戎人见识到大晟的强盛国力和深厚底蕴。
这便是太后心中打响的好算盘。
射礼若输,大晟则赢下技艺鼎盛,文明流长;
射礼若赢,大晟则赢下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输亦是赢,赢更是赢。李宴方满心赞叹,太后筹谋深远,用心独到,呈现出一场金光辉煌的礼宴外交,让大晟立于不败之地。
怪不得,太后冯峨稳操太阿、手握权柄近二十年,真叫人心悦诚服。
李宴方深思赞许之际,礼官已在台上公布宴游的玩法与规则。
万象芳华贵重,则游戏之法难度稍增。且殿中座无虚席,唯恐利箭伤人,故此次的游戏用箭并无箭头。箭与平常所用有别,会影响准头力度,哪怕是擅射之人也须得全神贯注,尽快适应。
还有一难,难在竞速。
百步之内,速发羽箭,一壶箭三十支,不仅要全速开弓超过对手,还需保持准度,穿越靶上鸡蛋大小的镂空红心,视为中靶。最后由礼官派人清点中靶数量,羽箭脱靶、偏离落地则外加时长,以所用时间长短定胜负。
“怎样?”太后瞧着已布置好的场地,似笑非笑问那木拓,“这宴游比试不知道王子是否感兴趣?这万象芳华可还入得了王子的眼?”
这可是专程为北戎贵客设置的游戏,意同战书,那木拓岂有拒绝之理?何况北戎人人都能马上开弓射雕,他更是个中翘楚,在北戎少有败绩,此刻不从那可就真是大大丢了母国颜面。
那木拓心念一动,似有踌躇,他慢声询问:“万象芳华巧夺天工,小王大开眼界,只是有一事还想请太后明示。”
“何事?”
“小王仰慕贵国文明,前来洛都的路上略略读了几首《诗经》,周南之中有《关雎》,诗中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直来直往,心抒爱意,倒是于草原男女无异,小王大感亲切,若是小王侥幸赢下万象芳华,不知可否借花献佛,转送淑女?”
太后打量看似怀着十足诚心的那木拓,他对于求娶天女势在必行,这一招是在步步紧逼,若她首肯,则无异于将和亲之事提上日程;若她不肯,则显得小气吝啬,出尔反尔,结交不诚。
迟疑几息,太后点头:“若王子能拿下彩头,万象芳华自由你处置。”
“朝中文武有谁来与那木拓王子一较高下?”
太后朗声,满朝文武人才济济,难道真没一个能赢了那木拓,挫败他的阴谋?她应允那木拓的请求,正是自信朝中有人能战胜他。
太后沉厚威严的嗓音传遍大殿,这即是战时的号角,吹彻军中。
李宴方捏紧袖口,自那木拓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要将万象芳华“转送淑女”,她大感不妙,以男女私情博邦交进程,亏他做得出来!
她并非自诩神妃仙子,得人爱慕,便自作多情那木拓要赢下盆景送自己,只是那木拓先前所作所为均存暗示,她不得不防。
万一,那木拓真把万象芳华捧到她跟前,她该如何得体地拒绝才不影响邦交和谈?李宴方蛾眉频蹙,眼波闪烁。
殿中愉快热烈的氛围早已散尽,座中各人面面相觑,皆把这难题看在眼里,此事早不能简单以宴游囊括之,而是你我俱知晓的两国争锋。
赢,难,要战胜马背上长大的擅射王子,且赢要把握要分寸,不能让北戎输得太难看,免得伤了表面和气。
输,就更是丢脸了,对外,颜面尽失于外邦;对内,毛遂自荐却大败而归,岂不叫人笑话。
殿中的沉默被一道清朗威沉的男声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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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宴方不必抬头,便知那人是谁,她是不是早该安心,必会有人替她拦住那木拓?
此时此刻的她已不像鄂国公府那般,事事亲为,孤军奋战。
她心海内蓦地生出些捉摸不住的愀然,微叹过后,藏下期待,望向自荐之人。
无论如何,萧偃都是她可信赖的对象。
“臣请缨,”萧偃越众而出,谦虚有礼道,“臣在北境之时常闻王子威名,只可惜并无切磋机会,还请王子在宴中不吝指点一二。”
众人见有人挑下这梁子,悬着心尽放下,纷纷出言夸赞萧侯英雄年少云云。座上太后亦点头赞许。
方才那一句“转送淑女”一落地,萧偃就决定要给那木拓点颜色瞧瞧,尤其他捕捉到李宴方那稍瞬即逝的慌张与为难后,更是当仁不让,先前一招不慎叫贼孔雀那木拓乱开屏,现在也该轮到他开个痛快了。
萧偃不见丝毫比试前的紧张,他心里悠然算计着,射箭方向是由南向北,面向大门,避免危及各席,参与游戏之人则需要面东持弓,那么,他与那木拓会背对李宴方。
恰是开屏的绝佳位置。
他从容迈步,唇角含笑,给阿姊递去一瞬的安抚柔光,看得李宴方有些面红耳赤,她两座旁都还有人呢!
场上眉来眼去,那木拓朝他看去时,目光瞬间锁定天生含笑的唇,那像是毫不在意的挑衅,太嚣张了,太狂傲了。
萧偃决心上场,为的是李宴方。
那木拓心头一念浮出,是萧偃策马于李宴方身后的显露出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另一念泛起,是四州北戎臣民死于刀锋之下的绝望与仇恨。
他握紧礼官所备的柘木弓,上好的材料,精良的制造,很好,好得足以让他新仇旧恨一起算。心底燎原起灼热的烈火,把他的五脏六腑烤得死去活来。
转念之间,那木拓脸上已浮现以武会友的轻松与爽快,他朗声对萧偃道:“萧侯大名如雷贯耳,请赐教。”
萧偃含笑不应,眉间疏狂,低头调弓,似乎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百步之外,是宴会射礼上专用的彩锦箭靶,靶心已掏空,方寸大小的镂空背后隐约可见殿外灯火行道。
萧偃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因无钢铁箭镞,重量稍轻,他已在心里计算着力度、角度、速度。
礼官向比试的萧偃、那木拓请示,待二人准备妥当,便可以正式计时开始。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不过这一回人人屏息凝神,众目睽睽皆锁定萧偃与那木拓。
静态之中,本就生得挺拔威武的二人,展臂张弓,姿态极尽舒展,而在瞧不见的地方,藏在肌肉筋骨之下的力量被调动、被凝聚,被收放自如,不曾相抵的两张强弓,在凝滞的空气里对峙着。
真正的——剑拔弩张。
礼官高喊:“启。”
“咻!”
两枚箭矢如夜幕流星,倏然劈开幽沉寂静,搅动暗夜风云。
战势打响。
23. 竞射
流星箭矢划开浮动于麟德殿中的异香与酒气,留下无形的轨道,直通靶心。
第一箭,二者旗鼓相当,就连箭羽的震颤都别无二致。
萧偃试发一箭,已把握住礼箭的飞行规律,侧手自腰后箭壶中再度抽箭,高频快发。
搭弓时弓弦嗡吟,未曾阻止他耳听八方,站在他侧前方几步之远的那木拓亦同时开弓。
他不必正眼去瞧,只继续瞄准远方的彩靶,手中加快了动作。
弓弦张弛,羽箭破风,在这一阵阵有节律的响动中,座上客均屏息观望,生怕错过能分出胜负的精彩瞬间,捕捉着一方的稍迟一步,或羽箭偏离坠落于地。
但没有意外发生,箭箭中靶。
直到二人箭壶中的羽箭越来越少,两人仍未有一人出错,发箭的频率仍然相差无几,战况尤为焦灼。
李宴方虽强作镇定,但心头突突直跳,瞄着萧偃的箭壶,那里只剩五箭,二人怕是要在毫厘之间决出胜负了。
瞬息之间,又一箭飞去,又一箭在弦,快得甚至连留给她紧张的时间都所剩无几,藏于案下的双手紧抓裙裾不放,锦缎上明丽的山水山崩地裂、断流咆哮,就如同她的心潮,杂乱、浩大,不可遏制。
她紧盯场中变化,像是在绝望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萧凭陵,你当不会叫我失望吧。
她这么想,可结果若是真不如人意,她会怪罪他么?怪他横冲直撞?怪他自不量力?
不能,她怎么能怪他?
没有他,还会有谁挺身而出?
此时,每人壶中之箭各余两支,二人射速相差微厘。
也许冥冥之中萧偃与她心有灵犀,在最后两箭之时,他偏头回首,给侧后方的李宴方留下一个志在必得的笑赢。
这已经是他收敛过了的张狂,扮作从容与自信。
李宴方眸光凝滞,直至被余下的两羽箭强势拨动。
只见萧偃手持双箭,气定神闲地架于弓上。
一箭双雕若成,他必然快过那木拓,而此刻的那木拓背对萧偃,并不知其双箭齐发。
是个超越对手的绝佳时机!
可若是失之毫厘,便会彻底输掉这一场宴戏,万象芳华则将由那木拓自行处置,而局势也将由那木拓带往不可预知的走向,那个把她深深卷入的走向。
李宴方明知他胸有成竹,可仍不禁提心吊胆。
箭矢唳空,双箭齐头并进,如瀚海双龙出渊,腾跃而起,直冲云霄!
她不由得旋首追寻,耳间明珰因此摇晃不已,一下又一下地轻敲肌肤。
两箭过靶!
礼官敲击金锤,金声于殿中荡开,唯余袅袅之音。
被攥出褶皱的裙裾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放,李宴方惊觉指节微痛,想必是太过用力所致,悄悄在案下活络松动。
指尖麻木,失去感触,可心底回荡的激动缓缓传递至指尖,强烈地召唤双手之中蕴藏的生机。
那木拓以一箭之差落后于萧偃,两人箭箭过靶,无需再附加时间,所以当萧偃的箭壶空置、双箭正中,比试就此尘埃落定。
礼官喜笑颜开地宣布萧偃获胜,座中喝彩声声,紧张的心情散去,有些人反应过来,最后的一箭双雕简直是萧偃的炫技之举,他约莫是一开始就乘胜追击会叫北戎王子丢了颜面,故而在最后才一举反超,“惊险”获胜。
射箭不止比张弓之术,更是谋心算筹的较量。
是射艺技高一筹,亦是洞察力胜对方。
那木拓转身,与萧偃四目相对,一方幽冷深沉,不知是憎恶对手的投机取巧,还是见强敌如斯,心生愤恨;而另一方坦荡欣悦,嘴角笑意嚣张,把真正的挑衅之态展于对手眼前。
“受教了。”此话那木拓说得不情不愿,但一想起萧偃在用兵计谋上也多行诡计,声东击西,便也了然,这等小人须得早日取其首级,免得夜长梦多!他心念一转,生出一计。
萧偃拱手,故作谦态:“不敢当。”
座上太后听完礼官宣布结果,食指无声地轻敲宝座,微微点头,一场宴戏,精彩跌宕,不输人也不输阵,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太后慢声开口:“王子箭术精湛,萧卿颇有造诣,平分秋色,宴戏精彩绝伦,乃宫中少有,叫人大饱眼福。王子远道而来,初试我朝宴席射礼,不可让其空手而归,便取来黄金珠玉聊作小礼。”
所谓平分秋色不过是不伤和气的谦辞,太后心如明镜。
那木拓微微低头谢过,皮笑肉不笑,这粗俗的黄金哪里比得上匠心独运的万象芳华,这一堆俗物若是真送了人,定要白白遭人笑话。
一场好计就此落空,这老妇有几分手段,不怪乎陆朴想要她落马。
料理好了北戎王子,太后含笑转向站在殿中的萧偃:“萧卿年少有为,屡屡让朕刮目,这汇聚八方工艺的万象芳华是你的了。”
礼官得到太后的示意后,将万象芳华捧至他面前。
“谢太后陛下,”他接下,玉石赤金,入手微沉,又问,“臣亦有想转赠之人,请求太后准允。”
太后点头:“得胜者有转赠之权。”答应过北戎王子,不可能不答应萧偃。
李宴方听完,案下放松的五指再度攥紧,只愿自己想错。
可那汇聚满场光辉的人已漫步走来,他本就挺拔英秀,今日得胜后更是成为唯一焦点,灼亮得令人目眩神迷。
她宁愿自己不在场中。
早知道她就按照最初逃避那木拓设想,装作酒污衣裙,离席更换。
三十六计走为上,尽快脱身才好。
只是一瞬邪思流转的光阴,玉山一样的人已行至眼前,弯下劲腰,彬彬有礼。
“昔年双亲既去,多赖阿姊照拂,今得珍奇,当赠阿姊。”寥寥数语,温柔真挚,声音不高不低,却该听到的人已听清。
千百双眼睛盯着,李宴方知道自己推拒不掉,只是庆幸他没说出什么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言明的虎狼之辞,真不像他的风格。
掩饰心中忐忑犹豫的温和面具被她悄然戴起,得体起身,接过:“尽尊长之责罢了,多谢。”
开口一瞬,她惊觉,那个舌绽莲花的人已不知踪迹,只剩一句干巴巴的道谢,她本该赞美他自立自强,强调二人的姐弟身份,莫叫人多疑。
她第一次如此不满自己的口才。
萧偃并未放手,他就着李宴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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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下沉的双臂,替她捧着这一方略有重量的珍奇盆景。
他并不知道她五指尚带痛意,如果他早早放手,万象芳华可能会摔下,但以他一直以来对她的关心,意外地保全了这尊盆景,以免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
万象芳华稳当地落于李宴方的案几上。
李宴方惊魂未定地坐下,感受到灼热的艳羡目光,那是来自于上官柔仪等人的羡慕,如此直白,如此滚烫,将她还未落定的心再一次熨烫。
萧偃潇洒转身,踱步至座位,迎来那木拓的含恨目光。
他把那木拓最想赢的东西,赢了下来;把那木拓最想赠送的礼,送给那木拓最想送的人。
怎么没把他气得一命呜呼?萧偃如是想。
只是那木拓这恨意,只能作为他得意烈火上的香油,猛然浇下,让他更为快意,毫无威慑作用。
萧偃举杯饮尽,他的计划还剩最后一步,这一步需得美酒相助。
恰好座中客前来敬酒称赞,无论对方出身门第、官职高低,他统统一饮而尽,来者不拒,给了十足面子。
推杯换盏间,更漏声声尽,只余冷馔残酒,年纪大的臣工已向太后告退,太后摆摆手罢宴,守岁之事且让臣僚回家去守。
宫门外马车辚辚,赴宴贵人有序归家。
来时,李宴方的马车上只有她与照清,而归时,马车上还是二人,只不过变成了她与微醺的萧偃。
萧偃被同僚灌下不少酒,已是驾不得马的状态,李宴方见状一招手,他就被紫电青霜抬上车来。
“萧凭陵,你怎么就醉成这样?”
李宴方安置好被宫人收于锦盒中的万象芳华,瞧见那人靠在车壁上,不由得轻声埋怨,也管不得那人现在还能不能听懂。
他抱着臂,歪头靠着,束发的金冠微松,两绺青丝逃逸出来,倾泻而下,掩于他似玉精雕细琢的俊俏容颜之上,增添了几分落拓潇洒之感,薄唇轻启,短短几字,被陈酒佳酿泡过的低沉嗓音拉得老长。
“喝啊……人、逢、喜、事,为何……不喝?”
李宴方垂下眼睫,看来是醉了,答非所问,似是而非,总之就一个颠颠倒倒,晕晕乎乎,她无奈道:“回家之后,多灌些醒酒汤罢。”
醉倒的人好像无法理解完整一句话的含义,只抓出其中感兴趣的字眼,喃喃:“家?家里好……有阿姊!”
低声私语转到尾音时已昂扬雀跃,承载着由心而发的开怀喜悦,那快乐像是被抛高的彩球,一瞬间飞至空中,旋转、跳跃,又在下一瞬间跌落回。
他不再出声,两眼紧闭,气息绵长。
醉了,真醉了,她想,没呕吐也是个省事的,用不着她照顾。
李宴方就突然想起陆韫之来,陆韫之也醉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颇有几分姿色,醉倒之际,能叫她想起“玉山将崩”四字来,那时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照料起他来,倒也甘之如饴。
只是现在想起,却有些自甘下贱的自厌恶感。
陆韫之不配。
她收回深思,睨眼打量萧偃,似是在扪心自问:此人可配?
思量之时,紫电叩击车门:“乡君,到宅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