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摇尾》
1. 御都
自除夕夜,北境战事失利的消息传回,大雪连下三日,愁云惨淡。
御都城外,云清峡两刃峭壁峥嵘,蜿蜒的峡谷为白雪所填。青灰色的河流穿绕,水面澄净若琉璃。
两岸飞雪,懒散的声音掺在寒风里,自林下穿过,像清冽的桃花酒。
“你冷吗?”
宋寒枝抓着根枯树枝,用枝梢点了下左前方那人。
那湿漉漉的后脑勺转了半圈,露出冻得发紫的侧脸,勉强扯出个笑来,“不,不冷,不冷。”
他说话时在雪地里踩空半寸,踉跄了两步。其余三人面色一变,赶忙抓紧了肩上的厚木板。
青色的油纸伞晃动,伞面积雪滑落,木板已被托稳。
“……可是我冷啊。”
头顶上方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好似打了个哈欠。几人欲哭无泪,心底苦涩地叹了声:姑奶奶!
马车底板拆出来的“肩舆”并不规整,残余半截车轸,正好给宋寒枝用作扶靠。
她就撑着伞斜倚在上面,四人抬着她在雪地里走。
雪白的裘袍遮得严实,只露出一段青色裙摆。伞檐下,半张白净的脸陷在裘领的绒毛里,随着木板起伏轻轻晃动。秀气的直鼻微翘,唇像花瓣似的,说话时扬起好看的弧线。
“报信的那位兄台怎的还不见人影?”
“雪大,许是路不好走,来得慢了。”身后一人气喘吁吁道:“姑娘放心,他定不敢逃。”
“是。”右前方的黑汉也忙不迭道:“那狗娘养的若敢逃,老子把他全家剁碎了喂野狗!”
他眼底凶光闪过,憋屈之下生出无限懊悔。
找上他们的东家说这次的肥羊是个女娃,任他们怎么拿捏也无人管得。本以为干了这票大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了,结果这他娘的哪里是个女娃?
分明是个笑面罗刹!
他暗忖间,脖子忽地一凉,一根树枝抵住了他后颈。
“我想起来了。”宋寒枝话音带笑,“之前说要扒我衣服的人就是你吧?”
黑汉双腿一软,险些跪了,连声告饶,“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也是听了歹人教唆才瞎眼寻到您头上。等进城了,一定照您的意思投案自首,改邪归正,绝不敢……”
他被树枝抽了一巴掌,登时哑声。
“走快点吧。”
宋寒枝扔了沾血的树枝,歪头靠向伞柄。细长弯眉下,清冷的柳叶眼倦怠地垂着,像是带了三分睡意,“天黑入不了城,我就帮你们挑块儿风水宝地。”
四人颤声道是,脚下生风。
头顶不时响起虚弱的咳嗽声,有时风急,咳嗽愈烈,好像这声音的主人随时都能背过气去。
但他们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因为一个时辰前,她摔出马车时也这么咳着,可抬手间,寒光乍现,林木拦腰齐断……
宋寒枝闭眼呵出一团白气,太阳穴抵着冰冷的伞柄,试图减缓眩晕之感。她抓着伞柄的手纤长有力,幽光内敛的乌木珠串盘绕在腕间,将肤色衬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从砚山出发前她便知晓,宋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是个刻薄狭隘的,心里本有所准备。但今儿这一遭,找的都是些亡命之徒,要她命来的。
她眼皮微掀,揉化飘落在指尖的雪花。
宋家的车马不多时真到了。
矮小的马车驶过雪地,几名仆从在前,瞧见她后勒马,扬声道:“孙管家,好似找着人了!”
马车后,一中年圆胖男人打马前来,盯着宋寒枝看了几眼,恭敬作揖,“敢问姑娘是……”
他话刚脱口,一块青玉牌扔进他怀里,上面赫然刻着“宋”字家徽。
孙管家忙不迭下马,拱手道:“大小姐。”众人也跟着翻身下马行礼。
抬着宋寒枝的四人屈身下蹲,木板降落。
“不必多礼。”宋寒枝目不斜视直奔马车,收伞自己钻了进去。众人面面相觑,没曾想这大小姐竟是这般性子。
孙管家将玉牌递送至车门前,“小姐,您的宗玉落下了。”
宋寒枝缩在车内懒得动,轻飘飘道:“送你了。”
众人闻声瞠目。
孙管家更是吓出一身冷汗,勉强笑道:“小姐说笑了。此物贵重,小人怎敢?”宗玉乃身份信物,可定情,可传家,就是没听过用作随意打发下人的。
他双手过顶呈送玉牌,宋寒枝却不接,反而问:“我遣去报信那人何在?”
孙管家回:“那人自陈为匪,府里已送交官府查证。”他说着偏头扫了眼另外四名“匪”徒。
那四人刚卸下木板就被仆从围住绑了,牵狗似的放在马后。
车帘掀开一条缝,孙管家手上一轻,再抬眼,玉已不在手中。他面色稍缓,扬鞭喝道:“回城!”
车厢密封,较之前暖和许多。但车内无垫无毯,厚实的青布帘子捂得严严实实,也仍有寒气钻入车内。
宋寒枝靠坐在角落,念着砚山的木屋、暖炉、盐豉汤,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再睁眼时,耳边是嘈杂的人声。
马车停滞不前。她掀开帘子,雪已住,满街人头攒动。
“怎么了?”
孙管家打马靠近她,压低声音道:“听闻是越大人押送人犯回都,城西急令净街。前面堵着了。”
宋寒枝神情微动,“你说的‘越大人’,可是夜枭卫大统领,越千洲?”
孙管家忍不住纠正她,“小姐,不可直呼其名。”
其实无需他避讳,人群里七嘴八舌地都在说。
“我亲眼见了还能有假?那些官爷身上全沾了血,好不吓人!”
“也不知哪里传的谬言,说什么‘越郎容冶,金相玉骨’的,那些人怕不是瞎了眼!”
“早有传言说此次北境战败的罪魁祸首出自皇后母族,今日那棺材的规制……”
“嘘!敢非议权戚,你脑袋不要了?”
……
宋寒枝在车里听了半晌,忽然问:“宋……”她捋了下舌头,改口道:“父亲后日该上直了吧?”
孙管家应“是”,见人潮有所松动,示意马车跟行。
直到天色渐暗,一行人才停在了宋府门前。
孙管家下马正要唤人,大门口却碎步跑出来个婢子,凑到他身边一阵耳语。他面色为难地往马车看了又看,许久只得牵马,挥手带人往旁边走。
没一会儿,宋寒枝听到孙管家叫她,“大小姐,到了。”他的声音像是闷在地里。宋寒枝掀帘,他埋头趴在车下,要给她做踏凳。
一看那扇单开角门宋寒枝就知道他在抖什么。
接人只遣仆从而无女婢,辎车四壁空空,时隔十五年归府,也偏要开角门为她“接风洗尘”。
这宋府夫人不可谓不周到。
宋寒枝未多言,从另一侧跳下马车,绕开人兀自往里面走,“父亲在何处?”
孙管家抬头看了眼她的背影,如释重负地爬起身,拿了车边的伞跟上她:“这个时辰,应是在冬晴院。”
“劳请引路。”
孙管家道:“小姐车马劳顿,不若沐浴更衣后再……”
“通禀便是。”
“……是。”
过垂花门,有仆妇上前拜见。宋寒枝眼前模糊,看不清人脸,脚步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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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道:“提盏灯来。”
府里还挂着红灯笼,路上的积雪被清得干净,青石湿淋淋的反光。路上下人见她只是行礼,待她走过才敢偷偷打量。
刚进内院,一阵琴音入耳,若溪流穿山涧而过,清越空灵,好不悦耳。宋寒枝侧目看去,琴声也跟着停了。
亭中站起一人,隔着十字甬路,似乎在看她。
寒风刮得眼睛发酸,宋寒枝别过头捏了下鼻根,眼睛几度闭上又睁开。脚下的人影与青石融作一团,她抬眼,只能分辨出打眼的亮色。
“灯拿近些。”冷风灌入脖颈,她拢着衣服咳嗽起来。提灯的仆妇即刻应声上前。
孙管家欲言又止,看看她又看看亭中那人,见她人已经走出数米远,只得远远同亭中那人见过礼,跟上去。
亭中,一青衣婢女跺脚怒骂:“岂有此理!小姐您同她见礼本就是给她做脸了,她竟还敢无视您!”
那行人已消失在回廊尽头,宋晞收回目光,素手拂过琴弦,激起几声轻音,“随她吧。”她身纤体薄,站坐间姿态优雅,透出几分书卷气。柳眉杏目,垂眼时,又有些说不出的倨傲。
“也就小姐您心宽。”青衣婢女哼声嘟囔:“谁不知皇后如今有意,她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指不定是安的什么心呢。偏偏她是嫡长女,若说太子……”
“住嘴!”宋晞蹙眉呵斥,“天家之事也由得你个下人揣测?”
青衣婢女自知失言,欠身道:“小姐恕罪,云蝶多嘴了。”
宋晞没了兴致,神情不悦地拿了琴谱起身。
孙管家在宋府多年,深知老爷脾性。书院重地,女眷向来不可入。
他差人通禀本是等着有人捎口信过来拦下这大小姐,却不想一行人当真畅行无阻地到了院门前。
门房小厮引她到书斋。门大开着,宋明负手立于台阶之上,远远看过来。
他人到中年,眼角已生皱纹,但面目周正,长须添了几分文人温润之气。身形清瘦而板正,裁剪合体的锦袍衬得他更是清贵。
宋寒枝脚步不停,迈上石阶才将他的脸看清了,嘴角缓缓扯出一丝笑来,点头致意后问:“可否进屋一叙?”
宋明盯着她沉默片刻,侧过身让路。
两名小厮屏息凝气,余光瞟见她迈进书斋,登时将头埋得更低。
房中传来几次磕碰声响,里面的人好似接连撞到东西。宋明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道:“好暗。把灯点上吧。”
他眉眼低沉,扭头道:“把灯都点上。”
小厮入内点灯,很快退出院子。
房中亮如白昼。
宋寒枝将椅子拉到炉架边,手贴近碳炉取暖,脸上映出一层橙光。屋内安静,只听得炭火哔哔啵啵地响。
宋明脸色阴沉地在书桌前立了半晌,忍不住开口,“你回来是想做什么?”
宋寒枝恍若未闻,将烤热的手在脸上捂了一会儿,这才侧过身来,靠在椅上看向他。
她的眼神平静而温和,不带有敌意,却洞彻人心,让人有种被剥开躯壳,穿心入髓的不适。
宋明蓦地眼神一沉,急声道:“你信里说想迁樱娘的坟,我已应允,着人在办了。你为何还非要回来?我……”
“你为何这么怕我?”
宋寒枝直直望着他,忽然双指叩响桌面,冷声道:“跪下。”
话音刚落,宋明双膝一折,竟当真跪在了地上,膝盖砸出“咚”的一声响。
他抬眸怒视,额上青筋鼓动,气得发抖。
宋寒枝像是早有预料,目光幽幽地看了他半晌,道:
“你是我的蛊奴吧?”
2. 暗阁
宋寒枝两岁就被送出御都。
外界传闻她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故而养在明州祖宅,自小深居简出。
实际上,刚出御都不远,护送她的车队就被山匪劫了。对此,宋家未有过问。而她辗转流离,直到九岁被卫老头所救,才得以拜入砚山。
她第一次听到“宋明”这个名字,是从嵇甜口中——他下山大半年,回山后抱着她好一通蹭脸摸头,大骂宋明不是东西,不许她认祖归宗。
谁曾想,如今却也是因着嵇甜,她不得不厚着脸皮来“认祖归宗”了。
“难怪你避我跟避瘟神一样。”宋寒枝了然浅笑,温声道:“起来吧。”
宋明愤然甩袖,起身在塌上落座。他阴着脸默了半晌,自己倒了杯热茶,稍啜两口,将青白釉杯搁回盏中,再抬眼时俨然又是平日里喜怒不言于色的当朝宰相。
“你是如何发现的?”
砚山与御都千里之遥,可宋寒枝来信说要回府时,言语间好似已然笃定他无法拒绝。
“猜的。”宋寒枝不客气地取了宣纸压实,就着旁边研好的磨提笔在上面写字。
“我师父砚山山主的名头,宋相可曾听过?”
宋明诧然,盯着她细细打量起来。
他虽不是习武之人,但若说不知砚山山主,未免太过孤陋寡闻。
在越千洲横空出世前的三十年里,砚山山主一直被视为武道之巅。
但此人的传奇之处远不止武道一途。传闻砚山山主博通百家,谙熟百兵。外家硬功,内家心法,巫蛊医道,金工锻铸,无一不精,是世外仙人般的存在。
怎的是她师父?
“我受巫蛊禁术,于腹中孕年余才出生,以至娘亲血崩而亡。此事于你而言讳莫如深,却很难瞒过我师父的眼睛。而你对我的态度又颇为微妙:想我死,又不敢杀……”
她言语平淡,但落在宋明耳中,字字都如惊雷,几乎要站起身来。
“不必惊慌。你非我生父,算不得遗弃我,我对你并无怨憎。”宋寒枝停笔,拿了纸坐到他对面,“此来也不为那些前尘旧事。”
宋明沉声问:“那你所为何事?”
宋寒枝将宣纸在茶床上铺开,纸上行笔乖戾地用虞文写着个名字:嵇甜。
她指尖轻点,正色道:“此人如今身陷暗阁大狱。夜枭卫羁押他已一月有余,未得确凿罪证却久悬不定,劳请宋相催趣一二。”
“荒唐!夜枭卫属陛下直辖,不受他司节制……”他说到一半,忽然闭眼深吸了口气,不受控制地话头一转,咬牙道:“此人所犯何事?被何人羁押?”
宋寒枝失笑,“他本意是想从越千洲身上抢夺一物,不巧二人交战时,夜枭卫押送的人犯断了气。”
人犯身份敏感,又事涉北境之战,乃重中之重,越千洲自是饶他不得。
宋明道:“绝无可能。落在旁人手里尚有转圜的余地,可他犯在越千洲手上,便只能算他倒霉。那厮素来嚣张跋扈,不近人情,发起疯来谁的脸面也不好使。”
越千洲此人名声在外,宋寒枝也略有耳闻,沉吟片刻,缓缓道:“还请宋相尽力为之。”
她也没指望这样就能救人出来,只是北境之事涉及外戚,东宫亦卷入其中。这般紧要关头,越千洲未必愿意与宋明再生龃龉,多少能撬开道口子。
宋明摇头叹了口气,“罢了。夜枭卫总宪吴极,算是个油滑人物,我会让人提点他一二。”
……
风刮了一夜,在清晨落起小雨。
李央熬了个通宵,在对面吃完插肉面,咬着韭饼睡眼迷蒙地走到暗阁高墙下。正要跳墙回去,却见一辆厚棚顶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暗阁门口。
那马车虽然低调,挂的却是宋公府上的牌子。
车里跳出个清秀婢女,随即牵出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儿。
门前数名夜枭卫按刀而立,目不斜视。
灵双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道:“我家小姐乃宋公府上千金,求见越大人,烦请通禀一声。”
当先两人扫了宋寒枝一眼,冷淡道:“大统领只受传见,不接请见。”
宋寒枝帕子压着嘴角好一阵咳,许久才抬起头来,虚声道:“劳请通禀越大人,砚山山主求见。”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忍不住看她。
昨夜大风,她屋里的窗户关不严实,冻了一夜。今日气色更糟,脸色惨白,唇色浅淡,咳起来活似个痨病鬼。
就这样的人,一张口就是“砚山山主”。
两名夜枭卫对视一眼,腰间佩刀铮然出鞘半寸,凶神恶煞地呵斥道:“快走!”
宋寒枝往后稍了半步,正要说话,旁边忽地响起一声清笑。
“你是砚山山主?”
她转头看,只见得有人过来,却看不清脸,从声音分辨出是个少年。
“砚山山主不是个年逾百岁的老怪物吗?”少年嘀咕着咬了口韭饼,嚼着嚼着忽地愣住了,一个激灵又看向宋寒枝。
他眼睛很快亮起来,胡乱咽下嘴里的饼,激动地指向她道:“你你你……难道传说是真的?你真的会返老还童之术!”
宋寒枝只觉得眼前飘了阵风,那少年已经近前,围着她上下打量。
她这才看清是个清秀少年,十三四岁模样,稚气未脱,笑起来,圆鼓鼓的脸上陷下去一块梨涡。
门口的夜枭卫皆是一脸无奈,“少丞……这就是个姑娘。”
“是啊!他返老还童不说,还变成女人了!”
他“哇”了声,嘴巴嘟成个圆,手虚抬在胸前,瞧着似乎很想上去摸摸真假。
众人:“……”
怕他真干出蠢事,两名夜枭卫忙是将他拖走,压低声音道:“少丞,这可是宋公府上千金。”
“可她也说是砚山山主啊。”李央挠头,小声琢磨着:“那返老还童也不成啊,得是重新投胎了吧?”
两人满脸黑线,左侧那人堆笑问他:“少丞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哦,对了……”李央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搂着两人肩膀郑重道:“今天老高家有澄沙团子,只做了一小锅,想吃快些去,去晚了就没了。”
“是是是,这就去。”他们将人哄进门,正要松口气,少年却忽地转过身看向宋寒枝,同她招手道:“进来呀。”
宋寒枝:“?”
李央歪头,“你不是要见主子吗?走哇,反正他也没睡着。”
众人:“……”
暗阁是夜枭卫衙署,内部装潢精巧,陈设却十分简单,没有多余的摆设。宋寒枝跟着李央连穿几道回廊。路过的人都对他微笑颔首,唤一声“少丞”,料想身份不低。
宋寒枝偏头,瞧见他怀里还鼓囊囊塞着东西,露出油纸一角,不禁失笑,随口道:“承蒙少丞信任,否则今日怕是要费些功夫才能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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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央扭头望了她一眼,有些莫名其妙,“谁信任你了?”
宋寒枝笑问:“那若我并非砚山山主,待见着大统领,你可如何是好?”
李央哼哼笑道:“杀了你们便是啊。”
灵双在后面听着,登时脸都吓白了,心道这“阎王殿”里果真没有善类。她这新主子胆子也忒大了,敢跑到阎王跟前撒谎,只怕今日要带累她也没了命。
她心中惶恐,一路上两腿打颤。
李央看得暗自好笑,偏要吓她,待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指着门让她去推。
灵双连连后退,摇头如拨浪鼓。
他哈哈一笑,嘲了声“胆小鬼”,自己推门进了。
宋寒枝一路走来,知晓这暗阁防御外松内紧,表面看只是平常,实则暗处皆有设伏。唯独这处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
院中小池里还有枯荷残留,池面薄冰将消,从拱桥上走过时,脚下隐有寒气。
毛毛细雨飘在脸上,宋寒枝睫毛沾了水雾,待得躲进檐下,脸上已经润湿了一层。
门大开着,她们二人却不好再往里走,停在门口候着。李央一步一跳,乐呵呵地进了屋子。
“主子,砚山果真来人了,还是那个名气好大的山主呢!”
屋里响起细碎的声响,像是铜铁碰撞的声音。李央又低声说了几句。宋寒枝正要细听,里面忽地一人道:“进来。”
这声音冷冽肃杀,金石之音,无端带着股凶煞之气,调子不高,落到耳边却有些震人。
屋内无火无灯,较外面昏暗几分,宋寒枝步子放慢,却还是在转角时绊了下香几。灵双满脑子都是青面獠牙的“阎王脸”,被这一惊,忙是扶稳了香炉,生怕触怒里面的人。
“小姐,我扶你吧。”她声音发颤,要吓哭了,抓着宋寒枝的手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不料刚绕过屏风,她忽地尖叫一声,见鬼似的仓皇后退,撞上背后的屏风。
宋寒枝察觉她手上脱力,顺手将人捞住,正想问怎么了,旁边忽地伸出一只手扶正了摇晃的屏风。
李央不知何时过来的,瞥了眼倒在她怀里的丫头,大感稀奇地偏过头叫道:“主子,她吓晕了!”
那人道:“扔出去。”
他哦了声,当真动手拉人。
宋寒枝抬手拦他,软声道:“外间有雨,恐生风寒。大人可否体恤一二?”
她这声大人不知在叫谁。
李央眯眼笑起来,权当是在叫自己了。
“那我把她扔去隔壁……”他大发慈悲地一撩袖子,忽然停住,偏过头试探性地转了个询问的调子,“……的房间吗?”
那人没应声。他面色一松,嬉笑着小声道:“可以可以。给我。”
宋寒枝这才作罢,由得他将人扛走了。
她偏头看去,窗边榻前放着张摆满文书的方桌,塌上端坐一人,身形挺拔舒展,肩宽颈长,黑发散在肩头,铅白直裰外披了件黑色大氅。
晨光在他身后晕成银色的光圈,他五官模糊在阴影里,恰似水墨剪影。
可当她慢步走去,眼中却逐渐映出一张乌黑青紫的怪脸。
再上前两步,那脸清晰起来,丑得更分明了。墨色毒斑覆盖,斑纹沿经脉蔓延,略有凸痕,好像蜈蚣爬过。青紫色的血瘀夹杂其间,让人不忍直视。
她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顿时明了灵双因何晕了过去,暗叹了口气,手上客气地行礼,“越大人。”
3. 解蛊
越千洲视野中闯进一抹亮色,白绒里鹤氅下压着天青色的百迭裙,浅色云头履在身前站定。
他抬眼,来人隔着方桌同他见礼,盘髻只簪素钗,云鬓微湿,眼波如水。明明一脸病气,笑起来却无端让人想到雪后初霁,玉兰花开。
“你是砚山山主?”
宋寒枝颔首,见他眼中有审视之意,笑问:“大人也对我的身份存疑?”
越千洲冷笑,抖手将折子扔在桌上,“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活着离开这里的本事。”
他动作间带起一串锒铛声,腕上竟戴着镣铐,杯口粗细的锁链隐在衣下,垂手时被方桌遮挡,看不出异常。
宋寒枝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开门见山道:“不敢欺瞒大人。在下乃砚山新任山主,此来是为本门师兄嵇甜之事。”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纸文书呈递上前。见他冷脸不接,只好端正置于桌上。
“这是中山堂堂主亲书证词。去年初春时,师兄便已托中山堂求购鸣仙草。此物难得,遍寻海外终得一株。师兄得信前往取物,却被告知已被大人捷足先登,这才一时不忿,冒犯了大人。他鲁莽无礼,实是不该,可他一心只在求药,与北境案件断无关联,还望大人明察。”
越千洲看也不看,将那张证书抓成一团扔在她脚边,反从折子里翻出一纸拍在桌上,“你不妨看看你师兄自己写的供词。”
给他看的只是抄白,本也无关紧要。宋寒枝没有动气,嘴里应了声,走近要拿供状,两根修长的手指却压在上面不动。
越千洲下巴微扬,喜怒不明地看着她。
宋寒枝微愣,这才看清这人剑眉凌冽,艳丽的丹凤眼里缀着两颗冰裂纹青瓷似的眸子,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不由得俯下腰凑近了些。
白净的下颌蓦地贴近,携来淡淡的木香,越千洲漠然睨她一眼,身体略微后仰。她嘴角扬起极浅的一点弧度,垂下眼,歪头看起桌上的供词来。
她的脸悬在纸上不足一尺,越千洲甚至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鼻息拂过手背,一时眉头微蹙,抽回手。
宋寒枝面色不动,拿着供状调转方向细看,只片刻就将其放了回去。
里面无非是嵇甜承认与人勾结,暗杀人犯的说词。
她绝口不提内容,只道:“大人,签押之处并非师兄字迹,想来这份供词尚需核验。”
“你想让谁核验?”
越千洲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吐出个名字来,“吴极?”
他手指在供状上敲了下,“我说他昨日怎的忽然问起这个案子来,原是宋平章公的面子。”
宋寒枝垂眸,“大人言重了。”
越千洲懒得再兜圈子,倏然站起身,窗边漏进来的光霎时被挡住大半,“他宋明的面子在我这儿卖不上价,你今日却能进来,可知为何?”
宋寒枝长叹了口气,“原先确实不知,但见到大人之后,也能猜到一二。”
在看到这人脸上的毒斑时,她便恍然,原来这案子是出请君入瓮的戏。
他故意抢鸣仙草,是等着嵇甜送上门做筹码,想引师父下山为他解毒。
“脑子倒是好使。”越千洲宽肩一抖,黑色大氅滑落榻上,绕开方桌向她走来。铅白色的直裰贴着胸腰起伏,走动时衣摆飘动,脚上铁链在地面滚动擦出哗啦声。
“如何?这笔生意,山主可接得住?”他走近了,居高临下道。
宋寒枝苦笑,“大人,噬魂蛊乃蛊神教镇教之宝。我若说能解,只怕卫流觞不日就要杀上我砚山了。”
越千洲奇道:“砚山何时怕起蛊神教来了?”
宋寒枝叹气,“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砚山老弱病残,素来没有不怕的。”
听见“老弱病残”四字,越千洲不由得眉眼上扬。别的不说,嵇甜刀榜榜首的名头总不会是假的。
他有些好奇,问:“嵇甜呢?”
“他呀……”宋寒枝手指在脑袋边上划了两圈,煞有其事道:“残。”
越千洲哼笑,“如此说来,你是不想要他的命了?”
宋寒枝无奈。
噬魂蛊毒,万蛊相噬,三十年方炼一滴。蛊神教内应也不会超过三滴。
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真搞到一滴,用在了这人身上。
就这样他都没死,实在是匪夷所思。
“大人勿动,容我查探一番。”
宋寒枝上前两步,抬手点上他眉心。
越千洲垂眼,看她像是在辨证,忍着没有动弹,不料那手很快移开,指尖向下竟按向他颈项。
“放肆!”越千洲猝然冷脸,一扼住她的手腕。
“嘶~”宋寒枝被他捏得一颤,一口冷气呛进喉咙,又剧烈咳嗽起来。她偏过头以帕捂嘴,没一会儿就咳得脸上潮红,直不起身了。
越千洲看得蹙眉,松开了她。
宋寒枝呼吸略微急促,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个玉瓶,抖手倒了颗药服下。
旁边递来杯热茶,她接过灌了两口,许久才缓过劲儿,将杯子放回桌上,眼泪花花道:“谢过大人。”
越千洲抱臂靠在方桌另一侧,盯了她半晌,忽然道:“原来那株鸣仙草是为你寻的。”
“是。”宋寒枝有些乏力地扶倚着方桌,虚弱笑道:“所以若有可能,也盼大人能割爱,将药卖与在下。”
“没可能。”越千洲斩钉截铁道。
“不妨先同你讲清楚。我差人取鸣仙草是因为宫中有需,算计嵇甜不过顺手为之。东西已不在我手中。”
他说着走回软塌,傲然倚着凭几道:“若你因此不想为我解毒,那也请便。”
嵇甜的命在他手里握着,“请便”自是空话。
若她没占着个相府千金的名头,说不得今日连她也是来得走不得。
宋寒枝暗暗腹诽,只道:“大人体内毒性不稳,所以才需自缚手脚,以防失控伤人。我虽一时解不了这毒,但为你压制一年半载却并非难事。”
越千洲眉眼微动。
看他似是有意,宋寒枝靠近他,挽起衣袖道:“在下需得摸穴探脉,若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她雪白的右腕上一圈红色指痕,隐现浮肿。
越千洲没吭声,只坐直了几分。
宋寒枝按住他肩头将他推回去,“靠着无妨……抬头。”她倾身扶住他下颌,手指按上颈部廉泉穴,揉弄两下又从水突下滑至天突穴。
柔软的手微凉,在领口按动时有些发痒,越千洲喉结攒动,不自然地别过脸。他刚一动,颈部忽地刺痛,从皮下弹出一根银针。
“听闻夜枭八卫里章粒擅毒,这是他的手法吧?”
宋寒枝将乌红色的银针裹在手帕里,放在一旁,“他以毒攻毒的法子凶险,一旦你动用内力,两种毒的平衡就会被打破,银针会在你经脉中窜行。”
“但我的法子可保你一年无虞。”她盯着越千洲的眼睛,自得一笑,“还可动用内力,至少三成。”
“如何?这个价,大人觉得够我赎人吗?”她嘴里问着,手指却片刻不停,从越千洲肩臂按过,指尖劲气迸发,很快逼出几根毒针来。
她先斩后奏,越千洲体内毒性已然失衡,经脉中好似千万刀片刮过。他扶着凭几的手青筋暴起,身体发颤却没有动弹,呼吸粗重道:“我若说不够呢?你要停手看戏不成?”
宋寒枝笑道:“怎敢?”她指尖内息一震,拂手捻出最后两根毒针。
越千洲双目充血,神情阴鸷地垂着头,满头大汗,手下凭几开裂。骇人的内力失控外溢,屋内狂风卷过,杂物噼里啪啦砸了一地,纸张漫天飞舞,转眼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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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寒枝被震得脸色发白,几乎要站不住。
“来人!”越千洲颤声低喝。
院外破风声簌簌不绝,几息间围满了人。
屋内鬼魅般掠进几道人影,各守一方。
李央单手按膝,蹲踞在梁上,目光凝重地盯着越千洲,活似蓄势待发的野兽。
院外百余人,个个内息厚重,身轻气轻,皆是好手。屋内这几人就更不用说了,只怕都是武榜留名的人物。
可这般阵仗,所有人依旧如临大敌,内息催动到极致,警惕地盯死了越千洲。
难怪嵇甜栽在他手里。
此人全盛时期,只怕恐怖至极。
宋寒枝呼吸滞涩,按着胸口正想逼近他,腕上却忽地一紧,被拽了过去。
越千洲瞳孔失焦地扫了她一眼,嘴里艰难挤出两个字,“继续。”
宋寒枝也怕再拖下去,他失智发狂起来难办,即刻将他扶正,双指在几处穴位点过,内息游走一周后抽手。
她眼中闪过一抹银光,右手血色尽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玉白色,连指甲也如同玉石,熠熠生辉。
屋内几人皆是侧目。
宋寒枝右手掐诀转腕,飞快在胸前勾出一道咒印似的东西,一掌推入越千洲气海之中。
越千洲内力骤然缩回体内,眼中血色褪去。屋内风声渐渐平息,众人松了口气,却见宋寒枝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尽数喷在了越千洲腿上。
“……失礼了。”宋寒枝眼前发黑,胡乱在嘴角抹了把,扶着方桌边缘撑起身。
李央羽毛般飘下,扶起越千洲。右侧一中年书生模样的人上前,探他气海。
体内的毒被封在一处。气海半开,近四成内力游走周身而无碍。
中年人同越千洲点头,看向宋寒枝时,眼中少见地流露出赞许之色。
宋寒枝安静立在一旁,客气地同他点头致意,而后眼睛一转,看向越千洲。
越千洲仍是垂着头,乌发散在胸前随呼吸起伏,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然问:“周梨那边还有多久?”
屋内一人应道:“明日应该能到。”
宋寒枝几不可见地蹙眉,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越千洲说了句欠揍至极的话。
他说:“那你后日再来吧。”
宋寒枝:“大人何意?”
越千洲抬头看她一眼,脸不红心不跳道:“嵇甜还未入御都。”
“……”
宋寒枝暗里咬牙,面上却缓缓笑开,点头道:“那正好,大人的毒也还需施针加固,我本也要再跑一趟的。”
她扫了眼越千洲腕上被镣铐磨出的伤,笑意真切了许多,语重心长道:“蛊毒反复是常有的事,在施针之前,大人可得当心些。”
外间已经将人送出院子。
李央从窗户瞥见宋寒枝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山主生气了?”
那中年人道:“被空手套白狼,谁不生气?”
“那能怪谁?”李央吭吭笑,扶起书架推到墙边,幸灾乐祸道:“她那师兄简直是泥鳅变的,听说押送的兄弟半个月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烦得周梨直想把他腿给剁了。”
中年人哑然失笑,但想到蛊毒仍是无解,又忍不住发起愁来。
越千洲捡起一张皱巴巴的文书,随口问:“依你看,她说还需施针,可是真话?”他打开看了两眼,正是宋寒枝递给他的那份,混乱中被卷到了塌边。
中年人虽觉他脉象已稳,却没有十足把握,只得为难道:“那姑娘所用并非医术,属下惭愧,难断真假。”
越千洲哼了声,似乎心中已有答案。但他垂着眼,目光自然落在膝间。
那处沾了血,打眼得紧。
4. 表亲
灵双醒来的时候,马车在宋府侧门外不知停了多久了。
宋寒枝也靠在车内睡着。
她脸色极差,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气息微弱,直叫人疑心她是晕过去了。
但她刚探身过去,宋寒枝就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了?”宋寒枝问。
灵双掀开车帘。外面天色阴沉,但府内有炊烟升起。
“晌午了。”她应了声,有些忐忑地偷瞄宋寒枝。
奴婢人前失礼,还是在暗阁那种地方,若是给主子招了祸事,发卖都是轻的。
但宋寒枝显然没想过这茬,抬起胳膊道:“我脚崴了,你扶我下车。”
给越千洲压制蛊毒,她身体吃不消,眼睛愈发看不清了。这才一直等着,指望这丫头醒了扶她。
一进内院,便见侍女来来往往,在准备宴席。
正是正月里,料想有客临门,宋寒枝本想嘱咐灵双避开,过穿堂时却快步走来个丫鬟,说是今日有贵客登门,夫人让她过去见礼。
宋寒枝刚从外面回来,推脱不得,跟着她去了。
刚到迈进门口,里间响起一道惊喜的妇人声音,“哟,这是大姑娘吧?”
来人圆盘脸上脂粉厚重,笑容热络,发髻梳得油亮,簪绒花戴金钿,紫色旋袄下露出一截灰绸袄子袖口,伸出只手抓住她,“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不见,只怕认不得我。好孩子,我是你孙家舅母啊,快叫舅母。”
她说得情真意切,好似激动得要哭出来了,宋寒枝却暗觉好笑。
她虽未查明她娘亲的身份,但不是孙家女儿这点,肯定是没跑的。
按通玄馆给出的消息来看,当年与宋明有婚约的那位孙家姑娘名婉,是孙家小女儿。可这孙婉却看上了个白身商人,甚至寻死觅活,不惜私奔。
彼时宋明家道中落,春闱落榜。孙家瞧他不上,想悔婚又怕他闹起来会牵出孙婉的丑事。于是买下一流民,也就是宋寒枝的母亲,谎称是养在老家的女儿,就这么替嫁了过去。
谁能想到,时移世易,如今这些人又因着宋明的权势,巴巴地上来认亲。
“舅母。”宋寒枝不咸不淡地叫了声,被拉着走了两步,又听见另一妇人阴阳怪气地笑道:“莫说姨太太您了,大姑娘虽说回府已有两日,可我这个当母亲的,也才第一次见着人呢。”
宋寒枝立时知晓,这便是如今府上主母,张氏。
她同宋明打过招呼,让他府中人不要去扰她。许是因此,之前只领教到这夫人一些暗戳戳的小手段,却未曾打过照面。
满屋丫鬟婆子,坐着的只几个。宋寒枝朝主位望了眼,隐约见得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满身珠光宝气,落在她眼中最是显眼。
她客气行了一礼,“母亲,是女儿身子不争气,一路车马,回府后竟病得起不了身,这才迟迟未来拜见。还请母亲不要怪罪。”
她一脸死气,看上去只余半条命,极有说服力。
宋晞蹙眉远远看了她一眼,同云蝶招手。云蝶附耳过去,听她小声道:“再拿个手炉过来。”
张氏挥着团扇道:“既是病得这般厉害,怎么不好好歇着,反要冒雨出去?”
宋寒枝道:“昨日想差人抓药,问过管事嬷嬷,说是不得闲。女儿想着府中事务繁杂,不好过多劳烦,今早又觉精神了些,便自己走一趟了。”
张氏一噎。管事嬷嬷是她的人,所言所行自然代表着她的脸面。
这小妮子话里藏针,点谁呢?
张氏身后的管事嬷嬷也是脸色微变,欠身道:“大小姐,请容老奴一言。昨日老奴核对宴席账目,到子时才得空闲。虽听闻灵双来过,但料想小姐已然歇下,只好暂且搁置。今早过去探望时,您却已经出府,这才闹了误会。”
宋寒枝笑道:“不碍事。我这身子,需得嬷嬷费心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笑容清丽,张氏却觉得扎眼,暗骂了声小狐狸精,巧舌如簧,果真是个心思重的。
她目光在宋寒枝身上打转,忽地瞅见她身上的那件白绒里鹤氅。定睛一看,登时沉下脸,剜了宋晞一眼。
管事嬷嬷还在应承着漂亮话,张氏越听越气,将团扇往桌上一搁道:“既是如此,你快坐吧。”
宋寒枝不想坐,只想走,可那位舅母还不放手,拉着她到一年轻男子座前。
“好孩子,快来见过你表哥。这是你舅舅家的大哥哥,学名文瑾。这小子整日里只知读书,性子沉闷,现下只做着太庙斋郎的差事,你可别笑话他。”
座位上站起来个肿眼宽鼻的精瘦文人,眼睛黏腻腻地在她身上扫过,颇有些轻慢地同她见礼道:“表妹。”
他话音刚落,却见宋寒枝身形一晃,忽然捂着口鼻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初时断续,后面愈发撕心裂肺。他惊骇以袖掩鼻,眼露嫌弃地后退一步。
“哎哟,这……瞧这孩子病的!”看她这般,孙家太太也疑心是痨病,勉强堆笑着将人推给灵双,“那快带你家小姐下去歇息吧。”
宋寒枝艰难抬起脸,似乎还想说些周全礼数的话,被屋里的人半推半架了出去。
到门外,后面跑来个人,闷不做声地往宋寒枝怀里塞了个手炉。宋寒枝停了咳嗽,视线追过去,那人已经背过身进客厅了。
“谁啊?”她有些茫然问,身体歪了几分倚在灵双身上,那咳嗽半真半假,腹腔却真有些疼了。
灵双道:“是云蝶姐姐,二小姐院里的丫头。”
宋寒枝点点头,将手炉捂在怀里。她四肢生寒,怀里一点暖意像是慢慢化开了,竟真让她觉得好受许多。
磕磕绊绊回了房间,宋寒枝强打起精神写完药方,让灵双差人去抓药。而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风声呜呜,关不严实的破木窗吱呀又哐当,啄木鸟似的磕着窗沿。
冷风灌进屋里,宋寒枝迷迷糊糊醒来,听见门外隐隐传来啜泣声。那声音压得低,好似捂在衣服里,时不时抽气,听着委屈得紧。
宋寒枝坐起身,“灵双,是你在外面吗?”
“诶!”灵双应声,抹了把脸推开门。
“怎么了小姐?”她快步上前,跪到床边。
寒气扑来,宋寒枝垂眼,见搭在床边的手红肿冻皴,有几处已经溃烂了。
她拉起灵双的手细看了两眼,问:“你洗衣服了?”
灵双眼睛还红着,不明所以地点头道:“是,今日出门早,刚才得空将小姐昨夜的衣服洗了。”
她本不是粗使丫头,只因入府不久,不得管事嬷嬷亲近,这才被指派过来。院里只她一个丫头,自然事事都落在她头上。她昨日拿了衣服送去浆洗房,那边也不接。
“辛苦你了。”宋寒枝叹了口气,问她:“你每月例钱多少?”
“回小姐,有五钱银子。”
按理来说,做了小姐的贴身丫鬟,不该是这个份例。但张氏将宋寒枝视作眼中钉,自然连带着她院里的人日子也不好过。
宋寒枝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抽给她一张,“你拿着。你的月钱,我给你五两。明日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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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衣物找人来府中浆洗即可。平日里多有使钱的地方,你自行主做主。若是不够,再找我拿。”
她眼睛不舒服,懒得去辨认面额,灵双却被吓了一跳。
“一、一千两!”她眼珠子都快蹬出来了,下意识做贼般张望了一圈,拘着手推拒道:“不不不,奴婢哪里敢拿?”
“不必推辞。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你看着添置便是。也给你自己做两身新衣裳。”宋寒枝将银票塞她手里,温声道:“我身体不好,难伺候得紧,还请你多担待了。”
灵双不知怎的又红了眼,嘴一瘪,眼泪珠串似的滚下来,瓮声嗫嚅道:“小姐哪里的话,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哭起来煞是可怜。宋寒枝盯着她问:“你刚刚在门外哭什么?可是受了委屈?”
她一问,灵双眼泪掉得更急了,哽咽道:“不委屈,就是小姐的药没买齐。”
她哭哭哒哒地说起来。说是这次抓药,管事嬷嬷那边倒是点了头,却叫她自己去账房支银子。
账房自是不应。
她跑回院子,宋寒枝又已经睡沉了。没法子,她只得拿自己的积蓄垫进去。但那方子上有几味药很是名贵,她那点钱哪够,最后只买了些普通药材回来。
她又心疼自己的银子,又怕药没买齐,耽搁了小姐的病,她担待不起,这才忍不住哭了。
“唉,怪我思虑不周。”宋寒枝给她擦了眼泪,柔声道:“你的银子,自己取回就是了。平日里若有什么为难事,只管找我,不用看旁人脸色。”
灵双点头如啄米,许是觉得同她亲近了些,颇有些不平道:“夫人也太过分了。小姐您看病抓药的钱本就该走公中的账,她故意刁难,可不是在害人吗?还有这屋子……”
她指着暗沉的房间道:“采光差,冬天冷夏天闷的。窗户不让人修,炭也只得半筐零碎。若不是二小姐差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这院子哪里住得人?”
宋寒枝倒没放在心上。她毕竟是个外人,只是为了办事方便,借这相府千金的名头一用,确实不好使人家的银子。
左右她在御都呆不久,这些事其实也无关紧要。
不过听她说起二小姐,宋寒枝不由得想起手炉那一茬,好奇问:“二妹妹来过?”
“没呢。只是差云蝶过来送了被褥,衣裳之类的。”灵双忽然想起什么,眼珠一转又道:“您今日穿的鹤氅,还有柜子里那件水蓝色狐毛缘边褙子,听说是二小姐今年的新衣,很是贵重呢。”
宋寒枝挑眉,有些受宠若惊。
她柜子里的衣服其实不算合身,都短了一两寸。她还以为是大户人家,顾及面子,随意打发了几件。没曾想竟还是别人的一番关照。
歹竹出好笋……
“也是奇了。”她轻声自语了句,没再多言。
天还没黑,灵双有了银钱,便又出门一趟,想将药买齐。
宋寒枝自己捣鼓敷眼的药膏,小厨房里却寻不见药臼。丫鬟说去杂物间里找找,她便捂着手炉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候着。
沉霭蔽空,寒风料峭。
她被吹得鼻酸眼热,正要躲回房里去,耳边忽地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母亲刚刚提那些话做什么?那大小姐除了相貌出众些,还有何长处?姨母早亡,姨父又不喜她,娶了也不过是养着个药罐子!况且她跟她那生母一样,都是乡野田间养出的下贱人,上不得台面!您是昏头了吗?”
宋寒枝转身趴在靠背上,透过假山缝隙,看到下方两道模糊的人影。
5. 私语
“你心气儿高,看不上大姑娘,可那二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
这声音尖细,正是宋寒枝那便宜舅母。
“二妹妹与我自幼相熟,如何想不得?”男声自然便是孙文瑾了,傲气得很。
“嗨哟喂,我的乖儿子嘞,这哪儿是熟不熟的事啊?能做凤凰,谁还想当锦鸡?”
孙家太太影子一动,凑近悄声道:“听说宫里的皇后娘娘已经提起过她好几次,每每称赞端庄内秀,才气过人。人家那眼睛可是盯着太子妃的位置!”
孙文瑾已是有些恼怒,哼道:“妇道人家,识得几个字罢了,算什么才气?若她真瞧得上那虚有出身的草包太子,那她也不过是个只知攀龙附凤的庸妇,入不得我眼!”
宋寒枝险些笑出声。
太庙斋郎不过是个荫补差事,连正儿八经的官职都算不上。她记得孙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孙家大郎,也就是孙文瑾的父亲,只是个从七品监门官,还没有恩荫特权。
也就是说,这厮的差事十有八九是靠宋明得的,亏他有脸说出这话来。
“要死了!太子殿下你也敢说!”孙家太太似是拍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个榆木脑袋,那大姑娘不得府中看重,又与咱家有亲,为娘这才敢提上一提。能抓得到手的才是真货!她毕竟是宋府的女儿,娶了她,你以后的路自然平顺许多。”
见孙文瑾闷不做声,她苦口婆心道:“再说了,那大姑娘瞧着也不是个长寿人儿。等以后……你再挑喜欢的,宋家也怪不到咱家头上。”
她意有所指,宋寒枝被当面诅咒,一时有些不高兴了,将手中手炉提出罩布,对准下面两道人影掷了出去。
手炉穿岩隙而过,精准砸中一个黑影。哐啷一声,两声惊呼起,手炉在孙文瑾肩头翻倒,香炭滚落被风吹出点点火星,香灰扑了他半脸半身。
“谁!滚出来!”孙文瑾吐了几口香灰,拍着衣服怒喝,眼睛恨恨瞪向假山上方。但他人在下面,宋寒枝半点没闪躲,他视线却被挡了个结实,愤然骂了几句后似乎还是气不过,凶脸扯着衣袖想寻上去。
孙家太太有些心虚,急急拽住他道:“嘘,你先别声张!”
她本还想说什么,远处款款行来两人。
“表哥这是怎么了?”
两人闻声看去,登时脸色讪讪,正是他们刚刚说起过的二姑娘。
宋晞本要回西厢去的,听到这动静觉得像是出了事,便打了个弯儿过来。见孙文瑾一身狼狈,不由得好奇。
“无事,不小心打翻个手炉罢了。”孙家太太僵着脸笑道:“大呼小叫的,让二姑娘看笑话了。”
她嘴里应付着,见孙文瑾还憋着火频频往上张望,重重拉了下他后背衣裳。
“咦?”云蝶觉得地上的手炉眼熟,捡起来细看后神情更是古怪,同宋晞递了个眼神,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宋晞听着,眼神慢慢冷淡下来,盯着两人片刻,忽然问:“怎么不见引路的丫头?”
孙家太太打着哈哈道:“嗨哟,年年都来问候的,府中路径都熟,不须得劳烦她们。我们母子一路说些闲话,也不碍事。”
宋晞却神情板正,语气微重地训斥道:“哪能这般失礼?”
孙家太太笑脸僵住。
孙文瑾虽是表亲,却也是外男,无人引路,随意在内院走动确实不妥。
她正忐忑不安,却听宋晞道:“那些丫头真是愈发没规矩了,胆敢如此怠慢,当真该罚!”
她音量稍高。引路的几名丫头被这母子屏退,都远远跟着,听见动静早就近前了些。再听得宋晞这话,当即小跑上前来请罪。
丫鬟跪了一地。
宋晞道:“父亲刚差人送了口信回来,说是今日直宿禁中。表哥不必等着请安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言罢才向地上投去一眼,冷然道:“送舅母、表哥出府去。再有下次,定不饶你们。”
孙家太太只觉她气势慑人,不敢再纠缠,灰溜溜地推着孙文瑾走远了。
下面的人乱糟糟散去,宋寒枝压了许久的咳嗽,这会儿总算能舒舒服服地吭哧两声。
“可找大夫瞧过了?”侧方爬山廊里走上来两人。
宋寒枝并不惊讶,泰然应道:“瞧过。”她自己就是大夫,自然瞧过。
“大夫怎么说?”
宋寒枝做思索状,“……大概是说我不长寿?”
“什么?”宋晞陡然色变,提裙加快了脚步。
她沉香百迭裙上带有织金花纹,在石阶上走动时隐现光泽,宋寒枝瞧见低笑起来,轻快道:“我说笑的,你可慢些走,当心摔下去了。”
宋晞身形一顿,绷着脸放缓步子。
待得走上前,两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一时又无甚可谈。
宋晞穿着米色长袄,外系一件杏色披风,两手规矩地交叠在腹前,站得笔直。
她下巴微收,忽然正声道:“手炉怎可往客人身上丢?若是烫着伤着,闹到母亲那里,你有理也是无理了。”
宋寒枝挑眉,心道若不是看不清楚,真该砸他脸上。
“做什么不说话?”见她神情自若,不当回事,宋晞拧眉道:“我还冤枉你了不成?”
她说话一板一眼的,像个老夫子,宋寒枝失笑,忍不住问:“你不会是专门上来训我的吧?”
宋晞抿唇,攥紧了袖口。她身后的云蝶忍不住怒道:“大小姐这话说得好生不知好歹。小姐明明帮……”
“云蝶,不得无礼。”宋晞语气严厉地偏头道。
云蝶骤然噤声,畏惧地低头。
廊下一时又安静下来。
正此时,回廊另一侧传来一道呼声,“大小姐,找到了!”一个丫头兴匆匆拐过来,看到宋晞,当即收敛笑容,小步上前见礼,“二小姐。”
见她手里拿着个黄铜臼,宋晞好奇问:“要这个做什么?”
“我拿去捣药。”宋寒枝起身接过药臼,袖子里滑出根药杵,在手上一转放入舀里,看向宋晞道:“若没事儿,我先忙去了。”
宋晞眼神黯然,慢吞吞从鼻子里“嗯”了声。
“对了……”宋寒枝扭头要走,忽又想起灵双说过的话,想着不好平白受人恩惠,道:“这次回府,本该给你备份见面礼……你喜欢什么?过两日我去挑挑。”
宋晞蓦然抬眼,面露喜色,声音不知怎的小了,“……都可以。”
宋寒枝点头,“行。”
……
北境之事从军医到都头查了个底朝天,最后咬出个张家人——张淮,皇后母族,太子表亲,却勾连蛊神教。
此事传回御都,满朝哗然。
若非越千洲想查,执意将人押解回都,只怕张云岫早就亲手砍了他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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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的脑袋!
可真当此案推进御都,反而是越千洲成了众矢之的。
大臣们对其口诛笔伐,毫不留情,弹劾越千洲的奏折雪花般飘到御前。而声讨张家者寥寥,纵有言及也多处曲笔。
监察御史钱贞接连上奏,于朝会发难,弹劾鄢王越千洲前有争功冒进之过,以致北境战事失利;后有玩忽职守,押解不力之罪,致钦犯身死。恐其有勾结外戚,故纵之疑,奏请将其停职待审。
虞皇当庭将折子拍飞在他脸上,怒斥道:“霆渊回都当日,于城郊三十里被千人兵马围杀。天子脚下,诸司竟却全无所觉。论玩忽职守,朕看这御都城中较他甚者比比皆是!若你们御史台也都学着‘明哲保身’那一套,朕要你们何用?”
此话一出,上下噤若寒蝉。
“陛下未召大将军回都,便是有轻拿轻放的意思。可若满朝缄口不言,为君者又难免心生忌惮。大殿下这一子,落得高明。”吴浚拈起一颗棋子落下,不似说话时字斟句酌的谨慎。
在他对面,张皓盯着棋盘抓耳捞腮,手中棋子犹豫着比对许久,终于寻了个空处放下去,搓着手骂骂咧咧,
“朝中那些个老东西都精明似鬼,自不会强出头,徒惹一身骚。不过那小子能压得御史台都当起哑巴来,确实有些本事。无怪陛下登基时下狠手,你瞧瞧唐景初那小崽子,真不愧是谢灵钧的孙子啊,打娘胎里就带着阴损劲儿。”
见吴浚又落下一子,张皓牙疼似抽了口气,“诶你说咱家那孙子咋就恁般不成器呢?”
吴浚笑道:“如今大将军镇戍北境,娘娘一揽后宫大权,王爷您坐镇御都。太子殿下纯善仁德,反倒更讨陛下欢心,此乃大智若愚。”
“嗨!”张皓摆手,言语间满是嫌弃道:“不必替他找补。那混小子整日斗鸡走狗,老子每次见着都想抽他!”
他眉头紧锁,举棋不定。
料想这一子又要等上许久,吴浚端起旁边的茶抿了一口,忽然问:“听闻娘娘有意为殿下选妃?”
张皓道:“她原先是看中了宋明府上的丫头。”
虞皇虽是望五之年,可习武之人有内力傍身,衰老的速度会比普通人慢许多。
等他退位,怕还得等上二三十年。
也正因如此,朝中重臣多是中立。新进官员即便被迫站队,乘风而上后又摇摆不定的也大有人在。
可再怎么躲,皇后要为太子选妃,点谁家女儿记名备选,谁家就得乖乖将人送去。
吴浚沉吟片刻,缓声道:“宋公在朝多年,一直不涉储位之争。靠姻亲拉拢,确实是个法子……可惜了。”
张皓啧了声,一脸不愿再提的样子,“那是年前!”
越千洲奉命前往北境时,谁都以为十拿九稳,北境将再克一城。届时皇后顺势提及选妃,便水到渠成。
结果越千洲阴沟翻船,他们张家也揪出个通敌细作。虽说有蛊神教这种江湖势力插手,可越千洲回都路上追杀不断,临到御都门前,对方竟还能调兵。
这可不是江湖势力能做到的。
那操刀之人,在御都。
张皓憋了半天,烦躁地将棋子一扔,“真他娘的见鬼!到底是哪路神仙?”
“一出手就将夜枭卫和张家同时拖入局中,此人所图不小。”吴浚眼睛里浮起一抹亮光,轻声道:“御都,要热闹起来了。”
6. 炸毛
今日的暗阁忽然热闹起来了。
宋寒枝到的时候,一队披甲骑兵整齐立在暗阁石阶下,肩头已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为首者扶刀立于一辆四角挂铃的黄花梨木马车旁,冷硬的脸在风雪中宛若坚石。
石阶之上,两名头戴长翅帽,身着绿袍服的文官领着十数名戎装军士在门口大喊大叫。被夜枭卫横刀拦在门外。
宋寒枝远远就让马车停了。
灵双撑伞,二人还未走近,数道冰冷的视线唰唰而来,几乎要将她们穿成筛子。
宋寒枝接过伞,拍拍鹌鹑似缩着的灵双,“你去车里等着。”灵双三魂出窍似的摸回去,在车门口隔着帘缝偷看。
两骑兵上前,长刀出鞘,震声喝道:“闲杂人等,速退!”
退,是不能退的。
虽说这两批人一看就不好惹,但没法子,她听到石阶上的文官在喊什么提审嫌犯,还提到了死在路上的那个张家人。
宋寒枝含笑行礼,“在下受大统领传见前来,敢问各位大人,不知何时方便入内?”
嘴上这般问着,她却知道这些人做不得暗阁的主,自不会拦她。
马车旁边那人闻声眼皮微掀,鹰隼般的眼睛在宋寒枝身上扫过,停顿片刻,打了个手势让骑兵退开。
宋寒枝施施然迈上台阶。
“陛下亲令枢密院协查北境案件,提审人犯合规合矩。你们推三阻四,意欲何为?”
那两名文官已经在门口磨了一个多时辰的嘴皮子。空手回去交不了差,这暗阁又不敢硬闯。摊上这两头不讨好的苦差事,他们也憋屈得慌。
堵在路中央的高瘦文官口干舌燥,还要开口,却见原本堵在前方的几人忽地侧身让出道来。
他没瞧见身后有人,还以为终于说通了,面色稍缓地抬脚要上前去,他面前的那名夜枭卫却用刀鞘抵在他胸前一扫,将他从路中央架开。
“嘿!你……”他一个踉跄,怒色刚上脸,视线里蓦地出现个面容清丽的美人儿,一时话堵在喉咙里,诧异地看过去。
宋寒枝收伞抖落碎雪,脸上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许是有人打过招呼,一夜枭卫客气为她引路,“姑娘请。”
她偏头问:“嵇甜昨日可押解入都了?”
这话没头没尾,一时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愕然。那两名文官对视一眼,神情有些异样。
被她问到的夜枭卫满脸局促,无奈道:“小人位卑,哪晓得这些事情?”
宋寒枝淡然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提裙迈过门槛。
她面上噙着笑,心里却沉下几分。
从枢密院那二人的神情来看,他们提审的札子上面多半写有“嵇甜”的名字。
如果让他们将人提走,她这些日子的功夫可是白费了。
她正思量,迎面忽然走来一行人。最前方那人一袭绯色袍服,束金玉带,配鱼符。他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眼耷皮皱,身形却挺拔有力,有些违和。
在他身侧,一个头发灰黑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落后半步。寒风鼓动,他下身空荡荡的衣袍紧贴轮椅,腰胯之下俨然什么也没有。
两人身后,几名小太监敛目低首,恭谨跟随。
宋寒枝当即让到一旁。身侧的夜枭卫小声提醒她,“是杜翁,陛下近幸内侍,怠慢不得。”
他只说了一位。
内侍?
太监?
宋寒枝略有疑惑地跟着低头行礼。
那绯色袍服飘然而至,皂靴一顿,在她眼前停下。
身前忽地罩下一片阴影,鼻尖一股腥气萦绕。
宋寒枝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像是被毒蛇爬过,蓦地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头顶上方很轻地冒出一声阴恻恻的笑。
“广临砚的弟子?”这人声音浑浊,尖细刺耳,话音响起时,仿佛有座山跟着音浪压了过来。
宋寒枝心下一震。
这世间,知晓他师父真名的人寥寥无几。
“正是。”她垂眼应道。
身侧的轮椅忽然动了,坐在椅子上的人也抬头看她,“原来是个小丫头。”
宋寒枝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脸。干瘦的脸灰白,两侧嘴角有缝补后留下的疤痕,一直延伸到颧骨下方,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白膜,望着她时两颗眼珠子还在左右转动,说不出的诡异。
“越霆渊身上那道封印我瞧了。有些门道,不愧是砚山弟子。”他语气居高临下,轮椅绕着宋寒枝转了半圈,忽地推近了。
那张发白的脸惨然抵进宋寒枝眼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那怪人伸长脖子,挑眼问她:“你当真解不了他身上的蛊?”
宋寒枝睫毛微颤,平静道:“在下这点微末伎俩不值一提。越大人之毒,属实有心无力。”
“哼—”轮椅上的人忽然沉下脸靠回椅背,他瞪向宋寒枝的眼睛里,白蒙蒙的眼珠咕噜噜转动起来,像是要鼓出眼眶,“过谦近伪!”他冷然一拍扶手,身后的人推着他从宋寒枝身前穿过。
宋寒枝面色不动,仍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那绯衣老者还立在原地。
蹬着皂靴的脚迈上前,鲜艳的衣摆下沉,她头顶上方,一缕呼吸慢慢贴近。
就在此时,远处兀地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
“原来杜翁还未走远。不若本王亲送你一程?”
廊道另一侧,越千洲负手踱步而来,乌发高束,广袖黑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笼罩在宋寒枝身上的影子缩了回去,耳边的呼吸声远了,那绯衣老者直起了身。
“呵呵,咱家这便走了。”老者尖细的笑声闷在喉咙里,鞋尖转了向,道:“朔风砭骨,王爷还是留步吧。”
眼前亮堂了些,脚步声远去,那股催人作呕的腥气被风吹散,叫人呼吸都畅快许多。
不知怎的,宋寒枝这才感觉到风吹在身上的凉意,拉了下袖角遮住发僵的手。
右侧走近一道高大的身影,越千洲挡在风口处停下。
旁边的夜枭卫正要行礼,被他抬手屏退。
宋寒枝转过脸盯了他片刻,倏然一笑,温声道:“谢过大人。”
她笑得很浅,眼睛扬起牵动嘴角,好似玉兰花瓣层层绽开。
越千洲垂眼看着她的脸,仿佛闻到了香气,冷声问:“笑什么?”
“?”
宋寒枝笑意僵了一瞬,不知哪里又惹到这人了。正想恭恭敬敬地补个礼,却见越千洲移开眼,改口问:“谢什么?”
宋寒枝这才松了口气,眼珠转了转,瞥了眼他单薄的黑衣,眯眼笑道:“谢大人挡风,让在下没那么冷。”
她胡言乱语,越千洲却不知怎的明白过来,嗤笑一声,“还道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也只敢挑本王这个软柿子捏。”他从宋寒枝身边绕开,拐了个方向道:“跟来。”
他手脚上已经没了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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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提施针的事。
宋寒枝心虚地摸摸鼻子,装作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跟在后面。
“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越千洲睨她一眼,“你今日来干嘛的,自己不知道?”
还未待宋寒枝应话,他便又想到什么似的了然哦了声,顿住脚步,“你在门口碰见枢密院的人了吧?”
他眼中落了点点寒意,“是觉得我蛊毒已被压制,定然要出尔反尔,将人交出去了事?”
察觉到他隐约的不悦,宋寒枝神色愈发恭谨,“在下并未这般想。”
“你该这么想。”越千洲漠然转身,语气嚣张道:“不过进了我暗阁的东西,断没有让那些废物提去的道理。”
宋寒枝喜道:“多谢大人。”
“不必谢。”越千洲昂首阔步,“你那师兄人嫌狗厌,给你牵出去也无妨。”
他走得快,宋寒枝几乎要小跑着才跟得上,落在后面。
暗阁大狱在地下,不见天日。
走道两侧油灯昏暗,宋寒枝看不清路,走得更慢了。
前面的人终于停住脚,转过身催促,“快点。”
“来了。”宋寒枝加快脚步,但在越千洲看来仍是龟爬一般。
他强忍住上前拎人的冲动,等她走近了才拐弯转到另一条道里,两步跃下台阶。
宋寒枝近乎摸瞎般跟在后面,猝不及防一脚踩空,身体前扑蓦地撞上一堵人墙。她下巴磕在一方温热坚实的胸膛上,被人扯着后领提住,这才没摔个狗吃屎。
“你瞎了吗?”越千洲冷嗤,将人从身上拉开。
被他小鸡仔似的提来提去,宋寒枝不由得有些尴尬,揉着下巴小声道:“……有点黑。”
“呵—”越千洲短促地笑了声,胡乱在她头上插了个什么,语带讥讽道:“怎么,我还要背你不成?”
宋寒枝歪头一摸,是她头上的青玉钗,许是刚刚那一扑给震出去了。只是越千洲插戴粗鲁,那玉钗歪歪斜斜地揪着一缕头发,绷得头皮生疼。
她默然将玉钗取出,重新插好。
看她磨磨蹭蹭的,越千洲不耐烦伺候这小姐脾性,扭头要走,腰间衣服却忽地被一只白净的手拽住。
“背就不用了,大人捎我一段吧。”宋寒枝抓着的衣服里正巧夹着根绦带,她松开衣服,只抓着绦带尾端的流苏靠近他,厚着脸皮道:“劳驾。”
越千洲真当她是怕黑,暗道一声麻烦,倏然转身,大步往前走。
宋寒枝被拉着踉跄了一下,知他是有了火气,默不作声地跟着。
“越大人。”
走了一段,宋寒枝忽然出声叫他。
越千洲没应声,唯有加快的脚步显露出他即将耐心耗尽的烦躁。
宋寒枝觉得他有点像笛儿养的那只猫,被撸炸毛了会避着人走,再逗两下就该凶巴巴地扭头弓背,冲人哈气。
她在身后尽可能放柔声音道:“大人,见到枢密院来人时,在下确实心存疑虑,可一刻没见到师兄,事情便未有定论。你我只萍水一面,我猜不准大人的心思,自然要多做考虑。但那只是考虑,并未真就笃定大人会如何。”
黑暗中一片沉默,只余哒哒哒的脚步声。
宋寒枝歪着头看他,“大人?您听到了吗?”
她手中的绦带蓦地绷紧,她被拽着往急踩了前两步,前方那人侧过脸道:“你吵死了!”
宋寒枝闭紧嘴巴,暗暗想道,果然哈气了……
7. 大狱
到深处,两侧都是阴暗潮湿的牢房,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发霉的气味。越千洲带宋寒枝走过,两边不时有囚犯扑撞在栏缝间,污言秽语,叫骂声不断。
各处把守的狱卒见过越千洲令牌后,又惊又喜,行礼之后忙是对着两边呵斥,甩着鞭子抽在铁栅栏上,驯畜生一般。
越千洲道:“挑几个声儿大的,让他们安静。”
两侧的动静顿时小了些。
后面有人应了声,很快有人去开锁提人。
他步子不停,宋寒枝听见后方传来几道尖锐的惨叫声。那叫声都在调子最高处戛然而止,而后转为痛苦模糊的呜咽。
宋寒枝嘴闭得更紧了,突然庆幸嵇甜昨日才被押回御都,不然以他那嘴皮子,怕也要被割了舌头。
“黑狱里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越千洲瞥她一眼,不知是想吓她还是怎么的,语气很是凶煞不屑道:“一群待宰的狗彘,若非他们主子在外边儿也叫唤得凶,早宰了清净。”
宋寒枝虽避世多年,却也知高门权贵常有豢养死士之举。听越千洲之意,似乎这牢里多是这种人。
她沉默片刻,小声为嵇甜不平,“我师兄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言外之意,是怪罪他不该将人关在这下面了。
越千洲哼道:“他自找的。”
走道渐渐变窄,两边没有牢房,但看守的狱卒竟然越发多了。拐进一条小道,没几步,前方没路了,只余一堵厚实的墙壁。
一个人抱刀靠在墙上,见到越千洲后直身行礼,“头儿。”
越千洲:“把门打开。”
那人在墙壁上按了几下,只听得咔咔几声清响,墙壁一分为二,向两边滑开,竟是一扇厚约半尺的铜门。
湿冷的水气扑来,里间烛火几盏,宋寒枝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央挂着一个铁笼,被水浸了大半。
宋寒枝鼻尖微动,嗅到水气中掺杂着浓重的软筋散的味道。
她跟着越千洲走到水池边,见他蹲下身,将池边一个铁环拉起。
悬在半空的铁链哗哗作响,池中铁笼猝然破水而出,水帘散落,这才叫人看出笼中还吊着一道人影。
铁笼悬在水上。
“呸!呸呸!!”那人胡乱抖落头上的水,偏头吐了几口。五条绷直的铁链锁住他的四肢和脖颈,让他连低头的动作都显得困难。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寒枝松开手中的绦带,扬声道:“师兄!”
笼中人动作一顿,面上霎时浮出笑来,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小枝?”他伸长脖子,兴冲冲地想说什么,却一眼瞧见宋寒枝身边的越千洲,登时变了脸色。
宋寒枝看不见他的神情,同越千洲道:“还请大人放我师兄出来。”
她话音刚落,石室中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铁笼轰然一震,四周声音回荡冲得人耳鸣。嵇甜身前的铁栅栏向外凸起个骇人的弧度,腕口粗细的钢铁竟被他一拳生生砸弯。他右手的铁链已然断开,只余铁铐挂在腕上。
“小枝,躲远些!”
笼中传来一声高亢的笑声,嵇甜扭头活动着筋骨,目不转睛地盯着越千洲,难掩兴奋。
宋寒枝暗叫一声不妙,就要喝住人,越千洲却一把拽住她胳膊将她甩开。
笼中铁链猝然齐断,嵇甜身前的铁栏被一拳轰碎。黑影直冲而出,似猛兽出笼,眨眼扑近,一脚劈下。
就在此时,一柄朴刀横出,挡在越千洲身前将嵇甜挡开。
正是守门那人。
“正好缺把刀!”嵇甜哈哈大笑,不退反进,直逼守门那人。
宋寒枝急喝道:“嵇甜,门规第二条!”
“啧,哪里逞凶斗狠了?”嵇甜嘴角高高扬起,翻腕间竟已夺刀在手,一脚踹开那守门人,飞身直劈越千洲,痞笑道:“你师兄这是求生呢!”
越千洲冷然抬眼,以手为刃斜劈而出。
气浪猛然一震。
修长的手指与刀刃之间隔着一条狭窄的间隙,两者却像是撞到了实处,室内摇晃作响。
池水激起数丈高。
宋寒枝躲闪不及,被水拍了一身,踩着青石往前两步,又被他们二人的内息波及,身体一歪竟栽进池中。
嵇甜闻声转头,见她狼狈地浮在水中,辨不清方向似的胡乱摸索,不由得有些错愕。
“小枝?”他内息一撤便要收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越千洲迎面一手刀夯他脸上。
他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墙角,抬起头望向宋寒枝那边时有些发蒙,身体却瞬间翻起来,扔了刀扑进水里将人捞住。
宋寒枝在他怀里哆嗦,头发散乱糊了一脸,抹着水忍不住怒道:“嵇甜,我说你能不能改改你那臭毛病!”
嵇甜没吭声,飞上岸将她放在地上,偏头凑近了在她面上打量。
“看什么?还不快跟人赔不是。”宋寒枝拧了两把衣服上的水,想站起身。嵇甜却按着不让她动弹,问她:“你怎么回事?”看她湿漉漉的发颤,按在她肩上的手一扣,掌心内力汹涌而出。
宋寒枝身上的衣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她心虚地理着衣服,小声道:“……我没站稳。”
“没站稳?”嵇甜差点被她这话气笑了。
她宋寒枝能没站稳,被内息余波掀下水?
简直是个笑话!
想到她刚刚在水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嵇甜手在她眼前晃过,脸色慢慢阴沉下去,哑声问:“你的眼睛是不是……”
他呼吸重了几分,不知是急是怒,整个人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是什么?”远处的越千洲忽然问了句。
嵇甜眼神发寒,横眉瞪向他看了半晌,冷声问:“你让她给你压制蛊毒了?”
“那又如何?”
嵇甜脸色森然,杀气腾腾站起身,“你他妈的……”
“师兄——”
他衣摆被人牵住,低下头,宋寒枝苦兮兮地望着他叹了口气,小声道:“我下山前已经这样了。”
嵇甜紧绷的肩背蓦地颓下去,蹲下身温柔地将她拥住,摸了摸她头。
“没事,还有的治。”宋寒枝温声说着,扶着他手站起身来。
她眼角余光瞥见越千洲远远站着,总觉得他在看她,便笑着往那边走,赔礼道:“大人,我师兄他这人有个臭毛病,遇到高手就手痒。您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她低眉顺眼说话,嵇甜瞧着不是滋味,好几次想张嘴,被她剜了回去。
越千洲不知怎的没吭声,转身出了门。
“送他们出去。”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那守门人嘀嘀咕咕走去角落,似乎在说什么“量还是太少”,“真该断手脚筋”之类的。没一会儿从一处暗格中取出柄刀,黑着脸扔过来,不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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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道:“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他扔过来的那柄刀又宽又厚,银白色的刀鞘上镶嵌着几颗蓝宝石。
嵇甜在刀即将落地时一把抓住,瞥向那守门人,眼中凶煞之气一闪而过,冷声道:“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宋寒枝皮笑肉不笑地拽他衣服,同守门人道:“劳请引路。”
嵇甜笑着瞥了眼宋寒枝,将刀往肩上一架,一手搀着她往外走。
出大狱,外间地面积雪,风灌进道口,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宋寒枝被挡在嵇甜身后半步,这才发现他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满是血污。
她歪着身子细看。他身上好几处刀箭伤,但最严重的是腰腹上的一处剑伤。隔着衣服都能看见一条豁开的口子,从胸骨剑突到下腹,几乎要将人剖开。那伤口被水久泡,腐肉外翻,显得更是骇人。
她神情阴郁地拽了嵇甜一把,凑上前去。嵇甜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瞅了眼,忙是捂回衣服往后退,嬉笑着按住她脑袋,调侃道:“哎哟哟,别不是要哭了吧?”
她虽黑着脸,但嵇甜发现她眼睛不似他想的那般糟,反而松了口气,
宋寒枝拍开他手,问:“他们对你动刑了?”
嵇甜不说话了,憋了片刻,难以启齿似的恼道:“没有!”
宋寒枝顿时了然,这是技不如人,输人家手里了。
她摸摸荷包,正要说什么,却见门口石狮上倚着个人,转过头来。
宋寒枝没想到越千洲竟还等在这里,手里摸到个漆盒便顺手给了嵇甜,道:“等会儿你不许说话!”
嵇甜挑眼一扫越千洲,撇嘴推开盒子,是满满一盒石蜜,登时笑着丢了颗进嘴里,含糊道:“还是小枝好,师兄没白疼你。”
宋寒枝懒得理他,忐忑上前几步,留意着越千洲的神情道:“大人是在等我们吗?”
他亲自带她去提了人,应该就不会反悔。
那是要干嘛?
因为她说鬼话骗他多戴了两日镣铐,所以秋后算账?
“对了大人。”不等他张口,宋寒枝先发制人,摸出个小玉瓶递给他,堆笑道:“这药治外伤很有用,送您了。”
越千洲垂眼看着她的眼睛,“为何送我?”
宋寒枝道:“您应该是用得上的吧?”
给他压毒的时候宋寒枝就发现了,他不仅中毒,内伤也不轻。身上血腥味很重,按脉时,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好多处伤口。
宋寒枝悻悻一笑道:“而且您腕上也有擦伤嘛。”她想着这么说,之前那事总该弥补一二了。
却不知越千洲闻言扫了眼嵇甜腕上的伤,觉得这个“也”字里夹带了另一个人,全然不领情,挡开她的手道:“怎么?怕临门一脚被挡回去,又想起巴结我来了?”
嵇甜嘴里的石蜜啪地被咬碎,瞪向他道:“你别不知好歹,这药小枝要做好几个月呢!”
宋寒枝却不生气,笑盈盈地将药往他怀里塞,温声道:“大人言而有信,自不会反悔。这药嘛,您就当是在下献媚好了。”
“巧言令色。”越千洲被她用瓶子在胸口怼得不耐烦,抬手接了。
“你要的东西在宫里。”
越千洲冷不丁冒出句话。
宋寒枝:“什么?”
他抬脚离开,远远飘来句:“陛下亲批的元宵宫宴射灯赏格,里面有鸣仙草。”
8. 贤媛
“我去宫里找。”
嵇甜抽刀断开手脚上的镣铐,反手将刀入鞘,扯了截头发,仰起头几下撬开锁在脖子上的铁铐。
宋寒枝没应声,递药给他。
她坐在榻上,脚边火盆烧得正暖。
嵇甜捻起药扔进嘴里,乍一嚼,整张脸都皱起来,似乎想吐,但犹豫了一瞬,索性一口咽了,涩声问:“怎么没放甘草?”
宋寒枝淡淡道:“我以为你喜欢吃苦头呢。”
嵇甜瞪眼:“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宋寒枝:“怎么跟山主说话呢?”
嵇甜咧嘴笑开,顺手扯起榻上的绒毯盖住宋寒枝,“跟着山下那些人学什么?你个姑娘家,被人山猪山猪的叫,好听吗?”
“……”
宋寒枝不与他说笑了,“我参加宫宴名正言顺,没必要让你冒险。”
嵇甜踢开脚边的镣铐,“险在哪儿?”
他扔了颗石蜜进嘴里,拖着椅子吊儿郎当坐到窗边。宋寒枝选的这家客栈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对面的药店人来人往。飞雪下,各色伞连成一片。
“越千洲如今废了大半,这御都我何处去不得?况且你也知道,若我只想逃,便是越千洲也留不住我。”
他挑着眼尾看了宋寒枝片刻,道:“你这次下山,是怕我不逃吧?”他俊朗的脸上一圈青黑色胡茬,颧骨上紫红发肿。
“我怕你死在御都。”宋寒枝没好气地站起身,扯了帕子在桌上的热水里浸湿。
“嗨哟,咱们小山主嘴毒得嘞…”嵇甜露齿一笑,舌头将石蜜往腮边顶,“你师兄我这两年在江湖上的名声都成什么样了?‘逃命三刀’,这你还不放心我?”
“唉,也不全是怕你犯倔。”宋寒枝拧着帕子道:“朝堂之事跟江湖纠纷终归不一样,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她走到窗边,将手中热腾腾的帕子递给他道:“砚山又不是鬼方,若非师父的名头镇着,就这次的事,越千洲哪里需得弯弯绕绕,带着夜枭卫攻上山去也无不可。强权之下,谁又能不低头?”
嵇甜恼火地“啧”了声,腾地起身捧住她脸细看。宋寒枝脸被挤在一起,瞪向他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控诉之意,漆黑的瞳孔中,几点微若浮沉的幽绿掺杂其中。
还不算严重。
他拿了帕子坐回去,胡乱抹着脸道:“那就再等几日,若你元宵宴没得手,我便强抢。大不了咱们挪窝,躲进鬼方。”
就宋寒枝现在这眼睛,数米开外,人畜都分不出。纵使听声辨位能让她搏上一搏,可若想凭此稳拿彩头,却是异想天开了。
虞国尚武,能入宫赴宴的,能有几个废物?
宋寒枝道:“那是下下策……况且御都藏龙卧虎,不可硬来。”
她忽然想到之前遇到的那位“杜翁”,觉得那人内息绵长,深不可测。
同嵇甜说了,他道:“武榜上没这号人。不过虞国建国三百多年,皇宫大内里藏着些老东西也不奇怪。”
他说着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担心我被他逮到,是觉得他不逊越千洲啊?”
宋寒枝没见过越千洲正儿八经出手,好奇问:“他真比师父还厉害?”
“那可比师父凶多了!”嵇甜笑,“你要是见到过他失控发狂的样子,你就知道他为什么能把师父挤下去了。简直不像个人……”
他说着脸上的笑意慢慢退了,眼底深处像是压着一团幽火,有些疯魔地低喃道:“我那天差点没忍住,想试到底……”
“嵇甜!”宋寒枝忽然震声叫他。
嵇甜如梦初醒,见她面沉如水,笑着冲她“嘚”地弹了下舌,逗她道:“错了,我错了山主。”
宋寒枝肃然道:“门规第二条,默一千遍。”
嵇甜当即色变,恳恳悱悱道:“不是,我逃了!路上没跑,那不是因为鸣仙草被送进御都了吗?昨天晚上我就翻出去了,但没找到药,索性就先蹲那儿了。天地良心啊,我可真逃了!”就差指天发誓了。
宋寒枝道:“一千遍!”
“欸行行行……也不知整日在怕些什么?”嵇甜失笑,拿着帕子起身,长臂一伸将她扯回火盆边,“师兄还能丢下你们不成?”
他拧干帕子搭上木架,“不过那姓越的竟然没强求你解毒,也是见鬼了啊。”
宋寒枝烤着手,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道:“他本来也不想解。”
“嗯?”嵇甜几步走近了坐她旁边,兴致勃勃问:“怎么说?”
“我之前也好奇他为什么没死,探脉后才发现,他跟我有些像……”宋寒枝偏过头压低声音道:“他也有长生血。”
嵇甜面露惊诧之色,眼睛谨慎扫过门窗,片刻后低声道:“那噬魂蛊应该对他没用才是,总不能是他装的?”
“有用。他体内的长生血不纯,还达不到百毒不侵的地步。”宋寒枝道:“但一滴噬魂蛊毒对他而言,也不足以致命。他的血会和蛊毒相互吞噬。一年时间,足够他恢复了。”
“那姓越的自己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这本来就是他自己选的。”宋寒枝若有所思道:“我当日特意留有余地,只说‘一时不能解’。但我提出只为他压制蛊毒一年时,明显正中他下怀。”
今日相见,他们也是心照不宣,谁都没提解毒的事。
嵇甜想不明白,“他图什么?”
“不知……”宋寒枝顿了片刻,想起廊下遇到的那两人,心中隐隐有些猜想,轻声道:“或许,他想借着蛊毒损耗他体内的长生血。”
嵇甜还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想要长生血的,神情古怪道:“他脑子坏了?”
……
接连数日阴天飘雪,好不容易出了次太阳。
宋寒枝搬出摇椅,搭着腿在梧桐树下歇息。这时节的梧桐树光秃秃的,积雪本就不多,太阳一出来便融了。
她盖着条厚厚的绒毯,闭着眼睛在摇椅上晃悠着。阳光直直打在脸上,映出几条交错的枝干黑影。
门房在院门处叩了两下,躬身垂手站在院门口。
“灵双……”
“灵双。”
宋寒枝睁开眼,扬声冲里面喊:“灵双?”
“欸!”灵双推开窗看过来。
宋寒枝下巴往门外指了下,温声道:“院门口有人找,去看看。”
灵双呆愣愣地点头,又将那窗户推推关关了两次,从房里出来后忍不住同她指道:“小姐,那扇窗户突然关得上了。”
宋寒枝淡然道:“我昨夜修过了。”
灵双哦了声,往院门去。
昨夜嵇甜翻进这“破地方”,酒是一口没喝下,修窗户骂人倒是花了半个时辰。
院门口探出个脑袋,“小姐,我去侧门拿个东西。”灵双招呼了声。
宋寒枝听见脚步声远了,闭眼正要睡觉,院外又缓缓行来一批人。
门被敲响,她懒得动,打着哈欠道:“进来。”
木门被推开,宋寒枝睁眼,见宋晞袅袅婷婷地走来,站在她身前。
四目相对,两两沉默。
宋寒枝眨了眨眼,一副有何贵干的神情。
“姐姐。”
宋晞蓦地冒出一声儿。
她偷瞄了宋寒枝一眼,见宋寒枝神色如常,便也尽量自然地开口道:“姐姐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宋寒枝点头:“劳二妹妹记挂,好多了。”
听得她这声“二妹妹”,宋晞眼睛微亮,嘴角扬起很小的弧度,招手让后边的丫鬟上前,“这是新做的一套头面,你看看喜不喜欢。”
三名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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鬟掀开托盘,上面摆放着步摇、金帘梳,两对耳坠,数根款式各异的金簪金钗,在日光下璀璨夺目。
宋寒枝见多了笛儿的手艺,倒不觉得如何惊艳,但这宋家姑娘着实出人意料。
一茬接一茬的。
“二妹妹这是做什么?”
宋晞一本正经道:“明日元宵宫宴,你头一回在御都贵人们面前露脸,也需装扮精细些,不可叫人看轻了。”
宋寒枝忍不住笑,心道这套头面看起来确实不轻。
她正要谢过,有丫鬟又托上一双浅绿暗纹弓鞋来。
宋晞道:“新鞋是每年都做的,爹爹和母亲都有。我找灵双拿了你的尺码,若试过不合脚,拿给我改就是了。”
那丫鬟得了示意便要放下,宋寒枝却招手让她近前,笑盈盈地伸手拿了鞋,直接低头蹬上脚。
“很合适。”她抬头笑道,将另一只鞋也穿上了。鞋里面衬了软毛,很暖和,可见真是费了心思。
想着明夜过后便要离都,宋寒枝掀开绒毯起身,实实在在地同她作了一揖,温声道:“这段时日,多谢二妹妹关照了。”
她向来站坐随意,没有礼法,忽然这般郑重其事说话,宋晞还有些不习惯,局促道:“都是小事……家里没有给你办接风宴,你莫要放在心上便好。”
宋寒枝不在意地笑笑,也道:“都是小事。”
宋晞点头,没了话,叫人放下东西便要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一事,提醒宋寒枝道:“对了昨夜府中出了贼,母亲房间的窗户全叫人砸烂了。今早孙管家报过官,也没查出线索。你院中人少,这两日要当心些。”
宋寒枝抿嘴,“……”
她们前脚走,灵双后脚抱了琴回来。宋寒枝正为嵇甜干那破事儿憋笑,摆手让她拿给宋晞瞧。
灵双寻着人追上去,远远听见云蝶的唠叨声,“小姐您是好心肠,可那位哪里像是知道感恩的?嘴里说得好听要送什么礼,影儿还没瞧见呢,您又搭进去一套这么贵重的头面。哪有这样的道理?”
宋晞不做声,越走越快,她跟在一旁道:“哎呀小姐,那可是夫人专为您打的,就为着这次入宫。您让她戴去了,可不就是她得了贵人青眼?明日夫人见了,转头又该罚您了!”
“住嘴!”宋晞停住脚,眼带厉色地盯着她,“你是不是觉得你是母亲派给我的,我便拿你没有法子?”
云蝶忙是跪下,红眼委屈道:“小姐,您心思单纯,哪知道人心险恶啊?奴婢所言,句句都是为了您好啊。”
“你为了我好,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你们都有理,可我学的不是这样的理。我只知道同气连枝,埙篪相和,姐姐离家多年,究竟是哪里来的仇怨,你们待她要这般刻薄?而我学琴棋书画,到头来却要被你们训着以颜色媚于人!同是闺中庭院困住的鸟,你们的理究竟比我高明在何处?”
“小姐冤枉啊,奴婢没有训您的意思!”云蝶去拉她的裙摆,被她侧身躲过。
宋晞胸口起伏道:“无需多言。既然你说的都是母亲爱听的话,从今日起,你便去母亲院里伺候,也免得你左右为难,两面吃罚。”
说罢拂袖而走。
灵双见这阵仗吓人,悄悄跟了宋晞一段,估摸着人消气了些才上前见礼。
宋晞见她过来,脸色缓了几分,“可是姐姐有什么事交代?”
灵双有些怵她,忙是递上手中的琴道:“这是大小姐为您挑的琴。”
“给我的?”宋晞眼中满是惊喜之色,接过打开琴囊,里面是张伏羲式桐木古琴,琴面光滑,纹路漂亮,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她目光一闪,视线落在琴面右角,嘴角缓缓牵起一抹柔和的笑来。
白嫩的指尖抚过,那处刻着两个字:贤媛。
9. 射灯
黄昏时候,侍卫在宫门口检查后放行,由公公接引入宫。
宋寒枝第一次进宫,目所能及之处皆看得细致。
张氏面露鄙夷之色,吊着嗓子道:“这可不是乡野田间,收收你的眼睛,仔细冒犯了宫中贵人。”
宋寒枝回头浅笑,不甚在意道:“母亲教训得是。”
宋寒枝平日里病恹恹的也难掩姿容,今日上了层淡妆,更是不得了。
她头发仍是盘着简单的高髻,发间雪柳绒花,两侧梳篦,后簪金帘梳,只缀以几根花钿,便清艳逼人。绒边短袄下一袭杏色百迭裙,外披狐毛领披风,举手投足间脱俗飘逸,衬得旁人都没了颜色。
张氏每每看她都觉得眼睛疼,同她说话也如同打在棉花上,一时头也疼了,恨铁不成钢地转过脸瞪了眼宋晞,可众目睽睽之下又说不出厚此薄彼的话来,只得道:“你也规矩些!”
宋晞低眉应了声。
临到琼林苑,各路权贵皆至。侧方拱桥上似有贵人通行,一众女眷候在这端,片刻不曾动得。
天色已是暗了,宋寒枝看不见那边情形,却明显感觉到前面的人都在往旁边退。
引路的宫女急声道:“是太子殿下,快些避让,勿要冲撞。”
侧面几名太监行来,后方一抬紫檀步舆上坐着个少年郎,手里把玩着一盏精致的滚灯。
宋晞听旁人提了无数次太子殿下,乍然见着真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步舆行得快,许是前方避让不及,忽地推搡了一下。
她低呼一声,猛然撞在宋寒枝身上。
宋寒枝揽住她急退两步,小腿猝然擦过一方尖锐的湖石,顿时腿弯软了下。正在这时,她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她肩膀,止住了她后仰的势头。
“瞎了你们的狗眼,都挤什么?”
一声懒洋洋地低喝响起,音调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身后忽然走上前一人挡在宋寒枝前面。
越千洲身着暗青色襕衫,腰系蹀躞带。宋寒枝只及他肩膀,感觉前面像是落着一座小山,连晚间湖风都叫他挡去几分。
旁人见他面貌都吓得一震,为太子开路的那几位公公却极有眼色,瞧见他腰间令牌,忙是行礼。
步舆上的少年神情收敛,坐直几分强笑道:“原来是越大人,许久不见。”他心里犯嘀咕,这杀神从不参加这类宴席的,从北境回都后也没在朝中露面过。
这是闹哪出呢?
越千洲道:“许久不见,殿下这是伤着腿了?”他语气淡漠,无端透着股嘲讽之意。
唐钧笑脸凝固,没什么底气地哈哈道:“越大人说笑了。”
见越千洲没有再跟他客套的意思,他目光一扫前方庭院,生硬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孤先行一步。”
越千洲漠然颔首,脚下却一步也未挪开。
抬步舆的太监识趣地埋头绕着他行过,一副大气也不敢出模样。
宋寒枝早听闻他嚣张跋扈,但今儿才稍见端倪。
竟连当朝太子也没个好脸色看,好大的威风。
她暗暗咋舌,见越千洲微微偏头,忙是上前道了声谢。
她本就在越千洲身后一步之遥,再往前倾身,仰头说话时气息便从他后肩扫过后颈。
越千洲闪躲似的转过头,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兀自迈步离去。
宋晞这才敢呼口气,欲言又止地看了宋寒枝两眼,小声问:“姐姐,你识得这位大人?”
一旁的张氏也面带怀疑地盯着她。
宋寒枝不欲惹麻烦,随口道:“一面之缘。”
远处越千洲脚步一顿,往后扫了眼,加快了步子。
宫廷之中虽不如江湖随性恣意,但男女之防也并不严苛。宴席摆在琼林苑,男女席位分列两侧,只一道飘帘相隔。
宋寒枝入内时,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待得入座,四周一片窃窃私语。
苑内明灯数千,飘带红绸于风中飞舞。苑外通花园,园中广阔之地张灯结彩。中央有湖泊,湖对岸,一座花灯搭起的九层灯楼高高矗立。
灯楼上的灯还未点亮,宋寒枝看不真切,但从高度来说,真无愧虞国重武之风。
这射灯游戏颇有难度。
她望着苑门的方向发愁,却见门口忽然走进来道红影。
四周议论声起。
“我说什么来着?瞧瞧,果真又是这李家姑娘最是打眼。”
“要我说这李相公也太过骄纵女儿了,奢靡无度,迟早要被人参上一本。”
“就是,总是如此张扬,也不怕压了贵人风头,惹人不快。”
“我惹哪位贵人不快了?”苑中蓦地响起一声清亮的声音。
男席那边,众人闻声皆是看向前方落座的枢密使,脸上带着几分揶揄之色。
李钊苦笑,重重咳了两声。但他对面的宝贝女儿置若罔闻,步伐紧快,几步穿入席中。
明艳的红裙曳过地面,霞帔大衫加身,珠玉相碰,叮咚琅琅。
人已近前,宋寒枝见这女子头顶重楼子,颈挂珍珠链,手缠金钏,好生张扬。但这女子本就生了一张明艳袭人的脸,配上华衣重冠,竟也相得益彰。
“刚刚是个哪个长舌妇在嚼舌根?有本事站出来,说仔细些!”李怀玉叉腰高喝,目光凌厉地扫过四周一张张脸,似乎真要将人揪出来才肯罢休。
席中大半妇人已是噤声。
她找了一圈,忽地瞧见不远处的宋寒枝,见她一手捏着茶杯,神色淡然,自有种让人安神定气的神韵,不由得眼睛睁大了些。
御都何时多了这样一位俏丽人儿?
宋寒枝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扯出个无辜的笑,弱弱举起一只手道:“……我刚刚没说话。”
她坐在宋晞身边,李怀玉已是猜出了她的身份。见她还算识相,得意洋洋地哼了声,一仰头转身大咧咧落座。
“粗鄙无礼!”张氏嫌恶地斜去一眼,轻声斥了句,“无怪是没有娘亲教养的。”她含沙射影地扫了眼宋寒枝,嘴里却同宋晞道:“晞儿,你当引以为戒。”
宋晞低头不语。
张氏最是见不得她这闷葫芦的性子,眉头拧起便要训人。一旁的宋寒枝笑着倒了杯茶放在她手边,“母亲,润润喉咙吧。”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苑门处突然一声尖细的传唱。
门口众星拱月地迎着两人走进来。
苑中众人皆是起身叩拜。
二人携手而坐。虞皇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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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道平身,众人这才恭谨入席。
宫女鱼贯而入。
宋寒枝隔着飘帘望去,见上方二人举止亲密,看上去感情甚笃。
不过虞皇做皇子时本有正妃。那位女子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前朝宰相谢灵钧的女儿。
虞皇登基时腥风血雨,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上任帝后却死了个干净,连后宫妃子都一个不剩,只留下个八岁的清河公主。
而拥他上位的谢家全族,背上谋逆之罪,一朝倾覆。武将张家一脉却得道升天。
他登基不久,张家女儿就以贵妃之尊入后宫,次年诞下太子,册封为后——正是上面那位雍容大方,婉笑可人的娘娘。
宫中大宴丰盛,但规矩繁多。宋寒枝端着身子许久,好不容易熬过歌舞,帝后二人大手一挥,移驾游园。
众人出了琼林苑,总算不似之前一般拘着,三两成群散于园中,看起灯来。
湖对岸,那座气势恢宏的灯楼从底部往上依次亮灯。
最下面一层挂得密集,零零散散有数百只灯笼。越往上便越少,最高层,只挂着一盏月牙灯,那灯极小,但光芒晶莹,在昏昏黑色中耀眼如明日。
这便是每年射灯的头等彩头,明月灯。
宋寒枝扶额叹气,因为她发现射灯的弓箭都摆放在这边,已有男子系好襻膊在拉弓试箭了。
而她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大团模糊的光圈。
张氏拉着宋晞与旁人攀谈,故意将她甩在一边。她正好行事便宜,问过旁边的宫女才知道,虞皇每年亲批的赏格里只设十件赏赐,乃是灯楼最上面三层的彩头。
宋寒枝听完更犯难了。
她甚至无法确定鸣仙草究竟是哪盏灯的赏赐。
旁边忽地响起一阵喝彩。
人群中央,一锦衣男子持弓而立,宋寒枝看过去时,他正好又射出一箭,引得人群又是一阵高呼。
“每年第四层的灯都只有寥寥几人够得着,大皇子竟然连中两盏!”
“这有什么,去年戚指挥使可是夺了明月灯。那风采,实在令人心折。无怪旁人都说他一骑绝尘,远胜前几年的那些个武状元呢。”
“哎呀,何必苛责?人各有所长嘛。大皇子文武双全,岂非更是难得?”
……
宋寒枝扫了眼那大皇子手中的弓,估摸着他弓力二石左右,居然也只够得着第四层。
鸣仙草对她而言是救命之物,但对普通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味延年益寿的补药。顶多珍奇些罢了。
……应该在第三层。
这般想着,她选好了弓箭,尽量朝着灯楼上方的中部射去,指望着瞎猫碰上死耗子。
凌厉的长箭自她手中飞出,劲风声起,眨眼间越过下方飞箭,直奔高处而去!
众人蓦地爆出一阵惊呼,循着那箭发出的地方看去,顿时瞧见孤零零立在那处的宋寒枝。
“竟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刚刚那一箭,至少得有三石弓力吧?”
“这是哪位将门虎女?当真惊人!”
“什么将门啊,那是宋公府上的千金。听闻自小体弱多病,养在祖宅,近日才回御都。”
旁人惊诧:“这还体弱多病啊?”
10. 夺彩
宋寒枝在众人称赞声中转过头,问旁边的宫女:“我刚刚射中哪层了?”
宫女扯出个笑脸,抚掌惊叹道:“姑娘您真厉害,射得比明月灯还高呢!”
“……”
宋寒枝默不作声,又减了力道放了几箭,但次次放空。她拿着弓箭在湖边转悠,想找找能射到第三层的人。
若有人打样,她只需听着那人的箭风跟射几箭,就能大概有数。
往前寻了一段,见景亭里簇拥着不少女子。宋寒枝上前从人群夹缝中看,亭中桌上摆放着绒花、绢花之类的东西,围过来的女子都在挑选。
她兴致缺缺,正出景亭,瞧见一女子拿着朵绢花递与树下一男子。那男子接了花,满脸笑容地去选弓箭,转头问那女子道:“想要哪盏灯?”
宋寒枝微愣,询问旁边选花的一位女子道:“这位姑娘,恕我冒昧,想请教一事。”
那女子瞧她一眼,和气笑道:“不必客气,你问便是。”
“敢问姑娘手中的绒花是何讲究?”宋寒枝已经瞧见好些女子送花的情形,猜测道:“可是用以赠人?”
那女子掩嘴一笑,戏谑瞥她一眼道:“正是。你若有熟稔的男子,赠花示意,那人自当为你……射取明灯。”
宋寒枝不知虞国风俗,一副受教的样子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解疑。”
那女子笑盈盈地凑近了,好奇问:“姑娘是哪家……”
“哎呀琳儿,原来你在这儿!”旁边忽然挤出个圆脸少女,挽住那女子胳膊摇晃着撒娇道:“走走走,你陪我去嘛。”
那女子点她脑门儿,嗔道:“没出息。”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宋寒枝实在没有熟稔之人可以帮衬她一二,能射三层明灯的更是绕了一圈也没瞧见一个。
也不知虞国的高手武将都哪儿去了?
“因都郊刺杀之事,朝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地。三衙的人今夜元宵还要在外间办差。这正主倒好,还破天荒地有了游园的兴致。”
帝后在迎春堂,年长位高的官员陪侍左右。堂前隔扇门尽数大开,能将湖岸盛况尽收眼底。
越千洲刚走出去不久,里间便有人望向他的背影,小声议论起来。
“听闻是陛下亲召才来的。”说话的人叹了口气,“终归是圣眷长隆,陛下这是借此抬他呢。”
越千洲停在湖边树下。
园中灯戏有文戏和武戏之分。武戏便是射灯一类最为风靡,若能得御赐彩头,便是天大的荣耀。而文戏则是猜灯谜一类的。
他站的地方挂了许多灯笼,正是文戏之所。
湖边设有长椅,许多年轻男子三两聚在一起,寒暄交谈。越千洲旁边便有几名文人在畅谈国事,正是兴头上。
“近些年来,但凡涉及鬼方江湖势力的案子,到最后都是夜枭卫出手才了结。此次都郊之案有蛊神教牵扯其中,陛下却将夜枭卫摘出,真不知是何用意?”
“还能是何用意,本就是鹰犬之流,若是无用,自然要弃了。”
听出这话中之意,一人压低声音道:“我也听堂叔说了,那人屠在北境中了毒,又被明照军五千兵马围剿,能活着回御都已是不可思议,只怕受伤极重。”
“原是如此。难怪这段时日闭门不出,一露面却来了这等闲适之处,想必已不堪大用。你们也瞧见他的脸了吧?以往他少有露面,外间还传他姿容尤冶。呸!我看陛下不嫌他冒犯天颜已是仁德。”
“唉,兄台嘴下留德吧。再怎么说也是我虞国镇山之石,若就此一蹶不振,损的也是我虞国威风啊。”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顿时神情激愤,“鹰犬之流也敢称‘镇山之石’?不过是被那些个江湖草榜吹嘘出来的名声!依我看,去年那位武状元才是真有本事。”
“不错!今日若戚指挥使也在,管叫他不敢冒头。况且便是戚指挥使不在,你瞧他不也只敢缩在……”
他面带讥讽地往迎春堂里指,一转头却见越千洲仰头倚着旁边的柳树吹风,登时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卡住了,白脸红颈地瞪眼呆在原地。
其余几人亦是面如死灰,连滚带爬地翻起身,眼神惊恐却又跑不得,只能规规矩矩地在原地抖着手脚见礼。
越千洲一直望着湖面的方向,许久才斜眼睨过几人,抬手拽了截枯柳枝,“滚。”
四周一众文人雅士顿做鸟兽散。
射灯湖畔挤了一众高门贵族子弟,铆足了劲儿想取御赐头彩。
宋寒枝等了许久,始终没见着个高手,已经开始琢磨起别的路子来。
若赏格里的御赐之物一件没赏出去,那让宋明忝着脸去求赐,机会其实也挺大。
正这般想着,见前方忽然空了一片,便慢吞吞地走过去。
她小腿一直隐隐作痛,估摸着是之前在太湖石上擦伤了,多站了会儿竟隐痛生寒,连带着上半身都冷起来。
众人都往远处去,只她一人逆着人群,浑然不知旁人看她的眼神有多古怪。
迎春堂里,虞皇笑问:“宋卿,听说那是你家大姑娘?”
宋明:“回陛下,正是犬女。”
虞皇笑着点头,没说话,也不知是何用意。
而宋晞母女本就在附近,正好瞧见了之前那出,这才知晓入宫时遇到的那位大人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暗阁阎王。
宋晞想到之前姐姐差点撞人身上,后怕不已,见宋寒枝竟还往那边走,就想过去叫住她。
“你给我站住!”
张氏指望着宋晞与东宫结亲,自不能让女儿跟夜枭卫沾上半点,厉声道,“也不想想你爹爹是何身份?你是何身份?过去做什么?没来由叫人看轻!”
那边宋寒枝走近了才瞧见越千洲,顿时明白那些人在跑什么,轻笑着在他旁边的长椅坐下。
“越大人,好巧。”
越千洲闭眼靠着树,听她说话才偏过头看她,冷淡地从鼻子里嗯了声,算作回应。
宋寒枝眼中疑惑一闪而过,细细盯着他看了两眼,犹豫道:“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他的气息不是很平稳。
越千洲道:“有事说事,没事闭嘴。”
“……”
宋寒枝碰了一鼻灰,但转念间又从他这句话里品出了另一层意思——听起来,他似乎能接受自己找他有事?
宋寒枝眼睛霎时亮了两分,站起身道:“在下确实有事相求。”她隔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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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斜对岸的灯楼,冲他讨好一笑道:“不知大人可否送佛送到西,帮在下射灯?”
越千洲哂道:“山主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毕竟性命攸关嘛,可不得脸皮厚些?”
宋寒枝笑得坦然,见越千洲白她一眼却没说拒绝的话,当即面上一喜,“那……大人,我去拿弓箭了?”
嘴里问着,人已经跑开。
越千洲看她兴冲冲地跑远,将手中的枯柳枝扔进湖中。
没多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衣袂带风,卷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木香。他头也不回地伸手接弓,却抓到一支丝帛簪花。
“这什么?”
越千洲转过头,视线落在她发间簪花处,那里少了一支。
宋寒枝诧异道:“大人也不知这风俗吗?听说若寻人代为射灯,需要赠花呢。”
她路过景亭时才想起要送花的事。但那处人多,她怕越千洲没耐心等,就没去挑选。反正她头上也有,就顺手取了支捻金雪柳。
她送花送得随意,旁人见了却皆是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冷气。
宋晞更是吓得捂嘴,也顾不得许多,挣开张氏的手匆匆往宋寒枝那边去了。
“哧,尽送些没用的东西。”
越千洲不屑一顾,将雪柳往她臂上一拍,顺手拿过她手中重弓。
宋寒枝见他从箭袋里取箭,指着射灯湖畔那边想让他过去挑个空地方,却见他忽地站直了,骤然搭弓射箭。
“咻!”
破风声起,宋寒枝瞳孔一缩。
仿佛一道闪电蹿出,箭矢破空而上,眨眼间穿入夜幕。远处高悬的明月灯如烟花炸开,璀璨夺目的灯楼顶部忽地暗下一大截,最上面三层同时熄灭,十盏花灯齐碎。
整侧湖畔登时鸦雀无声。
……
“哈哈哈哈!好!”迎春堂里,虞皇畅声大笑,同身边公公道:“去,传霆渊和宋家小姐过来领赏!”
射灯湖畔那边,好些人还以为是灯楼出了变故,一番打听才知是越千洲出手。
众人心有戚戚,摇头叹气。
一箭十灯,还在文戏那边的湖畔,距离远了一倍不止。
简直是将他们这些人一脚碾进了泥里,叫人难生追赶之心。
不少人面色难看地扔了手中弓箭。
“嚣张无状!”
“他是出尽风头,旁人今日却没得玩儿了!”
“狗叫什么?”人群里忽地跳出一人,拿弓指着那几人怒骂道:“让你们玩儿这么久,也没见哪个够得着的!这会儿酸起来了?”
只见那男子肤如白玉,顶着一盏莲花冠,文文弱弱的,不像个习武之人。
对面有人冷嘲道:“你玉骰郎在赌坊里称王称霸便罢了,想在这儿逞英雄,还是先把弓拉开了再说吧。”
“拉不开弓怎么了?小爷我好歹输得起,不像你们一群怂货,只敢背后语人是非,有本事去大统领面前叫啊!”
他骂骂咧咧,手中的弓忽地砸出手,人紧跟着扑上去就要打人。
“拂鸣,拂鸣!”
唐钧忙是拉住他,急声道:“国公爷和贵妃娘娘可都在呢,别闹了,仔细回家挨揍!”
11. 赐婚
湖岸边,越千洲将断弦的重弓扔在长椅上。
宋寒枝扶额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大人,您这样不好……招人恨。”
她倒是无所谓,反正也不在御都久住。可越千洲是实打实在朝廷讨生活的人,得罪高门权贵对他没什么好处。
“要哪样不招人恨?”越千洲冷笑一声,不欲多言,拧起眉头转身道:“拿了药还话多。”
宋寒枝哭笑不得,追着他走,正想软声说两句好话,宋晞疾步从旁边过来,怯怯看了眼越千洲,使劲儿拽她离开。
“怎么了?”宋寒枝看她着急,顺着她往旁边走,不远处却走来个公公,喜气洋洋道:“越大人,宋小姐,陛下宣赏,快快同咱家去吧。”
宋晞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想说什么,犹豫片刻,抢过宋寒枝手里的捻金雪柳,又将其插回宋寒枝头上,若有所指地盯着她的眼睛道:“姐姐,簪花还是戴在头上好看。”
宋寒枝神情微动,见旁边公公上前两步,有无声催促之意,拍拍宋晞手背,跟着去了。
迎春堂里,虞皇打量着二人,满脸笑容道:“朕瞧着,你们二人很是相熟啊。”
越千洲面无表情,“一面之缘。”
宋寒枝觉得虞皇这话头牵得奇怪,浅笑福身道:“臣女回御都不过一旬,人地生疏,便是与越大人有过照面,也不敢忝颜妄称熟识。”
“胡说!”虞皇似是有些不悦,“你赠霆渊簪花,我等可都瞧见了。”他说着笑望向宋明,“宋卿,朕倒不知你何时动了这个心思?还是说,是你这女儿自己的意思?”
宋寒枝与越千洲几乎同时抬头,有些发懵地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
宋明起身告罪道:“陛下恕罪,实是小女不知宫中规矩,这才误打误撞冒犯了鄢王殿下。老臣教女无方,实在汗颜,但绝无高攀之意。”
宋寒枝怔然,两步挪至宋明身后,神色惊慌地跟着请罪。
宋晞给她插戴簪花时,她便隐约察觉到送花这事儿不对劲了,却也没想到是这么要命的误会。
旁边看戏的一众权贵大臣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能在堂中坐着的都是些精明似鬼的人物,哪里还瞧不明白。
皇后早有拉拢宋明的心思,有意让太子与宋家结亲。而夜枭卫是虞皇手中最锋利的刀,若宋家先与越千洲结亲,东宫那边自然再无可能。
陛下今夜是想借机断了东宫的心思。
满堂沉寂中,皇后笑吟吟道:“今日元宵夜,灯戏本就是图个热闹,哪有那般多的规矩?既是误会,说清也就罢了。陛下如此郑重其事,可别吓着宋家姑娘了。”
虞皇笑道:“皇后所言有理。今夜元宵夜,本是喜事。不过宋卿刚刚有句话说得不妥。”
他看向宋寒枝,无不满意道:“依朕看来,你这女儿灵秀出尘,与霆渊正是相配,谈不上高攀。”
他说着长叹一声,看向越千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慈爱,“霆渊是朕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来,他孤身一人,除了暗阁公务再无其他,朕瞧着也是心疼。他无长无亲,自也无人为他操持婚事。今夜恰逢其会,得遇良缘,朕便自作主张,为他二人赐婚了。”
宋明满头冷汗,跪地欲言,虞皇却冷着脸止住他道:“宋卿恪守臣礼,朕心甚慰。但若一再推拒,可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
宋寒枝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迎春堂,只漫无目的地走着。
湖风拂面,带着夜里的寒气。
她搓搓手,往掌心呼了口白气,见前方成群结队走来一行人,恹恹地转向往旁边走,后方却忽地闯出一人,险些撞到一起。
退后两步,见越千洲脸色发黑地看着她,似也不太痛快。她勉强打起精神拱拱手,“连累大人了。”语罢便错身要走。
越千洲一把拽住她,怒道:“你什么语气?”
宋寒枝胳膊痛得像是要被人捏断了,却没有挣开,只缓缓抬眼看向他,“御赐婚事,还能是什么语气?自然感恩戴德。”她向来蕴着笑意的眼睛里好似覆上了一层薄冰。
“若非大人相请,在下怎会一头栽进这御都的权欲深渊之中?事到如今,鄢王殿下倒是委屈上了?”感觉到臂上的手微松,她挣开越千洲的手,无奈又自嘲地笑了声,“您不愿意,难道我就欢天喜地吗?”
说完绕开人,扯下头上的捻金雪柳,松手任其坠入道边泥地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心中烦躁,全然避着人,恍恍惚惚往暗处去了。
临到一处长椅,颓然坐下。
湖面黑沉沉的,水气氤氲,掺着刺骨的寒意。她停了几日的咳嗽竟又翻腾上来,拢着披风断断续续咳了许久。
冷静下来,想到同越千洲说的那些话,她不免有些懊悔。
看他在里间的反应,像是真不知那劳什子赠花规矩。花也是她自己赠的。他本是想为她取药,无妄之灾,自然心里不痛快。
况且药到手了,等她身体无碍,这些事情慢慢再想法子周旋脱身便是了,实在不该迁怒于人。
她叹了口气,想起身回去,右腿伤处却被衣物扯了下,登时嘶着冷气坐好。
看四下无人,脱了鞋袜,这才发现小腿侧方被划了条口子,撩起裤腿时,伤口被粘黏的裤子撕扯,又溢出血来。
她手习惯性伸进荷包拿药,又想起入宫检查时,药都留在了马车上。
流年不利,今日真是没个顺心事。
她苦着脸想穿起鞋袜,后方忽地伸出只手递来一瓶药。
那药瓶她熟悉得很,转过身,越千洲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偏头立在长椅后,微微侧身避嫌。
……还冷着张脸。
看宋寒枝盯着他不动,越千洲躬身将药往她旁边椅子上放。但低头的刹那,一股奇异的甜香味扑鼻,让他喉头滚动,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看。
裙摆之下,白嫩的脚踩在鞋上,半遮半掩。
“看来我送大人的东西也不全是无用嘛。”
宋寒枝全无所觉,笑脸盈盈地偏着头同他说话,呼吸喷洒在他颈侧,有意无意的,好似撩拨。
越千洲一时呼吸稍重,直起腰,背过身去。
宋寒枝只道他还在生气,软声道:“大人,我之前同你说的都是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越千洲没什么心思听她说话。不知为何,从靠近宋寒枝开始,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明明放下药就想走的,却怎么也迈不开脚。
她身上的香气忽然变得很重,那香味里混了别的东西,让他脑子都不清醒了……只想再近些。
他压着喘息,手不自觉地抓住长椅,偏过头往后看。
宋寒枝提腿弓下腰去。
这处偏远,没放几盏灯。但她低着头,纤细的后颈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露出一段,白得发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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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得微微发红的耳上坠着白玉耳铛,柔和的侧脸噙着浅浅的笑在同他说话。
“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火。”冬日里衣裙繁琐,宋寒枝将百迭裙推在大腿上,裤腿一层层往上卷,“我生气也不是因为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喜欢御都……我就想回家。”
她柔声说着,起身拿药,却听见耳后呼吸声重得吓人。后方罩下一片阴影,她动作僵住,眼珠向右转动,越千洲弯腰从后方围着她,鼻尖贴近在她脖颈间轻嗅。
宋寒枝背心发毛。
身下长椅刺啦一声被拖拽,带着她翻转过身。越千洲一手撑着椅背,蓦地压低身体朝她扑来。
宋寒枝骇然色变,抬脚要踹却被一只手悍然压下!
两人的力量天差地别,这一压,她感觉膝盖都要碎了。对方却纹丝不动,一把攥住她白细的腿,将她拖倒在长椅上。
越千洲半跪在椅边,眼眶发红,像失智的野兽盯着猎物,循着本能俯下身去。滚烫的手钳着她的脚踝,宋寒枝瞪大了双眼,见他喘息着低头,鲜红的舌头舔过她小腿上破开的伤口。
牙齿碾开皮肤,温热的双唇堵着伤处吮吸着,刺痛中有种别样的旖旎。
“越大人!”宋寒枝死活挣不开他。
“越千洲!”宋寒枝眼中银光闪过,内息猛然震开,轰的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身下长椅登时四分五裂,两人纠缠着滚下石岸,落入湖中。
湖水忽然猛烈震荡起来。
水下,宋寒枝左腕上的乌木珠串紧贴手臂,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线飞出,直奔越千洲而去。
越千洲好似鬼魅,身形快得连残影都看不清。
射灯湖畔,唐钧忽地往湖中看去。
“奇怪,我怎么觉得这湖水要起浪了?”他还未说话,旁边一人自言自语地站起身往湖里看。
“还真是啊!”又有人应声道。
湖水翻滚,很快引得湖畔上的人争相围观。
众人顺着水浪来的方向张望,忽地听见几声沉闷的炸响,远方灯火昏暗处,水流旋动,突地掀起几个数丈高的水柱。
“怎么回事?”
“那边水下有东西!”
众人惊叫起来,纷纷向着那边追去。
那边水下,越千洲被一条银线死死缚住,眼神时而疯狂狠戾时而清明沉静,身体和意识好像在打架。
银线另一头,宋寒枝左手微动,借力靠近他。白玉般的右手飞快掠过穴位,行云流水地勾出几道咒印,压入他体内。
越千洲视线逐渐凝实,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宋寒枝满脸焦急,手指点他眉心,眼带着询问地盯着他。她似乎想要咳嗽,但在水里,只断断续续地呛着水,吐出一团团血雾。
越千洲口鼻里好似涌进了血的味道,喉结攒动,视线下意识追着她的唇看。
宋寒枝身体抖得愈发厉害,像是已撑到极致,不管不顾地抓着越千洲往上浮。她右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仍是呛咳着,指缝泄出的血色愈发浓重。
越千洲眼神微凝,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头,口中腥味顿时冲淡那股甜腻,他望向宋寒枝,肩背绷紧挣了下。
宋寒枝涨红着脸,难受地回头看他一眼,银线嗖地缩回左腕。
已近水面,上面嘈杂激动的声音传来。
“是人!”
“水里有人!”
12. 分寸
隔着水层,岸边人影绰绰。
宋寒枝当即想潜回深处。
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毫不值钱的羞耻心。她咬咬牙,准备拖着人出去,但她抓着的那只手却忽然挣开她。
她鼓着腮帮子转头,越千洲扯开蹀躞带,一把将她拽到身前。她面露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吐着血泡推着他胸膛挣扎,被一层襕衫当头罩下。
越千洲将人按在怀里,扣着她腿弯往上游动。
荡漾的水波中央忽地蹿出一道黑影。众人见越千洲衣衫不整地浮出水面,怀里捂着个人,顿时惊愕低呼,按捺不住地伸长脖子,恨不得目光能掀开那层衣服,瞧瞧里面藏着个什么样的人。
“鞋,咳咳……鞋……”细微的呛咳声闷在衣服下,怀里的人双手拽着他衣服,脸埋在他胸口,咳嗽时,呼吸透过里衣,撩得他发痒。
“居然是这位……难怪这么大动静。”
“哇——我好像看到裙角了,抱的是个女子!”
……
近处湖畔挤满了人,叽叽喳喳的,窥视的目光如箭,几乎要将人万箭穿心。
越千洲脸色铁青,视线在湖畔扫过,很快看见他们落水之处。所幸那边离这里尚且有一段距离,又是偏僻之所,还没多少人注意到。
他抱着人飞身而起,踏水从那处岸边掠过,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群人激动地交头接耳。
宋晞不喜拥堵,散在人群外围,却正巧离越千洲上岸的地方近,隐约瞧见了他顺手在岸边捡起一物,扬长而去。
她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登时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叫出声来。
他,他手里提的,是姐姐的鞋子吗?
周遭人声很快远去,耳边只余风声。
宋寒枝被吹得发抖,软趴趴地想掀开衣服,头顶上传来一声着恼的低喝:“别乱摸!”
她登时停手,规规矩矩将自己团在越千洲怀里。
越千洲飞燕般划过低空,落入一处清幽的院落中,寻了间房,砰的一声踹开门,几步绕到里间将人扔在床上。
他动作有些粗鲁,但宋寒枝身下是厚厚的被褥,倒也没摔着,手软脚软地扯开头上的衣服。
她眼前稍亮,见越千洲气冲冲地将她的鞋子扔在床边。那鞋子滴着水,上面还覆着条湿淋淋的袜子。
宋寒枝难堪得想找个地儿钻下去,飞快地扫了眼越千洲,俯身去抓自己的袜子。她领口染了血迹,气息虚弱,脸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伸长手往床下够时还闷声咳嗽着。
“湿的又不能穿,你拿它干嘛?”
越千洲一脚将鞋袜踢进床底,窝火地瞥她一眼,拉过被子盖住她。看她咳得厉害,又掀开被子往她腰间摸索,“你的药呢?”
宋寒枝已经咳得说不了话,只低头摆手,喉咙里发出一阵着撕心裂肺的“空空”声,没多时便蜷缩着伏在床边咳出血来。
越千洲瞳孔微震,躬身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手贴在她后背,内力急泄而出,灌入她体内。宋寒枝身体发抖,感觉他身前滚烫,像火炉似的,便下意识往他身上贴。
越千洲推搡了下怀里的人,“宋寒枝……”
“宋寒枝!”
“你药呢?”
宋寒枝眼前光线黯淡,意识模糊,喃喃道:“……马车里。”
“蓝神月!”越千洲兀地扬声朝门外大喊。
门外贴近一道倩丽的剪影,娇俏的声音调笑道:“头儿,忙着呢?”
越千洲冷道:“去宫门口找药,宋明家的女眷马车,要快。”
“什么药?”
“全拿!”
门外没了声音,那道影子已经不见了。
“冷……”
宋寒枝嘴里嘟囔着,几乎严丝合缝地伏在越千洲身上,不安分地蠕动着。
他像是抱着一滩水,水在怀里放肆地流动,不时拍撞在他身上。胸口热腾腾地抵着柔软的云,随着她的呼吸和咳嗽轻柔地鼓动。
湿衣紧贴身形曲线,腰臀横在他腿上,隔着衣物凹出一个诱人的弧度。
越千洲突然舔了下嘴唇,大手揽住盈盈一握的腰将人搂起来,右臂横在她大腿下,抱着人往外走。宋寒枝迷迷糊糊将头搁在他肩上,像是被他掐疼了,声若蚊蝇道:“你轻点儿……”
“……你闭嘴!”越千洲额头青筋鼓动,一偏头却蹭上她冷冰冰的脸颊,登时加快脚步。
暖烘烘的水汽扑在人身上,让宋寒枝蓦地轻颤起来。
越千洲抱着她跳进温泉里。
冻僵的身体被热汤包裹,没多时全身经脉又活络开。
宋寒枝迷蒙睁开眼。
“站得住吗?”越千洲烦躁地问了句,见她脸色红润了些,试着松开手。
但他指尖刚刚离开,宋寒枝便贴着他直直滑落水中,温软的触感从胸口抚下,越千洲咬牙,陡然将人提起来。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架着宋寒枝的胳膊愣愣地将人举着,像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犹豫半响,还是将人搂回怀里,神情窘迫地退到池壁,后背紧贴着沁凉的玉石。
宋寒枝虚弱地靠在他身上,见他呼吸急促地仰起头,喉结上下攒动,缓缓抬手抚上他颈部穴位。
越千洲一把捉住她的手,恶狠狠瞪她道:“老实点儿!”
宋寒枝现在可太老实了,根本没什么力气,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拢在掌心里,眼睛开出一条细缝失神地望着他。
那眼神没有聚焦,或许也不是在看他,嘴里气若游丝道:
“你的气息,还是很乱……毒没压住吗?”
越千洲一时不知该露出个什么表情,咽了咽口水,别扭道:“我没事了。”
宋寒枝道:“我暖和了……你不用再输内力。”
越千洲冷着脸没吭声,也没停手。
宋寒枝眨了下眼睛,没再说话,只不时咳嗽几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外间敲门声起。
“头儿,要送进去吗?”
宋寒枝听到了之前那位女子的声音。
“扔进来。”越千洲道。
他话音刚落,门被推开条缝,一个小包裹精准落向他手边。
越千洲抬手接住,将东西放在玉石台上。他曲下身,单臂揽着腿将宋寒枝抱起来,让她视线与玉台齐平。
宋寒枝裙摆贴着他腰腹淌水,人被抱出水面时,一只光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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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的脚映入眼底。
“要哪个?”越千洲挪开眼问她,却感觉到大腿根被轻轻踩了一脚。他磨着牙垂下眼,见宋寒枝那只脚已缩进裙底,无奈之下又有些好笑。
有时候,他觉得宋寒枝聪明又知进退。但在有些时候,她又是完全不知分寸的。
比如刚刚……再往上点,她大概就知道什么叫抱薪救火了。
宋寒枝没想那么多,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努力稳住上身,指向缠着红绳的玉瓶道:“那个。”
越千洲手指夹开瓶塞,往手心倒了颗药,递到她面前。
宋寒枝咽下药,身体往玉台上方扑,似乎想爬上去。
“又要干嘛?”
越千洲不耐烦地问了句,手臂上抬,索性将人放上台面。
“快到出宫的时辰了。”宋寒枝虚弱撑着地面,往自己身上扫了眼,不由得心中叹气。
她的披风沉进了湖里,全身衣服脏湿没法见人。妆面早被冲干净了,头上的花钿也掉了两只。
这般模样回去,哪里说得清?
“这是皇宫,你以为瞒得住什么?”越千洲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翻出温泉池道:“你换身行头。若有人问起,说是落水被我救起便是。”
他背对着宋寒枝沉默须臾,忽然放缓了语调道:“反正陛下已为我们赐婚。”
他走出去,没一会儿已经换了身衣服,端着套女子衣物进来。
宋寒枝解了发髻,满头青丝散在身上,见他进来,可怜巴巴地望向他道:“大人,你能不能帮我弄干头发?”
麻烦得要命……
越千洲深吸口气,没好气道:“先把你那衣服换了!”
免得等会儿又咳。
他走到外间,拿起茶壶仰头灌了几口冷茶,掀开衣摆坐在桌边等着。
里间响起浸湿的衣物落地的沉闷声,而后是细微的窸窸窣窣。他耳力过人,只从声音就能大概知道她在穿什么。
但她一开始就穿了很久,没再拿第二件衣服。
越千洲转过头,隔着屏风望里面的人。见她人影短了半截,只有头颈的黑影线条清晰,显然半天没起得来,坐在地上换衣服呢。
“你磨蹭什么?”越千洲扬声问了句。
里间沉寂了片刻,他听见宋寒枝声音很细地说了声:“大人……衣服不合身。”莫名有股子委屈劲儿。
越千洲蹙眉道:“蓝神月身量跟你差不多,你将就着先穿上不行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
里间的人不说话了,可他听着宋寒枝仍是没有动弹,着急之下腾地起身,“能不能行?”
他本来想说不行让蓝神月进去帮她换,但他就在屏风边上,猛地站起来好像随时能越过屏风往里面看。
宋寒枝慌忙中结巴道:“我,我……我穿不上!”她软软的调子里带着一丝羞恼,像是豁出去了才说出口。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去。
越千洲愣住,面红耳赤地想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没穿好第一件。
可这时候,他上哪儿去给她找合适的抹胸?
沉默了许久,他尴尬地咳嗽一声,侧身贴近屏风,手从顶上伸过去道:“将你脱下来那件给我。”
13. 去处
蓝神月往宫宴那边传过信后,越千洲径直将人送去宫门口。
宋寒枝头发随意用簪子挽了一半,整个人干干爽爽的,却仍是不时咳嗽。走路有些打跛,但脚步不慢。
若是时辰耽搁太晚,她怕嵇甜会闯宫。
越千洲在她身侧,与她隔着两人宽的距离。临到宫门口,余光扫过她的脸,忽然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宫门外,宋明与宋晞立在马车前,瞧见她后,神情各异地往前走了几步。
“问大人为什么体内又多了一滴噬魂蛊毒吗?”宋寒枝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他,见他蹙眉不语,苍白的脸上露一抹温和的笑,“那是大人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我去过问。”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体贴,但她只是在拒绝。
越千洲盯着她,倏然冷笑了声,“宋寒枝,装傻充愣没用,赐婚圣旨只怕比你更快到宋府。”
他眉眼微沉,抬脚逼近她,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今夜是凑巧出现在宫中的吗?即便没有你那出乌龙,即便我不为你射灯,你也逃不掉。”
“我明白。”宋寒枝抬眼笑道:“在旁人眼里,我已经是大人您的人了。”
她笑得不甚在意,像是自嘲,但语气甜丝丝的,叫人觉得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
越千洲怔了一瞬,却听她话锋一转,“但其实我这人的命金贵得很,谁也做不得我的主。”她温温柔柔地倾身过来,小声道:“希望大人也能惜命些,我可不是每次都愿意救人。”
她一凑近,身上的香气便叫人无法忽略。明明只是若有若无的暗香,萦绕在鼻尖却是另一种强势的攻城略地。
脑海中蓦地闪过咬上她小腿的画面,越千洲分不清是蛊毒作祟还是旁的原因,忽地咽了下口水。
“多嘴。”
他蹙眉斥了句,抬手想将她推远些,垂下眼却见她肩头青丝被风吹起——那是他一缕一缕亲手弄干梳散的头发。
鬼使神差地,他原本该落在人肩上的手轻轻抚上她头顶。
宋寒枝一脸莫名地看他,那只手忽然用了一分力道,将她推开。
“真惜命的话,平日里留心些。”越千洲淡淡撂下句话,转身走出宫门。
宋寒枝掩嘴咳了两声,跟在他后面,门口的守卫连眼睛都没动一下,全然不似入宫时那般事无巨细盘查的模样。
她刚走出去,宋晞拉着她手,面带怜悯地呢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就让你摊上这……”她话说到一半,又是埋怨又是害怕地瞪了眼越千洲的背影,最后只能忧心忡忡地长叹了口气。
越千洲已经翻身上马,马鞭一甩,人冲出去,很快没影了。
马车车帘被掀开,张氏探出头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呵斥宋晞道:“轮得到你心疼吗?上来!”
宋寒枝这门婚事定下,宋晞东宫那边是指定没戏了。
宋明也面沉如水,同宋寒枝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同上了宋明的马车,宋明眼神锋利地盯着她,沉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宋寒枝苦笑,心道哪里是她想做什么?一个被大人物随手扔进棋局的喽啰罢了,由得她想?
宋寒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是怕了。
宋寒枝呆在府里那几日,宋明日日直宿禁中,就是不想跟宋寒枝打照面。现在她被赐婚,以后长住御都,他自然胆战心惊。
“你可能不太了解蛊这种东西。”宋寒枝不客气地靠上软垫,理着衣袖道:“蛊分三类:毒、虫、术。”
她伸出三根手指,同他解释起来,“毒是提取自蛊虫体内的蛊毒,解法同其他毒没多大区别。而蛊虫更简单了,能取出,则能解。但是蛊术不一样。”
她闷咳两声,缓了口气道:“术者,以气海内息为根基,借奇门技巧,驭万物。蛊术需要引子,大部分情况下,用血做引。若能炼成,便可用这术引控制炼出的蛊奴。”
宋寒枝看向宋明道:“蛊术炼出的蛊奴不一定只是虫兽,也有可能是人……比如你。”她无辜摊手,“我出御都的时候才两岁,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你应该比我清楚。我没有你的术引,解不了你的蛊。”
宋明急道:“那你如何能控制我?”
“因为不是我在控制你。准确来说,你是我娘亲的蛊奴。”宋寒枝低头揉捏着自己的手指,轻飘飘道:“她死前给你下过什么命令,你自己不知道吗?”
宋明如遭雷击,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喃喃道:“好生狠毒……”
“嗤——”宋寒枝笑起来,“你知道为什么蛊师大多以蛊虫控制人,而不用蛊术吗?”
她眼尾地挑起,阴恻恻道:“因为想用蛊术控人非常困难。以术炼蛊损耗蛊师心血,炼人是为蛊术大忌。而想要炼出你这样言听计从,从心底里对蛊师违逆不得的蛊奴,就要搭上蛊师的命!”
她眼神骤然狠戾,忽地倾身一把掐住宋明的脖子,将人夯在车壁上,轻声道:“狠毒?若非身处绝境,她怎会出此下策?”
宋明被她撞得头晕眼花。赶车的车夫听得轰咚声响,犹豫地拉着绳子放慢速度,“相爷,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不小心撞着了。”
宋寒枝声音轻柔,眼睛都没动一下,颈上的手还在收紧,宋明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音节。宋寒枝认真盯着他看,像是在欣赏他濒死的模样。
“不甘心吗?你以为你的命值什么钱?”宋寒枝嘴里仿佛含着冰,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叫人遍体生寒,“我不杀你,是因为不能杀你,不是我不想杀你……还想解蛊?”
她冷笑着甩开手,慢条斯理地坐回原处,“蹬鼻子上脸的事,少做。”
回到宋府,宫里的人果然比他们还快一步。
赐婚的旨意下达,除了射灯赢下的彩头,还多了不少赏赐,但府中上下全无半分喜气。
宋寒枝拿了鸣仙草回自己院子。
灵双听见赐婚后就一直哭丧着脸,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宋寒枝道:“你自去歇着吧,今夜不必侍候。”
果然伤心了。
灵双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但看她神情平静,很是要强的模样,只得听话走开了。
屋内点了灯,宋寒枝关上门,桌边大马金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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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个人,脸色阴沉地盯着她。
“师兄。”宋寒枝坐到他旁边,将鸣仙草放在桌上。
嵇甜看她一眼,脸色缓和几分,“你腿怎么了?”
宋寒枝不答,笑着反问他:“听到赐婚的事了?”
嵇甜登时炸了,砰地将滴星刀拍在桌上,咬牙切齿,“就知道那姓越的没安好心!故意漏消息哄你进宫,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这你可就冤枉人了,人家鄢王殿下也委屈着呢。”
宋寒枝失笑,不紧不慢地将宫中的事给他说了一遍。
嵇甜听罢,气冲冲地拍了下她脑袋道:“你救他干嘛?让他死了算了!”
宋寒枝摸着脑门远离他,不服气道:“师兄,你应该比我更不想让他死吧?”
嵇甜急眼道:“我他妈现在比谁都想弄死他!”
去他的天下第一,嵇甜现在根本不想试他武功多高,只想一刀砍他脸上看看脸皮多厚!
“也是没办法。”宋寒枝心有余悸道:“他当时跟蚊子见了血似的,追着我咬。若不给他压毒,等他封印冲破,那可就不是三四成内力的事了,我只怕小命儿都难保。”
嵇甜一脸无奈地咂嘴。
若是他与越千洲交手,拖也能拖得他毒发身亡。但宋寒枝不行,真打起来,身体先扛不住的只会是她。
“算了,好在药到手了,我……”
嵇甜忽地顿住,撇着嘴同宋寒枝对视一眼,拿起刀转眼不见踪影。
没一会儿,他轻巧地扛着个人从窗户跳进屋里,扔在地上。
那人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嘴里胡乱塞着条抹布,脏兮兮的,他支吾时还能喷出灰来。
“懒得扛,其他几个放跑了。”嵇甜一脸败兴,拍着衣服憋屈道:“迟早要被老头子定的这破门规给坑死。”
宋寒枝蹲下身,手指在那人颈部探过,指尖按出几道劲气。那人头皮下有什么东西鼓动起来,在面部的皮肉里蹿过后顺着颈部往下。
宋寒枝手中银光闪过,在他侧颈划出条口子,一只蛊虫被血冲出来,在地上摔成两半。
人登时晕了过去,宋寒枝随手点穴给他止血,有些晕眩地起身,“……看来真是要跟蛊神教杠上了。”
“你先别操心了。”嵇甜将她扶到椅子上,打开桌上的鸣仙草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合上,恼火地“啧”了声道:“绛珠花在砚山呢……”他盯着宋寒枝,一时没说话。
宋寒枝笑道:“叹什么气?嫌我麻烦,不想帮我跑这一趟了?”
“胡说八道什么?”嵇甜为难道:“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回山取药?”
“不妨事。待明日用鸣仙草配药服下,能撑上一段时日。”宋寒枝手指敲着桌面,若有所思。
她今夜又出手压住了越千洲的蛊毒,那些人自然视她为拦路石。今夜这些刺客都是蛊奴,只是来探她底细的,说不准以后还有什么牛鬼蛇神找上门。
“不妨事?你今夜跟越千洲交手才多久,有一炷香功夫吗?看看都什么样了?”
“我又不怎么跟人动手。况且……”宋寒枝看向地上那人,忽然眯眼笑起来:“我找到个好去处,妥当得很。”
14. 投奔
鄢王府
深夜,整条街暗了大半,唯有这处府苑隐见灯火光亮。
“你真想好了啊?”嵇甜扶额,一副不忍直视地神情,盯着宋寒枝一字一句问,“确定不会被人家撵出来?”
“怎么可能?”宋寒枝站在门口拢了拢鹤氅,扣响门环,信心十足地同嵇甜道:“看好了。”
半刻钟后……
嵇甜叹气起身,抖了抖蹲得发麻的腿,豁出脸皮真诚建议道:“要不翻墙试试?”
就算被当成刺客打起来,好歹能听着个声儿不是?
哪像这门敲得,要不是能感觉到伏在暗处的气息,他几乎都要以为这王府是空的了。
连个应门儿的都没有。
“有道理。”宋寒枝退后一步,点头道:“你翻!”
嵇甜拿着刀活动了下筋骨,脚下轻踩,人影瞬间高高腾起,下方传来宋寒枝不紧不慢的声音:“小心点,可别叫人射成筛子了。”
她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射出上百支冷箭。
“这会儿不装死了?”嵇甜咬牙笑着,长刀猝然出鞘,刀鞘向下插入地面,青石飞溅。
刀光闪过,周遭飞箭尽数化为齑粉,他双手握刀,连人带刀如流星飞坠而下,轰然落地。
刀气震开,院中飞沙走石,一股霸道的劲风横扫庭院,门窗砰砰作响。
“叫姓越的出来,咱们小山主要跟他算算账!”
嚣张的声音远远回荡。宋寒枝隔着大门惭愧地低下头。
院中一道影子闪过,李央立在院墙上,看到嵇甜的瞬间,圆鼓鼓的脸登时凶开,“怎么又是你这臭泥鳅?”
嵇甜愣了下,“你谁?”
“我谁?”李央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脸都气红了,“我上次在暗阁被你偷袭打晕了,被主子罚禁闭,明天才能出门呢,你今晚又来!你还问我是谁?”
“哦~”嵇甜好像想起来了,“你是在茅房偷吃那个啊,我没偷袭啊,不是你……”
“你闭嘴——”李央蓦地拉高了音量,涨红着脸气呼呼地一指他道:“兄弟们,上!把他抓了也扔茅坑里泡一晚上!”
门外的宋寒枝:“……”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一道道人影接连从暗处跳出,破风声不断,地面、墙头站满了黑影,眨眼间将嵇甜围在中间。
嵇甜笑吟吟地挽了个刀花,下巴一扬道:“有没有武榜上的?出来走两步,小爷让你们开开眼。”
“要卖弄的话,你该滚楼子里去。”里间忽地传来一声冷冽的声音。
四周暗子顿时敛了气息。
越千洲披着外衣慢步从穿堂出来,目光冷然落在嵇甜身上。
嵇甜骤然回眸,眼中精光一闪,杀气腾腾地拖着长刀飞身而起,眨眼间逼至越千洲门面。
这一刀带了十成的杀气,刀未至,刀气凛然,院中青石蛛网般裂开。
越千洲情急之中折手取了身侧一段树枝,干枯的树枝在他手中如剑般绷直,快如闪电地迎上嵇甜手中的刀。
嵇甜冷嗤,眼中凶光更甚,悍然劈刀而下。
树枝在刀锋擦出火光,猝然崩碎,刀刃带风劈向越千洲的脑袋。越千洲内息猛然一震,抬臂撼上刀身,竟生生将嵇甜震退。
嵇甜咧嘴一笑,狠声道:“再来!”人影瞬间冲出。
越千洲咽下喉头腥甜,双眉冷竖抬眼,周身戾气惊人,一甩臂上的血猛地与那道人影撞到了一起。
“越大人!”
大门忽地扣响,外间传来宋寒枝软乎乎的声音,“大人,是我!”
院中两人分开,气浪掀起一阵狂风。
越千洲顿住了脚步,蹙眉偏过头。
“大人?”
宋寒枝叫了两声,里面不知怎的没了声音,她耳朵贴近大门,门却在这时被拉开。
“哎呀——”她往里面倾了下,被一只手按着肩膀扶正。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院里的光亮,大门口悬着灯笼,红光落在越千洲恐怖的脸上,换个人只怕要被吓傻了。
宋寒枝仰起脸,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两下,笑盈盈道:“越大人,我来跟你住啦!”
越千洲:“……”
越千洲神情无奈中又有些说不清的复杂,垂眼睨她道:
“你们砚山的人是不是都有病?”
“没啊,就我一个有病。”宋寒枝笑着侧身,指着后方道:“我还给大人带了见面礼呢。”
地上躺着的人已经醒了,看越千洲的眼神比看鬼都惊恐,一时竟格外安分,只额头上冷汗直冒。
“嘶~好冷啊。”宋寒枝歪着脑袋往里看,嵇甜拔出插进地面半截的刀鞘,正一脸不爽地向着她这边望来。
宋寒枝忽然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若无其事地想从越千洲身边挤进去。
越千洲砰地一把按上门,手臂横在她身前,满眼不耐烦,“到底想干嘛?”
宋寒枝咳嗽声停了,忽然凑近抓起他的手。越千洲右臂被嵇甜开了条长口子,正淋淋淌血。
“嵇甜,这你就不厚道了!”宋寒枝像是感同身受觉得疼,抽着冷气小心翼翼地捧着,越千洲不由得别扭地甩手。
宋寒枝只是点了他臂上两处穴道便由着他挣开了,痛心疾首地扭头责问嵇甜道:“人家三成内力,你怎么还拿滴星刀欺负人啊?”
“我……我他妈砍人呢,又不是比武!”嵇甜被她一句话说得急眼了,指着她瞪眼道:“宋小枝,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呢?”
“……人在屋檐下呢。”宋寒枝悻悻缩头,理直气壮道:“你是马上要走了,但我这不还得寄人篱下吗?”
嵇甜一脸难以置信:“?”
谁马上要走了?
他马上要走了?
“啊?”一旁的李央这才回过味儿来,恍然大悟地望向越千洲,指着宋寒枝叫道:“主子,她是想住这儿!”
越千洲嘴角抽了下,“我没聋!”
院中顿时针落可闻……
嵇甜幸灾乐祸地将刀入鞘往肩上一抗,冲宋寒枝眨眼,“刚刚接我一刀,他封印铁定松了,不敢撵你走。”
说着一跃翻上墙院,可临走时,他侧过脸,话音里又全然敛了笑意,“越千洲,咱们小山主难得起回善心,你可别不知好歹!”
话音在院中回荡,墙上的人已经消失无踪。
“咳……大人,封印松动可不是小事,快,进去让我好好瞧瞧。”
宋寒枝狗腿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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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顺利跨过了门槛。她的脸色实在难看,唇白气虚,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越千洲深吸口气,打了个手势,让暗子将地上的人扛进去。
半个时辰后,李央提着最后半桶热水倒进浴桶里,“够了吧,再加热水,等会儿主子皮都要烫掉了。”
宋寒枝正立在浴桶旁往里面加药。她眼睛上敷了药膏,用一条黑绸带绑着避光,只需鼻尖嗅过,上手一掂便拿准了药量,随手放入浴桶之中。
“够了……”她挽了下袖子,“脱衣服吧。”
李央震惊捂胸,“你跟谁说话呢?”
越千洲不声不响地从门口走进来,“出去。”
“哦。”李央提着桶往外走,临到门口莫名其妙地望向宋寒枝,道:“你还不走?主子让我们出去呢。”
宋寒枝手在浴桶中搅动,闻言脸上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跟你家大人一起洗。”
李央如遭雷劈,眼睛在两人身上打了几个转,呆愣愣地出去拉上了门。
“几个时辰不见,脸皮变厚了不少。”越千洲瞪她一眼,脱了外衣鞋子往桶里迈。
宋寒枝未见动怒,轻声道:“受伤那只手不要沾水了。”
越千洲神情微滞,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盯着宋寒枝看了半晌,忽然道:“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了。”
宋寒枝气息并不稳,配药时还在咳嗽,他看得出来,她是勉强打起精神在做事。
“大人何出此言?”
“我死了,你就不用嫁。”越千洲一把扯过桶边的毛巾,冷声问:“不好?”
“大人多虑了,在下师门第一戒便是戒杀。”宋寒枝摸着浴桶边缘绕到他右手边,递给他药。
“见死不救也算杀?”越千洲胡乱在臂上抖了层药粉,将药瓶放在旁边的香几上。
“不算。”宋寒枝笑道:“不过大人很好,我可舍不得让你死了。”
“哪里好?”
“生得好。”
越千洲脸色发黑,讥声道:“果真瞎了……”
宋寒枝忍俊不禁,指尖慢慢抹到他伤处,用布给他包扎。“医者看人看骨。师父都夸我眼毒鼻子灵,天生学医的好料子,我是不会看走眼的。”
越千洲目光落在她指尖,默了片刻道:“即便如此,这个理由我不信。”
宋寒枝道:“非要理由吗?大人不也救我了?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医术好?”
越千洲冷嗤:“是味道好。”
宋寒枝:“……”
“还装傻?”越千洲被热气蒸着,脖颈上已经覆上一层薄汗,拿着毛巾擦了一把,“我试过了。我只对你的血有反应,为什么?”
女主问:“那大人故意两次中毒,是为什么?”
越千洲一噎,眼中杀气一闪而过。
房中忽地陷入了沉默。
宋寒枝像是没在意刚刚的话,包扎完便慢吞吞往外间走,越千洲斜眼扫她背影,突然道:“想退婚没戏……不过等到时机成熟,我可以送你走。”
终于聊到点子上了。
宋寒枝转过身,脸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开门见山问:“条件?”
越千洲道:“你还算有用。我需要你的蛊术帮忙。”
15. 做饵
宋寒枝被李央引着出了门。
浴室中,一道黑影按刀出现在窗边,阴鸷的目光透过窗户缝隙落在宋寒枝身上。
这女人体弱,气息内敛,乍一看,好似常人。但细观其脚步、发力,举手投足间可见武学痕迹。内力还收得如此干净,是个高手。
“要杀了她吗?”
远处的背影已经走远,周梨拉上窗,眼里隐现杀气。
“怕是杀不得。”
身着青衫的中年人在浴桶边掬起一捧药浴的水,仔细分辨过里面的药材后抖干手,幽幽道:“方子是不错,但治标不治本,要压制还是得靠那姑娘封印的手段。这人不但杀不得,还要祖宗似的供起来。”
越千洲视线扫过被包扎好的右臂,冷然掀了掀嘴角,“若没有掣肘我的把握,她今夜就该杀我,而不是救我了。”
“大人,您此次还是太过冒险了。”中年人叹道:“噬魂蛊毒毕竟当世奇毒,若非宋姑娘出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险?
越千洲不置可否,没再继续讨论蛊毒之事,“万珍楼那边怎么样了?”
周梨道:“探子连着去了几日,没上钩。”
越千洲哼道:“饵不够肥罢了。”
……
丑时,夜深露重,幽静的庭院中寒气逼人。
越千洲收敛气息在隔壁门前停下。里间压抑的咳嗽声阵阵,他被吵得睡不着,穿好衣服站在此处又不知道要干嘛。
总不能让她不咳了……
犹豫再三,他抬手叩门。
“宋寒枝……”
“出来。”
这般阵仗的咳嗽,人指定是不能睡着的。里间很快响起掀被的声音,他听见虚浮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伴随着磕磕绊绊的声响,门被拉开。
宋寒枝衣服还是整齐的,似乎只是和衣而眠。取了饰物,头发散着,倚着门视线有些游离地望向他。月光清清冷冷地落在她身上,照得脸也雪白。
“可是吵着大人了?”她说话时哑着嗓子,竭力在克制咳嗽。
鄢王府里没有女婢,全是些武功高强不惧冷的夜枭卫,日子过得糙,无火无碳,被褥也单薄,她这样的身体待着自然是难受的。
越千洲隔着门槛感觉到了她呼吸里不同寻常的热,抬手在她额上探了下,忍不住蹙眉,“跟我来。”
他刚要转身自己走人,余光扫过她脚下门槛,又抬起手横在她身前。
没有灯,宋寒枝看不真切,不太确定他放了个什么过来,试探性着摸了过去,却摸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越千洲:“抓袖子。”她手凉得跟冰块儿似的。
“失礼了。”宋寒枝顺着他手腕摸到袖角,感觉到他脚步挪动,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要去何处?”
越千洲没理会。
宋寒枝缩着肩膀闭上嘴。
直行没多远又进了屋。屋里点了灯,但宋寒枝仍是看不清楚,走得尤其慢。越千洲没了耐心,忽然躬身将人扛起,大步走到床边放下。
“你在这儿睡。”
他冷瞥了宋寒枝一眼,去柜子里又翻出一床被子扔她身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让人把地龙烧上。”
宋寒枝身下床铺还是温热的,顿时猜出这是越千洲睡的床。她头疼提不起力气,也没心思跟他客气,脱了鞋倒头缩进被窝里。
她气息奄奄,越千洲停住脚问:“你不是拿到药了吗?”床上的人半晌没应声,像是昏过去了。他眉头微蹙往回两步。
“配药需要点时间。”
宋寒枝忽然开口,她半张脸缩在被子里,声音含糊不清,“过两日会好很多,大人放心。”
黑暗中,越千洲的脸倏然冷下几分,静默一瞬,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听出他话音里隐约的不悦,宋寒枝吃力地睁开眼,不解道:“大人不是想让我做饵吗?若在下身体不好,怕会坏大人的事。”
越千洲悠然又转回床边,负手弯下腰问:“你知道我的打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夜枭卫的名头威震天下,不至于没有厉害的蛊师。特意让她帮忙,显然不只是因为她会蛊术这么简单。
宋寒枝吐了口气,“过两日,我亲自出门添妆便是。”他凑得太近了,宋寒枝脸又缩下去半截,只露出一双眼睛,“今夜嵇甜出手,又抓了人质,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去。我搬出宋府的事也有父亲帮我遮掩,不会打草惊蛇。”
“既如此,你何必来我府上?”
“毕竟是猜测。”宋寒枝焉焉道:“师兄不在,在下只有一条命,可不敢像大人一样随意拿去赌。”
她人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柔顺乖巧招人疼,但有时又冷不丁地咬人一口。
越千洲低笑,将她被子拉到颈口,“嘲讽我?”
“岂敢啊。不过大人,有件事得告诉你……”宋寒枝没力气跟他扯被子,耷拉着眼皮苦口婆心道:“你的毒一年内必须得解了,不然可能会经脉全废的。”
越千洲腮帮子硬了下,咬牙问:“之前怎么没说?”
“在下害怕嘛……”她气若游丝,无辜地抽了下鼻子,“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商量着杀我?嘴里留点话,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
“现在是什么关键时候?”
性命关键的时候啊。
宋寒枝哆嗦着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大人,您再不出去把门关上,我冻死了,可真没人管你的毒。”
……
万珍楼,御都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横跨东市整整两条街,不仅有吃喝玩乐之所,展出售卖的珍宝武器也都是尖儿货。据传万珍楼背后的主人乃是东宫太子殿下,连王公贵族子弟也不敢在此间放肆。
但今日赌楼上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屋顶。
三楼有挑选珍宝的客人好奇问了一嘴。
在旁侍候的小厮道:“姑娘有所不知。近日楼上来了个高手,接连几日挑场子。”他压低声音,道:“今日林宝官也连输六场。庄家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到国公府上请魏公子出面。还取了几件预备下月拍卖的宝物给魏公子压底做注呢。这动静听着,怕是楼上的赌局已见分晓了。”
要说小厮口中的“魏公子”,乃是魏国公府的公子魏拂鸣。
据传此人天生神手。十二岁第一次进赌场,以一两本金连赢十六局,将那家赌场七成赌资尽收囊中。而后半月更是猖狂,御都大大小小二十多家赌楼被他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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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遍,未尝一败。
听闻那一月,魏国公府的门槛差点被踏破了。魏国公被各赌场背后的东家烦得受不了,让人将他强绑了回去一顿揍,禁足半年,赌资也尽数归还。这才平息了风波。
至那之后,他便有了“玉骰郎”的名头,众人皆言,凡涉骰宝,无人能出其右。
但他已经好些年没出手过了,所以今日楼上多的是专程来瞧这乐子的。
“哦?”许多人听见这消息也来了兴致,丢下手中的东西想上去瞧瞧。但楼上确实已结束了赌局,不少人交谈着往下走。一时间上上下下的人挤在一起,只听人群里唏嘘声不断,都在说玉骰郎竟然输了。
“可不是,玩儿的还是主流的三骰!”
“嗨,兄台你是没瞧见刚刚那场面。那刀疤脸压得可是全围四象归元。他手中珠宝堆成小山似的,全押了!一百五十倍的赔率啊!”
“啊?那今日万珍楼岂不是输惨了?”
“何止是惨啊?他们原先备下的赌资不够,又添了万珍楼的三成红股进去。”
“不是说万珍楼背后的东家是太子殿下吗?谁敢验这红股?”
“哈哈哈哈,兄台可问到点子上了!当时我等也这么想,觉得今日这局怕是难见分晓,结果你猜怎么着?嘿,还真让那玉骰郎拎出来个人,生生接了这茬。十二个账房,算盘都要打出火星子了,算了一个多时辰才验资结束,结果一把全给人送出去了!真真看着都眼红!”
“要我说,那人还是眼窝子太浅,谁的钱也敢赚啊,也不怕没命花。”
……
四楼北口,刀疤脸刚出去,魏拂鸣便紧随其后。
“我还没急呢,你着哪门子急?”唐钧急匆匆跟他身后扇子都快摇断了,没好气道:“等这事儿传到老爷子耳中,我指定被吊起来打了!”
“要真是输了也就罢了!可那老东西分明是出千了!关键是……”魏拂鸣玉白的脸气得泛红,瞪眼指向远处那道背影,嘴巴张了又闭好几次,终于说出了他最最想不通的事情,“关键是,我还没看出来他怎么出的千!”
“气死我了!”他说着气冲冲挽着袖子跟过去,“我就不信了!今儿个小爷我非要问清楚!”
刀疤脸被一名女侍引到楼下,进了隔间。
魏拂鸣一到门口就被女侍拦下。
唐钧瞧这隔间是拍卖所用,瞬间明白过来。那刀疤脸赢下的赌资里有不少万珍楼预备拍卖的珍品。
这是有人瞧上了他手里的东西,想跟他商量易手。
“拂鸣,里间应是有别的客人,不好硬闯。”唐钧是万珍楼的熟客,知道这种等级的雅间,里面的人都有些来头。怕有人认出他来,拽着人道:“走吧走吧,算了。”
“算不了!”魏拂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不管不顾地往里挤,他这张脸楼里就没有不认识的,女侍也不敢真拦他,没两下让他砰地一声撞开了门。
“臭不要脸的,出千骗到手的东西,你还好意思卖?小爷我……”他风风火火撩开珠帘,却突然哑了声,神情呆滞地囫囵了下嘴,“……宋、宋小姐?”
里间主位上,宋寒枝放下手中茶杯,疑惑朝他望来,略微打量后轻笑问他:“公子认识我?”
16. 劫人
哪能不认识?
如今御都上下,谁不知宋公府上大小姐的名头?
元宵宫宴上,前脚簪花赠儿郎,射灯遗美人;后脚赐婚、落水、英雄救美的……
简直跟话本似的,正角还是虞国有名的鬼见愁。
谁能想到恶名满天下的越千洲竟还有跟风月相关的时候?
短短几日,这两人的事便闹得沸沸扬扬,上至宫闱,下至市井,谁凑一起都得唠上两句。甚至有好事者还写了话本,才出几回就卖得火爆。
“在下乃魏国公府上,魏拂鸣,宫宴上有幸见过宋小姐。不知是宋小姐在内,唐突了。”魏拂鸣尴尬地作揖,眼睛扫过桌子另一边的人,俊秀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
只见左侧席上坐着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黝黑的脸颊凹陷,一条长疤将整张脸一分为二。衣服是粗布棉袄,皱巴巴的发白,像是地里刚忙完农活儿的庄稼汉子。
“看什么?”感觉到魏拂鸣不善的目光,刀疤脸眼皮一撩,粗声道:“还敢跟来?想找老子麻烦是吧?”
魏拂鸣正要还嘴,肩上却忽然按上一只手,唐钧悠然走上前,有些好奇地打量宋寒枝,“这便是宋小姐啊?”
宋寒枝忙是起身行礼,唐钧抬扇笑道:“宋小姐不必多礼。在外面,你叫我云章便好。”
“管你什么张!”刀疤脸大咧咧地将腿往桌上一放,抄起手边的酒杯甩手砸在唐钧脚边,“老子跟美人儿说话呢,少来碍眼,都他妈滚出去!”
碎瓷飞溅,屋内的女侍都吓了一跳。
宋寒枝也吓了一跳,瞪眼望向刀疤脸。
不是,太子你也敢砸?
魏拂鸣怒道:“你好大的狗胆!”
唐钧斜眼横过刀疤脸,琢磨着等会儿非要让暗卫绑了这厮狠揍一顿,但顾及到宋寒枝还在,只好压着脾气踢了下脚边的碎瓷,问宋寒枝道:“宋小姐这是?”
宋寒枝尴尬笑道:“这位是赵老板。他手中有支簪子甚合我意,所以让掌柜的搭线引见,想看看能不能买下来。”她说着求助似的望向候在一旁的孙掌柜。
“哈哈,魏公子、云公子快请上座。”右侧的孙掌柜这才敢上前两步,笑着打圆场,“几位不打不相识,也是有缘,不妨坐下来一起喝两杯?”他一个也得罪不起,说着话冷汗都要出来了。
“好啊。”魏拂鸣冷笑,一掀袍角坐到宋寒枝右手边的桌子,“宋小姐看上的是什么簪子?”他是打定主意不走了,唐钧无奈摇头,捏着扇子跟过去。
孙掌柜道:“是支青玉云头簪。”
正是刚刚从魏拂鸣手中输出去的物件,东西还在万珍楼,尚未被取走。
“巧了,正好我在上面没玩儿过瘾。不如这样,赵老板,你我便以这青玉云头簪为注,再玩儿上一局如何?若我赢,此物归宋小姐所有。若你赢,我便十倍价格买下这支玉簪。”魏拂鸣十指交叉活动着手,挑衅道:“只是私下玩玩,赵老板总不会害怕吧。”
“手下败将,口气还挺狂。”那刀疤脸摇着腿,满脸不屑道:“不过十倍有什么好玩儿的?老子要二十倍!”
“成!就二十倍!”魏拂鸣毫不犹豫应下,拍手道:“孙掌柜,让人将东西呈上来。”
看这架势,是又要开上一局。
宋寒枝失笑:“魏公子原是来同在下抢东西了?”
魏拂鸣神情微凝,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拱手道:“宋小姐放心,无论是输是赢,此物必然交与你手中。”
宋寒枝一愣,面上颔首浅笑,心下却觉得这世子爷对她似乎太过客气了。不过她现在没功夫去想各中缘由。
她今日本就是来放饵的,莫名其妙卷进来这两个人,倒是难办了。
得想个法子将人打发走。
她正想着,外间忽然安静下去,门边多出几道呼吸声,一名青衣女侍端着红绸遮盖的朱漆盘入内,宋寒枝嗅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见女侍脚步轻快,忽然出声道:“等等。”
那女侍脚步却丝毫不停,眼中寒光一闪,忽然掀开红绸,翻手将盘中东西洒了出去。
汤汁一样的东西热气腾腾,在空中飞散成细密的绿色水珠。
宋寒枝面色微变,一把扯起桌帷,踩着桌子飞身而起,将旁边的魏拂鸣二人挡住。
桌帷发出“滋滋”声,像是被火燎过似的穿了好些大洞,房中炸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孙掌柜身边的一名女侍被那绿色水珠溅到,当即捂着手臂尖叫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
“来人!来……”孙掌柜刚喊出声,便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房中冒出一阵白烟。
“咳咳咳!他娘的,大白天放啥烟嘞!”刀疤脸呛得眼眶发红,操起桌上的盘子砸向那青衣女侍。但是他手上已然没有了力气,顺着这一扔软趴趴地倒在了桌上。
宋寒枝翻身而起,挥手洒出一片灰色粉末,屋子顿时一片混沌,更加昏暗不清。
“来人!”唐钧平日里在御都横行惯了,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时六神无主,扯着嗓子大喊起来,“来人……明光!”
换作往日,无需他出声就该有一大批暗卫跳出来了,但今日竟全然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万珍楼里的护卫都到哪儿去了?”魏拂鸣也大感奇怪,谨慎地将唐钧护在身后。
“嘘!”外面脚步声急促,宋寒枝推搡两人道:“别吵,捂住口鼻,找地方躲起来。”说罢几步摸到地上那名中毒的女侍身边。
她扶起女侍,掀开袖子一看,她手上已经青紫了一大片,且还在扩散。宋寒枝塞了一方手帕在女侍嘴里,抓起桌上的酒浇在她手上,“忍着。”抓起果盘在桌边拍碎,捡了一片锋利的碎片从女侍手上削过。
青紫的皮肉被生生削飞出去,溅了她一脸的血。
“呜呜呜呜!!”怀里的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脑袋发狠地往宋寒枝身上撞。宋寒枝劈手将人敲晕,撕下一片衣角草草在她臂上缠了几圈。
她正要起身,耳边蓦地一道破风声起,那青衣女侍手持匕首向她袭来。宋寒枝踉踉跄跄地躲闪,撑着桌面一个打滚隐入烟尘中。
“宋小姐?宋……唔!”魏拂鸣摸出来找人,刚出声便被捂住口鼻迷晕了。
唐钧听到拖拽声就在前方不远处,吓得发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来。可就在这时,他胳膊却忽地被人拉住,他猛地一激灵,嘴里惊呼声还未出口便被宋寒枝点了哑穴。
宋寒枝环视一圈,手中银光闪过,带着人轻飘飘落在高高的房梁之上。
“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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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别动,等人走了报官。”
她压低声音叮嘱了句,下一秒,人如鬼魅般飘落地面,轻轻踢了脚椅子。
“吱—”的一声轻响,房中几人蓦然回头,向着声音响起的地方围去。宋寒枝装作中了迷烟,无力地撑着桌子,被一蒙面黑衣人捂住口鼻,彻底晕了过去。
“还有一个呢?”
“来不及了,不管了,快走!”
……
人被扛走,很快听到车轱辘滚过的声音。
宋寒枝被卸下,货物似的砸在木板上。后背被推了一下,身体翻动,滚进了马车隔板下的暗格里。她眼睛刚眯开一条缝隙,身后就“啪”地一声关上木板,四周再度暗了下去。
宋寒枝呼吸微滞。
这里面还有人。
马车突然动起来,车厢一晃,宋寒枝不受控制地往前撞,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按住肩头猛然推开。
“啊嘶~”宋寒枝后背后脑全撞在后面的木板上,肩膀上那只手的力道像是要将她肩头捏碎般,叫她皱着脸倒抽一口气。但只是短短一瞬间,那手便收了力道。
宋寒枝动了动被捏得生疼的肩膀,小声问:“大人,撞疼你了?”她温声细语中自有一番讽刺的意味。
黑暗中,那人默了一瞬,“怎么认出的我?”
“大人……”
她话没说完,马车又是一个趔趄,她往前猛扑在越千洲胸口上,又很快被马车的力道甩得往后撞。
这次却没撞疼,后背被一只手拦了下,越千洲撑在她身后的木板上,胳膊挡住了她。原本狭窄的空间彻底被堵实。宋寒枝整个人被箍在他臂弯里,终于不再晃悠了。
她舒了口气,嘴甜道:“大人好看……很好认。”
越千洲:“少来这套。”
“那大人想听哪套?”宋寒枝低笑,想了想,道:“其实还有别的,比如……”她忽然仰头在他脖颈间嗅了嗅,“大人身上的气味也很特别,像埋在雪里的竹叶……”
“别、动!”
她说话时呼吸喷洒在颈上,有些发痒,越千洲蹙眉仰头,忍不住掐着她腰将人架远了几分。
“痛痛痛~”宋寒枝皱着脸扒拉腰上的手,想不通这人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小声服软道:“不动不动……大人,我不动了……”
越千洲这才松了手。
宋寒枝揉着腰侧暗自腹诽。
碰不得又动不得……
金贵死你了!
马车跑了得有半个时辰,应是出城了。想来走的也不是官道,颠簸得厉害。宋寒枝尽挑舒服的地方躲,没多久就差不多整个人缩进了越千洲怀里。
许是皮糙肉厚不在意这点磕绊,越千洲一直没吭声,直到马车停下才收回手。
两人装晕,被拽起来从马车车门处推下去。
宋寒枝被摔得咬牙,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耳边簌簌风声,林木的气息厚重夹着寒意往鼻子里涌。
她猝不及防被一盆冰水淋头泼下,寒颤了下,咳嗽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嘶~这娘们儿长得真好看!”
“你少来,这女的动不得。”旁边的人低声交谈,见宋寒枝惊恐坐起,忙是让人捆了。
“把他们押下去。”
17. 种蛊
这是荒林里的一处废弃宅院,满地枯枝腐叶,院中杂草丛生,右侧的房梁都塌了一半。
宋寒枝没看两眼就被拢上了头套。
路道弯弯绕绕,温度慢慢降下去,空气中隐约有泥土的湿气。脚步声回荡,似乎是在地下甬道里穿行。
宋寒枝头发滴了一路水,上半身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走了没多时便打着喷嚏咳嗽起来。
身后的人猛推她一把,“快走!”她猝然往前扑了两步,撞上一方宽阔的后背,脸颊挤在人衣服里,熟悉的气味窜入鼻腔。
“往哪儿跑呢你?”前方忽地一声呵斥,啪啪几声鞭响,她身前那人的腰背肌肉忽地绷紧了。
“滚过来!”
粗糙的麻绳勒紧皮肉发出“嘎吱”的声音,绑在越千洲身上的绳子将他往前拽,他身形却纹丝不动。
宋寒枝忙是直起身站稳了。
“嘿!还挺硬气是吧?”几鞭子下去没听见响,拽又拽不动人,前方的大汉折回来,凶恶地在越千洲腿弯踹了几脚,这才拉动了人。
道路再往前,两侧隐隐有了火光。空气变得湿热粘腻,混杂着一股腐烂的臭味。耳边人声嘈杂起来,听呼吸,至少有上百人。
头套被扯开。
眼前是一间石屋。艳红色的符文铺满整扇大门,押送他们的应该是蛊神教教众,尽皆头系红头巾,腰挂蛇头铁符。
沉重的石门推开,只在门口就能瞧见里面的各种刑具、刑架。
左侧木床上似乎有人,但盖着白布,没有呼吸。
教众将他们锁在旁边木架上。那一排木架最右边还有一人,不省人事地垂头挂在上方,正是魏拂鸣。
在她左边,“赵老板”被格外关照,除了手脚扣上的镣铐之外,脖子还被铁丝勒了一圈。他胸前衣服被鞭子抽破了,几道鞭痕里隐现血色。
见石门被关上,宋寒枝正要说话,右侧忽地一声锁链清响。
“宋小姐——”魏拂鸣小声唤她,刚刚竟是在装晕。
宋寒枝诧异望过去,魏拂鸣冲她眨眼,用气音道:“别出声,我来救你。”说着右手一翻,竟多出一把钥匙。他手腕弯曲到近乎断折的地步,以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动作捻着钥匙打开了自己右腕上的镣铐。
这也行?
宋寒枝叹为观止,问:“你钥匙哪儿来的?”
“偷的。”魏拂鸣解开另一只手的镣铐,躬下身却听到左侧忽地传来一声冷嘲。
“蠢货。”
他循声抬头,说话的刀疤脸没有看他,只面无表情地仰着头,目光落在阶梯之上的高台。
“哈哈哈哈哈——”阶梯上方,原本空旷的高台不知何时多了把椅子,椅子里站起来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端起桌上的酒猛灌了口,冷笑着拿起一把弩箭对准魏拂鸣,“不愧是玉骰郎,有两把刷子。”
他话音未落,一支飞箭射出,正中魏拂鸣大腿。魏拂鸣登时身形一歪,往后撞在木架上。
“啊!”宋寒枝蓦地尖叫起来,像是被吓到了。
魏拂鸣冷汗淋漓,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安抚道:“别怕,他不敢杀人的。”
“魏世子倒是怜香惜玉。”上方的精瘦男人慢步走下来,“你说得不错,我不会杀你们。”
他绕过刀疤脸走到左侧,掀开木床上的白布。
床上绑着个人,浑身是血,两只眼珠都被挖了,嘴大张着,喉间的皮肉在鼓动,里面似有活物。破烂的衣衫下,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宋寒枝看得蹙眉。
“宋小姐放心。你这张脸还有大用,我可舍不得这般糟践。”
宋寒枝望着那人,装出又怕又怒的模样,“你知道我的身份?”
“自然。宋公府上的千金嘛,金贵无比。”那人走到她身前,捏着她下巴轻佻地看,嘴里呢喃着:“真是好漂亮的一张脸……可惜了。”
“可惜什么?”宋寒枝色厉内荏地喝道:“既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快放了我!你想要什么?钱吗?我……”
“宋小姐别急。”精瘦男人粗糙的手指在她脸上寸寸抚过,他眼中泛着兴奋的幽光,哑着嗓子道:“别急。”说着走到摆放刑具的桌边。
他挑出一把短刀指了指刀疤脸,缓缓道:“要说为了钱,你又怎么比得上你旁边这位来钱快呢?”
“我只是可惜,似你这般美人,我却无福消受。”他恶心的目光在宋寒枝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打量自己的货物。
“不过宋小姐也大有用处。”他话头一转,拿着刀划开床上那人的喉咙。黑色的血液涌出,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接住涌出的血液。
待得血液将满,他摇晃着竹筒靠近宋寒枝。宋寒枝垂眼看向竹筒,那里面的黑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直至见底,黑血尽数消失,露出一只黑色的,绿豆大小的虫子。
竹筒拿近,虫子顺着他指尖爬到虎口。宋寒枝袖子被撕开,刀刃缓缓贴近她白皙的手腕,男人笑脸渗人,“别怕,就疼一下,不会留疤。你将来可是要做鄢王妃的,还……”
“我去你的!”魏拂鸣忽然一瘸一拐地扑过来,他脚上的镣铐不知何时竟悄悄解开了,但他生得瘦弱,这一扑毫无威慑力,那精瘦男人反手擒住他,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魏拂鸣凄惨地摔在地上,满嘴的血,但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全然是要拼命的架势。
宋寒枝偏头瞪向刀疤脸,咬牙切齿地动着嘴皮子无声问他:“你的人呢?什么时候到?”
越千洲没吭声,双手一挣,手脚镣铐瞬间断开。
精瘦男人闻声惊骇转头,被越千洲一把掐住脖子,卸了下巴。
“别叫。”越千洲取下他手中的刀,冲他舌头比划,吓得他冷汗直冒,点头如啄米。
短刀在越千洲指尖转了一圈,刀锋向下划过。
那男人右手从腕部齐断,鲜血喷涌,地上红了一片,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他双目凸起,全身抽搐,嘴里发出含糊的痛呼声。
越千洲像是嫌他吵,捏着他脖子的手缩紧了,让他连“嗬嗬”的气音也发不出。等到他身体稍稍平息,不再摆弹,这才给人松了口气,摁着他下巴接回原处,“你背后之人是谁?”
那男人被越千洲眼中的煞气吓得哑了声,眼神闪烁道:“没有!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没有什么……”
他话没说完,越千洲伸手点了他哑穴。
这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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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听他说了。意识到这点,男人神情瞬间变得惊恐,挣扎着想要说什么,越千洲却无动于衷,骤然将刀插进他肩膀。
他面目狰狞地无声惨叫,被一只手凶狠地扣住脑袋,掼向木架。木架轰然一震。短刀穿透肩膀扎进木架,又飞快被抽出一刀划在他另一只手上。
腕上动脉被切断,鲜血崩溅。越千洲脸上溅到了血。中年男人看着他平静的脸,仿佛看到了阴间恶鬼。
“驯奴蛊是吧?”越千洲用刀尖从中年男人身上挑起那只黑色的蛊虫,从他血管的破口处放进去。
刀尖往里钻,男人额上青筋暴出,眼睛充血外凸,呼吸急促得像是要背过气儿去。很快他皮下鼓动,手腕间淌血的速度也变慢了。显然是那只蛊虫在吸血。
“喂……”宋寒枝被他半挡着,没看清他怎么下的手,只能从他腰侧间隙看到那人手臂无力垂着,臂下的蛊虫只是吸血,却不前进。
“驯奴蛊种蛊时,蛊虫只吸收一点点蛊奴的血,就会顺着经脉至人脑蛰伏。这人不对劲,你先给我解开,让我看看。”
“宋小姐,我给你解!”越千洲还没应声,魏拂鸣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他呼吸急促,腿上被血染红大片,站都站不住,手却异常地稳,拿着钥匙几下给她开了镣铐。
宋寒枝抬手点了他几处穴道,扶着他坐下,“魏公子,你在此处坐会儿。”
她转身走到越千洲身边。
蛊虫长大的速度太快,那人的手已经鼓出一个大包,好像随时都能爆开。宋寒枝拉起他另一只手,只稍微摸了下脉就嫌弃地拿开手。
“他已经被种过蛊了。有蛊种在,这只蛊虫会受到排斥,无法深入。”宋寒枝说着朝那团鼓胀的东西抬了抬下巴,“快扎死吧,不然等会儿很恶心。”
越千洲问:“他脑子里的蛊能取出来吗?”
“能倒是能。蛊种离体则死,逼出来就是。”宋寒枝一边说着一边在中年男人身上摸索,没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摊手道:“但是没什么用。种蛊用的是子蛊。没有母蛊,你无法控制他。”
越千洲没应声,隔着那人的皮肉一刀扎中蛊虫划开,血液登时淌了一地。
中年男人痛得站不稳,面目扭曲地粗喘,被短刀抵住喉咙后登时贴着木架站得笔直。
越千洲问:“现在想说了吗?”
对方想点头又被冰冷的刀尖抵住丝毫不敢动,只得眨眼。
越千洲解开他身上的哑穴。
“我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刀尖瞬间刺破他颈部皮肉,吓得他忙道:“听我说听我说!我们从来没见过面,都是通过线人传递消息。传消息的线人往往是蛊奴,被操纵时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很难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人。我也没那胆子。”
“这么说你是没用了?”越千洲阴冷道。
“不不,别杀我!”那男人急声道:“我体内的子蛊与母蛊之间是有感应的。有我在,你们才能找到我背后之人。而且我知道他应该没有住在御都城内,因为很多……”他说到一半突然瞳孔骤缩,全身一震,垂下头,断气了。
“是母蛊!”宋寒枝猛地转头,一步跳下台阶,“人在外面,快追!”
18. 尸坑
门被拉开的瞬间,乱刀迎头砍来。
宋寒枝退后,越千洲从她身侧闪出劈手夺刀,撞入人潮中。好似砍瓜切菜,他所到之处,血肉飞溅。
宋寒枝蹙眉,隔着长长的人海,只看到一个粗布麻衣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那边!”她抬手一指,被越千洲一把拽住往前冲。他周身内力翻涌,凶兽般笔直地凿开人群,四周气流蛮横撕扯。
两人身影眨眼间出现在走道尽头,身后人仰马翻倒了一地。
“不见了。”
越千洲松开她,游刃有余地拦住旁边孔道里扑出来的教徒,“你怎么知道控蛊的人在外面?”
“那人体内的驯奴蛊不是什么高等货,要想发出指令让子蛊接收到,母蛊的距离不会太远。”宋寒枝眼睛扫过几条岔口,很快往右一指,“应该是那边。”
她这般说着,人却没动,迟疑地望向石屋的方向。
魏拂鸣还在里面。
“他死不了。”越千洲冷声道,手中刀光闪过,登时开出条路,拽着她追了过去。
两人跑得不慢,但这里的孔道四通八达,非常绕。好几次他们都看到了那人,但遭到扑出来的教徒阻挡,又跟丢了。
宋寒枝眯眼在原处停了片刻,忽地一拐改了道。越千洲跟着她进去,没几步冲出孔道尽头,竟迎面截住了那人。
两方猛地刹住脚,鞋底蹭过地面。
那人脸上蒙着面巾,只漏出一双眼睛惊诧地瞪着宋寒枝。
“快!”宋寒枝脚下一蹬,打算自己先莽上去了。可就在此时,一个教徒忽然扑来,举刀砍向她。
刀光闪过,宋寒枝偏头闪躲,身形刚绕过刀身便被越千洲拉开,一把扔到身后。
?
她已经躲开了这刀,再往前铁定能将人擒住。越千洲这一拉反倒将她拉了回来。
宋寒枝愣愣地看着教徒如蚂蚁一样涌来,登时又隔开了那人。
望着越千洲的背影,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以越千洲的性子,真想追人早就撂下她去了。别人不知道她会武,他又不是不知道,没道理一直在她身边守着。
况且这家伙武功强得离谱,防守滴水不漏,却在她快要追上的时候,漏了人到她面前……
“……”
搞半天,搁这儿放线撒饵呢?
还连着她一起坑。
宋寒枝偷偷横了越千洲一眼,再懒得管这破事儿,膝盖一软扑在地上,敷衍地叫了声痛。
“怎么了?”越千洲顾不上其他,焦急地震开身边的人冲到她面前,蹲下身扶她。
他冲得急,注意力又没在宋寒枝身上,猛地一步竟险些踩在她手指上。
宋寒枝眼疾手快地缩手,没好气地拍开越千洲扶向她胳膊的手。
“?”
越千洲扫她一眼,没太在意,又伸手来扶她。
宋寒枝暗暗咬牙,一把攥住他手,大拇指掐他虎口软肉。奈何她那点力道对越千洲而言不痛不痒,他全无所觉。
宋寒枝气得瞪眼,想用点狠劲儿吧,目光扫过他身前鞭伤又有些心软,只得窝火地抽手。可指尖滑脱之际,越千洲的虎口却忽地一拢,衔住了她四指指尖。
宋寒枝茫然抬眸。
越千洲垂着头,脸正对着她,目光却斜斜瞥向远处,手里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眼看操纵母蛊那人已经消失在转角。
人潮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哨声。所有教徒立时散开,从四周的孔道分散逃遁。
只短短几息间,这处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越千洲担忧的神情霎时散去,松开她手站起身,拉起袍角擦自己脸上的血。
“人跑远了,不用装了。”
宋寒枝不想理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低头拍自己身上的泥土,兀自往回走。
魏拂鸣还在原先的石屋里,宋寒枝到的时候,看他拖着受伤的腿扒着门想往外走,连忙上前将人扶住,“魏公子,你这腿还是别动了。”说着歪头扫视着他的腿伤,打算上手治他了。
魏拂鸣却顾不上这些,指向石屋地面,一脸凝重地同她道:“宋小姐,这下面好像有人!”
跟过来的越千洲闻言神情微动,大步迈进屋中,蹲下身侧耳听了片刻,抬手在地面上敲了敲。
他脚下的地面明显是实的。
“是那具尸体下面。”
魏拂鸣指向木床的方向,宋寒枝见状扶着他折回往里走。他伏在木床边,手掌贴着床底却没再感觉到异常。
“奇怪……”他不死心地俯身听了片刻,喃喃道:“我刚刚不小心在这里摔了下,分明感觉到下面有动静。”
宋寒枝问:“什么动静?”
“像是……”魏拂鸣眉头紧锁,迟疑须臾道:“像是指甲在地面抓挠……”
他的手生来比常人敏感,隔着骰盅,便是一根发丝轻轻划过,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划动的轨迹。
他的感知从来没出错过。
越千洲在床边敲了敲,沉声道:“这下面是空的。”说着起身一脚将木床踹开,老练地摸索起机关来。
宋寒枝看他一眼,默契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查探过去。
魏拂鸣早就觉得不对劲了,这刀疤脸武功高得离谱,分明是江湖人。更古怪的是,他跟宋小姐似乎很相熟……
他怀疑地打量起越千洲,余光扫到床上那具尸体时却不由得一愣,又定睛看过去。
“诶?这人我好像认识!”魏拂鸣靠近那具尸体,在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瞧了半天,总觉得脑子有这张脸的画面,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抓耳捞腮半晌,忽地听远处的刀疤脸道:“是御前司的人。”
“对!御前司!”魏拂鸣脑中灵光一闪,忽地福至心灵,拍手道:“他是戚非晚手下的人,我之前见过一次!”
这些时日三衙的人一直在追查蛊神教的线索,结果连人尾巴都没抓着,反而折了人进来。
“诶?不对啊……”魏拂鸣后知后觉,诧异瞪向越千洲,“你怎么知道?你……啊!”
远处“咔嚓”一声清响,他话刚问出口,脚下忽地一空,身下蓦地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身体直直往下坠。
宋寒枝挪动油灯的手一停,猛然将其往回拧,左手银光闪过紧跟魏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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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而去,霎时缠住他腰身。
宋寒枝正要拉他上来,银线另一头却忽地沉了许多,猛拽着她往前滑向黑黢黢的洞口。她手刚松,油灯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洞口处厚重的钢板滑动,眼看就要将她卡在洞口。
正在此时,油灯忽地被一只手抓住,刚刚还在远处的越千洲眨眼近前,将油灯往回转动。
石板卡顿,只合上一半。宋寒枝一头栽下去,脚勾着洞口边缘倒挂着,这才看到下方的情形。
魏拂鸣吊在空悠悠的坑洞上空,脚腕被一只青绿腐烂的手死死抓着。一个半腐的人吊在他身下,手攀着他腿不住往上爬。
准确来说,那是一具尸蛊。因为人早已经死了,没有气息,只剩下躯壳,全靠寄生在尸体内的蛊虫操纵才得以动弹。
那尸蛊下方还挂着一长串“人”,一个接一个地抓着,一直连接到地面的尸坑。昏暗的坑中,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泛着光似的望着她。
魏拂鸣几乎是闭着眼睛在拳打脚踢,想挣开挂在腿上的尸体。但他腿上还有伤,动弹起来,血液淌出滴落下去,反而激得坑中尸蛊争先恐后地互相踩着往上爬。
宋寒枝左手收紧,银线拖着魏拂鸣吃力地往上拉。银线在她指尖绷紧,被内力卷着强行回缩。可就在这时,她耳边忽地数道破风声起。
“宋寒枝,快!”上方越千洲忽地扬声高喝。
强行卡住石板后,他手中油灯回转的力道便越来越重。他虽能稳住,可他手中的油灯却已近极限,铜制的灯盏手柄被绞出了裂口,似乎随时都能崩断。
黑暗中,冷箭自四面八方而来,毫无章法地在洞中飞射。
宋寒枝咬牙,内息狂泄而出拂开飞箭,左手悍然牵动银线。
“啊啊啊!”魏拂鸣遽然惨叫,银线隔着厚重的衣物几乎勒进他皮肉里,牵动着他身下一长串尸蛊一同飞身往上。
宋寒枝指尖一道劲气准确击中挂在他腿上的尸蛊,那尸蛊手臂登时断开,下方连串的尸蛊随之坠入坑中。
魏拂鸣全身一松,身体高高飞起。宋寒枝伸手抓人,可还未够到,上方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灯盏终是受不住,掰断在越千洲手中。
上方钢板顷刻间合拢,尖锐的边缘好似利刃,刚触碰到宋寒枝的脚踝便切入皮肉。
电光石火间,宋寒枝一把抓住魏拂鸣,手中银光回撤,洞口处火花四溅,好似有利器撞击,登时将缝隙撞开些许。
宋寒枝挣开脚,当机立断准备跳下尸坑,但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右脚倏然被人抓住。
头顶上方,厚重的钢板被一只手生生卡住,又往回拉开一掌宽的缝隙。
宋寒枝往上看,温热的血当头滴落,透过缝隙,一张刀疤脸紧绷着向下望来。
他眉眼平静得近乎冷漠,脖颈上却青筋鼓动,一手抓着宋寒枝脚踝,一手抓着钢板边缘将其往回推。
血滴得越来越急,几息间便如细流般不间断地流下来。
钢板一寸寸往回退。
粘稠的血在宋寒枝脸上砸碎,溅落于黑暗中,隐隐竟有些痛。她垂下头,忽地踹开越千洲的手,拎着魏拂鸣一跃而下。
19. 脱身
“啊啊啊——”
魏拂鸣失声尖叫,一张口被灌了满嘴腥臭的风,立时又干呕起来。
银光扫过下方,聚集的大片尸蛊被猛然掀翻,登时清出一片空地。
气浪减缓了下落的冲势,两人安然落地,踩进一坑水里。
宋寒枝脚踝刺痛,垂眼一看,坑里泡着绿油油的水,没过她小腿,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直冲口鼻。
四周尸蛊发疯似的扑来。它们有的腐烂严重,四肢几乎只余白骨,内脏半露着挂在身上,全然不知疼痛。
宋寒枝抬手,银光飞快在尸蛊中穿梭,指尖一勾,银线回撤,所过之处,尸蛊四分五裂,蛊虫被震出在空中被内息碾得粉碎。
她正要带着魏拂鸣往边缘突围,头顶上方却忽地一声巨响,像是厚重的钢板猛然撞在石头上。上方亮了一瞬,一道人影掐着洞口大开的瞬间跃下,携劲风轰然落地。
污水震起,宋寒枝骇然抬袖挡脸,还是被溅了一身。她嫌弃地甩了甩衣服,看向跟着跳下来的越千洲,却听他冷然斥道:“净找事!”
宋寒枝:“……”
……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还来不及还嘴,越千洲脚下猛然一蹬,人已撞进密密匝匝的尸蛊中。他身形闪过,摧枯拉朽般徒手碎开大片尸蛊,原本摸不透风的包围圈登时撕开条口子。
“跟来。”
冷冽的声音里带着很淡的杀气。
宋寒枝忙不迭拽了下傻眼的魏拂鸣,跟在越千洲身后。
上方钢板合上后,彻底没了光亮。
宋寒枝眼睛已经见好,习武之人,多少能看清楚个七七八八,魏拂鸣却是两眼一抓瞎。
他腿还瘸着,被宋寒枝架着不好意思出声,耳边动静听着吓人,他心一横索性闭了眼睛只管跟着宋寒枝走。
但没走多久他便察觉到不对劲,疑惑道:“宋小姐,我怎么觉得那些怪物在避着我们?”
四周的尸蛊数量太多,全朝着一个方向涌来,很难看出它们的目的,但他还是隐隐觉得那些怪物更多是冲他来的,一凑近宋小姐反倒避开了。
宋寒枝心下猝然一惊,悄然提了下裙摆,两步躲到越千洲身后,扬声道:“大人,它们好像怕你的血啊。”
越千洲手上伤口颇深,出手时甚至有血液飞洒出去,溅到的尸蛊尽皆畏惧退开。
魏拂鸣恍然,暗道原来如此,一时对刀疤脸的身份愈发好奇了。
越千洲开路的方向与宋寒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这里的尸蛊都是蛊师炼蛊失败的产物。上方石室是那男人炼蛊的地方,定然有通道才能将这些尸蛊扔下来。
之前他们被锁在石室时,一开始屋内并没有旁人。
那精瘦男人是后来出现的,那他座椅的方向自然会有出入的通道。
尸坑越到边缘越浅,翻上一道石坎,那些尸蛊便不敢再靠近。
宋寒枝伸手从石坎上抹过,指尖覆上一层黏腻的黑液。这上面涂抹的应是炼蛊时配置的毒液,能克制这些尸蛊。她放在鼻下轻嗅,片刻后在魏拂鸣胳膊上抹了两把,擦干净了手。
魏拂鸣一脸莫名转头:“?”
“啊,这个能防尸蛊。”宋寒枝轻飘飘道,左右张望中被越千洲一把拽过去。
蓦地移动让脚腕生疼,越千洲走得还快,她跟不上,忙是抱住他手臂道:“慢点慢点……魏公子腿还伤着,跟不上的。”
她声音有些发哑,脚步也明显迟缓,越千洲眼神稍顿,侧过身忽地掀她裙摆。
“!”
宋寒枝想起宫宴那晚被他舔血的事,一脸防备地拢严实了裙摆。越千洲却突然躬身,一把将她扛上肩。
“喂……”宋寒枝吓了一跳,撑着他后背摆弹。她裙摆下垂,露出白色的长袜,血从她后脚跟的地方晕染出来,混着污水从鞋子里往外流。
越千洲往肩上瞥了眼,不耐烦地用手压住她腿弯。
这两人动静太明显,魏拂鸣听也听出来了,上前扒越千洲的手,“你大胆,竟敢对宋小姐不敬?快放手!”
他刚靠近,越千洲抬手点了他的穴道,左手一提他后背衣服,拎鸡崽子似的将人直接拎走。
魏拂鸣身体动弹不得,狠声威胁道:“宋小姐可是越大人的未婚妻,让他知道了,非将你剥皮拆骨不成!”
越千洲冷嗤,“让他来!”
他随口一句,落在魏拂鸣耳中却无异于挑衅,一时间火气噌噌上涌,原本惨白的脸都红了几分,“别以为有点武功就了不起了!你这点儿本事也就在普通人面前摆摆威风了。要真遇见越大人,指定吓得屁滚尿流!”
宋寒枝回过味儿来,心道难怪这小子一直对她恭恭敬敬的,“听起来,魏公子对越大人似乎很是推崇?”
魏拂鸣道:“那是自然,越大人可是天下第一!谁不仰慕?”他话说到一半,忽然语调一落,“就是夜枭的考核太难了,我连着三年连初选都过不了。”
宋寒枝问:“你想进夜枭?”
国公府独苗儿,谁敢让他进夜枭卖命?
但魏拂鸣显然没意识到这点,颇为挫败地叹了口气,“越大人在我这年纪的时候,都当上大统领了。”
他看上去已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而越千洲夜枭之主的名头也响了许多年,宋寒枝诧异地“啊”了声,“原来越大人这么老了?”
她说着想笑,越千洲却忽地将她往上一颠,腰腹硌着他肩膀扑下,登时有些反胃。
“不老!越大人及冠不过两年呢。”魏拂鸣犹豫片刻,决意为越千洲挽回形象,悄声道:“别看越大人平日里总是易容成一些吓人的模样,但我见过他真容,俊得很……”
“闭嘴!”越千洲正找路,被吵得拧眉,拎着他衣服的手收紧,冷声道:“再嚷嚷,舌头给你割了。”
魏拂鸣被他一喝,不自觉气焰一缩,动着嘴皮小声嘀咕,“你嫉妒也没用……”
他刚嘀咕完,耳边一声沉闷的声响,越千洲脚边一块石砖滑出,头顶上方蓦然一亮,锁链滑下,一个仅容一人站立的木制升降台垂落。
越千洲带着人站上去,一脚将刚刚弹出的石砖踹回。墙内顿时响起绞盘转动的声音,木台被锁链拉着上升,载着三人晃晃悠悠地向着头顶上方的洞口而去。
迈出洞口,果然在高台之上。
越千洲一踩高台边缘,径直从数米高的地方跳下,几步走出石屋。迷宫似的孔道形同虚设,他扛着人一路小跑,没多久就绕了出去,到外面的破院子。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似乎又下过雪,冷风刮得脸发麻。他不再往外走,解了魏拂鸣的穴道,将两人扔在檐下。
那两人被他一路颠着,一落地就捂着胸口干呕。
宋寒枝好半天才缓过来,泪花沾在睫毛上,哑声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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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下面的尸蛊得处理……”
越千洲撕下脸上的疤痕和胡子,“等着便是。”他歪歪脖子,活动着身体。伴随着噼里啪啦一阵骨响,他身量拔高,终于挺直了背。衣服变紧,袍角短了一截。
借着入口处微弱的灯光,宋寒枝看到一根长针从他后背被逼出,他的脸型随之变化,变成了宋寒枝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越千洲一掀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直直看向她。
“你你你……”魏拂鸣显然对这张脸也有印象,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支支吾吾半晌,眼睛发光地对着他胡乱拱手,傻乐呵道:“越大人……”
越千洲看他一眼没说话。
远处忽地亮起火光,纷乱的马蹄声阵阵,如闷雷滚地,六队披甲骑兵从树林四方决荡而来。
马蹄卷雪,甲骑同时勒绳下马,踏碎霜雪奔入院中。
血腥气扑面。
火光跳跃,破院亮如白昼。黑压压的人群按刀分据四角,方寸之地霎时控作铁瓮。
越千洲斜倚石阶,抬了下眼皮。
阶下甲骑轰然单膝跪地,铁靴长刀砸出金戈之音。
“拜见大统领!”
甲光凛凛,一张张冷峻的脸默然隐在黑暗中,却如虎啸山林,迸发出一股冬日寒风也压不住的肃杀之气。
这便是夜枭卫。
虞国最强密探机构,虞皇手上最锋利的刀!
越千洲眉眼低沉,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肩膀,压低身体往前时像头狼探头,“可有漏网之鱼?”
“一个不留!”六队人马齐声应道。
越千洲下巴微抬,看向远处的火光,问:“还有人?”
一领队应道:“回大统领,是太子殿下带着巡检司的人在善后。”
越千洲闻言起身,夺过前面那人的马鞭,穿过人群大步往外走,“留一队人跟我回城,其余人进里面清扫。”
“是!”
他身后那队自发调头跟他出了院子。其余人也即刻从入口下去。
脚步声接连不断,宋寒枝看着他们目不斜视从她身旁经过,很快院中只剩下她和魏拂鸣两人。
呼啸的风声卷过,枯叶打着旋儿在她身侧摆动。
她叹了口气,回想起种蛊时那人同她说的话。
鄢王妃……
真是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吁~”院口的破木门忽地被撞开,打断她的思绪。一人一马冲进院中,炸起一片泥雪。
宋寒枝打眼望去,越千洲高坐在马背上垂目盯着她。他食指在犀角鞭柄在轻叩,打马绕着她在院中晃悠了半圈,缓缓道:“愣着干嘛?腿断了?”
“?”
宋寒枝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骂得摸不着头脑,听见外面有声响,想着应是巡检司的人到了,便偏头往外看。
越千洲勒马停在她身前,正挡在门口的方向,“过来。”
宋寒枝:“……”
还以为这人要避嫌,没打算管她了。
她扶着柱子起身,忍着痛慢吞吞往前,刚走到石阶,越千洲驾马一掠而过,一把将她捞上马背。
身后是温热的胸膛,宋寒枝缩着肩膀往后躲,宽厚结实的身躯将她整个拢在怀中,四周的风顿时小了些。
越千洲睨她一眼,屈身往前,扯着缰绳调转马头,一甩马鞭冲出院门。
20. 恶犬
鄢王府一道黑影如飞鸟掠过,眨眼间翻进一间屋中。
屋内灯火明亮,黑影落地,朝着案牍的方向单膝跪地,“主子。”
见他空手而归,越千洲知事情不顺,放下手中案卷。
“主子,属下一路跟到临县,那人却在半道上突然呕血死了。”李央一直寸步不离,却还是出了大漏子,阴着脸道:“尸体已经让人运回,明日便至。属下办事不力,辜负了主子信任,请主子责罚!”
他双唇紧闭崩成一条线,脸颊微微嘟起,强撑起视死如归的架势。
越千洲面色不动,手指敲在卷宗上。
呕血而亡……与张淮一样的死法。
押送张淮的足有一千兵马。夜枭暗子开路,千骑护送。可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喉头一哽,死在了囚车之中。
今日亦是如此。
李央年纪虽小,轻功却少有能及者。连他跟着都能叫人灭了口,这背后之人本事不小。
回御都那日,城郊刺杀,他故意放走了三成人马,就是想顺藤摸瓜找到幕后操手。
要在御都近郊藏住三四百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将人分散藏入军中。
越千洲故意想留条口子,所以对外夜枭卫没有插手这案子。
但许是三衙的人咬得紧,幕后之人最终还是没有冒这个险,甚至没有再联络过逃出的那批人。
那三四百人扮做蛊神教教众,缩在了城外一处据点。
几百人的衣食必然不是一个小据点能长时间支撑的。于是刀疤脸的身份布局了半月,又让宋寒枝做饵……
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越千洲沉默半晌,拿起桌上的一卷文书扔过去,“既然回来了,去东宫接人吧。”
这意思是没打算追责于他了。
李央喜滋滋地接住文书,站起身来。他性子跳脱,逃掉一顿鞭子,脸上不由得扬起笑,“接谁啊?”
“周梨。”越千洲从旁边的托盘中捡了两粒梅干扔进嘴里,“白日里我怕打草惊蛇,让他拦住了唐钧身边那些废物。这不,张皓那老匹夫将人扣在东宫不让走了。”
本想用唐钧探探太子一党的反应……
越千洲咀嚼的动作放缓,扫了眼塌边的空药碗,又很快垂下眼。
“周梨是欠收拾。”李央幸灾乐祸,将文书一卷别在腰间,嘀咕道:“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夜枭八卫之一,定安郡王再是心疼孙子,也不至于如此不留情面吧?”
越千洲哼笑,“他哪里是心疼唐钧?”
东宫
唐钧一进门就被人捆了,结结实实吊起来挂在院中。
张皓武将出身,平日里爱着劲装打扮,满身筋肉虬结,鼓鼓囊囊地撑着衣服。他目光精炼如刀,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像一座小山。
“外公……外公,我今日差点连小命儿都丢了,一点身外之物就别计较了吧……”唐钧嘴上求饶,可怜巴巴地冲着立在一旁的明光等人求救。一众护卫却目不斜视,近处的护卫还很有眼力劲儿地将鞭子递过去。
张皓起身,手中的鞭子舞得啪啪响,慢悠悠地朝着太子走去,“你也知道小命儿差点丢了?啊?”鞭子啪地一声,毫不留情抽在他屁股上,痛得唐钧全身一缩,嗷嗷叫唤。
张皓手上却不停,几鞭下去唐钧就扛不住了,硬着头皮喊道:“老头儿,这可是东宫,我都封太子了!你还敢如此不给我脸面!”
“嘿!”张皓一听抽得更来劲儿,抖着胡子骂道:“你这臭小子整日里正事不做,只知道去万珍楼混吃胡闹也就罢了。但老子万珍楼的三成红股你说验就验,一眨眼的功夫家底儿给输出去了小半!你还跟我谈脸面?”
“关我什么事?掌柜自己愿意拿出红股的!”唐钧叫冤没叫两句背上又挨了两下。
“他愿意拿出红股,你就要验吗?”张皓气得吹胡子瞪眼,呼啦几下抽陀螺似的,边打边骂,“要不是知道你是少东家,谁敢真让人验了红股当赌资?”
“王爷消消气。魏公子也说此事不赖殿下,他会帮着追回红股的。”明光看他怒气上头,在一旁小声劝说道,“况且今日殿下也受惊了,不如先揭过此事,等查清楚那人的来路再说。”
张皓冷哼,瞥了眼扶刀立于右侧的男人,将鞭子扔开,又坐回椅子上,腿一翘,意有所指道:“还查什么来路?”
右侧男子身着黑色锦衣,站得笔直。袍子上用银线绣着夜枭图案,惟妙惟肖。他左眼上有道疤痕,连带眉毛也断了一截,浓眉配上细长的眼睛,阴鸷得有些凶。
周梨,夜枭卫镇刑使,主管诏狱审讯,听闻喜好拆筋扒骨,活食人心,手段毒辣,是夜枭八卫中最臭名昭著的存在。
从入府开始他便是这般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张皓越看越气,指着明光等人阴阳怪气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十几个人吃干饭的?人家一个独子儿就把你们给按住了,还好意思提今日的事?护卫不力,全都下去给我领五十鞭子!”
“是!”明光等人皆是下跪应声,见他摆手,又连忙将唐钧放了下来。
周梨像是没听出他指桑骂槐,公事公办地上前一步,“王爷,卑属尚有公务在身。既然殿下安然回府,卑属这便告辞了。”他拱手对着唐钧和张皓行礼,扶刀要走。
“站住!”见他这般目中无人,张皓脸色已是黑了下去,“镇刑使好大的威风。你夜枭卫为着桩小案便置太子安危于不顾,何曾将天家放在眼里?如此嚣张跋扈,信不信我明日便要将他越千洲参上朝堂!”
参越千洲的折子每日都能在银台司收一箩筐,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周梨面不改色,客气颔首道:“王爷请便。”
他一步踏出,院中暗卫皆是拔刀。张皓阴着脸起身,一招手接过手下人递来的大刀,“猖狂小辈,老夫今日倒要跟你过过手,掂掂你的斤两!”
魁梧的身躯拖着长刀飞起直逼周梨,周梨侧身急退,绕过刚劲的刀势飞身上屋。张皓紧跟而上,两人在屋顶缠斗,瓦片翻飞,打烂了好几间屋顶。
李央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乱象,当即上前拽着周梨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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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开。
“王爷且慢!”他抬手劝阻,张皓却不依不饶,大刀一震如巨虎奔来。李央硬着头皮递出文书,语速极快地大声说道:“大统领文书,还王爷请过目!”
周梨腰间长刀终于出鞘!
“铛!”火花飞溅,大刀在李央头顶上方被架住,刀尖带出的内力将他额间碎发吹起,露出少年稚嫩的脸。
周梨握刀的手一紧,刀身猛震。对面的张皓虎口一麻,手中大刀登时脱手飞射而出,插入木梁,刀身震颤带出一串嗡鸣。
一众暗卫无声逼近,却被张皓抬手拦住。他眼中划过一丝隐晦的幽光,目光落在面前二人脸上。
“多谢王爷留手。”李央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笑眯眯地将文书往前递,“文书紧要,王爷先请过目。”
张皓暗暗握了下发麻的手,沉着脸接过。
李央直起身,不动声色地留心着他的神色,很快软嫩的脸上挤出一个酒窝来。
只大概翻阅,张皓脸色就缓和下来,合上文书道:“越千洲这小辈还算知情知趣。”他说着冷瞥了眼周梨,端着架子挥手,“打狗还要看主人。本王就不同你这小儿一般见识了。滚吧。”
“王爷海量。我等这就告辞了。”李央躬身作揖,带着周梨眨眼间没了影子。
张皓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中这才显露出凝重之意。他跳下屋顶,对着唐钧又是一顿训斥。许久才领着王府人马浩浩汤汤地驾马离去。
待得走远,一中年文人扯着马绳靠近,含笑问他:“可是越大人将红股还了回来?”
张皓将手中文书递过去,“越千洲虽说狂傲,做事却还是有分寸。”
文书是誊抄的城外蛊神教据点清点出的部分财物清单。上面赫然有他们万珍楼一局输出去的红股。
吴浚细看了一遍,“文书上将财物清点归功于巡检司,越大人这是要将一半功劳让与殿下的意思啊。”
“嗯。云章平日胡闹惯了,这次也算瞎猫碰上死耗子。总归以后在露脸的场面上,老子不至于说不出他一点好处了。”
吴浚忍不住笑,笑罢低问:“但我观王爷仍是面容难舒,似乎在为何事忧心?”
张皓长叹,沉默许久道:“越千洲四岁提刀杀人,十六岁入主夜枭,十八岁被尊武道第一人,压得江湖高手、诸国武将皆不能抬头。今夜那周梨一招便可教我长刀脱手。李央那小子更不必说,毛都没长齐呢,却有‘踏雪无痕,一叶渡江’的名头。都说夜枭八卫之首不在这二人之中,可我观之,这二人已是了得啊。长泽,你不觉得这把刀过于锋利了吗?”
吴浚了然颔首,知他在忧心何事。
夜枭卫只尊皇命。一直以来,陛下对夜枭卫既倚重,也打压。夜枭卫就像是虞国看门的恶犬,只有陛下手中牵着套犬的绳子。
而陛下性冷多疑,于太子殿下而言,他这父皇脚下的狗越凶,他的日子就越不好过。
“王爷,走狗必烹,鹰犬终戮。”吴浚意味深长道:“棋局变幻,是敌是友,不到最后,谁又说得准呢?”
21. 迷雾
今日龙抬头,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小雨。
定安王府
张皓一脚踹翻身前的矮桌,杯盏尽碎,茶水翻洒一地。一旁的侍女想上前收拾,那矮桌又被猛踢了一脚,登时四分五裂,其中一块儿撞在旁边的柱子上,砰咚一声巨响。
“滚下去!”
众人噤若寒蝉,屏息凝气地快步退出。
门口处,一人逆行而进。
吴浚隔着一地狼藉行礼,神情凝重道:“王爷,去晚一步,周开被夜枭卫提走了。”
张皓一愣,继而怒极反笑,“好,好哇……真是陛下的好狗!”
可笑他半月前竟还以为越千洲识趣。
剿灭蛊神教据点的功劳大部分推给了东宫,可紧接着,陛下便以此为由,拉出东宫的人做盾,配合三衙彻查。
张家在朝中多年,树大根深,原本三衙的人处处掣肘,只能抓着点儿蛛丝马迹在外围打转儿。但东宫的人被调上前打头阵,三衙的顾忌就小了许多,才短短半月,北境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几日前,枢密院副使周清平下狱,满门被抄。罪名为勾结蛊神教,与张淮联合在北境军中安插党羽,借战事之便党同伐异。
随越千洲突袭的三千兵马阵前倒戈,只是为了留下越千洲的命。
越千洲是夜枭之首,背后是虞皇。
党同伐异……谁是异?
张淮是张家的人,周清平也是张皓一手扶上位的重臣,这案子查到现在,无异于在说“张家谋逆”。
但北境之事还是断在了这儿,虞皇没有再往下查的意思,所有罪名按死在了周清平身上。
今日周清平于东市凌迟,周家男丁流放,吴浚特意前去拦截,就是想将周家嫡子周开救下。
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周开本身无关紧要。于张家而言,他死了更好。他活着一日,这案子或许就还没完,指不定哪天又能跳出来攀咬。
吴浚叹道:“是陛下要留这枚棋子。”
张皓冷笑,周清平有没有与蛊神教勾结,他心里清楚,虞皇心里也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唐景初那小子也是摸准了他爹的心思,手脚动得漂亮。周清平一死,太子一党如断一臂。
“这小兔崽子,还真以为能骑到老子头上来……”张皓牙缝里冷飕飕地挤出几个字。吴浚会意,颔首缓声道:“蛊神教猖獗,近日合该有些不太平的事了。”
……
东市刑台之上,一盆脏水冲开满地血污。
凌迟长达三个时辰,刑架上的人已然断气,血肉模糊的骨架被麻布包裹拖拽下去。
绵绵细雨之下,越千洲负手而立,宛若一座石雕。一众官员低眉颔首跟着站在他后面,大气不敢出,遮雨的棚架下面竟无一人。
下方观刑者亦是寥寥,反倒是四周房屋的窗户缝隙之后藏了不少的眼睛。
见上面刑罚结束,越千洲一抹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迈步离开。身后一官员谄笑着小跑跟上去,“劳越大人受累,卑职等人实在惭愧,特意在万珍楼略备了些薄酒,若大人得闲,可否赏脸?”
“不了。”
越千洲头也未转,一步跃上马车,掀开车帘入内。
李央一甩缰绳,马车驶过,很快消失在雨中。
越千洲双手抱胸坐倚在车门处,闭着眼睛,长腿一半搭在外边,裤腿湿哒哒地滴水。
“霆渊,你亲自监刑。”
虞皇高坐殿上,一脸平和地望下来,“完刑之前,别让他死了。”松软微垂的眼皮之下,浑浊的眼珠转动着扫过一众大臣,带着深重的压迫,最终落在越千洲身上,“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乱臣贼子究竟是什么下场!”
杀鸡儆猴……
没什么新意。
“主子……”李央小心翼翼地转头偷瞄一眼,感觉到他气息有异,小意问:“去暗阁吗?”
越千洲沉默须臾,睁眼道:“回府。”
“得嘞。”听他开口,李央不由得跟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这时辰,宋姐姐肯定在等着我们回去用膳呢。”
越千洲眼皮一撩,看向他,冷淡道:“你倒是很喜欢她……”
“嘿嘿。”李央赧然一笑,小声道:“宋姐姐性子好,大家都很喜欢她。”愿意给他零用钱买吃的,出手还大方,别说叫姐姐了,叫祖宗他也是乐意的。
越千洲眼睛微垂,没再吭声。
两人刚进庭院,檐下一高挑女子回身几步到门口,朝里间道:“小姐,大统领回来了。”
次间书桌后,宋寒枝抬起头来,“那传饭吧。”
越千洲在鄢王府的时候其实很少,早出晚归,每每在暗阁一呆就是一整日。但他的药浴三日一次,宋寒枝要盯着配药,有次等他等到半夜,直接趴桌上睡着了,第二日又开始发烧咳嗽。
自那之后,他就回得早些,近几日甚至能赶上晚饭。
门外在张罗着传膳。
宋寒枝放下笔,用帕子擦着手往外走。
越千洲正好进门,看她笑脸盈盈地走出来,头发随意用发带绑着,走动间,裙摆花瓣似的散开,碎发也轻盈地飘动,叫人觉得沉闷的雨天里忽然透过一阵清风。
门边女子肃然低头,“大统领。”
越千洲迈步入内,从怀里摸出一份请帖搁在桌上,看向宋寒枝道:“你的。”
他头发是湿的,脸上蒙着层水雾,素来单薄的衣服沉塌塌地贴在身上,一看就是淋了许久的雨。
“大人没撑伞吗?”
宋寒枝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凑近几步,顺手用手中帕子蘸过他领口,“先更衣吧。”
越千洲垂眼在她脸上扫过,忽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退几分。
“多事。”他淡淡说道,周身内息猛然一震,衣服荡开,甩出一圈水。
被甩了一身的宋寒枝:“……”
看越千洲已经坐下,她无奈掸了下衣服,跟着坐在桌边,拿起桌上的请帖。
从上款来看,这请帖本是送到宋府的,遣词用语中规中矩,不像是特意邀请,估计是囿于身份门第,照例给她送了一份。
“昭王府明秀郡主及笄礼……”宋寒枝目光停留在时间那处,有些诧异地小声喃道:“竟是下月初一。”
见她神情有异,越千洲问:“有问题?”
“没有。”宋寒枝合上请帖,随手递给一旁的女子,“只是不太习惯这些礼宴。”
虽说虞国亲王大多是些空头王爷,但虞皇幼时曾得昭王关照,确有几分情谊,明秀郡主也颇得皇后宠爱。
她初回御都,又是宋公嫡女,于情于理都是要去的。
“那感情好。”李央在门边笑嘻嘻道:“咱们鄢王府向来不去那些五花八门的宴,府上也从来没有客人,定然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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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
越千洲嫌他话多,瞥他一眼,“出去。”
李央讪讪,“哦……”
宋寒枝眼中泛起一丝笑意。
其实从她住进来那晚,她心里就大致有数。偌大的鄢王府,找不出一间打扫过的客房。
府苑远超郡王该有的规制,照理来说,应是圣眷极盛。但府中生活又格外“朴素”,没什么人气儿,府里的人也都一板一眼,跟军营似的。
看菜上齐了,宋寒枝将一个白瓷盅推到越千洲面前,掀开盖子,一股清甜香气扑出。
“大人,这是我做的药膳,你尝尝。”
越千洲眉梢微扬,拿起勺子搅了下,只分辨出里面的鸡肉和人参,慢吞吞喝了口,忽然道:“你离府这么久,宋明也不问?”
宋寒枝正盛鱼羹,随意“嗯”了声,道:“他挺好说话的。”
越千洲一副“你把我当傻子?”的表情斜眼横向她,宋寒枝却像是没察觉他的不悦,浅笑着看他一眼,将手里盛好的鱼羹也放到他手边。
越千洲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抬手将鱼羹撂回她身前,碗底在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清响,随即一言不发地喝起汤来。
雨到夜里下得急了。
黑沉沉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窗外惨白的亮光闪过,很快闷雷阵阵。
痛。
全身都痛。
嘴鼻被泥土的腥味堵住,喉咙深处火辣辣的,肺部像在被一只手粗暴地挤压,每一次尝试呼吸,胸腔里都撕裂般生疼。
宋寒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些人只是草草一埋,坑挖得不够深,泥土铺得不够厚,也许是老天开眼,用一场暴雨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只听得见自己狼狈地喘息声,只记得好像爬了一会儿,从泥地淌过,无知无觉地留下一路脏污血水。
四周一片漆黑,她好像在空旷的天地间爬了许久,直到一滴眼泪落入她颈侧,眼前才出现光亮。冰天雪地里,白发苍苍的老头抱着她,明明是她穿得少,那老头却冻着了似的,抖得更厉害,轻柔摸着她脑袋,疼惜道:“孩子,我来晚了……”
他话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宋寒枝迷迷糊糊地想说没关系,四周却忽生浓雾,那老头眨眼消失无踪。
她怅然若失,口中不自觉喊道:“卫老头……”
“欸。”迷雾被风吹开,老头应声转过头来。宋寒枝稚嫩的脸上露出很浅的笑,正要上前,黑暗深处却飞出一道红光,瞬间穿透老头的眉心。他神情痛苦万分,皱巴巴的眉间猝然绽开一朵妖艳的花……
宋寒枝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
她对面的房屋里,越千洲拿着文书的手指微缩,忽地转头往窗外看去。
“那周开是个软骨头,不敢说谎。周清平贪墨的银两全进了张家口袋,但是他们手脚很干净,借谢氏皇商的兵器买卖将银子过了一遍明路。从鬼方洗过的账向来难查,只怕是追不回来了。”
周梨说完,发现越千洲偏着头,似乎在走神。但他还没来得及转头探究,越千洲已然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问:“唐景初那边呢?”
周梨道:“没有异常之处。”
“他最近的脑子可不像没有异常之处。”越千洲冷嘲着扯了下嘴角,对面房间忽地响起窗户推动的声音,他神情微顿,“继续盯着,每日呈报,事无巨细。”
“是。”
22. 惊醒
急促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愈发清晰,宋寒枝一身冷汗,闷得喘不过气,索性翻身下床。
光滑白皙的脚踩着氍毹走过,寝衣裙摆曳地,在推开木窗的刹那被冷风吹起,露出骨感的脚踝。
宋寒枝闭眼长舒了口气。
虽已春分,她的房间里却还烧着地龙,兀地被雨水寒气冲开,压在心头的阴霾好似也跟着暖气一起慢慢消散。
清脆的雨声里混着兵刃交接的厉响,杀气在极远处,模糊得快要被大雨冲散,却一下将她拉出梦中。
睁开眼,对面房屋里灯光明暖。
越千洲还没睡……
这个念头蓦地在脑子里浮过,她望着那边,呼吸声渐渐平息下来。疾雨拍在青石上,有细碎的水花溅起,丝丝凉意如蚂蚁轻咬过手背。
她垂眼看了半晌,有些乏累地曲腰趴在窗台上,纤细的一只手伸出去,神情恍惚地看指尖沾上雨水,慢慢聚成透明的水珠从指根滑落。
“你要是闲得慌,不如过来帮我看卷宗。”
雨幕后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对面窗户半推开,越千洲靠窗隔着潮湿的雨雾看向这边,目光短暂地在她寝衣上停留一瞬,移开视线道:“衣服穿好。”说完转身,顺手拉上了窗。
全然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宋寒枝怔了半刻,直起身来,忍不住嘀咕,“真会使唤人……”
越千洲的房间和她离得近,出门只需走一小段游廊。
门没关,她推门进去时,越千洲抱着两摞卷宗放在炕几上,听到她进门,头也不回道:“先看这些。”东西一放就坐回书案后,兀自忙起来。
宋寒枝走近。软塌边放着熏炉,炭火似乎刚燃不久,丝丝温润醇厚的沉香从里间弥散开,让人神安气静。
她坐上软塌,手随意摸过一卷文书,开始看起来。
这些卷宗大多是些验状,从北境战事中出现的蛊奴,到押送的张淮,甚至前些时日死于蛊神教据点的那些人,死因都详尽地汇总在这处。
与张淮相关的案卷里,有一卷批注:金蛊反噬而亡,蛊种入体不过三日,引动距离难逾一里。时人犯嵇甜与大统领交战数里之外,故无杀人之嫌。
她看了一摞有些犯困,同越千洲说起话来,“大人现在是在清查御都内的蛊神教教众?”
越千洲抬眼见她打着哈欠,知道她没话找话,没应声,却听她缓缓说道:“其实在下倒觉得,御都这些教众未必是蛊神教之人。”
越千洲停下手中动作,“怎么说?”
“蛊神教在蛊之一道上深入人心,是以大部分人一见到蛊便觉得是蛊神教作乱……实则未必。”
蛊神教神秘,连鬼方的人对其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蛊神教圣主卫流觞是个能操纵阴兵的传奇人物,手下教众亦尽是蛊师,以一敌百。
当年蛊神教出世不过数年,便生生在鬼方杀出一条血路,继而划北地,成为鬼方第三霸主。
“蛊神教脱胎于九黎族,教众多为族人,生来便有纵蛊的天赋,低等的驯奴蛊对他们根本没用。而且驯奴蛊一旦入体,蛊奴便只剩十年寿数。鬼方的蛊神教是不屑用这种蛊来控制人的。”
“那噬魂蛊毒呢?”越千洲若有所思地看过去,“总不会出自旁的地方。”
“是。”宋寒枝没什么精神地点头道:“不止大人体内的噬魂蛊,甚至令张淮身死的金蛊也像是出自蛊神教。但从始至终,只有蛊。以在下愚见,那幕后之人或许是与蛊神教有联系,但应只是些粗浅交易。”
越千洲眼神深沉地看向她,沉吟片刻,“你对蛊神教似乎很是熟悉?”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宋寒枝眼皮耷拉着,懒洋洋地撑着脑袋道:
“虞国距鬼方千里之遥,蛊神教又是鬼方里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大人不了解也是常事。但我们砚山那老头子活得久……”
她话头一顿,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下,随即继续说道:“师父他对这些江湖势力最是知根知底。别说蛊神教了,就是在鬼方扎根百年的银刀,他也门儿清。”
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文书边角,忽然顿住话题,眼皮一抬,眼巴巴地望向越千洲道:“大人……”
“说。”
“……我饿了。”宋寒枝道。
越千洲蹙眉,“都快寅时了,厨房没人。”
宋寒枝神情一言难尽,既然都快寅时了,何止厨房没人,您老房间里也不该有人吧?
她眼珠子转着,正想着怎么委婉告辞,却见越千洲合上文书,竟然起身了。
“等着。”
他语气淡淡的,径直出门,似乎真去唤人了。
宋寒枝伸长脖子,看他身影消失在门口,一头倒在软塌上。她眼睛直直望着屋顶,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困极了。许久后,用手中卷宗盖住脸。
屋内的熏香萦绕,让人眼皮发沉。越千洲提着食盒进屋时,她已在榻上睡得香甜。
远远看她片刻,越千洲将食盒轻放在桌上,吹灭塌边的灯。
宋寒枝单薄的寝衣外只披了件披风,现下侧躺在榻上,披风滑开,露出颈口一片雪白。文书散在她恬静的脸边,几缕青丝落在纸上,像画笔勾出的痕迹。
他躬身去拿她脸边的文书,手指刚触碰到边缘便被一把抓住。
宋寒枝眼睛迷蒙着睁开一条缝隙,瞧见他的脸又安然阖上眼,手却没放,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结痂的疤痕上摸过,嘴里嘟囔着什么。
越千洲微微侧耳,听她似乎在说:“怎么这么慢……”
他唰地将手抽出,冷脸扯过旁边的裘褥,算不上轻柔地展开扔在宋寒枝身上,连带着将人脑袋也闷进去。
沉默半晌,他走到门边,在门上轻敲了两声。
一道黑影带着肃杀血腥气出现,在他身前跪下。
“布防外推。”越千洲垂眼看着他,眉眼微冷道:“再让人闯进内院,你自去暗阁领罚。”
“是。”
……
转眼半月过去。
是日清明,宋寒枝难得回了趟宋府。
她凭空出现在院里时,灵双简直以为见鬼了。
这段日子,她谨遵老爷的命令,对外只说小姐在养病。每天院门紧闭,送膳送药,假装里面有人。每次有人询问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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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病情,她都应付得心惊胆颤的。
总算等到宋寒枝回来,二人大剌剌的走出院门,立时引得府中议论。
宋寒枝恍若未闻,直奔祠堂而去。
她这次回府是为了祭拜生母。
迁坟的事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等择日动土。却不想她自己被困在了御都,动弹不得。
况且,她也没想好该怎么安置。
牌位孤零零地落在主神台侧面,好似从来不属于此处。宋寒枝手指缓缓拂拭而过,见上面刻着“宋门孙氏神主”几字,眼中掠过一丝冷嘲。
“您肯定不喜欢吧?”
宋寒枝将牌位放回原处,取了香点燃。她伫立在原处,盯着牌位,像是透过冰冷木牌望见了那位鲜活美丽的女子。
她定然不姓孙,也非宋门之妻,不该与宋明合龛。
宋寒枝想在砚山为她立一个新牌位,却不知牌位上该写什么,更不知她想不想去砚山,有没有自己想回的家?
宋寒枝脑子里又响起那道苍老的声音,素来温和的调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一字一顿:
“不忘前尘往事者,逐出山门。”
砚山第三戒,她曾在砚山的木屋里默写过千百遍,曾在坟前夸下海口,说往事如烟,她只做她的砚山山主。
可因为嵇甜之事,她还是来了御都,又因为赐婚,介入了虞国皇权之争。
御都,蛊术,长生血,她娘亲的来历,卫老头的死……所有的一切像是活的,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在撩拨着她,让她无数次想冲上前将往事尽根拔出。
香灰断落在手上,余热将她灼醒,她长舒了口气,开始揖拜。
“再等等吧。”她眉眼温柔地前去上香,像是在和人说着悄悄话,“若后事不遂人愿,便委屈您跟女儿一起回砚山了。那处景致也是极好的,您会喜欢。”
祠堂大门开着,迈步出去的时候,宋晞转过身来,待她近前,同她见礼道:“姐姐。”
宋寒枝有段时间没见这些繁文缛节,有些不习惯,顺手扶她一把,“二妹妹过来可是有事?”
“只是想来看看。”宋晞见她行动间神色自如,不似以往满脸病气的模样,已是安心几分,浅笑道:“姐姐身体无碍,我便放心了。”
两人一起走着,有些生疏地寒暄起来。
见她又是往院里去,宋晞忽然道:“今日白石寺的远山大师会亲自讲经开示,不少人慕名前去。姐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略迟疑后,又小心翼翼道:“也为先母祈福。”
宋寒枝神色如常,看她装扮妥帖,随口问:“你要去?”
宋晞笑道:“是。过来见姐姐之前,本打算出门了。”
想起近些时日鄢王府夜夜不断的刺杀,宋寒枝心觉不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问:“既是人多眼杂,家里怎么放心让你一人前往?”
她不笑的时候,无端有些摄人,宋晞声音不由得低下去,“白石寺是皇家寺庙,很是清幽雅致。今日不少世家子弟都会去,早早清场过了,姐姐不必担心。”
宋寒枝默了一瞬,温声道:“那我便同二妹妹一起去凑凑热闹吧。”
23. 清明
寺庙在城郊一座矮山山顶。走到半山腰开始下雨。山路狭窄,今日人多就有些拥挤,临近午时才到。
灵双当先下车撑伞。
山风袭袭,吹着面上微凉,宋寒枝提裙走下去,听见宋晞在后边儿指唤她的贴身的丫头,“籽儿,将车里的披风也拿来。”
后边的小丫头应了声,再钻出车时,怀里抱着件水青色披风。宋晞接过,上前两步披在宋寒枝肩上。
“多谢二妹妹。”宋寒枝笑盈盈地拢紧领口,正要上石阶,却听见道上传来辚辚车声,雨雾里一辆马车疾行而来,停在他们的马车旁边。
宋寒枝停住脚步,侧身看去。
马车里跳下两名男子。
当先一位浓眉长眼,面容冷峻,一身灰色直裰将身形衬得板正。在他后方,一清秀少年探头探脑地往她们这边看,撞见宋寒枝的视线,脸上当即挤出个梨涡,被前方那人一眼瞪回去,只好偃旗息鼓,规矩地双手合握在腹前。
宋寒枝忍不住掀了掀嘴角。
她进宋府是李央送她去的。出宋府后,察觉他没跟上来,还以为是回鄢王府复命了。
没想到又拖了个周梨过来。
“这不是那个……”灵双一见李央就吓得往后缩,话到嘴边又反应过来,偷偷看了眼宋寒枝,后怕地噤声了。
“什么?”宋晞满脸疑惑问。
“没,没什么……”灵双连忙摆手,“奴婢认错人了。”
“走吧。”宋寒枝轻巧地将话题绕开,“雨下大了。”
白石寺处处石阶,从山门到主殿,陆陆续续爬了得有半柱香的功夫。
宋晞几人皆气喘吁吁,唯有宋寒枝步履悠然。
这朝圣道的石阶,还不及砚山两成高。
到第一座小殿,不少人聚在此处歇脚。仆从们都在外间,殿门处,有僧人坐于案后,案上放着平安符。
宋晞入内,不少认得她的小姐远远同她微笑颔首,目光扫过宋寒枝时,神情却又变得生疏古怪,笑脸尴尬。
“这就是鄢王府定下的那位?”
“呵呵,可不是就是那出‘鸳鸯落水’戏的正角儿嘛……”
“唉,这般水灵的人儿,也是可怜。”
远远近近的议论声谨慎地压得很低,却不知她们嘴里的“鸯”听得一清二楚。
宋寒枝不甚在意地四处看,眼角余光瞥见宋晞几度望向案桌那边,便迈着步子过去,“来都来了,求个平安符吧。”
“好。”宋晞抿唇一笑,跟着她过去。
在功德箱里投过香油钱,两人前去求符。
宋晞细致地同僧人说过用途后,僧人奉上一张镇宅安家的平安符。
“这位施主呢?”僧人望向宋寒枝,笑容平和,“欲为何人求符?”
宋寒枝羽睫微垂,略微思忖后,方才抬眼笑道:“家中弟弟性子锋锐,常与人争执,叫人忧心,弟子想为他求道护身符。”
她嘴里“弟弟”二字一出,宋晞便神情诧异地转头看去,却见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完,接过桃木挂牌,合手谢了人便拉着她走。
宋晞一脸不赞同,压低声音道:“姐姐,佛门重地,需得心诚!”
宋寒枝无辜转头,“我很心诚啊。”
宋晞无可奈何,看着她将护身符勾在指尖把玩,嗔怪地瞪她一眼,叹气道:“罢了。看时辰,讲经快开始了,咱们过去吧。”
远山大师在法堂讲经,需得从此处穿过一片桃林。
这时节正逢桃花新开,烟雨朦胧中,白里透粉的花瓣铺满青石路,景致绝好。
桃花树下,一白衣男子疾步行过。
乌发束玉冠,腰系玉绦环,左手捏着束桃花,右手抱着精致的小木箱。桃花鲜妍,花瓣枝叶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刚折下。他英俊的脸在花簇之上,笑容温润。
清瘦的小厮斜撑着伞跟在他身侧,自己被淋湿了大半。
“那是谁?”
宋寒枝远远瞧见,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是大皇子殿下。”宋晞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姐姐宫宴时不曾见过吗?”
宋寒枝了然。
宫宴时她眼睛跟全瞎也差不离了,这大皇子,她只在人群外瞧过两眼,还真没看清长什么样。
“那晚天黑,没看真切。”宋寒枝随口应道,忽听远处惊呼声起,再看过去,正见两方人撞到一起。
青石路尽头连接着长亭,那大皇子正踩着石阶上去,亭子里却打打闹闹地扑出两名少女,前方的圆脸女子倒退着,刚巧与他撞了个满怀。
桃花散落,小木箱翻倒,掉出几本木刻印本,从石阶上滚落,拍在青石路的积水中。
唐景初神情骤然阴冷,猛地推开人冲进雨中。后方的绿衣女子慌乱抢上前,搀住同伴胳膊,心知闯了祸,也匆匆下去帮着捡,刚拿起一本便被人粗鲁夺过。
唐景初抱着木箱大步跨进亭里。
两女子心下骇然,紧跟上去,双双跪地。
那圆脸少女声音打颤,道:“臣女嬉闹无状,竟冲撞了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一旁的绿衣女子将头埋得更低,“但凭殿下处置,臣女二人绝无怨言!”
唐景初背对着人,看不见神情,只能看到他胳膊动着,用袖口急急碾压过滴水的印本。
小厮上前,见印本上的刻字仍旧清晰,填涂的颜料却混杂晕染开,精美的绘图糊作一团。越是擦拭,书面越是脏乱。
“殿下……”小厮咽了咽口水,小心劝道:“让人重做便是了,莫脏了您的衣服。”
唐景初动作一顿,仿佛这才清醒过来,缓缓抬手,死死盯着自己脏污的衣袖。一时间,亭下安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
静默片刻,唐景初从怀中摸出手帕,擦着手转过身。
两位少女还跪在地上。
“起来吧,也怪我没留神。”他叹了口气,看向左侧的少女,略带歉意道:“刚刚情急之下冒犯了小姐,可有伤着?”
“没,没有……不怪殿下。”圆脸少女急得眼睛都红了,瓮声自责道:“是我鲁莽,弄坏了殿下的心爱之物。殿下若不嫌弃,我即刻便下山找人修理……”
“不必了。”唐景初面色不动,目光在石阶上顿了片刻,轻声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月白的衣服上沾了水污,用手帕稍做收拾,默不作声地走远了。
石阶上,残败的桃花被踩得七零八落……
“唉,大殿下待人真是温和。”宋晞不禁慨叹,“他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祭拜元妃。这两位姑娘冒失,叫人一番心意都白费了。”
她口中的“元妃”是唐景初的生母,死后未有追封,不入太庙,便在这皇家功德寺里供了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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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寒枝不置可否,有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要说那绿衣女子,她还真认得——正是宫宴那晚坑得她赠花的“琳儿”姑娘。
不过御都这些贵女说话都有避讳,许是想着闺阁女子,不好直言“心仪”谁人,便委婉地换了“熟稔”二字。
也是她脑子愚笨,竟没多想,才闹了误会。
宋寒枝无意掺和这些闲事,未有多言,只抬头望了眼桃花林,道:“走吧。”
听闻远山大师极负盛名,但“听闻”大师讲经又格外催眠。
大师的声音如烟如云,宋寒枝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只觉得这庙里的垫子硬了些,一场瞌睡起来,屁股硌得酸痛。
她昏昏沉沉起身,瞥见角落里李央也全身无力地打着哈欠。
几名僧人入内,说是太子殿下体恤,特意备下斋席。
宋寒枝这才知道唐钧也来了。
太子的邀约,自然无人推脱。僧人引路,众人皆跟上前去。
斋席临湖,设在水榭里。隔帘听山雨,别有一番诗意。
众人去的时候,里间已经坐了些人。
最显眼的当属唐景初旁桌的女子。
李怀玉白衣绯裙,像一朵盛开的朱顶红。满头珠翠,面点珍珠,虽不如宫宴上一袭红衣张扬,却也晃得人移不开眼。
主位上,唐钧不嫌冷地摇着玉扇,斜身侧着同一旁的唐景初低声说着什么,姿态亲近,不似朝中派系那般厮杀火热。
唐景初稍长几岁,人虽温文尔雅,却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矜贵自持。比起唐钧那小屁孩儿,确实更像太子。
宋寒枝不懂席位规矩,只跟着宋晞往前坐,被唐钧一眼瞧见了。
“诶?宋小姐……”他乐呵呵的,正要招手让她近前,却看见宋寒枝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名男子,登时神情一变,手中玉扇啪地收拢,话咽了回去。
周梨挤开人群,面无表情地在宋寒枝旁桌落座。
宋晞与宋寒枝同桌,让姐姐坐了前方位置,因而周梨倒像是挨着她坐下了。
虽说虞国不忌男女同席,但大多时候,男子还是自觉与女子席位隔开。况且比对过各世家子弟,能坐在她旁边的也没有这号人。他却这般施施然凑来,实在无礼。
宋晞细眉微蹙,转头问:“敢问这位是哪家公子?”
周梨斜她一眼,想着是未来王妃的妹妹,不好怠慢,便不咸不淡道:“周家。”
宋晞赫然一惊。
整个御都,唯一够资格坐在宋公府席位旁边的周家,半月前已经被抄家了!
看他满身煞气,宋晞立时气短半截,白着脸问:“哪个周家?”
宋寒枝看出她在想什么,好笑地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不必担心,这是夜枭卫的大人。”
“啊?”宋晞愕然呆住,许久才缓缓点头。她没再说话,眼睛往旁边看,被周梨眉上的疤吓到,又赶紧别开眼。
见人已到齐,唐钧嘱咐开宴。
桌上尽是斋菜,尽管做得精致,宋寒枝还是没什么胃口。
酒却很是不错。三花酒,蜜香清甜,入口绵柔。
嵇甜应该会喜欢。
她捻着酒杯正要再添一杯,倏然间,四周破风声撕开雨幕,帘外数道寒光划过。电光石火间,她手中酒杯脱手而出,铮地在空中撞上一只飞箭。
水榭内惊叫声一片!
24. 刺杀
箭雨不断。
各家随行的侍卫皆跳上前护卫。
周梨一脚踢翻桌子,挡在宋寒枝身前。桌上的酒菜被砸得四分五裂,汁水飞溅。
“呀!”宋晞吓了一跳,尖叫着弹起身来。迎面飞来数只冷箭,被一道细微的银光扫开。那银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怀疑是眼花了。
“叫什么叫?”周梨凶巴巴的,一把将她脑袋按下去,“脑袋想开花吗?”
宋晞哪里见过这场面?被他一喝,要哭不哭地捂着嘴缩在桌后,前方桌子被飞箭射中,声响不断,转眼间成了刺猬,她也抖成了筛子。
周梨杀气腾腾地抬眼,飞身而出,脚尖在湖面轻点,竟迎着箭雨直冲向湖对岸。
“诶?”李央伸长脖子叫唤一声,见周梨人已上岸,声音低下去,嘀咕道:“不是我去更快吗?”
说着扯下根凳子腿,将飞箭尽数挡开,同身后的宋寒枝道:“宋姐姐,此地危险,先撤……”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噎了下。身后空荡荡的,数米开外,宋寒枝几人抱头鼠窜,混在太子旁边,蹭着别人家侍卫的光,溜得飞快。
“……”李央顿时觉得夜枭卫的颜面受到了侮辱。
好在下一刻,对面的箭雨停了。
“快走!”宋寒枝百忙中回头叫他,视线往下落,盯着他脚下正想说什么,却忽地脸色微变,一把拽开旁边的籽儿。
刀锋擦着裙摆而过。
脚下的木板接连破开,水中杀出一个个黑衣人。
不远处忽地一声惊叫,“小姐!”
只见唐景初被撞在栏杆上,李怀玉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一刀,臂上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
唐景初反应过来,揽着她肩膀将人往后一带,抬脚将蒙面人踹开。
李央连忙闪身落在宋寒枝身边,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人受了伤,回去准得吃板子。
各府上侍卫人数众多,但这些黑衣人个个好手,白刃相接,很快见血。等到守卫赶来将人拿下时,地上已经躺了不少人。
世家公子千金们吓得不清,着急要下山。
一名小厮却满身雨水地冲进殿里道:“不好了!下山的路被雨水冲垮了!官道被堵死了!”
“什么?能挖开吗?”
“塌得太厉害了,今夜又是大雨,挖不开!”
殿外雷声阵阵,闪电将众人的脸照得雪白。
越千洲收了雨伞从游廊绕到正房,见辛六迎出来,屋里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随口问:“宋寒枝呢?”
立在门边的高挑女子道:“宋小姐去白石寺了。”
越千洲动作微顿,“她不是回宋府祭拜吗?”
“祭拜后同宋家二姑娘一起去的。”看他眉头微蹙,辛六又道:“少丞和镇刑使大人都跟着呢。”
越千洲没吭声,望了眼黑漆漆的天,雨大得叫人心烦,抓着伞转头出了门。
白石寺里没有大夫,受伤的侍卫却不少,被草草安排在殿里,伤得重的没多时便发起了高热。
宋寒枝挽袖上前,落落大方道:“在下略通医术,诸位若信得过,我可略尽绵薄之力。”
众人看向她,眼神皆有些奇异。
且不说她是否真会医术,即便真的会,难道还能给这些下人治病不成?更不要说她如今许了那阎王爷。
那位性子古怪,若因此落了他的脸面,惹恼了他,那有命也是没命了。
这些世家子弟虽说平日里多是不务正业的,但牵扯到这些关窍,心里都门儿清。谁也不愿为了下人开罪鄢王府那位,一时间竟无人敢先开这个口。
唯有李家那小姐伤得重,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
“那你快过来给本小姐瞧瞧!”李怀玉骄声道,一众下人众星拱月般将她围在中间。
她自小没吃过这等苦头,疼起来鼻头发酸直想哭,却又觉得哭出来实在丢脸,便强自忍着,同宋寒枝说话时不由得撒了几分委屈怒气。
她这般颐指气使,任谁听了都不会有好脸色。
宋晞登时便沉下脸,挽住宋寒枝的手,倨傲睨向她道:“李姑娘身子金贵,我姐姐哪里瞧得?还是等下山后再寻大夫诊治吧。”
宋晞在御都素来有才女之名,而李怀玉也素来有“绣花枕头”的名声,两人一头一尾,常常被拿到一处说起。
李怀玉最是讨厌她,但榆木脑袋还真没听出话里的嘲讽,只觉得宋晞这“才女”名不副实,脑子笨得很,急声道:“你耳朵聋啦?没听见说路塌了下不了山吗?”她不情不愿地看了眼宋寒枝,撇撇嘴道:“要是能下山,谁要她看啊?她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
她身边的丫头拉她衣服,小声劝道:“小姐,别说了。”
“那你叫她过来啊!”李怀玉鼻音浓重,小心翼翼地抬手往自己胳膊上看,苦兮兮地要哭了,“白棠,这要是留疤了可怎么办呀?”
白棠也着急,连道:“我去请我去请,小姐别怕。”说着忝着脸跑到宋寒枝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就要说些软话。
“无妨,我去看就是了。”宋寒枝倒没动气,顺手将她捞起,看了宋晞一眼,示意她松开手,而后自己走了过去。
白棠跟在她身边连声道谢。
见宋寒枝走近,李怀玉敛了几分脾性,乖乖迎上前,迟疑地侧着胳膊问她:“你看,会不会留疤?”
她伤在胳膊侧方,碗口长的一道刀疤,伤口较深但没有伤及骨头。
“跟我来。”宋寒枝左右打量后,将她带到一处避人的角落,略微撕开她伤口处的衣服。
“干干……干什么?”
看她从腰间荷包里翻出针线,李怀玉吓得声音都打颤了,“你要扎我吗?”一边问着,胳膊已经缩回去,看起来想溜。
“很快的。”宋寒枝轻笑,捻着针将她拉近。李怀玉见那针尖果然对着自己的皮肉去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大气不敢出,臂上却只是轻微地痛了一下,针线穿梭如影,眨眼间将伤口缝合,她还没反应过来,宋寒枝已经掐断细线往荷包里收了。
围在旁边的丫头都满脸惊叹,李怀玉瞅了几眼缝合的伤处,脸上的狐疑之色消减不少,问:“喂,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会不会留疤呀?”
宋寒枝拿出一个白瓷瓶递给旁边的白棠,话却是对着李怀玉说的,“用这个药,每日一次,我保证你连红印都不会留。”
知道她随身带着药,其他一些受了轻伤的小主子也都让下人来请,想着讨点伤药,聊胜于无。
这次宋寒枝却只是客气看过,没再拿药。
李怀玉那是刀伤,其他那些却只是逃命时不小心磕着碰着的,哪里需得浪费她的药?
问过远山大师后,宋寒枝让他们拿了寺庙里备的常用药材,看过后随即配了张方子,让人熬了药给伤重的下人们喝。又取了自己身上的金疮药,让僧人给伤重的下人用。
她这般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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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感恩戴德,便也有人看不过眼,三两凑在一起,怯怯私语。
“你看她哪里有个相府千金的样子?”
“不同我等打交道,反而自甘堕落与那些下人为伍。莫不是以为这样就能博个好名声?”
“嗤,她还能有什么好名声?我可听说元宵宫宴那晚,是她自己不要脸非得给那位赠花表意呢。后来还落水了,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就想生米煮成熟饭呗。”
“不愧是乡下地方长大的,眼窝子浅,只盯着人家权势去了,什么怪模怪样的都敢勾,也真是不挑。”
“我还听说她有个表哥,本是要与她订婚的。她却瞧不上人家家世,要去攀鄢王府的高枝儿。如今定了婚事,又舍不下前缘,还跟她那表哥拉扯不清呢……”
……
听她们风言风语,宋寒枝忍不住好笑,低声自语道:“也不知道越千洲忽然被带了绿帽子是什么心情?”
“你还笑得出来?”李央靠在她旁边的柱子后面,嘟着脸生闷气,“这些多嘴多舌的女人,之前就该放她们在那儿射成蜂窝!”
两人低语时,外间惨叫声不断,听得人头皮发麻。
周梨留了几个活口,进了旁边的屋子便一直没出来。
宋寒枝压低声音问:“这次刺杀牵扯这么多高门,周梨就这样审问,不怕揽下个烂摊子?”
“嗨!”李央无所谓地摆摆手,习以为常道:“要真是烂摊子,就算避开,迟早也会打个弯儿,又落回咱们夜枭卫头上的。”
宋寒枝:“……”
难怪越千洲整宿整宿地睡书房呢……
想到越千洲,她忽地直起身来。
坏了……
今晚该给越千洲准备药浴的。
她走到殿外,望向外边的瓢泼大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暗自祈祷着不要出幺蛾子。
“唉——”
旁边响起一道长长的叹气声。
她转过头,昏暗的灯光下,红漆木柱后露出半截绯裙。她听到白棠那丫头的声音,“小姐,外边儿凉,咱们进去等吧。”
“谁在等了?”木柱后,李怀玉憔悴的脸微微发红,别扭道:“我,我就是想看看雨……”
“是是是。”白棠顺着她接话道:“但是今儿个小姐不是受伤了吗?再感了风寒可不得了。唉哟瞧瞧,这小脸儿白得,妆都要遮不住了。”
“啊?”李怀玉被她吓着了,捧着脸哀嚎一声,直愣愣地便要往里走,未曾想一转身,宋寒枝立在大门处,正挑眼看着她。
李怀玉心怦怦直跳,当即放下手,做贼心虚地叫唤起来,“你你你……你怎么偷听人说话呢?”
她这模样,像是被人抓奸了似的,宋寒枝顿时猜到她在“等”的那位不是情郎就是心上人了。
“在下刚出来,未曾听见什么。”宋寒枝不紧不慢地扯出个无辜的笑,好奇道:“李小姐这般慌张,是说了什么不可叫人听见的话吗?”
“没有!”
李怀玉斩钉截铁道,一边嫌弃她多管闲事,一边暗自放下心来。又想到自己没说过那人名字,更是缓了脸色。
正巧此时两名女子从里间迈出,嘴里低声道:“大殿下也去了吧?”
“去了。”
“喂!”李怀玉骤然转头,直勾勾盯着她们道:“你们刚刚说大殿下去哪儿了?”
“……”宋寒枝扶额。
天地良心啊,她真不想知道的。
25. 夜奔
“去西边禅院了。”一女子看了李怀玉一眼,疏离客气道。
李怀玉眼睛微垂,沉默片刻,嘴巴动了下,似乎还想问什么,那两名女子却已经挽着手快步走开了,显然不想跟她多聊,
“哼!”她气呼呼地瞪那两人,动作间拉扯到胳膊的伤,不知怎的竟一下子红了眼睛,连带着旁边看戏的宋寒枝也被赏了一记白眼。
“看什么看!”她瓮声低喝,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屋子也不进了,埋着头转身不知想往哪儿去。
“小姐——”白棠一脸无奈,歉意地对着宋寒枝福身,匆匆去追她。
宋寒枝无辜地抿唇,忽然觉得喉间发痒,掩着嘴低咳了两声,扯动着心口隐隐作痛。
算着时间,服下鸣仙草已经一个月了。
她眉心微蹙,正要进殿里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周梨从转角处拐来,正与闷头前行的李怀玉撞了个满怀。
李怀玉带伤的胳膊被撞到,登时半边身体都歪了,垂着肩膀硌在人怀里。周梨站得橡根木桩,只略微扬起下巴,避开她满头繁密的珠饰,眼睑低垂,平静地看着李怀玉在他胸前手忙脚乱。
白棠慌忙跑上前将人扶正,然而李怀玉站稳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扇了周梨一耳光。
“啪”的一声清响,连宋寒枝都听得清楚,顿时捏了把冷汗。
果然周梨眼角微微抽动,冷戾的眼睛缓缓瞪向李怀玉,下颌绷得极紧,仿佛要吃人。
他身上血腥味浓重,目光像刀子似的寸寸剜过李怀玉的脸。
李怀玉被他看得发毛,眼泪哗地夺眶而出,鼻子和眼睛都通红,嘴上却凶得很,“你没长眼睛吗?”她摸着自己伤处,委屈巴巴地瘪嘴,贴近白棠小声道:“好痛。”
白棠一副头疼的表情,半搂着她低声安慰,眼睛有些害怕地瞅着周梨,悄然蹑开道来。
周梨却停在原地不走,阴恻恻地看着李怀玉的脸。
蓦地,他一把攥住她手腕,将人从白棠怀里扯了出去!
“啊!你放肆!”李怀玉哭得更厉害了,想挣开他的手,却被钳得死死的。
“你倒是长了双好看的眼睛。”周梨俯身凑近,盯着她发红的眼睛,说话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让人毛骨悚然,“就是不知道挖出来还好不好看?”他手指探出,指尖冷白的弧光在李怀玉惊恐的瞳孔里放大,吓得她猛然闭眼,哇哇大叫着对他一阵胡拍乱打。
周梨直起身,抻着脖子躲了几下扫过下巴的爪子,睨她一眼,“不可理喻。”说着嫌弃地将人拨开。
看他大步往殿门这边来,宋寒枝收回目光,打着哈欠往里面走。
周梨步子迈得快,没几步就追上了她。她转头看他一眼,若无其事问:“那边是太子殿下的人在审?”
毕竟是太子,遇到这等事,怎么也要站出来主持大局。
“审完了。”周梨道。
他审过的人,没有再审的必要。
“大殿下不在?”
周梨疑惑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起,但还是答道:“不在。”
两人隔着一步左右的距离,神情自若地走着,说话的声音也压得低,不仔细看,压根儿看不出来他们在交谈。
宋晞瞧见她,拿着伞迎上前道:“正要寻姐姐呢。”
眼看今夜是下不了山的,庙里合计过人数后,分了客舍安置。她刚刚同籽儿去问过,这会儿一名僧人提灯在侧,是要引她们过去的意思。
外间疾风暴雨,油纸伞遮不住,裙摆湿了半截。
宋寒枝雨伞微扬,看见西侧稍高处有一座幽寂小院,灯火明亮。
她跟在僧人旁,问:“敢问这位师父,那处禅院住的何人?”
僧人顺着她视线看去,“那是长公主清修之地。”
如今虞国的长公主只有一位——上任怀帝的女儿,清河公主。
“这位公主怎么没住在皇宫里?”
她这话问出,僧人只是浅笑,念了声佛号,道:“公主与佛有缘。”
至檐下,再往前便入院子了,僧人不好跟去,作揖告辞。
见他走远,宋晞才压低声音道:“姐姐,那位清河公主,你日后还是莫在人前问起为好。”
宋寒枝:“为何?”
“姐姐有所不知。”宋晞看四下无人,缓缓同她说起来。
说是当年虞国与西牧爆发大战,便是这位清河公主自请和亲,两国战事才停了下来。只是她出嫁第二年,西牧内乱,西牧王惨死,其弟木扎旗继位后竟强娶了她。
而四年后,木扎旗暴毙,西牧大乱,虞国趁机出兵,大战三年,几乎打到了西牧都城——云京。
彼时恰逢北境战事吃紧,虞国国用不足,兵饷难继,只好休战,这才将她迎回。
“即是如此,便在人前提及又有何妨?”宋寒枝不解道,这里面似乎没有什么需得避讳的。
宋晞神情复杂,叹了口气,“这位公主在虞国的名声不太好。若是人前提到,褒则惹人轻视,贬则冒犯皇家,怎么都是不妥的。”
她言语间避之不及,宋寒枝忍不住好奇,“名声如何不好?”
好歹是和亲过的公主,有过平乱止戈的功德。
宋晞掩着嘴凑到她耳边道:“都说她红颜祸水,克夫误国,秽乱宫廷,是不详妖女。”
宋寒枝先是一愣,大感荒谬之下不由得笑着摇摇头。“那想必她生得极美了。”她随口道,收了伞,提裙掸了几下。
走进院子,里面有两间房亮着。今夜留宿的人多,这院子自然不只住她们四人。
宋寒枝挑了离得近的屋子进去。
屋里备了干净的居士服,外间也有僧人送热水过来。
宋寒枝嘶了口气,鞋袜湿了贴着皮肉,寒意也贴着骨头往上爬。她当先褪了鞋袜,盘腿坐在榻上。
看她脸色不好,灵双几下将浴桶里灌满热水,招呼她进去。
她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不想动弹。直到水温见凉,听到窗边极轻地响了一声,掩在雨声里,常人根本分辨不出。
宋寒枝不动声色地睁开眼。
灵双早便出去了。
来人连呼吸声都收敛得干净,还能瞒过李央的眼睛,应该是个高手。
她抓起一旁的衣服套在身上,衣服系带还没绑好,便见地面多出一道影子,顿时眉眼低沉,身未转,先向后扫出一腿。
看似纤细的腿却带出奔雷之势,将空气撕出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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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对方抬臂挡住,随即腕部一转,骨节分明的大手扣住她小腿顺势往上一捋,一把掐住她腿根将人拉近。
宋寒枝转过身瞧见人的刹那就收了力道,被猛地一拽,登时扑到人怀里。雨水寒气扑面而来,湿漉漉的衣服之下,结实的胸膛轻微起伏着,滚烫的体温不紧不慢地熨透衣服,灼到她掌心里。
宋寒枝莫名有些尴尬,干笑着缩了手,一只腿却还被人高高架在腰上,有些站不稳,只好又撑住他。
“大人,你怎么来了?”
越千洲垂眼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青色的眸子里像是蒙了层水雾。
“药浴。”他嘴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随即松开宋寒枝的腿,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游离一瞬,沉默须臾,又忽然道:“我不知你在沐浴。”
“无妨。”
宋寒枝低头系好衣服,见他身上全湿了,扶着下颌思忖片刻,指着禅床道:“要不……大人你脱了衣服躺上去吧。”
越千洲挑眉撩她一眼,没吭声。
他表情平静,宋寒枝却噎了下,连忙摆手道:“啊,我没别的意思啊!你不是为了药浴的事来的吗?今夜配不成药浴了……索性施针吧。”
其实嵇甜还未回来,稳妥起见,她不该擅动咒术,所以这段时间一直用药浴压制他的蛊毒。
但许是今日这场意外的缘故,她突然觉得,一直这么吊着,越千洲好像没那么稳妥。
这么大的雨,这么远……
怪招人心疼的。
她心思百转,另一头,越千洲已经径直走到床边,配合地褪了外衣。
“全脱?”他转头看向宋寒枝道。
“裤子不用。”宋寒枝从衣物里翻出荷包,拿出一卷针囊来,一转身发现越千洲立在原地盯着她。
宋寒枝动作一顿,心道这祖宗总不至于是在等她过去宽衣吧?
她缓步走近,正要问一句,却听越千洲忽地道:“听说你今日给许多人瞧过伤?”
感情来之前,已经跟李央通过气儿了……
宋寒枝不明所以,点点头。
越千洲抿唇不说话了,手上带了力道,扯开衣服。
衣襟分开,从紧实的肩背滑下,被一把拽开,扔在一边。宽厚的肩膀下肌肉线条流畅,精瘦的腰身在胯上收窄,腹肌块垒分明,最下方若隐若现地凹进两条线收入裤边。
宋寒枝突然有些脸热,垂下眼睛道:“躺下吧。”
越千洲应声躺下。
她俯身上前,将针囊在床边铺开。湿淋淋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越千洲呼吸忽然重了几分,拽着她衣角将她往下拉。宋寒枝诧异抬眼,迁就着他,索性趴在床边,“怎么了?”
“你的头发,在滴水。”他声音低哑,目光安静地定在她脸上,抬手,将她脸边湿发撩到耳后。
宋寒枝睫毛微颤,愣了一瞬,视线不由得落在他起伏的腰腹上。细密的水珠随着他的呼吸滚动,有些聚在一起,顺着腹肌纵横的沟壑淌过。
宋寒枝眼睛被烫到了似的,慌忙将头发拢到身后,越千洲却倏然直起身,双手环过她颈边,以一种拥着人的姿势,慢慢捋起她身后的头发。
26. 施针
柔密的头发从指缝间穿过,内息蒸干水气,随即被修长的手指拨在肩头。
动作娴熟不少,不像上次。
——半分耐心都欠奉的模样,笨手笨脚地扯断她不少头发……
胳膊环在耳侧,没有碰到她,她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针囊,收敛了呼吸。
线条凌厉的锁骨近在咫尺,随着呼吸在她眼前微微起伏。热气似是从皮肉里散出来的,杂糅着被体温焐热的幽幽香气,以一种霸道的姿态圈出了领地,将她紧密包裹在内。
“可以了。”
越千洲收手,躺回床上。
宋寒枝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摸着身后的头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拂手从针囊里捻出数根针来,指间一震,分散射入他各处穴位之中。
越千洲全身肌肉骤然绷紧,呼吸稍重。
见他两腮咬得死紧,神情却还端着,一如平常,宋寒枝忽然笑了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大人,这院子里还有旁人呢,可别叫出声了。”
越千洲动弹不得,只能重重闭眼,深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点。”
宋寒枝莞尔一笑,没再逗他,双指在越千洲身上几处穴道点过。
她两手蓦地变成玉白色,在身前快速掐出几道符咒,推进越千洲气海之中。
越千洲闷哼一声,双拳猛地攥紧,皮肉下银针鼓动,在经脉中游走。脸上毒斑像是活的,沿着脖颈往下蔓延。
“忍忍啊。”宋寒枝满头大汗,声音不自觉放轻。双指划动,以内息控制着银针走势,很快弹出一根,被她拂袖收走。
强悍的内息骤然从她体内爆发,她手中速度快到几乎看不清,一道接一道内息打入越千洲体内。许久后,突地按上越千洲气海,指尖劲气迸发,银针接连弹出,抽起一滴绿色的血。
那血在空中发出灼烫的“滋滋”声,被内力定住,悬在宋寒枝指上。她取出一个白玉瓶,将其装入,塞紧了瓶塞。
做完这些,她周身内息猝然散开,只觉脑子发沉,眼前模糊,气喘吁吁地伏在床边。
越千洲翻身下床,长臂一伸将她捞到床上,扣着她的手,为她输送内力。但很快,他发现她不是内力透支。
“你怎么回事?”越千洲蹙眉,有些不确定地想往她下腹探,被宋寒枝抬手挡住。
“大人,你往哪儿摸呢?”宋寒枝有气无力地笑道。
越千洲看着她,沉默须臾,还是继续问道:“你的气海为何加了封印?”
“先天不足,身体太弱,经脉受不住……师父帮我封了一部分。”宋寒枝随口道,闭眼靠在床头,“我歇会儿就好。”
越千洲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了片刻,起身穿好衣服。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坐回床边。背对着宋寒枝,眼睛微垂,视线空落在一处。
没多久,院门处忽地传来窸窣声。
来人脚步放得轻,但显然不是习武之人,一举一动落在耳中格外清楚。
宋寒枝睁眼,听见边上的房门被轻轻拉开。
对面边上的房间里是先她们一步住进来的客人。与她们住在一处,定然是女子。而刚刚溜进来的那人,听气息明显是男子。
可那门是从里面开的。
“……今晚还真热闹啊。”她不咸不淡道,勉强坐起身,似乎想下床。
“去哪儿?”
越千洲头也不回,按着她肩膀一把将她推回去,“老实待着。”
宋寒枝失笑,无奈道:“大人,我只是想倒杯水。”
越千洲默然站起身,走到桌边倒水。
宋寒枝受宠若惊,正要调侃一句,却见他端着水转过身来,登时一愣。
暖黄的灯光在他脖子上斜映出一道黑影,愈发显得轮廓分明。脖颈之上,原本骇人的毒斑消失无踪,露出一张白玉般干净的脸,恍惚间,房中好似亮堂了几分。
宋寒枝一直都知道越千洲生得好看。肩宽腰窄腿长,随便穿什么,往那一站便出挑至极。即便满脸毒斑时,看骨相也有棱有角,风采卓然。
可乍然被他本貌冲击到,还是不由得心漏了一拍。
蓦地,她想到初入御都那日听到的话:越郎容冶,风华无双。金相錾刻,灼灼然;玉骨锋裁,森森然……
“欸…”
越千洲抬着下巴叫了声,不耐烦地将水杯在她眼前一晃,“回神!”
“……”
啧,要命。
怎么摆臭脸也这么好看?
宋寒枝接过水,慢吞吞喝两口,忍不住又抬眼看他。
越千洲被她瞧了好几次,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往自己脸上摸了把,而后了然撇嘴靠在床边。
“看够了没?”
“没呢。”宋寒枝微微一笑,歪头上下打量着他,煞有其事道:“得多看几眼。日后再被别人嘲笑勾搭了个丑夫君的时候,我心里也多几分底气不是?”
越千洲嗤笑,弯下腰,将脸凑过去,“那就看仔细些。以后在外面给我戴绿帽子之前也好好比对比对。不要什么歪瓜裂枣的墙都去爬,叫人瞧着磕碜。”
这话头听着有点熟。
宋寒枝忍俊不禁,正要说什么,耳边却响起一声压低的哭叫。
她往外面望了眼,将水杯放在一边,“我去看看。”俯身在居士服袍角打了个结,翻下床。
越千洲扫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归还是没吭声。
悄然出门,宋寒枝贴近窗边,听到里间一男一女在压着嗓子在说话。
“……你自己开门放我进来,现在又在装什么?”男声压着喘息,满是轻蔑道。
“不是……臣女愿意。”女子低声泣道:“可这样不合规矩……若是传出去,臣女,唔……”
耳边响起桌子在地上轻微摩擦的声音,似乎两人在推搡,女子嘴里像堵着什么,吐字不清。
“愿意?我看你是吊着这头,想着那头吧?”男人一声冷笑,“整日在戚桑榆身边巴结,以为旁人看不出你在肖想谁?”
“我没有……”
她声音不似刚开始那般含糊,宋寒枝这才听出来,里边的女子竟是那位琳儿姑娘。
“你最好没有!人家戚桑榆有个当指挥使的哥哥撑腰,惹了祸事自有戚非晚去平。你算什么?推三阻四,惹恼了本世子,我让你吴家吃不了兜着走!”
衣物摩擦声更重了,伴着支吾不清的低泣,脚步声远了,而后床榻发出嘎吱钝响。
挣扎愈发剧烈,“不,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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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屋内片刻死寂,而后蹦出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吼:
“吴琳儿,你敢打老子?”
原本哭着的琳儿似乎也呆了,惊惶请罪。但对方显然暴怒难平,里间随即传出阵阵击打和女子压抑痛呼的声音。
宋寒枝眼神微冷,加重脚步走到门边,重重叩门。
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
“姑娘,听到你房间里有异响,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事!”琳儿即刻出声道,声音发着抖,还强装镇定,“做了个噩梦,不小心撞到床栏了。”
“唉,今日遇到那等事,也无怪你做噩梦。”宋寒枝装模作样地附和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侍卫应该很快就巡到这边了,若有异动,定瞒不过他们。姑娘不用太过担心,安心歇息吧。”
说完大步回了房间,刚关上门,就听见那边窗户快速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她摇摇头,往里走。
越千洲斜扫她一眼,“多管闲事。”
他语气实在刻薄,但脸也实在好看。
宋寒枝无奈,在桌边坐下,“是路见不平。”总不能就这么听着吧。
“这是御都,别来你江湖上那一套,小心引火烧身。”
越千洲睨了眼外间,眉头微压道:“况且她自己甘为鱼肉,你帮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帮得了她一世?”
宋寒枝明白他的意思,这院里人多眼杂,但凡那位琳儿姑娘愿意撕破脸皮,那人也不敢胡来。
可权势倾轧,未必人人都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越千洲位高权重,行事素来张狂无忌,哪里知道被权势压得抬不起头的滋味?
“帮一时也是好的。”
她暗叹了口气,撑着脸沉默片刻,忽然道:“有时候,可能就在那么‘一时’之间,会真的爬不起来……需要别人拉一把呢?”
越千洲抬眼看向她。
她神情怅然,脸白得像纸,一丝血色也没有。
“脸色比鬼难看,还有空操心别人。”
越千洲倏然起身,攥着她手腕将人从桌边带起,不由分说地按到床上。
“睡觉。”
他吹了灯,径直走到另一边,抱着手躺在榻上。
那边榻上没有被褥。
宋寒枝问:“大人,你睡那儿不冷吗?”
黑暗中静了片刻,传来硬梆梆的一句反问。
“那你想我睡哪儿?”
“……”
宋寒枝顿时噎声,想到他施针时,身上也热气腾腾的,便放下心,脱鞋缩进被子。
外面雨声紧密,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她望向榻上的人影,忽然觉得有点荒谬。
好像不知不觉间,她都习惯跟越千洲睡一间屋子了。
想到此处,她出声道:“大人?”
“……说。”
“明日下山,我便回宋府去了。”
那边黑影微动,似乎略微偏了下脸,宋寒枝感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只片刻,越千洲清冷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
须臾后,又跟了句,“我会让人去守着。”
27. 君臣
细雨稍歇,寒风带着湿气,空悠悠地卷过垂拱殿。
宫人早早添灯,退步至殿外时,头压得更低,脚步又碎又快。
殿前,黑压压一片人影匍匐在地。随着最后一点天光湮灭,官袍的艳色和地面水影一齐浸没在暮色中。
“越大人……”王公公急急迈上台阶,见官员跪在殿外正门前,挡住了去路,便躬身指向侧方,“这边请。”
地上一众官员闻声微微侧眼,见台阶下缓缓走上来一人。
长发高束,冷面锋眉尽显肃杀之气。一身窄袖玄衣,腰系白玉蹀躞带,悬长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柄,虎口处露出玄铁铸造的螭首。
剑名枭首,江湖兵器榜上排名第一的杀器,也是如今夜枭卫大统领的佩剑。
以私器入宫闱,唯他一人耳。
越千洲目不斜视,按剑大步往前,竟是丝毫不避,直穿人群而行。
皂靴踩起积水,袍角翻飞,嚣张地拍打过一张张贴地伏手,铁青的脸,稳步踏上台阶,走入殿门口拉长的暖光中。
殿内暖香扑人。
御案后,虞皇正提笔疾书,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头也未抬。在他身侧,一名白发绯衣的老者垂手恭立,气定似海。
越千洲单膝跪拜,剑格轻击玉扣,发出咔哒清响,“微臣,参加陛下。”
低沉有力的声音震荡而过,室内烛火跳跃,只有笔墨曳过纸面的沙沙声。
越千洲神情冷肃,视线平静地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许久,上方行笔放缓,虞皇目光幽深地扫他一眼,“说过多少次了?免跪拜之礼……”将笔搁回白玉笔山,“朕的话也不管用了?”
“君臣之礼不可废。臣不敢僭越。”
“朽木疙瘩……”虞皇摇头,没好气地扬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
“谢陛下。”越千洲站起身。
“跟你爹一样的执拗性子……”虞皇面色柔和些许,随即话头一转问:“外面跪着的那些,看见了吧?还有这些。”
他将手上折子不轻不重地一扔,哼道:“都是来给昭明求情的!朕有时也诧异,谢灵钧去时,他不过一垂髫稚子。怎么如今这搅弄风云的本事,浑似得了他外公真传?卸他个差事,竟能让王静安以‘告老’相胁,好大的本事!”
越千洲听过,沉默片刻,道:“白石寺的案子铁证如山,便是依了王静安的意思移交重审,也不会有别的结果。”
虞皇眸光微闪,慢慢趋身向前,意味不明地问越千洲道:“白石寺的案子,当真不会有别的结果?”
白石寺的案子闹得满城皆知,夜枭卫顺着刺客的线索,两日便抓到了幕后主使。
却不想那人是大皇子府上幕僚,束手就擒之际还高呼:为主护道,百死不悔。次日又于狱中自戕,更是坐实了罪名。
虞皇以御下不严为由,卸了唐景初的差事,责其闭门思过。
一时间,满城风雨。
“若细究,此案确有疑处。”越千洲迎着虞皇目光看去,平静道:“只看陛下是否想查。”
“哦?”虞皇眼睛微眯,“依霆渊所见,若细究,能查到何处?”
越千洲略作思忖,不偏不倚道:“那幕僚是埋了十多年的暗子,既用了他,对方就没想让他活。即便顺藤摸瓜查到军中,也不过多一场壁虎断尾的戏码,难以动其根基。”
未有实证,他只以“对方”代称。虞皇颇为舒心,嘴角噙着笑,意味深长道:“还是霆渊知朕心意。”
越千洲了然,他这是不打算动张家了,便问:“那明日臣便着人将案子移交三司?”
“移交?”虞皇喜怒不明地念了声,目光在御案上停顿须臾,冷笑道:“当初朕要斩谢灵钧的时候,死在登闻鼓前的得有百人吧?一个王静安……”他拂开案上堆积的奏折,眼中杀意如冰,“朕倒要看看,这次能有多少人为他死谏到底!”
越千洲睫毛微动,随即颔首领命:“是。”
虞皇脸色缓和,抬手似乎想让他退下了,候在一旁的白发老者却忽地出声道:“王爷的蛊毒似乎稳定不少?”
虞皇这才想起,细细看过越千洲干净的脸,点头道:“嗯,不愧是砚山弟子。依朕看,宋家这姑娘在医蛊一道上,怕是比黄无渡还强上几分。”
越千洲握剑的手上青筋一跳,眼帘低垂,颌角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些。
上方虞皇还在接着说,“听说清明那日她也在,想必受了惊吓。霆渊可去探望过?”
越千洲冷硬道:“不曾。”
“你呀你!”虞皇用手指点了点他,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知道放机灵点儿。把宋明这老丈人哄好了,以后朝中骂你的人能少一半。”
越千洲面无波澜,“宋公克己慎行,岂会因臣有所偏私?”
“罢了。”瞧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虞皇摇着头,“既然入宫一趟,便让黄无渡也帮你看看,朕也放心些。”说着打着手势指使旁边的老者道:“杜陵,你带霆渊过去。”
宫人提灯在侧,在二人身前照出一片光晕。杜陵负手踱步,气息深长,全无老态。夜色中湿气弥漫,却分毫不沾他身。
他挑眼瞥向越千洲,尖细的声音打破沉寂,刺人耳膜,“王爷似乎……心事重重?”
越千洲眉头都未动一下,一脚踩碎积水中的灯影,冷淡道:“不及杜翁操心的事多。”
“呵呵……为陛下分忧,自该尽心。”杜陵笑着,还欲说什么,前方灯影却蓦地映出一道倩影。
女子头戴花钗冠,着绯色大袖长袍,系绶带。一身官服,沉静不失威仪,挽披帛款款行来,落落大方。
“大人。”女子同越千洲浅笑欠身,目光转向杜陵时却略带疏离,客气颔首,“杜翁。”
“哟~”杜陵夹着嗓子,“蓝尚宫怎么来了?”
“本是有些公务着急上禀大人。”蓝神月不急不缓道,望了眼不远处的庭院,好奇问:“杜翁这是要带大人去清桐院?”
“陛下挂心王爷身体,特意让咱家跑这一趟。”杜陵饶有趣味地来回打量二人,笑道:“蓝尚宫的差事再是紧要,怕也要先搁上片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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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蓝神月微微一笑,眼尾掠过越千洲,视线短暂交汇,随即道:“属下在此处等候便是。”
到清桐院门口,守卫拦下宫人,只杜陵和越千洲二人能进。
门单开半扇,很快合上,看不见里间情形。只余院门两侧的灯笼在风中飘荡,将门口守卫的影子拉扯摇晃。
蓝神月站在光晕将尽处,双手置于腹前,半张脸隐于黑暗之中。她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没有呼吸,几乎与身后的树影融为一体。
不知等了多久,那扇简陋的木门才重新打开。
越千洲独自走了出来。
蓝神月呼吸骤然松了下来,僵硬的脸上重新活络起血色,走入光亮之中。
“大人。”
她目光快速掠过越千洲身后,杜陵没有出来。
越千洲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衣物上沾了淡淡的药草味,混杂着一丝血腥气。
“大人,这边。”她转过身,自然而然地在前引路。
两人默不作声地穿过宫廷,直到进入一处熟悉的清幽小院,房顶上忽地飘下一道影子。
“主子!”李央几步跳到越千洲身边,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喜气。
蓝神月却截然相反,脸色惨白地背靠着院门,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目光钝钝地落在越千洲身上,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您真是……”她喉咙发紧,咽了咽口水,苦笑道:“……头儿,算我求您了,咱以后别这么玩儿了成吗?”
越千洲没应声,袍角一掀,悠然在石桌落座。
蓝神月跟上前,声音都在发颤,“元宵那晚就够吓人的了!也是多亏了宋姑娘在。可今晚……”她一脸后怕,长长吐了口气。
“胆小鬼,你话怎么这么多?”李央抱着胳膊哼道:“喝杯酒你怕,隐瞒中毒你也怕,你有啥不怕的?主子自有主意,你听着便是。”
蓝神月蓦地一噎,气结之下横他一眼,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神情,嘀咕道:“除开头儿他自己,估计也就你这傻子不怕了!”
两滴噬魂蛊毒入体,究竟会不会要了越千洲的命?
这事儿连章粒事先也说不准。
但越千洲在众目睽睽之下,明明察觉到了酒中的毒,却若无其事地一口饮尽。
还有下令隐瞒中毒之事。
虞皇多疑,北境中毒那次可谓水到渠成,可他还是几番让黄无渡前去查探。若让他发现越千洲再次中毒,还隐瞒不报……
她光是想想都心惊肉跳……
“不过您也真是神了。”蓝神月心服口服,有些奇怪地喃道:“黄无渡竟真没看出来……”
越千洲略带嘲讽地掀了掀嘴角,并未理会蓝神月的话,只斜斜撩过李央一眼,随即目光空落回石桌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李央被他一眼扫过,即刻心领神会,照例汇报道:“宋府那边一切如常。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桃木挂牌,递给越千洲道:“今日过去,宋姐姐还让我把这个护身符捎给主子呢!”
28. 分量
今日昭王府明秀郡主及笄,听闻王府门前一大早就开始撒钱,正门所在的崇德街人流拥挤。
马车绕东市转第二圈的时候,宋寒枝敲敲灵双胳膊,懒散道:“去同老伯打个商量,就说我给他双倍的钱,让他别再绕路了。”
她说话时还闭着眼,缩在马车角落里,偏头抵着车壁,像是被满头珠饰压着了,以一种吃力的方式梗着脖子歇息。
灵双才反应过来,气冲冲地掀开车帘理论,没几句就吵得不可开交。
这车夫是张氏安排的,对宋寒枝尚且怠慢,遑论一个侍女。
宋寒枝听得心烦,费劲直起身凑到窗边,“停车。”
她声音放得轻,那车夫故作耳聋,背过身还用力甩了下辔绳。
“停车。”宋寒枝咬字稍重。
“嗨哟——”车夫这才扯着马绳转过头来,混不吝笑着,“老奴耳背,没听清。大小姐刚刚说什么来着?”
话音未落,宋寒枝指尖银光一闪,他手中辔绳骤然断开,绳头啪地反抽在他脸上,打得他重心不稳,一个后翻摔下车去,嘴里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嗨哟”!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宋寒枝跳下车,同灵双道:“打发点银子,重新找辆马车吧。”说着左右张望两眼,无视还滚在地上的车夫,往对面支起的一个小摊走去。
棚下放了几张木桌,在卖盐豉汤。
咸香醇厚的气味从锅里扑出来,隔着街道勾得她咽口水。她几步走近,正要找个位置坐下,身后一辆马车驶过,一只长臂从车门处伸出兀地将她捞了上去。
灵双慢她几步,等马车驶过,再往对街看去,哪儿还有自家小姐的影子?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宋寒枝倚在车窗边,笑盈盈地看着对面的人,“大人好大的胆子。”
越千洲冷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眉头紧锁着上下打量她一番,忍不住问:“这才几日,你怎么又弄成这副鬼样子了?”
宋寒枝瘦了。明明妆容明丽,病气却好似从骨子里渗出来了,掩在苍白的皮肤下,灰蒙蒙的看不见血色。
“诶?李央呢?”宋寒枝看了眼车夫的陌生背影,想到这几日没见着人,顺势往越千洲腰间一瞥,“让他捎的护身符,大人可收到了?”
她故意绕开话茬,越千洲心下不悦,淡淡道:“扔了。”
宋寒枝拖长调子“哦”了声,可惜道:“原本是给师兄求的……早知道就留给他了。”
越千洲绷着脸,沉默看她片刻,忽然问:“嵇甜回砚山是给你拿药?”
宋寒枝没有隐瞒的意思,点点头,小声嘀咕,“还以为半月前就能回来。”
越千洲冷哼,目光移到车帘上,从缝隙里看着快速掠过的街景,像在跟空气说话,冷淡道:“半路还绕去鬼方一趟。你当他是神仙,能赶得过来?”
宋寒枝神情一正,“出了什么事?”
越千洲撇嘴,像是懒得提,但被她盯了须臾,还是松了口,不耐烦道:“你们砚山那位鼎鼎有名的机巧师下山了。”他语音顿了顿,带着轻微嘲弄道:“刚出平洲,就被人劫去了鬼方。”
宋寒枝轻声问:“谁动的手?”
“说是谢氏皇商手下的一个分舵……已经被嵇甜一把火烧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倏然落回她脸上,忽地冷嗤一声,低骂道:“不知轻重的蠢货。”
宋寒枝还以为他在说嵇甜下手太重,没想到他接着道:“一个炙手可热的机巧师,先放她在那儿待着,还能死了不成?”
宋寒枝忽地抬眼,怔然看着他。
车厢内霎时一静。
越千洲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宋寒枝却蓦地胸腔一震,低头咳嗽起来。
越千洲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闷咳中,宋寒枝看见他膝上的手指抬了好几次,喉间不由得带了笑,顿时咳得更凶。等到缓和下来,她往后靠着车壁吐气,纤细的喉咙微微起伏着,就着一股子虚弱劲儿忽地笑起来。
她挑眼看向越千洲,轻声道:“原来在大人心里,我这么重要呢?”
越千洲沉默一瞬,下颌收紧,冷漠道:“你便是想死,也得在我解毒之后。”
宋寒枝笑容微滞,旋即又恢复如常,半真半假地慨叹道:“可若解了毒,在下便半分筹码都没有了。”
她倾身往前,直勾勾盯着越千洲的脸,眼神少有的认真道:“届时,岂不是只能赌大人心软了?”
越千洲眼睛一厉,定定钉住她的眼睛。
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
越千洲面上像是覆了一层霜,气极反笑,磨着后牙半晌没说出话来。
恰在此时,车外传来门倌唱喏迎客的声调。
马车停稳,俨然是昭王府到了。
他不再看她,漠然道:“下去。”
车轮碾过地面,气汹汹地扬起一尾飞尘,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
只余宋寒枝风中独立,清瘦的身影显出些许落寞之意。
“大小姐。”
一直在门口张望的籽儿小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奇道:“那是谁家马车?”她四处扫了圈,又问:“灵双呢?”
宋寒枝回过神来,说了个地址,差人去找。
籽儿领着她进去的时候,笄礼正好开始。宋晞坐得端正,眼角余光瞥见她后像是松了口气,一路盯着她从后方穿过,在她身边落座。
“姐姐怎么耽搁这么久?”她小声问道。
宋寒枝还没说话,旁边的张氏阴阳怪气道:“总归是散漫惯了,还当是乡下野宴,随走随来吧?”
宋寒枝没心思说话,面无波澜地扫了她一眼,
宋晞两头为难,见宋寒枝转过头,目光落在人群中间的明秀郡主身上,便借此寻了个话头,小声跟她说起话来。
负责“加笄”的正宾向来会请一位德才兼备,夫妻和睦且儿女双全的贵妇。下面正给郡主梳头的是魏国公府夫人,乃个中典范。虽说儿子魏拂鸣是个纨绔,可女儿魏拂衣却是宫里的贵妃娘娘。
宋晞小声道:“听闻还是皇后娘娘发话,这才请动了魏国公夫人。”
魏国公夫人容颜秀美,肤白如雪,骨相纤弱。与魏拂鸣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气质迥然。
想到魏拂鸣,宋寒枝不由得又想起车上那一茬,目光慢慢没了焦距。正此时,旁边的丫鬟忽地撞来,手中端着热茶倾出,登时泼在她身上。
衣袖被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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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透,贴着皮肉烫人,露在外面的手更是火辣辣地刺痛。
宋寒枝扯着袖子偏头看去,那丫鬟扑腾跪地,一言不发地将头磕在地上,全身抖得跟筛子似的。那茶水大多洒在她自己手上,双手通红,还冒着热气。
“怎么这么不小心!”宋晞急声斥道,起身拉着宋寒枝的手,使唤旁边的侍女道:“快去拿些冰块来。”
“坐下!”张氏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瞪向她,压着声音道:“你当这是自家府上吗?没规矩!”
“母亲!”宋晞带着恳求的意味望着她。
后方一名绿衣侍女适时上前,“后院有冰块,奴婢带小姐去处理,也换身干净衣裳。”她冷眼扫过趴跪在地的丫鬟,厉声道:“来人。这婢子手笨,伤了宋小姐。拉到柴房去,晚些时候发卖了。”
宋寒枝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脸上,眼中带了几分疲惫冷意,止住旁边上前的人道:“算了,无甚大碍,不必怪罪于她。”说着拍拍宋晞手背,示意她坐回去,随即走向绿衣侍女,“劳烦引路。”
侍女客气一笑,侧身道:“小姐这边请。”
穿过月洞门,喧杂的呼和声渐渐远去,后院清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绕过曲桥,侍女引着她走进一座亭子。亭中挂帘熏香,山水屏风后走出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看来。
“世子爷,人请来了。”绿衣侍女朝他欠身行礼,而后退出亭外。
宋寒枝正奇怪这人为何大费周章引她来此,对方已然出声道:“宋小姐,好久不见啊?”
熟悉的声音勾起了她的记忆,让她顿时明悟。
原来是白石寺那晚溜进她们院子的臭老鼠。
还道是哪家世子爷呢?
竟是昭王府上的。
“公子见过我?”宋寒枝一脸茫然,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在认真回忆。
昭王世子眼神锋利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波动,直到确认她不似作伪,眼中阴沉才消退了些。
“宋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面色和缓下来,步步逼近道:“清明那日,在白石寺……宋小姐当真毫无印象?”
“原是如此。”宋寒枝恍然,歉意一笑,“那日情形凶险,未曾留心到殿下,还请包涵。”她客气行礼,动作间像是扯到了伤处,吃痛地蹙起眉头,手按着被烫伤的手臂。
昭王世子瞥她一眼,神情稍霁,正要开口,屏风后忽地传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珠钗碰到木框上。
昭王世子脸色骤然一变,扫了眼屏风后方,又猛地横眼看向宋寒枝。
宋寒枝早察觉到里面有人,这下再装傻也不合适,顺势道:“既然殿下有客人在,小女子这便不打扰了。”她退步想往外走,里面却颤巍巍地传出一句低喝,“站,站住!”
脚步声由远及近,屏风后映出一道倩影。昭王世子两步抢上前,挡着人将其往里推,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出来干什么!回去!”
“殿下,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两道身影在屏风后推搡作一团,那女子哀声道:“她知道,她肯定知道!”
宋寒枝叹了口气。
越千洲说得没错。
还真是引火烧身啊。
29. 银刀
里面两人低声争论片刻,一前一后走出来。
吴琳儿神情复杂地看向宋寒枝,郑重同她行礼。
宋寒枝面色冷淡地后退一步,“姑娘这是何意?”
吴琳儿道:“谢过宋小姐。”
宋寒枝扯了扯嘴角,抬起被烫到的手,不解道:“这就是琳儿姑娘道谢的方式?”
“……抱歉。”吴琳儿低着头,神情有些羞愧,小声道:“同为女子,我明白宋小姐的好意,也铭感五内。可也因此,我很清楚,你那晚其实听到了…对吗?”
宋寒枝淡淡道:“你既出来,我便走不了了。何必多此一问?”
吴琳儿道:“宋小姐放心,请你来此并非想要伤你性命。只是想求你不要将那晚的事情说出去。”
宋寒枝道:“清明已过半月,我若真想说,你们的事早该闹得人尽皆知了吧?”
“你果然知道!”
她将话说开,昭王世子登时变了副脸面,厉声喝道。
吴琳儿安抚地拉住他,再看向宋寒枝时,眼中多了几分决然。
“宋小姐是个好心人。可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只言片语,我的名声也就全毁了。宋小姐斥我忘恩负义也好,说我小人之心也罢。我只是想安心些。”
她声音沉了下去,“只要宋小姐留下一件贴身之物,当作凭证,我们便让你离去,不会为难你。如何?”
宋寒枝有些想笑,摇头问:“琳儿姑娘看重名节。以此压我,可是将你心中最重的枷锁套在了我的脖子上,这也不叫为难吗?”
琳儿脸色一白,目光闪躲答不上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不敢动你了?一个病秧子,失足落水而死有什么新鲜?大不了推几名贱奴出去赔罪就是了!”昭王世子眼中凶光闪过,气势汹汹地冲向宋寒枝。
“殿下息怒!”琳儿大惊失色,去抓他胳膊,“与她好言相说便是,莫要……”
“滚开!”昭王世子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拧不清的贱人!出主意的是你,现在装什么?既然做了,就没有退路!”
他发怒间,亭外的绿衣侍女也闻声入内,看他动作,忙是劝说着从后面想要拉住他。
宋寒枝心下冷笑,站在原处看他逼近。
她本还不以为意,可当昭王世子扬起手的那一刻,她忽地感觉到一股精纯的杀意锁住了她。
在她念头浮上的瞬间,腹下寒意凛然,一枚透明的柳叶兀地贴近她气海!
宋寒枝骤然抬眼,银光像是凭空出现,猝然绕到昭王世子身后,从那名绿衣侍女喉间穿过,划出一条血线。
与此同时,她腹下被柳叶击中。
“呵—”一声低沉短促的男声从绿衣侍女口中发出,但他笑音未落,便见那片柳叶在碰到宋寒枝的瞬间倒射而回。
身后一根亭柱应声而断。
宋寒枝全身莹白如玉,内力如决堤之水,轰然宣泄而出,刹那间将在场的另外两人震晕了过去。
可与此同时,她眼角余光瞥见绿衣侍女鬼魅般倒射而回。柳叶在低空飞旋,落回他指尖,他脚尖从湖面掠过,眨眼消失在岸边。
湖面平静,全无一丝波澜。
宋寒枝冷眼望向气息远去的方向,周身玉白褪下,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一击不中便退走,不存半分侥幸。
银刀如今的首席杀手,柳叶。
她抬指快速在气海周围封穴,内息却还是压不住,在她经脉间乱窜。肤下经脉鼓动,像是随时要爆开一般,雪白的脖颈上爬满红色的纹路。
她紧咬的牙间溢出一声痛哼,支撑不住软倒在地,蜷缩着在地上翻滚。她眼前发黑,额头抵着地面,艰难地抬起手,两指劲气迸发,将脖颈上的纹路生生压了下去。而后身体一沉,重重摔回地面。
远处脚步声阵阵,近处的侍卫闻声赶来,一眼便瞧见亭中昏倒的三人。
昭王世子被扶起,摇晃中转醒,还未看清人便发魇似的吱哇乱叫。
宋寒枝与柳叶交手的一招只短短一瞬间,以至于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震晕了过去。
他缓了片刻,看了看断裂的柱子,又看看地上的另外两人,脸色阴晴不定。没多时,他指着宋寒枝道:“去!从她身上取一件私密信物。”
侍卫长瞠目,犹疑不定问:“这是宋公府上小姐吧?”
“废什么话!去!”
侍卫长不敢违令,走近后,手颤颤巍巍地往宋寒枝身上摸,却见地上的人忽地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眼中淡淡地投射出一股杀气。
明明她气息奄奄,神情也很平静。侍卫长却无端觉得头皮发麻,听到昭王世子的催促,壮着胆子扯下她腰间荷包。
“什么破玩意儿?”昭王世子胡乱翻找两下,正要扔开,却忽地摸到一块青玉。他定睛一看,竟是宋府的宗玉,当即得意笑起来,将玉佩收进怀中。
“将她扔去冰窖,关上一两个时辰,看她以后在本世子面前还敢不敢放肆!”
宋寒枝喉头一片腥味,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有人将她架起,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片刻功夫,身体砸在石地上,手掌碾过地面寒霜,四周寒气如针扎进皮肤。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直到体内内力暴动稍微停歇,才慢慢弓着腰身爬起来。
冰窖四周青石,不见天光。她身后的石门是唯一的出口,关得严丝合缝。
四肢百骸像是针扎一般,每动弹一下,都拉扯着全身刺痛。她吐了口气,以一种缓慢到诡异的速度坐直身体,运气调息。
暗阁,越千洲前脚刚进院子,后脚就有人来报。说昭王府内有很强的内力波动,探子怕出意外,混进去却发现宋寒枝不在宴席上。
越千洲正在院门处,偏过头问:“为何之前没跟进去?”
那人道:“吴总宪说,昭王府乃宗亲王室,不可冒犯。”
“吴极?”越千洲眉头蓦然一折,眼中杀意凛然,“暗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插手?”
“之前宋府那边本也有启明卫在明处盯梢,加之镇刑使和少丞这几日离都,吴总宪才暂领暗子调度。”
“云锦!”越千洲甩袖转身,疾步往外走,“抽他一百鞭。”
一名年轻男子应声出现在院墙之上,白色短发齐肩,神情温和地垂眼看向他,无奈道:“大人,毕竟是陛下的人。”
越千洲脚步片刻不停,声如寒冰道:“抽完告诉他,若再敢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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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伸手,本王断了他的头!”
另一边,宋晞许久不见宋寒枝过来,问了好几次,旁边的侍女都说不知道。
她心觉不妥,有心想去寻人,可毕竟是别人府上,不好胡乱走动。等到笄礼结束,客人推杯换盏时,便想借故离席。
可就在这时,院外忽地有动静传来。
一个小厮快跑进来,附耳在昭王耳边说了两句,引得昭王脸色当即一变,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可他刚迈出去两步,便见院门处两队劲装打扮的夜枭卫跑进来,强硬地开出一条空旷大道。紧接着,一个神情冷漠的高大男人迈进院门。
“越大人竟然亲自登门,有失远迎。”昭王推着笑脸迎上前道:“快请上座。”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沉默须臾后,纷纷低垂着脑袋起身行礼。
越千洲视若无睹,锋利的视线在人群中寸寸扫过,像在找什么。
旁边一名夜枭卫捧着礼盒呈递上前。
“郡主及笄,聊表心意。”越千洲冷淡道。看过一圈没瞧见人,他眉眼间有些不耐烦,开门见山道:“不过本王此来另有要事。夜枭追查的刺客消失在此处,恐是混进了贵府。望王爷体谅,允本王搜查一番。”
他话音刚落,远处蓦地一声清响,瓷杯落地碎成几片。越千洲目光阴冷地看过去。昭王世子脸色发白地缩回目光,将打翻酒杯的手拢进袖中。
“越大人说笑了。”昭王脸上有些不好看,“今日宾客尽欢,哪来的什么刺客?再者,我大虞皇族,上沐天恩,岂有……”
越千洲忽地大步往前,肩头撞开他,径直往昭王世子那处走去。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昭王世子怒色中难掩心虚,被越千洲拎着衣领往前一扔。
桌子被撞退数米,酒菜翻洒一地。
“带路。”
越千洲目光森然道。
昭王世子一身狼狈,瞪眼过去想说什么。一名夜枭卫唰的抽刀,雪白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将喉咙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岂有此理!”昭王气得发抖,府上侍卫围上前。
昭王世子却吓得满头大汗,同围在一旁的侍卫长打了个手势。
“带,带他们搜……”
越千洲就跟在身后几步的距离,那侍卫长后背衣服都湿透了,只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格外长,悬着的一口气堵在心头,渐渐让他呼吸有些艰难。
客人们也凑热闹似的跟在后面,不时有人宽慰昭王两句,说若是越千洲真做得出格了,定要为昭王府说公道话。
但很快,在瞧见湖中亭断裂的木柱后,众人便齐齐噤声了。
宋晞心下一紧,着急拉着张氏道:“娘亲,你快让昭王妃问问,姐姐被带去何处了?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
张氏也正疑心这事,被她催促,心烦道:“知道了!”
她正要过问,前方却忽地一声惨叫,越千洲不知怎的动了怒,掐着侍卫长的脖子,悍然将人撞在了断裂的柱子上。
亭子轰然一震,侍卫长唇齿间血流不止,吓得众人失声尖叫。
“别再跟本王绕弯子。”
越千洲吐字清晰,眼底压不住的暴戾。
30. 怪物 “爹爹,你也吃。”
四周冰块散出的寒气扑在身上,顺着呼吸进入口鼻。喉间干涉,肺部发痒。宋寒枝闷声咳嗽着,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被吞噬。
石门外忽地响起开锁的声音。
她双手慢慢平放在膝头,睁开眼。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刺眼的阳光射进屋中,门口一道黑影背光而立。宋寒枝眼睛半眯着垂下头,嘴里含着的那口暖气终于缓缓吐了出去。
“宋寒枝,出来。”
越千洲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道窈窕的身影从门口探头,瞧见她后顿时花容失色,惊叫道:“姐姐!”
宋晞挤进门,一着急,脚踩在湿寒的石地上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跟在她后面的籽儿去扶她,被她推道:“我没事,去扶姐姐。”
外间围观的客人尽皆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宋寒枝被架起来,身体骤然回暖,不由得哆嗦着牙关打颤。
门口堵着的人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越千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周身寒意竟好似比冰窖更甚几分,叫人看得发毛。
宋寒枝虚弱冲他一笑,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宋晞忽然插话道:“姐姐身上凉得厉害,烦请越大人先让让路吧。”
宋晞扶着宋寒枝的手忽地紧了一把,宋寒枝偏头看,宋晞目光游离在外面的人脸上,全然不敢抬头,好像越千洲的眼神会吃人似的。
但下一刻,他竟当真侧身让开。
带着暖意的阳光顿时打在脸上,众人探究的目光也直直地落在宋寒枝身上。
张氏面色铁青地白她一眼,似是觉得自己跟着落了面子,夹枪带棒道:“更个衣也要闹出事来,真是没个安生的时候!”
“为何更衣?”
一旁的越千洲冷不丁出声问。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目光在她湿透的袖子上游移。
宋晞急忙将来龙去脉说了,沉着脸看向昭王府众人,“至于姐姐为何会被关在这冰窖里,我倒也想问个明白!”
老昭王呵斥昭王妃,很快将府中下人尽数召来。侍女中着绿衣的只一人,正是昭王世子的贴身丫鬟,被盘问时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嘴里大喊着冤枉。
老昭王只想着息事宁人,“既是这贱婢之过,拉出去杖毙便是!”他语气随意,摆摆手,轻慢得像是在拍苍蝇。
侍女不住磕头,一边求饶一边想去抓宋寒枝的衣裙,被府中侍卫拖拽开。
手指在地面抓出血痕,混在宋寒枝脚边的尘土里。
宋寒枝眼皮微垂,突地出声道:“不是她。”
众人惊诧看去。
宋晞急道:“姐姐,这种关头莫要心软!”
“哼!只怕不是心软。”昭王世子梗着脖子道:“说不定是她自己乱闯,被下人误锁在里面了,怪得了谁?”
“胡言乱语!”宋晞愤然,从人群中发现了打翻茶水的丫头,当即想将人揪出来,“就是这……”
宋寒枝身体一歪压在宋晞肩上,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
“行了行了!”张氏见状,端着主母的架子喝道:“平日在府中便没规矩!如今还在别人府上丢人现眼!”她横眼瞪向宋寒枝,“搅扰了小郡主的及笄礼,还不快跟人赔罪!”
宋寒枝眼皮懒懒抬了抬,目光冷淡地在她身上掠过,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
但她心知,男女私会这事传出去,对昭王世子来说不痛不痒,众人唾沫星子淹死的也只有吴琳儿。
昭王府毕竟是皇室宗亲,真闹起来,不过是死几个无辜下人,实在没什么好处。
事已至此,说是走错路,这事儿也就揭过了,反而皆大欢喜。
思及此处,宋寒枝双唇微动,正要认下,却瞥见越千洲倏然抬眼,冷飕飕地盯着她看过来。
他面沉如水,脸绷得发紧,无端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瞬间让宋寒枝涌到嘴边的话落了回去。
见她沉默,昭王世子愈发笃定她因为宗玉的原因,不敢声张,“不吭声是吧?”他手往怀里探,襟口露出一角青玉,得意道:“你可别后……”
“悔”字未出,越千洲骤然逼近,猛地一脚踹出!
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便见昭王世子整个人对折倒飞出去,人立时便没了意识,沙袋似的轰然砸入湖中,荡起一圈圈血水。
全场死寂,只剩粗重的呼吸声。
宋寒枝看着湖中那具毫无声息的身体,一时愣住。
“啊——”昭王妃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长空,昭王府众人登时炸开了锅。
“快!快救人!”老昭王差点儿没厥过去,睚眦欲裂指着越千洲吼道:“给本王拿下他!”
客人惊慌失措,尽数逃开。
府中侍卫冷汗淋漓,硬着头皮围上,被越千洲冷眼一扫,登时吓得僵在原地。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一声细长的声音从人群外响起:
“陛下有旨,宣鄢王殿下即刻入宫觐见!”
门房在前引路,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
王公公领着几名太监疾步上前,正见昭王世子被打捞上岸,嘴里血和水一起往外涌,眼看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他登时脖子缩了几分,擦着汗强笑道:“越,越大人,陛下急召,还请快快跟咱家入宫吧。”
越千洲面色不动,似乎早有预料,眸光流转睨向宋寒枝,下巴往院门的方向一抬,冷声道:“走。”
宋寒枝眉头微蹙,觉得宫里的人来得未免太快了。她若有所思地往外走,没发现越千洲那个字脱口,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尤其是越千洲还压着步子跟在她身后,仅隔着两步的距离。夜枭卫护在两侧,像冷硬的墙,在人群中隔出一条冷清的道路。
宋晞不自在地扭头看了眼越千洲,想到他凶戾的模样,只觉颈后发凉,猛地低下头,几乎是拖着宋寒枝加快了脚步。可刚出后院,一名夜枭卫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件厚披风恭恭敬敬呈上。
“不,不用了。”宋晞疏离道,强自镇定地拉着宋寒枝绕过,“我已经让籽儿去拿了。”她小声同宋寒枝说道,用掌心搓揉宋寒枝胳膊为她取暖。
越千洲脚步稍住,眼尾撩了眼前方清瘦的背影,又很快垂下眼。
一缕冷风拂过,额前碎发掩在他眼角。沉默须臾,他几不可见地同那名夜枭卫打了个眼神。
那名夜枭卫正要退下,宋寒枝却忽地回头,很是自然地伸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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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披风,温声道:“多谢。”
云青色的披风在她身上正合适,像是量身定做一般,料子金贵不说,颜色和纹样也都极是衬她。
众人神情古怪,唯有宋寒枝面色坦然,拢着披风忽地看了眼穿堂。
细微的声响贴近,一道人影风一样卷进来。
来人身着金甲,手持令牌,沉声道:“宣昭王觐见。”他视线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宋寒枝身上,冷然道:“宋小姐请在此处等候。”
……
宋府书斋外,宋晞顾不得平日规矩,径直往里闯,“父亲!姐姐出事了,您……”
“成何体统!”书斋房门被拉开,宋明神色威严,像是已经知道了昭王府的事情,打发她道:“陛下旨意,自当遵从。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可是姐姐她没有过错!如今那昭王府与她而言也是龙潭虎穴,不可久留。”宋晞急步上前,恳切道:“父亲,您就听女儿一句吧!”
听女儿一句……
短短五个字不啻一道惊雷,忽地在宋明脑中炸响,让他平静的神情瞬间碎裂。他瞪大眼睛盯着宋晞,呼吸深重,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爹爹?”
宋晞凑上前叫他,却被他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了个踉跄。
宋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逆女!”
宋明神情胸口剧烈起伏,颤着手指向她,厉喝道:“以后她的事情,你不准再沾手半分!来人,送她回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断宋晞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宋明靠着门,神情前所未有的狠厉,视线空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恍惚间映出一张稚嫩雪白的脸。
宋寒枝幼时生得粉白可爱,人人都说活似观音坐下童女。初时牙牙学语,还会抱着他含糊不清地喊“爹爹”,让人满心怜爱。
那时候,他想过忘却前尘往事,将她好好抚养成人。
可好景不长,慢慢的,她学会了说话……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像个牵线傀儡,而操控他只是一个岁余的孩童。
他无法违逆宋寒枝的任何要求。
起初,他想割掉她的舌头,可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遍,却始终无法做到。
于是他试着让这孩子敬畏他,纠正她的说话方式,不让她嘴里有命令的话语……甚至不让她说话。
可宋寒枝太小了,一岁多的孩子,靠言语如何管束得住?
最终他只能避着那个怪物。
直到宋寒枝两岁时。
那次,他路过园子,无意间撞见宋寒枝蹲在池边,在喂水龟。脚边放着瓷盘,盘里胡乱摆放着几片肉。肉切得很厚,形状也古怪。她用筷子夹,费了很大力气才抛进水里。
一看见他,宋寒枝立刻笑眯了眼睛,跑过去抱住他的腿,甜甜道:“爹爹!”
看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他还是心软了,手不由得摸上她脑袋,“小枝在干什么?”
“喂小乌龟吃肉。”宋寒枝得意笑开,拉着他衣角走到池边。
他顺着她所指往池里看了眼,正要说话,宋寒枝却忽地将那盘生肉捧到他面前,笑容乖巧道:
“爹爹,你也吃。”
31. 生辰
月光如霜,薄薄地覆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地面树影跳跃,唯有一道拉长的人影始终一动不动。
越千洲跪在福宁殿外的石阶之上,身形板直如剑。
王公公从大门处迈出,往他膝下一看,原本方正厚实的坚冰消融殆尽,只散着几块不成形状的碎块儿。衣摆尽数湿透,带着寒气的水积聚在石面,沾了月光的银色,顺着石阶往下流。
“越大人。”王公公心下一凛,低下眉道:“陛下今日无暇召见,只让老奴代为传旨。望大人静思己过,莫再做出有负圣恩之事。”他递上一个木盒,没有宣旨,显然是密谕。
越千洲漠然垂首,双手接过:“臣,谨遵圣令。”
“嗨哟,越大人遭罪了。”王公公不敢拿乔,传过话便要上前扶他,“快快起来,老奴引您出宫去。”
他手伸出去抓了空,越千洲自己站了起来。他腿弯上抬时有片刻凝滞,但随即强硬地绷直了腿,平稳转过身,踏着脚下积水迈下台阶。
几名太监提灯跟上,一直送到宫门口。
“越大人消消气。”临走前,王公公小意道:“今日这事,陛下怎么说也要给昭王府一个交代。都是做给外人看罢了,依老奴所见,陛下心里还是偏疼越大人的。”
外人?
越千洲微哂,没理会他,加快步子走出去,钻进一辆黑色马车。
车内,白发男子看了眼他滴水的衣摆,叹气道:“让你轴,非要抽吴极,挨罚了吧?”
越千洲哼道:“早知道,该让你抽他两百鞭。”说着打开手上的木盒。
盒子里放着一封火漆加封的信。
越千洲拆开信,目光快速扫过,沉吟片刻,问:“王静安一家是昨日离都的吧?今夜到哪儿了?”
“刚到邻县陈留吧。”云锦下意识应了,随即脸色一变,瞪眼看向越千洲,难以置信道:“陛下是要……”
越千洲将信递给他,眼中冷光闪过,缓声道:“他老老实实告老还乡也就罢了,人都走了还想托唐景初一把。陛下岂能容他。”
“那直接下暗手杀了也就是了。”云锦脸色不虞,手中信纸一捏化为齑粉,从指尖簌簌而落,“非要将人抓回定罪……陛下还真是半点也不顾及咱们夜枭的死活。”
王静安虽只是翰林学士,但曾数次权知贡举,桃李满天下,半朝官员皆要尊他一声“座师”。
将他下狱,无异于捅了文人士子的窝。现下垂拱殿外的火,会立马烧到他们夜枭身上。言官死谏,清流唾骂。往后在朝中,他们将愈发举步维艰。
“分内之事,无需多言。”越千洲脸上看不出情绪,“你去暗阁召一队甲骑,在北城门候着。”
“大人这腿……”云锦略带担忧地看向他膝盖,温声道:“先回府让章粒看看吧。”
“明日回城再说。”越千洲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手拂过衣摆,指尖内力萦绕,逼出一层水雾。
“去昭王府。”
……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消停了许多,听着那昭王世子人没死。
宋寒枝裹着披风坐在桌边,有些出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想着以越千洲如日中天的权势,虞皇定是大事化小,出不了什么差错。
门开了一半,夜枭卫守在两侧,旁人不可入内。
她像只占了鹊巢的鸠,昭王府每个路过的人都要往里瞪她一眼,眼神里带刺一样。大多不是恨,隐约还有些惧、妒,或是自矜地带了轻视。
宋寒枝下巴搁在桌上。
比起来,还是越千洲的臭脸好看些。
正这么想着,院门处光影一暗,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宋寒枝眸光闪动,支起身来,嘴角带笑地看着越千洲走进门,“大人。”
越千洲却始终冷着张脸,扫她一眼,从怀中摸出个荷包扔在她身前桌面上。
“看看少了什么?”
宋寒枝抿唇,打开看了两眼,随口道:“就一块儿玉牌,不是什么重要物件儿。”
越千洲道:“不重要,能让唐谦铖专门摸出来做把柄?”
“是宋府宗玉。反正已经被大人一脚碎成渣了,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宋寒枝将荷包系回自己腰间,忽地站起身,歪着头凑近看他脸色,笑盈盈道:“大人还在生气呢?”
越千洲抓起她左手撩开袖子。腕上原本白皙的皮肤红了大片,半截手背还微微发肿。可她的手指却是冰凉的。
他冷笑着剜了宋寒枝一眼,似乎更生气了,蓦地一把将她手抛开,径直跨出门。
宋寒枝跟在他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有些回过味儿来。觉得越千洲好像是关心她的意思,犹豫一会儿,往越千洲那边坐近了些,小声道:“其实不碍事的。毕竟在冰窖里待了那么久。”
越千洲冷眼瞪她,夹枪带棒道:“那你要不要回昭王府道声谢?”
宋寒枝使劲儿摇头,默默闭上嘴。
只是她嘴巴不吭声,肚子却在这时叫起来。
咕咕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宋寒枝捂住肚子,尴尬堆笑。
今日一堆破事儿,别说吃饭,她水都没喝上两口。
好在越千洲没理会她,偏过头,从车帘缝隙往外看。
马车没多时就停了。
宋寒枝算着时间觉得不对劲,探出头,发现外面是一座僻静的院落。她有些诧异道:“这是?”
越千洲:“吃饭。”
这院子位置偏僻,外面看上去不怎么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布置精巧,一步一景。陈设精美,不失雅致。
小厮在门口接引,带他们走进一间安静的隔间。里面已经有人在上菜了,摆了大半桌,都是她平日喜欢吃的。
越千洲径直坐下,望着她道:“还想吃什么?再让他们做。”
“不用了。”宋寒枝连忙摇头,有些狐疑地坐在他对面。
这不像是临时准备的。
越千洲本就打算带她来吃饭?
正疑惑间,一盘寿桃放在她手边,小二接着从木盘里端出一碗长寿面放在她面前。
“姑娘慢用。”
宋寒枝一愣,随即笑起来,有些好奇地看向越千洲道:“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大惊小怪。”越千洲轻哼着拿起筷子,“再过几日都要纳征了,还能不知道?”
宋寒枝抿嘴一笑,搓搓手拿起筷子,然后低下头,非常认真地小口嚼着,将一整根长寿面吃完,没有咬断。
隔间里一片安静,只有箸匙轻碰碗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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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响。
越千洲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她吃得眼睛亮亮的,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宋寒枝一抬眼便瞧见他的神情。他的轮廓在灯光下变得柔和,向来噙着寒意的眼睛里泛着点点细碎的光。
也许是这里的饭真的好吃,口齿余香让她全身暖洋洋的。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如果是越千洲的话,好像可以赌一赌。
他心也挺软的……
宋寒枝放下筷子,略带歉意道:“昭王府的事,给大人惹麻烦了。”
越千洲动作微顿,“什么麻烦?”
“昭王府毕竟是皇亲。今日这事,想必让大人在陛下面前难做了……”她迟疑着,想说解毒的事,却听见对面啪地一声响。
越千洲将筷子拍在桌上,不悦地瞪向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觉得麻烦。相反,你这副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听之任之的模样,教我觉得窝囊。”
他眉头紧拧在一起,冷道:“宋寒枝,收起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你是我越千洲的人,他唐谦铖算什么东西?莫说是踹他,杀他又如何?”
宋寒枝怔然盯着他,沉默须臾,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苦笑,沉声道:“大人,我是砚山山主,不是你的人。大人位高权重,得陛下看重,替我摆平这些自是小事一桩。可我不一样,我不想……”
“你不想搅进御都的事,我知道!”越千洲眼神沉下去,“既许诺送你离开,我自会做到。可在那之前,你是我的人,便是捅破了天去,我也会给你兜着,你怕什么?以你的身手,昭王府那群废物谁近得了你的身?又是烫伤,又是关冰窖,到头来还想捏着鼻子跟人赔罪,你挺能忍啊宋寒枝!”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宋寒枝半天插不上话,等他骂完才道:“被关冰窖是个意外,不是装的……”她叹了口气,无奈看向他道:“我跟银刀柳叶交手了。”
……
“那小妮子不愧是新任砚山山主,单论内力,不在嵇甜之下。况且她还是越千洲的未婚妻。”一道高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上窗沿,柳叶还穿着那袭绿色长裙,紧巴巴地绷在身上。
他转过头看向屋里,山风吹动鬓角白发,灯光映出一张消瘦的脸,懒散道:“这买卖太扎手,你另请高明吧。”
屋里“咔嚓”声不断,零碎的枝叶落地,有的散在雪白的鞋面上。拿着剪刀的人停下动作,目光在盆玩上细致打量,轻叹道:“你可是银刀首席。”
“得了吧。”柳叶摆手哼笑,“这狗屁名头,还是越千洲走了才落在我头上的,不值钱——”
那人又叹了口气,头也不回道:“那便不送了。”
“这就赶人了?”柳叶笑着踢了下窗,忽然道:“虽说差事没干成,但我这儿有个值钱消息。定金只退你五成,要不要买?”
“……你说。”
“我发现这砚山山主有个致命的弱点。”柳叶饶有趣味地摸着下颌,笃定道:“她不杀人。”
那人轻笑,“砚山何时有的这规矩?没记错的话,两年前,谢氏皇商追杀嵇甜的三千人可是全死在了砚山山脚。”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买了。”柳叶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划痕,幽幽道:“生死一线间还克制着杀戮的本能……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
32. 玉兰
宋寒枝到宋府时,门前只有灵双候着,一见她便小跑着迎上前。
身后车轮轱辘而过,马车轻巧地驶远,车厢里已然空无一人。
宋寒枝收回目光,任由灵双挽着手入内,看她眼睛发红,不由得好笑道:“怎么又哭了?”
“他们说话没个准头,奴婢听得云里雾里的,吓都要吓死了。”灵双心有余悸道,“况且老爷还发了好大的火……”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宋寒枝,没继续说。
宋寒枝看出她神情有异,“怎么了?”
灵双嘟囔道:“听说老爷动手打了二小姐,还罚她禁闭一个月。”
宋寒枝脚步稍缓,大概猜到缘由,“去看看。”
两人往宋晞院子去,只是刚走出一小段,孙管家迎面走来,道:“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宋明向来躲着她,这般主动找她也是稀奇了。
书斋里烛火明亮,宋寒枝推门进去,宋明正坐榻上分茶,冷淡扫她一眼,摊手指向对面,“坐。”
那位置正对窗口,宋寒枝拢了拢披风领口,看他放下一杯热茶,“有话直说吧。”她身上经脉还隐隐作痛,没耐心看他兜圈子做戏。
“你想知道当年的事吗?”直切正题的话脱口而出,宋明面上闪过一丝懊恼,瞪向宋寒枝,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宋寒枝轻慢的神情顿了一瞬,总算正眼看向了他。
宋明认命地叹了口气,“我与你娘成婚是在永晏六年。”他目光悠远,像是隔着漫长岁月看到了那时一滩烂泥的自己。
“那是百年间御都最动乱的一年。朝堂震荡,人人自危,皇权更迭的血淌遍了整个虞国。说来好笑,人人都道当今陛下得位不正,我却觉得陛下才是廓清朝野的真雄主,远胜那庸碌无能的怀帝!”
宋寒枝垂眼,懒得听他恭维主子,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热腾腾的杯口。
“怀帝一朝,取士皆出门阀,寒门难进。我举家之资入御都,以求功名,哪曾想春闱的墨卷竟被誊录顶替。呵—”他自嘲一笑,“十年寒窗,尽为他人做嫁衣。孙家也愈发看轻我,你娘便是因此替嫁给了我。”
宋寒枝手指安分了些,竖起耳朵听他继续道:“我知道她不是孙婉。可那又如何?彼时我身无分文,寄人篱下。他孙家女婿当着再是憋屈,我也只能忍着。直到陛下即位,重开春闱,我一举高中,终于扬眉吐气。可造化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娘她,竟是九黎族的遗民!”
宋寒枝虽然早有猜想,可听到此处,还是有些心乱,冷眼看向他道:“所以,你动了杀心?”
“我只是自保!”宋明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陡然向前倾身,急声道:“新朝初立,那时陛下对九黎族赶尽杀绝。她就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剑,让我片刻不得心安。我如何能留她?”
宋寒枝冷笑:“倒是会为自己开脱。”
宋明眼中情绪缓缓褪下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开脱的?你娘嫁我时便怀了你。我本想借着‘早产’的由头,送你们一尸两命……”他眼神阴鸷地看着宋寒枝,“只恨我动手太晚,反中了她的邪术。”
宋寒枝勾了勾嘴角,替他惋惜道:“那你可真是不走运。”
宋明无视她的讽刺,冷声道:“当年我一念之差,造成今日局面。我认。可你娘是为了你而死,与人无尤,更与晞儿无关!那孩子心地纯善,待你一片赤诚。你若还有半分良知,便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宋寒枝暗自好笑。
“你还有脸谈良知?”宋寒枝施施然起身,“真担心的话,不如管好你的妻女,少在我面前晃悠。”
她正要走,却听宋明问:“那你呢?”
他神情探究地看向宋寒枝,忽然道:“你与越千洲是什么关系?”
宋寒枝:“与你何干?”
“只是提醒你,也管好你自己。”宋明冷扫她一眼,捋着长须,放缓语速道:“你可知今夜越千洲在宫中受了罚?”
宋寒枝眼神骤然沉下几分,“因为昭王府的事?”
“那不过是一个由头罢了,怪只怪他自己不知进退。”
宋明细致地审视着她的神情,不紧不慢道:“夜枭卫乃陛下直系,岂能成他的一言堂?吴极不过向暗部伸了次手,他便将人打得卧床不起。这般不留情面,陛下自然不喜。罚他跪冰,是煞他气焰过盛。”
宋寒枝神色不动,袖下的手却不安地蜷紧了。
夜枭卫分明暗两部分。明部的启明卫负责案件、审理、各部往来,这些台面上的政务皆由吴极打理。而暗部如同影子,专司监察、情报、刺杀、潜伏等密事。权柄尽在越千洲之手,旁人窥探不得。
吴极是虞皇的人,他想碰暗部的事,自然是虞皇的意思。可越千洲的态度太过强硬,仅仅是一次试探性的越界,他便一刀切下,实实在在打了虞皇的脸。
“御都水深,你尽早抽身对谁都好。他越千洲看似风光无两,实则步步踩在刀刃上,但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宋明神情凝重,眼角皱纹挤在一起,“我的命捏在你手里,你若搅入其中,我宋家迟早被你带累。”
“那不挺好的?”宋寒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目光冷冽地落在他脸上,拂手将身前的茶杯打翻,一字一顿道:“若真有那一日,你且受着吧。”
宋寒枝心不在焉地往外走,灵双在院门口叫了好几声,她才回神似的看过去。
灵双往书斋的方向看了眼,小心翼翼问:“还去二小姐那边吗?”
宋寒枝沉默一瞬,轻轻摇头。
月亮被树梢划破,冷光泄下,将她在酒楼里攫取的暖意尽数冲散。
她低着头,忽地又咳嗽起来。
……
“咳,咳咳……”
暗阁对面街道有一家早点铺,今日天蒙蒙亮,铺子下就多了一位帷帽遮面的客人。
看穿着打扮,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喝着热汤还断断续续咳了大半个时辰。
这地段儿里,平日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夜枭卫。老高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也不觉得奇怪,捧着个手炉出来,和气地搁她手边,“来,小娘子,用这个暖暖。”
宋寒枝倒也不推脱,“多谢。”
老高听了个谢字便乐呵起来,爽快道:“这有什么?小娘子若是不嫌简陋,也可去里间……”
他话说到一半,对面街道尽头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
数十名甲骑开路,骏马疾驰,押送着几辆囚车,里面老幼妇孺皆有,在颠簸中依偎着,瑟缩低泣。
“那是……王公一家?”
“真是王公!”
街道边有路人惊呼,刚欲上前,甲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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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长刀“铮”地出鞘半寸。囚车两侧的马贴着人群边缘挤过,将聚集的人群生生逼退,清出宽敞的大道。
众人怒目而视,却见一人单骑从车队尾端追上前。来人黑巾覆面,高大的身躯压低,风一般呼啸而过,转眼间越过车队,一马当先勒停在了暗阁门前。
老高嘴里啧啧道:“今日又要热闹咯……”他转头搭话,桌边却没了人影,只留下一锭银子。
越千洲翻身下马,落地时,腿部的动作略显滞缓。
宋寒枝远远看到,加快了脚步。
甲骑接连停住,扬起一地灰尘。
她从桥上走下去,避着人从旁边绕,却见越千洲忽然偏头看过来,目光在她身上一凝,随即大步流星地向她走来。
“你怎地在此处?”露水湿气迎面扑来,越千洲停在她身前,拉下覆面黑巾,一脸正色问:“有何事?”
“越千洲!陛下无旨,你凭什么抓人?”
宋寒枝还未应话,一位布衣男子在囚车边挣脱,状若癫狂地在越千洲身后扑来。
越千洲倏然上前两步,高大的身躯将宋寒枝尽数挡住,眼尾阴冷地往后扫了眼。
那人刚冲出去两步便被甲骑拖回,身体倒伏着,发疯似的在地面蹬踹,嘴里高声大骂道:“你这无耻狗贼!残害忠良,蒙蔽圣听,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越千洲漠然回过视线,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寒枝。
“找我有事?”
他离得太近了,宋寒枝长长的帽裙飘起,垂纱贴在他胸前翻动。宋寒枝默默退后一步,支吾道:“无事。就是……”
若说专程来给他看伤,好像有点太殷勤了?
她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越千洲盯着她片刻,手中马鞭一转,用鞭柄将她帽裙掀起一边。
宋寒枝眼前乍然一亮,恍惚间,竟有种被掀了盖头的错觉。她抿紧双唇,无端有些紧张,却见越千洲忽地弯下腰,慢条斯理地将脸凑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宋寒枝心头一颤,白净的脸登时绷紧了,神情呆愣愣地盯着人。
“正好。”越千洲看她一眼便直起身,将挑起的垂纱挂在帽檐边沿,从怀里摸出一支玉簪,“喏,生辰礼。本想差人送去。你既然来了,就带走吧。”
宋寒枝指尖攥着袖口,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白玉温润,腻如凝脂,尾端雕刻着缠枝玉兰。花瓣脉络清晰,做工精细,一看就贵重。
“不喜欢?”
越千洲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随意道:“我入城时正巧有家店开门,随手拿了支。若是不喜,你得空自己挑去。”他抓起宋寒枝的手将玉簪强硬塞进她掌心,又解下腰间玉牌递过去。
那是他名下钱庄支钱的牌子。
“不,不用了。”宋寒枝怎么也不接了,手缩在袖子里往身后藏,目光在他膝间瞅了又瞅,终是忍不住道:“你,腿是不是冻伤了?”
越千洲眼眸微定,默然看她片刻,突地哼笑出声,“你来,就为了这事?”
宋寒枝无端有些窘迫,犹豫一瞬,鼻子里很轻地“嗯”了声,抬眼望着他问:“要看看吗?”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人,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越千洲眸光微闪,突然一把拉下垂纱,将她遮得严实。
宋寒枝有些发懵,眨了眨眼。
听他道:“那走吧。”
33. 承情
院中的小池初现生机,水面上零星布着几片翠绿浮叶。
晨光透过窗棂,映射在榻上人蹙起的眉峰上。宋寒枝拿着玉板的手一顿,犹疑道:“大人,我手重了吗?”
清风拂进,撩动着她额前碎发。她眼下青黑,像是也一夜未眠。
越千洲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舒张双臂倚回凭几,“不重。”
他腰腿间盖着一层锦衾,裤腿高高卷起,膝盖和前腿一片骇人的紫黑色。这还是用温水泡过之后的样子。
冻伤本就严重,昨夜还一路疾驰,从陈留亲自押送王静安回御都,真亏得他还行动如常。
宋寒枝无奈,虽听他说“不重”,却还是放下手中玉板,用手指挖取药膏,在手心焐热揉开,轻轻覆上他伤处。
只是她掌心刚触碰到皮肤,皮下肌肉便骤然绷紧。宋寒枝下意识抬眼,越千洲正盯着她的手,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他神情异常严肃,眼睛不似平日阴冷暴戾,淡青色的眸子轻颤着,有什么陌生的东西从眼底深处涌了起来。
“只能这样了,忍着点吧。”宋寒枝手上动作更轻,慢慢碾过,嘴里叮嘱道:“这几日都要留心,最好静养着。你……”
门口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屏风处绕进一个神色匆匆的中年人,宋寒枝收住话头,见越千洲全无反应,轻轻扯了下他袖角,以做提醒。
没曾想越千洲竟顺势攥住她那只手,手臂一带,宋寒枝一个踉跄跌坐塌上,另一只手慌乱间向前一按,手掌猝不及防地摁在他坚实的小腹上。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声从越千洲喉头溢出。宋寒枝清晰地感觉到手下的小腹缩紧了,又僵硬地,不受控制地轻微起伏着。
四目相对,越千洲拧眉盯着她,凌厉眼睛里带着一丝惊愕,像是自己也很意外。
宋寒枝别开眼想站起身,但另一只手还被越千洲攥着。挣了下,越千洲却捏得更紧,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拉近。
宋寒枝:?
“咳,咳咳……”中年人清了清嗓子,躬身作揖道:“有宋姑娘在,属下便放心了。正好王公那边也需得人去,属下这就告退。”
越千洲眼角余光睨他一眼,“王静安怎么了?”问话间,撩起宋寒枝一段袖子。
手背烫伤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乌木珠串滑落在皓腕上,颗颗珠子色纯圆润,表层隐隐有细碎的光芒。珠串上坠着块指头大小的羊脂玉,下方串着一截未开锋的寒铁箭头,被她的体温熨得温热。
越千洲突然低下头,牵起她的手,轻嗅了下乌木珠串。
宋寒枝错愕瞪眼,若是换个人,她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但越千洲神情专注,没有半分孟浪,像是在分辨什么,鼻尖在手腕上方短暂停留一瞬,便撤开了去。
门口的章粒眼观鼻鼻观心,“想是连夜赶路,染了风寒。王公年纪大了……”他迟疑须臾,硬着头皮道:“总归不能让人死在牢里。依属下所见,还是将他换个地方关押吧。”
“不换。”越千洲冷硬道,手指夹着箭头往外拉,兀地牵出一条细若蚕丝的银线,线的尾端隐在羊脂玉里,越拉越长。
“大人。”宋寒枝将珠串从他手里抢出来,上身后仰离他远了些,这才神情稍正道:“王公此事,可是陛下旨意?”
越千洲空落落的手在胸前交叉抱臂,下巴微抬,浑不在意地“嗯”了声。
既是密谕,照例不该叫外人知晓。
门口的章粒神情古怪,偷偷往宋寒枝那边瞄了眼。
宋寒枝往后坐在越千洲腿边,神情若有所思,手上动作却不停,利落地给他上药。
“大人对吴总宪尚能寸土不让,如今陛下想借刀杀人,您却无半分违逆之心?”
越千洲道:“那不是一回事。”
对吴极半步不退,是他想做这夜枭卫大统领。但若在王静安这事上有了违逆的念头,那便是他不想坐这个位置了。
“怎么不是一回事?”宋寒枝理所当然,指了指他腿道:“大人昨夜伤了腿,行动不便,不能亲自前往。手下人做事疏忽,赶去时,王公已遭他人毒手。这如何能怪到大人身上?陛下顶多杀几个办事不力的废物罢了。”
房顶上一声清响,像是瓦片裂开的声音。
暗处的云锦满脸黑线。
说谁废物呢?
“宋寒枝。”越千洲眼中浮过一丝笑意,“别吓唬人。”
宋寒枝往房上扫了眼,继续道:“陛下欲杀王公,是不愿清流物议左右朝堂,更忌惮文臣与皇子结党,重现谢家旧事。将其定罪则可堵悠悠众口,便是心有不忿者,滔天怒火也只落在大人身上,无损天威。”
她俯身给越千洲缠纱布,带着嗔怪的意味道:“大人若真能心狠些,昨夜就该让人死在陈留。那处是漕运关隘,张家监理。出了事,张家怎么也难逃干系。届时,便只是东宫与大殿下两党相争。何至于如今要你来背这骂名?”
越千洲没接话,沉默片刻,难得赞许道:“卷宗倒是没白看。”
见他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章粒无法,转而朝宋寒枝深深一揖道:“若依姑娘所见,如今该如何破局?”
宋寒枝一时没应话,拉下锦衾盖住越千洲包扎好的腿。照理,她不该插手这些事。可当她目光落在越千洲身上时,她无奈地感觉到心底划出的某条界线被自己一脚碾碎了。
“陛下所求,不过是朝局稳定。”
她坐在塌边,拿出手帕细致地一根根擦着自己的手指,动作慢条斯理,思索间,眼睛里透出一股摄人的寒意。
“北境之事牵扯出了另一股能撬动朝堂,也能引动鬼方的势力。盘算起来,张家吃了暗亏,大人也身中剧毒,唯有大殿下乘势而上。陛下自然疑心于他。可若……”
她眉头低压着,眼中精光闪动,“若陛下发现东宫已然坐大呢?人的念头瞬息万变,陛下今日能打压大殿下,说不得明日便想扶他制衡东宫。”
章粒不解问:“姑娘何意?”
宋寒枝掰着手指头,有条不紊道:“张家在御都有万珍楼,在济州有锦缎生意,周家贪墨的百万两黄金也都进了张家口袋。这么多钱,周家的赃款走还是谢氏皇商的路子。不奇怪吗?”
章粒全身一震。
谢氏皇商指的是鬼方谢家,专司军器营造。小至箭镞、兵刃,大至铠甲、鞍弩,军中一应物什,皆能锻造,有口皆碑。各国皇室军用不足时,都会暗中向其采买,这才有“皇商”一说。
宋寒枝这般说辞,是意指张家或有豢养私兵之嫌。
“厉害。”章粒叹为观止,又忍不住奇道:“不过姑娘怎么知道周家贪墨的数额?账目从鬼方洗过一遍,照理是查不出来的。”
宋寒枝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既然夜枭卫都查不出来,那到底有多少,难道不是大人说了算吗?”
他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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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还能自己跳出来喊冤?
她沉默一瞬,轻声道:“其实无需攀咬。帝王多疑,只要让陛下觉得张家很看重那笔账,就足够他改变主意。”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翻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
一片寂静中,章粒脑子飞转。
周家贪墨的账款……
如今与那笔账唯一有联系的人。只有……
他脑子活络,片刻间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猛地抬头,嘴里念出一个名字来,“周开?”
宋寒枝挑眉,没应声,满意地将手帕放进怀里。
“嗤—”
耳边一声短促的嗤笑。
宋寒枝转头看过去,正对上越千洲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们砚山不是戒杀吗?”他眉头微扬道。
宋寒枝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没杀人啊。”
越千洲没拆穿她,偏过头同章粒道:“将人治好,关押的地方不换。”
“是。”章粒抱拳,踮着脚尖快速退了出去。
宋寒枝也跟着起身,将药放在旁边的柜子里,嘴里嘱咐了几句,拿起帷帽就准备要走。
越千洲视线跟着她转,冷不丁出声道:“很着急回去?”
宋寒枝驻足,不明所以地回望过去,老老实实道:“也不怎么急。”
越千洲直起身,“那过来。”
“怎么了?”
宋寒枝走近,见他从官皮箱里取出一卷装帧精美的册子,递到她身前。
“这是过几日纳征的礼单,你先看看。”
宋寒枝本想让他随意便好,可看他神情肃然,竟也鬼使神差地接过了。
册子沉得压手,打开一看,工整的银泥小楷映入眼帘,密密麻麻地铺满纸张。前方多是规制内的金银玉器,绸缎良田……她一眼掠过,看到最后面竟有“孤本医经、秘本方书共计十二卷”。
宋寒枝倏忽一笑,戏谑道:“看来大人还是盼着我精进医术啊。”她合上礼单递还,正色几分,认真道:“不过大人无需破费。宋府非我栖身之地。这些礼,我收不得,宋府更收不得。做做样子便罢了,否则日后还要想法子送回鄢王府,太多了也麻烦。”
越千洲嘴角绷紧了些,抓过礼单扔回箱子里,挑眼看她,“在宋府待得不开心?”
宋寒枝抿唇,一时无言。
“那为什么要回去住?”越千洲又问。
“我……”宋寒枝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细声道:“白石寺那日人多眼杂。我总归是跟二妹妹一起出的门,定然是要回宋府的。”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不通,她若不想呆在宋府,回去之后大可称病不出,继续留在鄢王府。
可越千洲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沉默须臾,道:“让他们带你从东边小门走,别走正门。”
宋寒枝“嗯”了声,慢吞吞戴上帷帽,可临到门口时,她忽地撩开帽裙转过头。
“越千洲!”
越千洲抬眸,有些诧异地看过去。
宋寒枝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扬起手,那支白玉兰花簪在她指尖打转,她笑脸嫣然,目光熠熠如星,“簪子很漂亮,我承你这个情了。”
越千洲怔然望着她,喉头蓦地滚动了一下。
屏风后的人已然转身,垂纱拢住纤瘦的身影,模糊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越千洲疑惑地按住心口,许久才放下手。
34. 邀约
“嵇甜还有多久能到?”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突地响起越千洲的声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不知道在看什么。
“就在这两日了。”屋内白影一闪,云锦负手立于越千洲身前,盯着他打量须臾,“真是难得啊,大人这次竟不以公事为先了?”他戏谑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探究之意。
越千洲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静道:“你想过问我的事?”
云锦浑身一震,神情顿时收敛,“属下不敢。”他沉默一瞬,生硬转了话头,“宋姑娘所言虽说有礼,可豢养私兵不是小事,想不留痕迹地栽赃到张家身上,需要时间。只怕陛下等不得。”
“栽赃吗?”越千洲意味不明地念了句,“那可未必。”
……
天气转暖,灵双却觉得自家小姐越来越怕冷了。正午的日头,盖着绒毯在摇椅上晒太阳,脸却越晒越白。
“小姐?”
灵双弯腰小声叫她,她鼻子里“嗯”了声,呼吸平稳深重,像是又睡过去了。
“刚刚门房来报,府外来了位姑娘,说是小姐的师妹……”
她话说到一半,便见宋寒枝唰地睁开眼睛,掀开绒毯,起身便往外走,快得她都追不上。
宋府侧门,一个黑裙少女安静地立在马车前。
她面容柔美,眼睛异常黑,眼神却有些木,像一滩黑沉的死水,凉飕飕地平视着前方,很久才会眨一次眼。怀里抱着只碧眼黑猫,修长的手搭在猫背上轻轻挠动。
黑猫舒服地眯着眼,毛茸茸的尾巴在她颈下来回扫。
少女身后,车夫吊儿郎当地倚坐在马车边上,悬下一条长腿。斗笠遮去大张脸,只能看见满是胡茬的下巴。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寒枝从门后拐了出来。
阳光下,少女乌黑的眼珠转动,目光轻落在她身上,嘴角僵硬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后面的车夫也咧嘴笑开,跳下马车。
“喵~”黑猫从怀里探出头。
宋寒枝周身的寒意终于被驱散几分,噙着笑,快步走入暖融融的日光里。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嵇甜大口扒着饭,口齿不清道:“这次的生辰礼先欠着,回头师兄补给你。”灵双手上的菜还没搁上桌,便被他夹了一筷子,像极了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旁边的黑裙少女则摸出一枚玉制印信递给宋寒枝,郑重地重复着每年都说的那句:“身体康健,长乐未央。”
她说话的语速很慢,但每个字停顿的时间又奇异地保持着一致,加之神情木讷,给人一种人偶成精的怪异感。
灵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发现那印信上刻着通宝商行,顿时心头一跳。
通宝商行是虞国第一商行,能给出这个印信,得是存了多少钱进去?
宋寒枝像是习惯了,收起印信摸摸少女脑袋,问:“咱们笛儿在鬼方没被欺负吧?”
“哪儿能啊?她这小财神,别人供着她还来不及呢!”
嵇甜笑着抢话,随即又一脸嫌弃道:“不过他们也真够烦人的。我到的时候,一群人拿着图纸围在她身边,呱呱叫个不停,听得人头都大了!”
“那便好。”宋寒枝笑道。
笛儿还直直盯着她,忽地一指她发间的白玉兰花簪,一本正经道:“我看看。”
宋寒枝笑脸微僵,无端有点心虚,闷不吭声地取下玉簪递给她,而后头一埋,专注地查看起身前的花来。
她面前放着一个小木盆,木盆里种着一株殷红的花,三片花瓣交织包裹,恰似一团火焰。
这便是嵇甜回山取的绛珠花。
“还不错。”笛儿指尖抚过玉簪,随即将其放在光下,只见玉兰花蕊处,一团极浅的青色在光晕中流散。
她将玉簪递还,缓慢道:“有玉髓,对你身体好。”
“呵,是吗?”宋寒枝干笑接过。
笛儿盯着她,忽然道:“我也能做。”
“……我知道。”
笛儿问:“那为什么接?”
宋寒枝不说话了。
“什么接不接的?”嵇甜疑惑看她们两眼,“你们在说什么呢?”
宋寒枝捏着簪子,沉默半晌,轻声道:“我有分寸。”
笛儿却摇摇头,“你在放任自己。”她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宋寒枝,语速缓慢而认真道:“师姐,逝者已矣。前尘往事俱如云烟,不要执着了……我们回去吧。”
嵇甜咀嚼的速度放缓,眉眼微压,目光也悄然落在宋寒枝身上。
院中登时静了下去。
宋寒枝细眉轻蹙,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簪。刹那间,所有的辩白都哽在喉头。
嵇甜“啧”了声,拿着筷子的手在笛儿额头轻敲了下,“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说着一推笛儿面前的碗筷,“吃饭!”
……
自王静安下狱以来,朝野上下沸反盈天。弹劾越千洲的折子堆满虞皇案头,民间亦是骂声一片。但有提及,必然要唾口水,大骂越千洲几声“狗官”,以正其身。
谁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纳征当日,越千洲竟还亲自出面。排场也大得没规矩,箱笼披红,聘礼蜿蜒如长龙,招了一路冷眼。
宋府大开中门,男丁成列在门外跪迎。
礼部侍郎宣读聘书。
越千洲默然听着,目光在庭院中扫视,直到交接礼单和聘礼后,才上前两步。
高大的身躯在宋明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宋明心下一沉,暗自警惕,却见他颔首示意,向来倨傲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收敛的客气:
“有劳宋公关照,代本王向宋小姐问声好。”
前院锣鼓喧天。
宋寒枝昏昏沉沉地醒来,眼睛上下打架。周身经脉像是被火焰灼烧着,痛得她全身发颤。
旁边的笛儿扶起她,将药送到她嘴边。黑红色的药汤入喉,一股令人作呕的苦腥味在嘴里爆开。
床边的嵇甜被气味熏得屏息,整张脸痛苦地皱在一起,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慢,将内息注入她经脉之中,嘴里骂道:
“现在知道痛了?说了我回来之前不准用咒术,你当耳边风呢!”
宋寒枝半阖的眼睛望着帘顶,虚弱地喃道:“吵……”
“还嫌我吵?”嵇甜气得咬牙,“宋小枝,我看你真是皮痒了!”他话不饶人,语调却放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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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目光落在她全无血色的脸上,眼中掩不住的怜惜。
越千洲出宋府没多远,过侧门时,一个丫头蹑手蹑脚地从石狮后走出来,犹豫地往他那边张望。
那是宋寒枝的侍女,他认得,便勒马上前。
“有事?”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的人,周身肃杀冷意压得人窒息。
灵双头几乎要埋进脖子里,声音细弱蚊蝇,颤声道:“姑娘让我传话,约大人在崇文馆一叙。”说完便小跑进了侧门,问也不让多问一句。
一旁的夜枭卫神情古怪,见越千洲调转马头,正往崇文馆的方向去,不由得跟上前提醒道:“大人,宋小姐许是不知崇文馆是何地。不若属下再去问问,另选一处?”
越千洲瞥他一眼,浑不在意道:“不必。”
崇文馆是前朝谢灵钧出资设立的私人书馆,清流名士常聚此处。谢家查抄后,几位大儒出面,从官府手中保下来。此后这处便成了文人清谈之地。
若说平日里,或许还能听到他们谈些国事。可这几日王静安的事吵得厉害,馆中高谈阔论,字字句句,不离声讨越千洲之事。
“王公已被逼得告老还乡,竟还被强行下狱。想他老人家两朝元老,一世清名,如今遭此构陷,实在令人唏嘘。陛下此举,实是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呐!”
“怪也只怪越千洲那佞臣贼子,蒙蔽圣听,当真可恨!”
“哼,王公在暗阁备受磋磨,一家老小也身陷囹圄。连我等都有所耳闻,陛下却能不闻不问。说到底,越千洲不过一介鹰犬,什么蒙蔽圣听?托词罢了!”
隔间里,立在一旁的夜枭卫听得脸色铁青。越千洲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不时往楼下门口扫过一眼。
窗边日光渐暗,很快被暖黄的灯火照亮。
夜枭卫从外面快步走近,低声道:“属下问了宋府那边的暗子,宋姑娘未曾出过院子。”
越千洲似乎早有所料,垂着眼没应声。
屋子里寒气渐重,夜枭卫满头大汗,壮着胆子道:“既然宋姑娘未曾出府,许是旁人借了她的名头,故意戏弄也说不定。”
越千洲沉默良久,道:“我知道不是她。”
他也知道,那人约在这儿,是想让他听听,在旁人眼里,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乱咬人的疯狗,无才无德,也真不知陛下为何如此回护?”
周遭的骂声逐渐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往人耳朵里钻。
“还不是念着越将军的情分。当年陛下登基时,越家一门惨死,只留下这么个独苗,陛下自然于心不忍。”
“可笑越家满门忠烈,竟出了这么个破落货,真是可悲可叹。”
……
窗口灌进的风竟比冬日更钻心刺骨。
一道黑影如青烟随风飘进,单膝跪在越千洲身前。
“主子。”
多日未见,李央气息凌厉不少,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眼睛却愈发明亮,一张笑脸压不住得意之色,“您交代的事儿,有着落了。周梨带着东西先回暗阁了。”
越千洲眼中黯色沉入深处,霍然起身,大步往外走。
35. 山主
王静安之事在朝中一直吵得不可开交。原本虞皇态度决绝,众人眼看着回天乏术,却不料暗阁突如其来的一场暗杀竟让局势有了转变。
周开身死时,越千洲正在垂拱殿内。
虞皇翻看着呈上的卷宗和账目,眼神逐渐阴冷。
周清平虽揽下北境之事,实则罪在贪墨。近十年的巨额赃款找不到去处,虞皇自然难以心安。
从账款上查不到,夜枭暗子便一直盯着谢氏皇商的货殖动向。
终于,不久前,有暗子在南边发现了端倪。
周梨和李央离都便是为了此事。
“夜枭截获的几批货物对外都伪装成茶叶、瓷器,由鬼方一家山货行的码头发出。但里面夹带的弩机和箭镞是谢氏皇商的制式。这些货物在济州市舶司入库清关,账目做得天衣无缝,里面夹带的军器也消失无踪。”
越千洲道:“市舶司的账目查不出纰漏,但若以周家贪墨的时间来算,谢氏皇商的这笔生意已经做了近十年。”
“十年……”虞皇面皮气得发抖,目光在几份卷宗上的来回扫视,眼中戾气愈盛,猛地将手上的卷宗掀出去,“你也知道十年了!你们夜枭卫是干什么吃的?”
越千洲单膝跪下,膝盖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济州,又是济州……济州的锦缎生意,张家一家独大。朕的市舶司也成了他张家仓库。那济州还是朕的济州吗?”
虞皇指着他鼻子疾声骂道:“那么多军器,除了军中何处藏得住?济州近南境,除了淮南王,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住一支私兵?你现在给朕看这些是何用意?是要告诉朕,朕的好皇叔跟外戚勾结,蓄养私兵。而你们竟无能至此,由得朕做了十年的瞎子、聋子?!”
他话到尾处怒气尤甚,操起手边的茶盏砸下去!
茶盏正中越千洲眼角,大半盏滚烫的热茶混着茶叶,猛地泼溅进右眼。
剧烈的灼痛袭来,他右眼不由自主地闭紧,随即又生生睁开。
茶盏在他身前摔得四分五裂。
他跪得笔直,神情冷静到近乎漠然,垂首道:“臣,罪该万死。”通红的右眼里血丝密布,眼珠不受控制地震颤着,随着埋头的动作,温热的血混着茶水淌过眼尾,好不狼狈。
“你便是万死又有何用!”虞皇见他这模样,面上气焰稍缓,正要说什么,却听得殿外异响。
杜陵身形一闪出了殿门,少顷便大步入内,立在虞皇身侧道:“陛下,暗阁急报。”他一瞥越千洲,没有避讳的意思,直言道:“暗阁黑狱里进了刺客。”
越千洲状似惊诧地抬眼。
虞皇也难以置信,自越千洲入暗阁以来,暗阁可谓铜墙铁壁,如今竟会被人潜入?
他气极反笑,问道:“刺杀谁?”
杜陵道:“是周家关在暗阁的那个嫡子,周开,死了。”他眼角余光扫过越千洲,一字一顿道:“对方佯攻王公,声东击西,趁乱得手。”
殿内一片死寂。
越千洲刚呈上周家赃款的流向,一转头的功夫,唯一能指证张家的周开却死了。
好个死无对证。
事到如今,虞皇反倒安静下来,思忖着靠回御座上。
沉默半晌,他出声道:“百越国君寿典将近,出使的队伍正是这几日出发。”
他忽地眼皮一掀,冷然看向越千洲道:“王公之事,你有失偏颇。今夜暗阁亦有失察之罪。罚鞭一百,闭门思过。你可有疑义?”
越千洲道:“臣,谢陛下隆恩。”
虞皇点点头,“太子也该历练一番。使团一路南下,你暗中随行,多看,多思。过南境时,也替朕向皇叔问安。”
越千洲道:“是。”
虞皇摆手:“下去领罚吧。”
越千洲起身走出大殿。
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虞皇收回视线,幽幽道:“往日霆渊守御都,如猛虎震山林,百兽噤声。可自他北境负伤归来,这御都,便什么蛇虫鼠蚁都敢探头了。”
杜陵意味深长道:“越大人今夜这一趟,走得还真是不巧。”
“是不巧?”虞皇眸光闪动,若有所思道:“还是太巧?”
越千洲前脚入宫汇报,周开后脚便被灭了口。
若非张家手眼通天,便是越千洲有了二心。
“唉~”虞皇揉着太阳穴,转念间便打消了心头冒出的怀疑。
谁都可能有二心,唯独越千洲不会。否则,他又怎敢让越千洲这样的人握住夜枭卫这把刀?
“上次诊脉,黄无渡怎么说来着?”
“依黄无渡所言,越大人有长生血在身,那滴噬魂蛊本也伤不了他的性命,最多一年时间便可痊愈。有广临砚那位小弟子在,想必还会快上几分。”
次日,宋府院中,梧桐树光秃的枝干上挂着稀疏的嫩叶,在清风里窸窣作响。夕阳的光落在窗边,将盏中碧绿的液体照得愈发晶莹剔透。
宋寒枝披着层薄外衣坐在窗边,用银针蘸取毒液,将其浸入旁边的杯子里。白净的脸被阳光久晒,罕见地浮现出红润之色。
“才服药几天啊,又开始折腾。”嵇甜叼着半根洗好的水萝卜走进来,往桌上看了眼,身体一垮歪在窗口,嘴里嚼出脆响,“你还真打算给那姓越的解毒呢?不怕他过河拆桥了?”
阳光被他挡了大半。宋寒枝挥手示意他往旁边挪,嘴里自然道:“做生意嘛,诚心诚信,理所应当。”
嵇甜笑着翻了个白眼,“咱们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小山主,什么时候讲究起这套了?”
他不动,宋寒枝只得停手,叹息道:“师兄,你竟是如此看我的?”她一脸沉痛地望向嵇甜,“可真让人心寒。”
嵇甜对她的脸皮叹为观止,囫囵塞下最后一截萝卜,含糊道:“师妹,你要是总把师兄当傻子的话,师兄也会很心寒的。”
宋寒枝看他片刻,缓下语调来,“我的经脉已经稳固下来。不用担心了。”
“哼,我现在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嵇甜拍拍手,收起嬉笑的神情,一副盘问的架势,“你接近越千洲是因为长生血。与宋府牵扯,是因为你的身世。一边守山门规矩,一边往漩涡里跳。是想借着外力被拉到真相面前吗?这算什么?掩耳盗铃?”
宋寒枝深吸了口气,无奈道:“我不想违背师命。可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她眼中满是挣扎,迟疑许久还是如实道:“我想知道卫老头是谁?我是谁?”
“重要吗?”嵇甜苦口婆心道:“当初卫伯伯背着你跪上砚山,求的只是师父庇护于你,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我知道你一直对他的死耿耿于怀,可……”
“你不知道。”宋寒枝沉声打断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师兄,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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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对我而言是什么……”她肩膀垮下去,嘴巴几度开合,终于破罐子破摔地说出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卑劣!”
“小枝!”嵇甜蹙眉,直起身喊她。
宋寒枝却不管不顾,近处残忍地撕开了自己,加快语速道:“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在意他为何而死。”她非要剖出心底最见不光的东西,接受最烈最光明的审判,连声道:“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愿意为了我而死?”
她眼神茫然,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喃喃道:“太奇怪了……”
为什么?凭什么呢?值得吗?
这些疑问梗在喉头,却明明白白地在她神情中摊开来。
“哎唷,好了好了!”嵇甜受不了她这样子,只觉得心头被人揪了一把,猛地上前将人拉进怀里,声音发紧道:“我真是怕了你了。祖宗,查查查,你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师兄也帮你!”
宋寒枝动也不动,安静地由得他又拍又抱。
“脑子里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嵇甜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阵儿才放开人,看她情绪缓过来,将她按回凳子。
“要我说啊~就没什么稀奇。”他眉毛一扬,摸摸她脑门,懒洋洋的调子带着理所应当的意味道:“咱们小枝就是招人疼啊。”
宋寒枝脸上这才牵起一丝笑。
那笑浅淡得像树叶荡起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沉默片刻,她声音轻缓地问:“师兄,我以后要是真的回不了山怎么办?”
嵇甜没好气道:“你是山主!”
宋寒枝几不可见地摇头,“不是那个意思。”
“有什么区别?”嵇甜拉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砚山就是个住处,又不是栓狗的桩子。”
他难得正经,扑在桌边道:“你想啊,笛儿虽然住在砚山,生意却做遍天下。你师兄我吧,天生就关不住。对我来说,随便死在江湖哪个犄角旮旯都是美事一桩。”
他满脸畅快,但瞥见宋寒枝有些不喜的神情,又收住话,“总之,笛儿那丫头钻她的钱眼儿,我滚我的刀尖儿。我们都有去处。只有你不一样。”
他凑近宋寒枝,认真道:“师父让你做山主,只是想给你留个去处。至于那劳什子门规,它本也拦不住人啊。”
宋寒枝怔然盯着他,心底有些发酸。
山门规矩最该拦不住的人,是嵇甜。
可他已经缩手缩脚地过活两年了……
“师兄。”宋寒枝倏忽一笑,哽着嗓子道:“我以后多给你买糖吃。”
“哟~”嵇甜忍不住笑,捏她脸道:“就你嘴甜,从小会哄人。”
嵇甜走出房间时,笛儿正在梧桐树下改摇椅。黑猫趴在她脚边睡得香甜。
她淡淡看了眼嵇甜,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又低下头忙活起手上的事。
嵇甜无奈,踱到她前面。
梧桐树上新绑了个秋千,他大咧咧跨在上面晃悠着,问她道:“你前几天差那小丫头做什么缺德事呢?就不怕咱们小山主知道了?”
笛儿语调缓慢却笃定道:“他不会跟师姐提。”
嵇甜噗呲一笑,想着以越千洲傲气的性子,估计还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奇道:“面儿都没见过,这么了解?”
“不用见。”笛儿面无表情道:“已经很讨厌了。”
嵇甜抚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