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 第1章 回国 常成宗独居纽约的第六个年头,他姑妈的女儿为了躲避婚约来美国投奔了他。 那一日,沈迎嘉在豪华的商场被偷了钱包,捏着电量不足四十的手机到处求救,也不知通过谁联系上了他。 ““trade center 右手边那个指示牌。”沈迎嘉发了定位以后又详细地给他描述了一遍自己的位置。 美国街头最爱用带白色剪头的蓝色指示牌,“the only one”的字样也写得十分醒目,她的位置并不难找。 过了一会儿,沈迎嘉先看到了常成宗的豪车,车顶微微显着菱形轮廓。她没刻意了解过,但生在这样的家庭,不需要别人提醒,心里自然横着模糊的概念。当时想的大抵是,她表哥这家境放在曼哈顿也得算是顶中顶了吧。又想多年不见,如今看到他会不会感到害怕,可惜来的只有他助理。 常成宗在她记忆中堂皇留存的,还是**年前见过时那份眉目凛然,戾气满满的样子。 没过多久这个表哥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没有寒暄,直截了当问她想住在哪个片区。 她说,“都可以,麻烦表哥了。” …… 车开了二十分钟,助理留了司机送沈迎嘉先去酒店安顿。 到酒店后她舒服地泡了澡,这一会儿的功夫,常成宗就帮她找回了丢失的钱包,由服务员和餐食一起送了进来。 -- 后来他听助理说,沈迎嘉搬到 Quay Tower 又住了十多日,每天漫无目地睡觉,看电影,偶尔出门购物吃饭。 助理的原话是,“沈小姐大约在美国没什么朋友,所以不爱社交。” 没有朋友吗?或许是吧。 以前在国内,他身边的女生都爱各种各样的party和下午茶,有聊不完的八卦,关系似乎也很好,至少表面看起来就像亲姐妹。只要有人提议出去玩,下面一定是这群女人先附和。 只有那个人,是真的娇懒,比他这个表妹更甚。 记得有一回约着露营,不知道她是被谁带过去的,居然在帐篷里睡了一个下午,他们外面的声色犬马似乎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不是她被饿醒出来找吃的,常成宗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帐篷里睡觉。 还记得很清楚,她走过来时头发有些乱,但非常浓密看起来很是柔软厚重。 皮肤很白,穿的是一件浅色T恤配了条黑色绸质的阔腿裤。 一眼望过去,这一堆女人里,谁不是超短裙低胸/装,恨不得将身上的本钱和盘托出。其实这样不合群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多少会让人觉得她在摆谱,以后难免还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排挤。 但她实在新鲜,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吸引走了注意力,问身边人,“这是谁?” “清荣啊,我哥今年结婚就是在她家饭店办的,还行吧。” 当时房地产行业盛极一时,周清荣父亲借此发家,几经辗转托人打通了京城的门路。 但他不解,如果真如游启明说的那样,这是难得能攀关系的机会,她不该谁的交道都不打。 -- 半个月以后沈迎嘉被未婚夫说服,估摸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很难再翻出什么天,夫家那边也给足了空间,让她自己决定回国的时间。 临走时,常成宗受了母亲嘱托,空出半天来送她。 这时的沈迎嘉才见到这个多存在于父辈闲谈中的表哥,只是她心灰意冷,漫无目的地看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致,似有若无地开口:“表哥,是你会怎么办?” “同你差不多吧。”抗争一回,接受现实。 沈迎嘉有些震惊,关于常成宗的流言蜚语实在太多,她也好奇这其中有没有一部分真实存在过。 坊间关于他的传闻还是早年间在世家子弟里吃的尤其开的他,再往后是他越过一众红粉知己,爱上了有夫之妇。 但她不敢把好奇问出口,只道,“表哥,你什么时候回国啊?爷爷他们总是念叨你。” 常成宗沉默地皱眉,然后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很多人“关心”他。这也不是空穴来风,毕竟在美国这几年,私人号码时不时也会收到些讯息。无非是打着关心他近况的由头露个脸熟,指望他某一日回国还记得自己这个“故交”。 如果是这样的结束语,常成宗也想不了太多,偏偏沈迎嘉没忍住,下车时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表哥,你回国看看吧,去年我听说清荣闹离婚,人都跑到机场了又被赵二哥带了回去,想来这些年大家也都有自己的苦衷。” 赵屿这人他了解,并不能算是周清荣的良人之选。 当初他反复地劝诫,挽留,甚至是哀求过。如今回过头来他该不该落井下石地说一句,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送别沈迎嘉后,走过一段车辆密集的快速通道转头拐进了曼哈顿的某条街区。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烟与打火机,点燃后狠狠吸一口,降了车窗偏头朝外面望去。 还能清晰地看见楼宇的伏线和隐没于高楼大厦之后灰蓝浅橙的云影。纽约是繁华的城市,昼夜交替之际已是灯火葳蕤,弥漫浮浪好似夜光海。 -- 好巧的是,隔了几天他莫名接到一通国内打来的电话,接通后那边也无人说话,沉默数十秒钟又匆匆挂断。 他莫名想要一探究竟,连忙播回去,却始终无人接听。无尽的慌乱接踵而至,然后在这慌乱中神经紧绷的他居然浅浅睡了过去。 便梦到周清荣了,在赵屿的新婚别墅里,他遣散了保卫,悄悄爬上二楼阳台。隔了玻璃门只能隐约看到她裹着厚厚的被子,惨白一张小脸,似乎蹙着眉头,睡得并不安心。 那时他实在年轻,这样一幕已让他痛到无法呼吸。当时认为一辈子,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 后半夜他惊醒过来,在枕头上翻来覆去,也不晓得原因,只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认定了自己再难入眠,常成宗起身去阳台抽烟,此时天空荡起满天的风,这么夜了,她有没有偶尔地想起过自己呢? 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绵延不绝,昏黄光影里头,雨水正绵密地落下,整个纽约像是哭泣般笼罩着悲绝。 浓烈的情绪冲上胸腔,他的双手开始颤抖。 常成宗深知自己已经无心准备几天后的会议,他摁了摁颤抖的左手,终于做出决定,拿了手机给助理打电话。 深更半夜,那边也不敢有情绪,仍然公式化地问道:“常总,有什么安排?” “我要回国。“顿一顿他又说,“不必等航线批准了,帮我订最快的航班。” -- 隔天,常成宗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见舷窗外垒垒云海,他忽然清醒,原来自己走了那么久,那么远,如今还是要回到那里。 妆容精致的空姐走了过来,蹲在他腿边常柔地问:“先生,您需要毛毯吗?” 听到娇柔的声音,他垂下眼来打量她,很年轻漂亮,但美得太过刻意,是他二十五六岁时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女人。 …… 他与周清荣初见时的那场露营趴,到了尾声时大家起哄着抽签组队。 周清荣才表现出情绪,不理解地问身边的朋友:“我自己搭的帐篷,为什么要跟别人一起睡?” 有人听到她的话,露出不屑地笑,觉得十分扫兴。 身旁人推了推她,附在清荣耳边,看唇语说的是:别坏了姐妹的好事。 常成宗看在眼里,还是默许了大家的游戏。英雄救美他不会,但乘人之危是可以的,所以他拿了周清荣那顶帐篷的号码。 等到两人疏离地呆在一起,年轻男女的暧昧游戏他有一点兴趣,而她懵懂无知。 她犹豫着抬头看他一眼,也是弱弱地问了同样的话:“你要毯子吗?” 他起初是想和她聊聊天,这样的人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正欲开口时,周清荣又说:“白天睡得太多,我出去透透气。”似乎怕他不高兴又补充道:“我在帐篷外面守着,您安心睡。” 在他面前还把自己当盘菜的人少有,强扭的瓜不甜,他也觉得没了兴致。 后来他还一度觉得,周清荣这么端着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直到那回以后,常成宗再也没有在这些人组的局里见过她。才隐约有些惊异地想: 这个女孩,原是有些特别的。 也是好奇,他隐晦地让人邀约过几次,知道他花名在外,周清荣连拒绝的理由都在替他着想:“常先生不喜我,我就不去扰他清净了。” 结合当初她在帐篷外面坐了一夜的事,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常成宗另一个名字叫常瀛久,从小到大熟识的人里头都唤他“久哥”,叫多了就变成了“九哥”。 每每聚会,一群狐朋狗友也是“九哥,九哥”地叫,陪在他身边的女人被恭维时也是说她们:魅力无限,能得九哥青睐。 毕竟他看不上的人,硬规矩下也不会给点面儿,逢场作戏更是不会,比如后来在聚会上被赶出去的周清荣。 -- 空姐的纤纤玉手抚上常成宗的腿,把他拉回现实。 同样的话,有人是为了相遇,有人是为了划清关系。 他不着痕迹地把腿挪开,扬着下巴:“不需要,谢谢。” 第2章 再遇 回国时仓促,算是这些年做过的很冲动且不计后果的决定。但真到了北京,下一步除了生意上的事儿,其他的连过问都有些难以启齿。 拖到了年后,在沈迎嘉的订婚宴上常成宗才算真正意义上再一次见到周清荣。 到了宴会的后半场,太太们聚在一起聊着女性话题,大多的谈话内容还是离不开自家生意。 比如,何家在新加坡新办的洲际酒店开业了,游达康负责的航空公司准备业务拓展,再往后自然而然又聊回主人公沈迎嘉。 “迎嘉,你去美国玩儿住的哪呀?”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好奇把话题引到沈迎嘉身上。 沈迎嘉没多想也只是如实答到:“酒店住了一段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寄住在我表哥的公寓。” 游太太脸上挂着和煦笑容:“我记得瀛久读书那会儿在曼哈顿有一套豪宅,那会儿启明特别爱去找他,我家这小儿子呀永远觉得别人家的东西好,就爱黏着他瀛久哥哥。” 常夫人优雅地放下茶盏,面上挂着浅笑,好和气地说:“他们从小就要好,还有阿屿,他们真是跟亲兄弟一样。” 也不知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黄太太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打圆场,“对呀对呀,如今瀛久回来了,以后互相照应着几十年感情在那呢,永远是好兄弟。” 沈迎嘉笑一笑,算是敷衍过去。 常成宗房产众多,她们不这样聊,周清荣恐怕也想不到沈迎嘉会住在哪里。她以前去过游太太口中的豪宅,那应该是曼哈顿有名的顶层公寓,在落地窗前一眼望去尽是纽约港的壮阔和美国西海岸的畅意。 那一年常成宗度过 gap year 前往美国读研,他母亲在曼哈顿给他买下了价值数千万美金的豪宅。 后来游启明听说了这事,就央着常成宗带他办聚会。说是庆祝他乔迁之喜,其实不过是想带女朋友来见见所谓的豪宅。问了好几次,通通被拒绝,大约是实在不耐烦,某一天常成宗就改口说:“你想去也行,把周清荣叫上。” “九哥,叫她干嘛,你不是不乐意和她玩吗?”游启明倒不是好奇,只是单纯地害怕麻烦,毕竟他和周清荣只能算有过几面之缘。 “谁说我不乐意了?”常成宗戏谑地反问。 “那个…”游启明想了想,不敢再提那回他在宴会发火的事儿,声音倒是越来越小:“都这样说的啊。” “我要是跟一个小女生结下梁子,以后我在圈子里怎么混?” “哪敢啊……”游启明不知再说些啥,大家心里门清儿谁敢做他常成宗的主啊,所以他更想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游启明一早就给身边一群妹子夸下海口要带她们去曼哈顿的豪宅过万圣节,他自然不想食言,不过是给周清荣下个帖,他自有办法。 后来周清荣真的被游启明给忽悠了过去,年代久远想起来也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空旷落地窗视野极好,很多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聚在一起欣喜地拍照,还有几个公子哥陪着常成宗在远处打牌。 过了好久,常成宗起身走过来,视线游走一圈对着这堆女人说:“sorry,ladies. 没有准备下午茶,这会儿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这邀请实在性感,雀跃的女孩儿们突然静下来,半秒后又吵得不可开交,一股脑全围了过去,说要陪他一起。 周清荣错愕地站起,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上去,常成宗已经被簇拥着消失在去红酒室的拐角。 她手足无措站着,刚刚还吵闹不休的客厅一下没了声,房子太大显得有些空寂。 忽而常成宗又绕了回来,吵闹声跟着他的脚步渐渐回拢,他手插在裤兜里懒懒站着,迎着阳光能看到他抿起唇来柔和的微笑,他问:“你要一起来吗?” 他状似无意一句话,实在松弛,也实在周到。 -- 这场订婚宴太太们聊天实在起劲,也没管住几个不大的孩子追逐跑闹,接二连三从红酒柜旁的花架穿梭嬉戏。身体稍大一圈那个男孩儿,第三趟跑过来时正正撞在了玻璃花架上,一盆盆花束接二连三倒下撞击着红酒柜。 坐在角落的周清荣慌乱起身,没来得及躲避摇摇欲坠的花架。 无心社交的常成宗刚好看到这一幕,千钧一发之际,冲了过去将她带到自己怀里。 他一身炙热,拥得实在紧,周清荣险些喘不过气来。 待众人反应回神将他们团团围住,他的白衬衣被染满污渍,也慢慢渗出鲜血。 周清荣听到他浅淡的声音:“清荣,你还好吧?” 也不知道他问的是过去八年,还是刚刚那几十秒钟。 她来不及开口叙旧,常夫人焦急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周清荣从他怀里拉出来,亲切唤他小名:“瀛久,忍一忍,医生马上就到。” 赵屿急冲冲过来,拨开人群,把低着头愣神的周清荣揽进怀里,他甚至因紧张扶住她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又四下看了看确认她没事儿才放下心来哄她:“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场面上,赵屿得替周清荣和常夫人道别:“庄阿姨,我先带清荣走了。”常夫人点头后,他才示意助理去叫司机。 说来讽刺,长辈口中情同手足的兄弟,多年不见最终连拿出点头之交的体面都困难,碍于长辈与家族的制衡,也只剩冷漠敷衍。 -- 常成宗被人搀扶着离开,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他死死盯住周清荣离开的方向,一群人诚惶诚恐围在他身旁,也不敢揣度他那意味不明的神色。 其实他回国之初尝试着找过周清荣很多回,最开始的接风宴,游启明把酒楼名单递到他面前问想办在哪里,他也是指了她们家的产业。 游启明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觉得好蹊跷,追问下才知道,原来她父亲两年前去世了。 这几年周家的生意实在萧条,即便有和赵屿的这段婚姻维持着,她也彻底沦为了圈子里的边缘人物。用游启明的话说就是,哪天赵屿看她碍眼把人送到某个岛上关十天半个月的,也未必有人能发现得了。 赵屿多大的能耐啊,京城做生意的人敢不看他老婆的面子,是他不愿意还是她不想呢? 当时在他心中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这一刻看到两人夫妻和睦,常成宗自虐般地安慰着自己,如果这是她想要的,自己愿意帮她永远维持住这一切吗? -- 游启明给他办接风宴那天很多人都带着女伴,一群人玩下来,这几年间不少都成家立业了。这样的场合,带家属是该有的礼数,他原本也是想着能够见上周清荣一面。 但那晚,赵屿一个人姗姗来迟,在一群罚酒的起哄声中把礼物推至他面前,笑说:“哥,好久不见,谢谢你回国第一件事儿就是来照顾清荣家的生意。”又环视一周拿起酒杯改口:“今天,大家畅快玩,全场免费。” 他把烟摁灭反问:“所以,现在清荣家的事儿都是你来做主了?” “哦,我老婆都听我的。” 赵屿这话说出来纯粹是挑衅,但常成宗还没来得及发火,游达康人精似地过来打了圆场把两人给安抚住。 喝了两圈后,场子热起来,有人给赵屿递烟,他摆了摆手说:“不抽。” 几年前他去过一趟匈牙利,那时赵屿也说戒烟,常成宗挺吃惊的,当初视烟酒如命的纨绔子弟居然能把自己最爱的雪茄给戒了,实在是让人有些意外。 好像是合作谈成后回美国的前一晚,在多瑙河畔碰到的他。那么多事情以后,异乡遇故知,常成宗依然是兴奋的。 他低头点了烟,又将烟卷递到赵屿面前。 赵屿白衬衫的衣角被傍晚的风吹起来,笑着拒绝他:“戒了。” 他皱着眉,深深一口将烟吸进肺里,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时候戒的,赵屿已经解释道:“我太太,闻不得烟味。”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恍然想起曾经与周清荣在曼哈顿那段时光,人生中非常急促短暂的一截插曲。 他被家里吵得烦了,一时也找不准方向就习惯性摸出烟来,周清荣是一点受不了烟味的,抬手去阻止,他顺势把她那纤细白嫩的小手握住,低头问她:“这么爱管,要不要做我老婆?” “我不答应,你也别想抽。”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那我做你老婆?” “就会胡说八道。” “走,出去吃饭。”他把火柴一并扔在吧台,巧妙地转移话题。 …… 离开匈牙利以后他的失眠症状更加严重,再往后就只能靠药物入睡。 常夫人安排的医生看得很紧,但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心理医生把他的情况汇报给国内,也说他脸上偶尔会有些笑容,神色里慢慢地透出些期待,半年内应该能够出院。 直到某一天,他将攒了三个月的药和半瓶酒一起吞入腹中。 后来被送到瑞士疗养院,他守着点微弱的可能性等她,那时常家把消息封锁得很死,他自杀的事传到国内也只有赵家知情。 那个时候赵家连着每天派了人过来,细无巨细到连一日三餐也都做了一份送来。 但常成宗从未听到周清荣的讯息,就跟这一次沈迎嘉订婚宴上的事故一样,明明是救她伤的,于情于理她都该来看看自己,偏偏她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 -- 再一次听到她的讯息已经是出院后游达康组的饭局上,当时谈到某人女伴:言嘉厉害了,女朋友北大毕业,在电视台上班,是个大学霸。 沈言嘉听到这样的言论,有些诚惶诚恐:“咱们也别说这些虚的,现在混个学历多容易啊。” 这点常成宗倒是认可的,毕竟他没有费任何力气就读到了公认中最难进的名校,玩了几年又顺理成章地去藤校读商学院。履历拿出来出色漂亮,有时候想想也不过是家世使然,要说到认真读书,他身边应该是只有周清荣了。 继而又有人打趣道:“现在就爱搞这些噱头,什么高学历,海归,体面工作,也就相亲场上有点谈资罢了。你们这些人呀,害我背着二世祖的名号挨骂。”那人回头对沈言嘉说:“你想过娶她吗?” 这话有些刺耳,沈言嘉避开了他的提问:“我妈喜欢这样的媳妇儿。” 那人许是喝多了,唠唠叨叨,最后一句话是:“你瞧周清荣嫁给赵屿后,学校都不需要去了。” 这人是游达康的小舅子,这几年攀着这层关系应该也没少口无遮拦,但今天常成宗在场,谈的还是赵屿,实在是太不计后果了。 游达康气地把手机重重搁在饭桌上,对他身旁的人说:“帮他打电话叫他老婆来接,喝多了胡言乱语,以后别说这人跟我有关系。” 语罢,他转头给常成宗斟酒道歉“九哥,你别放心上。” 游达康要是知道这小舅子能捅出这么大娄子,不论家里那位怎么吹枕边风也是不会让他来的。这时游达康心里有气有怨,更多的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常成宗迁怒自己。 …… 周遭静下来,大约是游达康火气太大,也有可能是周清荣这个人实在敏感。因为常成宗的缘故,私下里大家又特别爱谈。但区别是,这一次当事人在场,又刚好一个没有眼力见的人把他们惯聊的话题聊了出来。 得了指令的人想去打电话把人叫走,常成宗这时才有动作,挥了挥手让他走开,对着游达康小舅子说:“你刚刚说,周清荣大学没有读完?” 这时,就真没人敢应他了。 她多爱读书一个人啊,埋头苦读那么多年最后终于从几十万人里头考到北京。 如今一看,她的事业,她的家业,似乎都一塌糊涂,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 一群世家子弟私下也没少胡言乱语,常成宗离开太久,算是真的和他们生疏了。偏偏有些话入耳实在难听,他尚且维持着平日的冷静,但不论如何也做不到点到为止的客气。 他起身离开,“砰”一声房门合上,周遭复又沉静下来,四下里只剩凉薄的寒气。 -- 很多事情调查起来不难,甚至于很多答案是不需要追问就能得到的。 像赵屿这样爱新鲜的男人,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怎么可能不会腻呢?恩爱不过是做给周围人看的罢了。 读书那会儿他的女朋友多到能成立一家娱乐公司。因为女人太多,为了处理好这些人,每个月结给她们的花销也得走名下公司的账户,像发工资一样由财务打到她们卡上。 游家两兄弟特别爱用这事儿调侃他,说赵屿是当代活皇帝,扯上过关系的女人能把碧桂园住满。 那会儿赵屿最为排斥正式化的恋爱,也说过是不婚主义,偏偏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宣布结婚了,在他们一群人里面还真算得上英年早婚。 两人领证以后他真的遣散了那些女人,那时常成宗还不明白怎么就突然收心了。 他也向周清荣求证过,是不是真的喜欢赵屿,是不是心意已决? 记得当时他好不容易在学校把周清荣堵到,他态度强硬地把人拉上车,也不顾她反抗死死将她压在身下。 等到两人情绪缓和下来,他近乎哀求地说:“清荣,你告诉我,是不是在怪我,想要以此惩罚我?”他抱着她,不停道歉:“清荣,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别这样折磨我了。” 周清荣平静地摇头,好清冷地看他:“常成宗,事已至此,别做得这么难看。” 即便如此,不可避免地后来闹得更是惊动了警局,他也不肯放手,还当着父辈们的面放狠话,说要跟赵家势不两立。 那时他才知道周家一路走来离不开赵屿的推波助澜,那些渊源太深,她的顾忌也太多。 那么这些年,她得到想要的了吗? 立在城里头的傀儡公司,死去的父亲,未完成的学业,融不进的富人圈子,如果再做选择她又会怎么选呢? …… 常成宗突觉惶惑,豁然停下脚步,举目看去是临窗绵延的街景,高楼大厦此起彼伏,是不眠不休的人群车流。 山河永在,北京城过去了快十年,他失去的只有身边那个人。 第3章 刻意 常成宗的母亲姓庄,名华莹。是个极其漂亮聪明的人,也是为数不多下海经商后,还能带着巨额财富回国的女商人。 她身后有着无可挑剔的家庭背景,后来又高嫁至北京,已经是实实在在掌握决策权的女性。常成宗出生以后她才权力下放,退回幕后做了真正的京城富太太。 有这样辉煌过往的人其实非常具体,况且还是个女人,所以但凡有人了解一点财经政治也是听过她大名的。 周清荣第一次见她真人才二十出头,庄华莹那说一不二的气场几乎让她抬不起头来。她唯唯诺诺听着,最后泪水在眼眶打转,却是硬忍着等人离开才趴在桌上痛哭。 眼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庄华莹刚离开,赵屿就跟着进来,好言好语地劝她:“清荣,人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 她和常成宗的故事就如此被画上了句号。 -- 常成宗回国后不久,庄华莹亲自去了一趟赵家。等到佣人离开,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开口:“清荣,我就这一个儿子,如今他不能再出差错了。” 周清荣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自问这些年来是很守规矩的。 “你不会跟他再有联系的吧?毕竟你也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庄华莹这一问自知不体面,但端着的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听到这周清荣觉得有些好笑,看住她极真诚地说:“常夫人,您多虑了,六年前我们就没有联系了。”她顿一顿又说:“况且我很难和赵屿离婚的,这一点,想必你们几年前就达成了共识。” 庄华莹哑然失笑,六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优雅极了,常成宗身上那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大约也是遗传了她。 怎么说呢,就是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儿,她的目的达到就行。 常夫人走后又过了会儿,赵屿才回来。找了一圈,最后在花房阳台看到她,这几天她睡眠不太好,背影也清瘦了些,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看着没啥精神。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周清荣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闭目养神。 赵屿轻悄悄地走过去,伸手去摸她的脸,周清荣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被他钳制着,一张小脸实在消瘦,几乎陷在了他宽大的掌心里头。 见她没什么反应,赵屿收紧了力道,她被迫仰起下巴侧头看他,那眼神实在冷淡,无欲无求,狠狠刺痛了他。 他逃避似地俯下身去吻她,这些年周清荣学乖了,也不抗拒就闭了眼默默忍受着。这幅样子还是讨好到了赵屿,他意犹未尽地又舔了舔她的唇,然后将人一把抱起往卧室里走。 “外面风大,我陪你进去。”话是这样说,人却是被他放到床上,他也跟着压上来。周清荣才有反应,拼了命地推他,奈何力气实在是小,最后衣衫不整地,绝望地平躺着去看天花板。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赵屿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了?” “我不能拒绝吗?” 赵屿一愣,凝着目光探究地看她。 “好,那我陪你吃饭。”赵屿服了软,主动来给她穿衣服,纽扣一颗颗扣上,见她脸上神色松缓些,又把人紧紧抱了一下。 他躬着身子抵着周清荣额头,耐着性子开口:“等闲下来我们出去散散心吧,你瞧这一天天关在家里,人都瘦成啥样了?”说完又去捏了捏她的细腰,爱不释手地朝她肩上咬了一口。 周清荣掀眸望向他,这样一眼隔了许多人和事,想到不久之前,他也是这样禁锢着她,举了手机给常成宗打电话。 赵屿说:“周清荣,瀛久是我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兄弟,我也没那么见外,你要是想他了,我来帮你打过去。” 他气呵呵地开了免提,任由那边常成宗的声音传过来,有些疲倦,有些急切。 顷刻间也有许多情绪涌上心头,她摇头,什么也不说。 电话挂断,赵屿也是这样压迫感十足地看着她,话语冰冷:“你大可以开口叙旧,他知道是你也许会念及旧情拉你一把呢?” 她眼里绪着泪水,似落未落,良久吐出一口气:“赵屿,何必呢?” 周清荣,人如其名,是个很冷淡的美人,她很少会有这样急切的时候。 赵屿凝望着她,被她的神情给吓住了,顿了片刻才回过神说:“你以为呢?周清荣。” 她面孔难得染上七情六欲,嘲笑道:“不值得,为了今天,你布了那样大的局。” 他一愣,惊觉自己能被掀起如此大的情绪反应,忽而惶恐起来。 他自问这些年是清醒明白的,也清楚地知道不可耽于情爱。可刚才他还是不管不顾,为了置气,做出这么幼稚的事。 他看住她,却在心里审视自己。 室内昏暗不堪,争吵过后只剩一片沉寂。 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冷清如开在冰天雪地里的艳花,自高地阔中寻来,圈养在温室中看看也罢,偏偏他入了迷非要伸手去触碰。 -- 赵屿不算是彻底的纨绔,他做投资的眼光在行业内颇负盛名。当时榕城还是落后的小城市,他看准时间提前去布局,接待他的就是周清荣的父亲。 饭局最后周朗逸放在饭桌上的电话震动起来,也许是怕扫兴他眼疾手快地给摁灭了。 赵屿随意一眼,看到来电显示备注的是闺女,就笑一笑说:“周董,没多大事儿,接吧。” 周朗逸赔了笑,出去接了电话,可见这个女儿很重要。 一顿饭下来,他已打定了主意。 榕城是个好地方,发展空间大,潜力无限,但周朗逸差了些意思。 这生意说来稳赚不赔,周朗逸已经提前把消息放了出去,如果谈不成,后果自然不会是少一笔投资那么简单。 国家那会儿大搞基建,但中国地大物博,上面没人引荐,资源到不了榕城也到不了周朗逸头上。一旦把融资失败的消息放出来,资金链一定会出问题,紧接着每个环节就都会有问题找上来。他杠杆高抬的地产公司,离宣告破产也不远了。 最后改变主意,倒不是赵屿同情心泛滥。纯粹是他和几个合伙人吃饭时,有个当地的负责人,还没接到内部消息,正想打听他和周朗逸的合作后续。 正好有人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要给介绍漂亮姑娘认识,赵屿兴致不大随口回了句:好看就行。 那人就聊到周家,说:“周董的女儿,成绩好,长得漂亮,周家以后多少得指望她。”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身边人爱给他引荐这些女人,那些容貌出色的女孩们也都把他当成阶级跨越的跳板,转头一想这情爱谎言里头都是各取所需的算计。 他哪里听得进这些已经起了茧子的话,即便是李书记口中的美人,他也并不好奇。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话可靠,李书记掏出手机给他翻了照片递过来,说:“赵总,你看这就是她女儿。” 周朗逸最近的一条朋友圈,发的是穿着常服,弹琵琶的周清荣。 看是家里的琴房,随手一拍,配文: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赵屿只用余光微微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酒杯跟赵书记碰了碰。 回去的车上,他难得感到有些醉意,开启了重来没有用过的微信功能,进去翻了翻周朗逸的朋友圈。 -- 有时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均由这些机缘来支配。 又或者说,这就是周清荣的命,赵屿是她逃不过去的劫。 -- 那年赵屿二十五岁生日,生日宴办在了榕城饭店,京城的世交们提前几天过来陪着他玩。 周清荣跟在父亲身后,从黑压压一片漂亮女孩儿里头走出来,仍是未褪去高中生稚嫩的模样。 周朗逸原本想带刚刚成年的女儿见见大场面,他知道会有很多京城过来的同龄人,自认为以后生意做大了,也得女儿站出来独当一面,所以提前交些朋友也好。 可惜没呆多久,周朗逸公司出了点问题,接完电话正想找机会跟赵屿道歉,他是准备带周清荣一起走的。 可惜赵屿那边儿聊地尽兴,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赵屿善解人意地替他开了口:“周董,你有事可以先走,我让司机送清容回去。” 周清荣知道他有急事,也安抚道:“爸爸,你先去忙吧。” 把周清荣嘱托给赵屿他没什么不放心的,毕竟那样身份的人,哪里屑于针对他们这些小角色。 赵屿对周清荣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个月前那场饭局的谈话上,后来听说她还是个高中生,就把这人完完全全给抛在了脑后。 那一刻的情绪是有的,但不是为了他自己。 这会儿再看她,实在比照片好看太多,赵屿招了招手让周清荣过来,他问:“喝不喝酒。” 周清荣摇头,那双灵动的眼睛是真澄澈:“我不会喝。” “以后总要会的,尝尝这个,罗曼尼帝康。” 不容拒绝得,她被灌了人生的第一口酒,她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眼睛似乎也被蒙上一层薄雾。 那时赵屿想,周朗逸带她过来是对的,就这样小家子气,以后恐怕是很难站在北京城的生意场上。 赵屿又问她:“会唱歌吗?”见周清荣摇头,他笑着问:“弹琴呢?” 周清荣正想说不会,场上已经有人起哄,“清容,她可厉害啦。” 后来赶鸭子上架,有人给她找了一把琵琶。 起初还有些喧闹,等琴声响起就彻底静了下来,赵屿已经忘记她是否弹了一首曲子亦或只轻轻抚了抚琴。 多年后只记得,那一晚他二十五岁生日,正是人生志得意满的时候。 记得周清荣有些疲惫与茫然的面孔,收梢时,她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他。 那一眼婉转,余光里还浸洇着水汽,赵屿始终坚持,她也是心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