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此夜》 第1章 第 1 章 1 “好。我替妹妹进宫。”对着一屋子虚伪面孔,我藏起眼底冷笑,“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便知道我这侄女明事理。”四叔长舒一口气。 “这便对了。”祖母说,“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能去到宫里,是天底下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的。” “别嫌伯母说话难听,你在乡下养了这么些年,如今哪家好门第的公子敢求娶?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归宿,是我都要去庙里烧高香的。”大伯母跟着道。 “钱财,首饰,还是什么丫鬟小厮?你说便是。”三叔道。 “若你是要你娘……”父亲却皱起眉,语气深沉。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以为我想借此机会让我娘入祠堂,而他终究是不愿。 我没见过我娘,养我长大的林婶告诉我,我娘是父亲行军途中认识的女子,还未来得及娶进门,便因生我而难产死了。 想必他认为我最大的心愿应就是让我娘入江家祠堂了吧。 我只觉得可笑,这侯府我从未稀罕,我娘更不愿沾染分毫。 于是我冷声打断:“入宫带的东西,我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这府里这么多东西,不论我看上了什么,通通都要给我。” 父亲的神情终于完全松弛下来。屋里最后一丝紧张的气氛也荡然无存。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我起初拒绝入宫只是因为一时的头脑不清醒,是他们的“好言相劝”才让我幡然醒悟。 而我又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好容易被接回了府,很快便被侯府那些金银细软、华美陈设迷花了眼,开始借机讨要起好处来了。 2 我名江雪吟,年十七,定远侯江仲青之女。 江家先祖早年随太祖征战天下,有从龙之功,家中世代从军,保家卫国。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将门之后。可惜,我是个自小养在乡下庄子里的私生女,这侯府的荣光,和我半点没有关系。 江家统领驻北军,常年驻守大靖的北方边境,年关时回京述职。我自出生便未回过侯府,江家从不过问于我,仿佛家里没我这号人。十日前,侯府却突然派了人来,将我接回去过年。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此,在他们提出想让我代替妹妹进宫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入宫若是件好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当今圣上萧明渊去岁登基,今年刚满十一岁。朝中大小事均由摄政王、太后和四位辅政大臣把持,小皇帝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这三派中权势最大的当属先帝遗诏亲封的摄政王,萧景珩。此人有嚣张跋扈的恶名,传闻他办事向来雷霆手段,说一不二,又和江家素来不和,先帝时便常因政见不同在朝堂上争吵。 所以摄政王绝不会让进宫的江家女好过。 而要江家嫡女入宫实际是太后之意。准确地说,是江家和太后博弈的结果。 江家先祖列开国十大功臣之首,百年来荣宠不衰,却渐生不臣之心,但大靖还有安南军、定西军和各地守备军相互制衡,因而一直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太后是先王皇后,其子肃王本是太子,却因通敌之事败露被诛杀。她距权力巅峰仅一步之遥,心有不甘。如今她虽垂帘听政却受多方掣肘,想进一步揽权,手中必得有兵。 二者在先帝朝时便开始合作,如今太后夺权步伐越发急迫,为进一步绑定江家,便想要将我那位全家掌上明珠的妹妹放在眼皮子底下当人质,但江家不愿受制于人,于是便在送女入宫一事上动起手脚。 因此,江家女若入宫,少不了要受一番磋磨。 3 我的妹妹,江雪吟,江仲青次女、侯府嫡女,今年十六岁。 是的,江雪吟是我妹妹的名字。现在我要替她嫁进宫,为不露破绽,全府上下都用以此来称呼我。 我出生时父亲不曾起名,此番被接回侯府,他、侯府上下没有任何人问过我叫什么。 在他们眼中,我连个物件都不如。 江雪吟自小在沙场长大,擅纵马奔驰、拉弓射箭,甚至比家中那几个哥哥还出色几分,江家人对此颇为自豪。 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会甘心屈居深宫? 江家又怎舍得将她送入宫中? 可惜,江家嫡女入宫是太后的意思,用的是皇帝的口吻,摄政王亲自盖的玉玺,江家若不想担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将人交出去。 于是,便想起了我。 4 虽在前几日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我也只是在带进宫的东西里加了些钱财。 侯府不缺钱,所以他们答应得十分痛快,但背地的嘲笑可不少——光是明目张胆在我面前嚼舌根的小厮丫鬟便有一大把,但说的无非是些“乡下来的穷酸丫头,居然不知到了宫里钱财都用不上”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当然,也有心善的家仆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入府多年,自然知道我不过是个被家人推出来给侯府真正的小姐顶包的可怜虫,不过他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因为他们的主子——那些上位者,他们清楚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却依然要欺我瞒我,要让我以为这是他们给予我的天大的好处,要我感恩戴德、百依百顺。 但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这样的不公之事。 我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因为我本就是来复仇的。 我十四岁那年,师父将我的身世告诉了我。 当晚,我跪在母亲灵前,攥着她留给我的那块玉牌,发下重誓: 若此生江家不再同我发生关联,我便如您所愿,忘却仇恨,安度一生,但若江家主动招惹,那我必要为您复仇。 那玉牌中是她留给尚在襁褓中的我最后的嘱托:“愿我儿谢凝平安喜乐、安度一生。” 5 入宫后的半个月内,我被安排在一个偏远的宫殿学规矩,等到那些嬷嬷再也挑不出错的时候,太后的旨意终于传到这里:“让江家那姑娘和皇帝见见吧。” 于是我在嬷嬷的陪同下去了乾宁宫。 到了宫门外,嬷嬷便停下了,此处是皇帝的寝殿,非召不得入内,因而只有我可以进去。守门的小太监为我开了门。 前殿无人,后殿隐约传来说话声。我走过狭窄的穿堂,朝那声音传来处走去。 推开门的一瞬,一个带着愠怒的低沉嗓音喝问道:“谁?!滚出来!” 我又朝前走一步,这下双脚都已跨入屋内。 我缓缓抬头,进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坐客座,主座上坐着个身着明黄的孩子——显然是皇帝。 我低下头行了个礼:“臣女江雪吟,奉太后之命来拜见陛下。” 那人冷声道:“你就是江氏女?此处是御书房,后宫之人非皇帝亲召不得入内。现在,你可以滚了。” 不消猜,这便是传闻中那位嚣张跋扈的摄政王了。 太后既叫我去见皇帝,怎会不知摄政王在此?且“御书房非皇帝亲召不得入内”之类的规矩,教学时嬷嬷们提都没提。 看来,这便是她给江家嫡女准备的第一个下马威了。 但其实,摄政王和皇帝的议事声我早在宫门打开时便听得一清二楚,我若有心偷听,他们商议的任何内容都将不再是秘密。 但我就是故意闯了进去,因为我想犯错。 我入宫代表的是江家,能连累江家之事,我自然乐意做。 好容易有了这样同时得罪宫里两大人物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待摄政王呵斥完,我酝酿了个带着三分跋扈三分挑衅和四分愚蠢的笑,缓缓抬头,正欲说话—— “哐当!——” 小皇帝慌乱站起身,以至于衣袖扫到了桌上的茶杯。 我下意识朝他看去,却撞上了一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只见小皇帝盯着我,道:“……师父?” 6 我真是小皇帝的师父。 四年前,我十三岁,萧明渊七岁。 先帝病重,两皇子早年争斗,最终都被杀,只能从众多宗室子中另挑他人为太子。 消息传到王府时,萧明渊还不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得知他从此要认一个陌生人为母亲时,他不想接受。 于是他逃出了府,凭借几年前一点模糊的记忆,朝着京郊皇陵跑去。 他要去看他的母亲。 我就是在京郊河边发现他的。 那日我奉师命下山办事,返程时玩心大起,沿着河道边走边捡石子打水漂。正玩得起劲,忽瞥见岸边泥地上躺了个小孩。 萧明渊被蓝河拦住了去路,走了半天找不到渡口过河,累得晕了过去。 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一个人在此处躺着。 他很警惕,什么都不肯说。 但我一看他的衣着便知他定不是出自普通人家,而是哪家的小少爷。自小娇养的小少爷多半从未单独出过府,更别说来这种荒郊野外了。我吓唬他说这附近常有拍花子活动,如若看到他定要掳走卖到别处去。 我想让他害怕,早些回家。 他听了我这话,低头思索了一阵,告诉我:他要去京郊皇陵,若我认得路,便给他指一指,事后他定会来找我,予以重谢。 我瞧他这一副单纯的样子和即将暗下来的天色,道:“我带你去。” 7 于是一个小孩和一个半大小孩结伴去皇陵。 这一路可谓惊心动魄。 我的嘴好像开了光——我们在驿馆用饭时果真被拍花子盯上,被迷晕带走,关到一个偏僻院落里。 夜里我从昏迷中醒来,用师门的功夫挣脱开绑住手脚的绳子,又为萧明渊和屋里一同关着的三个孩子解开捆缚。 我大气,打晕了那三个功夫稀松的拍花子,喊来常驻在附近村子的同门处理剩下之事。这之后我和萧明渊再次赶赴皇陵。 因耽误了些时间,到达皇陵时已是黄昏时分。 这里早就被大批官兵包围。 我对萧明渊道:“等到夜里我带你进去。” 我们躲在后山树上。期间我出去查探了一次,离开前我叮嘱他千万紧紧抓住树干别乱动,回来后我看到他真的努力保持着和先前一样的姿势。我回想这一路他的表现,发觉他资质很好,遇危险沉着冷静,这是习武者应具备的良好品质。 “喂。你想不想习武?” “习武就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吗?” “那不一定。习武还要看个人资质,我师父说我是万里挑一的习武奇才,你嘛……可能是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但若勤加练习,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想学。”他道,“我能跟你学吗?” “真的想?”没想到他这么看好我,我顿时心花怒放,“那叫声师父来听听!” “师父。”他乖乖道。 “那我今日便教你第一课。”我抓住他的一只手,贴近我的脸,道,“呼吸。” “以这样的节奏来呼吸,能最大限度地节省体力,并隐藏自己的气息。一会儿我们潜入其中时,你便按照这个方法来呼吸。” “好。徒儿受教。” 8 夜幕降临,我携他飞身而下,落于地面。 他带着我在这结构复杂的皇陵内七拐八绕——期间当然是靠着我敏锐的洞察力才避开了那些走动的宫人,来到主殿旁边的一间偏殿内。 这殿内供奉着数个牌位。 他在这些牌位前跪下来,闭上眼睛,口中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站在一边,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皇陵似乎来了什么人,侍卫们听其调遣,在改换排布。 可我不忍打扰萧明渊,我想他是在思念某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亲人——因为我在想我母亲时,也是那样的。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是地宫吗?”地宫是棺椁存放之处,他既然已拜了牌位,定要再去地宫,那里才是他那位亲人真正的沉睡之处。 他点点头。 “跟紧我。”我拉着他的手,在宫殿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然而,就在快走到那座地宫前之时,一群带刀侍卫跳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放开世子!你已无路可逃了!” 我毫不畏惧:“休想抓他回去!” “世子,您已离府两日,王爷正在家等您回去。”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月光下,我看到他的面庞,是个极为阴柔俊美的男人。 萧明渊抓着我的手,往我身后缩了缩。 他不想跟这些人回去。 我对他说:“一会儿你往地宫跑,什么都别管,去做你想做的。我向你保证,我们这一趟绝不白来。记住,拼命跑,什么都别管。听师父的话。” 他点了点头。 我将他朝地宫的方向推了出去,大喝:“跑!” 围住我们的侍卫立即动起来,几人去抓萧明渊,剩下的都提刀朝我攻来。 我提起一口气,身如残影一般闪了出去,霎时便将那几个去抓萧明渊的侍卫撂倒在地。 我顺手抽出一人的刀,“铮!——叮!——”,朝我攻过来的刀全数被我挡下。 9 “小姑娘有些意思,师出何派?”那俊美男子一直没出手,站在包围圈外朝我道。 我没理他,因为那些侍卫又攻过来了。这群人功夫都很稀松,只不过仗着人多,也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 但没关系,我只需坚持到萧明渊做完他想做之事。 我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攻击,且战且退。而那人始终在一旁观战。 “小家伙,你一直不杀人的话,这场打斗可是永无休止的。”他边说边举起手,弯了弯两指。得此命令,又一队侍卫冲上来加入打斗。 “想以人数压制我?甚至想逼我杀人?”我一下来了脾气,这天底下还没有谁能逼我做我不愿做之事。我冷笑一声,身形一下又快一倍——平时我甚少这样拼尽全力,但现在的我很生气。 包围我的侍卫越来越多,我的应对却一点不乱,甚至有越战越勇之势。 那人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他像一阵风一样飘过来,但在我眼中,他的一切动作都像是慢动作。 侍卫们渐次退下,他们不敢在他们的上级出手时插手。 我挥刀刺向他身上要害,但我每出一刀,他总能精准挡下——我想我的动作在他眼中应当也如慢动作一般。如此来回几次后,我有些累了,心想不能再跟他这样耗下去。于是我将刀换至左手,一招师门绝学“雁停掌”推出,朝他胸口大穴而去。 本以为他会躲开,却不曾想他竟也是以一掌相迎。 掌风相接,四目相对,我在他眼中看中看到了笑意。 是胜券在握? 亦或是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但我还未想明白这一点,就因内力不敌而被震飞了出去。 他收了手,缓缓朝我走来。 “漂亮的‘雁停掌’,可惜内力不够。”他问道,“小姑娘,你是个练武奇才,落尘山是你师门?” 废话,我当然知道自己是练武奇才。 “今日你挟持世子,抗击皇家卫兵,此乃重罪,可诛九族。”他道,“但若——”他话语一顿。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只是想帮萧明渊而已,怎么在他口中就被颠倒黑白成“挟持”了? 此人当真是讨厌得很。 “但若你愿归属朝廷,入我门下,我会亲自教导,而你将会在几年内武艺大增,问鼎武林至尊之位。” 我从地上缓缓站起,道:“你是武林至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这号人物?若你自己都并非武林至尊,又凭什么大放厥词,说能教出武林至尊?” 我怕这番话夹枪带棒,他却并不恼怒,反而笑意更盛,“好爆的脾气。原本我只是有些惜才,但现在是真的有点非你不可了。” 倏忽间他就来到了我面前。 他伸手要抓我胳膊,我抽手躲开,没想到他的速度比我更快,反手再一抓便扣住了我的肩膀。 “你!……”我挣扎不得,又急又气。 此人实力远在我之上,想来方才一掌他也是留了手。 10 我忍着肩上剧痛,右腿一招“登云踢”,朝他腿上踹去,想踹他一个身形不稳,借机摆脱束缚。 他果然预判到我这一招,可惜他低估了这一踹的力道。 “雁停掌”固然是我所长,可腿上功夫才是我真正的过人之处。 “登云踢”入门容易精进难,对腿部力量要求极高。那些个身材壮硕的师兄都练不好,而我却精于此道。其中原因,无外乎天才和勤奋罢了。 他抬腿硬抗我这一踹,吃了十成十的力道,扣在我肩上的手有所松动。 我借机朝他那只手拍出一掌,一下将其打落,终于得以脱身。 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的内力几近耗尽,再无力出手。若是此人继续出招,恐怕我也只能束手就擒。 我喘着粗气看向那人,却见他震惊地看着我:“好惊人的‘登云踢’……你什么年纪?” 我简直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起我年纪来了? 他一个闪身再次朝我攻来,这次他手中蓄满劲力,这一抓,我恐怕难以逃脱。 就在他的手即将扣上我的肩膀之时,一道破空而来的力量击中他的小臂,一下阻断了他的攻势。 一白衣男子似踏月而来,从宫墙之上飞落至我身边。 我惊喜道:“师父!” 来人剜了我一眼,而后朗声对那男子道:“多年不见,大内四师之一的段无瑄怎么干起欺凌弱小的勾当了?” “五年未见,伏明,别来无恙。”段无瑄的神情回归平静,“果真是你。” “我这徒弟我要带走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段无瑄双眸晦暗不明:“她伤得不轻。” 师父道:“落尘山有最好的伤药和医师,无需段师费心了。” 说罢,师父一把拎起我,欲将我带离此地。 “师父!”身后传来一声焦急的叫喊。 我转过头去,见是小世子匆匆跑来。 我身上已没有什么力气,艰难张嘴说了句:“再见了,照顾好自己。”便被师父拉着一跃而起,飞离了皇陵。 也不知他是否听见。 当年月色下的那个小小面孔与如今这个站在庄严压抑的书房内错愕地望着我的少年的面容相重合,我终于认出来,小皇帝,便是当年我在河边捡到的孩子。 第2章 第 2 章 11 我和小皇帝互相认出了彼此,可都选择了闭口不言——只因这里是皇宫,而我们早都不是曾经的那两个孩子。 再度相见,他是那至尊之位上的皇帝,而我是替嫁入宫的贵女。 我们身处深宫高墙之内,江湖的初遇仿佛只是一场梦。 在那茶碗碎了一地的叮铃脆响、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师父”后,他很快收了脸色。而我也不动声色地敛容垂目,书房内一时静默无声。 摄政王面色微沉:“陛下认得她?” “幼时在定远侯府,曾有一面之缘。” 这自然是用于敷衍他的假话,那地方我从未待过,他或许见过我那个妹妹,但绝无可能见过我。 于是我也装模作样:“陛下记得臣女,是臣女之幸。” 而此时,摄政王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耐心也终于到达了极限:“无事便滚吧。如有下次,严惩不贷。” 因事出有变,我原本用来回怼他的话语全都给憋了回去,只低眉顺目道:“是。臣女告退。” 12 见过皇帝后,太后的新旨意来得很快:我不必再学宫规,可以搬去云辉宫居住。 午后,萧明渊便来了云辉宫。 屏退所有的宫人后,他对我道:“师父,朕……我便知道,我们还会有再见之日。” 我说:“你还认我为师?皇陵一别已过去四年。” “怎会不认?我从不认为当年的拜师只是玩笑话。”他道,“这四年内,我派人去找过你,可那日之后你便杳无音讯。但我始终记得,为全我心愿,你被围困受伤,此恩必报。” “江湖人助人从不为求回报。但我确有一事,望陛下恩准。” “你直说便是。” 骨子里我仍是四年前那个我,没什么话不敢讲,没什么野不敢撒,即使是在皇宫,即使是对着皇帝:“今早我听见陛下和摄政王的对谈,我知你们所谋之事,若陛下信任,我愿帮你们,成就大事。” 先帝晚年重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到萧明渊即位,见皇帝年幼,他们的心思便都野了起来。 明面上,小皇帝受太后、摄政王和四位辅政大臣挟制,而朝中还有两党三派,明争暗斗从无休止。按先皇遗诏,小皇帝十七岁亲政,但若这剩下的六年内他无法整治这番政治乱局,能否保住性命都尚未可知。 这朝堂太乱,成功复仇后尽早脱身才是明智之举。 我原本的计划,是在适当的时机向太后透露我的真实身份,进一步激发太后对江家的猜忌,再告知她当年江家本投靠肃王,却怕生性多疑的肃王继位后清算,故而将肃王通敌一事透露出去致使其被杀之事。 杀子之仇必会让太后全力对付江家。即便无法令江家覆灭,也至少能让其元气大伤。 可今早发生之事让我改变了主意。 首先,我意识到摄政王并不如传闻中一般狼子野心甚至要弑侄夺位,他或许是小皇帝的人——今晨他二人在御书房议事,言语间的亲密不似君臣,更似师徒。 若这两人实为一心,那么将来萧明渊一扫朝廷沉疴痼疾、重开天下清明之治的可能性便高了许多。而素有不臣之心的江家遭到清算也是早晚的事。 其次,小皇帝竟是我四年前帮过之人——那么他信我的可能性便高了几分。 既然开局便送我两分胜算,那我便不再推辞。 我要入局,我要看看这混乱朝局的终结,能否有我的一份。 小皇帝沉默了一阵,道:“……准。” “多谢陛下。” 13 当晚,我换上夜行服,在夜色掩护下来到乾宁宫。 这次并非从正门进入,地宫的暗门在墙边某块地砖下,以我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易如反掌。 当我换好衣服,从偏殿走出来与摄政王对视之时,他想必很想把面前的桌子掀了,毕竟,早晨对我说“非召不得入内”“滚出去”“如有下次,严惩不贷”的就是他。 我连礼都没行,径直在桌边坐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 “皇叔,江雪吟是我的老师,往后的谋划,她都会参与。” “陛下,你这是在胡闹。”摄政王怒道,“听闻你午后去了云辉宫——此女确有姿容,陛下年纪尚小,难免为其迷惑……” 萧明渊打断道:“皇叔,你说过,江家,太后,这两处我们都需要人。” “可她是江仲青之女!” 我不喜欢看别人争辩,于是道:“王爷不信我实属人之常情,不过我既已加入,便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 “你想看的忠心我现在确实无法证明,但我会先证明自己的能力。” “好啊。”他轻蔑道,“说说,你能做些什么?” “我知你们在忧心近日黄河水患一事。”我道,“我愿前去解决此事。” 14 七日后,摄政王大张旗鼓地前往黄河受灾区。 他带着十数位有治水经验的大臣、若干侍卫和一众侍女,来到了此次受灾最严重的茂郡。 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位先王六弟最是雄心勃勃,若非还对天下悠悠众口有所忌惮,怕是早已弑侄篡位。他对他人严苛,对**放纵,下边人送的金银、美人一概不拒,每每上朝必要口出狂言,上疏之人稍不如他意,便会收获一番冷嘲热讽。 如此难伺候之人即将到来,想那茂郡郡守很是紧张。 经他安排,我混在他所带的一众侍女中。 到达受灾地后,他的日程繁忙异常。白日里,他要和郡守及下属巡视受灾区域、商讨安置灾民、加固堤坝的方案,还要参与受灾损失的核算。 夜晚,人设不能倒,郡守宴请的酒席不能推,送来的东西不能不要,实在是好不充实。 我跟他说:“就是因为你们朝廷这一套标准办事流程过于冗长繁复,才会有那么多急事被耽误。 “最可笑的是,经过这一番折腾,呈到你面前的数据还都是经过粉饰的。 “给我三日,我会带回一个真相。” 15 这三日内,我混在灾民中,几乎和他们同吃同住,了解了此次受灾地区的范围、严重程度、可能的起因等信息,又打听了灾民眼中的朝廷救灾举措,而后跑遍了各地区的灾民聚集地、安置点,亲自统计,拿到了一手灾情数据。 “你确定?你的数据和下面呈报给我的差了三倍。”摄政王沉声道,“这群酒囊饭再怎么尸位素餐,也不至到如此地步。”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确定?”我道,“这张纸上的每一个数据都是我亲自数出来、算出来的,统计口径、计算方法我都可以给你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他们,可以吗?” 我本以为他要大骂我放肆,没想到他竟真来了兴致,不但让我给他仔细讲一遍,还叫来了一位治水经验丰富的大臣。 于是我便拿起纸笔,细细地演示起来。 在我口干舌燥地讲了半个时辰后,萧景珩陷入沉思,原以为他要挑刺,却听他道:“逻辑通顺、统计严谨。应当不错。” 大臣也道:“臣也认为此法统计所得之数可靠,明日便可按这数据发放赈灾款和赈灾物资。” 我却道:“不可。此数一公布必会打草惊蛇,在此之前需找到他们贪赃枉法的铁证。” “你已有对策?”萧景珩问。 “我已有一计,虽冒险,胜算却大。”我道,“王爷可有决断?或可比较一二。” “我也确有一计。” 16 此次水患,直接原因在于朝廷历年下拨用于加固堤坝的款项被层层克扣,导致最终真正投于建设的,是最低廉最劣等的材料。 黄河沿岸隔几年便会发水患,郡守赵元奎上任十年,不知已贪了多少。这十年间不是没有人向朝廷揭发此事,但不是被暗中解决,便是被硬生生按下。原因无他——郡守贪的大部分赃款,都进献给了太后。有了这靠山,他才能十年高枕无忧。 可惜大部分罪证都已被洪水冲走,但此大事必会留档,我需要找到那份记载了这一切罪孽的账册。 前些年有一小官举报郡守不成而被追杀,竟靠假死逃脱。此次摄政王巡视灾区,他孤注一掷,在明知萧景珩或许只是个眼中有利无民之人的情况下主动前来,提供了那账册所在的线索。 因此萧景珩的计策是偷账册。 巧了,我的也是。 落尘山一直以匡扶正道、除恶扬善为己任,早在多年前便发现端倪开始着手调查此事,追查至今,已掌握不少有利情报。 外出打探消息的三日,我碰见了大师兄沈澜,同他交流情报后得知,那份账册就在郡守府内。 他们打算尽快行动,我道:“我去。” “不行。”沈澜摇头道,“郡守府有高手把手,太危险。” “那更得我去。”我看着他的眼睛,“整个落尘山谁轻功最好?” 17 行动当日。我换上夜行服,潜入郡守府。 郡守府有不少人把手,除了巡逻的侍卫,暗处还藏了不少暗卫,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房中,确是不易。 万幸,郡守府的布防已有同门查探清楚,而我又因为有摄政王侍女这一层身份掩护,接连几日大摇大摆随他在府中走动,大致摸清了府中暗卫的情况。 我先在暗处观察了一阵,趁着那些暗卫视线移开之时,以极轻的身法,悄无声息地进了府内的书房。 我在郡守书房中摸索半天没找到账册。不久郡守从酒席回来,他进屋后,我便藏到了房梁之上。 在此计谋中,萧景珩会在酒席上有意无意提到账册,引起郡守警惕——果不其然,他将门反锁后,在书架上摸索一阵,抽出一本看名字像诗集的册子。他来回翻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原来玩的是灯下黑这一套,怪不得这样难找。 待他走后,我抽出那本诗集,将封皮摘下来套在了另一本书外,随即离开。 没成想,返程时却遇到了拦路虎。 一个招式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从暗处跳出来,上来就是一掌直拍我胸口。 我人仍在郡守府,若他大喊一声“有贼子偷盗!”,那些侍卫便会围上来,届时我想走可就难了。 可他没有,甚至连拍过来的这一掌所带的掌风都很轻。 那我当然也不介意无声地解决这个麻烦。 我侧身一躲,后又一闪身直接到他身后——这个速度,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而后一记重重的手刀,直接拍晕过去。 这就是师兄口中的高手? 18 翌日,郡守府便发现账册失窃。 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方向发展,在这期间,我们都在各自做各自的事。 萧景珩将大臣叫入房中,整天都不出来。他的暗卫们更忙碌,整日跑来跑去忙进忙出,奔走于府内外。 他是准备拿那份账册做文章。 仅凭一份账册难以将郡守定罪,需找到更多的证据。我又回了灾民群,在那里,我找到了几个关键证人。 自小便高高在上的萧景珩不懂如何同这些底层之人沟通,但我长于市井,从小又和江湖人打交道,最是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又该如何令他们吐露心声,从蛛丝马迹中挖掘真相。 我们之间的分工,还算得当。 19 两日后,灾民暴动。 无数灾民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砸了施粥的铺子,抢了能看到的一切吃的用的,大街小巷所有商户住户或被砸或被抢,百姓躲在家中不敢出。 茂郡一片人心惶惶。 郡守府的门面已经被砸得没法入眼,灾民们围在府外,声讨着那些上位者。就在前几日,我几乎与他们同吃同住,人群中丝毫没有暴乱的迹象,而只在这短短两日内,事态竟发展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我不禁感叹,人心,是最好操控的。 我乔庄出府,再次混入灾民之中。 “摄政王克贪污赈灾银”“摄政王勾结郡守,狼狈为奸,克扣救灾物资”“朝廷赈灾不作为,赈灾大臣整日饮酒作乐”之类的煽动性言论在快速蔓延。 灾民们要求狗官滚出府来,接受审判。 同样混在灾民群中的同门告诉我,灾民中有大量蚀月教众。 蚀月教虽为江湖门派,实际其背后是太后。 太后终于出手了。 20 茂郡郡守赵元奎是太后的人,账册失窃,他克扣赈灾款项致使今年黄河沿岸受重灾一事的暴露已无可挽回,太后干脆断尾求生。 舍一个郡守,拉摄政王下水,这买卖划算。 此事接下来的走向,必是灾民暴动一事为朝廷所知晓,皇帝迫于无奈下旨,召郡守和摄政王回京受审。而赵元奎必然会不遗余力地构陷摄政王,将此事坐实。若无法证明他的清白,为稳定民心,皇帝必要严惩萧景珩。 这是一招狠棋。 我回到府中,提醒萧景珩:“蚀月教一贯低调,因此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但此番你回京路上一定危机重重——太后不会放过这次机会,蚀月教必来截杀。” 他道:“她不会得逞。” 我皱眉:“如此自信?你已将罪证送出?是大理寺?还是督察院?接收之人可靠吗?” 他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这话真是有些不讲情面了。 赈灾开始,我出计、出力、出人脉,又与之合作这么多天,他竟还在猜疑我,只因我是江家的女儿?这么多天的相处,难道他还在疑心我是个是非不分、枉顾人命、包庇贪官之人? 我不禁感叹人的成见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道:“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从未说过要信任你。” 我压下怒火,道:“好,好。王爷思虑周全,是我多虑。” 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家伙就是个刚愎自用的自大狂。 好歹也是个大权在握的王爷,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温和、谦逊!脾气又臭又硬,完全不懂得礼贤下士!上次看他认真听我演算,我还真以为这人也不算无可救药,是我看错他了! 对了他今年多大了来着? 似乎是二十四? 比我老了整整七岁! 他就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头! 21 三日后,召摄政王和郡守回京受审的旨意如意料之中到达。赵元奎被侍卫押上马车,面如死灰,脚步虚浮,几乎是被拖着上去的。他现在已是一颗弃子,活着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萧景珩因是皇亲国戚,待遇稍好些,我们一行人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 我们从郡守府出发,路边站满了百姓。我竖起耳朵,听到了些许车外的议论声。 对于摄政王究竟是否贪污受贿、尸位素餐,不同的声音多了起来。 因为这三日我们并不是在坐以待毙。太后想打舆论战,我们应战便是。 她说摄政王和郡守同流合污,贪污赈灾款项,我们就放出账册,力陈这郡守十年前便开始侵吞赈灾银两,所获大多流入宫中,而摄政王在去岁先王驾崩时才从封地返京,显然不是受贿之人。 她说摄政王赈灾不作为,整日饮酒作乐,那我们便说他是在虚与委蛇迷惑郡守,实则在收集其罪证,好一击即中、一网打尽。 这三日我说得嘴巴都干了。 22 马车一出城我就开始睡觉——夜里怕是一场恶战,我需得养精蓄锐。 傍晚用饭时,我和一个暗卫互换了衣物。 果然,子时一过,对方便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这群人身手奇快,远超一般江湖人水准。侍卫和暗卫勉强挡下大半,但很是吃力。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摄政王。其余的大臣、仆从、侍女,一个没动。因为牵涉之人越多,后续的摊子就越不好收拾。 杀个摄政王就够麻烦的了,先帝之子,当今圣上的亲叔叔,若遇刺,动静不会小。 但太后到底按捺不住。萧景珩几乎是她独揽大权的唯一阻碍,而此次好不容易给他定罪,回京路上一举杀之,天下人只会觉得他活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她忘了,凡是利刃必定伤人伤己,这一次,又何尝不是摄政王扳倒她的好机会? 23 我藏于暗卫中,并不急着解决眼下的危机,而是一边躲避着对方的攻击,一边暗中帮其他人击退敌方的进攻。 如此,对方只会奇怪,明明己方占优,为何迟迟攻不下? 两方人马在屋前僵持不下。 如此过了一阵,对方似乎觉得时间已拖得太久,一小波人离开了战场,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我等的便是这一刻。 郡守躲在床底,他尽力不发出声音,但整个人都在克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刺客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他。冰冷的刀刃即将刺穿他的胸膛。 “铛!——”我丢出一颗石子,撞开了那刀。 刺客立刻分为两拨,两人继续杀郡守,剩余两人专心对付我。 我甩出暗卫刀,一下撞开刺向郡守的刀刃。同时两掌拍出,攻向我的二人立时瘫倒在地。 捡起撞飞的刀刃,刀背两下重击,剩余二人也被击晕。 我一把拉出已经吓得几近痴傻的郡守:“有我在,你死不了,走!” 我把他带到摄政王所在的院子,方才的打斗还在继续。 但现在我可以出手了。 我身形一闪冲入那混战之中,手掌和刀背共用,很快便将所有刺客击倒在地。 最后一个,是在即将击杀郡守之时被我放倒的。他倒下,身后露出郡守吓得瘫倒在地的身影。我只好再次把他拉起来,拖着他来到屋前,打开门塞进去。 “太后如此待你,还要替她卖命?”我在他身后冷声道。 郡守不说话,只是发抖。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我道,“你此行必死。路上蚀月教刺杀摄者王,若刺杀失败,则来杀你。” 若摄政王死在路上当然皆大欢喜,但若不成,那便杀了郡守,事后再安一个摄政王杀人灭口的罪名。若再失败,郡守便需自杀。 “现在两次刺杀全都失败,你为何……”我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还不自杀?” 郡守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 “到底还是胆怯,是吗?”我冷笑道,“你做下那等恶事之时,怎么没见你胆怯呢?你亲眼看到治下的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时,怎么没见你胆怯呢? “还是担心家人的安危?那在残害百姓和揭发你的官员之时,你怎么没想到他们也有亲人呢?” 郡守的手臂在颤抖中动了动。 我再次打出一颗石子,他的手脱力垂下,手心的一颗药丸滚了出来。 就在此时,我感到身后一道劲风飞驰而来。 我伸手一接,一枚银针已经被我夹于双指之间。 “何方宵小?” 一个人影自院墙飘然而下,而我方才竟没有发现。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愿杀人啊。”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我不认得,但这说话的语气令我想起了一个人——段无瑄。 我跳出去与他打起来。 正式交手后我发现,他就是我偷账本时遇到的拦路之人。 原来那日他刻意隐藏了实力,实则他功夫极好,竟能在我手下过二三十招。 可惜,终究是不及我。 逃走之时,他留下一句话:“我师父向你问好。” 24 战斗平息后,我走进萧景珩屋中。 一向只有面无表情、假笑和发怒三种神情的萧景珩面色竟不大自然,他道:“……你可有受伤?” 我还记着仇,没理他。 他道:“此次是我未思虑周全,若无你,不知要折损多少侍卫和暗卫。” 我依旧没理他,但没先前那么生气了。 回京剩下的路程十分顺利。除了郡守,所有人的情绪都还算稳定。 此番未能自行了断,他再无勇气试第二次。移交大理寺后他必然要脱层皮,而为了保住几人的命,他还得不遗余力地构陷萧景珩,最后若是萧景珩无罪,攀诬皇室他性命定然不保。 萧景珩似乎因先前对我的不信任而有所愧疚,他让我参与他和臣下的商议,我常发表些自己的看法,他偶会采纳。 很快我们便回到了京城。 25 三司会审之日,太后要见我,我出不去皇宫。 我来到慈安宫,侍女上前来为我取下披风,奉上手炉。 “你前些日子才大病初愈,可不能冻着。”重病是我溜出宫避不见客所用的借口。 “是,多谢太后关怀。”我嘴上这么说,实则热得想脱衣服。 她同我讲了许多话,但中心思想无非一个:安分守己地侍奉好皇帝。 我敷衍着,心里想着的却是今日的三司会审。 一个时辰后,终于来了消息。 茂郡郡守赵元奎攀诬摄政王,又犯贪污、谋杀朝廷官员等重罪,抄没全部家产,一月后处死示众。 萧景珩及官员从账本中整理出的罪证和我找的人证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太后的慈安宫外围满了禁军,统领赵无极走进来。 “放肆!哀家的寝宫,你们怎敢擅闯!” “奉圣上口谕,太后勾结外官收受贿赂、私联江湖邪教刺杀摄政王,已失国母本分,即刻废弃皇太后身份,幽禁慈安宫,无召不得出。” “我看谁敢!”太后怒不可遏,“哀家是先王皇后,当今太后!” 赵无极没有理会她的话。禁军即刻进场,将我这个无关之人请了出去,而后开始清理慈安宫内的逾制之物。 第3章 第 3 章 26 我来时是由太后宫中嬷嬷带路,现在只能独自回去。 待走到宫中一人迹罕至之处时,我道:“出来吧。” 段无瑄从宫殿的阴影中走出,道:“你最后还是进了宫。” “别来无恙,段大人,或者我该称呼你为,”我笑道,“舅舅。” “你知道了。” “师父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段无瑄是我舅舅,我母亲的亲弟弟。 此次太后精心准备用于攀咬萧景珩的罪证之所以会在三司会审的关键环节都被证实为伪,便是他提供的证据。 他是太后心腹。 我母亲是江南谢家人,当年她爱上了尚为江家军少帅的江仲青。 江家为当时的宁王效力,而谢家以机关术冠绝江湖。江仲青起初答应和母亲在一起,便是想找机会把谢家拉拢至肃王麾下,可母亲则认为她是她,家族是家族,并不答应。 于是父亲便抛弃了她。 后来整个江湖听说,谢家因不愿交出机关术而被灭门,是肃王下的令。 那夜,母亲拼死生下我,自己却和江家一同覆灭。 段无瑄就是谢家少主谢云澈,灭门之时他侥幸逃脱。 在皇陵和段无瑄交手后,我受重伤昏迷了三日三夜,醒来后师父将我的身世告知于我,我才知道这一切。 我当初之所以答应替嫁,也是为了入宫寻他。 除了父亲,他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27 他说这么多年他隐姓埋名藏于深宫之中,便是为了复仇。他要杀尽当年屠戮谢家之人。 “可是肃王已死。” “小凝儿,你不必试探我,”他道,“你很清楚当年谢家为何会招致灭门之祸——始作俑者根本不是肃王,真正令谢家万劫不复的,是江家的野心。” “谢家机关术冠绝江湖,江仲青想要据为己有而不成,便进谗言于肃王,说不可使这奇技落于他人之手,致使谢家被灭。” “所以,舅舅,是你让师父收了我为弟子。”我的眼中泛出泪水,“也是你,告知师父江家当年遭遇的一切。” “你很聪明。”段无瑄叹一口气,“是时候将当年的一切告诉你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搜集江家意图谋反的罪证,但因担心直接接触江家会致使身份泄露,他只能从和江家深度绑定的太后入手。 这么多年,太后为了揽权做了无数清除异己、散播谣言、煽动党派争斗、搅动江湖风云的肮脏勾当,这些事中几乎都有他的手笔。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借太后权势,拿到江家的秘密。 “你为何不杀了江仲青?” “杀他?”段无瑄冷笑,“他不配。” “因为我要的,是整个江家的覆灭。” “而今,多年的准备已就绪,只待好戏开场。” 28 又一个年关到了。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朝廷体恤,特准离家已满两年未归的将士回家省亲。驻北、安南、定西军都有大半士兵回家。 宫宴之上,我着华服坐于仅次于皇帝的位置。 这样的位置有两个,另一个坐着的是萧景珩。 原本是太后坐的位置已经被撤走——宫内的争斗就是如此残酷,一朝败落,先前的花团锦簇都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宫宴上,皇帝需对臣子们表达慰问和关心。 到江家人时,作为江家的女儿,我也需起身敬酒。 文武百官或艳羡或担忧:身为戍边大将,功勋等身,女儿又是现如今宫中唯一的后妃,待皇帝成年,或许能封后也说不定,江家的权势,可谓达到了顶峰。 可有这样一个声势如此之高、又手握重兵的将门,对于朝廷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我笑着饮尽一整杯酒,视线却越过江家人,投向立于屏风背后的段无瑄。 29 “陛下!——”就在此时,一个宦官闯入大殿。 “何事?”皇帝道。 “禀陛下,太后亲写手书给陛下,望陛下阅览,太后还说,……”小宦官支支吾吾。 “还说什么?!” “……还说,还说若陛下不即刻阅览,她就……就立时自缢于慈安宫……” “放肆!”皇帝身边的宦官总管呵斥道,“御前无状,还不下去!” “把手书呈上来。”皇帝冷静道。 那是一张巨大的丝帛。 两个小太监将丝帛撑开,皇帝即刻开始阅读。 他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全篇读完,已是怒不可遏:“来人!将江仲青、江伯远、江怀信、江既明四人拿下!” 30 我看到江仲青面色微变,却并不慌乱,他高声道:“敢问陛下,臣究竟犯了何事?” “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皇帝道。 “冤枉!臣实在不知,太后为何要如此攀诬臣!” “你真的不知吗?” “臣冤枉!” “来人,将东西呈上来。”一直未发声的萧景珩忽然道。 一个小太监捧着个盘子上前,上面放着的是一枚刻着莲花暗纹的铜牌。 萧景珩拿起这铜牌,道:“江大人可认得此牌?” “从未见过。” “那可真是奇了,这东西可是内侍亲手从你身上解下来的,怎么江大人就不认得了呢?” “臣不知摄政王的话是什么意思。” “此牌我倒是眼熟。”我忽然笑道。 我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下我戴在脖颈上的一块镶金玉牌。 我将这玉牌展示给众人:“诸位大人请看,这两块牌子虽材质不同,形状大小、花纹结构却几乎一致。” 在场的十数人仔细端详,纷纷点头。 这两块牌子都为圆形,花纹分内外两层,方向相反,只不过我的牌子内层镶了金,而那块铜牌内外则使用了同一材质。 “我这玉牌还有一特殊之处。”待他们看完,我拔下头上一根金簪,轻轻拨了拨镶金部分的几处暗纹。 “咔哒,咔哒,咔哒。”三声轻响过后,玉牌像贝壳一样一分为二,露出其中的夹层。 “不知江大人的铜牌是否也是如此?”我放下玉牌,拿起铜牌。 我看到在座之人眼中的震惊,他们一定在想,江家显然将要大祸临头,我作为江家的女儿,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江仲青面色铁青地盯着我,眼里几乎冒出血丝。 我轻轻拨动那些暗纹。 “咔哒,咔哒,咔哒。”三声清脆的轻响,铜牌的夹层也展露在众人面前。 里面有一张极小但描绘得极精细的地图。 地图上刻画的是西南群山他所潜藏数万私兵之处,除此以外,他在山间所布的险境、迷障、机关尽数记录于其中。 31 “这莲花暗纹铜牌,是江家私兵的调令。夹层中有张地图,刻着江家的藏兵之处。”宫宴开始前,拿到这枚令牌的段无瑄对我说,“看好了,这令牌的开启之法,我只演示一遍。” 此牌的制造工艺出自谢家,令牌需按特定顺序触发暗纹下的机关才能打开,这顺序每一块令牌皆不同。 此牌由谢家人发明,因此也只有谢家人,才知道打开它的通法。 “江仲青实在可笑,这莲花暗纹为我江南谢家家徽,他竟连改都不改。”段无瑄眼中恨意深刻,“今夜让他的多年经营尽数毁于这莲花暗纹铜牌,也算有始有终。” “江仲青,你还有何话可说!”萧景珩厉声质问。 而江仲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他咬牙切齿地开口:“我几乎忘了,你也是谢家人。” “谢家覆灭之日,就是我出生之日,父亲,你敢忘,我可不敢有一日忘怀。” 32 当年,在母亲拒绝江仲青让谢家归顺肃王的提议后,二人大吵一架分开。三个月后,母亲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无奈告知江仲青。 江仲青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有了孩子为纽带,或可令他的计划死灰复燃,于是他又虚情假意地将母亲接回江家。但几个月后,她无意中看到了江家私通外敌并欲嫁祸肃王的书信……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不了解江仲青。 即使行将临盆身体不便,母亲也匆忙逃离江家,而此事也被江仲青察觉。他以机关术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为由,鼓动肃王派兵围了谢家。江仲青亲自带的兵,大军围府,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把母亲关在湖心岛,而后放火烧了谢府。母亲眼睁睁看着所有亲人葬身大火,心一点点死去。 江仲青留她到最后,以为能得个儿子,但当看到我只是个女儿,他便将其扔给下属,让他把我随意丢到某个庄子里去自生自灭。 他以为所有的谢家人都死了,却不曾想到,火烧谢府的三日三夜,谢云澈并不在府中。 他为了给即将产子的姐姐准备贺礼,独自跑去佛教兴盛的南诏国,重金买来经**师开光的金锁和玉镯。 江仲青清点谢家人尸体时看见的谢云澈,实则是府中一个同他身量相似的小厮。 三日后,谢云澈返回江南,却发现整个谢家都不复存在。他用了此生最大的意志,克制住了自己前去杀了江仲青的冲动。 十日后,留在谢府搜查的最后一批士兵撤走,他登上湖心岛,寻找母亲最后留下的东西。 谢家人人精通机关术,家中的一梁一柱都暗藏玄机。湖心岛上已成一片焦炭的废墟,但他还是在一根未烧为灰烬的柱子中找到了一张刻着字的铜片。 一面,刻着江家的罪孽。 另一面,刻着那句“愿我儿谢凝平安喜乐、安度一生。” 谢云澈将金锁和玉镯重新锻造为玉牌,将母亲留下的铜片藏了进去。 他化名段无瑄,苦修武艺,终于练得大成。 他悄悄看护被丢在庄子里的我,直到我四岁那年,他求了落尘山的伏明收我为徒。 他将我的身世告知伏明,并嘱咐他,若他觉得我需要一个选择的机会,便在合适的时机将这玉牌及打开之法交给我。 我八岁那年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我,听伏明说起我的登云踢练得极好,他特别高兴。 后来,直到十三岁,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又四年后,于皇宫之中,我终于再次见到他。他亲口为我讲述了当年谢家灭门的真相,补全了那些我不曾得知的残酷细节。 我也终于知道,那玉牌并非母亲留给我之物,而是他亲手所制。 33 “你!……你和江月泠那贱人一样贱!我当初就应该把你扔回谢家火场,让你和她一同烧死!” “可惜了,父亲。”我冷笑道,“谁让你当初,不曾下手呢。” “来人,江仲青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御前无状、出言不逊,立即押往天牢。在场其余江家人尽数收押。 “赵无极接令,即刻率兵包围江府,府中不论何人,全数押往天牢。府中财产,全数查封。” 候在宫门外的侍卫冲进来,将江家人押走。 江仲青自当众宣判后便一直低着头,不做抵抗,在即将被拖走之时却悍然而起,袖箭自暗处而出,直冲皇帝心口而去。 我甩出那支早便握在手中的金钗,箭矢“当啷”一声被打落在地。 “你!”江仲青面目狰狞地看向我,“你竟会武!” 继而癫狂地笑道:“我竟没看出……哈哈哈哈……” 我凑近他的耳朵,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千万别自责,父亲。毕竟,宫宴之前我搜你身之时,你也没认出我来,不是吗……” 他的瞳孔骤然震动,好似看见了什么怪物:“这袖箭是你故意留……” 但他还未说完,便被侍卫拖了下去。 34 行刑那一日,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我立于刑场旁,看着江仲青和我那些叔伯的头颅滚落雪地。鲜血洒在雪地上,好像一树红梅被狂风吹倒,零落成泥。 江家人并没有全部归京。 留守北地的江叔衡很快便会举兵造反,尽管年前皇帝已下诏准许大半士兵归乡,但江家的精兵几乎都留在了北地——他们早有反心,自然有所防范。 更不必说西南群山中江仲青豢养的数万私兵。 长在国家心脏上的毒瘤被挖出,难免会伤及动脉。 战争就要爆发了。 35 兵贵神速。江府被抄后,文官们连夜搜集罪证,整理成文,发往全国各郡县,为的就是在北边有所动静之前将其罪行公之于天下。 与此同时,驻守京城的皇城守卫军、近京五郡守备军、年关前以“探亲”名义被召回,实则暗中驻扎于京郊的安南军和定西军火速会师,兵分两路,朝着西南群山和北地而去。 我向皇帝请旨去往西南。 江仲青在谢家灭门前夺取了机关术秘籍,一部分精锐工匠也被他收归己用,我想以谢家遗孤的身份,去劝说这些人归顺。 我想让舅舅与我同去,可他不愿出宫。他说他现在只是段无瑄,而非谢云澈。但他派了他的弟子与我同往。 一个同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从门后走出——是那个在茂郡回京路上用银针偷袭的青年,交手两次,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 “我同你在皇陵交手后便后悔了,一心想要收个同你一般的弟子。 “谢铮,这是他的名字,若我们家能再有个男孩,会叫这个名字。” 36 我出发那日,皇帝、萧景珩来都送我。 小皇帝悄悄将我拉到一边:“师父,你定要平安回来,朕等你教我第二课、第三课。” 我点头道:“好。” 萧景珩道:“此去西南危险重重,你要当心,我们等你回来。” “摄政王殿下不再疑心我了?” “是。”他郑重道,“本王承认,你很强。且你明辨是非曲直、心系天下百姓、智计非凡而武艺高强,若无你,我们的谋划难以成事——我和皇帝都需要你,这天下也需要你。 “先前是我因你的身份而心存偏见,我向你道歉。” 我笑道:“我原谅你了。 “但我本就不需要你的承认,我很强我知道。 “我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等我。” 说罢,我跃上马背,朝他们挥了挥手。 37 三个月的西南山中战役结束后,我带着胜利返回京师。 我得到消息,段无瑄已经削发为僧。从此这尘世,再无我一个亲人。 他说,为了复仇,他已做了太多错事,而今心愿已了,只愿在青灯古佛下清修,为自己赎罪,为所有逝去的谢家人祈福。 谢铮成为了新一任的大内统领,代替他守护皇宫。 两个月后,北地胜利的消息传来。江家男丁全数伏诛,女眷皆入奴籍。 我继续以后妃的身份留在宫中,白日里教皇帝读书和武艺,夜里和摄政王等一众谋士共商国是。 皇帝还年轻,朝中各方势力涌动,远没有到可以完全放手的地步。 38 元朔五年,皇帝十五岁,我二十一岁。 后宫中除了我始终没有其他嫔妃,而今皇帝已满十五岁,按照宫中规矩,这后宫不能再只是摆设。 当夜的生辰宴热闹非凡,但喝酒喝得再尽兴,也无人敢留皇帝。 因为今日也是我封贵妃之日。 皇后之位未定,我作为后宫唯一一人,可享受庄重盛大宛若大婚的规制。阖宫上下都已挂起红绸、红灯笼。而乾宁宫内红烛帐暖,一派缱绻的喜气。 我坐于床沿,宫人们守在寝殿内,一直到皇帝进来,她们才退出去。 这宫内没有可以钳制我之人,但在人前,我确实需要一个贵妃的封号,如此日后秀女进宫,我可以少去很多麻烦。因此这一整日的繁琐仪式,我都忍了。 皇帝在床沿坐下,笑着看我。眼前的萧明渊,比之四年前的那个孩子,褪去了两颊的婴儿肥和双眸中的青涩,已经是个少年人了。 “师父,这四年来辛苦你了。”萧明渊道,“我很感激,这四年你愿留下来助我。” 我也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竟相识八年了。” “当年江家之事了结,我总担心你会就此离开。但你说会留下来帮我,不过希望我能在日后答应你一件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想提前有个准备。” “陛下既有此一问,想来已是知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听我这话后,他的眼眸倏忽暗了下去,在红烛火光下,竟显得有些落寞。 “摄政王,您不能进去!陛下已经休息了!” “让开!” “快拦住他!” “殿下您不能进!” 屋外一阵喧哗,接着门被破开,萧景珩闯了进来。他一下单膝跪地,双手在额前行一礼,低头高声道:“臣有要事奏报!” 他身后,没能拦住他的太监宫女哗啦啦跪了一地。 “有何要事,说来听听。”皇帝自床沿站起,神色如常。 “京城发现蚀月教余孽活动踪迹。”萧景珩道。 此事我昨日便已知晓,当时萧景珩压根没在意此事,把它丢给谢铮去调查便算是过了,怎么今日倒成了要事? 我狐疑地看向萧景珩。 “既如此,摄政王,你我去书房议事。”皇帝说着便朝外走。 “是。”萧景珩跟了上去。 因着有宫人在场,我并未上前。 “贵妃,你先歇息吧。” “是。恭送陛下。” 待宫人们都退下后,我悄悄避开人来到书房。 “蚀月教之事如何?”我问这两人。 “已派谢铮前去调查,等新线索出来再议。”皇帝道。 “那你们现在在商议何事?” “摄政王说他近日读古书颇有感悟,在同朕探讨。”皇帝看向一旁的萧景珩,后者手中正拿着一本书,但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他最近的行为已经不是迷惑二字可以形容的了,简直是匪夷所思——大晚上的,在皇帝的生辰之夜打搅他不让他睡觉,就只是为了探讨近期读书的新感悟? 他萧景珩是疯了吗? “今日太乏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再见,我不奉陪了。 谁爱发疯发疯去吧。 39 翌日。 一大清早就来了活,我需得和萧景珩同去江南,为两年后皇帝的南巡做准备。 以往每次出宫办事都是辛苦又危险,而今突然来了个这么轻松的活,我倒有些不敢相信。 “这差事真的需要你,一个摄政王,我,一个武艺高强冠绝武林之人一起出马?”泛舟湖上之时,我忍不住问萧景珩。 回答我的是脚底湖水的哗啦声。 我有些奇怪,我都这么吹嘘自己了,萧景珩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转头望向他。 没想到他也在看我,看他那目光,像是已经盯着我看很久了。 “你怎么了?” 他终于道:“谢凝,你真的不明白吗?” “……什么?” 他忽然凑近,抓住我的手,目光灼灼:“你真的不明白昨日我为何闯入你和……” 忽又闭口不言。 我有些意识到了什么: “你……” “我……心悦你。”他又重复一遍,“我心悦你,阿凝。” 我心跳大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年后皇帝便可亲政,届时我便会退出朝堂,不再理政事。 “你可愿……与我一起?” “……所以我们一同来江南,是你同他商量好的?” “是。”萧景珩握着我的手一点没松,“他把你们的关系告诉了我,我先前是觉得奇怪,但不确信,直到昨日他讲述了你们的相遇。” “好啊,皇帝这是把我给卖了。”不知道为何,我竟不生气,“那他还你说什么了?” “还说,事成后你定会离开,让我早些……同你说。” “这小子真是一颗玲珑心,倒也什么都看得透。”我暗自埋怨,又对他道,“我若说不愿呢?” 他似是呼吸一滞。 但随即道:“你有一千种办法挣脱我,可你没有。我知你并非对我无意。” “那我问你,你是何时对我……” “黄河赈灾。”萧景珩缓缓道,“赈灾回来后,我的梦里,全是你。” 他的目光柔情款款,仿若要把我吸进去。 我噗嗤一笑,道:“好哇,原来你从那时起便觊觎我!那你知道我当时对你什么印象吗?” “什么印象?” “比我大七岁的凶巴巴的不近人情的老头!” “为什么是老头?嗯?” 我想起自己当时的心境,一下笑得无法言语。 船轻轻摇晃着,水上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40 两年后。 皇帝萧明渊亲政,新年号定为昭明。 自此,一段朝廷政治清明、国家太平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庶的盛世拉开序幕。 昭明元年冬,相伴六年的贵妃江氏急病而逝,皇帝大恸,辍朝三日。 同月,时年三十岁的摄政王萧景珩告老,离朝去京,自此不知去向。 后来,有人说在江南看到了原摄政王,又有人说,在西北大漠也看到了他,还有雪山、瀑布、海边…… 他应是已有了家室,因为每次看到他时,他总是挽着一位女子,对其珍之重之,宛若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