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位者》
1. 洞房
“咔嗒”一声脆响,一个细瓷酒杯碎裂在王姝宁脚边。
王家小姐姝宁神态自若,伸手替摔了酒杯的赵筠妍轻轻抚着胸口,一壁小声劝慰。
已带了醉意的赵筠妍涕泪满脸,神情却仍骄蛮跋扈:
“姝宁,你信吗?王爷他……他今晚洞房根本就……不会碰她!”她恨恨地又抓起一个酒杯,“……哼,洞房……不过是做给京城那位看的一场戏!我们之前打探的,绝不会错!”
十七岁的王姝宁安静地坐在赵筠妍对面的绣墩上,静静地看着这位洛城的“天字第一号”娇小姐,世镇北疆的军中第一门阀、镇北侯赵阔的幺女。
自从去年春,刚刚从京中来到洛城的萧藩王在洛城贵女们面前露了面,萧彻这个名字便成了深闺梦里的旖旎惊鸿。
他是萧氏皇族最年轻的皇子、当今天子萧铎的五弟,既有天家贵胄的清华,又带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凛冽。那张无铸俊面、那身翩然气度,那一派人中骐骥的皇族风采,只消一眼,便将满园芳心都揉作了绕指柔。
渐渐的,洛城的流水席间、锦绣帷中,悄然漾开了一则心照不宣的传闻:年方二十的萧藩王,与镇北侯赵家那位刚满十八的明珠赵筠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这风声一起,不知绞碎了多少帕子。
洛城军政与门阀的高庭深院内,年龄相仿的贵女甚众,她们总归有那么一两次机缘,得以窥见那位年轻王爷的身影。
年轻英俊的萧王爷总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模样,却偏偏就是这般可望不可即的清冷,竟出奇地吸引那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贵女。大有就此芳心暗许的,却骤然被那权势最盛之家的赵筠妍偷偷宣示了主权,各各俱是不忿。
王姝宁实则便是其中一位不忿者。
苦于自己的母族太原王氏,不过是洛城本地一名豪强地主,虽则掌控了大量田庄、佃户和私兵,与江湖草莽关系密切,与官场显贵也过从甚密,属于洛城地界上当之无愧的地头蛇。可若要与执掌北疆铁骑、圣眷正浓的镇北侯府相较,终究是云泥之别。
那王姝宁虽比赵筠妍还小着近两岁,却处处知进退,凡事皆委曲求全。因而虽则王姝宁也免不了暗暗惦念那位高大俊俏的冷面藩王,这番心思却从未吐露过半分。
哪知一年多过去,神女虽有意、襄王却始终无情,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到了这第二年的深秋,萧藩王竟悄没声地与清流林家的小女儿林蔚结了亲!据说,还是天子赐婚!
赵筠妍何曾将那林蔚放在眼里过?
林蔚的父亲林之越,名头听着是响亮,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天子近臣,清流领袖。可那都是先皇时候的老黄历了。十余年前,林之越便以“体弱”为由,缩回了洛城老家,守着几卷旧书、一方庭院,做起了他的归隐名士。
在镇北侯赵阔这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眼中,林之越之流,不过是昨日黄花,空余清名罢了。
赵阔明面上尊其一声“林公”,给足这位帝师颜面,称其“道德文章,堪为世范”。然则回到侯府,那点子客套便化作唇边冷哂。
“林之越此人,迂阔而不切实际,”赵阔在心腹面前这般评价,“不知这天下,终究是刀枪剑戟打出来的、权谋机变守住的!若非他那个儿子……”
林之越之子林逊,年方三十五,却已是东宫太子太傅,是当今陛下萧铎着力栽培的股肱之臣。赵阔看不起林之越的“迂腐”,却不得不忌惮林逊手中的清议力量与未来权柄。若非碍着林逊这层关系,赵阔怕是连林府那略显陈旧的门槛都懒得踏上一回。
在赵筠妍看来,林蔚不过是靠着父兄余荫,尤其是兄长林逊的权势,才得了陛下赐婚,攀上了藩王的高枝。她自身有何值得称道?
就林蔚那张怯生生、血色全无的尖脸,那副说得好听些是弱柳扶风、说得不好听就是个病歪歪的弱质美人,却哪里镇得住那龙章凤姿的萧藩王?
赵筠妍总忍不住想起那回,父亲替自己邀了萧藩王至镇北侯府校场,参加骑射春会。
“王爷他……他必是那会子……便已知晓,陛下赐婚之事……”赵筠妍又是一股泪花儿涌出,“姝宁,你可知,那日……我的马儿惊了,直愣愣就朝着……他……奔过去……”
赵筠妍脸上带着泪,却止不住地媚笑起来。她醉是醉了,脑子却足够清醒,自不会说出,那日原本是自己有意惊了那马儿朝王爷奔去。
“我就那般滚入他怀中……姝宁,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他的怀抱……又硬又暖……还那般好闻!”她迷醉不已地回味着,突然皱眉,伤心地怒道,“我不信,一个有着他那般气息之人,会……会不爱女色……打死我……也不信!”
王姝宁叹口气,心中那股子不忿又炽然而生,心想萧藩王“不爱女色”的传闻,不还是从你赵筠妍这里散播开去的么?
那醉意迷蒙的赵筠妍仿若听到了王姝宁的心声,突然讪讪道:
“哼……你可知,他……‘不爱女色’之辞,是我偷偷听我爹……和他手下说话时……听来的!”
此话一出,赵筠妍突然将双手盖住自己嘴,两眼睁得老大,仿佛知道自己父亲私下里谈论这等皇族秘辛之言,实属大不敬,若被人当做个把柄抓住不放,这话可实实在在是能将父亲推入泥沼的。此刻她口无遮拦地趁着醉意说了出来,立刻便好生后悔,于是呆呆地、带了些威胁之意地盯着王姝宁。
王姝宁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温婉掩嘴笑道:“筠妍姐姐,快别伤心了,姝宁从来都相信姐姐所说……今日洞房,那林家小姐想必要做了房中摆设。”
赵筠妍神色放松了下来。说起这男女之事,她二人从来言辞大胆、无所顾忌,这也是她俩成了手帕交的一个主要原因。
此刻听王姝宁将话扯到了“洞房”,赵筠妍心中一颤,想着自己心中那人却与旁的女子名正言顺在一处,随时可能宽衣解带做那不可言说之事,心下烦闷异常,只想说服自己,那事绝不可能发生,当下一鼓腮帮子,说出番惊天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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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你道王爷为何至今日才……娶妻?京里那位……陛下……”她将声音压到极低地说道,“可是十五岁便结了亲,如今大皇子都已十五了……”
王姝宁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委实没想到,这赵筠妍竟如此大胆,先前是捅咕萧藩王秘辛,此刻竟连皇帝陛下的宫闱之事,也敢张嘴便说了。
只听赵筠妍嘴上已然没了把门儿,继续说道:“王爷今年二十有一,据说已经被……那位催了又催,到如今实在躲不过去了,才……”
她又讪笑一声,仰脖喝下一口酒,“哈,结亲不算什么,洞房才是王爷的坎儿呢……”见王姝宁不明所以,她又“哈”的一声凑头过去,神秘万分地说道:
“王爷要守住他的‘龙根’,便不能与那林蔚洞房!可陛下……偏偏要断了他‘龙根’,如何断?……哈哈哈哈……”她嬉笑不已,满面洇红,将手指堵在自己嘴上,不再往下说。
王姝宁已圆睁了双眼,惊诧异常地接道:“若洞房……就会断了王爷的……‘龙根’?”
“哈哈哈哈……”赵筠妍仍嬉笑不止,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就这么哭着笑着地,她咕哝着说道:
“咱们这位当世俊彦的萧藩王,但入女体,‘龙根’即断!”
“此话……怎讲?”王姝宁好似根本没听懂这话,呆呆傻傻地问道。
赵筠妍流着泪嬉笑着白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折断的手势,哈哈笑着说道:“你当是那……那物儿断么?难不成王爷竟是个银样镴枪头?……傻女子,哈哈哈……”身子一歪,竟就这么趴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
子时过半,洛城藩王府婚宴的喧嚣已散尽。
洞房所在的内院正厅,名曰“锦瑟堂”,此刻静得能听见烛芯毕剥的轻响,空气中,隐约残留着婚宴时熏染的百合甜香。
厅堂一侧,紧邻洞房那扇紧闭的朱红雕花门扉外,两道身影静默而立。
为首者,正是从京城宫中赶来的敬事房总管太监高福安。
这高总管身着深紫色蟒纹常服,身形微胖,面皮白净得不见一丝血色,脸上总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
此刻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眼神半阖,似在养神,却又像能将周遭一切细微动静都收入眼底。
他身后半步,垂手侍立一名年轻的小太监,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如同一个细小的影子。
脚步声轻轻响起。李嬷嬷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入,盘上放着两盏热气袅袅的夜茶。她步履沉稳,面容平和,眼底沉淀着数十年宫廷生涯历练出的精明。
“高公公,辛苦了一整日,喝盏热茶暖暖身子,早些歇息吧。”李嬷嬷将茶盏轻轻放落至一旁的酸枝木高几上,声音温和持重,“王爷与王妃已然安歇,此处有老奴守着便好。”
高福安缓缓抬起眼皮,面上笑容未变,声音尖细润泽,说了句:
“李嬷嬷客气了。咱家须得候着取了元帕……便了!”
2. 新嫁娘
见李嬷嬷不动,高福安不动声色地抬手从身侧高几上取了盏茶,放嘴边轻抿一口,轻声笑道:
“这夜茶好香……有劳李嬷嬷了。便说咱家在宫里伺候着,皇上娶后纳妃,哪一回不是咱家亲手操持,眼都不敢错一下?便是嫔妃们侍寝的规矩,也都是咱家亲自在旁提点,分毫不敢有差。”
他略顿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扇紧闭的洞房门,“天家血脉传承,乃是顶天的大事。皇上对藩王殿下开枝散叶,看得极重,三令五申,嘱托咱家定要尽心竭力,不可有半分懈怠。您说,咱家怎敢因贪图一时安逸,辜负皇上的重托,疏忽了这分内的职责?”
李嬷嬷闻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微微凝敛。
她不再多劝,只轻轻颔首道:“公公忠心体国,老奴敬佩。”便安静地退到另一侧站定,目光平和地望向厅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只是在陪伴一位固执的旧识。
——
洞房内,是吞噬一切的红色。
龙凤喜烛足有儿臂粗细,在烛台上静静燃烧,跳跃的火光将满室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暖昧红晕。
空气里弥漫着甜香,是名贵的龙涎香与女儿家脂粉气息交融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鼻端,竟有些令人窒息。
十七岁的林蔚,头戴沉甸甸的赤金点翠龙凤呈祥盖头,端坐在铺了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沿。眼前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正红,以及金线刺绣的繁复纹路在极近处勾勒出的模糊轮廓。
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或是因了头上这层掩覆了一切的沉重盖头,红殷殷地将她牢牢围裹住,令她透不过气;
又或是因了她身上层层叠叠、规制极高的亲王正妃婚服。她自然知道,那是以最上等的云锦织就,用金线、彩丝绣出凤凰、牡丹,又遍布了云纹滚边。看上去华美庄重至极,却也重得如同枷锁,紧紧包裹着她年轻的身体,让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减弱,因而越来越陷入一种濒临晕厥之感;
更或是……因了她自己——
林蔚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的声音,感觉到血液涌上面颊的灼热,身上肌肤,如有针扎一般,又麻又木、甚而有些刺痛……
她直想跳起身来喊叫一番,却又哪里敢?
可是她真的真的,要昏过去了,是欢喜得……要昏过去了。
就便在十日之前,她还不敢去发了今日这般的一个梦!
她林蔚,何德何能?竟能……竟能嫁与……这位令全洛城贵女都心驰神往的藩王萧彻?!
林蔚从来未敢肖想过,自己竟能与萧藩王牵扯在一处!
她曾在去年盛夏,洛城一年一度的荷月文会上,远远地见了那位年轻王爷一面。那时分,他身着一袭玉白衫袍,身姿挺拔如孤松立雪,在满园锦绣华服中,简洁干净得几近冷峻。
林蔚向来自诩孤傲矜持,却在见到萧藩王的那一刻,她即刻自觉沉沦……
彼时日光斜入,金芒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轮廓。他微微侧头,与身旁那位青衫文士低语了一句,侧脸的线条利落分明,鼻梁高挺,面色有些冷白,恰如他的人,漠漠然,清冷峻切,好似对一切都无甚兴致,更好似一切都入不了他眼——那双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眼。
他绝非书中所述那些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因他脸上那种不经意间便能冲击到旁人的英俊之气,带出些兵戈般的锐利,仿如一柄寒光逼人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
他全然不在意周遭投来的或敬畏、或好奇、或倾慕的目光,神情中满是彻骨的森然淡漠。
他的对人举止并未刻意疏离,却就是从骨子里渗出一层卓然冷意,仿佛这天地万物,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甚至未曾向女眷所在的连廊这边投来一瞥,只将目光平静地掠过人群,未在任何一处停留,那身凛凛煞气已在他周围结出一道屏界。
那廊下的窃窃私语,就在他眼神了无痕迹的一掠之下,瞬间便低了下去。
林蔚即刻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眼前这位年轻的藩王,身上有一种混合了极致尊贵、极致疏离与极致危险的吸引力,像暗夜里骤然升起的冷月,明知清辉冰冷,却依旧让人忍不住仰头追觅。
那一刻,她哪里还管得了廊外蝉鸣、荷香馥郁?她的世界里,只剩了那一道玉白色的、冷峻的、极是遥远的身影,令她在此后的无数个深夜里,只要稍加放纵地令那模糊身影在脑海中冒出一丝影迹,便能在心底里觉出些隐隐然的疼痛来。
她哪里敢去期待,那个模糊身影、那阵深藏在心底的隐隐疼痛,竟终有一日,切切然来到了她身边,成为她摸得到、嗅得着的……自己的夫君!
这……该是天大的欢喜?还是……什么旁的……祸殃?林蔚心中隐隐约约这般想着,像个被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砸中了头颅与心窍的傻女。
先前不知何时,他突然进了来,低声说了句“便将那合卺酒喝了罢”。
只那么短短一句,竟惊得她手足无措,坐在那床沿上,不知该起身,还是该候着他来给自己挑了盖头。
就在她心腔内狂跳着、满脑子似要炸裂一般惶急之时,突然觉着鼻中嗅到一息极是清冽、带同了一丝苦涩、粗砺与干爽之感的味道,好似还混合了一层淡淡的檀香气味。
她心中瞬时软得一塌糊涂,心知他这气息便要陪伴自己余生了……同时竟有些惶惧不安起来,仿佛这气息,或会成了折磨……也未可知!
正心思纷乱着,那清冽涩砺的檀香之息离得更近了,一只细长硬实的手抓住她手肘,将她扶了起身。
只听周边几名侍婢小声惊呼着,忙忙慌慌地过来,递了合卺酒杯到二人手里。
林蔚越发迷糊,眼神低垂着,从那大红盖头下方看去,见那人精致的衫袍下摆上那幅似浪又似蛟龙的繁复图案,随了他步履微微晃动,在她迷蒙的眼中,竟成了令人眼晕的金色漩涡,仿佛要将她的神魂都吸摄进去;他那双着了绣金蟒纹朝靴的足,那般大,稳稳地踩于金砖地面上,与她裙摆下微微露出鞋尖的鸳鸯绣鞋,仅有咫尺之遥。
只听他喉嗓中发出一声似带了回响的“嗯”的一声,陌生而低徊,着实撩动人心。随即她拿了合卺酒杯的右手被他的右手绕住,她知道,这是他在邀自己喝下这交杯合卺酒。
于是她忙轻轻应和了一声,将酒杯举到自己盖头下方的唇边。
那人一个屈身,已飞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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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了杯中酒,那拿着空杯的右手仍绕在她手肘边,默然等待着。
林蔚霎时间便慌了神,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越忙越乱,竟被那酒呛得咳嗽连声。
几名侍婢忙过来伺候,待将她侍弄妥帖,复又在床沿上坐定时,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到此刻,林蔚已呆呆地坐在那处,坐了个把时辰。
她开始纷乱地想,洞房花烛之夜……该当是这样的么?
她有些想不起来,母亲是怎生说的了。却清楚地知道,合卺酒……不该是那般草草了事的吧?
她甚至没能瞥见他面容半眼。
她不愿去想这令自己有些不安的细节,突然想起方才……他坚实硬紧的臂膀,贴着自己臂弯,带着他衣衫下肌肤的温度……
林蔚默默地心跳、脸红,这不过才碰到他手臂而已,自己便已有些承受不住了么?
稍后,他可是要……
林府中,教引嬷嬷专门“围帷授礼”,在屏风后以陶俑演示,教了她洞房之事。她这才知道,男女结为夫妻,和合交融,竟要那般赤裸相见,皮肉相接!
她这个细瘦娇弱的身体,此番是要全盘交出去……给他的了。
她亦羞亦盼。
因了母亲郑重告诫过的那句,“勉之敬之,夙夜无违”,令她要对夫君勤勉恭敬,就便夫君夙夜皆有那莫可言说之需,亦不可违背夫意,当“周旋侍奉”。
那教引嬷嬷又道,“初承雨露需忍微痛,如蚁啮肤”。教了她个咬牙、放松、止疼的法子。她却因而想象着,那般小小虫蚁,在肌肤之上噬啮一口,如何便需要如教引嬷嬷那般如临大敌呢?
她在那盖头下绯红了脸儿,想象着她的夫君,那曾远远地在阳光下将耀眼轮廓展露于眼前、卓然睥睨的年轻王爷,即将与自己赤身以对、肌肤相亲……
她早就坐不住了!
她身心俱感躁烈,有些焦灼地想,自己头上身上这套沉重而繁复的凤冠霞帔,还需压住自己多久呢?
恰在这时,她听见那几名候在一旁的侍婢,开始陆续往外离开。
一名婢子走到她身边,说了句“王妃娘娘,奴婢替您宽衣”。径自手脚麻利却轻柔如风地将她身上穿戴悉数摘落宽解。只一刻工夫,她头上重盖及头饰已除,身上也只剩了贴身裈绔和一袭薄薄的里衣襦裙。
林蔚看看自己,正觉着稍许难堪,又想起那教引嬷嬷所教洞房之事,实在不知此刻这洞房中所经历的一切,却是哪样的规矩。
王爷新郎倌还未来,这房中婢子却已将自己脱得即要上床的模样……
看她们行事间颇为有条不紊,又似这般作为本就是理所当然,自己心中疑惑反而显得怪异。
林蔚嗫嚅着正要开口问询一句,只见另一名婢子过来说道:“王妃娘娘,奴婢要将这烛火压熄了……”
林蔚闻言又是一惊,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洞房规矩?
未及等她反应,那婢子已“噗噗噗”几声,将房中几处花烛烛火一一熄灭,随即出了门,将房门悄然带上了。
令人窒息的暗黑陡然压覆到头顶,林蔚吓得猛然伸手抠住床沿,在黑暗中圆睁了双眼,却哪里看得见分毫?
3. 暗夜
秋霜已重,暗夜无光。
藩王府内所设此处洞房,乃是一处多重庭院,外厅向内,有一方精巧雅致的隔花圃小院,过了那小院,方是那所做了洞房的一进三间雕花厢房。
新嫁娘林蔚衣衫单薄地坐在黑暗中,不多一会儿便冻得瑟瑟发抖,她忍不住朝床内伸手摸了摸厚厚的床褥,心中稍觉踏实了些,却牢牢记得教引嬷嬷所说,新嫁娘须得端坐以候新郎。
她突然有些委屈起来,未曾听说哪家新娘子竟要早早被解了凤冠霞帔,脱得跟个被拔了毛的小鸡仔一般,毫无仪态地等候新郎……
转念又想,这洞房内此刻黑漆漆一片,谁又能看得见啥?“仪态”与否,却也便不重要了罢!
实在想不清晰这王府上的规矩,怎的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的怪异。
突然又想起,自己曾零零星星听来一些关于那位萧王爷的传闻。原本因了那些传闻极度自相矛盾,竟至令人无法相信。如今刚嫁入王府,便这般经历了一连串怪异之事,林蔚不禁有些嘀咕,难不成真是“空穴不来风”?
原来自打去年春,萧王爷来到洛城,惊艳了全城贵女。紧接着,贵女圈里便出了那“萧王爷不爱女色”之说;没过多久,却又跳出些打脸的消息来,道是那萧王爷非但不是不爱女色,实则是“太爱女色”……
林蔚向来不爱与那群以赵筠妍为首的贵女凑一处,觉得她们聒噪不知礼、胸无点墨、言谈粗俗。因而那贵女圈中的传闻,她便只是听见,实在是因了与萧王爷有关的话语,她也做不到全然摒弃在外。
此刻自己端坐于与那萧王爷的新婚洞房之内,竟是被满眼的黑暗包裹,身上也觉寒冷彻骨,却哪里像个等待新郎的甜蜜小新娘?
若那萧王爷是个正常的,又何至于要将这洞房搞得漆黑一片?
林蔚忽忽打了个寒噤,心中那层惴惴直接拉满。
若那萧王爷不是个正常的,却会是个“不爱女色”的,还是个“太爱女色”之人呢?
林蔚突然哂笑起自己来,亏得自己饱读圣贤书,深明贞静礼,自问也算得上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如今却在这黑暗里揣度自己夫君身上那不可与人言的阴微之私,若是被人知道了自己脑中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晦暗心思,自己身上那灼灼其华的林家小姐光环,怕是也要被人乱嚼着舌根给掰落了去。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外面一迭连声有婢子唤道“王爷……”
林蔚忙正襟危坐,知道那萧王爷已在外头,就要推门进来了。
只听那雕花木门一声微响,一个高大的黑影推门进来。
那身影直将那一门本就算不得明亮的月色,牢牢堵在了外头。随着木门在他身后一阖,房内复又回到伸手难见五指的一片漆黑。
林蔚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处,紧张得好似全身都板结住了一般。
只觉得那萧王爷站在门口,半晌未动,待他终于适应了房内暗黑,方慢慢朝着拔步婚床一步步走来。
林蔚鼻中又嗅到那阵清冽而涩砺的檀香气息,随即觉得那人已在身侧坐下。
她心中“咚咚咚”一阵狂跳,在漆黑的静夜中,只觉得那阵心跳声霎时间便已盈满了整间厢屋。
正紧张得无以复加之时,忽然听得身侧那人低声说道:“吾醉了,这便睡吧。”
林蔚心中疑惑,明明他身上并无酒味,却为何要说“醉了”。却质疑不得,只好应了一声“是,王爷。”
随即又觉着紧张个不住,身上板结一片。
刚刚感觉到身侧那人的温度,却一瞬间便消失了。竟是听见他一个翻身,已兀自躺倒。
林蔚心中一阵释然,同时又觉出无边的失落来。
她稳了稳心神,身上也实在是太冷,便慢慢朝里挪了挪身子,伸手一摸,便摸到软绵绵的床褥,忙轻轻牵起来抖开,随即将身子缩进那床褥,躺倒在外侧。竟是丝毫不知,那人到底睡在了何处,离自己又有多远。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中鼻息渐起,那萧王爷径自安稳睡去。
林蔚整个身心都似进了冰窟一般:
这,就是自己与萧藩王的新婚洞房?
自己竟连他那张脸面,都未曾得到机会看上一眼!甚至不若那回盛夏里的远远一眼……那时分,自己尚能看见他长身玉立、天姿俊颜!
这……这新婚洞房里的奇怪黑影,便是做了自己夫君的萧王爷么?!
——
夜色下的皇城甘露殿,清冷月光洒落于殿宇飞檐,殿内隐约传来些丝竹之声,为这寂静的宫禁添了几分靡靡之意。
殿门外汉白玉阶下,一辆装饰着华丽羽毛的安车悄然停驻。
一名身材高壮的宦官从安车内扛下一卷浅绿色龙凤呈祥锦被,轻轻松松地将之放置到近侍太监苏全身前的长形几案上。
苏全,乃是当今天子、兴平朝简帝萧铎身边最为得力的宦官。
他眼神如同浸了油的珠子,直直盯入那卷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内,声音恭谨、却毫无温度地说了声:“江才人,规矩您是知道的,且容老奴验看则个……”
那锦被内传出弱弱的一声:“有劳苏公公……”
便见苏全伸出那双比女子更见嫩白的手,掀开那角被刻意留松的被角,只一抻一抖,那锦被便滑至案几下的绒毯之上,露出锦被中卷覆的江才人。
那浑身赤裸的江才人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激得身上一抖,忙趁苏全验看之时,紧着用仅容两人听见的气音急促低语道:
“苏公公……求您怜惜……下次、下次若有机会,可否将妾身的名牌,安排在……第四位,或第五位?”
苏全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根本就没听见。
江才人心一横,声音更低了,微微颤抖着说道:“妾身兄长……前日得了一方鸡血冻石,色如凝霞,最是衬公公您掌印的威仪……愿献与公公把玩。”
苏全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在江才人脸上停顿了一瞬。
他自然明白她心思:第一个承宠,最是辛苦,却丝毫捞不着好。
萧氏皇帝,从先皇启帝,到如今这位简帝,那□□上实属难得一见的渴嗜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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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全从先皇启帝时便在宫禁内伺候,虽未成皇帝身边第一人,却也知那启帝沉溺于□□,常常整夜无休无止,嗜之不绝。那时的苏全,已是见惯了荒唐。
到了当今简帝萧铎,苏全荣升近侍大监之首,亲自掌理简帝床帏之事,方骇然而觉,这位萧氏第三世,其对于肉谷欠的渴求,已非“旺盛”二字可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无与伦比的饥渴。便如对某种蚀骨毒药上了瘾,须得不断加重剂量,方能暂缓那从骨髓里透出的空虚与焦躁。
苏全这无根之人,虽无法切身感受那男女之谷欠,但在宫中浮沉数十载,早已练就了一双洞察之眼。他见过贪欢的,却从未见过如此将□□视若呼吸一般不可或缺的。这已非享受,更像是一种……驱策,一种连皇帝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要命般的躁动。
眼前这江才人,并未承过首宠,却早已知晓,自己将要经历的会是怎样一番惨烈磋磨。
曾有那等因承了首宠,而至于身子毁损,无法再有生育的可怜妃嫔。要知道,能入宫侍奉者,本都是有些根基的女子,无非想在这皇宫之中得了圣眷,一朝怀上龙种,从此母凭子贵,得享荣华。若因与那皇帝的床帏之事,便连这唯一可傍身之能都给耗损了去,却令这些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苏全叹口气,同样以气音回她道:“江才人有心了……”
当今天子,后宫三千,并非虚数。这江才人今夜入殿历劫之后,还有没有再于床榻上见到天子的机遇,可真真是不好说了。
苏全不欲多说,只将那只细白的嫩手,在江才人手腕上轻轻压了压,给她个安心,随即扬声道:“送江才人入殿……”
那高壮宦官立即上前,熟练地又将江才人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苍白小脸,随即躬身将她扛起,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走向殿内那片暖昧不明的光晕中。
夜还很长。苏全暂喘口气,等着迎来第二名妃嫔。
哪知并未过去多久,苏全便听殿内传唤,令苏公公速至。
苏全满脑子疑惑,忙小跑着一路进殿。跑到前头偏殿时,迎头碰见那江才人衣不蔽体地蹒跚着出来,一名宫人在一旁大喇喇地牵扶于她,弄得那可怜的女子满面痛苦。苏全忍不住轻叱一声“好生伺候着”,那宫人才摆出一脸恭敬之色来,将脚步放慢了些。
苏全一口气不停,一直奔到简帝萧铎寝殿内堂。只见一批宫人正忙碌着更换熏香、被褥。那身形高大的皇帝萧铎一身精赤地站于榻边,身前跪了一名长相清秀的宫娥,手持濡湿的巾帕替他擦拭着那物。
苏全哪敢直视,直接跪伏在地,口呼“万岁”,待皇帝示下。
萧铎浑不在意地转过身来,那物仍见雄势,晃荡着随了他几步过来坐下,即刻便有另名宫娥将丝缎寝衣替他披在身体上。
只听萧铎开口问道:“朕突然想起来,今日……可是朕的皇五弟大婚之日?”
苏全点头称是,正要说一番恭祝之言,被皇帝一抬手止住,说道:“后头的牌子都弃了吧,你速速去把吴上人给朕请来!”
4. 龙亢之疾
“上人……今日可有做法?”
萧铎在甘露殿偏殿的御案前焦灼踱步,一见内侍引着吴上人进来,立即挥退左右,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那吴上人一身玄色道袍,须发皆白。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年仅三十、却身躯虚泄的皇帝。
甘露殿内虽未曾断绝熏香,却始终弥漫着一股稍显腥膻的欲气。吴上人自然知道这欲气自何而来。
吴上人早在先皇启帝时,便已被请至宫中。
先皇启帝耽溺XING事,竟至在大皇子萧铎之后,一连有三名皇子皆现身心之疾。于是启帝遍访名山,请来巴蜀青霄观得道上人吴明真。
据传那青霄观祖师曾于晋时得道,观中道士皆精通道藏,尤擅斋醮科仪与丹鼎之术。吴明真更是其中翘楚,民间盛传其能“沟通幽冥,断人休咎”,有祈雨则霖、祛病如神之能,被视为半人半仙的存在。
那吴明真入宫后,与启帝密殿深谈,判曰:
“陛下身负‘龙亢之疾’。因陛下乃是真龙之体,先天元阳过炽,远超常人。此气刚猛无俦,于陛下是精力之源,然于孕育子嗣,尤其母体若根基稍弱,便如烈火烹油,胎儿难以承受,故有灵光受损、形体不全之厄。”
此言一出,启帝如醍醐灌顶,立即奉其为上宾。
那吴明真也不含糊,于皇宫禁苑内起八卦丹炉,为启帝特炼紫金丹;
又设七宝琉璃坛,为皇室祈福,祈求“荡宫闱秽气,固龙脉子息”。
经吴明真调理后,启帝自觉不再似以往那般时刻亢奋,却更为凝练持久,心神也清明许多。
更为灵验的是,一名其后得了圣眷的宫娥竟平稳产下皇子,即是老五萧彻。
因有神道上人介入,启帝尤为关注这五皇子萧彻。
而这萧彻自降临人世起,便宛若天授,竟似集了万千钟灵毓秀于一身。
据传其母宫娥陈氏临盆当夜,便由司天监奏报,有紫气如盖,萦绕产阁之上,经久不散。
待到萧彻满月,抱至御前,更是了不得。只见那婴孩肌肤莹润胜雪,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如浸于寒潭的墨玉,灵动有神。将那启帝看得心都化了,当即赐下无数珍宝,并决意将其母晋位,以配此麟儿。
此后,萧彻更是日显神慧。他三岁成诵、五岁开蒙、至六七岁时开始习武,更见龙凤之姿、气度天成。
如此一来,启帝对这幼子的宠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而将其母陈氏升为贵妃。自然引得其时已立太子的萧铎及皇后一党的侧目与嫉恨。
待萧彻长到十来岁时,启帝日见昏聩,多将朝事交与太子萧铎。那萧铎便开始有意拉拢吴上人。
他一则是想请吴上人替自己调理“亢疾”,因萧铎也早已发现,自己比之父亲,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则,萧铎深信吴上人之能。父皇所生五子,唯有自己与老五身心正常且智慧健硕。自己显然已承袭了父皇的“龙亢之疾”,且深感其耗竭之力。只不知五弟又如何!
若五弟如此一名“得上天独钟”之人,竟连那如诅咒般的“亢疾”也躲了过去,则自己日后那皇位,怕是极难保得住了!
吴上人设坛整月,迎下两则判词。
一则是“彻有龙根,非登极不得入女体”;
又一则是,“彻体内亦有龙亢之疾,只隐而不发”。
两则判词一生,太子萧铎着实长呼出一口气来——那实在是极度矛盾与令人撕裂的两则判词。若五弟萧彻此生真要受此二则判词所制,我萧铎又何惧于他?
因萧铎太过清楚那“龙亢之疾”的苦楚,发作起来恰如焚心蚀骨,直能令人理智尽失!他因而十四岁便纳妃,十五岁已得子。其后更是无所节制。父皇启帝知其难处,因而并不来干涉,竟至整个太子东宫盈满了莺燕脂粉。
然而奇怪的是,五弟萧彻日渐长大,一直到他二十岁时、启帝驾崩那年,他竟似始终未曾受那“亢疾”之苦。其位于京城东侧的五王宅里,一直安安静静、平平顺顺,莫说纳妃娶妇,便连个年轻些的婢子,也是少见。
已然继位当了皇帝的萧铎,因而越来越感到忌惮。五弟如此负痛隐忍,莫不是一心只在“登极”?若真如此,唯有令其入了女体,断了其龙根,方能断了他的“登极”之径!
正是因了简帝萧铎的此番忌惮与念想,于是在萧彻到洛城就藩的第二年,便将清流林家的幺女林蔚赐婚于他。
若萧彻因之断了龙根,自是最好;若他仍是自持不入女体,便可治他“抗旨不遵”、“轻视清流”之罪,同样有理由削藩整治于他。
此刻,吴上人听闻简帝萧铎上来便问“今日可有做法”,自然知道他念兹在兹的究竟是何“法”。便稽首一礼,古井无波地说道:
“陛下,贫道已在紫极宫布下引龙阵。今日洛城王府内红鸾星动,喜气盈门,正是天地间情欲之气最盛之时……辅以贫道这引龙阵法,除非那萧藩王乃是土木顽石,否则断难抵挡洞房花烛之诱。”
萧铎眼中阴鸷深沉:“好,好!朕倒要看看,他还能忍到几时!”忽又将声音拔高,烦躁道:“上人,这些年过去,你总说他亦有亢疾,只隐而不发……朕……朕却实在难信!上人替朕调理多年,实有成效,但……仍是难耐,恨不得……恨不得要将身下女子撕碎了才好!朕每每都需要数名妃嫔才能稍解其苦,根本无法抑制!”
他喘着粗气,似是又进入了那般煎熬之中,面上满是痛苦与放纵交织的扭曲之色:
“可他呢?他今年已二十有一,从少年气血最旺时至今,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如何能忍得住?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意志力?!”
萧铎猛地盯住吴上人,眼中已不仅仅是忌惮,而是彻骨的寒意,“一个对自己都能如此狠绝之人,若放任下去……”
吴上人缓缓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极具蛊惑力:
“所以,陛下。今日便是绝佳时机。只待他情动破身,他便再非‘潜龙’,不过是无爪之蛟,再也无法与陛下这九天真龙相争。”
——
洛城藩王府,锦瑟堂内,红烛高照。
身负重任的敬事房总管太监高福安强忍了睡意,死死盯着那扇朱红雕花门扉。
虽则门内还需经过一方隔花圃小院,才是那所一进三间的洞房厢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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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福安仍丝毫不敢怠慢,只等萧藩王一出,他便要抢过去,收了那元帕。
隔花圃小院周边的廊下,十余名身裹夹袄的侍婢一丝不苟地候着。
王爷与王妃的洞房之夜,随时可能唤水或其它所需。
廊下候着的这些,无一人敢打盹。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可与廊外下人房里的侍婢换班,好歹能进到内里去,热乎乎地躺一会儿。
深秋霜降,竟比之纯粹冬夜,似更加难熬。
洞房里,一直是静悄悄的,一片暗黑。
一直到天边隐隐见出一线鱼肚白色,侍婢们相互之间能看清眉眼时,也未能听到洞房里传出任何动静。
林蔚睡得极不踏实。
她身子本就瘦弱体虚,先前又衣衫单薄地坐在床沿上候了好久,待那萧王爷一声不吭地进来、又自顾自地睡下后,她才浑身冰凉地躺下。心中又是疑惑又是伤怀,自怜自艾了大半夜,身上也没暖和过来。不知到了何时,才那么哆哆嗦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似听见那萧王爷轻声唤她“锦儿”。她怔忡不明地想,王爷却从何处知道了自己家里人常唤的小名?
随即觉着身侧那人朝自己这边凑了过来。
林蔚惊喜难言,心道“夫君终究是过来疼爱自己了……”又是稍许紧张起来,却掩不住兴奋与期盼,暗暗将身体放松、敞开,想着要好好奉迎夫君才好……
就这般甜蜜洋溢着,她心底里忽然生出一阵隐约的担忧,心想,这可千万莫要只是个美梦才好……
越是有了这重担忧,她越是觉着不安,忍不住轻轻唤道,“王爷……”想一想,觉得不妥,便将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唤着“夫君……”
正在心中来回琢磨着,渐渐觉得身上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终于眼皮一跳,将双眼睁开来……
原来先前那番甜蜜,果然……只是个梦。
却见那梦里“夫君”,那位身躯高大硬紧的萧王爷,此刻正死死压覆在自己身子上,重得无以复加,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又惊又喜,在黑暗中,却是根本看不清他面容,就连他那张脸,此刻究竟在何处,也是不知。
她只得轻哼出一声,试着像梦里那般唤了声,“夫……夫君,你……可要掌灯?”
身上那人并未答话,好似愣了一下,随即便加快了他那番动作。
林蔚忽然觉得双腿被那人一下子拨开。
她正惊惧莫名,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时,陡然觉出下头一阵极度尖锐的割裂刺痛,像是有把尖刀,不管不顾地扎入了自己身体……
她禁不住长声惨呼出来,“啊……”
这凄然惨烈的尖叫之声,穿过洞房那扇雕花木门,穿过洞房外那方隔花圃小院,又透过那扇朱红雕花门扉,一直传到了烛火通明的锦瑟堂内。
坐在锦瑟堂下首的李嬷嬷闻声一抖,闭了闭眼,呼出口气来。
高福安微眯的双眼也随即睁大,仍盯在那门扉上不放,却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新沏的热茶,狠狠地喝下了一口。
“这天……都快亮了吧!”高福安叹着气说道。
5. 小麻烦精
寅时末,天光微亮。秋末的晨雾如一层薄纱,笼罩着沉寂的藩王府。
萧彻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脸上,一派清冷肃然。他已穿戴整齐,一身墨色常服,外罩玄色大氅,正带了长随韩青,穿过连接内院与外书房的长廊,准备出府。
每五日,他必以藩王身份,例行检视洛城都督府下辖军队的日常操演与防务交接。
今日,想来都督大人刘骏必是想当然地认为,藩王萧彻应于新婚洞房流连不起,便不会去城防了。
就连韩青,虽则天未亮时便已候在外堂,却在见到萧彻大踏步走来时,仍微微一怔。
主仆二人并无多话,径直前往外院马厩。
却在经过东偏院苑圃外的月洞门时,远远看到一个浅青色的小小身影,在那苑圃外墙墙根下一闪而过。
韩青甚是警觉,脚下一顿,立时便要跟过去,被萧彻伸手拦住。
是那个十一岁的林家小姑娘!萧彻的眼神微动。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奇怪之意,紧随了那小姑娘细瘦纤弱的身影。只见她走得甚快,眼神专注,一径扫过路旁的树木、假山、乃至墙角泄水孔洞……
那神态,竟不似一个好奇闲逛的孩子,倒像是一个……在勘察地形的斥候。
“王爷,可要属下将她叫过来问话?”韩青低声请示。
一个内院女眷,即便只是个小女孩,清晨独自在此窥探,于礼不合,也引人疑窦。
萧彻抬起手,轻轻一摆,止住了韩青的动作。
若不是萧彻早已清楚这十一岁小姑娘林漪白的底细,她今晨这般颇为诡异的行为,确乎值得被人拿住查问一番才是。
这林漪白,乃是新王妃林蔚的侄女。其父便是那个“攀附权贵、休妻再娶”的太子太傅林逊。
据闻这林漪白,小小年纪却性情古怪,不为林家所容,尤其被林家祖母嫌弃,这才如同一个多余的包袱,随着她那位姑母,一并被塞入了藩王府。
说起来,这小姑娘确乎也算命苦。
父亲林逊抛妻弃女;
母亲薄氏被休弃回娘家后,因遭受巨大打击,兼之体弱多病,精神萎靡,长期卧床,无力也无心照管女儿;
祖父林之越出于士族门楣的体面,将无人照管的孙女留在洛城林府。前几年看似还好,到林漪白九岁那年,她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少言寡语、阴郁深沉、行为更是多有怪异出格。
终于在祖母林老夫人五十岁寿辰当日,那奇怪的小姑娘竟被满园高朋发现,其躲在荷花池边……炼丹!甚而笨手笨脚地将她自制的“炼丹炉”给整个炸塌,连带着将个荷花池沿,也一并炸垮了,弄得满园泄水,一塌糊涂。
当时便有人高呼“此乃妖术”、“此女不祥”……
寿宴被毁,林家沦为笑柄。林老夫人又惊又怒,认为林漪白是“邪祟缠身”,要来祸害家门,当场气得几乎晕厥。
此事之后,林老夫人便起心要将这小灾星推出门户,多次寄信给京中的儿子林逊,令其想法将自己女儿带走。
林逊却又如何做得到?
最终在小妹林蔚嫁于萧藩王之前几日,林逊竟得林蔚表示,对这小侄女十分喜爱,愿意携她随了自己一道。
又因林逊早年随林之越在京时,曾与皇子萧铎、及年纪尚幼的萧彻同读于京城太学,算是有“同窗之谊”。
于是林逊手书一封,以“祖父祖母年迈多病,无力照看顽童。念及林逊与王爷旧谊,特让漪白随姑母前往王府,望王爷念故情,允其在府中觅一席之地”为由,将十一岁的林漪白,像个小尾巴一般,随林蔚一路进了藩王府。
此刻,那小尾巴已一溜烟地,从那苑圃外墙处,走到了外院另一头,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那边厢的月洞门外。
“一个麻烦精罢了,”萧彻微蹙了长眉,收回眼眸,“林家送来的,又何止一个麻烦。”
他朝韩青轻点点头,拢了拢大氅,转身继续向外走去,步履沉稳,不再回头。
——
辰时刚过,总管太监高福安便由小太监引着,来到锦瑟堂外厅。
他早已令人取了那沾染了殷红血色的元帕,也算是此行差事完满,因而他面上那副谦卑得体的笑容里,终于是添了分释然。
林蔚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杏子黄云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已是一派王妃气象。眉眼间却仍存了一丝新妇的羞怯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奴高福安,给王妃请安。”高福安躬身行礼,声音尖细而清晰,“老奴即刻便要启程回京,特来向王妃辞行。”
“高公公一路辛苦。回京后,还请代本妃向陛下叩谢天恩。”
“王妃娘娘客气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高福安笑着应承,话锋随即一转,语气间满是关切,“陛下对王爷与王妃的婚事,是打心眼里高兴。临行前还特意嘱咐老奴,定要问问王妃,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与王爷这新婚……可有琴瑟和鸣?”
“琴瑟和鸣”四字,他咬得稍重,那双灼灼而精的眼睛,更是瞬也不瞬地落在林蔚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蔚的心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
昨夜洞房内那一片漆黑与森然冷意、王爷身上那息冷冽涩砺的檀香之味、那个压得自己喘不上气的又重又硬的身躯、和……那一阵撕裂般难耐的极致刺痛……这一切,模糊而混乱,带着令她不知是喜是悲的复杂色彩,乍然涌上她心头。
不知为何,她突然觑到站立在斜对面的李嬷嬷,那鬓发已白的妇人,眼中竟似带着和王爷……一般模样的精光。虽则自己还未曾这般近距离地看过王爷一眼,却有种奇怪的感觉,王爷眼中的光芒,必和那李嬷嬷眼中的光,是同一种。
林蔚不禁垂下了眼睫,避开高福安、也避开李嬷嬷,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声音维持着平稳:“臣妾实不敢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王爷……待我甚好。”
高福安笑着又追了一句:“是啊,陛下挂心,太子太傅林大人想必更是记挂。老奴回京,林大人定然也要召问,不知王妃可有什么话,要老奴带给林大人?也好让林大人知晓王妃与王爷夫妻恩爱,放心宽慰。”
林蔚突然有些疑惑,这高公公一再强调和询问,自己与王爷是否“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好生一副要替自己做主的模样,好似在说,若王爷未曾与自己恩爱,他便会上禀皇帝陛下,誓要令王爷死心塌地与自己欢好和谐才能罢休一般。
想到此处,林蔚突生惧意,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皇帝赐婚与那般丰神俊秀的王爷!又何德何能,竟得皇帝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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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新婚是否和睦……
莫不是,自己竟成了皇帝与王爷较劲的……一个工具?
一念及此,林蔚突觉心中气苦难言,却丝毫不敢溢于言表。她不敢多说,生怕言多必失,泄露了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虚实”。只能依着大家闺秀的教养,重复着得体而谨慎的言辞:
“请公公转告兄长,小妹在王府一切安好,请他不必挂念。”
——
洛城杏林巷,济世经络堂门口,一个头发蓬乱的青衣小僮急匆匆地从门外“呲溜”一声钻了进门。
守门倌儿正拿着扫帚,前前后后地打扫着前庭,见那小僮溜入,他双眼一瞪,呼斥道:“小白,今日可被我抓到你晚了,必要将你告到先生那里才得!”
那小僮正是着了侍童衫子的林漪白。
她今晨一大早,便在王府里熟悉地形。那王府毕竟比不得林家宅子,地方又大、地势又甚乱,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摸出一条方便自己随进随出之道。待到她终于掩人耳目地沿了那道儿出得王府,仍是晚了,恰被那平日里便不太好相与的守门胡倌儿抓了个正着。
林漪白站定叹了口气,从袖中荷包里取出一颗圆润的珠子,唤了声“接住了”,扬手便将珠子扔了给胡倌儿,脚步不停地朝里头快步走去。
那胡倌儿在身后惊问,“你哪里得的这大海珠?”
“偷的!”余音仍在,人已经跑没影了。
堂内弥漫着药香。
林漪白悄声疾走过外廊道,侧边是一间间以屏风格出的“格子医间”,十余名济世堂主人黄柏仁圣手亲传的大弟子,正各自在“医间”内忙碌着,给手下病患施针、揉穴……
林漪白伸伸舌头,疾步走向长廊最尽头,那里有几处专门留给堂内“末位弟子”的小空间。
待她走到自己那所“格子”时,不由得一愣。
只见那处竟密密地候了十来号人。
这些人,都是城中贫苦人家,身有顽疾痛楚,却无力支付昂贵的药石费用。经络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允许他们前来,给末位弟子充当练习针刺、揉穴的“实验者”,算是各取所需。以往,长廊尽头的“格子”是最冷清的,毕竟谁也不想被生手折腾。
可自打小白来了经络堂后不久,情况悄然变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走投无路之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躺上了小白的诊疗榻。见这沉默寡言的小僮,下手极稳,认穴奇准,她问的问题也直白清晰:“此处是酸、麻?还是胀、热?”“这股气是往肩膀走,还是往手指窜?”“现下是不是觉得喉咙松快了些?”“……”
更神奇的是,好些人顽缠在身多年的痼疾,以往是管一管能得些许好转,其后又强势翻转,往往比先前更见痛楚折磨,却经过这小白个把月的“实验”,竟是彻底好转了起来。
一传十,十传百。这些只能当“实验者”的穷苦人,渐渐知道这经络堂内有个不爱说话的青衣小僮,手底下有真本事,且不用花钱!
林漪白呆呆站于那处半晌,小脸一白,突然冒出一句:
“我这般给人瞧病,也就今日了。往后一日只瞧一人,却要随了我诊看问询,时辰长短,须随了我说,我愿诊一刻便是一刻,我愿问一日便是一日。愿者,稍后在我那名簿上,按日子登记便了。”
6. 天才少女
日影西斜,橘色的光芒透过济世经络堂书阁的雕花木窗,在一格一格的医书上投下斑驳光影。
林漪白细瘦的小身板,整个趴伏在一大幅摊开的《明堂孔穴》古卷中,小小的手指沿着繁复的经络线条缓缓移动,唇瓣无声翕动。
她有些恼怒地揉了揉自己眼睛,凑得更近了些,细细地看那画得有些模糊的经络节点。
自她穿越到这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官家小姐林漪白身上,不过两年光景,她发现这副新眼睛,竟慢慢变得近视了。
她有些发愁,这个年代,可没有近视眼镜!
不过好在这个“古人”的年代里,竟有好些在她的时代没发现的好玩又可学之事,例如——经络。
她,叫陆青慈,是一名十七岁的天才少女。
她的人生原本被一系列打破记录的符号标记着:十三岁入剑桥,十五岁以一篇关于量子纠缠在生物信息传递中潜在模型的论文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随后转入跨学科的神经科学与脑机接口领域进行博士后研究。
在她刚刚进入十七岁时,她突然被一个近乎玄学的领域吸引,想研究“上古文明中的能量符号”等问题,于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导师扼腕的决定:自行终止了当下的研究,不顾几位资深教授的极力劝阻,收拾了行囊,准备前往苏格兰拜访一位研究凯尔特神秘主义的老教授。
她的父母丝毫没感到惊讶,像这样的“半途而废”,或者说学习上的“移情别恋”,在陆青慈身上早已发生过多次。因她若发现一项自己感兴趣的知识或技能,不去将之吃透、钻研到极致,她是决不会罢休的。因而在她短短十来年的人生里,她已经通过学习,掌握、甚至精通了多种技能……
如果一定要用一项匪夷所思的技能来说明,这位陆青慈的爱好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那便是被她花一周时间玩明白了的仿妆易容术。她竟学着互联网上仿妆博主的模样,自己开了个频道。不同的是,她全程直播,让自己在镜头前从明星变到总统,整整一日,变换了十几个名人形象,一口气攒下了上亿粉丝后,乍然关停了频道……因她又相中了另一件有趣之事。
就在陆青慈准备前往苏格兰之时,她在英国国王十字车站的第九站台候车,突然有名抢匪抢夺了一位女士的手提包,疯狂地朝她的方向冲来。混乱中,那抢匪为了摆脱追捕,猛地将那沉甸甸的皮包像链球一样抡起,向后甩去……
“砰”的一声闷响,便是陆青慈脑中最后的声息。
待她再度醒来时,她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稚嫩、小巧、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
陆青慈……已成了九岁的林漪白。
此后在林府的两年,是充分见证一名曾在父母完全理解和支持下得以释放天性与挥洒智慧的天才少女,换了在一个思维固化板结的封建官僚家庭里,遭受打压与白眼后,会如何成长的两年。
所幸天才少女对来自于人的情感需求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极低。她只在乎宇宙与自然世界中那些迷人的、令人废寝忘食也要去探究答案的各类谜题。
好比——经络。
一个月前,黄柏仁黄圣手被祖父林之越请到府上时,林漪白偷听到几句那黄圣手所述人体经络之奥秘,由是即刻深深迷上了人体经络。
她随即偷跑到济世经络堂,发现可以“付费”就学,只需半两银子作束脩之礼,便可进到经络堂内当弟子学徒。
十一岁的林漪白手无闲钱。远在京城的父亲林逊给祖父林之越孝敬了一份例银,当作抚养照管女儿之资。例银并不算多,祖母曾叨念着仅够吃穿而已,曾因林之越琢磨要给林漪白请个塾学先生,都起了些矛盾口角。
天才少女怎可能被点银钱难倒?!
她另一世里早在七八岁时,就曾自行制出过彩色玻璃和树脂塑料等玩意,那些美丽的小玩意在现代自然不值钱,在古代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物。
林漪白悄悄捣鼓一夜,制出一大堆各种色彩与形状的漂亮珠子,再以丝线将它们穿成饰品,次日带到洛城集市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珠宝行一亮,她都还未曾说出什么推销之辞,便被“识货”的老板包圆买了下来,生怕漏了一两件流到外面,自己便没法囤积居奇了。
如此这般,济世经络堂的末位弟子里,便多了个名叫小白的青衣小僮。
按照经络堂规矩,只要每日里完成自己“格子间”的日常任务,便能到书阁里阅读各类典籍与参研黄圣手亲修之《周身经络总览图》。有问题时,亦可在每两日一次的释疑时间里,去到黄圣手医堂内请教与聆训。
林漪白到这经络堂将近一月,早已将那《周身经络总览图》背了个滚瓜烂熟,经络堂书阁内她觉着值得一读的书籍,也快要被她读尽了;
每日里在“格子间”里的施针、揉穴、疏通经络等实操,她一刻也未曾浪费,全用以印证书本与经络图上所述之理;
去找那黄圣手请教之事,这位小白也成了十余名弟子里最是不厌其烦、喋喋不休的那一个。
正读着《明堂孔穴》的林漪白,忽然听外头有人唤她,“小白,先生唤你去一趟正堂。”
黄圣手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医案后,面色不虞。
见林漪白进来,他将手中茶盏轻轻一顿,责道:“为师听闻,你那医间今日拒了好几人……”
林漪白站在堂中,身量尚不及医案高。她皱皱眉,并未答话。
“更有甚者,你竟擅自告知众人,往后每日只瞧一人?”黄圣手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林漪白挑挑眉,仍不答话,因上述问话,问的皆为事实。
黄圣手询话间,一顿再顿,便是在等这小白回应。却见她始终一言不发,有些恼怒起来:
“我经络堂悬壶济世,有教无类,岂容你如此任性妄为?这般行事,不合规矩!若你在此不能安心遵从我经络堂规矩,你便当不得我堂中弟子……”
“先生,”林漪白面无波澜地开口,声音清脆,“我入馆时交的半两银子束脩,若我没记错,该是普通学徒的三倍有余。按市价,这笔钱已足够在寻常医馆学成一位能独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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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的执业医师了……”
黄圣手一愣。那林漪白当初自己冒冒失失闯过来,询问进学之事,经络堂管事不知她根底,见她穿着打扮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有心逗她,便胡诌了个“半两银子束脩”。
实则官设医馆也才收半匹绢作为束脩,半两银子大约能买两三匹绢了;而如经络堂这样的民间医馆,为了能收上弟子来,通常并不要求学费,往往只令弟子做了免费长工,在劳作中慢慢学习医术技能。
哪知林漪白并未含糊,没过两日便缴了半两银子来,因之入了经络堂。待黄圣手知道其间过节,见那管事递过来明晃晃半两银锭,心想再要还回去也是不好,想着便多费点心思教那位大小姐便好。
此刻却被那小女子点出当中差价来,一时间说得黄圣手面上挂不住,回不出话来。
只见那小白目光仍是平静,丝毫没有因多交了钱而要拿捏住人的意思,却将身后那本刻本的《周身经络总览图》拿出来,将指尖在上头轻轻一点,说道:
“我付学费,是要来学这经络之学的,不是来当义诊郎中的。若您仍是觉得不妥……”她展开手中刻本,“我还可用完善您这幅《经络总览图》来做交换。”
黄圣手心中已是“瞠目结舌”!眼前这小小女童,竟敢拿了自己的毕生之学在此信口雌黄、大放厥词!他哑然失笑,前头近一月时间里,这小白确乎提过些令他刮目相看的问题,其学习的速度也在自己弟子中出类拔萃,却万万没想到,她敢张狂放肆到这般地步。
他正要挥挥手将她赶出堂去,却见那小女童将手中刻本“哗啦”一声在医案上铺开。她伸出纤细的食指,精准地点向图中几处连线。
“足厥阴肝经,循行过中都穴后,应向内斜上一寸三分,而非您所画的直行。”
“手太阳小肠经,‘肩中俞’与‘肩外俞’的关联气脉,您漏画了一条分支。”
“还有这处,任脉与冲脉在关元穴下方的交汇示意,根本就是错的。”
“……”
她一壁说着,一壁毫不客气地伸手搭上那黄圣手身上某处穴位,用力一掀,再顺了那力道所指,一路将手指划过,将她方才所说,择其要在黄圣手身上做了番印证。
黄圣手初时还面带怒容,但随着她一条条说下去,又加了上手示意,他青白的脸上,面色由愤怒转为惊愕、再至凝重。他凑近图纸,手指微微颤抖地比对着她所指之处,额角竟渗出些细密的汗珠来。
林漪白看着他变化的脸色,知道胜负已分。她收回手,下巴微扬,却并无得色,只淡淡地继续说道:
“这几处,只是我今日在那几人身上印证得出的错误,可惜的是,那医间内所排之人实在太多,我没法子逮着一人深究下去……不过,自明日起,我便只收一人,想来至多再需月余,我即能将这图中错处一一找出,更正过来。”
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副又是任性、又是理所当然的漠然模样,令黄圣手一时间竟觉无话可说,心中隐隐觉出些怅然和惧意来。
7. 姑父!
藩王府的秋夜,寂静又冷清。
落叶被风刮过石阶,发出簌簌细响。廊下的灯笼忽忽摇曳,将光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林漪白那道小小的身影,如一只夜行的狸猫,从王府西北角一处假山与院墙的狭窄缝隙间钻了进来。
她实在不易,竟在藩王府里寻摸出这条仅容孩童通过的隐秘小径。
林漪白快步走向自己位于王府偏院一角的寝屋。
那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
因了屋内主人不在,她唯一的仆人云娘便只在屋角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就着那微弱的灯光做针线活。
云娘是母亲薄氏从前的陪嫁丫头,性情温顺得稍显懦弱,因心疼小小姐无人照拂,自愿留在林府,此番又随着来了藩王府。
林漪白刚推门进屋不久,便见姑母林蔚悄没声地过来了。
云娘忙又点亮了一杆烛台,端出一碟子点心果子放于桌上。
林漪白也不多话,拿起点心便吃起来,一壁招呼她姑母也吃一些。
烛光下,林蔚未施粉黛,只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寝衣,外头松松地披了件蜜合色斗篷。
“小白……”她声音里竟突然带出些哽咽,“你总算回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林蔚便已对她这个小侄女变得极是信任……甚至依赖。这不多话的小小孩童,常常三言两语间,便能将林蔚头痛多时的问题,给解决于无形。
她因而在临到要嫁入藩王府之前,主动告知京中的大哥林逊,自己愿将林漪白领在身边。
旁人都觉得,是她林蔚替林府解决了个小包袱,只林蔚自己清楚,那小女童,实在是自己不可或缺的智囊与依靠。
好似昨日,奉王爷之命总管内宅的李嬷嬷,来找新王妃林蔚交接嫁妆与聘礼之事。新妇进门,府中原本没有主母,那李嬷嬷好似存心要耍些手段来探这新妇深浅,看看她是否好拿捏。于是将那厚厚两沓礼单与账簿细目,一股脑儿交了给林蔚,让她过目。
林蔚虽在林府上已随母亲学了些家府理管与钱名之事,却如何一上来便能看明白如此繁细的账册,只一会儿工夫便觉得头晕眼花,只得在那李嬷嬷意味深长的眼光里,不动声色地说了声,“有劳李嬷嬷,待我回房细细看过,明日再与嬷嬷对说……”
当晚,林蔚便来找到小侄女林漪白,心知她必然能有法子看明白这当中花样。
果然,林漪白坐那处,点亮了两杆烛台,眯着双眼在那两堆账簿细册中翻看了不多时,便点出那李嬷嬷所出账册上的好几处疑点来:
好比将嫁妆中的赤金头面与聘礼中的东珠,统计为“珠斛金饰”,合并作价纹银八百两。乍一看并无问题,但若分成色、加之做工,再按市价核计,竟能算出百余两差额来;
又好比嫁妆中的江南云锦,账上仅记为“锦四十”,然而云锦所分花色、及是否御赐雨花锦等等,差价不下三、四倍。此刻混为一谈,折价时,那损失却又该算到何人头上……云云。
林蔚在一旁,听那小女童面无表情、神在在地说了一排,她先是震惊,随即涌出一股巨大的庆幸与后怕情绪来。若非有林漪白,自己怕不是要稀里糊涂吃下那大亏,还要被王府中人暗中嘲笑无能。关键是,往后的日子,却又如何过得?!
有了小侄女林漪白那番托底,次日,林蔚便原封不动、轻言细语地将那几处问题,在李嬷嬷面前一一详述出来。
那李嬷嬷在藩王府,原本早已说一不二惯了。
她早前也是先皇启帝后宫里的一名宫娥,与萧彻之母、宫娥陈氏乃是情同姐妹的闺蜜好友。陈氏后因生子萧彻而受宠,被启帝封为了贵妃。陈贵妃在那深似海的宫门里势单力薄,唯有好友李氏值得信赖,于是一路带携李氏。启帝薨前被皇后等人挑拨,命陈贵妃为殉,陈贵妃无法不从,殉前叮嘱儿子萧彻,令他要如尊自己一般礼待李嬷嬷。
于是李嬷嬷一路随萧彻来到洛城,成了洛城藩王府上“大总管”一般的人物。
她主管王府内部事务,向来欲图确保铁板一块,加之其在宫中二十余年历练出来的手腕,令她确乎也在这将近两年里,将藩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回见林蔚仅用一夜工夫,便将那么繁杂细碎的一堆账册梳理得清清楚楚,把里头有意无意的“疏漏”与“错失”之处挑得明明白白,李嬷嬷心中一阵难堪与颤栗,禁不住连脸色都变了几瞬,好不容易平息了不安,答了句,“老奴再令人重新核算去……”
林蔚便靠了这番账册风波,在王府下人面前立下了初步的威信。
这晚林蔚又来,却是因了一连两日皆未见王爷露面,明日便该回门,林蔚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惶恐。更想起自己这个新王妃,竟连那萧王爷的脸面都未得一见,可想而知,王爷显是不喜自己的了,想来与自己结亲,纯粹只是出于皇帝赐婚之故……
这两日里,林蔚便闷在那处,心中百转千回,越想越是如坠冰窟。忍不住又几次来找林漪白,竟候到这般夜深,才将那神出鬼没的小女童等来了。
云娘知林蔚又有那些不想令旁人知道的话要说,便默默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按你昨日教的,去与李嬷嬷对了账。”林蔚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你指出的那几处,她起初还想含糊,我便照了你的话说,‘莫非王府的规矩,便是将这雨花锦与寻常云锦混为一谈?还是洛城的市价,与我清河林家知晓的不同?’她……她当时脸色就变了,嗫嚅半晌,说要重新核算。”
林蔚讲述着白天的“胜利”,语气里却并无喜悦,反而满是隐隐然的惧意。
“小白,这王府……太大了,也太冷了。我到现在都……都未能见到王爷一面。李嬷嬷那些人,表面恭敬,背地里还不知如何看我。我、我心里实在没个着落……”
林漪白嘴里嚼着一块糕,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未见到王爷?却是怎么讲?”
林蔚凄然点头:“便是未见到……王爷这人,我……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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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长的何样,也还只是去年那……远远的一个印象!”
林漪白又拿起一个果子啃起来:“那晚,你不是和他洞房的么?”
林蔚脸一红,乍然语塞,心想那算个哪门子的洞房!一边觉得实在不好与个十一岁的小女童聊这洞房话题,一边又疑窦丛生得厉害,实在没忍得住,咕哝着说道:
“这也是我不明白之处,这王府……处处透着怪异!便是那夜洞房,王爷都还没进屋时,那些婢女……便熄了灯烛,房里漆黑一片,却哪里看得见……后来才进来的……王爷?”
“那些婢女?”林漪白突然冒出一句,“这王府中,有婢女么?怎的我这两日里看到的仆从,都是男子?”
林蔚一呆,转念琢磨一阵,发现果真如此,那新婚之夜出现的婢女们,此后竟再也没见过了。
林漪白嘻嘻一笑,突然低声说了句:“难不成都是群演?”
林蔚却是没听清这一句,呆呆问了一声,见小女童不答,便也作罢。
又听林漪白好似在喃喃自语:“将个洞房弄成一片漆黑,是刻意要令你看不到他么……”她手中的果子都忘了再啃,突然问道,“你可确定,后头进来那人真真便是王爷?”
林蔚吓了一大跳,心跳猛然加剧,嗔怒道:“这是何话?那人……自然是王爷!”
那小女童却颇见兴味地眯眼看她:“你不是都没见到他么?”
“王爷他……先前进来与我喝了合卺酒,他身上那股……檀香之气,我……怎会不认得?”
林漪白微微点头:“既如此,那么便是王爷不愿看到你,才将那洞房弄黑。”
林蔚被小女童这极无心又极冒犯的话语,噎得一口气堵上了嗓子眼,却丝毫不知能如何反驳她,因心中想着好似确是如此,一时间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还不等她哭出来,林漪白却又有更加冒犯之言脱口而出:“那么,他对你……可有做出那等事?”
林蔚被惊得,连方才那汪眼泪都硬生生给压了下去,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小白必不是在问自己心中所想那事。
林漪白见姑母呆怔不语,便将话又说白了些:“可有做……夫妻之事?”
林漪白的另一世陆青慈,是早在七八岁上,便对这等生理传承之事已全然明了。生命如何形成、性别如何产生、何为遗传、生殖与发育过程中又都包含了哪些科学……等等内容,不过是她在一两天时间内,通过研读专著与查阅资料,便完成了从“提出问题”到构建“系统性知识体系”的全过程。
至于姑母林蔚与“姑父”萧王爷的洞房之夜,在林漪白看来,不过便是新婚夫妻要相互配合,做下那生殖传承第一步之事的一晚。
她既这般想着,便口无遮拦地这般说将出来,立时将个清流之家的闺阁小姐惊出个趔趄。
那林蔚大张着嘴、圆睁了双眼看向林漪白。虽她先前便已知,这小侄女十分的不一般,却仍是被她这番惊天动地的言语给吓得不轻。
8. 神秘小女孩
林漪白见姑母说不出话,知道她对这话题感到羞赧难言,也不催问,只慢慢将手中果子啃完,说道:
“那王爷既将洞房搞黑,不愿见你,自是未曾真正将姑母当了妻子,便与姑母做不得夫妻之事。”
小女童说话间,语气极是笃定,好似她只在说一个事实。
林蔚被小侄女说得羞恼不堪,几乎忍不住要拿出姑母的架子来,打她一个巴掌。却被林漪白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镇住,无论如何也不敢打下去。她讷讷地,突然冷笑着说出一句:
“小白,你便这般自信的么?”
林漪白看她一眼,见她气恼得满脸通红,却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答话,那便是默认了这句话。
林蔚更是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一般,突然尖声说道:
“你这小孩,又懂得什么?那元帕……都已被宫里来的高公公……取走了,你却在这里说嘴!”
林漪白被姑母说得愣了一下,“元帕”这个名词似有些陌生,她却是一想便已明白了那是个啥。仍是不在意地看向林蔚,不甚了然为何姑母要如此生气。却不再继续往下说,淡淡地朝门外唤了声:“云娘,将东西收了罢,让我再洗洗手……”
云娘应声进来,先将水盆里注了水,随即将桌上那碟子点心果子撤了下去,仍是轻轻在身后关上房门。
林蔚被小侄女说得又是羞恼、更是满心狐疑。实在从自己信任林漪白以来,那小女童竟从未说错过一句话。此番她既说王爷和自己不会做了那夫妻之事,想来……
林蔚不禁又想起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人硬结紧实的身躯将自己死死压在身下,丝毫动弹不得,随即便觉出腿间撕裂般的那阵剧痛……
那番怪异又痛苦的经历,便是自己与王爷之间的“夫妻之事”么?
还是说他……仅仅只为得了那幅……染血的元帕?
那阵如坠冰窟一般的感觉又一点一点袭来,将林蔚脸上羞赧而恼怒的红晕一点一点抹去。
她终究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毕竟,眼前这个安静淡然得像一潭深水般的小女孩,是自己年方十一岁的小侄女!
更何况,自己实在还有好多事,都要指着她给拿主意呢!
沉寂了一会儿,林蔚又开口说道:
“明日,便该回门了,可直到现在,王爷……也是声息全无,我……我……”说到此处,她突觉委屈得无以复加,毕竟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子,便再顾不得其它,终于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莫哭了,快去睡下吧。明早,王爷必就来了。”林漪白走到水盆边,一边慢条斯理地洗手,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林蔚惊讶地抬头看她,那小小的背影虽见细薄孱弱,却极是笃定。
只听林漪白继续说道:“依我看,需你处理的问题,今日已是处理过了,那账册之事,你已立过了威,那便好了。其余那些,都形不成问题,因与你无干,也无需你去过问。这便去睡吧,明日你回门,我还得求你帮我带些物事过来呢。”
——
次日晨,巳时正,藩王府正门洞开。
林蔚身着王妃品级的蹙金鸾鸟纹礼衣,头戴珠翠冠,由她的贴身侍婢茜宜扶着,款款步出府门。
一辆华美的二驾厢车正正地停于府门前,朱漆彩绘,装饰着鸾鸟图案,以示王妃尊荣。前后皆有身着明光铠的王府护卫骑马扈从,甲胄鲜明,肃静无声。长史、属官及一众内侍宫人皆垂手侍立,秩序井然。
林蔚在府门前的阶石上站立了一刻,立时便看到不远处还停了一辆黑漆银饰、轩阔大气的四驾亲王座车。
那个令她咂摸、念叨、惦记了两日两夜的身影,此刻便卓然静立在车驾之旁。
藩王萧彻,果然如林漪白所说,一早便出现了。
只见他身着玄青织金蟠龙常服,玉带束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
金色的阳光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将他通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衬得他英气迫人,俊帅无匹。
那身居高位者的冷峻威仪,与近乎完美的容颜,令人心折又不敢逼视,端的是邪魅无边。
林蔚觉着自己呼吸好似又滞了一滞,心口自也是狂跳一番。前两日被他冷落、独守空房的委屈与不安,在这一瞥之下,竟似冰雪遇阳,瞬间消融了大半,甚至觉得那些许“无礼”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被那人灼目的丰姿所摄,忍不住冲着他的方向微微屈膝,福了个礼。
却见那人好似根本就没看见,长腿一抬便上了座车。那幅绣着暗金色螭龙纹样的车帘,忽喇一下便将他身影彻底掩住了。
林蔚心口又是一痛,伴随着纠缠了她两日的怅然,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任何神情,只得怏怏地也上了王妃厢车。
藩王仪仗一行,一路迤逦,行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林府门前。
洛城众多目光隐匿在周围的街巷与楼阁中。
林之越已率林家众人,于府门外按礼制跪迎藩王銮驾。
待两架座车一前一后停稳,萧藩王率先下来,几步走到王妃厢车之前,亲自伸手,要扶林蔚下车。
待那车帘掀起,萧彻不经意地朝内一个打眼,微微一愣。
只见车内角落里,那个十一岁的林家小侄女安安静静地缩在那处,一双清澈的眼眸亮得惊人,却不知在看着何方。
不知为何,萧彻竟突然轻咳出一声,那角落里的小女童果然被他这一声吸引得转了转眼眸,朝他这边看过来一眼,那眼神却淡得犹如一片茸茸的羽毛,好似过来了,又好似根本没扫见他。
谁懂林漪白这小女娃的近视眼啊,她也想看清楚些,却如何能够?不过看见那一角车帘外,一个高大的、毛茸茸的玄青色人影罢了。
林漪白不愿被林家人发现自己,便将自己本来就小的身子,更加朝角落里挤了一挤。
姑母林蔚已伸手过去,虚扶住那人伸过来的手,缓缓下了厢车,车帘随即沉沉地掩下了。
不知在厢车里待了多久,估摸着林府内宴饮正酣,林漪白悄无声息地溜下车来。
避开主路,她绕到林府西侧外围墙下,那里有一处她往日里开发的、通往府外的“暗门”。她身形纤小,轻易便从那“暗门”钻了进去。
入府后,她沿着一条抄手游廊快步疾行。脚下是有些松动的石板,两旁是已见荒疏的花木。这条路通向的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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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内西北角偏僻的“竹心斋”。
自从林漪白九岁那年因按《周易参同契》所述自垒丹炉,想印证“金石转化”之说,从而破坏了祖母林老夫人的五十大寿,林老夫人一气之下便将她打发到了“竹心斋”。
那竹心斋乃是一处紧邻后花园库房和下人院落的小小独立院落,仅有三间窄小的屋子。原本是给偶尔来访的远亲或清客暂住的,修缮并不得力,粉墙有些斑驳,阶前生了青苔。
林漪白却极是欢喜,因她从此便可在这偏居一隅的小小院落里“为所欲为”。两年间,她也确乎没有辜负这独立院落,在其中做了不少匪夷所思之举。
这番随了姑母回门的车驾一道过来,林漪白是要将她先前所制的一个“大件”,从竹心斋搬运回王府。
她一身轻快地朝前疾走,知道这个时辰,这条荒僻小径上根本不会有人。
却丝毫不知,自己那穿梭于□□之中的小小身影,已被一人从远处的高阁窗牖内,看了个清楚。
那高阁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正是百无聊赖的萧王爷。
原来萧林二人入了林府,在正厅里走完过场后,林蔚便被母亲带回闺阁去说体己话,过她的“归宁”时刻;而萧彻则被岳丈林之越请到了林家位置最高的凌云阁上叙话。
哪知林之越向来自命清高,到如今五十多岁年纪,变得日渐神昏唠叨,与那精明傲气的萧王爷几乎说不到一处,一连开了好几个话题,却越聊越是尴尬。
最后岳丈林之越干脆“屎遁”,将萧王爷独自留在那凌云阁上看风景。
于是萧彻便居高临下地看见了林府中西北边的院子里,正快步疾走的小女孩林漪白。
萧彻长眉一扬,煞是好奇地看着那个忽隐忽现的小小身影。
几日里,他已见到这奇怪的小女孩三回,俱是一副出人意料、神神秘秘、令人琢磨不透的模样。
他幽邃的眼神饶有兴味地紧随了那抹身影,一直看着她消失在一处偏荒的小院落里。
年轻的王爷突然看向自己身上那袭玄青色衣袍,皱了皱眉,随即朝外唤了声,“韩青……”
却说林漪白这头。她已快步走进自己那间除了床、书案和一个旧衣柜外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从床底拖出一个用旧布覆盖的大包裹。
她展开那层旧布,露出里头物事。
只见那旧布下包着两个圆圆的硬木车轮,直径约两尺。她细细瞅着车轮轮毂处镶嵌的铁制轴套,半晌后,满意地点点头。
随即又将车轮下方压着的一个“T”字形榉木木架拽出来。只见那木架结构虽简单,却在一个关键的承重部位用上了榫卯加铁钉以加固。
林漪白取出一个木质锤头,在车轮和木架上四处敲击了一番,轻轻地“嗯”了一声,显是都觉得不错。
这床底物事,乃是林漪白前两月里画了图纸,央求下人院里那位擅做木工的花匠常伯帮忙做的。她原本以为铁制轴套和承重结构,还需另找铁匠处理,哪知此番回来,常伯竟如此这般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林漪白心中一阵雀跃,将那木架和两个车轮摆出一个形状来,俨然竟是——一辆未带踏板的自行车!
9. 好帅的侍卫大哥
原来林漪白总爱往外奔忙,老早便想给自己造出一个交通工具来。先前做了一回带踏板的自行车,并不成功,后来想起另一世里孩子们所骑的两轮平衡滑步车,没有踏板,只靠双脚蹬地前行,也能跑得飞快。便舍了“自行车”的想法,专心做更简单的滑步车。
此时见到自己的“滑步车”,主要结构已完成,只需将之组装好,再想法子解决了车轮的减震问题,后面便能想去哪就去哪了。
当下又取出一罐子先前熬好的鱼鳔胶,晃燃火折,将一个小炉灶点着,将那胶又熬化后,放入筛好的细沙细细搅匀,准备涂抹在车轮之上,以增加其耐磨性。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窗外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这是要做个车么?”
林漪白一惊,侧头朝窗外一瞅,只见虚掩的木窗外,一个身着黑色侍卫装的高大男子,正将手肘弯曲着撑在窗框上,朝内看着自己。
林漪白将双眼眯了眯,试图将来人看清楚些,努力了一会儿,仍是一片模糊虚影,心想那人必是藩王府的一名侍卫,便转回头来继续调胶,简单回了一句,“正是。”
“那么你现在调的这浆是何物?”
“这是种复合材料……”林漪白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地说了一个现代词语。
那男人有些纳闷地重复了一遍“复合材料”四字,令林漪白哑然失笑,心想这可超出古人的认知了,却懒得对他解释。甚而有点嫌弃他在这里看自己操作,觉得他纯属打扰,便侧了侧身,将个背对着他,以示不愿被他观摩。
哪知那男人干脆一抬腿从窗外翻了进来,自己挪了个椅子坐到她桌案边,显然是要一观到底了。
林漪白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此时他离她不过一米,已能看得甚为清晰。
她只觉得这人眉眼口鼻生得极是匀称好看、几乎无可挑剔,心中暗想,这名藩王府的侍卫还真是帅呢,若放在现代,势必能做个偶像。便说道:
“你不好好地去护着王爷,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要扰我!”
那男人自然便是特意换了身侍卫外皮的萧彻。
他几次见这小女孩眯眼,疑心她或是一名“短视者”,也就是现代人所称的“近视眼”。此刻凑近后令她看清了自己,见她果然认不出自己,当下放了心,笑道:
“王爷身边好多侍卫呢,不差我一个……说说,你做的这是什么车?”
想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林漪白竟也免不了俗,待看清了身边男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她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排斥,答了声:
“自行车……不,这个还算不得自行车,可以叫它……滑步平衡车。”
一连串陌生名词一出,萧彻听得越来越好奇。但见这小女孩小脸紧绷着认真做事,却也不好多问。
此时林漪白已调好了那“复合材料”,她见萧彻不走,便老实不客气地令他替自己扶好了车轮,一边将那混合了细沙的鱼鳔胶浆料,慢慢均匀地涂上车轮。
“为何要涂这……复合材料?”萧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林漪白听他记得这现代名词,哈哈一笑,答道:“让车轮耐磨些。”
萧彻一怔。
“让车轮耐磨”这件事,他堂堂一位王爷,自然是从来无须去考虑。此刻一想,军中战车或是日常马车,车轮上通常会加装铁辋,来达到耐磨的作用。一些有名些的铁匠,会创造性地打出不同形状的铁辋,一则为了减轻些重量,一则更能让车轮耐用得更久。
却从未见人用这软浆般的物事,来让车轮变得耐磨。
一念及此,萧彻便也“哈哈”一笑,说道:
“你若想要你这小车轮耐磨,我可帮你找铁匠打两个铁辋套上。这点软浆,能有何用?”
林漪白“嘁”的一声,丝毫不掩饰对他这话的轻视之意,说道:
“我的滑步车若箍上铁辋,我岂不是还得雇个人来帮我抬车?况且,这……复合材料的耐磨性,可一点不比铁辋差,回头我再测算一次,便能得知哪个更耐磨!”
萧彻听她说话,口气极大,却又显得蛮有道理。小小一个女童,浑身都是傲骨的那般模样,竟令他觉得又是有趣、又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只见那混合了细沙的鱼鳔胶,被均匀涂上木轮表面后,渐渐凝固,形成一层透亮的、甚有弹性的胶膜。
萧彻伸手捏了捏那胶膜,问道:“这软绵绵的鱼鳔胶,便能耐磨了?”
林漪白见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竟知道这是鱼鳔胶,便耐心解释了一句:
“单是鱼鳔胶,自然不成,所以才有里头加的细沙……因而才叫做‘复合’材料。便是将鱼鳔胶与细沙两种物质‘复合’在一处,取鱼鳔胶的粘合性、弹性与韧性,又取细沙的硬度……”
这颗粒复合材料的思维,乃是经过现代材料科学系统分析后得出的概念。萧彻自然是闻所未闻,又被那小女孩解释得极是浅显易懂,让本就头脑精明的王爷,一听便知,这并非胡言乱语,甚而可能极为有理、并且管用。
只听小女孩仍在“教学”:
“……你可知,这细沙,又叫做石英,你也可理解为石头中的英雄,其硬度可是在石头中都称得上极厉害的,比之木材,甚至铁,都要硬上好几个层级。当车轮在地面滚动时,直接与地面接触的,不会是木材,也不会只是这胶膜,而是这坚硬的石英沙粒……你便想想,这些比铁更硬的沙粒,均匀分布在又弹又韧的胶膜里,与地面相对抗,比之硬梆梆的铁辋直接与地面对抗,哪个更厉害?”
萧王爷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被她简简单单说出来的那些道理,听上去似乎也极是简单,却怎么从来未曾有人这般思考过呢?!
林漪白被萧彻看得小脸一红,不再说话,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小脸板板的模样,自顾自地忙活。
她很快便将沙粒胶体涂遍了两个车轮,将它们放置着等待胶体固化。
见萧彻仍不离去,林漪白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
“你这侍卫……大哥,怎的还不去办差么?当心王爷怪罪下来,砍了你头!”
萧彻仍看着她,忍不住笑:“怎的?王爷是那般爱砍头之人么?”
林漪白撇撇嘴:“你做王爷侍卫的,难道不知?”
萧彻突然心中一动,有意逗她道:“我刚做侍卫不久,好些规矩都是不懂,你可有……能提点我的,好歹说一些罢!”
林漪白突然有些警惕地看他,问:“你怎知我是谁?竟要我来提点你……”
“你不就是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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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的小侄女咯,王府上下,又有谁不知?”
林漪白暗自奇怪,自己在王府里竟已这般有名了么?那心中的疑惑便浮上脸面来。
萧彻见她生疑,也觉着自己说得过了些,找补道:
“我逗你的,因我是紧跟王爷身边的侍卫,这才知道你,你叫做……林漪白,对吧?往后我便叫你……小白,可好?”
林漪白点头,“人人都叫我小白……”
“那我便不要叫你小白,换作叫你……林小白罢!”
林漪白“嘻”的一声笑出来,心想这人倒也有些可爱,站起身来准备离去,说道:“萍水相逢的,整那么些称呼干么……”
萧彻也随之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一经站立,便似有一股压迫之气袭将过来,迫得小女孩禁不住往后倒退了半步。只听萧彻笑说道:
“怎的是萍水相逢呢?你我都在王府里不是么,往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呢……”
林漪白“嗯”了一声,摸了摸那车轮,见胶体已完全固化,便着手收拾起那大包裹来。
她个子太小,扎束包裹等事做得都显费力,萧彻见状,竟伸手过去帮忙。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身为王爷,他何曾做过这等杂事,今日却这般有眼力见儿的帮这小女孩做起事来。
只见那身材高大的“侍卫大哥”几下便将包裹扎束好了,虽然毛毛躁躁的,扎束得并不算太稳当,好歹人家提供了帮助,林漪白只得说了声谢谢,却听那人说道:
“往后我叫你林小白,你便叫我……白大哥罢!”那萧彻却是兴味盎然地直接给自己的新身份起出个名号来。
林漪白暗想这倒是巧了,自己叫小白,那人恰好姓白。又想嘴甜不吃亏,当下小小一个抱拳,说了声:“那便后会有期罢,白大哥,你快回去当差,我也得走了。”
说着,她便要去抱那卷与她个子差不多高的大包裹,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仰头对那“白大哥”说道:“今日之事,望白大哥莫要对人说起……想来,王爷与王妃都无须晓得这等小事……”
萧彻抱拳笑道:“那是自然,今日这……滑步自行车,我还想看你将它制成呢……”
林漪白看一眼那包裹,纠正他道:“这个还谈不上自行车,便只叫个滑步车吧。待我将它做好了,可以骑上它与你比比速度……”
萧彻眼眸一亮:“怎的这般小个车子是用来骑的么?我以为是用来手推运物的小车……还能与我比速度?这小玩意能有多快?”
“这小玩意!”林漪白瞥他一眼,“这小玩意的速度自比不上高头大马,但是若骑得好了,和你奔跑的速度比一比,怕是不见得谁输谁赢呢。”
萧彻满脸的不相信,却因了这小女孩前头所说那些奇怪又有道理的言语,此刻也不便去质疑她,心想本王必要候着你制成这滑步车,来比上一番不可。
他一壁这般想着,一壁觉得奇怪,怎的自己今日竟如此要与个小女孩较真?或是因了她实在有些怪异吧。
又见林小白要扛那包裹,萧彻叹口气,伸手将包裹拎起来,问道:“你是要将这玩意带回王府么?”
见她点头,便不多话,抬脚便走出门去,说道:“走吧,你这小身板儿,怕不要被它给压垮喽……”
10. 王爷回府
“白大哥……请随我走这边……”
林漪白见萧彻在那园子里一路行去、大马金刀的那般模样,生怕二人行踪被人发现,忙小声提醒他一句,将他引上自己常走的那条小道。
萧彻眨眨眼。从先前在王妃厢车角落里发现这小姑娘,再到于凌云阁之上俯瞰到她鬼鬼祟祟地穿梭而行,他如何不知,这“林小白”必是不愿惊动林家人。于是这萧王爷便也不做声,随她一路走到那暗门处。
林漪白接过萧彻手中包裹,从那墙缝里塞了出去,对萧彻小声说了句:“多谢白大哥,我这便去了……”
随即侧身钻出了墙缝。
萧彻恍然,原来那日一早,她竟是在王府中转来转去地寻找这般“小道”与“暗门”呢。
林漪白刚钻了出来,正扛了那包裹要走时,突觉肩上一轻,却见那“白大哥”从天而降地落到自己身侧,又已拎了包裹,大踏步朝王妃厢车走过去。
她抬头看看那高高的院墙,吐了吐舌头,心想这位侍卫大哥武艺实在高、胆子也实在大,竟公然翻了林大人府上院墙。
不敢再有逗留,忙小跑几步跟上“白大哥”脚步。
待走到车驾处,远远便见候着的几名侍卫与车夫突然见鬼了一般,整齐划一地起立站定。
近视眼小女孩自然也看不清众人面容,见“白大哥”已将包裹放入车内,低声说了句“多谢”,便几下爬上车去,再度缩到角落里,等着出发。
哪知车帘刚放下一会儿,厢车便开始行进起来。林漪白心中不解,爬到车帘处偷偷掀开一角车帘,便听见一名车夫说道:“王爷与王妃稍后会一同坐王爷座车回府,令这架厢车先回。”
林漪白心中一阵轻松,心想这般最好,免得不小心给那萧王爷看见,还得多嘴解释一番。
……
一连多日过去,凛冬已深。藩王府后园那几株老梅树的枝头,悄然绽出了蜡黄剔透的花朵,冷香幽独,在寒风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却无人欣赏。
新王妃林蔚的日子,仿佛陷入了一潭凝滞的冰水。偌大的王府,规矩森严,一切都看似井井有条,却在最初的紧张过后,渐渐在林蔚面前露出它枯燥而真实的底色。
王妃每日须卯时起身,梳洗打扮,在李嬷嬷等人的陪同下处理内务,翻阅账册……
王爷萧彻,自回门那日惊鸿一瞥后,便再未归府。王府上下皆言,王爷是因洛城出了一桩牵扯甚广的人命大案,亲自在外督办,日夜不休。
王爷对自己的态度,林蔚岂能不知。
回门那日,母亲林老夫人照例对新婚的小女儿说了些套话。林蔚是林之越夫妇老来所得的幺女,与长兄林逊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也因了这极大的年龄差距,平日里母女二人交心程度并不甚深。尽管如此,母亲却也能看出,林蔚与王爷之间关系淡漠,女儿好似在受夫君冷落。
然而作为清流之家,林老夫人心性与思想都极为传统,她只劝慰道:
“夫君为天,此乃伦常正道。你既嫁入王府,便当恪尽为妻之责,将王府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无后顾之忧,方是正理。至于夫妻情分,日久自能生情。你只需静心等待,柔顺恭谨,谨言慎行,王爷终会看到你的贤德。切不可使小性儿,更不可心生怨怼,徒惹夫君厌烦。”
母亲那样一番劝慰之辞,实则更加令人绝望。
在王府里日复一日的独守空房,夫君明明就在洛城,却就是音讯全无,廊下的腊梅开了又谢,渐渐将林蔚的期待,如若寒风卷走花瓣一般,一点点零落成泥。
她开始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郁结。
这日,天降小雪,细碎的雪沫子悄无声息地洒在藩王府的飞檐斗拱上,将满府皆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
林蔚遣了茜宜去请表小姐林漪白过来围炉说话。那婢子已去了好一阵也不见回来,林蔚心知,这回应是逮着小白在屋里了,否则,茜宜怕是早就回来回话说“表小姐不在”了。
确是如此。在那僻静偏院的寝屋里,林漪白正窝在那处,对着一盆炭火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表小姐,王妃请您过去说说话呢。”茜宜被云娘请进寝屋,小声说道。
两名婢子见那小女孩头也不抬、一声不吭,知道她一向古怪,此刻不知正神游何处,俱是不敢再说,只悄悄站在门口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林漪白终于醒神一般抬头看过来,见茜宜过来了,知道是姑母派她来唤自己,便点点头,起身穿上云娘早已备好的棉披风,蹬上一双乌皮镶棉六合靴,和茜宜一道,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林漪白所居偏院,和姑母林蔚的王妃正屋,隔了好几个院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快走到正屋前院时,只见雪地上一堆稍乱的脚印通向正屋。
林漪白停下脚步,对茜宜说道:“王爷回来了,恐怕姑母不再需要我过去了……要不,我这便转头回去了?”
茜宜看了看那些脚印,心想这脚印怎的便是王爷的了?外院侍仆过来打扫,也是走这条路。便忙拽住林漪白,央求道:“表小姐,您还是先随婢子过去看一眼吧,王妃她都找您好几回了,一直也没找着您,今日好不容易……”
林漪白叹口气,雪地上那脚印,中间那一双,走得大步流星,其它的则散落在两旁,自然唯有王爷与侍从们才走得出这般印迹。她见茜宜拽着自己不放,便也不再多说,点点头,继续随她朝正屋走去。
刚走到正屋院门的廊下,从那面竖立于廊院中的云石落地插屏转过去,迎头便见正堂面南敞开的大门内,光线透亮,将门外飘飞的细雪映得如同飞舞的银丝金屑。
就在那正对大门、绝对主位的紫檀螭纹大师椅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墨青服色男子端坐于那处。
不用说,那男子正是萧王爷。
林漪白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便在那插屏前头站定,对着那个墨青色的男人虚影,浅浅地福了一福。
便见姑母林蔚笑眯眯地从房内几步走将出来,她脸颊泛着红晕,径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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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林漪白跟前,将手里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得方方正正的物事塞在小女孩手中,低声快速地说道:
“小白,姑母竟未料到,方才王爷突然回来了,带了些京城宫里新过来的冬日特赐,是御膳房精制的,统共也没得几匣子。姑母想着一会儿须得与王爷说说话。白白将你叫了过来,可是不巧了……”
她说着,目光忍不住飞快地朝正堂方向瞟了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王爷难得回来,她必须抓紧这独处的机会,此刻,便实在无暇顾及侄女了。
林漪白低头看着手里那锦缎包裹。御膳房的点心,倒是从来没吃过,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难得地露出一丝欢喜之色,说了句:“多谢姑母,那我便回了。”
远远的,正堂内端坐的萧王爷便见那雪地里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手里那包明黄色的物事,将她的小脸映得灿然生光。她舒展了眉眼,就那么欣欣然转头离去了。
偏院寝屋,云娘正在屋里觉得有些头晕乏力,忽听小小姐进了院门,在屋门口跺着脚,抖落鞋上雪泥。
云娘忙掀帘出去,口里问着“小小姐啊,怎生这般快便回了……”,随即接过林漪白手里的点心包裹,身形微微一晃。
林漪白稍许奇怪地看云娘一眼,见她面颊与口唇有些泛红,便问了句:
“云娘,你可有觉着头晕?”
云娘惊讶地回道:“是有些晕呢,小小姐,你怎知道?”
林漪白叹口气:“快将那炭盆拿出来灭掉,将门窗打开了通风……”
云娘后知后觉地一壁按小小姐吩咐做着事,一壁惊道:“我这是……熏烟毒了么?可是……屋里一点烟也没有啊……”
林漪白见炭盆已拿出,门窗已大开,便对云娘说道:“云娘啊,那毒,并不是烟呢,只是和你所吸空气一般,也无色也无味的气体,因而你很难发觉,便已经中毒了……”
云娘唯唯诺诺地直点头。这位小小姐主意多、本事也大,云娘早已对她言听计从,此番听她说起“中毒”,一阵后怕,忙问道:“这可怎生是好,今日才是第一场雪,往后还有的冷呢,这炭盆……可还能用么?”
却见那小女孩又已坐到桌案边发起呆来,好似根本没听见她问话。
过了一会儿,云娘突然又听林漪白唤她:“云娘,快来吃这御膳房的点心……”
自打云娘跟着这小小姐住了独院,她二人之间便好似越来越少了那层主仆之分,更像是一名姨姨带了个小女童过活。
此刻云娘听林漪白唤她吃点心,便自然又高兴地过去,看那桌案上端端正正摆放的明黄色包裹,只觉得稀罕得了不得。
当下解了包裹,只见里头一个朱漆云凤纹的捧盒,约有尺半见方,触手生温,竟是上好的暖木所制。打开后乃是上中下三层可以水平转动的紫檀木雕花格栅,每一层都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花瓣形的格栅将空间分隔成数个扇形小格。
林漪白小小惊叹一声:“这木雕手艺……真真厉害!”
11. 白大哥?!
林漪白伸手转动那捧盒内的雕花格栅,随着极轻微的“咔哒”连声,格栅便流畅地旋开来。
只见三层里各是不同的点心,二人竟是一样也不认得。
那云娘何曾想过,自己竟能亲口品尝一回御膳房的手艺,只此刻看得一眼,已然被那美轮美奂的模样给惊得,只知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都是啥神仙点心啊?”
却见林漪白已伸手取了一个洁白如雪的梅花形状的点心放入口中,随即“唔”的一声,发出满意的赞叹。
她吃得连连点头,见那云娘又是馋嘴又是犹豫地候在一旁,“哈”的一声,拿起一个梅花点心便塞入云娘嘴里,“尝尝,果然不愧是御膳房精制……”
一壁又抓起另一层格栅上摆放的半透明琥珀色蜜糕,两口又将一块糕入了肚,叹道:“入口即化、入口即化……云娘快尝……”
不一会儿工夫,那腮帮子都未见瘪下去过的小女童便将捧盒内的点心吃掉了一小半。一边自己吃着,一边还不停地投喂那缩手缩脚的云娘。
二人正吃得其乐融融时,突然听见院外有人敲门。
云娘奇道:“是茜宜姑娘又来唤小小姐么?”因除了林蔚那边的人,平日里王府内也不会有旁人来这偏院寝屋。
林漪白满嘴里塞满了点心,也是纳闷,心道王爷不会这么快便离开了罢!
云娘在衣襟上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快步过去开了院门。
只见一名侍卫怀里捧了高高两摞明黄锦缎包裹的点心盒子,足足有上十盒,将他那张脸都给挡在了后面。
只听那侍卫在点心盒子后面瓮声瓮气地说道:“白侍卫给小林姑娘带了些点心,令在下先给送过来……”一壁说着,一壁已侧身绕过云娘,直愣愣地走进院门,将十盒点心整整齐齐地码在寝屋檐下的一张条案上。
林漪白忙咽下嘴里的点心,跳下凳子走到门边,有些含糊地问道:“是白……白大哥……给送的……?”
她惊讶地看着那一大堆点心盒子,有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的眩晕感。见那侍卫放下东西后就要离开,忙又说声,“多谢侍卫大哥。”
那侍卫刚出了院门,云娘正要关门,突然听院外有人唤了声“林小白”。
林漪白下意识地回了句,“白大哥……”
只见云娘怔怔地盯着门外,双膝微曲,好似就要下跪一般。
院门外那白大哥说了句,“我乃白侍卫,特来找小林姑娘……”
便见那高大俊朗的“白侍卫”一个闪身进了院门,从呆若木鸡的云娘身边擦过,径直朝着小女孩走来。
林漪白站在那排点心盒子一旁,不明所以地挠挠头,突然对那昂然而来的男人说道:
“白大哥,我是不知你从何处弄来这么些御膳房的点心,想来你也不会说!只一个无功不受禄,不知我却如何受得起……这许多!”
萧彻被她说得一愣。
宫里冬至给各王府及部分高品级官员赐下些御膳房精制的节令点心,依循旧例,本不算什么了不得的殊恩。却在今日里送到藩王府时,被那“大总管”李嬷嬷当个拿乔之物收入王府厨房,只先给王妃房里送去零星几盒,其余则称要等王爷回来再予分发,道是如此“方显郑重,阖府上下也能同沐皇恩。”
萧王爷今日恰好回府一趟,在王妃正屋时,见“林小白”欢欢喜喜地拿了点心盒子离开,他心中一动,心想正好要去看看她那“滑步车”制得如何了,便令人直接从李嬷嬷处取些点心带上。那领命的侍卫也是实诚,听王爷吩咐了句“多拿着些”,竟去到那厨房里,几乎搜罗了个干净,高高地摞了十大盒,一路捧着过来。
萧彻哪里管得了那等细枝末节,听那小女童说得郑重,哈哈一笑,说道:
“一点小孩子喜欢的吃食,哪来那么些说头?”他转眼看到屋内桌上那盒已快被吃完的点心,又笑,“你瞧,这才多会子,你不都已经快吃完一盒啦,这下可放开来吃了……”
说着,萧彻那双眼已在屋内屋外巡视了一圈,俊眉一扬,已是看到那副靠于墙角、形状新奇的“滑步车”,他“呵”的一声,走过去拎起那小车,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说道:
“林小白,我今日来,便是要看你这滑步车的,还记得你那日说要与我比试,今日可比得么?”
林漪白的滑步车,数日前便已组装完成,她还特地加上了自制的多层木片减震器。
她心想若是就这般骑出去,怕是过于招摇,要引起太多人侧目。又因每日里早出晚归的,只是去那并不算太远的济世经络堂,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因而只将滑步车骑到王府北侧一处武校场,趁着没人时,在跑马道上横冲直撞地练了几回。
此刻听萧彻问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粒,心想今日好不容易从经络堂告了个假,缩在屋里猫冬歇息一日,实在有些不想动,便惫懒说道:
“今日下了雪,也不合当跑来跑去,改日天气放晴了,你若仍想比试,再尽管来找我好了。”
萧彻被她这懒散又无礼的言语惊了一瞬。他向来出言成令、说一不二,底下人哪敢在他跟前说出半个不字。
在一旁呆愣了半晌的云娘,被眼前两位主子这般奇怪的言行搞得脑子里一片浆糊,完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看到王爷大踏步地过来,那方才送完点心的侍卫一出门便朝王爷跪下行了礼。她自己正要下跪时,却被王爷抬手止住,不仅不让她跪,还张口便说“我乃白侍卫,特来找小林姑娘……”
这二位早前是有过怎样的交集?
而小小姐也好生奇怪地唤王爷作“白大哥”!
还丝毫不见恭敬之意地与王爷“你”来“我”往地说话,甚至当场拒绝了王爷所说的……什么“比试”!
云娘吓得脑壳都要裂开了,忙悄没声地疾步溜过来,想要低声提醒小小姐莫要无礼,该认错便认错、该请罪便请罪。往日里在林府上,云娘早已做惯了这样的工作。
她刚悄悄说出“小小姐”三个字,便听王爷沉声说道:
“林小白,我还当你是个言出必行的,怎的,这么一点不像个样子的雪,便让你这车子上不了道了?”
林漪白苦笑,她如何不知这“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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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不过是在激将而已。
事实上,她自己早已做了道测算比较题:
现下这台“滑步车”,按她前几次在跑马道上跑出的最好成绩,如果能够保持稳定,大约能跑出的速度,比之“白大哥”的奔跑之能,恐怕要差出好大一截。
因她那日已亲眼见到“白大哥”,三四米高的林府外墙,轻轻松松便能翻越而过。按照那样的跳跃能力来估算他的奔跑速度,很可能比许多现代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还要快。
因而她早就感到后悔,为何那日竟要口出狂言。只希望“白大哥”根本就不记得此事才好。
此刻见白大哥揪住自己不放,她只得说道:
“却是不用与白大哥比试,这车子我已试过了。若你我到武校场的跑马道上,从起点出发,白大哥跑满一圈时,我大约能跑到箭靶处……”又抬头看看漫天飞雪,“这雪下得……也不知跑马道上积雪如何,若因了雪滑,我不敢发力,怕是连箭靶处都跑不到!”
萧彻眼中好奇之色愈深,这小女童实在不同寻常,每回一开口所说言语,俱是出人意表。此刻她又是一副一切都已知晓的口吻,竟连自己的奔跑之速,好似也被她掐准了一般。
他嘴角浮现一丝隐约的笑意,一把拎起滑步车,对满眼惊惶的云娘说了句:“替你家小姐换身衣裳,便到武校场来罢……”将眼神一暗,紧盯云娘一眼,自是“莫要多嘴”之意,将那本就胆小的云娘又吓出一个哆嗦来。
随即扭头对林漪白说了声:“林小白,我先到武校场跑马道上,扫雪等你……”
那高大挺括的身影,便拎着个滑步车,一阵风地出了院门。
云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紧接着弹跳起身,哑着嗓子一叠连声地催促道:“小……小小姐,快……快,便穿那身窄袖胡袍……可……可好?人家……那位……那位大人竟……先去……扫雪……等小小姐,这……可如何了得……”
她见林漪白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狼狈忙乱,急得眼泪都快涌出来了,竟是前所未有地强硬坚决,颤抖着手脚,硬是给林漪白换上了那身胡袍。
林漪白无可奈何地随云娘一通摆弄,要硬拼气力,她自然对抗不过云娘,又因早已将温柔胆小的云娘当了自己最亲近的姨姨看待,常常不忍逆着她行事,只不太爽气地嘟囔着:
“他哪里是什么大人,你可知他身上服色,至多是个七品侍卫,很可能还是个靠了裙带关系才进了王府的家伙……”
林漪白两度与“白大哥”交往叙话,眼见那人说话行事俱见张狂,满身满脸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便猜想他必是个靠了家世背景才当上藩王侍卫的纨绔。
云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再想一想,还是觉着害怕,便语重心长地拉了林漪白小手,说道:
“小小姐啊,这里是藩王府,比不得林府。这边一应事情……与人……都极是复杂,不是咱们搞得懂的。奴婢知道小小姐机智聪明,可你……毕竟还小,又爱独自一人到外面……历练,奴婢只望小小姐与人交往、说话时……实在要多加小心,万莫要得罪了人才好!”
12. 比试
王府北侧的武校场,数十名侍卫正将跑马道上一层薄薄的初雪清扫干净,露出底下夯实的黄土。场边立着一排箭靶,远处还有用于练习骑射的草垛和障碍。
林漪白被云娘陪着走入这阔大的武校场,远远望去,二人像是一对摸不着头脑的母女。
“白大哥”正在与身旁一名个子高瘦、面容清秀的年轻侍卫说话。他见林漪白走来,便朝她招招手。
林漪白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二人跟前,见自己的滑步车斜躺于地,在身形高大的两名男子身边,显得那么小,像个木制玩具。
那年轻侍卫见到林漪白,面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应是没想到来人竟是这般年幼的一个小女童。
他又朝萧彻看去一眼,见王爷不辨喜怒的眼神从自己脸上滑过,随即转到那小女童身上。
年轻侍卫心中不禁有些惴惴,暗想,莫不是王爷对自己这有些明显的“以貌取人”感到不满了?
“林小白,这位是卫统领,你若不愿与我比试,卫统领可来跑这一场。”萧彻淡淡地说道。
这年轻侍卫名叫卫恒,不过十八岁年纪,已是王府卫队的副统领。
萧彻那日在林府被林漪白一番充满奇思异想的言语打动,虽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惊异。一个小小女童,言语间竟满是近乎冷酷的探究与构建欲,这绝非寻常。
他因而联想到自己麾下年轻的副统领卫恒,那个出身尴尬的军事奇才,动手能力、思考能力与想象力都极为突出。
不知何故,萧彻隐隐觉得自己几人似能凑做一堆,或能带出些令人期待的“不一样”来。
林漪白见这“白大哥”如此大张旗鼓地“盯”上了自己这小小一台木头车子,实在想不明白他所为何来,只恨自己那日不该说了那句“可与你比试速度”的大话。
此刻见“白大哥”又叫来一位卫统领。那卫统领虽身形细瘦些,看去却也是习武之人,跑起步来又怎会比白大哥慢得了多少?
想到此处,她甚是无奈地从夯土泥地上扶起滑步车,小脸板着说了句:“总归是个输,卫统领,这便开始吧。”
卫恒仍有些茫然,虽心里觉得匪夷所思,自己竟要和这么个小女童……和一台模样怪异的木头小车,在跑马道上比试!但王爷之命又岂敢违抗。便将下袍撩将起来,往腰带上扎束紧了,朝萧王爷一个抱拳,又对林漪白也抱拳作了个揖,随她站到了起跑点。
跑马道上,薄雪虽被扫去,地面却因融雪而显得有些湿滑泥泞。
站到了林漪白身边的卫恒,看着眼前只到他胸口高的小女孩,丝毫未想全力施为。
却在萧彻一声令下时,只见林漪白小小的身子猛然一个前倾,两条腿如机括一般,飞快地交替蹬地。那木头小车竟被她驱使得飞一般窜出,凭借着低矮车身带来的稳定性和令人惊讶的爆发力,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竟将起步稍慢、未尽全力的卫恒抛下了足足两三丈远!
场边的萧彻一直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目光紧紧锁住那个在跑马道上风驰电掣的娇小身影。他没想到,这纯靠人力蹬地的木器,短程冲刺竟如此迅捷。
卫恒更是心中一震,脸上那点轻松瞬间收起。他不敢再有怠慢,低喝一声,体内力量爆发,迈开长腿便追。他步幅极大,速度极快,泥泞在脚下飞溅,与那小女孩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跑马道一圈约有五百步。正如林漪白之前“测算”的那样,当卫恒跑完一圈,堪堪冲过起点线时,林漪白正好滑行到了跑道后段的箭靶阵附近。
恰于此时,意外发生了。
小女孩见卫恒已至终点,便想以脚刹车停下来。然而,箭靶附近的泥地因众兵将日常站立练习,更为湿软泥泞。当她右脚跟用力踩下时,车轮猛地向前一滑,车身瞬间失去平衡……
在两名男子骤然一凝的目光中,林漪白小小的身子飞将出去,“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泥地里。
待萧彻与卫恒飞步赶到她身侧时,只听那小女孩声音清脆地说道:“白大哥,如何?我先前便已说过了,你们跑满一圈时,我大约能跑到这箭靶处……这下你该信了罢?”
不顾林漪白身上泥泞,萧彻又惊又喜地将她整个儿扶抱起来。
卫恒也忙扶起了那倒在地上的木头小车。
“王……白侍卫,斥候与传令兵可用……”那卫恒声音微颤,已止不住言语间的兴奋,将那木头小车端于眼前,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边飞快地说道。
“不错,这车方才……我听了,几乎无声,比之夜间侦察时在马蹄上裹厚布的方法,更为妥当,”萧彻的激动也是溢于言表,“……要潜入敌后或需隐蔽侦查时,骑这滑步车去,虽是慢些,可比骑马稳妥多了!”
二人说着,已朝武校场边的看台走去。
卫恒手中举着滑步车,萧彻竟也恍若未觉地一路托抱着那满身泥泞的小女孩。将此刻方气喘吁吁疾奔赶来的云娘惊得,直愣愣杵在当场,嘴大大地张着,再难合上了。
那二人的讨论,哪里停得下来。
“确是如此,斥候在敌境或隐蔽行动中,马匹喂养的难题,一直未曾真正解决过……用这小车,算个替代方子。”
“另外,战时军营之间,十里左右范围内的静默通讯,这滑步车无疑比马匹更佳……”
“立时便可用的,是王府内卫的巡逻和洛城城防!若能制出一批来,大量配给城防军,组成快速反应小队,一旦某段城墙告急,小队可迅速骑行支援,效率远高于跑步……”
“不错不错,巷战也可用,例如狭窄街巷、城墙马道或复杂军营内,滑步车比马匹更灵活,转向、调头都更快……”
“还有,这洛城内各个衙署官府之间,若有这么一支由滑步车组成的‘快脚队’,送起物事信件来,不是大大好过步行或骑马么?城里道上能少了好些马粪……”
“……”
林漪白一声不吭地被“白大哥”一路托抱到看台一侧,轻轻放到条凳上。听他二人已围绕着滑步车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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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得热火朝天,心知这小车,自己一时是拿不走了,便悄悄起身,皱着眉头看向自己身上脏污,也懒得再向二人招呼,转头便向武校场之外走去。
时辰还早,天气尚冷,接着回房吃点心猫冬,好好歇上一日是正经。
——
在济世经络堂药库最深处,黄圣手将脚步放得极轻极缓,走向一面顶天立地的药柜。他伸手够向药柜后的那处机关,令药柜无声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
窄门之后,一处极为清幽的隐密院落悠然而现。
此处乃是专为萧藩王所设,一院两房的经络疗室“静禅屋”。
黄圣手轻轻推开静禅屋的外门,经过外墙上悬挂的几幅人体经络琉璃灯片。
每回恩师慧明禅师来洛城时,这静禅屋的侍僮便会将琉璃灯片后方的灯烛点亮,让那经络线条在墙上清晰地映照出来,宛若人体辉光。
黄圣手再进到内堂,那阵幽幽的艾草与檀香气息更盛了些。
身着灰白僧袍、面容清癯、目光澄澈如婴的医僧慧明,正立于医案前,专注地参详着医案上摊开的一幅《周身经络总览图》。
这慧明禅师常年云游四海,踪迹不定。却每隔两月,便会悄然来到这洛城的济世经络堂,为萧藩王做一番经络之疗。
慧明医僧已在此参详了半日,此刻,他指着图纸上的几处修正,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惊叹,对侍立一旁的黄圣手道:
“柏仁,你此次的修正,着实令老衲惊喜。看此处,足少阳胆经在风市穴与中渎穴之间的循行弧度,你修正得更加贴合腓骨前缘,气感传导的路径瞬间清晰流畅了许多,妙极!”
他又指向手臂处:
“还有这里,手厥阴心包经的‘间使’穴与‘内关’穴的深浅关联,你竟想到用虚实线加以区分,明示了浅刺与深刺的不同气至之所,此等见解,已非寻常医家所能及!实在……堪称绝妙!”
慧明医僧越说越是激动,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这位俗家弟子:
“这些修正,非但有实证支撑,更暗合古奥医理,许多细微之处,对老衲都极富启迪。柏仁,你于经络一道,已然青出于蓝了!”
黄圣手被师傅夸得面皮发烫,额上竟渗出了细汗。他尴尬地垂下头,不敢与师傅对视,支吾了半晌,才红着脸,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坦白道:
“师傅……您……您谬赞了。弟子惭愧,这些……这些修正,并非出自弟子之手。”
“哦?”慧明医僧白眉一挑。
黄圣手把头垂得更低,声音里满是窘迫:
“是弟子这经络堂里一名女弟子……是她,一一指出图中谬误,并给出了这……这些修正。弟子……深以为然,这才依言重新绘制。”
静室内,一时间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慧明医僧脸上的惊叹缓缓收敛,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幅经络图,喃喃问道:
“是你……经络堂内的一名女弟子?你可知……她底细?”
13. 龙亢焚身
济世经络堂的末位弟子小白,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个问题确乎困扰过黄圣手一阵。
因那小女童冷漠异常,软硬不吃,黄圣手自己、或委派经络堂里其它能够接近小白的伙计倌儿,都曾前去找她探问打听,那小白要么惜字如金,要么答非所问,竟根本探不出任何底细。
后来守门倌儿傍晚时分悄悄尾随小白回家,才发现她回的,竟是藩王府。
奇怪的是,她好似走的是王府外墙一个侧门。待那倌儿上前探看那侧门时,被个侍卫模样的人盯了一眼,吓得他落荒而逃。
其后又是一连好几日尾随,都得了这般结果。
黄圣手凭此猜想,既能顺利进了侧门,却又绝不走正门,或可说明,那小白应是名正言顺住在王府内的,却必定不会是主子小姐……
看她日常穿着与行事,自也不大像个大家小姐那般秀雅精致!更不可能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小姐!
那么,这般年幼的一个小女童,每日皆能从王府侧门进进出出,便可能是一名能举家居住在王府内、颇有身份的管事或属官、亦或护卫、匠作等身份之人的小女儿。
有了这般一个基本判断后,黄圣手对那小白说话时,便谨慎了许多;更千方百计寻了个幌子,将当初被经络堂管事收下的半两银子退还了给她。
莫说是从王府里走出来的一个机灵鬼儿,就便是王府里的一根草,他黄圣手也不愿去得罪了半分。
待黄圣手将自己对那女弟子的猜测说了给师傅慧明,那老医僧沉吟半晌,暂时打消了要将女弟子请来面晤的想法。
毕竟,王府深似海!更何况,那萧藩王的疗疾之事,前前后后已五年有余,慧明全靠了过硬的经络医术与紧得如铁桶一般的口风,才得以与萧藩王续缘至今。
慧明老和尚可是珍惜着呢!
这日午后,天气干冷,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北地特有的凛冽气息。
慧明医僧刚结束一轮禅修,气息尚在体内缓缓周流,便有侍奉静室的小童悄无声息地近前,低语道:“师祖,居士已至。”
慧明敛衽起身,步履无声地穿过庭院,推开了静禅屋那扇沉重的木门。
屋内,药香与檀香交织。
萧彻端坐于窗边一方黄花梨官帽椅中,身姿峻挺峭拔,仅是坐在那里,便自有一重渊渟岳峙的气度。
窗外寡淡的天光勾勒出他越发清晰的侧影。距离上次施针,不过两月光景,慧明却隐约觉着,这位年轻的藩王身上,似乎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他依旧是那般俊美无俦,眉宇间愈发深邃利落,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中,偶有寒星隐现,似若潜藏了极深极沉的躁动。
过去五年,他身上被经络疗法“塑造”出的冷峻之气,此刻仿佛有种极致之力正于其间悄然勃发。
慧明心中微微一沉。
“阿弥陀佛,居士别来无恙!”
“多谢大师又于云游间拨冗来此!”
简单叙礼后,慧明为萧彻仔细诊脉良久,待他收回手,方缓声道:“居士,您体内的烈气,较之两月前,又盛了一分。”
萧彻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近乎自嘲的弧度。
“何止一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最近几乎每隔两三日,便需将全身浸入冰水,方能压制些个……”他微微抬手,露出手腕处的些许青紫色脉络,“可近日……是愈发难了。冰水浸身,初时能得片刻清明,如今即便浸泡半个时辰,起身后不过一两个时辰,那股燥意便如野火复燃,甚至……更胜从前。”
他又示意慧明看他指尖细微的颤动:“近来常感四肢末端麻痹,运功时气脉亦有滞涩之感。再这般下去,恐怕不必等那‘龙亢’焚身,孤自己先要变作一块僵冷的石头了。”
慧明垂眸,声如静水:“居士,寒冰暂能伏火,然火根未除,反添寒湿淤塞经络。此乃饮鸩止渴,非解脱之道。外寒内火相激,如冰包烈炭,终有炸裂之日。”
萧彻眼神冷冽地看向慧明,语气中带了些质疑之意:“大师,这五年来,孤信你之法,忍常人所不能忍,弃绝人伦之欲,方才维持住这般局面。可如今,旧法渐衰,反噬愈烈。孤甚至……甚至想过寻些旁门左道,纵情声色,哪怕片刻宣泄也好!”
“阿弥陀佛。”慧明身形微微一抖,双手合十轻诵佛号。
萧彻闭上眼,眉宇间闪过痛苦与挣扎:“可孤不愿,也不敢!五年煎熬,方有今日之局面,若一旦决堤,前功尽弃不说,只怕……只怕就此沉沦,再无回头之日。”
“居士能生此警惕,便是菩提心种未泯。欲望如猛虎,以血肉饲之,徒增其凶性。一念放纵,便是无边业海,回头无岸。您此刻之煎熬,正是降伏心魔之必经磨难。”
“磨难?”萧彻嘴角勾出一丝讥诮,“大师,这岂止磨难?您过去之法,如今似效力大减,孤……有些怀疑,此法究竟还可行否?”
慧明沉吟一刻,迎上藩王视线:“居士您如今早非五年前之身。河流暴涨,旧渠难容。非渠之过,是水势已变。老衲旧法,如同旧渠,需拓宽、需疏导,而非……废弃。”
萧彻身体微微前倾,那股迫人气势夹杂了焦躁,几乎盈满室内:“新的疏导之法何在?”
他见慧明仍是沉吟,顿了顿,又问:“孤许久没再问起大师,可与尊师了尘上师再有交集?当年他扶乩问道,赐下‘彻有龙根,非登极不可入女体’之判词,便飘然闭关。到今日,孤仍旧想问,此偈,究竟是真言,还是……诅咒?”
提及师尊,慧明神色愈发肃穆:“居士莫怪!师尊乃世外之人,闭关参悟生死玄关,老衲亦无缘得见。”
他随即字斟句酌,缓慢言道:“至于判词,非是真言,亦非诅咒。它如镜映象,照见的是居士您自身的命途与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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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彻眼中精芒聚合又收敛。
慧明继续说道:“‘非登极不可’此言,或亦非居士所解,依老衲愚见,亦可解为,若非将自身这股‘龙亢’之力驾驭至巅峰、臻至‘极’境,不得其门而入,强行破之,或将反受其噬。此乃警示,亦是……修行之途。”
慧明看向那眼神中透着不以为然的年轻王爷,暗暗叹口气,道:
“居士,莫向外求。解脱之道,不在他处,就在您自身经络气血之中,在您一心一念之间。老衲……或已窥得一线新机。”
萧彻默然静坐,不辨喜怒地看着慧明。整个屋内的气流都似有些沉滞、紧绷。
五年前,母亲陈贵妃将他带到香火寥落的明觉寺。
在萧氏皇族掌位之前的数个朝代里,明觉寺都是极受尊崇的皇家寺院。后萧氏掌领江山时独尊道家,明觉寺渐渐日薄西山。
然而,陈贵妃却悄悄将萧彻带到明觉寺了尘上师处,求上师赐予判词。
那陈贵妃对萧氏的“龙亢之疾”知之甚深。因她本人受宠,她之所出的五皇子萧彻更是深得启帝宠爱,于是那启帝便偶在床帏间隐晦提醒陈贵妃:务必留意彻儿成年后,会不会显现那祖宗传下的、灼人心智的“龙亢”隐患,并告诫她,一旦有露头之兆,定要压服于萌芽才成。
然而事实上,萧彻早于十三、四岁时,便已觉出精谷欠难以受控,甚而开始对一些身姿丰腴的宫婢难以自持,情状难堪。陈贵妃竭尽全力掩盖了一切征象,悄然处置了一批对五皇子此状有所察觉的宫人。
陈贵妃也算有勇有谋,竟在皇后与大皇子萧铎身边安插了眼线,探知萧铎令道长吴上人做法设坛,替五弟萧彻迎下了两则判词,一曰,“彻体内亦有龙亢之疾,只隐而不发”;又曰,“彻有龙根,非登极不得入女体”。
得知这两则判词,陈贵妃浑身颤抖。她得高人指点,找到明觉佛寺几已出尘、不问世事的了尘上师,求他给萧彻再迎判词,并求解法。
那了尘步出禅房,目光如古井无波,在少年萧彻身上停留片刻,复又步入。半日后,也给出了几乎一样的判词——此子身负江山之运,然得江山前,不可经人伦!
陈贵妃满眼凄然苦楚地看向儿子,她已强力压覆萧彻之精欲两年多,使尽了一切手段,吃尽了苦头,她知道,这“不可经人伦”几个字,对于“龙亢之疾”已然尽显、精元在其体内已如野火般灼烧的萧彻而言,无异于一道缓慢而痛苦的凌迟旨意。
她望向儿子那双已初现隐忍与桀骜的眼眸。
是要舍了命数中已有的江山,任其欲念横流,换取一世肉体凡胎?还是忍心绝念,抗着焚身之火,去一搏这人世间绝无仅有的天子命途?
十六岁的萧彻没有犹豫,他要的,只有江山。
于是,他开始了与了尘上师之徒——医僧慧明长达五年的经络之疗,直至此时。
14. 洛城的好板眼
一连三日,济世经络堂大门紧闭。
林漪白那日晨间到了经络堂门口时,只见十余名弟子与技工乌泱泱堆在门口,两个守门倌儿一边在侧墙上贴“告假书”,一边嘟嘟囔囔地对大伙儿喊话:
“各自回去歇着,该发的工钱还照发,哪里来的这般好事,还堆在这处闲话什么?”
那胡倌儿突然看到林漪白,忙朝她招手唤道:“你你……小白,随我进去,先生找你……”
林漪白狐疑地穿过众人,随了胡倌儿一路进到经络堂里,却也并没见到黄圣手。正要掉头回去时,里间出来了黄圣手的长随李二,将个书袋子交与她,说道:
“小白,先生让你回去仔细看看这几幅诊疗图,将你觉着不对之处点画点画,何时点画完成了,何时便给送来。”
他见林漪白冷着脸儿接过书袋,忙又补了一句:“先生说,里头还有一本新得的《经络精微论》,是从太医署出来的,先生特意留给你读的。”
黄圣手战战兢兢地候在静禅屋之外。
自萧藩王到了洛城,济世经络堂便多出这处“静禅屋”来。每隔两月,师尊慧明禅师都会来这静禅屋,给萧藩王做一番理疗。疗的是何问题,如何疗,师尊从不谈起,黄圣手自然也丝毫不敢问及。
先前几次的理疗,每次也就是一两日,云淡风轻地过去。虽然黄圣手见不着萧藩王,却总能从师尊那副尽在掌握的模样上,知道进展得甚为顺利。
可是这回,整整两日过去,未见师尊出来。
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那老和尚虽仍故作镇定,却实在掩不住满眼的疲惫与惶恐。他低首垂目地对黄圣手说了一番话:
一是要求经络堂闭门几日。因虽则静禅屋被设为了密室偏院,隔音甚是完备,却抵不住外头经络堂里人来人往的燥气;
再一则,便是封好了几幅诊疗图,吩咐黄圣手交与那神秘“女弟子”,令“无须多言,只请她过目、修正即可。”
——
洛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云水阁,坐落于洛水之畔,楼高五层,飞檐斗拱,夜间灯火通明时,倒映在水中,宛如天上宫阙。
此间不仅菜肴精美,汇聚南北珍馐,更以其极致私密性,成为洛城权贵洽谈密事的首选之地。
镇北侯赵阔一身常服,见萧彻在侍从引领下步入,立刻起身相迎。
“王爷!您可算是出关了!前几日听闻王爷身体不适,老臣心中甚是挂念……”
此前几日,赵阔的拜帖一直如石沉大海,无人知晓萧藩王踪迹。直到今日,萧彻终于现身。即刻应了赵阔之请。
萧彻当然知道,镇北侯赵阔为何有此一请。
“……王爷实则是雷霆万钧,一举铲除漕帮毒瘤,为洛城除一大害,老臣佩服得紧啊!”
赵阔所说的,乃是前些日子的洛水河道腐尸案。
洛水漕运新渠开通在即,约半月前,在清淤工程中,于河道底部接连发现十数具被巨石绑缚的腐尸。仵作查验,死者皆为中青年男性,生前皆遭虐打,且并非洛城本地人士。
此案一经爆出,不仅影响了新渠工程,更是造成民心恐慌。
萧藩王因而直接查办。
调查发现,这些死者是周边州县被诱骗或绑架的流民、乞丐。他们被一个与漕帮相关的势力控制,竟在秘密挖掘一条暗渠。因工程及其危险,受伤及患病者甚众,这十数具尸体,便是被灭口抛尸的工人。
便在萧彻闭关那几日,副统领卫恒在掌握确凿证据后,于夜间突袭漕帮总舵,以“戕害人命、祸乱漕运”的罪名,当场格杀漕帮帮主及其核心党羽,并迅速控制了漕帮。
耳听赵阔恭维,一身墨色常服的萧彻神情是一贯的淡漠,他微微颔首,径自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满桌佳肴,最后才落到赵阔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侯爷有心了。漕帮盘踞洛水多年,作恶多端,本王既奉旨就藩,自当肃清地方,还洛城一个安宁。说起来,还要多谢侯爷麾下将士平日镇守边关,才让本王能无后顾之忧,专心料理这些城内琐事。”
赵阔眼角微微一抽。萧彻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竟是正当又客气地将自己排除在了洛城的核心事务之外。
赵阔哈哈一笑。
这萧藩王,乃是皇帝钦封的洛城之主,拥有开府治事、总揽洛城军政民政的合法权力。他是君,自己是臣。
过去一年多,这年轻的藩王一身傲骨,以天潢贵胄、卓然俊彦之气惊艳了洛城,却始终未曾激起赵阔之忌。他赵阔,世袭的军中勋贵,执掌帝国北疆边防军,是势稳权威的军方大佬,先前还的确未曾将个京里来的年轻藩王放在眼里。
直到这回萧彻借一个腐尸案,便直接收编了漕帮。那可是一条直接产生巨额利润的渠道,是他赵阔的私库!
赵阔现在算是知道了,当今圣上萧铎能将其皇五弟萧彻安在洛城,自然也是仗了其乃是极具能量之人,能够与自己互相监视、互相牵制,这分明是一石二鸟的帝王心术——“以藩王制节镇,以节镇窥藩王”。
他不由得又想起月初自己那封例行公事的奏章递至京城后,皇帝竟亲自朱批回复。在批阅的末尾,陛下似若无意地说起,五弟过于固守,性情孤介,禁绝人欲,长此以往,恐非养生之道。怕他远在洛城枯耗了自己,于健康无益云云。
看来,自己的皇城密线探来的“龙根”传闻,并非纯属捕风捉影。皇帝恐怕是要给自己递上他萧藩王的一条薄弱把柄……亦或,是要借自己之力,削藩王之势!
无论哪一种,皇帝都已经为他指明了方向。天威难测,圣意已露。
站队,从来就不需要犹豫。
酒过三巡,那老侯爷赵阔频频举杯,将席间气氛造得颇为热络。
“王爷,老夫再敬您一杯!恭贺王爷新婚之喜!王妃出身清高、雅秀端方,与王爷实乃天作之合啊!”他呵呵一笑,话锋随即一转,带着几分武人的粗豪与暧昧,“不瞒王爷,自您去年就藩洛城,这满洛城的贵女,哪个不为之倾倒?王爷您这般人中龙凤,风采卓然,也难怪她们魂牵梦萦。哈哈哈!”
他见那年轻王爷只是唇角微勾,并无愠色,便压低嗓音,语气间似更“推心置腹”了些:
“说来,这男子汉大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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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建功立业固然重要,但这红袖添香、闺房之乐,亦是人生一大快事,最能滋润心性。王爷您先前未大婚,有些乐趣,老夫也不便与您多言。如今您已成家,不瞒您说,这洛城内外,值得一去之处可就多啦,真正的人间滋味,还需多加领略啊哈哈哈……”
萧彻静静听着,手中白玉酒杯轻轻转动。
他与镇北侯赵阔数度交往,先前赵阔曾有意将自己女儿往他跟前凑送,后头估计也想明白了,京中皇帝怎可能让他二人凑做一堆,便渐渐冷下了那层意思。
此刻赵阔先说贵女,又论闺房之乐,句句不离女色,想来京城里那位的“关切”已到了他这处。
萧彻面上不动声色,却隐隐然露出一丝天潢贵胄的疏懒与傲然,淡淡应道:
“侯爷美意,本王心领。只是这寻常风月,怕是难动我心。眼下洛城漕案方定,千头万绪,倒是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滋味’,更值得费些心思。”
赵阔一听,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一派粗犷豪放,好似根本听不出这萧藩王言语间的轻蔑,丝毫体会不到他正以其皇室子弟的尊贵身份,在二人之间划了一道界线:
“哈哈……诶,王爷,不寻常不寻常!那些个寻常风月,自然入不得王爷的眼,定要极为不寻常的才成……就便王爷是京里过来的,早见多了花花世界、人间仙境,却也未必见过……咱们洛城这边的好板眼!”
又拍着胸脯说道:“王爷勤于政务,实乃洛城之福!老臣在洛城经营多年,于这北疆军政庶务,也算有些心得,必然倾尽所有与王爷做到……珠联璧合,文武相济,好让陛下在京中高枕无忧!”
当下却也不必多言,只见席间不知何时已清开了一片歌舞池,丝竹管弦之声如水银泻地,幽幽响起。
数名身着轻绡薄纱的舞姬翩然而至,云鬓花颜,步履轻盈如踏云端。她们随乐声摇曳,水袖甩动间,暗香浮动,眼波流转处,媚意横生。
一名歌姬怀抱琵琶,自屏风后缓步走出。她开口便是清越婉转、缠绵悱恻的江南情曲。字字句句,皆酥软入骨,与舞姬那曼妙舞姿交织一处,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靡艳画卷。
灯影渐变,明灭暗闪之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泠泠轻响,身侧那位赵阔侯爷笑说了一声:“王爷恕罪则个,老夫可要上去那仙境中了哈哈……”
萧彻眼神微变,实实地惊在当处……
洛城这边的“好板眼”,确乎是他这位京城来的王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只见两名舞姬竟如飞天神女一般,从头顶缓缓降落,身上纱罗环佩,如落英缤纷,长长地垂落下来,丝丝缕缕地覆住下方的赵阔。
那身材粗壮的赵阔毫不在意地朝两名舞姬伸出双手,被她二人一边一个,竟自提携而起,哈哈笑着,就此缓缓飞升而上,消失在那云檐之间,却如他方才所说——“去到仙境中了”。
待萧彻回过神来,转眼一看,更是悚然一惊……
眼前的数名舞姬,不知何时已除去身上绡衣,只余一层几如无物的轻纱,在幽然烛影之下,她们身上纤毫毕现,玉峰微颤,仍在翩然起舞。
15. 忘不掉就死
云水阁外,夜色已浓。
阁楼临水而建,飞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将光影投在结着薄冰的洛水河面上。
卫恒带领着侍卫队,静默地肃立于阁楼侧方的避风廊檐下。此处视野开阔,既能监视主道与河面动向,又不至于过于扎眼。
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与车轮碾地之声由远及近,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云水阁正门前稳稳停住。车帘掀开,一名少女利落地跳下车来。
正是镇北侯赵阔的幺女赵筠妍。
她身披一件火红的白狐裘斗篷,柳眉杏眼,容貌尚算娇俏,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蛮之气。
赵筠妍一下车便毫无顾忌,径直朝着云水阁那灯火通明的大门走去。
她刚踏上台阶,一道玄色身影便倏然无声地挡在了面前。
卫恒按刀而立,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微微颔首,冷然说道:“赵小姐,请留步。王爷正在宴饮,不见外客。”
赵筠妍抬眼一瞥,柳眉立时皱起,侧头朝另一侧廊檐下的卫队一点,那边立时奔来几名镇北侯府的亲兵。
赵筠妍大喇喇地开口说道:“卫家小子,别在本小姐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王爷在宴饮,不就是和我爹在宴饮么!我怎的是外客?”
她狠狠地白了卫恒一眼,见几名镇北侯府亲兵已在自己身前下跪,又道:“你到王爷那边历练这么些日子了,还是如此不懂规矩么?真真是个野小子!”头一扭,将肩膀朝卫恒腰间一顶,抬步便上了台阶。
卫恒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冷冷扭头看一眼赵筠妍的背影,不作声地迈步走回侍卫队伍里。
说起来,卫恒其实是赵筠妍同父异母的弟弟。
卫恒之母卫殊,乃是北疆一带颇有盛名的游侠之女。在一次边关骚乱中,被当时还是世子的赵阔所救,二人稀里糊涂地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游侠之家,皆是性情刚烈之人,卫殊怀孕后并不欲告诉赵阔,因她丝毫不屑进入侯府做妾,于是独自生下了卫恒,将一身武艺尽数传授给他,并教他兵法谋略之学。
卫氏病故后,年少的卫恒持母亲信物找到镇北侯府。赵阔见卫恒资质不凡,便将他认回。
初入侯府的卫恒,地位极其尴尬。因赵阔令他不得入宗谱,不得袭爵,甚至不能姓赵。他在府中的地位,甚至连个管家都不如。并一直遭受嫡母与嫡兄赵铭的欺辱打压。
卫恒难忍其辱,终于还是离开了镇北侯府,独自在外漂泊。而赵阔毫不追究家中悍妻与长子赵铭之责,只淡淡说了句“逆子便是逆子”,不再管卫恒死活。
萧藩王到洛城后,在洛城本地扩充侍卫队。卫恒抓住这个机会进了侍卫队,并凭借过人的武艺与军事谋略,迅速成长为了副统领。
赵筠妍快步上了台阶,一径沿了阁旁廊道往内走去。
这廊道临水而建,朱漆栏杆外便是夜色中幽暗沉寂的洛水。廊内悬着几盏绢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一路行去,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她靴子踩在木板上的轻微声响,和自己稍显急促的呼吸声。
前方主宴堂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更显此处空旷……与诡秘。
赵筠妍心中有些发毛。
她前几日便听闻父亲要在云水阁宴请萧藩王,曾费尽心思编了个理由,到父亲跟前软磨硬泡地请求参加宴请,哪怕参加一刻,能得去敬上一杯酒、说句祝福的言语也好。却被赵阔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甚而沉下脸来教训她一顿:
“胡闹!为父跟你说过多少次,那萧藩王与你无缘无分!如今人家明媒正娶,王妃都已过了门,你还在惦记什么?难不成我赵阔的嫡女,上赶着去给人做小伏低当侧妃不成?简直是胡闹!”
他见女儿咬着嘴唇,一脸不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趁早收了你这番心思!你母亲为你相看人家,你百般推脱,挑三拣四,如今都十九了!放眼整个洛城,哪家勋贵高门的姑娘像你这般年纪还待字闺中?再这般由着性子胡闹下去,我赵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赵阔当下再不与女儿多话,心想自己已经将话说得这般强硬甚至难听了,那大小姐该当收敛起那不该有的心思了。
哪知赵筠妍就如中邪了一般。她在萧彻结亲之前,天天盼望、幻想能与那丰神天颜的萧藩王走到一处。闺阁小姐本就无事,身边又跟了一群以她为核心的手帕交,整日里顺着她的心思,将她与那萧藩王说成一对。甚至如那些风月话本子里写的一般,将她与萧藩王编进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故事里,将她搞得五迷三道,心中牢牢地锁住了那番情思,仿佛自己早就成了萧藩王的心爱之人。
直到萧彻结亲,娶了林蔚作王妃,赵筠妍陡然梦碎,像是自己辛苦营造的一片天,就此崩塌碎裂了。她实在难以接受,哀哀痛哭数日,神思都有些不灵醒了。
这次,好不容易听说父亲要宴请萧藩王,她倏然惊醒,咬牙发誓,自己无论如何要借此机会再去见“心爱之人”一面。父亲同意要见;父亲不同意也要见!至于见了以后该当如何,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只被一股子冲上脑门的沸然气血怂恿着,就这般不管不顾地来了。
丝竹之声渐近,主宴堂的大门就在眼前。
赵筠妍心中突生惴惴之意,转念又想到那张夜夜都入了自己梦里的神颜俊面,实在想煞了他。那颗笃笃狂跳的心,仿佛都要蹦上脑门,掀了天灵盖飞出去……她疾喘了口气,终于伸手推开了那扇极沉极重的雕花木门。
随了那门慢慢打开,赵筠妍绯红的脸面上渐渐生出惑然之色。
只见偌大的主宴堂内,空空如也……不,也不能说是空空如也,因为侧边乐师台里,几名乐师仍在奏乐。他们见大门被人推开,俱是神色惶然地朝这边望过来,嘴上手上却不敢停下,丝毫也不敢含糊地继续奏乐。
主宴堂中心的歌舞池里,边缘处散落了一些纱罗裙帜……
赵筠妍慢慢走到那歌舞池中央,被那不知从何方射来的靡靡之光迷了眼眸。再朝前走了几步,见前方两台主座,座前案上满是珍馐美味与鲜果佳肴,她想,那应是父亲和……他所坐的主座!
可是,他们此刻却是去了何处呢?
赵筠妍扭头朝乐师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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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人呢?”
那几名乐师只埋头奏乐,竟是连转脸看向她一眼,也不再有了。
赵筠妍呆立当地。过了半晌,几名乐师一曲奏毕,正要转而奏响另一曲时,她突然听见主宴堂往里深处的一扇门内,好似隐约有些女声……
赵筠妍微微一皱眉,心想那必是些歌舞姬,却为何不好好地在这堂内的歌舞池,竟要跑到那显是隐蔽的里间去呢?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那群莺莺燕燕纠缠扭结在萧藩王身边的模样……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又扭头看向地上散落的纱罗裙帜……怎的?她们竟已解了罗衫,在……他的面前?
她只觉得自己怒意渐生,抬脚就朝里侧那扇门快步走去。
那门,好似比外间那扇门更重更沉。
她一经推开那门,便莫名觉出一阵伴随着极度惊惶的窒息之气。
她一点也没看见,就蜷缩在门边的几名赤身舞姬,好似在瑟瑟发抖,又好似……一动不动!
因为她已经听见了……萧藩王的声音。
萧藩王……好似在喘息……
赵筠妍未曾听过萧藩王的喘息声,可是此刻她就是觉得,毫无疑问地觉得,那喘息声,正是来自萧藩王。
赵筠妍突然之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觉得那是自己在梦中听过的……他的喘息声。
她就那么颤抖着飞奔过去,伸手掀起那层厚厚的纱帐……
随即,她好似全身撞上了一面透明的玻璃墙一般,戛然停步。
她听见自己喉嗓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又仿佛她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分不清楚了,不知道那时分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总之,她跌跌撞撞地扭转头来,朝外就跑……就像见了世间最可怕的……鬼!
她头也不回地从那几名瘫倒在地的裸身舞姬身边跑过,仿佛她们根本就不存在……
她跑过那灯影靡艳的歌舞池,跑过那几名仍在机械奏乐的乐师,跑过那条长长的、寒气森然的廊道,一直跑到台阶处……
卫恒等王府侍卫早在赵筠妍跑出主宴堂大门时,便已飞奔过来。
随即镇北侯亲卫队的人也疾奔而上,却在跑到廊道处就被王府侍卫们死死拦住。
一时间,夜色笼罩之下的云水阁,剑拔弩张!两派侍卫亲兵便如上了战场,弃生面死地两相对峙。
赵筠妍自然不会知道,那晚的云水阁,最后到底是如何收的场。
她也绝不会有机会对任何人说出……她掀开那层厚厚的纱帐后,所看到的那一幕!
因为她的父亲赵阔,随后便截住了她所乘坐的那辆飞奔的马车,用沉渊一般带了杀气的眼神看着她,说:“今晚之事,你,必须忘掉!若忘不掉,为父……便只能……让你死!”
赵筠妍惊恐得几欲呕吐,被她的父亲死死掐住双肩,掐得那般痛,痛得令她已感受到了父亲要让自己去死的决心。
她狠命地点头,答应了父亲。
却浑身发抖地暗暗问自己:那样一幕,自己怎么……才能忘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