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心迹》 第1章 潮湿 楼台市的秋天总是多雨,雨水拍打着道路两侧的梧桐叶。 李岁突然间想起了树林里色彩鲜艳的蘑菇,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移动的蘑菇柄,四周的高楼就是树林。 她额前的刘海变成了一根一根的,耷拉在眉前,像是章鱼的触须。 她讨厌雨天。 一到这样的天气似乎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是湿漉漉的,按照往常她是绝对不会踏出家门半步的,可是今天不一样。 她要去见一个人,是第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 李岁攥紧了画板的背带,趁着绿灯赶紧穿过斑马线走到了公交站台,已经有两三个人在等车,一个女孩背包上的人偶挂件惹得李岁多看了好几眼。 所幸她并没有察觉到李岁的目光,依旧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指尖轻轻勾着环扣,让那个钥匙扣随着动作轻轻晃。 二十三路公交车缓缓驶来,随后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李岁赶紧收回目光,收回了伞,跨上了车。 下雨天大家都不喜欢步行,伞上的水滴落到车厢的地上,一只只脚踩上去,留下了一个个泥脚印。 公交车上只有四五个空位,李岁挑了一个离得最近的坐下。 有人坐在了旁边,李岁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她转头看到女孩白净的侧脸,一缕柔顺的秀发垂落在胸口。 她裹着件收腰长款米白色风衣,棕色的背包系带从肩膀延伸至后背。衣摆垂到膝盖下两指,恰好衬得双腿纤细笔直。腿上放着一个三层的白色保温桶,左手轻轻搭在银白的盖子上。 公交车上很安静,李岁收回目光转向窗外。 “白露街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注意安全” 楼台市有二十四条直通市区的街道,以二十四节气命名,白露街就是其中一条,下一站就是楼台市第一人民医院。 李岁再转头时,旁边的人已经下车了。 那股幽香似乎还停留在空气中,淡得要仔细闻才抓得住。 李岁抿了抿嘴。 “楼台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要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注意安全……” 机械女音的声音将李岁拉回现实,她站起身,握住了一旁的把杆。 一个穿着浅蓝色背带裤的小男孩瞅准了空位,立马走到座位旁。 “姐姐” 李岁刚准备打开手机,就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拉她的衣服。 “你的东西掉了” 李岁回头看到小男孩手里的挂件。 “谢谢小朋友” 她接过来攥在手里。 “不客气” 车停在了站台边,李岁跳下车,撑起伞。 她的手指摸到了挂件毛茸茸的头。 叶楹的病房在住院部四楼,并不难找。 李岁走出门诊部后门时,抬头看了一眼,白色的墙体有些泛黄,将天空四四方方的围了起来,灰色的云块遮蔽了太阳,压抑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 李岁记得自己六岁时跟着母亲来医院看望刚做完手术的外婆。 母亲拉着她的手,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喧嚣,没有色彩,踏在生死的明暗交界线,活着的人在挽留,将逝的人遗憾。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从她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往日那些和外婆一起色彩斑斓的回忆就注定会蒙上一层灰色的阴影,在她的人生中下一场永远也不会停的雨。 偶尔想起,哪怕淡去,依旧潮湿。 第2章 两个女人怎么能在一起 李岁慢慢走进电梯,看着红色的数字不断上升,然后停在了数字四 “叮”一声响,电梯门缓缓打开 绿色的牌子在一片白色中格外刺目,“肿瘤科”几个大字像是一座山砸在李岁心头。 她顺着指示牌找到“408”病房,轻轻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棕色毛衣的女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眼角多了些皱纹 ,气质依旧从容 。 “岁岁来啦” 李岁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将手里一个刚削好的苹果递给李岁。 “谢谢姑姑” 李岁接过她递来的苹果。 耿海谣和叶楹的事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虽然妈妈很少在李岁面前提起过。但是从只言片语中小小的李岁还是知道了。 当时小小的她怎么也想不通,两个女人为什么能在一起,尤其是一个是她的姑姑,另一个是她的小姨。 第3章 氧化 “她刚睡着” 耿海谣站起来拍了拍衣角,招呼李岁坐在病房另一头的沙发上。 李岁将画板放在旁边,拿起苹果啃了一小口。 咔嚓一声,甘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脆嫩的果肉带着清香划过舌尖流向喉咙。 女孩咀嚼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氧化微微发黄的苹果,脑海里浮现出外婆光秃秃的头顶,因为癌细胞扩散而胀大的肚子,她大睁着眼睛,在空中无力的挥舞着双手。 “楹楹呢,我的楹楹还没回家,谁给她做饭呢……楹楹,去找楹楹”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突然间握住了妈妈的手 “芽芽,去把楹楹找回来,快去……”芽芽是妈妈的小名。 她的力气很大,妈妈的手腕上多了几道红痕 “妈,楹楹,楹楹上学去了。放学就回来了,我给她开门,我……”妈妈的声音颤抖着,不住地安抚着病床上的外婆。 “我就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楹楹一个人在门口坐了一晚上,她才六岁啊,天那么黑,她得多害怕……” 妈妈捂着嘴,泣不成声 外婆的手还使劲抓着妈妈,好像生怕她下一秒就不见了。 爸爸揽住李岁的肩膀,走出病房,关上门。 “岁岁,咱们去给外婆买香蕉,买苹果,好不好” 李岁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好像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她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外婆去世的前一晚还一直叫她的名字……” “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明明她的声音很轻,可传入耿海谣的耳中却像是一个千斤顶突然砸在脖子上,迫使她低下头。 “她当年知道消息的时候很奔溃,我带她去那家医院,刚进去就被老人家赶了出来” “她怕影响老人治疗,有一段时间每天下班就偷偷在病房门口看两眼” “我把所有的药物都换成了最好的,想着她心里的负担会减轻些” “没想到……” 那股甜意像裹了层细刺,在口腔内发酵变酸,忽然勾得胃里一阵发沉。 “你们真的……” 李岁有些犹豫,虽然答案摆在眼前,但她还是想亲耳听一听。 第4章 淋一场雨 “海谣……” 病床上叶楹轻轻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话。 耿海谣连忙站起身走到病床边,李岁将剩下的苹果放到桌子上,也跟着站起来。 叶楹很瘦,虽然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但眉眼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李岁觉得她和妈妈长得很像,她看过妈妈偷偷珍藏的照片,一样的卷发,一样的裙子,从头到脚就像是复制粘贴的一样。 唯一可以区分的就是表情,一个抿着嘴唇,一个亲昵的笑着用胳膊揽住旁边姑娘的肩。 “这就是岁岁吧?” 耿海谣挽着叶楹的胳膊,让她借力坐起来,又将一个软枕垫到她的身后。 “咳……咳咳” 叶楹突然间爆发的一阵咳嗽,她虚攥着拳头抵到唇边尽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无济于事,她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看的耿海谣心疼不已,连忙让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李岁赶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叶楹就着吸管吸了两口,慢慢平静下来。 她疲惫的倒在耿海谣怀里,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 “让你们见笑了,真不好意思” 叶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带着歉意的微笑。 为了压制喉间的咳嗽声,她抱着耿海谣的腰,将脸埋在她的毛衣里。耿海谣摸着她的后背慢慢给她顺气。 “你们?” 李岁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背影,将包放到了她的画板旁边。 待女孩转过头,李岁微微瞪大了眼睛。 病房里的空调一直开着,女孩顺手将大衣脱了也放到沙发上。 她将散落的长发用手腕上的黑色皮筋扎了个低马尾,看起来整个人干净利索。 李岁没有脱外套,她将手揣到兜里,摸索到人偶的一只小手然后捏了捏。 “你好,我叫安澜,是叶老师的学生” “你好” 李岁笑了笑 “我是……叶老师的外甥女” 叶楹的呼吸渐渐平稳,她从耿海谣怀里抬起头。 “舒服些了吗?” 耿海谣温柔的用指腹替她擦掉眼角的泪花,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慢慢给她顺气。 叶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两个年轻的女孩身上,她的指尖轻轻蹭过耿海谣毛衣的纹路。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玻璃上的雨:“安澜来得正好,岁岁也刚到——你们俩倒是有缘分,连挑见面的日子都一样。” 安澜闻言弯了弯眼睛,把带来的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掀开盖子时飘出淡淡的银耳香:“我妈说这个润喉,熬了快俩小时,叶老师您试试?”说着便去拿勺子。 余光瞥见李岁的侧脸,觉得面熟,又补充道,“刚才在公交上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也在白露街下的车?” 李岁捏着口袋里人偶挂件的手顿了顿,才点头:“嗯,当时你背包上挂着个小人偶。” “掉在公交车上了” 她将玩偶从兜里掏出来。 她话说得轻,却没错过安澜突然亮起来的眼神,“我还以为丢到白露街了,没想到被你捡到了。谢谢你呀。” 这话让叶楹也来了兴致,她靠在耿海谣怀里,指了指李岁的画板:“我这外甥女会画画,去年还拿了银杏杯第一名呢” 耿海谣在一旁接话,语气里带着笑意:“她现在画得比你当年画的好。我记得,你第一次画了一只狗,我还以为是头牛,你气的跺着脚哭” 李岁悄悄红了耳朵,病房里的空气渐渐暖起来,连窗外敲打着玻璃的雨声,都好像变得轻柔了些。耿海谣给叶楹喂了几口银耳羹,看着凑在一起轻声讨论的两人,又看了眼怀里脸色渐渐红润的爱人,眼底悄悄漫开笑意——或许这场雨,也没那么讨厌。 第5章 天晴 李岁打开画板时,帆布摩擦的轻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她抽出铅笔,指尖划过纸面的瞬间,目光已经落在病床上的人身上。 叶楹靠在耿海谣怀里,苍白的脸颊上还留着方才咳嗽后的淡淡红晕,睫毛纤长,正垂着看向安澜递来的银耳羹,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我画慢些,您不用刻意坐着。”李岁轻声说。 铅笔已经在纸上落下第一道弧线。 她没去勾勒化疗后光裸的头顶,而是先画了耿海谣搭在叶楹腰间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拇指轻轻蹭着爱人的衣角,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珍惜。 安澜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替叶楹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薄毯,偶尔轻声说句无关紧要的话:“叶老师,昨天我妈还说,等您好些了,要来看您。” 叶楹闻言笑了笑,声音依旧轻柔:“好啊,替我谢谢你妈妈。” 李岁的笔在纸上移动,铅笔灰簌簌落在画板边缘。她捕捉到叶楹眼角的细纹,却没刻意淡化——那纹路里藏着岁月的温柔,藏着耿海谣眼底的牵挂,比任何精致的妆容都更动人。 她画窗外斜斜的雨丝,画玻璃上凝结的水珠,让雨景成为背景,却用细腻的笔触突出病房里的暖:保温桶里飘出的银耳香,耿海谣递水时倾斜的杯沿,安澜扎着低马尾的侧脸,还有叶楹唇边那抹抵过病痛的笑意。 李岁低头看向纸上的线条——雨丝被她画得柔软,落在窗台上。 耿海谣笑了,伸手替叶楹拂去额前的碎发。 叶楹的目光在画板上停留许久,忽然看向安澜:“安澜,你也凑近些,让岁岁把你也画进去。” 安澜愣了愣,随即笑着挪了挪凳子,刚好站在叶楹的侧后方,一只手轻轻搭在床沿,手里还握着那只失而复得的人偶挂件。 李岁笔尖一顿,在画面右侧添上安澜的身影——低马尾垂在肩头,嘴角带着明亮的笑意,人偶挂件在她指尖轻轻晃动,成为画面里一抹鲜活的亮色。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偶尔有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在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李岁的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出三人相依的轮廓:耿海谣的温柔,叶楹的恬静,安澜的明媚,被定格在同一片画面里,被雨丝包裹,却又被暖意填满。 两个小时后,李岁停下笔,将画板轻轻转了过来。 画面里,叶楹靠在耿海谣怀里,嘴角噙着笑,安澜坐在一旁,窗外的雨丝柔和,病房里的灯光暖得恰到好处。 最动人的是耿海谣看向叶楹的眼神,盛满了岁月沉淀的爱意,连眉梢都带着温柔。 叶楹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伸手想去触碰画面,却被耿海谣轻轻按住:“别碰,会弄脏的。” 她转头看向李岁,眼底泛起湿润:“岁岁,谢谢你。” 安澜凑上前,看着画里的自己和叶老师,笑着说:“李岁,你画得真好,把叶老师眼里的光都画出来了。” 李岁将画板递到耿海谣手里:“姑姑,等晾干了,我给你们装个画框。” 耿海谣接过画板,指尖拂过画面上的线条,眼底满是珍视:“好,我们挂在卧室里,天天看。” 叶楹靠在耿海谣怀里,看着画,又看了看窗外。 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轻轻握住耿海谣的手,声音轻得像风:“你看,天晴了。” 耿海谣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嗯,天晴了。” 第6章 天谷 天谷是一个不大的小镇。 坐落在群山褶皱里,青石板路绕着潺潺溪流铺了几十年,镇上四千来户人家,谁家儿子有出息、谁家媳妇生了孩子,转眼就能传遍整条街。 老人们总搬着竹椅坐在晒谷场,晒着太阳数着日子,说这镇子偏是偏了点,可邻里街坊知根知底,日子安稳得像围着村子流了不知多少年的那条小溪,日复一日流向同一个方向。 在镇东头是镇中心中学,土坯墙刷得雪白,学校不大,孩子不多,却常年缺老师。 直到一年冬天,一辆沾满尘土的客车带来了一个背着帆布包的姑娘,穿着一件的白棉袄和牛仔裤的姑娘。 姑娘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围巾,红的像一团火。 她的眼睛亮的像天将亮时的那颗启明星,站上讲台时,声音脆生生的,让班里那些野惯了的孩子都安静了几分。 “同学们好” 她有些紧张,攥着粉笔的手微微颤抖。 “我姓叶,你们以后可以叫我叶老师。” “以后由我来负责语文和数学” 第7章 闹鬼了 叶楹带的初二(2)班一共二十个孩子,十个男孩,五个女孩。 最让她挂心的是耿招娣,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脏兮兮的女孩儿却在数学课上总能最快算出答案,作文里的文字都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她总是会认认真真翻阅她的作文本,感慨之余画上一个大大的A,并写上几句鼓励的话。 不过她也从她的文字中发现了一些端倪,和这个女孩儿的家庭有关。 她几次想和她聊聊,却始终找不到适合的开场白,生怕伤到她的自尊心。 变故发生在一个极其寻常的夜晚。叶楹如往常一样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伸了个懒腰准备休息。 突然间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响声令她顿时汗毛倒竖。 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妖魔鬼怪的故事,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朝她扑过来。 本来一个宿舍住两个女老师就是为了互相照应有个伴。碰巧和叶楹一起住的王丽丽老师因为母亲生病回城探望,隔壁的老师一个去家访还没有回来,另一个不知道去哪里了。 眼下就叶楹一个人,她颤着手提起一旁的暖水瓶,屏住呼吸轻轻走到门边。 “谁在外面?” 空气似乎凝固了,叶楹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一直跳。 “近日,一名山区支教老师遭村民杀害,据报道……” 叶楹突然间想起今早的广播,她当时并没有当回事。 突然间窗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之而来还有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 叶楹脑子嗡的一声,眼前顿时一片金星,腿软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暖水瓶炸成了碎片,热水流了一地。 好在壶里的水不算烫,叶楹坐在一片狼藉中,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瘫坐在地上。 头顶的电灯闪了闪,片刻后整个房间都陷入了黑暗 ,唯有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爬了进来,照着叶楹苍白的面庞。 四周顿时暗了下来,就着明亮的月光,叶楹小心翼翼的趴下来,贴着冰冷的地面,透过门缝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不像人类的巨大阴影。 下一秒,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就和叶楹四目相对。 叶楹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那只恐怖的眼睛在地上那些细小的碎片上变成了无数只死死的盯着她。 叶楹捂住脸喉咙里炸开一声不受控的尖叫,指缝间漏出的余光却仍能瞥见碎片上的冷光。 第8章 被遗忘的孩子 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她想起小时候,家里三个孩子,姐姐作为老大自然备受宠爱,弟弟是三代人盼了许久的儿子自然是众星捧月。 唯独她,夹在中间的老二,总是被选择性的忽略。 她还记得那次母亲和父亲吵架。 母亲一气之下带着姐姐和弟弟去了外婆家,父亲去找狐朋狗友喝酒倾诉。 所有人都忘了还有她,没有人记得还有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还在家里。 叶楹清楚的记得那天她和同学去河边捞小鱼。 结果等她捧着塑料盒浑身湿漉漉的回到家时,她看到的只有静悄悄的院子和紧锁的房门。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落日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不知所措的站在院子里。 盒子里的小鱼无奈的摇着尾巴吐着泡泡,绕着四四方方的盒子游了一圈又一圈。 一个被遗忘的孩子…… 她不知所措的扣着在水里泡的浮囊的手指。 一个迷茫的孩子….... "也许他们晚上就回来了" 她还残留着一丝侥幸,死死盯着家门前那条小路,盼着母亲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 太阳渐渐落下山,远处天色发蓝,已经有几颗星子挂在天边。 那些原本熟悉的大铁桶,铁锹,立在门边的簸箕和扫帚,甚至那几棵草,似乎都变得可疑,仿佛下一秒就会站起来睁开眼睛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 她坐在台阶上,不安的打量着周围。 目光突然间落到塑料盒里的小鱼身上,圆睁的鱼眼在此刻也变得恐怖,好像带着一种哀怨与不满,盯着她。 她心里突然间升起一股无名火,猛的站起来使劲拉扯着那把大黑锁。 衰老的木门吱吱呀呀的呻吟着,却依旧屹立不倒。 哪怕是很多年之后,那把冰冷的大黑锁依旧像是锁在了她心上,在日复一日的梅雨中逐渐生锈。 "为什么﹣﹣打不开﹣-" 她使出浑身力气去踹门,依旧是无用功,门依旧完好无损。 积攒许久的委屈在此刻如同火山喷发般喷涌而出。 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有种想砸东西发泄的冲动,环顾四周,她的目光终于锁定了一个生锈的铁盆。 她将铁盆高高举起,用力扔到地上,然后使劲踩它。 一脚一脚的将那只盆踩瘪,最后任不解气,一脚将它踢到了台阶下。 铁盆乒乒哐哐掉了下去。 黑夜像一块厚重的黑布,把整个世界都裹了起来。 连最后一点落日的金边都消失了。 月光像掺了冰,把铁桶、扫帚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蹲在暗处的怪物。 叶楹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扁着嘴抹起了眼泪。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像在敲一面空落落的鼓。 她喊过"妈妈""爸爸",声音落在黑暗里,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远处树枝摇晃,像怪物的爪子在向她招手。 她不敢闭眼,总觉得黑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她开始害怕,怕那些黑暗会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她吞没。眼泪流下来,冰凉地贴在脸上。 第9章 小鱼小鱼快快游 她只能把自己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挡住一点黑夜的寒意。 突然间一阵大风吹起乌云遮蔽了月亮,院子里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耳朵里猛然间灌满了奇怪的声响﹣﹣风吹过门缝的呜咽,像有人在她身后哭泣。 叶楹吓得面色苍白,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生怕自己一转身就会看见什么东西,也许吐着长舌头,也许捧着一个头颅,眼睛还她微笑着,断口还渗着鲜红的血液…… 想到这儿,叶楹再也憋不住了,她扯着嗓子开始嚎啕大哭。 所有的怨恨与恐惧在这一刻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汪洋,洪水泛滥似的一股脑儿涌了出去。 "楹楹,楹楹" 听到哭声的隔壁大婶摇晃着矮胖的身躯,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 眼泪婆娑的小姑娘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呜咽着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爸妈又吵架了?怎么把你一个人留下了……好孩子,不哭了" 大婶揩着她脸蛋上不断滑落的泪水。 "走,乖孩子,今晚去我们家,你燕子姐知道你来肯定高兴坏了" 叶楹抹了把泪,抽泣着抱起那个塑料盒子 “这是什么呀?楹楹抓的小鱼?我们楹楹这么厉害?好孩子,不要哭了。” “回头让你燕子姐给你找个玻璃罐子把鱼倒进去” 等到晚上关了灯,叶楹翻来覆去睡不着,凑到燕子耳边轻轻说: "我们明天去把小鱼放回水塘里吧" "你不是很喜欢小鱼吗" 燕子转过身,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给她盖严实了。 "万一小鱼的爸爸妈妈很爱她呢,他们找不到孩子肯定很难过" 燕子看着叶楹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大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在被子里拉了拉她的手。 燕子没有妈妈,也没见过爸爸,她只有奶奶,但她知道,如果她贪玩不回家,奶奶也会着急的四处找她。 也许这个时候小鱼的爸爸妈妈也很着急的在找它吧。 "我们明天早上……" 叶楹打了个哈欠。 "早早地走……" 话没说完,屋内突然就安静了。 只剩下窗外的虫鸣低得像耳语,和星星说着悄悄话。 第10章 鸡蛋 叶老师,叶老师" 叶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镇上的卫生所的硬板床上,四周白花花的一片晃得人眼花缭乱。 "叶老师,你感觉好些了吗?" 叶楹挣扎着要起身,有人挽着她的胳膊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叶楹眼前一阵晕眩,她闭上眼睛,好半天才睁开。 "谢谢,谢谢,好多了" 我昨晚听到你的声音就赶紧把我家那口子叫起来。刚到你的宿舍门口就看到一个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的,边跳边叫,黑灯瞎火的,吓得我腿都软了" 她一边说,一边端过桌上的搪瓷缸,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叶老师你喝口水" "还好蒋校长来的及时,那个怪物看到蒋校长就跑了。" "我们使劲拍你的房门就是没一点动静。最后还是蒋校长一脚踹开门才把你救出来" "对不住啊,叶老师。" 蒋校长脸上满是愧疚。 "让你受惊了,昨晚那个是镇上王寡妇的儿子。那孩子从小头就比别的孩子大,智力又不正常。王寡妇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就当眼珠子似的捧着,护着。谁能想到这孩子大了,居然半夜趁他妈睡熟了偷溜了出去,居然溜到了学校骚扰女老师……” 蒋校长连连摇头。 “实在对不住啊,叶老师” “打今儿起,每天晚上我巡夜保护老师的安全” “像这种事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蒋校长叹了口气。 叶楹勉强笑了笑。 “叶老师” 声音细得像风中飘来的柳絮。 叶楹抬眼,只见招娣怯生生地贴在门边,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布包。 叶楹朝她招了招手。 招娣犹豫了一下,才小步挪进来。 “校长好” 蒋校长点了点头。 “李老师好” 李老师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我来看看叶老师” 叶楹握住她冻得冰凉的手,放在自的掌心搓了搓。 “都冬天了,怎么还穿这么薄的衣服” 叶楹皱着眉头摸了摸她的袖口。 “俺……我爸今年去新县摘棉花到现在都没有寄钱来。我妈说等过一段时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叶老师,我……我妈让我带的土鸡蛋,说这个有营养,您吃了好得快” 招娣将那个布包塞到了叶楹怀里就跑了出去。 "招娣,招娣!" 只能眼睁睁的叶楹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料峭的寒风里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叶楹捧着怀里的布包﹣﹣是用旧花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边角处还打了两个补丁,看得出来是反复用过很多次的。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个土鸡蛋,蛋壳带着淡淡的米黄色,上面还沾着几颗细小的泥点,显然是刚从鸡窝里捡出来没多久,甚至还是温热的。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孩子……" 叶楹轻轻摩挲着蛋壳,她太清楚,在这贫瘠的山村里,几个土鸡蛋有多金贵﹣-那是招娣家平日里舍不得吃,要攒着换油盐的东西。 第11章 别怕,老师在 几天后当叶楹再次站在讲台上时,她环顾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人——招娣不见了。 “招娣呢?” 她皱着眉头,心里隐隐约约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师,招娣要结婚了,她不愿意被她妈绑起来了。我都看见了。” 第一排的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孩笑嘻嘻的说道。 “什么?” 叶楹顿时觉得五雷轰顶,扔下书就往外跑。 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一个尚未褪去稚嫩的孩子,一旦和婚姻扯上关系就注定了一生的不幸。 成年人的婚姻都谈不上幸福,更不要说孩子。 “叶老师,叶老师,怎么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叶楹冲进校长办公室时带起一阵风,蒋校长正低头批改作业本,被她惊得抬起头。 “校长,校长!招娣被她妈退学逼婚了!” 她声音发颤,语速快得几乎咬到舌头。 蒋校长猛地一拍桌子,老花镜滑到鼻尖,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简直是胡闹!” 他当即起身,快步朝门外走:“张老师、李主任、刘老师!都过来!” 三个男老师闻声赶来,还没弄清状况,蒋校长已经抓起墙上的草帽。 “招娣家在山坳那头的石头村,咱们开三轮车去,必须把孩子救出来!” 刘老师在这村里待的时间最长,熟路,立刻应声:“我去开三轮车!车斗里还有块油布,万一吹风下雨能挡挡!” 张老师揣上翻盖手机:“我给镇上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先介入,咱们先去稳住人!” 李主任已经抄起墙角的铁锹:“万一她家里人拦着,也好有个防备!还有没有王法,法治社会还搞童婚。” 叶楹跟着他们往院子里跑,心跳得像擂鼓。 三轮车突突地发动起来,扬起一阵尘土,叶楹扶着车斗边缘,风吹得她头发乱飞,心里一遍遍默念:“招娣,再等等,老师来了,一定带你走。” 山路崎岖,三轮车颠簸得厉害,蒋校长坐在驾驶座旁,不停催促刘老师:“再快点,再快点,别让接亲的人把孩子带走了!” 叶楹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心里又急又怕,既怕赶不上,又怕赶到时看到的是已经被强行塞进新房的招娣——她不敢想,那个女孩,要是真被推进这场荒唐的婚姻,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挺着一个瘪了又鼓的肚子,干不完的家务和农活,还有无休无止的家暴。 就在这时,前方拐弯处隐约传来鞭炮声和唢呐声,锣鼓喧天。 刘老师猛地刹车:“校长,叶老师,前面就是村口了!” 叶楹立刻站起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闹闹哄哄的挤着一群人。 招娣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红衣服躺在地上踢着腿,一个中年女人拽着她的胳膊,另一个拽着她的另一条腿就要往一辆拖拉机上塞,却被招娣一脚踢到了脸,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哎呦哎呦直叫唤。 招娣像匹护崽的母狼似的大声咒骂,并且不停地挣扎,一时间竟没有人敢上前拉她。 “我不嫁,我要上学,我要找叶老师……” 一个脸白的跟鬼一样的老女人气的直拍大腿,脸上的白粉随着身体的抖动扑簌簌的往下掉。 “哪个女的不结婚生娃呢,我看你就是念了两天的书把心念野了。” “我呸” 招娣一口痰吐到老女人脸上。 “谁要嫁给怪物,要嫁你自己嫁。” 老女人抹了把脸,坐在地上开始哭爹喊娘 “没天理啦,看看你这好女子,耿家的,你养的丧门星,老天爷评评理啦……” “就是那儿!” 叶楹声音都破了,不等三轮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也不顾崴了脚,一瘸一拐的朝着招娣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12章 别怕,老师在(二) 招娣!” 叶楹的到来像一道利剑划破小院的的喧闹。 招娣猛地回头,泪眼模糊中看见熟悉的身影,挣扎得更凶了。 “叶老师!救我!我不嫁!” 拽着她的女人是媒婆,发髻上插着一朵俗气的大红花。 见状立刻变脸,叉着腰挡在前面。 “少管我们村的事!这是她亲妈点头应下的亲事,彩礼都收了,哪有反悔的道理?” 蒋校长和三个男老师也赶了过来。 张老师上前一步,沉声道:“狗屁。 她才十三岁,属于未成年人,强迫未成年结婚是犯法的!” 媒婆撇着嘴,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犯法?我们村里都是这样,女子迟早要嫁人,只是早和晚的事儿!你们这些外乡人,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周围渐渐围拢了不少村民。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跟着帮腔:“是啊,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管太宽了” “这丫头能嫁个好人家,是她的福气”。 “耿家丫头要嫁的是哪一家呀?” 有不知情人低声问道。 “还能哪家?你看她妈那个偏心的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就是那王寡妇的儿子” “啊,那个怪胎?她妈太不是人了……” 招娣妈妈见此脸上有些挂不住,立马出来打圆场。 “各位老师,蒋校长,今天是我们娃儿大喜的日子,各位赏脸留下来吃顿饭,都是一个镇上的人,不要伤了和气……” “废什么话”媒婆叉着腰 “今天这人我们必须带走,这婚必须得结” 小李攥紧了手里的铁锹,却被蒋校长用眼色制止——硬碰硬只会激化矛盾。 叶楹蹲下身,拉住招娣冰凉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温柔却坚定:“招娣,别怕,老师在呢” 招娣使劲点头,泪水打湿了叶楹的衣袖:“我想……我想和同学们一起上课,我不想嫁人。” 就在这时,张老师的手机响了。 他按下免提,民警的声音清晰传来:“我们已经在路上了,你们先稳住局面,不要发生冲突,任何强迫未成年人结婚的行为都是违法的,我们会依法处理!” 媒婆的脸色瞬间白了,嘴里还在嘟囔:“不就是结个婚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蒋校长上前,语气严肃:“不是兴师动众,是要护着孩子的未来!她这个年纪,就应该该坐在教室里读书,而不是早早地结婚生子。” 刘老师也帮腔:“你也是当妈的人,你看看你简直是白活了一辈子。” 媒婆被怼得哑口无言,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干瞪眼。 叶楹趁机把招娣背起来,紧紧护住她。 招娣靠在叶老师的背上,身体还在发抖,却渐渐停止了哭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别怕,老师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