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清冷替身后》
1. 受挫
“本宫让你弹,怎么不弹了?”
一声女子的冷喝赫然划破凉亭。
青云楼内,镜湖旁的假山顶有一处古朴凉亭,凉亭四面开阔,牌匾上刻着前朝书法大家严濯题的三个飘逸大字:“快哉风”。
凉亭隔着宽阔湖面和青云楼的两层主楼遥遥相对,时不时有初春的凉风从湖面吹来,正合所谓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云生跪坐在凉亭的地面上,两只手慌乱地拨弄起膝上的焦尾琴,他只是这青云楼里一个普通的琴师,只是因为有一两分肖似王家二公子王玄微,方才入了这眼高于顶的长乐公主的眼。
一曲《鹤冲霄》断断续续地奏着,云生战战兢兢地抬头瞥了眼面前的女子,萧韶今日只着了一身素净的水色绡褶裙,淡施脂粉,却丝毫压不住眉目间的浓艳明丽,饶是他早已看惯也不免心中震动。
只是此刻那一双凤眸中透着的冷意让他瞬间低首,就连手中琴音都弹错了一拍,云生瞬间吓的魂飞魄散,冷汗淌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指责传来,云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萧韶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失误。
萧韶高高扬起酒壶,沁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淌下,却丝毫浇灭不了心中怒火。
元景哥哥……竟然又失约了。
自那日元景哥哥撞见她审问九霄阁逆贼,已经足足一月对她避而不见,她不过是用了点寻常的审讯手段,他何至于此?
他若是不愿见她直说便是,既然答应她的相邀,为何又屡屡让她空等……
晴雪静静护卫在萧韶身旁,见此情景也忍不住暗叹一声,放眼整个西京城,敢如此轻慢殿下的也只有那不知好歹的王玄微了。
殿下幼时为质时染上了疯病,一受刺激心情激动便会犯病。以往殿下听见王公子抚琴总是能慢慢平复心情,后来王公子渐渐疏远,殿下便也只能找这酷似王公子的云生慰藉一二。
眼见萧韶仰头的弧度越来越大,酒壶越来越空,晴雪想要出言劝诫,可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
她比谁都清楚,白日饮酒固然伤身,可殿下更不喜别人忤逆她的心意。
萧韶再次举起酒壶,朱唇半张,这次却无一滴清酒入喉,皙白的手指瞬间攥紧壶身,用力到像是要把它捏碎。
就连一壶酒都跟她过不去,就连一壶酒都敢忤逆她的心意!
湖边凉风吹过,素日静心的琴声此刻听来竟无比聒噪,心中的恼怒如同窜高的火焰,瞬间达到顶峰。
“若是再弹不好便把手剁了!”
云生双手顿时一僵,可他越是想要弹好手便越是颤抖,到最后哆哆嗦嗦地弹着,竟没有一个音踩对节奏。
萧韶沉脸坐着,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一脸惊惧的少年身上,穿着和元景哥哥一样的青衣长袍,眉眼,身段,确实有那么一两分肖似元景哥哥,可终究不是他!
一股混杂着剧痛与暴怒的邪火,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手中酒壶狠狠向前砸去,正中云生低垂的额头。
“啊!”云生痛呼一声跪伏在地,身体如筛糠般地抖着,“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云生俊秀的脸上此刻爬满恐惧,是和那日在地牢里,元景哥哥脸上如出一辙的恐惧……
萧韶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他在怕她,他也在怕她……
凉亭空旷而又安静,只有云生急促的呼吸声,如荆棘,一下一下刺痛她的心。
“滚。”
萧韶冷声开口,心中的压抑如同千钧巨石,坠的她喘不过气。
晴雪照例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塞进云生怀里,“殿下今日不需要你,还不快走?”
“是,是,小人这就走。”云生握紧手中锦袋,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甚至连琴都没顾得上,捧着锦袋便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凉亭。
青色的背影踉跄地消失在眼前,萧韶起身,狠狠一脚踢翻地上的焦尾琴,琴在地面翻转几下,最后落入一旁的草堆之中。
晴雪上前一步,请示道:“殿下,可要属下去查一查,王公子究竟被何事绊住。”
王玄微厌恶殿下的掌控欲,不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因此殿下没有在王家安插任何探子,但只要殿下同意,以镇安司的能力查清王公子行踪简直易如反掌。
萧韶没有开口,纤长的手指死死地按在桌上。
元景哥哥究竟被何事绊住。
他难道因为那场审讯而厌恶她……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在心头挥之不去。
就像是一根极细的木刺,狠狠扎进了心脏。
明明此时凉风拂面,冷汗却正顺着她的脊柱往下淌,熟悉的躁动从骨髓深处一点一点钻出来,蠢蠢欲动,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想要破坏,想要毁灭,想要发泄……
每当这时元景哥哥总会抚一曲清心奏柔声安慰,让她静静地忍耐过去。
元景哥哥……
*
假山脚下的湖名为镜湖,镜湖一边伫立着青云楼的主楼,另一边是一座二层小楼名为日月轩,看着十分不起眼,却是如今势力最大的反朝廷帮派九霄阁的驻地,只有青云楼主人才能进入的禁地。
站在日月轩内,透过特制的窗户湖中景象一览无余,楼外却丝毫看不清轩内。
此刻一楼的地面上黑压压地跪着十余名男子,头低的快要触到地面,唯独一年轻男子背对众人静静站立。
屋内安静到近乎压抑。
男子一身玄色锦服,腰间束以银带,衬得身姿修长腰身劲瘦,孤峭如崖边墨松。
“少主,除了被萧韶抓获的天苟,和仍潜伏在公主府内的越祈越年兄弟,其余失败的帮众皆已在此了。”岑路对着年轻男子恭敬禀告。
林砚闻言指尖微微一紧,九霄阁自有控制手段,他从来不怀疑帮众的忠诚,那任务失败便只能是因为能力不足。
林砚缓缓转身,绣有银色九霄纹饰的黑色袖摆拂过案几,“一共十一人,都是我九霄阁数一数二的翘楚,不过命尔等接近萧韶寻得当年沈家藏宝下落,却无一人成功。”
少年声音平直沉静,却莫名让人头皮发麻。
林砚在椅上坐下,冷道:“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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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点到名的男子颤巍巍地抬起头,瞬间怔住。他入阁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少主真容,与预想中的冷酷暴戾不同,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十分年轻,容貌更是惊人的漂亮,甚至……丝毫不逊色青云楼中的各色美人。
林砚视线落在程锋身上,定声道:“我要知道,为何失败。”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案上,却像是点在程锋心上,明明并未发怒,更没有严刑逼供,汗水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滚落,心脏疯狂地撞击肋骨,像是快从胸口跳出来。
程峰强忍住心中恐惧,颤声道:“属下两年前以西山棋手的身份和萧韶对弈,有幸得到赏识成功进入公主府做幕僚,可那萧韶身边已有雪月风雷四人,她凡有秘事只信任这四人,属下用尽办法,终究……未成。”
一番话讲完,室内瞬间安静到空气都静止,似乎就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赐丸。”林砚淡声开口,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眉骨下的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眼眸——瞳色是极淡的墨,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仿佛世间万物皆入不了他的眼。
“少主饶命,少主饶命啊!”方才还算得上镇定的程峰瞬间面无血色,这千叠丸服下后有如百蚁噬咬,又疼又麻,又有如坠入冰窟烈日,又冷又热,而且第一次服用痛苦只会持续两个时辰,可第二次服用就会疼上四个时辰,第三次服用则是会疼上整整一日,第四次整整两日,直到第五次,还从来没有人能撑过第五次。
“既然无法接近萧韶,明知萧韶信任雪月风雷四人,为何不及时转换目标?生生浪费阁中前期的努力。”林砚俊美的脸庞透着漠然。
“属下知错,还望少主饶命!”一阵莫大的恐慌狠狠揪住他的心脏,程峰甚至将头磕出了血。
岑路取药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他知道少主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求饶而心软,程峰这般苦苦哀求也只是徒增狼狈。
程峰看着递在眼前的黑色药丸,再如何颤抖也只能接过、咽下。
不过瞬息之间,屋内瞬间爆发痛苦的惨嚎,几乎要把整个抱月轩冲破。
在程峰的哀嚎声中,其余帮众战栗着一一陈述,生怕那痛苦会落到自己身上。
等到所有人都讲完离开,等到程峰被下人抬走,岑路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按捺不住的忧心,“少主,这萧韶身边简直是铁板一块滴水不漏,不怪他们这些年一无所获。”
“再如何缜密的人也会有破绽。”林砚表情丝毫未变,如水中冷月,平静无波。
“可是阁主给的期限只剩三个月了,若是届时找不到藏宝下落——”岑路一时间急出了汗。
阁主雷霆手段,即使对少主也从不手软,若是无法完成任务……想及此处岑路浑身一寒,连忙止住思绪不敢再想。
林砚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清冷的目光穿过窗棂,越过湖面,落在假山顶的怡然亭上。
那里一个水色的女子身影正昂然倚风而立。
“我亲自去。”
林砚倏然扬起唇,霎那间好似冰雪初融,清冷的脸庞生生染上几分魅惑人心的昳丽。
2. 从天而降
“您亲自去?”岑路顿时一急,快步走到林砚身后,“这如何使得!”
林砚眸光冷沉:“这萧韶行事狠辣喜怒无常,长乐公主府更是如铁桶一片,要想在三个月内找到恩公要的东西,只能我去。”
阁主隐身幕后,这些年由林砚主持阁中大小事务,岑路比任何人都清楚林砚做出下的决定旁人决计改变不了,看着少年挺拔如竹的脊背,所有劝阻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暖阳透过窗棂射入屋内,两人鼻边倏然钻入一股极浓的百濯香,让人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一名二十六七的女子婀娜着身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袭杏子黄缕金襦裙,走起路来满头珠翠叮当作响十分好听,“放心,这西京城里能伤的了林砚的,屈指可数。”
只见那女子走到椅边坐下,指尖闲闲拨弄着杯盖,正是青云楼那位神秘的主人,安娘子。
“安师父。”林砚走到安娘身前,恭敬地行了个礼。他不清楚安娘和恩公究竟是何关系,只知道他十岁那年被恩公救下,便一直是安娘教他武功,两人便一直以师徒相称。
岑路却没有因为安娘这番话而放心,“可万一那萧韶知道了少主的身份——”岑路长着一张板正的国字脸,眉头紧皱时显得格外严肃,“天苟就是不慎被萧韶识破身份,至今生死不明。”
安娘抬眼,目光似有实质般落在林砚身上,忽而挽了挽唇,笑道:“若当真被萧韶怀疑,只消说你心悦于她,萧韶定是不会再怀疑你的。”
“这世上没有女子能狠下心对待一个喜欢她的男子,更何况这个男子还有一副酷似她心上人的容貌。”
安娘语带惋惜,“可惜云生那孩子不争气,萧韶一发怒便吓得魂不附体,平白错失良机。”当初她寻遍各地,才找到这些与王玄微形貌相似的少年,最终唯有云生入了萧韶的眼。却不想这林砚长大后,竟比云生还要相像几分。
“可是少主才十七,足足小那萧韶五岁,这如何使得?”岑路实在难以想象,少主这张冷脸要对着一个女子表白心意,更何况还是一个大他那么多的女子。
安娘却丝毫不以为意,“十七正好!王玄微如今二十有五,而他十七岁时,正是他和萧韶情意最笃之时。”她不信萧韶看到这张脸能不为所动。
“安师父言之有理。”林砚微微颔首,不过是扮演一个深爱萧韶的纯真少年,比起九霄阁中的刀光剑影,轻松许多。
岑路仍有些迟疑,“可少主明面上的身份只是青云楼中一个替人抄写书信的书生,要如何接近萧韶?”
安娘早有打算:“五日后便是曲江诗会,今年的诗会由玉妃主持,玉妃是王玄微的长姐,那王玄微定然会去,如此萧韶也定会前去,届时你若参加诗会并且一鸣惊人,萧韶定会注意到你。”
林砚摇了摇头,“不妥,届时王玄微也会在场,正主在侧,萧韶岂会留意一个替身?”
安娘沉吟片刻,说道:“那就第二种计划,让合适的大臣以讨好的名义,私下将你作为礼物送给萧韶。”
林砚却再次摇头,“送上门的东西,无人会珍惜,遑论重视。”
安娘素知林砚年纪虽轻,做事却自有章法,知道他这是已然有了主意,“你准备如何做?”
“王玄微今日是否又没来?”
安娘轻笑一声,“那王玄微没来,萧韶正在凉亭里发脾气呢。”
放眼整个西京城这萧韶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萧家从朔州发家,祖上有胡人血脉,虽然到萧韶这辈时已极淡,但微卷的发尾,略淡的瞳色和高挺的鼻梁都能依稀看出胡人的特征,比起寻常中原女子更多了一分魅惑人心的妖冶。就连她有时见了都移不开目光,只是这性情着实不够温柔,难怪王玄微对她敬而远之。
林砚眸光微定,“既然如此今日便是个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安娘很快明白过来林砚的意图,弯唇一笑,“王玄微不在,你这是想趁虚而入?”
林砚没有回答,而是郑重地双手作揖,“安师父,若林砚今日成功,还请您帮忙照顾好阿檀。”
不待安娘开口,岑路爽朗地一拍胸脯,“少主放心,阿檀是您妹妹,便也是我岑路的妹妹,就算我自己死了也要保她无恙。”
林砚转过身,深深鞠了一躬,“多谢。”
他只希望此间事了后能和阿檀回到旸州,一屋一院,安稳渡日。
隔着宽阔镜湖,另一边的青云楼内笙歌正酣,花魁檀娘正在台上翩然起舞,面纱遮面舞姿妖娆,台上乐师奏的是一曲《入青云》,端的是让人脑内一轻如坐云端。
四座观众纷纷叫好,萧韶心底的焦躁却如同野藤般疯狂生长。
想要破坏,想要发泄,想要拉着这世间同她一起沉沦!
元景哥哥为什么还不来,明明每次她犯病时他都会出现在她身边,都会弹琴让她安定下来。
元景哥哥……
“殿下,我这就去找王公子。”晴雪再也忍耐不住,说着便要动身,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晴雪,回府。”
萧韶眼眶通红,说出这四个字已然用尽最后的理智。
春日和煦,西京城内繁花似锦熙熙攘攘,丝毫没有七年前战乱的景象。
凉风带着初春的寒意,猛地灌入车帘,吹散了萧韶身上残留的酒气。
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指尖用力地按压太阳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突突的跳动。车轮碾过京城青石板的路面,发出单调无比的辘辘声,街上喧闹的叫卖声更是没有片刻停歇地钻入耳中。
萧韶一拳狠狠锤在车底,王玄微……
王玄微……
她习惯性地想要躺下,却发现这马车简陋到无处可躺。
她素来喜欢舒适平稳的厌翟车,可他觉得她奢靡浪费,她每每见他便只乘坐这简陋的青帷小车。
明月与她素来形影不离贴身保护,可他不喜欢明月话多聒噪,她便只带了晴雪前来。
可为什么,他还是不满意……
浓烈的焦躁像是巨石压在她心上,压的她喘不过气。
萧韶抬手,想要掀开轿帘透一口气,“轰——喀喇喇!”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头顶炸开!
马车顶棚仿佛被一只巨锤狠狠砸中,瞬间碎裂、塌陷,纷扬的木屑漆皮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车厢猛烈地颠簸、倾斜,拉车的骏马受惊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夹杂着车夫的惊叫和晴雪的急呼。
萧韶双手用力猛地撑住硬凳,在那纷扬落下的碎片尘埃中,赫然裹挟着一道白色的清瘦人影,在她怒睁的目光中重重砸进车厢!
有刺客!
水色的身影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弹起,在那人影尚未完全落地前,右手已闪电般抽出束发的金簪抵在对方颈前,左手压住对方肩膀,将人牢牢按在被碎片覆盖的车厢底板上。
“找死?!”萧韶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迸出,锐利如刀锋的视线直直射向这人,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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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中冷意豁然僵住。
外间明亮的春光透过碎裂的厢顶照在这人脸上——
一张漂亮到令人失语的少年脸庞,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
王玄微……!
“元景哥哥……”萧韶心中猛然一颤,巨大的惊喜瞬间冲破了所有理智,清透的日光如烟似雾,整个马车似乎都笼罩在淡淡雾气中,如梦似幻,分不清是梦是真……
“元景哥哥……”萧韶俯下身,将人牢牢压在身下。
两具身躯贴近到呼吸都交缠在一处,鼻边一抹幽香不受控制地窜入,林砚眼眸骤然一缩,双手撑地想要起身,颈间的金簪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瞬间清醒。
他头一次离一个女子这么近,萧韶生的极好,青丝如瀑肌骨莹润,泛着淡淡蓝色的瞳仁痴痴地看着他,眸中天真与妩媚交织,如春水漾波,令人一不小心便会沉溺其中。
和他印象中冷酷狠辣的长乐长公主,竟是完全不同。
萧韶眼眸中浮着一层如雾的迷蒙,“元景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如果这是梦,是不是她做什么都可以。
“元景哥哥……”萧韶轻轻低喃,尾音拖得极轻,似春日柳絮拂过琴弦,浸着化不开的思念。
林砚浑身汗毛瞬间竖起,这疯女人!他和王玄微虽然相似,但是常人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萧韶竟然直接把他认成了王玄微。
“殿下!”外间的晴雪终于制服受惊的马匹,她焦急地掀开车帘——
马车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名白衣少年,还正被殿下死死压在身下。
“殿下,您可还好?”晴雪小心翼翼地问道,掀帘欲入的手僵在半空,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萧韶却像是毫无察觉,只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林砚眸色暗沉,低声试探:“殿下?”
几乎是在他尾音落下的同时,抵住脖颈的金簪再次往前一递,逼的他不得不将头艰难仰起。
“元景哥哥,你为何不唤我乐真?”萧韶嗓音轻柔,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疯意。
为什么要喊她殿下,为什么要打破这个美梦,她的元景哥哥从来不会喊她殿下,他总是温柔地唤她的小字,唤她乐真。
“你是谁?”萧韶眼眸不经意地冷了下来。
少年修长的黑睫颤了颤,将那双漂亮的眼睛衬得柔软而温顺,“小人林砚,在青云楼替人写信为生。”
也许是摔下来时伤到后背,也许是因为害怕,少年的脸色十分白,像汝窑烧出来最精美的白瓷,无害而又脆弱,只需她向前微微一递,那白皙的脖颈便会迸射鲜血,瞬间毙命。
“小人前些时日不慎得罪了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周北游,今日在二楼争吵时,小人不慎摔出窗外,这才砸到殿下的马车,您的任何损失小人都会承担。”
这叫林砚的少年,言辞恳切,神情真诚,眉宇间还透着几分少年人的诚挚和意气,唯独没有元景哥哥那独有的傲气。
为什么要提醒她眼前的人不是王玄微,为什么让她无法再继续这个美梦……
元景哥哥脸廓锋锐,眼前的少年漂亮秀美,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如同夜色下盛开的莲。
美则美矣,却不是她心念之人。
赝品!
这只是个赝品!
转瞬即逝的清明自目光中掠过,忍耐了整日的愤懑、委屈顷刻间化为不受控制的暴戾。
她不舍得伤害元景哥哥,可如果只是一个赝品,如果不是他……
3. 马车
禁锢着林砚脖颈的手慢慢松开,萧韶慢慢地直起身。两人纠缠的气息终于分离,身上一轻的刹那林砚心神稍定,正欲从满地狼藉中撑坐而起,瞳孔却骤然一缩——
萧韶不知何时已倒转手中金簪,那泛着幽冷金光的尖锐簪尾,正毫不留情地朝他刺来!
长久训练的本能令他下意识挥掌反击,却在电光火石被强行遏制。林砚不躲、不避,如石雕般僵卧原地。
只听“呲!”的一声轻响,金簪径直扎入左肩。
林砚习惯性地把痛呼咽进嗓子,唯有压抑至极低的一声喘息,和左肩上晕开的鲜红,泄露出这簪子实实在在刺了进去。
这个疯女人!
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惨叫,萧韶困惑地抖动手腕,金簪在血肉间来回搅动。
“呃……”林砚牙关紧咬,下唇顷刻间渗出血点,冷汗如雨般自额角滚落,修长的手指死死按在满地的碎片上,几乎要将掌心刺穿。
萧韶伸手,轻轻拂去少年额间汗珠,声音低如梦呓:“元景哥哥,今日青云楼之约……你为何避而不见?”
你明知我有多少话想说,你明知我有多想见你。
尾音未尽,她右手蓦然一扬,竟将金簪生生拔出!
鲜血瞬间飞溅,在素白衣衫上溅出星星点点,仿佛雪地中盛开的红梅,孤艳而又怵目。
少年精致的脸庞瞬间苍白,唇瓣抖的如同秋日落叶,却仍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如果不是染血的胸膛还在起起伏伏,晴雪几乎以为他已痛晕过去。
萧韶目光痴缠地凝在林砚脸上,却又像是透过他望向另一个人,“元景哥哥,那日在地牢,你究竟在怕什么?”
说到“怕”字时金簪已再度插入,深及骨肉,几乎贯穿整个肩胛。
“你可是不喜我那日模样?”
尖锐的簪头在伤口中反复拧转,少年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白,他后仰着头,露出脆弱的颈线,嘴唇死死咬着,浑身肌骨因为剧痛而紧绷如弦,却始终没有泄出半点声音。
像极了她幼时养过的那条狗。
八岁时她被迫远赴西京为质,它固执地要跟着她一起去,不管她如何驱赶责打,它只死死地咬住她的裙裾,哀哀地望着她,不吠不叫。
那般温驯,那般固执……可最终,她还是失去了它。
萧韶缓缓支起身子,金簪自她指间松落。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少年——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苍白的唇瓣微张细喘,如同迎风绽放的玉兰花,漂亮的过于直白,动人心神却又没有丝毫侵略性。
郁结整日的愤懑焦躁,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萧韶静静坐着,少年压抑的喘息在死寂的马车中清晰可闻,两人一坐一卧,晴雪看着萧韶一动不动,内心的担忧到达了极点。
她正欲开口,萧韶却突然动了。
天边乌云不知何时散开,灿烂的夕阳倾泻而下笼在女子那美的惊心动魄的脸上。
殷红的唇角倏然扬起,眸中无尽笑意蔓延开来,恍若天际诡艳的云霞,明艳夺目。
林砚一时怔住,眼前女子笑容明媚,目光纯真,水色的绡褶裙衬得脊背纤细而又单薄,让人很难相信,这样的女子竟会是镇安司的掌舵者,是九霄阁的最大威胁。
萧韶唇角的弧度越扬越高,自从那日地牢争执,她已许久未曾这般畅快,如卸千钧重负,身心轻盈若浮云端。
若说先前只将他视作一个误闯的陌生人,此刻,倒真升起了几分兴致。
她懒懒地向后靠去,“你叫林砚?”萧韶眼风轻扫,语速不疾不徐,“你认识本宫?”
林砚心神一定,清楚知道此刻方才是个开始。
他佯装艰难地撑坐起身,动作间牵扯伤口,眼尾瞬间泛起漂亮的红,左肩轻抵车壁,颤抖着说道:“殿下常来青云楼,小人自然是识得您的。”
比起这张脸,少年的嗓音也格外好听,温软清润,如春泉漱玉。她确实常去青云楼,可怎么没有见过他?这般容貌她若见过,绝对不会遗忘。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林砚扶肩低语:“小人平日都是在后院替人抄书写信,故而殿下不曾见过小人。”
萧韶满意地微微勾唇,倒是个伶俐聪明的,天色渐暗,衣上血色刺目,映得少年面色雪白,漂亮的眼眸里盛满隐忍痛楚,在暮色下更添几分易碎之美。
让人一时间心旌摇晃,忍不住要将他彻底打碎。
“方才为何不求饶?”萧韶冷冽的嗓音有些暗哑。
林砚眉目低垂,只看得见浓密的鸦睫微微颤动,“小人卑贱之躯,岂敢惊扰殿下兴致。”
萧韶秀眉轻挑,所以,为了不扫她的兴便能忍到这般地步?
“把人交出来!”
“竟敢和我们家公子抢人,不要命了!”
“再不交人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嚣张的叫喊声突然从马车外传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晴雪,何人在外喧哗?”萧韶脸色骤沉,今日乘这寻常马车,竟连阿猫阿狗都敢欺上门来。
晴雪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她掀帘一瞥,回禀:“是户部侍郎周大人幼子,周北游。”
车外男子听见这话气焰越发嚣张,“既然知道本少爷是谁,还不快快把人交出来!”
“就是,否则小心性命不保!”周府的家丁护卫也在一旁起哄叫嚣。
萧韶目光狠戾,周郴教子无方,该贬。
甚至一时隐隐迁怒眼前少年,“你是如何得罪了这蠢货,竟被他追到此处。”
“五日后的曲江诗会,除了要评选前三甲,还会公布做的最差的三个人,周公子担心自己今年还是后三名,便命小人代笔,小人不愿,因而得罪了他。”
提到曲江诗会萧韶微微一怔,萧家七年前攻占西京,三年前兄长称帝,这三年来为了稳定便延续了前朝的各种习俗,这曲江诗会便是其一。
在她看来参加这种诗会的都是些世家子弟王公贵族,不过附庸风雅而已,何必还要分个前三后三,徒增麻烦。
一时间又想到五日后就能见到元景哥哥,不免又暗暗雀跃起来,瞬息间心念百转千回,终是脸色一沉,“晴雪,赶他走。”
“是,殿下。”
听见外间晴雪亮出令牌赶走周北游,萧韶的目光这才再次落到少年身上。
“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少年虚弱地跪坐着,蓝色发带凌乱地垂在脸侧,眼脸泛红,唇角苍白,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很让人心疼。
“晴雪,把回春拿来。”在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
回春是用千年人参、灵芝、鹿茸、雪莲等珍稀草药制成,只一颗便值千金,即使只有一口气都能将人救活,更不用说这种小伤。
少年恭敬地双手接过,微微一怔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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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闪过一丝窘然,“小人不慎砸中马车激怒殿下,殿下非旦不追究冒犯之过,还赠药于小人,这要小人如何报答。”
少年清澈的嗓音带着颤,似是不安于她的好意。
晴雪本是在一旁默默护卫,当下俊俏的双眸顿时瞪大,这少年被伤的面无血色行动困难,竟然还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萧韶却是再次扬唇一笑,林砚这番话迅速驱散了她心底唯一的一丝愧疚——
若不是他砸中她的马车,她也不会有机会伤他,她肯赠药只是因为她心肠好。
看着萧韶久违的明媚笑意,晴雪不禁升起一丝心疼。
殿下即使在陛下和太后面前都从不低头,唯独在王玄微面前甘愿收敛性情,甚至在腰间佩戴禁步!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王玄微喜欢的那种性情柔顺的大家闺秀。细细想来她竟已许久没有看到殿下像今日这般恣意畅快。
对着这个少年,殿下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不会看到令人难过的冷脸,也不会听见令人伤心的拒绝。
晴雪正想的出神,萧韶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你方才说过要赔本宫的马车,这马车虽简陋,木材却是用的上好的梨花木,少说也要一百两银子,你要如何赔?”
话音落下,她如愿以偿地看见林砚本就苍白的脸色再次一白,身子似乎颤了一下窘迫地抿紧了唇,“小人替人抄书一封只有两钱银子,一百两……即使小人不吃不喝也要攒上十年。”
“那你便到我府中做个仆役,给本宫弹弹琴唱唱曲,等什么时候抵够债了,什么时候放你离开。”萧韶满意地勾了勾唇,在她见不到元景哥哥时,看看这张脸也聊以慰藉了。
林砚握着瓷瓶的手瞬间一紧,将头埋的更低了些,“小人……定会将钱还上的。”
这是不愿入府?萧韶脸色骤然一沉,这人竟然敢拒绝她!
萧韶刚想发作,瞬间又想到若是元景哥哥知道她弄了个他的替身进府,恐怕是要不高兴的。否则她早就把云生带回府了,又何必次次去青云楼。
眼前少年苍白俊美的脸庞,渐渐变成那个矜傲如清风朗月,却对她日渐疏远的男子面庞。
心底的焦躁,竟一点一点再次聚了起来。
她冷冷靠在车壁,目光透过车顶掠过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你既不愿入府又无钱财可偿,是想赖账么?”
少年抬眸看她,漂亮的脸庞白到没有丝毫血色,淡色的薄唇紧紧抿着,在她的逼迫下怆然开口:“小人愿意写下欠条。”
美人低声恳求,像是在暴风雨中摇曳的玉兰花,挣扎着向神恳求最后一丝生路。
萧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方才冷冷开口:“好。”
少年苍白的唇角瞬间扬起,似乎就连暗沉的天色都因此亮了三分,“多谢殿下恩典!”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似乎还隐藏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愫,只是她没有兴趣了解,更懒得深究。
林砚挣扎着在身上摸了摸,终是有些赧然地问道:“小人身上没带笔墨纸砚,可否借殿下的一用?”
竟然要借她的东西?
她这马车虽简陋,物件配备却算得上齐全,只是她为何要借他。
“只有笔,没有纸更没有墨。”萧韶从冷凳下的盒中取出一管上好的松山狼毫笔,漫不经心地丢到林砚身上。
她冷冷打量少年,“你不是叫林砚么,想必你身上定能磨出墨来。”
4. 欠条
上好的松山狼毫砸在白色的衣衫上,笔杆是优质的紫竹,笔锋更是饱满,单单这杆笔已抵得上整驾马车。
萧韶冷冷注视着,林砚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清情绪,唯有眼尾那抹红,艳得惊心。
随后,少年动了。
他用未受伤的右手,缓慢而艰难地,再次撑坐起来一些,让背脊离开冰冷的车壁,动作间牵动左肩伤口,额角冷汗再次涔涔而下,浸湿了贴在脸侧的蓝色发带。
在萧韶审视的目光下,林砚艰难地拾起那支笔,指尖颤抖,握笔却极沉稳。
他用牙齿咬住右手腕处那早已被碎片划破的衣袖,“嗤啦”一声,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最后将素白的布条平整地摊开在还算干净的车板上。
天色暗沉,薄雾自光敞的车顶笼在少年身上,明明每个动作都平平无奇,却莫名赏心悦目的像一副风烟俱净的山水画。
就连晴雪一时都看入了神,想知道他接着会做些什么。
林砚垂眸、抬笔,将手中狼毫笔的笔头,径直探向自己左肩那处依旧在缓慢渗血的伤口。
笔锋触碰到翻卷的血肉,再如何柔软的狼毫也和尖刀无异,少年的身躯突然剧烈地颤抖一瞬,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喘息。
但握笔的手却没有丝毫移动,直到笔锋蘸满了浓稠的、鲜红的血液。
殷红的血珠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白的棉布条上晕开一小点。
林砚俯下身,就着车内越来越暗淡的光线,右手执笔,以血为墨,以布为纸。
右手悬空,指节绷紧,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耗费他极大的心力,脸色愈发苍白,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忽而天色一亮,概是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林砚苍白的侧脸,衬得少年眉眼专注而又深邃。
似乎若干年前,她也曾这样看着元景哥哥,他在灯下临摹字帖,她替他剪芯添香,那时的元景哥哥也不过十七八岁,那时兄长刚占领西京不久,两人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生隔阂。
少年提笔书写,不到一行笔锋上的鲜血已然干涸,笔尖微微一顿,随后再次抬笔,狼毫在伤口处来回扫动,直到笔锋重又沾满新鲜的血液。
马车内安静极了,只有少年紧紧皱着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的身子,显示出主人正在承受的痛苦,在粼粼月色下,竟有些诡异的赏心悦目。
萧韶靠在车壁上静静凝视,马车的辘轳声早已不是困扰,她十分耐心地看着林砚一次又一次地在伤口扫动笔锋,看着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看着他将右手拇指按向伤口,重重地、清晰地,在“林砚”二字旁,摁下一个血色的指印。
最后艰难地双手捧到她面前。
竟然这么快就写完了。
萧韶心底莫名有些遗憾,她居高临下地看去,迎着冷月银光,四目相对。
少年眉眼昳丽目光清澈,眼底隐隐透着痛楚和疲惫,似乎有些期待,有些不安,却唯独没有怨怼,没有委屈。
像一汪秋水,在宁静的月色下泛着诱人的清辉,让人忍不住想要打碎他、占有他,想要让他眼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她突然反悔了。
把他虏回去,关起来,只要她不说,元景哥哥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就可以永远拥有这份安宁。
萧韶一时想的入神,眼前捧着布条的手突然开始颤抖,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那染血的布条。
冰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林砚手腕,清楚感受到了一阵细微颤抖。
这是即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也没有开口催促,只默默地忍耐,让她不禁好奇他能承受能忍耐的极限在哪里。
萧韶盯着林砚看了许久,终于将视线落在手中的布条上。
欠条
立据人林砚,因不慎损毁长乐长公主殿下梨花木马车一架,计损银一百两。立据人自愿承担此债,分期偿还,直至偿清为止。立据人保证随传随到,听从殿下差遣,绝无推诿。若有违背,任凭殿下处置。
欠债人:林砚
大周隆兴三年元月廿二日
字迹是出乎意料的清隽挺拔,带着一股难以折损的风骨。指印鲜明,如同雪地落梅,凄凉却极其艳丽。
晴雪在一旁看得心头微紧。这哪里是欠条,这分明是一纸卖身契,将所有的主动权,乃至生死,都交到了殿下手中。
萧韶的目光在那欠条上流连片刻,然后缓缓上移、落在林砚脸上。
少年额发已被冷汗浸湿,脸色在月光下白得透明,仿佛一触即碎,唯有那双眼睛,在极度虚弱中,依然清澈透亮,映着清冷月色,也映着她此刻莫测的神情。
萧韶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上微湿的血迹,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混合着某种扭曲的快意,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将布条随意折起,放入袖中,仿佛那并非什么重要的契约,只是一件新得的、有趣的玩物。
“记住你今天写下的每一个字。”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马车却在此时突然停下。
“殿下,到了。”晴雪恭声禀告,公主府离青云楼并不远,饶是马车损坏夜路难行,小半个时辰也足够了。
萧韶却像是没有听到,目光依旧落在林砚身上。
视线相接,少年却忽然低下头去,萧韶皱了皱眉,却惊讶地看见少年俯身拾起地板上,方才她掉落的金簪,用力地认真地在衣袖上将血迹擦净,最后双手捧着递给她。
“林砚所写每个字,都发自真心。”
苍白的唇角忽而扬起,如同月光下盛开的冷白昙花,素净至极却带着极致的诱惑。
萧韶心跳竟无意识地漏了一拍,时间在此刻似乎变得模糊而又幽远,可是很快,无边无际的悲伤如潮水般涌来。
他不是元景哥哥。
不是她的元景哥哥……
萧韶抿紧了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簪子送你了,晴雪,用马车将他送回青云楼。”
说完径直翻身下车,任由自己陷入浓重夜色之中。
*
周朝延续前绥的传统,并未设宵禁,这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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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天下渐渐安定,西京城内的夜市也越发繁荣,而青云楼永远是西京城夜色中最亮的那抹胭脂红。
此时隔着宽阔镜湖,日月轩中同样烛火通明。
“少主怎么伤成这样。”岑路急切地从柜中翻出药箱,熟练地拿起一红一白两个瓷瓶。
今日不知为何萧韶的马车突然加速,好在少主凭借高深轻功强行在空中改变轨迹,这才刚好砸中。他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将少主伤的这般重。
安娘也一脸慎重,“砚儿,今日究竟发生何事。”
林砚坐在床上,从岑路手中接过药瓶,扒开已被鲜血浸透的外衫和里衣,静静向两人讲述今日发生的事:“那长乐公主行事疯癫,她将我认成王玄微……最后她应该是满意我写的欠条,用马车将我送了回来。”
林砚嗓音淡漠,丝毫没有在萧韶面前的颤抖,仿佛讲述的主人公不是他,而是什么不相关的陌生人。
“你都被她伤成这样,入公主府养伤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安娘有些不解,如此天赐良机林砚竟然没有把握。
林砚用嘴咬开红色药瓶的瓶口木塞,将透明的药水尽数倾倒在深不见底的伤口上,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喘息,“伤在左肩,三日内我左手都无法用力,加上流血过多,那公主府乃龙潭虎穴,此时不宜入府。”
药水混合着血水流下,少年俊美的脸庞在烛火下越发苍白。
安娘轻叹一声,心疼道:“你今日当真托大,你就任由那萧韶将你当成王玄微,任由她伤你至此?”一时间恨不得立刻潜入公主府杀了萧韶,好报这金簪之仇。
林砚没有答话,垂着眼眸从托盘中拿起绷带,用牙咬住在左肩伤处缠绕几圈。岑路从椅上起身想要上前帮忙,犹豫片刻终是坐了回去,他比谁都清楚,少主素来不喜旁人的触碰,即使是他也不行。
待林砚缠好绷带,额头已然沁出一层冷汗,安娘眉头微蹙,走到林砚面前从托盘中拿起毛巾,正要替林砚擦去额头汗水,却扑了个空。
林砚竟是往旁边坐了一步,躲开了她的好意。安娘心下微恼,含怒的视线落在林砚身边的金簪上。
是方才林砚解衣时从怀中取出,顺手放在床头的。
“就是这只金簪伤了你?”安娘冷哼一声,顿时迁怒,“让为师替你毁了它!”
说着从床头快速拾起金簪,艳丽的脸庞骤然一狠,五指加力就要把它折断。
“不要!”
林砚眸光倏然一紧,出手如电,正正点中安娘手腕内关穴,安娘手指顿时一松,金簪从指间滑落,正好被林砚一把抓住攥在掌心。
安娘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怒道:“林砚,你这是做甚?”
方才一番动作牵动伤口,林砚猛地咳嗽两声脸色越发苍白,右手却仍紧紧握着那只凤穿牡丹鎏金簪。
他也不知为何方才安娘说要毁掉簪子时,心底突然升出一股莫名的恐慌,明明是这簪子将他伤成如此,他却似乎……并不想毁掉它。
林砚抬起头,从容地对上安娘的怒火,“这簪子想必值不少银钱,毁了岂不可惜。”
5. 公主府
“这簪子上有皇家印记,就算当铺都不会收,你还想换钱?”安娘十分不屑,“不如让我毁了它替你泄愤,也算这簪子死得其所。”
林砚握着金簪的手暗暗一紧,“即使不能换钱,这簪子也不能毁。”
“为何?”安娘越发不解,林砚除了阁中事务,素来不将其他人和物放在眼里,今日却屡屡护着一支簪子。
林砚倚在床头,指了指方才被他放在一边的精致瓷瓶,“那萧韶今日恢复清醒后,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愧意,故而将这瓶回春给了我。”
“回春是什么?”岑路好奇地想要上前,“听名字像一种草药。”
“这是回春?”安娘一把拿起瓷瓶,面露惊艳,“回春是仅供大周皇室使用的御药,只我知道的成分就有黄精,千年人参、灵芝、鹿茸等珍稀草药,听说—颗便值千金。”
林砚眸光深邃,“我方才已经看过,这瓶中足有三颗。”
即使安娘见多识广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有三颗?”
岑路憨笑着摸了摸头,“那这萧韶人还怪好的勒。”
林砚将金簪放入床头的暗柜中,苍白的唇边似有笑意:“看似凶狠,实则心软的很。”
安娘没好气地将瓷瓶朝林砚丢去,被他一把接住,不由冷道:“萧韶把你伤成这样,不过是给了你三颗回春,就成面冷心软了?”
林砚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伤处,没有答话。
“即使她面冷心软,和簪子又有何关系?”
“萧韶以后若是再看见这簪子,便会想起今日所为,心底的愧疚是否会再次涌来?”
“她今日能因为愧疚赠我回春,若再有下次、下下次,也许——”林砚唇畔再次扬起一抹无法琢磨的弧度,“我就有机会进入公主府的宝库。”
安娘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利用萧韶的……愧疚?”
安娘和岑路同时陷入沉思,待两人回过神时,林砚已然换上一身干净衣衫,目光沉静,已然看不出丝毫受伤迹象。
林砚靠在床头微微一笑,如同暗夜开出的曼陀花,诱惑却散发着致命的毒素,“公主府宝库机关复杂守卫重重,要想查探当年沈家宝物下落,必须要让萧韶自己打开。”
夜风骤起,吹的烛火不安地摇曳,安娘心底莫名升出一股寒意,林砚这般冷静地算计旁人感情,竟比她预料中成长的更快。
岑路却在一旁连连点头,“少主所言在理,天苟的身手在帮众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却在宝库中失手被擒,这里面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所以还是让萧韶自己打开来的稳妥。”
林砚已然思定:“岑路,命人暗中散布消息,就说我浑身是血的被公主府送回青云楼,至于五日后的曲江诗会,你……”
夜色寂静,唯有林砚沉冷的嗓音如同神谕。
“是,少主!”岑路从未像此刻这般兴奋,少主以身入局,计策环环相扣,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事成。
安娘冷冷坐回椅中,嘲讽道:“岑路你这是在激动什么?这计策不论成功与否,受伤的不都还是林砚。”
毕竟相处了七年,安娘担忧的视线透过衣衫,落在林砚伤了的左肩,和那没有丝毫血色的苍白脸庞上。
视线相接,林砚指尖微微颤动,伤处明明早已止血却似乎比白日里更疼,就连被萧韶触碰过的地方也在隐隐发烫。
他将目光转向床边烛台,明亮的烛光里是火焰在不住跳动、燃烧。
直到眼睛开始胀痛,林砚才终于转回身,对上安娘既担忧又不认同的目光,冷静道:“安师父是知道的,恩公的命令没有人能违背。”
想到那位深居简出却掌控一切的九霄阁阁主,明明屋内烛火正明,三人却凭空感到一阵刺骨凉意。
*
辰正时分,春日暖阳映照窗棂,白色的龙涎香雾气自角落的博山炉中幽幽传出,让人心神安定。
萧韶缓缓睁开了眼。
她习惯性地伸手按压太阳穴,手指却僵在了半空——
她的脑袋竟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清醒和舒适。
没有任何以往晨起后的胀痛晕眩,像是站在春日花香四溢的曲江园里,舒服到让她想要长啸一声。
萧韶坐起身来,皙白的手指挑开幔帐,外间的婢子听得响动鱼贯入内伺候洗漱,明月熟练地卷起流光纱做成的幔帐,从泡着新鲜玫瑰花瓣的水盆中拿起棉帕,轻轻拧干后恭敬地递给萧韶。
冰凉沁润的棉帕覆在脸上,昨日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
元景哥哥再次爽约了……
萧韶将头埋在棉帕中,让凉意一点一点侵入肌肤。
元景哥哥曾经对她很好、很好。
永兴五年,绥室衰微,天下群雄并起,萧家也占据朔州自立为王,虽比不上杨李两家势大却也不容小觑。后来绥天子命众诸侯国派质子入西京为质,众诸侯心思各异,却无人愿做第一个违命之人。强势的诸侯从宗室里随便挑了个庶子便送入京城,萧家却不行。
而她只有一个大哥。
爹娘对外称大哥病重,便将年仅八岁的她送到了西京,她在入京的马车上哭了整整七日,却丝毫不能改变自己的结局。
萧家本就势弱又被中原诸侯视作蛮夷,初到京城便受尽苛待和冷眼。
那年冬日,绥朝最受宠的五皇子逼她跳下早已结冰的湖面去抓鱼。她虽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却也绝对无法在那么冷的湖水里抓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
温度一点一点从四肢溜走,她想要上岸,可只要一露头就会被五皇子的钉耙打中,就在她冻到快要失去知觉时,一抹苍青色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哪怕视线早已模糊,这个身影却是无比清晰。一袭青色长衫腰环玉佩,脸上犹有稚气,一双眼眸却温润的好似山间暖泉,又带着浓郁的书卷清气。
他救了她。
王家是百年世家,即使是皇室也要卖其几分面子,那日她终于被送回了屋中,随后他还送来了新的炭火。
多亏了元景哥哥的照拂,她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甚至有了元景哥哥的陪伴,三年艰难的质子时期,也变得不那么难熬。
棉帕已经被她体温蒸热,萧韶终于从回忆中脱离。
明月接过萧韶用毕的锦帕,一边洗净一边嘟嘴道:“昨日您没带明月去,回来就一觉睡到现在,可担心死我了。还好杜太医说您无事,属下等这才放下心来,否则昨晚我定要冲到王府把那王玄微狠狠揍上一顿,让他知道得罪殿下的后果!”
“萧明月!”萧韶被明月说的脑壳疼,一时斥了她的全名,当年举国战乱,她收养四人后不仅给他们分别取了名,还让他们同姓萧。
明月立刻噤了声,朝门外走去。
萧韶这才得以安静地洗漱更衣,最后坐在床边的青丝竹编玲珑长榻上,准备用早膳。
往日早膳她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不想今日胃口倒是不错。她正慢慢喝着一碗八宝莲子羹,明月领着一名略显佝偻的精瘦老者进入内室,老者身后跟着一名年轻药童手提药箱,正是宫中医术最精湛的杜太医。
婢女端来软凳放在榻边,杜太医坐下后拿出一块白绸,恭谨道:“殿下,容臣替您把下脉。”
“有劳杜太医了。”萧韶语气很是温和,杜太医在前绥时便是太医署的医正,这几年来一直在替她调养身体,压制疯病。
可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请脉,今日搭脉的时间却明显长过往日,萧韶不顾把脉时不言语的规矩,径直问道:“杜太医,本宫身子可是有哪里不妥?”
杜太医这才如梦初醒般收回手,沉吟道:“殿下每每受刺激发病后,即使当时设法压抑住了,事后臣把脉时总会把出沉脉,即脉象沉滞,明明是宽阔江河却总有暗礁阻拦不得畅通。”
“杜太医,殿下是问您今日脉象如何?”明月素来急躁,见杜太医半天没说到要点,实在忍耐不住出声催促。
杜太医仔细观察萧韶面色,混浊的眼眸中异色连连,“今日殿下脉象沉稳有力,如汪洋大海般通畅无阻,似乎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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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病痕迹。”
明月歪了歪头,问道:“也就是说殿下十分健康?”
杜太医抚须颔首:“正是如此!不知殿下此次是如何压抑病情的?”
压抑?
萧韶双眉微微一挑,昨日马车中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我也正想问呢,”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十分爽朗的女子嗓音,“本来担心你又会郁结于心,不想今日精神倒是如此好。”
来人一身烟霞色蹙金绣罗裙,鬓边步摇坠着红色的流苏,用手中团扇径直掀开竹帘走了进来,萧韶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京中都说容家小姐最是娴静,怎么如此会打趣人。”
她和京中贵女素来脾气不合,唯独一个容婉性子爽快,成为了朋友。
容婉轻车熟路地在她对面坐下,“娴静什么的还不都是装出来的,本以为你又会难过几日,不过看你此刻这模样,我总算是放心了。”
萧韶往窗外望去,意料之中地看到一个身穿赭石色侍卫服的挺拔身影静静站在院中,笑着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你还是不愿意搭理沈妄?”
“谁让他不肯教我习武。”容婉没好气地轻斥一声,容家是兵戎世家,大哥和父亲一身好武艺都曾上阵带兵打仗,可却不准她习武,她央求沈妄偷偷教她,沈妄却说他也不能违背父亲的命令。
“但是只要不违背容相命令,你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若是元景哥哥对她,能有沈妄对容婉一半好,她怕是做梦都能笑出来。
“那也只是因为服从我爹的命令,要说顺从那也是对我爹。”
萧韶笑着摇头,她可不这样认为,是容婉自己身在局中看不清楚。
“不说他了,快告诉我,昨日都发生了什么?”容婉兴致勃勃地打听,“我可是都听说了,你昨日在青云楼大发雷霆,最后还将一个年轻男子浑身是血的送回青云楼。”
此话一出,明月也不着痕迹地朝两人处挪了一步,昨夜之事她虽问过晴雪姐姐,却终究没有殿下亲口讲述来的真实。
“昨日有个少年从青云楼坠落,砸中我的马车,那个少年和元景哥哥十分相像,正好本宫心情不好,顺手用簪子扎了那少年几下。”
想到刺目的鲜血在白衣上绽放,想到林砚隐忍着痛楚的温驯模样,萧韶蓦地扬唇一笑,“没想到扎完后身子竟意外的畅快。”
“还能这样?”容婉有些震惊,难怪传闻中那少年会浑身是血。
杜太医头一次有些把握不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堵不如疏,将情绪压抑不如尽数释放……”
容婉想到什么顿时哑然失笑,“那总不能以后你每次犯病都扎那少年几下吧。”
萧韶微微挑眉,理直气壮:“这有何不可。”
只要给足筹码,这天下愿意入公主府的大有人在。只是……若都是像那云生一样,她不过稍微冷脸便怕的发抖,也无甚趣味。
萧韶不禁再次看向窗外,那道劲瘦的修长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面朝屋内,尽职尽责地守护他的小姐,忍不住叹道:“若是沈妄,便是被你扎成筛子也不会反抗一下。”
晴雪、明月、行风等四人都是她在乱世中救下的孤儿,虽然都对她忠心耿耿,可终究和沈妄对容婉不同。
容婉笑着一把握住她的手,嗔道:“你今日做甚老是提沈妄?你若是看上他了,我便把他留你府上,左右我一看到他就烦心。”
萧韶自然不会当真,“你也就是在气头上方才这般说。”
容婉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温声安慰:“你莫要心急,四日后便是曲江诗会,今年是玉妃主办,她是王玄微的长姐,无论如何你的元景哥哥都会参加,只要你和他见了面,还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说着轻笑一声:“毕竟就我们乐真这一颦一笑,男子见了都会移不开眼的。”
萧韶深深吐出一口气,难道如今她能吸引元景哥哥的,只有这副皮囊了么……
可即使如此心中也不免也升出一股期待,只要见到元景哥哥,她总能让他理解她的。
6. 曲江诗会
隆兴三年元月廿七,曲江池畔垂柳成荫,繁花似锦。
全西京城中世家贵族的子弟今日都聚于此,只是此时大概无人有心情赏春游玩。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三次曲江诗会,由这些年最炙手可热的玉妃王令宜主办。而与往年不同,今年绮云轩中的主位上又多了一位女子。
萧韶漫不经心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椅上,绣着红色火焰纹的紫色裙摆流泻如云霞,纤白的手指随意地托着脸侧,双目微阖整个人慵懒舒展,仿佛一只午后在暖阳下惬意打盹的紫色猫儿。
“那就是长乐长公主?”终是有人忍不住暗暗打量。
“听说她最是嚣张无忌,那耿侍郎不过是在朱雀街上没有及时让开她的马车,便被她一鞭抽走半条命,至今瘫在床上再也无法上朝。”
“竟然一人不合抽人鞭子?”
有胆大的心生好奇,歪头向萧韶看去,越看笑意越显,似乎空中都弥漫着美人的香味,陶醉道:“如此美人,纵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旁边人顿时大惊失色:“你小声点,镇安司的炼狱可不是吃素的!”
萧韶自是不知道众人如何议论,也不会关心。这种人人戴着面具虚与委蛇的场合,当真令人恶心,只有想到那清峻身影时,心口的嫌恶之意才会稍稍缓解。
今日诗会男女在庭院中分席而坐,王家众人早已入席,独差一个王玄微。
萧韶频频看向那空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场中,众人纷纷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元景哥哥素来准时,难道,难道……他今日又不来……
随着萧韶神情越来越阴沉,众人再也不敢窃窃私语,端坐如泥塑木雕,纵使腰背僵硬酸痛,依旧绷得笔直,竭力维持着那点刻板的端庄。
“殿下尝一下这糖酪樱桃,”玉妃笑着端起案上碗盏,递到萧韶面前,“这是西南新运来的樱桃,皮薄水多,十分酸甜可口。”
萧韶垂眸看去,透明的琉璃碗中,奶白的冰乳酪包裹着几颗红润新鲜的樱桃,仿佛将春意尽数融在这一小碗当中。
她却提不起丝毫食欲。
玉妃若无其事地放下碗盏,心中暗暗恼怒,只是她恼的不是萧韶,而是王玄微。她比谁都清楚萧韶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即使是她面对这长乐长公主时也要避其锋芒,二郎竟然当然到现在都没来,他何时变得这般失礼。
萧韶不动,谁也不敢说话,忽然,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穿过花影婆娑的小径,缓缓朝庭院这边行来。
萧韶眼睫倏然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直起了腰,方才还随意搁在扶手上的手,此刻却悄然伸到身下,用力抚了抚裙裾上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来人一袭青竹长衫,腰束玉带,身姿颀长眉目深邃,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笑意,如同披着满园春色踏花而来,瞬间驱散周遭沉闷。
萧韶一时怔怔愣在原地,刹那间天地浩渺,眼里却只容得下这一人。
晴雪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萧韶身上,自然不会错过萧韶的变化,见状只能暗叹一声,这王玄微一出现,公主只怕立刻便将他之前的爽约恶行忘的一干二净。
有的人却注意到王玄微身后还跟一名面生的清秀女子,身着丹碧色云锦衫裙,却并未多想只当她是王家侍女,毕竟王玄微这些年的名声可谓冠绝京城,无论何时出现都会成为唯一的焦点。
“王二公子的风采当真是一如往昔。”
“果然是天人之姿,难怪公主殿下念念不忘。”
“你若有王二郎这般样貌,兴许公主也会为你在曲江畔修一座楼。”
“张兄你可莫害我!被公主盯上,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众人皆知有王玄微在,萧韶纵使有千般不满也绝对不会发作,一时间场中氛围都活跃了许多,或赞叹或戏谑,萧韶隔得远自然听不分明,王玄微却是一丝不落,听的一清二楚。
待王玄微走到萧韶面前时,脸上已然笑意全无,“在下来迟,还请娘娘、殿下恕罪。”
“是该罚,殿下说该如何罚?”见到王玄微,玉妃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萧韶却似没有听见,目光只一瞬不瞬地凝在男子身上,王玄微长睫轻敛,不辨喜怒,但只单单俯首而立,便见姿容如玉,仿佛天地间皆是旷远清风。
眼睛莫名微微一酸。
很快,萧韶清了清微涩的喉咙,脸上绽开一个温婉得恰到好处的笑容,“元景哥哥来了。”嗓音竟是无比的温柔。
王玄微直起身,两人一坐一站,一时相顾无言,玉妃微微一笑,示意一旁内侍上前带路,“既然来了就快入席吧,今日你可让人好等。”
“且慢。”萧韶突然开口打断,“我有话想和元景哥哥说。”
话说出口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今日能否还有别的机会,她只能赌,赌元景哥哥不会当着玉妃、当着京中众人的面拒绝她。
王玄微闻声眉头一皱,却终是没有反对。萧韶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只这短短一会儿功夫,手心竟已沁出了汗。她起身走到绮云轩前,朗声道:“诗以咏志,诗以寄情,今日春光明媚,诸位不如先尽情赏景。”
“多谢殿下。”众人齐声谢恩。
萧韶攥紧了手,转身向一旁的水榭中走去,王玄微也随之移步。
随着萧韶离场,众人一直板着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许多人起身攀谈,或者闲逛欣赏这曲江春景,毕竟曲江池乃皇家园林,寻常人一辈子也难进几次。
玉妃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暗暗心惊,虽然早知长乐公主心悦二郎,却没想到竟如此放得下身段。
不过也多亏如此,得知萧韶愿意参加诗会,陛下高兴地在她宫中连续留宿了三夜。玉妃忍不住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连连战乱改朝换代,如今的王家早已不复从前的光辉,陛下尚未立后,而谁能替陛下诞下长子,谁就能入住中宫。
另一边,两人穿过回廊便到了翠晚水榭,此处正对曲江视野极其开阔,王玄微心底却莫名焦躁,“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
萧韶双眸剧烈一颤,他唤她殿下?他同她说话何时变得这般疏离生分?
萧韶咬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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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刻意忽略心底那点不适,“元景哥哥,那日在镇安司的地牢——”萧韶刻意软着嗓音开口,谁料话刚出口便被毫不犹豫地冷冷打断,“住口!”
王玄微俊脸冷沉,视线掠过萧韶灿烂如霞的眉眼,心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在地牢看到的画面。
这个画面这段时间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几成噩梦。
那日他有急事去找萧韶,晴雪说萧韶在忙请他稍候,他却不想等,便让侍卫带路引他前去。
那不是他第一次去镇安司找她,却是他第一次进入地牢。
也让他见到了从未见到过的、无比陌生的萧韶。
那日他走到囚室门口正欲出声,视线却突然凝滞。
他站在暗处,清楚地看见萧韶用铁钳夹起一块被烧到通红的烙铁。
烙铁离开炭火,发出“嗤呲”的轻响,他甚至感觉周围的温度都随之升高了几分。
那橙红色的光芒,映在女子深不见底的凤眸里,跳跃着,如同地狱的业火。
她转过身,手持着那块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烙铁,一步步,走向被吊在铁架上的囚犯。
囚室内一片红,映得萧韶那张美艳冷漠的脸,明明灭灭。
随后,萧韶缓缓抬手,皓白的手腕冷冷向前一送——
“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被烧灼的声响,骤然在刑室内爆开!
几乎同时,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嚎,瞬间响彻囚室。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烧焦、令人作呕的糊味。
那囚犯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抽搐颤抖,直到最后头颅无力地垂下,所有的挣扎和声音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有血肉模糊的身体,还在因为承受的极致痛苦,而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着。
萧韶却只面无表情地平静地转身,将铁钳丢回燃烧的火盆中,在他惊惧的目光中,重又随意地夹起一块通红的烙铁。
“泼醒他!”女子冷淡的声音在审讯室内如同神旨。
他想要逃离,浑身却像是被铁链缚住般动弹不得,直到这个过程再一次重复,直到那个囚犯彻底没了气息。
他不知道萧韶在逼问什么,更不知道那个囚犯到底犯了什么重罪要被这样拷问,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
他怕这样冷漠无情的萧韶,更惧怕有朝一日她的刀口会对准他,害怕那个被绑在刑架上求生不能求生不得的人,会是他。
他不敢见她,更不敢再单独见她。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更厌恶让自己变成这样的萧韶。
萧韶所有解释的话语都被一句“住口”堵在喉间,她看着王玄微的侧脸,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唤道:“元景哥哥……?”
她紧张地看着他,不敢错过丝毫动作或者表情,直到他终于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
霎时间周遭花影摇动,她在他的目光中,却只看到浓郁的恐惧和厌恶。
和那日在镇安司地牢外,一模一样。
7. 赏画
萧韶胸口如遭重击。
她的心像是被一柄利刃瞬间刺透,而后又不住地在伤口搅动,直到血肉模糊。
萧韶痛苦地捂住心口,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林砚。
那个漂亮绝艳,心性坚韧的少年。
那日他被她用金簪刺胸,是否也是这般痛苦……
晴雪在一旁将双手捏的咯吱作响,这王玄微竟然敢让殿下住口?即使是陛下也从未对殿下这般疾言厉色,若不是她知道殿下不愿,单这两字便足以治王玄微一个大不敬之罪,把他关进镇安司最阴森狭窄的石牢中,好好磨一磨性子。
萧韶紫色的裙裾在江风中摇曳,想到那封以血写就的欠条,想到那双易碎却执着的眼眸,紧捂胸口的手慢慢松开,心底的悲痛似乎奇异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掌控一切的确定感。
萧韶深吸一口气,向着王玄微走近一步。
她看着王玄微惊魂未定的眼眸,一字一句解释:“元景哥哥,那日我审问的是九霄阁的逆贼。”
说完也不待王玄微反应,霍地一扬衣袖,朗声道:“如今虽说天下初定,却尚未四海归一,国门之外尚有东越、车师等虎视眈眈。十年前,前绥帝携第五子逃往西州,在当地勾结穆家、车师沆瀣一气,韬光养晦准备推翻我大周,而这九霄阁就是他们最利的一柄剑。”
王玄微一时怔住,萧韶鲜少在他面前这般高声说话,他皱眉道:“如今大周四海升平,这些反贼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她又何必对个阶下囚那般残忍。
萧韶看向前方,江面烟波浩渺,宽阔的几乎看不到对岸,偶有鸟群掠过,却渺小得如同宣纸上洒落的墨点。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依旧如此。
她抬手遥指,叹道:“元景哥哥你看这曲江,江面何其开阔平稳,可其下掩藏着多少暗礁漩涡、多少沉船战戟。”
“如今这局势只是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那九霄阁主富甲一方运筹帷幄,朝中有何动静他皆一清二楚,我至今不知到底有多少官员被他们收买。”
“更何况,近几年那九霄阁在新任的少阁主手中,势力迅速扩展分舵遍布全国,若他们势力持续壮大,终将引起朝堂不安,战乱再起。”
她转过身,定定地凝视王玄微,“元景哥哥,九霄阁不除,我寝食难安。”
是时天光倾泻而下,掠过亭檐一角洒入水榭,照在萧韶秾丽的侧脸,女子肌骨莹润眼波如水,额头的牡丹花钿仿佛将此间春色聚于一身,令人心驰神荡。
“乐真……”王玄微脱口而出,下意识地伸手将面前女子拥入怀中。
萧韶配合地将头埋在王玄微宽厚的胸前,听着胸腔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她莫名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元景哥哥这是终于理解她,愿意同她和好了?
看着两人紧紧相拥,晴雪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好在此处水榭位于绮云轩后,除了玉妃无人看得清亭中情形。
王玄微鼻端嗅着女子特有的淡淡清香,一时间竟舍不得放手,两人不知抱了多久,直到一阵凉风从亭中吹过,王玄微终于找回几分理智,手臂下意识地松开,说道:“乐真,我自然是理解你的,只是——”
“只是什么?”萧韶顺势离开男子怀抱,正色道:“元景哥哥有话但说无妨。”
王玄微指尖微微一蜷,他想说,纵使九霄阁要除,这件事也自有男子去做,女子就应该温柔贤淑相夫教子,似萧韶这般心性狠毒,日后如何服侍夫君,如何担得起一家主母?
可对上萧韶期待的目光,他终是将所有劝诫尽数咽了回去。
罢了,来日方长,他总能让她慢慢改变。
他揽住萧韶肩膀,温声道:“你毕竟是公主,以后这些事你可以交给旁人去做,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元景哥哥这是在关心她?萧韶眼眸顿时一亮,笑着应道:“都听元景哥哥的。”
萧韶本就生的极美,一笑之下宛如春花明媚,让人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你今日寻我,难道就为了同我解释这件事?”
“自然不是。”萧韶微微一笑,她对着晴雪抬手示意,从晴雪手中取过一卷早已备好的锦缎画轴,“前些日子偶得闲暇,胡乱涂抹了一幅山水画,想请元景哥哥赐教一二。”
萧韶双手捧着画卷,姿态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期待,说是胡乱涂抹,实则花了她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本想过年时作为贺岁礼送出,却因为花色的调配耽误了时日,这才拖到今日。
王玄微笑着颔首,“乐真雅作,必要好生欣赏。”
画轴在萧韶手中缓缓展开——
画卷底部是一片苍茫的水色,一叶孤舟静泊水上,舟上有一微渺人影负手遥望。在江岸一侧,几块巨大的矶石陡然耸立,石缝间,数株老松倔强地斜生而出,枝干如铁,松针如芒。
越过山石,一道飞瀑如白练般从山崖缝隙中垂落,带着清冷如琴弦的飘逸,在幽谷中激起一团若有若无的水雾,仿佛能透过宣纸,传来一丝沁凉的湿意。
而最妙的是,在瀑布下的草甸上,点缀着几朵嫩黄的小花。为这片天地间的寂静带来一丝坚韧的生机。
“笔底烟霞生,纸上山水活……”王玄微连连惊叹,这画技法精妙,颜色生动,最绝的是意境悠远,仿佛山河亘古如此,万物坚韧,人世间的烦忧,在此间,不过是一缕即将散去的云烟。
王玄微越看眼底惊艳越深,“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乐真的画技竟精进于此!”
萧韶唇角高高扬起,她本不是静得下心的性子,因王玄微喜画,这才耗费心神研习画术。光那瀑底野花的调色,便耗费了她整整七日,她用尽办法才调出的最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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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和春意的娇嫩花色。
她作画时总忍不住畅想,若世间真有这般美景,她定要撇下京中琐事和元景哥哥同游。
王玄微的目光流连于画上,笔触画工处处透着熟悉,显然正是他曾教过她的技法,他忍不住想起萧韶在西京为质时,他教她作画的那些时日。
那时他怜她孤身一人身处异乡,便对她多有照拂,那时绥天子命各世家子弟都入宫听学,他便常在宫中行走,也因此有机会常与她见面,后来怕她困在皇宫无聊,便提出教她作画。
虽然要耗费掉他许多精力,萧韶的爱慕和依赖却让他内心很是满足。
那时的萧韶单纯、简单,性子也最是柔顺,从不与人冲突,可现在却都变了。
见王玄微神情渐渐冷了下来,萧韶隐隐心生不安,如削葱般的指尖蜷了蜷,轻声道:“元景哥哥笔力遒劲,字字珠玑,在这西京城中素来是一字难求,不知今日能否为这幅画提个名字?”
说着示意晴雪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递至王玄微手边。
萧韶从未这般卑微地请求过谁,水榭中一时安静极了,静到她能清楚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直到此刻萧韶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害怕,她害怕会再次在他口中听到拒绝,害怕再次承受那种难言的痛苦。
王玄微愣了愣神,思绪陷在过往和今日夹杂不清,他下意识接过蘸满墨汁的一杆彩漆管描金龙凤纹笔,正欲抬笔,后方庭院中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二表哥!”
这声呼唤如山寺佛钟,瞬间让他心头一片清明。萧韶如今行事之狠辣心思之深沉,又如何做得出这般意境高远超脱世外的画来,不过是汲汲营营,浮于表面。
王玄微循声回头,视线直直地投向远处,哪怕隔着绮云轩根本看不真切,那视线中近乎焦灼的关切,却看的萧韶心头一震。
握着画轴的手不住颤抖,心如同一根紧绷的弦,稍微用力就会瞬间断裂。
王玄微转过头,急声道:“乐真,事出紧急,我们过会儿再叙。”
他要离开?
表哥?
是谁,竟能让他那般失态?
见她脸色冷沉没有回话,王玄微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耐,“乐真你身份尊贵,自然不懂寻常女子的难处。”
语毕竟不待她允准转身便走,青色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灼灼花影深处,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啪!”
绷紧到极点的弦,轰然断裂。
是谁,让他这般轻易地弃她而去。
他又如何能这般随口地说出,她身份尊贵,不懂寻常女子的难处……
脖颈处倏然一烫,萧韶伸手一摸,入手湿润,她竟是哭了。
花影重重,斑斓迷眼,那抹青色背影留下的空洞,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瞬间吞噬了所有明媚春光。
8. 插曲
熟悉的愤怒、躁动从骨髓深处一点点冒出,萧韶猛地攥紧双手,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
“呵……”
良久,一声极轻、极冷、仿佛从碎裂冰层下挤出的笑,逸出她的唇瓣。
萧韶缓缓地垂下了眼,在晴雪惊骇的目光中,那双曾执笔描绘山水的纤纤玉手,猛地攥紧了画轴两端——
“殿下不要!”
晴雪猛然抢上一步按住萧韶,急道:“王二郎有眼无珠是他之过,这画倾注了您无数心血,不如请陛下替您题字,陛下定然极其欢喜!”
晴雪已然眼眶通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韶为了这幅画付出多少,这一笔一划当中又是饱含了多少期待。
一阵凉风从江面吹来,两人发丝在风中轻轻飞舞,萧韶睫毛颤了颤,缓缓松手,画轴轰然坠落在地。
晴雪一直悬着的心顿时一松,忙俯身去捡,视线却突然凝住。
萧韶绣着红色火焰纹的裙裾上,赫然粘上几点墨渍,定是方才那王玄微着急离开便将笔随意丢弃,这才溅到殿下裙裾,所幸颜色并不算明显。
晴雪站起身,悄无痕迹地挡住地上毛笔墨渍,恭声道:“殿下,请入席。”杜太医早已替殿下备好了镇定的药酒放在席间,就是担心此刻这种情况。
萧韶脊背紧紧绷着,在晴雪期待的目光中猝然转身,紫色的裙裾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她穿过长长的抄手回廊走回绮云轩,再次坐回椅中时,明丽的脸庞只剩下一种被冰封过的、凛冽到令人心悸的平静。
玉妃将方才水榭中景象尽收眼底,虽说听不清两人具体在谈论什么,但光看神情便知道,二郎又惹萧韶不快了。
玉妃心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安,放眼整个西京城,敢如此对待萧韶的也只有她这傻弟弟了,现在萧韶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自是不计较,可若是哪日萧韶另有新欢……
想到此处玉妃太阳穴突突直跳,可下一刻,太阳穴简直跳动的快要爆体而出!
王玄微穿过人群径直朝一女子走了过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二郎竟然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那女子身上!
她瞬间想了起来,这就是方才跟在二郎身后的那名女子,想必就是母亲信中提到过的,从娘家江州过来的侄女,柳思思。
柳思思被众贵女簇拥着,神情窘迫捂着衣袖,似是被打湿了袖口,可纵使如此,如何需要二郎去解围?
在玉妃僵硬的目光中,王玄微居然一把攥住柳思思手腕,带着她离开人群走到一旁的曲廊里坐了下来。
柳思思披着王玄微的衣服,两人坐的虽不近,却也绝对称不上远。
玉妃心下一凉,连忙转过头,正对上萧韶泛红的眼眸,急切解释道:“殿下勿恼,二郎只是……心肠太软了些,那女子是家母娘家的外甥女柳思思,从江州来京探亲,想必是母亲的嘱咐,二郎才会对她格外照顾。”
萧韶双手死死攥着,心头莫名一丝凄凉,元景哥哥若是心肠不软,当初也不会救下被五皇子刁难的她……
难道在他心中,她和那什么柳思思,甚至旁的女子,都无甚分别……
另一边两人在曲廊中相对而坐,柳思思眨着盈盈水眸,声音轻柔地好似二月春风:“二表哥,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否则思思定是要当众出丑了。”
“是母亲托我照拂你,不必言谢。”王玄微端坐在垂花柱下,脊背挺直俊美如玉。
柳思思看的暗暗红了脸,手指紧紧地绞在一处,低声问道:“二表哥,你专程赶来帮我解围,公主她……会不会生气?”
乐真?王玄微转头朝绮云轩中看去,即使隔着熙攘人群,他也一眼便看到端坐主位的紫衣女子,而长姐正端着酒杯向她笑着敬酒。
姐姐对他都素来严厉,何时露出过这般近乎讨好的笑容?
萧韶眉眼秾丽,发间的红宝金钗仿佛闪耀着满园日光,无论何时她都是人群中最瞩目的存在,她是当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掌镇安司监察百官,她再也不是那个乖巧依偎在他身边、靠他庇佑才能生存的可怜质子。
王玄微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何须在意她是否生气。”更何况他照顾思思天经地义,若这便生气,她嫁入王家后要如何侍奉父母,照顾弟妹?
嫁入……王家?
王玄微被自己心底的想法吓了一跳,神思未定间没有察觉柳思思欣喜的表情。
柳思思知道,家里让她进京,就是想托姨母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可放眼整个西京城,又有哪家郎君比得上二表哥。
若是她能嫁给二表哥亲上加亲,这西京城里又还有谁敢瞧不起她。
思索间变喜为悲,一双秀目瞬间泛红,“京中皆知公主对表哥的心意,若是公主因此迁怒思思,思思不过一介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住公主的怒火。”
王玄微回过神来,皱眉道:“这话是何意?”
“思思听说这诗会是由公主殿下最后决定名次,思思本就不善诗文,若是公主借机发挥,将思思做的诗评为后三名,思思颜面无存倒是无妨,可若是因此丢了王家的脸,思思又有何面目去见姨母。”
说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情,看的王玄微心下一软。
“你尽管写,最后署我名字便是,我亦会将我所作之诗署上你的名字。”
“这如何使得?”柳思思蓦然一惊,眼波如水好似一头误入迷林的幼鹿。
王玄微镇定一笑:“乐真熟知我的笔迹,她看见后自会明白我是何意思。”
萧韶看着两人亲密交谈,胸腔里似被搡进一把粗砺的铁沙,越看越痛得掌不住身,就连呼出的气儿都丝丝缕缕发疼。
她明知自己不该再看,却就是控制不住,她的元景哥哥一身青衫身姿修长,宛若那堆雪青松、竹间白鹤,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她素日里偏爱看青竹折腰,白鹤弯颈,可对他,总是舍不得。
萧韶狠狠灌下一口药酒,可心底的躁动却像附骨之疽,无休无止地从深处冒出。
想要发泄,想要破坏……
“晴雪!”萧韶突然厉喝一声,“去把林砚带来。”
林砚?是那日那个少年!晴雪迅速反应过来,欣然应道:“是,属下这就派人去青云楼。”
玉妃同样细细咀嚼“林砚”这个名字,心中隐隐不安,青云楼是何地方她也有所耳闻,这叫林砚的伶人是何时入了萧韶的眼……
眼见远处回廊中王玄微似乎和柳思思相谈甚欢,玉妃恰到好处地挤出一抹笑,“今年诗会,不知殿下认为取何题目好?”
玉妃的声音并不高,但只“题目”两字一出便轻易地盖过了满园喧嚣,正在攀谈的人群立刻停下,纷纷坐回原位翘首以待今日的题目,王玄微和柳思思也不例外。
这句话同样成功地转移了萧韶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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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力,她将视线收回,手指轻扣思索起来。
“这可是个扬名的好机会。”
另一人轻嗤一声:“就算扬名也轮不到你我。”
“兄台你所言差异话,不管这王二郎做成什么样,长乐公主是会把头名给他,但尚有第二第三可以一争。”
旁边一人懒懒坐在椅中,百无聊赖:“总之只公布前三名和后三名的诗作,咱们且坐在一旁看热闹就是。”
萧韶这边也终于思定,冷声道:“就取一个恒字。”
恒?
玉妃暗暗心惊,她总感觉萧韶这个“恒”字另有所指。
众人却顾不得思考其中有何深意,只绞尽脑汁地构思要如何作诗才能力压旁人,给家族增光,给自身扬名。
偌大的园中瞬间安静下来,春风吹过,响起纸声簌簌,轻柔的笔尖拂过纸面,一句句壮丽诗篇缓缓呈现。
萧韶心底的烦躁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甚至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诗会作诗时间极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侍从便开始收取各人案上的诗作,侍从极为训练有素,不到片刻的功夫便将一百多人的诗作尽数收取,交到玉妃和萧韶手中。
今日的诗会说是由萧韶决定名次,实际请了当世三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共同执裁,只不过最后交由萧韶定夺宣布。
萧韶也示意道:“请三位大才过目。”
这次诗会请的是国子监祭酒郭叔敖,崇文馆大学士李正,和吏部侍郎孙白圭共同执裁,而这三人也是此次诗会极受重视的原因。女子也就罢了,男子有谁不入太学,有谁不想封侯拜相,而若要青云直上,必然绕不开此三人。
三人一边阅诗一边赞叹:“看来今年这水平更甚往届。”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此等人才,其名老夫却从未听闻。”郭叔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露赞赏。
李正奇道:“西京才俊皆出自国子监,竟还有郭老不识之人?”
“这周北游周公子,不仅诗写的好,字也极具风骨,想必本人定也是姿容如玉才华卓绝,实乃京中后起之秀啊。”
周北游?
萧韶本在和体内的暴躁苦苦对抗,听见这名字顿时双眉一挑,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晴雪迅速心领神会,提醒道:“殿下,那日追着我们马车要人的,正是这位周北游周公子。”
想起来了!
那日林砚提到过,周北游让他在诗会上代笔他不愿,因此才得罪了人。
“晴雪,拿来给我。”不知为何,好似一丝暖阳突然挣开厚重的云层照了进来,萧韶心底竟升起一分久违的兴致。
“涧水日东流,云栖故壑幽。荣枯皆过影,恒道立高丘。”
乍一读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格律也不甚严谨,能看出作者被授意藏拙,但是即使如此,读完后眼前却恍然出现一副栩栩如生的画面,看似白描却让画面跃然纸上,意象简单却暗含高志。
萧韶越看唇角弧度越高,这字迹清峻遒劲,和那封血书简直如出一辙,定是出自林砚无疑。
如此说来,这林砚今日定然也在园中。
想到此处,心底的暴躁瞬间呼之欲出,恨不得下一刻便见到那个俊美沉静的少年。
萧韶捏着宣纸,忽而勾唇一笑,不论因何原因,代笔便是不对,而做错了事……自然是要接受惩罚的。
9. 代笔
“周兄今日怎的如此镇定?”坐在周北游旁的一名年轻男子将毛笔随意地别在耳后,一脸惊奇地问道。
周北游却只把玩着镇纸得意一笑,“费兄赌否?赌注……就是你上次新得的那位会吹笛子的苇娘子,如何?”
“赌什么?”费文斌平生最好赌,瞬间来了兴致。
周北游一拍几案,豪爽道:“就赌今日本少爷绝对不是后三名!若本少爷输了,就把常胜将军送你!”
“哈哈哈哈。”费文斌差点笑的控制不住,不过一个歌姬能换周北游的常胜将军万分划算,更何况这赌他绝对输不了,当下爽快应下,“好,与你赌了!”
旁边的人看着两人暗暗好笑,费文斌是威北侯府公子,和周北游一起堪称京城纨绔之首。遥想周侍郎当年高中探花入翰林,曾任集贤殿大学士,一手词赋写的极漂亮,可谓才名胜京城,却不想生了个周北游晚节不保。这诗会之前一共办了两次,他两次都是最后一名,本以为今次说什么都要称病不来,不想不仅来了,还大言不惭地同人打赌。
而在庭院前方,萧韶豁然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她高高扬起手中宣纸,朗声道:“今日有首诗作的当真是极好,画面生动意境高远,就连这手字也是遒劲有力,锋芒内敛却不失凛然气势。只是这署名之人本宫听过,不似胸中有这万千沟壑,能作出这般好诗。”
四下瞬间哗然。
萧韶环顾一圈,声音陡然严厉:“诗会素来禁止代笔,不论是代笔者还是作弊者,一经发现必须严惩!”
“作弊?这曲江诗会谁敢作弊?”
“就算真有人作弊,又有谁会承认?”
“代笔这种事轻而易举便会被识破,谁会蠢到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兄台所言差矣,这招风险虽大,但一旦成功,所得更多!”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萧韶再次开口:若作弊者能主动承认,本宫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可若是心存侥幸拒不自首,本宫必让他今日在众人面前颜面无存!”
说话间目光如鹰隼般在场中扫视,搜寻印象中的少年身影。
“是谁这么无耻,作了弊还不承认,浪费大家时间?”
“不过这长公主气势着实骇人,我感觉我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也有人十分惬意地准备看热闹:“殿下说要严惩,不知是要如何严惩?”
众人议论纷纷,绮云轩中三位大才和玉妃也是一脸茫然,今日这诗文才看到一半,究竟谁在作弊。
过了片刻孙白圭和玉妃缓缓反应过来,这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周北游素有纨绔之名,平日里只知斗蟋蟀推牌九,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出彩的诗篇。
柳思思焦急地看向王玄微,她没想到这长乐公主竟丝毫不在意二表哥的颜面,难道就因为方才二表哥抛下了公主去替她解围,这长乐公主才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难堪。
表哥素来心高气傲,定是承受不住这般言语相激,公主看在旧时情谊不会对他怎样,恐怕怒火都会发泄在她身上。
柳思思越发后悔,都怪方才那吴家小姐,说什么若被评为后三名,定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从此在京城贵女中举步维艰,她这才费力撺掇二表哥替她作弊。
“周兄,你怎么了?”费文斌奇怪地拍了拍周北游肩膀,“你很热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说着还好心地用手替他扇了扇。
周北游死死低着头不敢同萧韶对视,他是被发现了么,可是这怎么可能被发现?
他要起来承认么,还是赌萧韶其实并不知情……周北游纠结间战战兢兢抬起头,台上的女子脸色冷酷,不见丝毫温情,心中瞬间一凉顿时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要承认。
一片窃窃私语中,晴雪上前一步,躬身禀告:“殿下,人找到了。周北游命人将林砚送出曲江园,刚走到门口便被属下的人拦住,现人已带到院外,听凭殿下发落。”
萧韶举目看去,两名身着甲胄的千牛卫正压着一名白衣少年向她走来,看清少年样貌后朱唇顿时一扬——
几日不见,这人终究还是落在了她手中。
“够了!”一声厉喝自场中响起,骤然打破萧韶的凝视。
王玄微猛拍几案愤而起身,一身青袍更增风姿,“萧乐真,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刻薄!我怜表妹在京中孤苦无依,这才出此下策,你又何必针对于她?”
柳思思陡然一惊,连忙随之起身,十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景哥哥?萧韶错愕皱眉,他这是在干什么,为何如此生气。
玉妃瞬间大惊,二郎这是在发什么疯?她本在悠闲品茗,当下连茶水溅出也毫无所觉。
孙白圭目光在王玄微和柳思思脸上逡巡,神情瞬间一肃,沉声命令侍从:“把王家二郎的诗作找出来。”
“还有那边那位小姐的,一并找出。”
孙白圭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清晰。萧韶听完瞳孔骤然一缩,一个惊人的猜测慢慢浮现,难道……难道……难道元景哥哥竟也作了弊!
王玄微眉头瞬间一紧,惊诧地看向同样一脸震惊的萧韶,心跳怦然如擂鼓,听孙白圭言下之意,难道她手中那份诗作并不是他的,她口中的作弊者其实另有其人,而她也并不是在针对他?
“请殿下过目。”孙白圭将两份诗作递到她面前,神情慎重,虽然他并不识得两人字迹,却也能分辨出男子和女子笔迹的不同。
萧韶沉脸接过,只见纸上一字一句写着:“云山未改旧时青,松柏凝寒愈见形。万古星汉悬宇际,一川逝水自泠泠。心随霁月同清寂,志与磐石共杳冥。莫问枯荣何处起,长风过耳是恒音。”
萧韶忽而扬了扬唇,弧度苦涩而又浓烈,她甚至不需看字迹,单看这诗中意境便知道,这首诗定然出自元景哥哥,可那个落款,分明写着“柳思思”三个大字!
她请他替她题字他不愿,转头却替旁的女子写了一首诗,还是在如此严肃的诗会上。
萧韶攥着宣纸的手不断加力,元景哥哥将自己作的诗拱手让给这柳思思,无非是想替她扬名。而他笃定,她认出他的字迹后必然不会拆穿,反而会顺手推舟替他们掩盖。
他明知她看到后会心生不快,他明知她不喜他身边有旁的女子,却笃定她会顺着他的心意。她一直以为他不明白她的心意,如今看来,他分明是将她对他的好,视作了理所应当……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得一次次承受他的冷漠,凭什么她就一定要顺着他的心意,凭什么她要委屈自己伪装成他喜欢的温婉模样?
“周北游!”萧韶饱含怒火的厉喝在园中炸开,“你可敢告诉本宫,你今日所作何诗?”
周北游突然被点名,颤抖着站起身,脸色惨白如土,他找林砚替他随便做了首诗交上去,还刻意嘱咐不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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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太工整,只希望不再是倒数三名就行。而且当时替换的时间那么紧,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哪儿还记得写的什么诗。
“答不出来是吧?”萧韶冷笑一声,缓缓念道:“涧水日东流,云栖故壑幽。荣枯皆过影,恒道立高丘。”
“诗是好诗,只不过作者不是你,而是他!”萧韶冷冷指向被千牛卫押进场的林砚,众人的目光也随之转移过去。
侍卫已然退至一旁,林砚孤身立于场中,素净白衣在风中翻飞,脊背挺直身姿修长,宛若雪中青竹,令人见之心折。
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惊呼:“好漂亮的少年郎!”
“这人是谁,生的好生俊俏。”
“总觉得这少年瞧着有些面善。”
“别说,我看着也有似曾相识之感。”
有人心中顿生荒唐之感,今日诗会竟接连有人作弊,这周北游作弊也就算了,那王二郎和那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费文斌却是一脸惊叹:“你个好小子,竟然有胆子作弊!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代笔舞弊,按律当严惩!”萧韶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北游,最终却落在了林砚身上,“本宫给你们一个选择。要么,终身不得参加科考,不入仕途;要么……”她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寒意,“当众受鞭刑十下,以示惩戒。”
萧韶的话如同惊雷,炸得满园寂静。
这选择简直残酷至极。对于读书人而言,断绝仕途无异于扼杀前程;而当众受刑,更是将尊严剥落,任人践踏。
完了。
周北游一阵天晕地眩,冷汗瞬间涔涔而下,这两个选择,不管选哪个他都完蛋了。他是家中老来子,父亲连重话都未曾对他说过一句,更不用说挨打了,至于不参加科举不入仕途——
周北游突然眼前一亮,他好像本来也没准备入仕当官来着!正好这下父亲再也不会逼他读书习字考科举,他也可以开开心心当个纨绔子弟。
不等萧韶再次发问,周北游兴高采烈地走到萧韶面前跪了下去,兴奋道:“回殿下,我选不参加科举!”说着又诚恳道歉:“殿下,我知道错了,代笔作弊着实不对,我回去以后一定深刻检讨,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周北游这般爽快的认错,倒是让萧韶有些惊讶,就连旁人也是刮目相看,唯独王玄微脸色十分难看。
周北游退下后,萧韶冷笑着看向林砚,淡蓝的眼眸中渗着某种压抑、冰冷的暴戾,看的一旁的晴雪心中一紧,她知道这是殿下疯病已然发作的迹象。
萧韶心底情绪如波涛般涌动,她想要一场直接、酣畅的宣泄,想要看见不容拒绝的屈服,想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违逆她的代价。
“代笔虽是受迫,却亦是有错。错了,就该罚。”萧韶的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林砚,你要如何选择?”
所有的压力,瞬间倾泻到了那白衣少年身上。无数道目光聚焦于他,有同情、有欣赏、有冷漠,唯独王玄微,目光只复杂难辨地凝在萧韶身上。
林砚仰起头,迎上她蛛丝般冰冷的目光,四目相接,萧韶忽然怔住。
少年目光隐忍,似是明白了什么,那酷似元景哥哥的眼眸中透出一种令她不解、却无比心动的顺从。少年眸光颤了颤,忽而撩起衣摆,朝着她的方向,屈膝跪地。
“草民林砚,愿受鞭刑。”
少年声音清晰低沉,在寂静的园中轻轻回荡。
10. 惩戒
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如覆雪青竹,蓝色的发带安静地垂落在苍白的脸侧,和其主人一般的顺服,仿佛接下来无论是暴雨还是雷霆,只要她施予,他都会承受。
有那么一刹那,萧韶甚至觉得,这少年洞悉了她的一切意图——他明白她为何执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鞭刑。
“晴雪,取本宫的马鞭来。”
一条通体黝黑、细若男子小指的蟒皮长鞭被迅速呈上。鞭柄处裹着上好的枣红色羊皮,在春日暖阳下,光泽流转,鲜艳如血,刺得在场众人心头一寒。
“公主殿下当真要鞭打这少年?”
眼见萧韶并非虚张声势,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这少年叫林砚?”
“看这穿着也不过是个贫寒学子,既是被那周北游胁迫,何必对他如此严苛?”
许多心软的贵女已面露不忍,“这般文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住长公主十鞭?”
亦有明眼人低声点破:“你怎么还不明白?长公主哪里是针对这少年,分明是——”说话者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一旁面色铁青的王玄微。
“你的意思是……杀鸡儆猴?”
“非也非也,公主舍不得动那王二郎,一腔怒火,可不就只能撒在这无辜替罪羊身上了。”
“可惜了,方才那首绝句灵气逼人,此文采,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高台上,几位见惯风浪的大儒也被这变故惊得面面相觑。国子监祭酒郭叔敖出身寒微,全凭苦读才在前朝末年的浑水中挣得进士出身,却因不肯同流合污而沉寂十数年,直至新帝登基方得重用。他平生最惜青年才俊,林砚那首诗已让他生出爱才之心,此刻岂能坐视明珠蒙尘?
眼见萧韶自晴雪手中拿起那根令人胆寒的马鞭,郭叔敖急忙起身,正欲开口求情——
“够了!”
院中骤然炸开一声含怒的厉喝。
王玄微猛地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刃直刺萧韶,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异常沙哑:“殿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迁怒于人?舞弊之事,是我王玄微一人所为,殿下要罚,便罚我!”
那些压低的议论,字字句句都落在他耳中。即便无人说破,他也心如明镜——这叫林砚的少年,不过是代他受过的棋子。她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逼他在这天下人面前,向她低头服软。
这是他与她之间的纠葛,何至于牵连一个无辜少年?
萧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口像是被钝刀狠狠剜过,痛得指尖发冷。
她紧紧握住鞭柄,冰凉的触感稍稍压下了胸腔翻涌的暴戾。在无数道目光的交织下,她一步一步,拾阶而下,径直走向王玄微。
明媚春光勾勒出她秾丽绝艳的侧影,金线绣成的火焰在紫色的裙裾间熊熊流转。她今日描了斜红,点了花钿,本是倾国之姿,此刻却透着一股浸着寒意的威仪,如出鞘的利剑,压得周遭空气都瞬间凝滞。
她目光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皆不由自主地垂首屏息。
王玄微如磐石般立在原地,视线毫无畏惧地迎上萧韶,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往日的痕迹。
萧韶的步距精准得如同丈量,她走过跪立的林砚身侧,裙摆拂过青石的地砖。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目标是王玄微时,她却倏然停步,转身——
手腕倏然一抖,那乌黑的长鞭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昂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无比的弧线,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狠狠抽向林砚单薄的背脊!
“啪!”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抽击声,轰然炸开,震得所有人心脏一缩。
林砚浑身猛地一颤,素白的衣衫应声裂开一道长口,底下皮肉瞬间浮现出一道刺目的红肿鞭痕。他闷哼一声,牙关骤然咬紧,额角青筋隐现,却硬生生挺直了背脊,没有倒下。
场中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光听这声音已让人头皮发麻!
王玄微瞬间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要冲上前,却被身旁友人死死拉住。他无法相信,记忆中那个连落花都小心拾起的少女,竟会变得如此暴戾!当众鞭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与他记忆里的萧韶简直判若两人!
他挣脱阻拦,快步冲到台前,俯下身就要扶起那脊背染血的少年,下一刻,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他的目光凝在林砚脸庞,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这个少年,这张脸!方才他心神激荡未曾细看,此刻凑近,这少年的眉眼轮廓,竟隐隐与他自己有几分相似!
心中猜想如同巨石轰然落地,砸得他心神俱震。她果然是在迁怒!她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故而找一个酷似他的替身来折磨,以此刺痛他!
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将一场风雅诗会,变成她发泄私愤的刑场!
萧韶一鞭下去,体内那股躁动灼热的郁气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口,让她找回了几分理智,却也疯狂地诱使她索取更多。
“王公子这是想求情?”萧韶目光冰冷地扫过他僵住的手,语气中带着罕见的不耐。
王玄微从未见过这样的萧韶,仿佛一尊被权力浸透的玉雕,情感尽数剥离,只剩下冰冷的威仪。
隐在人群外围的安娘心中更是猛地一沉。萧韶竟真的动手了,而且如此狠绝!
她想看林砚在萧韶面前会如何表演,便利用线人扮作侍女潜入,可惜能进院中服侍的审查极严,她只能在外围扫洒。他们本计划利用王玄微激怒萧韶让她失去理智,再让萧韶“偶遇”周北游胁迫林砚,继而出面救下林砚,顺势将他送入公主府。
可她万万算不到,萧韶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即使面对王玄微也丝毫情面不留,疯狂到在诗会直接动鞭!
“王玄微,你是否认为,代笔仅是私德有亏,无伤大雅?”萧韶的声音再度响起,清晰地传遍整个园子。
“诗会代笔,犯的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四字如同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一些反应快的人瞬间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
这场诗会乃玉妃代陛下主持,三位大儒更是皇室所邀,在此舞弊,欺骗的不是个人,而是天家颜面,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代笔一行,便是藐视朝廷、欺骗陛下,罪无可赦!”萧韶字字铿锵,目光如冰刃扫过全场,“如此惩戒,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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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仍认为本宫残忍?”
“殿下……殿下仁慈。”零星的声音响起,很快汇成一片低微的附和。
王玄微惊出一身冷汗,他终于彻底清醒。
君臣有别。
这些年,他习惯了将她视为那个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却忘了,她早已是权倾朝野、生杀予夺的长公主殿下。或许,场上那个默默承受的少年,比他更早认清了这个现实。
萧韶冷冷瞥他一眼,手腕再次扬起——
“啪!”
第二鞭精准地重叠在上一道伤痕之上,皮肉应声绽开,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破碎的衣衫。
林砚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冷汗顺着俊美的脸庞滑落。他闭上眼,长睫因剧痛而急速颤抖,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血痕,却依旧未发出一声求饶。
“这一鞭,打你身为读书人,不自爱自重!”萧韶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园中众人皆被这残酷的一幕震慑,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玉妃更是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啪——!”
第三鞭呼啸而至,力道更狠,鞭梢甚至带起了一丝飞溅的血沫。
“这一鞭,打你目光短浅、为人代笔,自毁前程!”
萧韶目光依旧冰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那破碎白衣上绽开的刺目血色,看着他在自己鞭下默默承受的颤抖,心底那头咆哮的凶兽,似乎终于餍足地舔了舔利齿。
园中众人纷纷侧目,心中惴惴。王玄微更是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手指死死抠入掌心,阙浑然不觉疼痛。
他眼睁睁看着那鞭子一次次落下,看着那少年背上交错绽开的血色,那每一下都像是抽打他的骄傲和认知,将他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抽得支离破碎。
“啪!”
“这一鞭,打你心存侥幸、胆大欺君!”
“啪!啪!啪!”
一鞭,又一鞭。
鞭笞声混合着压抑的痛哼,在春日暖阳、繁花似锦的曲江园中,显得格外刺耳诡异。众人或花容失色,或面露不忍,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与花香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血雾。
安娘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冲上前去,却终究强行忍住,她知道,此刻现身,前功尽弃。
王玄微僵立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眼前女子冰冷挥鞭的紫色身影,和那日在镇安司地牢中被烙铁照亮的冷漠侧脸,渐渐合二为一。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少女。
她那看似因他而起的怒火,其深处翻涌的,是一种他完全无法触及、更无法掌控的强大威慑。
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悄然升起,让他几乎窒息。
最后一鞭落下,萧韶冷冷收手。
林砚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凉粗糙的青石地砖,他无力地垂着头,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沾在脸侧,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有那剧烈颤抖的脊背和压抑不住的喘息,昭示着这具身体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11. 上药
十鞭完毕。
园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少年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微弱地颤动。
他微微仰着头,线条优美的颈项绷紧,似乎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唇上那抹自己咬出的血痕,为他清俊的容颜添上了一笔惊心动魄的倔强。
萧韶握着那犹带血腥气的马鞭,胸口微微起伏。她静静垂眸,目光第一次完全落在了那个伏在地上、背脊血痕交错、身体因剧痛而颤抖的少年身上。
一旁素日里朝思暮想的王玄微,竟如同褪色的背景,在她眼中模糊了下去。
“带下去,治伤。”萧韶扔下鞭子拍了拍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
两名身着明光铠的千牛卫应声出列,动作算不上轻柔地将林砚从地上架起,朝着后院厢房的方向搀扶而去。
春光掠过少年汗湿的鬓角,映得那苍白的脸庞几近透明。鲜红的血痕在素白衣衫上洇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带着一种残酷而惊艳的美。
园中不知有多少贵女以帕掩唇,目光中恐惧和怜惜交织,这少年明明一身才华,却被迫在众人面前受此酷刑。
林砚这个名字,彻底和萧韶一起,刻在了每个人心中。
萧韶冷冷环顾:“念在王玄微、柳思思主动承认作弊之行,责其各写悔过歉文一篇,公示于众。”
王玄微紧攥的拳缓缓松开,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心底如同被冰雪浸透的荒凉。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萧韶一锤定音。
她转过身拾阶而上,裙袂拂过白石制成的台阶,淡声道:“余下事宜有劳玉妃,本宫乏了。”
“恭送殿下。”玉妃连忙应声,姿态恭敬。一边用目光示意王玄微赶紧追上去,今日发生这么多事,若此时不跟上去解释清楚,恐怕萧韶当真会心灰意冷。可惜王玄微一直呆愣原地,就连旁边友人拍他肩膀都毫无所觉。
直到那抹尊贵的紫色身影彻底消失在绮云轩内,园中凝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随即再也忍不住地议论起来。
在坐的都是名门世家,何时经历过这种血腥场面,那十鞭带来的冲击着实太过强烈,众人看向彼此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余悸。长乐长公主的威严与手段,今日算是深深烙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同时他们更加深刻地领会到一件事——皇家威严绝对不容挑衅。
萧韶离开绮云轩后并未出园回府,反而带着晴雪绕向了幽静的后花园。
这曲江园在前朝便是皇家林苑,当年叛军攻入西京,烧杀抢掠,城中建筑多有损毁,唯有此园奇迹般得以保全,园中一草一木,皆带着旧朝的风韵与痕迹。
此时后花园中百花盛开,桃花、李花、还有那迎春的玉兰,一片粉一片白,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萧韶随手摘下一朵玉兰,清香沁人心脾,脑海中却莫名浮现那个清冷却坚韧的少年身影。
曲江园占地极广,园中楼台院落众多,林砚被安置在停云阁的厢房中。
林砚趴在柔软的床榻上,听见身后门轴轻响,与细微的脚步声。
“药放下即可,我自己来。”他声音沙哑,带着鞭刑后的虚弱。
“伤在背脊,你要如何自己来?”一个冰冷的、熟悉的女声响起。
林砚猛地一怔,瞬间坐起,低声道:“安师父?”动作间竟丝毫看不出受伤迹象。
“我就知道方才你的虚弱是装的。”安娘微微一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一身普通侍女打扮走了进来,“不必惊慌,千牛卫已撤走,外间无人。这曲江园外围守卫松散,倒方便行事。”
“不过千牛卫直属皇帝,萧止渊竟命千牛卫听从萧韶号令,足见对其之重视。”
林砚神情一肃,沉声道:“这正说明恩公想要的宝物就在公主府。”
“难为你还记得阁主的命令,我还以为你演一个文弱书生演上瘾了。”
安娘神色有些复杂:“说来可笑,管事欲寻侍女为你上药,那些年轻丫头们竟抢着要来,我默立一旁,反倒被点了名。”她嘴角扯出一抹讥诮,“你这顿打挨的,倒是赚足了女儿家的心疼,就是不知那萧韶心不心疼。”
一边说一边从托盘中拿起药瓶,没好气道:“本侍女这就替林公子上药。”
“不必劳烦师父。”林砚摇头,低声道:“萧韶看似冷酷,实则手下留情。这伤,我能自理。”
“手下留情?”安娘看向他血肉模糊的背脊,狠狠蹙眉。
“这伤看似皮开肉绽,实则只伤及表皮,疼痛虽剧愈合却快。有的伤力透肌理,表面不显内里却淤积坏死,非数月难愈。你我皆深谙此道,萧韶更是用刑高手,只是她……未下此等暗手。”
门外,似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林砚瞬间收声,给了安娘一个警惕的眼神。
门被推开,一紫衣女子逆着光缓步而入,走近后两人方才看清,这人竟是萧韶。
房中窗户大敞着,女子漂亮的脸庞在明媚日光下艳若三月桃李,身躯线条优美,腰线称得上纤薄,难以想象方才就是这样一个美到不似凡人的女子,当众施予他鞭刑。
安娘愣了一瞬连忙行了个标准的侍女半跪礼,林砚也反应过来,佯做艰难地从床上起身跪地,低声道:“见过殿下。”
萧韶的目光越过紧张垂首的安娘,直直落在林砚身上,两人一站一跪,仿若仍在院中。
“抬起头来。”萧韶冷冷命令。
少年顺从地仰起头,微颤的目光中带着伤重的虚弱和疲惫,却没有她预想中的惊恐。她见过太多人在她面前或谄媚、或恐惧、或痛哭流涕,却极少见到如此沉默、近乎顺服的承受。
“你不怕我?”她淡淡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砚垂下眼睫,声音带着伤后的轻喘:“小人有错在先,殿下却法外留情,小人已是感激不尽,如何会怕您?”
“哦?”萧韶挑眉,缓步走近,“本宫何处留情了?”
林砚垂眸:“殿下贵体,却亲自对小人行刑,已是恩典。十鞭之数,却鞭鞭皆避开了肩胛要害与关节处。小人皮肉虽痛,却不损筋骨,行动无碍,更未伤及肺腑。殿下……手下留情了。”
萧韶眸光微动。满园之人,或惧她,或怨她,或怜惜林砚,而这个受刑者,竟然明白她的“手下留情”。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漂亮脸庞,眼底倏而闪过一丝悲伤,“元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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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懂她的人,不是他。
而她的心上人,偏偏是对她误解最深之人。
“小人有一言,不知能否说?”林砚试探着说道。
“说。”
林砚这才开口:“王公子出自世家性情高傲,因此有些话往往说不出口。但是小人能看出来,王公子他着实是将殿下放在了心里,并且份量比旁人都重。而正是因为爱之深,他才会对殿下有更高的期待,因此才会牵出今日诸多矛盾。”
有更高的期待……爱之深……
沉封的心思慢慢松动,朱红的唇角微弱地扬起一抹笑意。
王玄微那个没有担当自诩清高的草包……安娘听见两人谈话暗自不屑,却也知道若萧韶彻底厌弃王玄微,那林砚这张脸便没有了价值。
“坐回床上。”萧韶突然开口。
“是。”林砚依言盘膝侧坐于床边。
“脱。”萧韶再次吐出简洁的命令。
林砚愣了一瞬,随即依言,忍着牵动伤口的刺痛松开腰带,随后缓缓褪下已然破碎粘连在伤口上的上衣,将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完全暴露在她眼前。
少年的背部线条流畅,并不似外表那般瘦弱,反而流露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
她的目光落在那纵横交错的鞭痕上,这些痕迹皆出自她手,力道轻重,她最是清楚。她虽刻意避开了筋骨要害,但这马鞭的威力绝非儿戏,每一鞭都足以让寻常养尊处优的文人痛呼失声,乃至痛哭流涕。十鞭结结实实地落下,便是军中硬汉也未必能全然忍下,更何况她有意让两鞭落点一致,刻意营造一种皮开肉绽的表象。
可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从始至终,竟真的未曾发出一句求饶,甚至没有一声惨叫。这份远超年纪的坚韧,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
萧韶示意晴雪与安娘退至外间,亲自拿起一旁托盘上蘸满烈酒的湿帕,正色道:“伤口务必要仔细清洗。”
微凉的、蘸着烈酒的帕子轻轻触碰到火辣辣的伤口,林砚瞬间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背肌,一声闷哼险些溢出喉咙。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子指尖隔着帕子传来的那不容忽视的力度与温度。
与行刑时的凌厉狠绝不同,她此刻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细致,那执鞭的手此刻正小心地替他清理背部凝固的血污。
上好的金疮药粉洒落,再次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林砚头颅高高扬起,背肌剧烈地绷紧痉挛,额际沁出细密的冷汗,却将所有痛呼死死咽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似乎生怕惊扰她的动作。
萧韶顺着伤口涂抹药膏,手指触及处的背部肌肤总会控制不住地战栗。萧韶勾了勾唇,手指随意地在背上滑动,不知不觉间竟加重了动作,心底倏然升出一股掌控一切的莫名安然。
林砚紧紧攥着手,萧韶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擦过他完好的肌肤,那触感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奇异的灼热,一路燎原。
他本该厌恶任何人的触碰,更何况还是来自萧韶,这个九霄阁的仇敌、这个刚刚鞭笞他的狠绝女子。
可此刻他心中升起的,并非厌恶或憎恨。
明明每每指尖拂过都是一阵剧烈疼痛,他却希望,能停留的更长一些。
12. 探究
萧韶顺着伤口涂抹药膏,冰凉的指尖交织着火辣的疼痛,“那周北游,是如何胁迫你替他代笔的?”
女子清冽的嗓音骤然响起,如同玉石相击,瞬间打断了林砚纷乱的思绪。
林砚深吸一口气,牵动了背后的伤口,额角瞬间渗出细汗:“回殿下,周北游……以小人妹妹的下落为饵。”他斟酌着词句,将安娘编织的、半真半假的过往缓缓道出,言辞间是一个为寻亲妹而受制于人的无奈书生。
萧韶涂抹药膏的动作丝毫未停,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在他能承受的极限边缘,“寻亲?”女子语气听不出喜怒,“如此看来你倒是个重情义的。”
她涂抹药膏的指尖倏而停住,随后骤然加力,直到听见少年瞬间屏住的呼吸,才幽幽地说道:“你所言真假,本宫自会查明。若你有丝毫欺骗,本宫会让你后悔——后悔自己这张嘴为何会说话。”
萧韶语气冷冽,施力的指尖并未抬起,带来持续的加剧的疼痛,林砚低促地喘息,嗓音颤哑:“小人自然不敢欺骗殿下。”
“你和妹妹是如何失散的?”她忽然转了话题,仿佛方才的威胁只是随口一说。
“十年前家乡战乱,小人和妹妹被迫背井离乡,可惜刚出城便被人群冲散,从此再也没有妹妹的下落。”林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
当初他和阿檀确实被人群冲散,他一个人不分昼夜的寻找,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直到他快要绝望,直到他自己也快要饿死,是恩公,是恩公将阿檀带到他面前,还将他们带到了京城,并且让安师父传授他们武艺。
萧韶若有所思,“还未曾问过你,你是哪里人?”
“小人家住旸州。”
“旸州?”萧韶的动作微微一顿,思绪似被牵动,“江南水乡,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当初黄刘叛军攻入西京,绥帝带着亲信仓皇逃往的,正是旸州,后来她萧家带兵攻破最耗时最艰难的,也正是旸州。
旸州是当时的天下粮仓,丝绸盛极,富商云集,随便丢一块石头砸下去都能听到钱币的声音。这样的地方,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你是如何到的京城,到京城后又是如何谋生?”
萧韶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伴随着药膏融入的刺痛,和指尖骤然加重的力道,像是在用疼痛涣散他的神志,测试他话语的真伪。
林砚额间冷汗涔涔,苍白的唇角却似有笑意,这一波波袭来的尖锐痛楚虽然难熬,可相比于九霄阁的熬刑训练,温柔了不知多少。
他不用一边承受着钻心疼痛,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对抗疼痛,一边却被要求,每一次回答都必须维持语调的平稳和理智的清醒。
此刻他可以虚弱,可以颤抖,可以像个普通的文弱书生那样,慢慢讲完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安娘垂首立于外间,透过屏风隐约看见屋中情形,心底恨不得一剑挑开萧韶的手。这萧韶到底在想什么?竟会屈尊降贵跑来替林砚上药。林砚素来不喜旁人触碰,即便是她这个师父,日常也需格外注意。难为他此刻要强行克制本能的厌恶,被迫忍受萧韶的触碰。
手中最后一抹药膏涂完,林砚的讲述也刚好结束,萧韶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她倏而伸手,攥住垂落少年脸侧的那根蓝色发带,用力地扯了扯,示意他转过身来。
少年艰难地照做,顺服地迎上她的审视。
明亮的春光自窗外洒入,少年目光专注,脸庞因失血而苍白,却更显得五官清俊剔透,宛如雪胎梅骨,明明不容亵渎却偏偏引人想要一探究竟。
“你……可会认为本宫心狠?”她紧锁着他的眼睛,定声问道。
林砚缓缓摇头,目光如同江边垂柳般温柔、和顺:“殿下总领镇安司,如今乱世方定,非重典不足以震慑宵小。正是因殿下雷霆手段,法令如山,才护得京畿安稳,百姓安居。”
顿了顿,又正色说道:“小人受罚,心服口服。”
萧韶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旁人。胆大的直接斥她狠毒,胆小的则阿谀奉承。却从没有谁,能像林砚这般,言语平和,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她的心坎上,仿佛是她心里另一个自己,在陈述毋庸置疑的事实。
诗会上郁结的最后那丝不快,刹那间烟消云散。
萧韶伸出手,微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少年漂亮的下颌,“青云楼那边,本宫会派人去知会,给你三日时间修养。”
她指尖微微用力,眼底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浓烈的兴味:“三日后,会有人接你入公主府。”
萧韶语气轻快,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商量,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萧韶看着瞬间怔住的少年,突然间心情大好,她灿然扬唇一笑,仿若春日最明艳的潋滟牡丹,“不要忘了,你的欠条可还在本宫手中。”
说完微笑着转身离去。
确认萧韶一行人脚步声消失后,安娘才快步走进内室,唇角含笑,却让人分不清是嘲是讥:“不知我们林少阁主欠条写了什么内容,值得那萧韶专门提醒。”
欠条……
“立据人保证随传随到,听从殿下差遣,绝无推诿。若有违背,任凭殿下处置。”
这段话只是他随手写就,她竟然还记得。
安娘见林砚怔怔不语,冷笑一声径直坐到他对面,“三日后,你果真要入公主府?”
林砚脸上温顺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寂的沉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自然要入,否则如何寻得恩公所要之物。”
饶是安娘素来冷漠,也不禁面露忧色:“萧韶此人,喜怒无常,性情狠戾,谁知道她让你入府安的什么心思。”
她想到什么,正色劝诫:“据说那镇安司的监牢有火牢、水牢、暗牢、石牢等十余种,每种都极其恐怖,皆是由萧韶亲手设计,你入府后务必小心,切莫泄露身份。”
林砚默默穿好干净的衣衫,动作间牵动伤口,却连眉头都未曾再皱一下,淡声道:“无妨。一旦找到宝物,即刻离开便是。”
此事了结,他不会再同她有任何交集。
倏而风起,窗外梨花簌簌而落,飘散一地。
修长的手指不知何时攥紧成拳,将所有纷杂的思绪尽数压下,顷刻间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心无旁骛、只以阁主命令为重的九霄阁少阁主。
*
亥正时分,夜已深。
一轮清冷的孤月高悬天际,洒下素练般的寒光,笼罩着沉睡中的西京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卫兵整齐的脚步声偶尔划破长街的寂静,更显夜色沉凝。
王家宅邸坐落于西京城永崇坊。这百余年来,西京城已换了六任主人,世家门阀曾辉煌一时,对皇室可听诏不听宣。可经历了朝代更迭,尤其是黄刘叛军攻破西京后那场针对世家的大清洗,仍能维持住表面荣光的,便也只剩下王家和容家等寥寥数族。
书房内,王家家主王肃坐于主位,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今日诗会之事,我都已然知晓。”
王夫人陈隋玉出自颖川陈氏,纵然陈家已然败落,她骨子里的世家风骨与决断力却未减分毫,在王家仍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二郎,你今日做的,委实过了!”
“娘!”王玄微双目微睁,难以置信。陈隋玉素来宠他,连句重话都未曾说过,何时像今日这般严厉指责?难道是萧韶派人来告状了!
知子莫若母,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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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玉一下便看穿他的想法:“今日之事,京中早已人尽皆知,何需殿下亲自告知?”
“儿子都是按母亲吩咐,照料表妹。”王玄微不服地辩解。
一旁的柳思思也泣声道:“姑母,思思初入京城,您心善,让表哥带我去宴会上多结识些朋友。若是今日思思沦为后三名,岂非适得其反,丢了您和姑父的脸面?”
陈隋玉一阵无奈。长女王衡入宫为妃,二房家的几个女儿尚且年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让性子单纯的王玄微去照料这个心思活络的外甥女。
最终只能斥道:“照顾思思有千百种方法,代笔舞弊如何使得!”
王玄微清峻的眉眼皱起,带着几分执拗:“我并非为名为利,我以为……她看到后,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萧韶应当是那个站在他身边,懂他、理解他、支持他的女子。
陈隋玉看着一脸倔强的二儿子,只得无奈叹气,这儿子当真是被她保护得太好了。
“逆子!犯了错还不知悔改,强词夺理!”王肃猛然拍案而起,声音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请家法!”
“姑父!表哥身子弱,受不住打的!”柳思思惊呼一声,吓的花容失色。
“这顿打,他受得住要打,受不住,更要打!”王肃语气沉痛。
王玄微倔强地从椅上起身,直挺挺跪在冰凉的地上,“要打便打吧。”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王肃痛心疾首。
“明日,去公主府,向殿下道歉认错。”陈隋玉一脸严肃,“还有那个叫林砚的少年,也是受你牵连,你当一并上门致歉。”
“我不去!”
“萧韶今日让表哥这般出丑,她还未向表哥赔礼,凭什么要表哥去!”柳思思抢白道。她知道,表哥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你和殿下……怎么就闹成这般模样了?”陈隋玉语气缓了缓,带着不解,“当初黄刘叛军进城,若不是萧家派军及时护着王家——”
“只怕王家早已灭门了,是吧。”王玄微跪于地上,神情冷漠地接过话头,“可是母亲,萧韶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温柔、需要人爱护怜惜的萧韶了!她现在是一个手段残忍、阴狠毒辣的……毒妇!”
“二表哥,你定然是误解公主了,”柳思思状似无意地旁敲侧击,“她毕竟是个女子,手段能有多残忍?”
王玄微眸底翻涌着深刻的厌恶与一丝被掩盖的恐惧,几乎将在场众人震住:“我曾撞破她拷问犯人,她为了逼问出九霄阁的据点,竟用烧红的烙铁……将那人反复烫晕过去,泼醒后继续,直到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
他一字一句地讲述,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明明窗外无风,众人却瞬间感到一股凉意窜上脊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过了许久,陈隋玉才叹声道:“二郎,如今天下虽看似一统,可各方势力仍旧虎视眈眈。殿下身处其位,行事看似狠辣,实则是为了江山稳固,社稷安宁。这些……你要试着去理解。”
这个儿子自小沉迷琴棋书画,只知风雅乐事,哪里懂得民生多艰与权术场下的暗流汹涌。更何况,王家早已今非昔比,容家主任右相,王家却只有王肃在翰林院任职,清流文人地位高崇,却无多少实权。虽有余荫尚在,却早已不是那个能一呼百应的顶级门阀了。
“这其中道理,你竟还没有一个女子想得明白。”烛火摇曳,映照着王肃略显苍老与疲惫的脸庞。
王玄微神情微微一滞,挺了挺脊背,淡声道:“等她下次相邀,我……会去赴约。”
“等她下次相邀?”王肃瞬间怒从中来,随即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你凭什么认为经此一事,殿下还会主动相邀?”
13. 入府
“她不邀请,难道我还要主动登门不成?”王玄微一脸倔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这次若不是她如此冷酷无情,当众折辱,我也不会——”
“住口!”王肃厉声打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痛心,“你至今仍不知错!我与你母亲,还有这满府上下,竟将你养得如此……如此不识时务!”
以前只觉得小儿子这身不慕权贵的气节难得,待人温文有礼,如今看来,竟是养出了置身事外的天真与眼高于顶的傲慢!
“呼——”
王肃倏然扬手,藤条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风声,重重落下!
“啪!”
一股钻心的锐痛直冲天灵盖,王玄微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手肘重重磕在冷硬的青砖上。锦袍应声裂开更一条口子,底下的皮肉迅速隆起,呈现出一道狰狞的紫痕。
“啊——!”王玄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双手死死抠住地砖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苦楚,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如雨般从他额角、鬓边滚落,砸在地上。
陈隋玉早已转过头去,用帕子死死捂住嘴,肩膀不住颤抖。她心疼如绞,却也知道,二郎这番作为若再不加惩戒,日后恐为王家招来大祸。
柳思思一张俏脸哭得梨花带雨,扑过去用身子护住王玄微:“姑父!别打了!都是思思的错,您要打就打思思吧!”
烛火被几人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曳,窗外夜色浓重,唯有几声遥远的梆子声传来,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眼见王肃手高高扬着,藤条似乎要再次落下,柳思思心一横,泣声道:“若说是让表哥给林砚道歉,可您这一下,便已抵得上那林砚挨的十下!若说是给长乐公主一个交代,公主想必也不愿意看到表哥如此惨状!”
这番话无疑给了王肃一个极好的台阶,陈隋玉也拍拍胸脯,像是说服了自己,劝道:“夫君,思思所言在理,若当真把二郎打坏了,公主怕是还要拿你我问罪。”
王肃狠狠皱眉,娘子虽深明大义,可终究还是心疼儿子被蒙蔽了双眼。
他垂眸看着王玄微蜷缩伏地、痛苦染血的背影,看着陈隋玉担心的目光,扬起的手剧烈颤抖着,这第二鞭,终究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了。
“哎……”良久,王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发出一声沉重而苍老的叹息,手臂颓然垂下,藤条“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终究,还是无法亲手彻底打碎这世家公子与生俱来的、却早已不合时宜的骄傲。
*
二月初一,曲江园中杏花如雪,桃花灼灼,嫩柳如烟,织就一片烂漫春色,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花朵交融的清新气息,仿佛前几日的鞭笞与冲突从未发生。
明月一大早便来了这曲江园,迫不及待地将林砚接走。
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乐章,蓬勃而又充满生机。
明月打量着眼前沉默的白衣少年,双目放光。按理说接林砚入府这等小事无需她亲自来,但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向殿下主动请缨。
“你就是林砚?长得跟王公子可真像,”她歪着头,语气天真直率,“甚至……比王公子还要好看些呢!”
她想起殿下平□□迫她读的那些诗书,暗自比较起来。王公子应当就是那诗经中讲的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而这少年,则更像月下冷松,清寂如玉,看着似乎比王公子还要不易接近。
她十分好奇殿下对眼前这个少年是何情感,毕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被殿下亲自下令接入公主府常住。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一股诱人的甜香透过车帘钻入两人鼻间。
“林公子,你且在车上稍候,我要去给殿下买刚出炉的桂花酥!这大爷生意极好,恐怕得等上一会儿了。”明月说着,就要跳下车。
林砚心念微动,有意拉近与明月的距离,便顺着话头问道:“以殿下的权势,买份点心,还需要排队等候么?”
明月闻言,立刻回过头义正言辞地斥责:“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殿下!”
她挺直了身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殿下经常教导我们,为官者的职责,就是守护这百姓的安居乐业,就是守护这份热闹的烟火气!殿下行事是嚣张,但那是对有罪之人,对寻常老百姓,殿下从不惊扰,更不会以势压人,强迫他们做任何事!”
林砚听的微微一怔。他在九霄阁中听惯了前朝遗老与阁中之人对萧氏“谋朝篡逆”、对萧韶“行事暴戾”的指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发自肺腑的维护。
而这萧韶,竟是与他想到了一处……林砚下意识摸了摸后肩的鞭伤,心中某处坚硬的高墙,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裂痕。
“殿下还……”明月看着林砚,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摆了摆手,“总之,等你入府以后就知道了!”说完,她便像只灵巧的雀儿,一股脑钻出马车,汇入了熙攘的人流。
仆随其主,萧韶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林砚靠在马车壁上,脑海里一幕幕涌现,时而是她在马车里对着他痴痴地喊元景哥哥,时而是她冷酷执鞭,言辞冷彻,最后又尽数定格为扬唇浅笑,耀若春华。
当今圣上对这位胞妹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爱护,总之极为倚重信赖。长乐长公主府是在前朝一位亲王府邸的基础上扩建而成,位于皇宫东南方,占了足足一坊之地,规模极其宏大。
两人从侧门一路前行,处处岗哨林立,甲胄鲜明的卫兵按刀肃立,眼神锐利,行动间悄无声息,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移步间可见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汉白玉的栏杆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朱漆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鸾鸟祥云图案,无处不彰显着主人尊贵无匹的地位。
林砚被明月带领着,安置在内院一处名为“听竹苑”的客院。
和他预料的简陋居所不同,这院落十分清幽雅致,院前院后种满了翠绿的修竹,风过处,婆娑竹影倒映在窗棂与竹帘之上,沙沙作响,仿佛屋内室外皆浸在一片清凉静谧的竹意之中。
只思考了一瞬,林砚便明白了过来。这院子,恐怕是完全按照王玄微的喜好建造的。王玄微性喜高洁,酷爱竹,常着一身青绿衣衫,以竹自喻。
除了固定的扫洒仆役,萧韶还特意指派了一名小厮近身服侍。
明月引着那小厮过来,笑着对林砚说:“林公子,殿下面冷心热,你日后便知!”她本不该多嘴,只是看着这清冷漂亮的少年,想着他的到来或许能让殿下眉宇间少些愁怨,便忍不住多言了几句。
明月指了指屋内几个打开的箱笼,“你看,这些衣物、书籍、文房四宝,都是殿下特意命人给你准备的。”
“还有这位厨子,也是殿下知晓你是旸州人后,特意为你寻来的旸州厨子。你这听竹苑设有独立的小厨房,你想吃什么家乡菜,都可以直接吩咐他。”
“多谢殿下。”林砚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心底却是一冷,旸州厨子,萧韶这是不相信他那日所言,想要试探他是否知道旸州菜有哪些?
明月丝毫不知林砚在想些什么,她微微一笑,拍了拍手示意侍从上菜,“殿下今日一早便吩咐厨子专程为你准备接风宴,都是你的家乡菜,看看可合你口味?”
侍从闻声鱼贯而入,一盘盘精致的江南小菜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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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来,有汤羹,有鱼肉,有糕点,饭菜都冒着白色的诱人热气,最后甚至还端上一壶旸州特产的梨花清酒。
木塞刚被取出,便是一股清冽酒香扑鼻而来,如同梨花欲雪,引人沉醉。
林砚眸光剧颤,伸手一把握住酒壶。
幼时家中时常飘着梨花酒的香气,闻到这股香味便似回到了家,他一直想要尝上一口阿娘却总是不准,谁能想到他再次闻见这梨花清香,竟是在这公主府。
那惯于执剑冷酷沉着的手,此刻却似握不稳一个酒壶。
夜深人静,听竹苑中扫洒的仆役皆已歇下,唯有那新来的小厮还尽职地守在林砚身边。
“你去外间守着便好。”林砚淡淡吩咐,他从不与人同室而眠,更何况此刻他只想一个人独处。
“是。”那一直低眉顺眼的小厮恭敬应下,退至门口将房门合上,人却没有离开,而是突然转过身,面向他,单膝跪地,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少主!”
林砚双目骤然一凝,周身温和的气息瞬间褪去,整个人如同利剑出鞘,审视的目光直直落在跪地之人身上,“你是越祈,还是越年?”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准确叫出,越祈精神为之一振,抬头快速答道:“禀少主,属下越祈!三年前萧韶开府遴选仆役时,便与兄长越年一同设法入府,奉命潜伏。”
他早已收到消息今日少主会来,却没想到帮众口中杀伐果断的少主,竟是如此一位清冷俊美、看上去十分文弱的少年郎。
“称我为公子即可。”林砚的声音沉冷,“我记得,你是朔州人。”
他看过资料,越祈本名周越祈,出自朔州富户,可七年前萧家因为连连打仗粮草吃紧,竟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周家抄家,全部家财充入军资,只有越祈兄弟侥幸逃生,却也从此流落加入了九霄阁。
“正是!这公主府中仆役多有来自朔州者,属下也是借此身份,才得以长期潜伏,未曾引人怀疑。”
越祈语速加快,带着一丝近乎恐慌的急切,“可惜属下无能,潜伏三年,始终未能取得晴雪总管的信任,一直想要调入宝库所在地而不得,始终只能在外围做些打杂跑腿的琐事。此次得知公子您要入府,属下特意在管事面前多方表现,所幸他看我还算勤恳机灵,才将属下派来听竹苑服侍公子。”
说到此处,越祈脸上欣喜与期盼之色几欲溢出:“还好公子您亲自来了!阁主给的期限只剩下不到三月,属下们一直未能找到那物件,心中焦急万分,唯恐耽误阁主大计。”
“你能成功潜伏公主府三年,未曾暴露,已属不易。”林砚目光深邃,与白日里那个温顺柔和、甚至带着几分脆弱的书生判若两人,此刻的他,才是执掌九霄阁、令行禁止的少阁主。
“此次公子亲至,属下必定全力配合,万死不辞!”越祈抱拳,声音坚定,“不知您接下来,有何计划?”
“你先起来。”林砚抬手示意。
他缓缓走到窗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竹帘一角,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中那片模糊而华丽的屋檐轮廓。
萧韶……
屋内似乎仍有酒气飘散,可他清楚,这是敌人的府邸,不是他的家。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越祈突然极低的惊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林砚竟是毫无征兆地伸手探向自己后肩,以指为刃,生生划破那已然结痂的鞭痕。
暗红的血痂混合着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顺着他清瘦的背脊蜿蜒而下,迅速染红了素白的衣衫。
额际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清冷的脸庞血色褪尽,林砚却只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甚至手中自残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