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他为所欲为》 第1章 干仗 观盛四年的冬天,皇帝病了,怏怏不乐,叫乐师来弹奏些曲子。 教坊里的这些人,地位不能跟太常寺的比,太常寺卿正三品,教坊使是宦官;太常寺掌管的是郊庙礼乐,教坊供职的是寻常宴饮;太常寺乐工有良民杂户,教坊乐工全是贱籍。太常寺的老爷们自诩是执掌礼乐的圣人门徒,连太仆廷尉都不放在眼里,岂能瞧得上教坊这些俳倡优伶。 教坊里的人被瞧不起,自己就越发地争强好胜,有一个叫叶宪的人,最喜夸耀,又好巴结,鞍前马后把教坊使捧高兴了,到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总是先给他。几天前,皇帝赏赐给教坊使一支紫玉箫,说给善吹箫的乐师用,若论吹箫,江春雨第一,李亭晚第二,点名点到半夜都瞧不见一个“叶”字,可教坊使转手就把箫给了叶宪。 乐工也许不认得别的东西,可是乐器的好坏还是能一眼分辨得出,很多人都眼馋那把紫玉箫,包括李亭晚。 这下叶宪就更得意了,恨不得把这支箫镶身上。李亭晚看不惯他那副臭气凌人的样子,可教坊里的其他人有傻的楞的拉得下脸的,都围着叶宪夸,先夸箫后夸人,捧臭脚捧得那叫一个自然。 “这箫得值几百两银子吧?” “几百两?这可是留揭国主进上的礼物,少说几千两!” “几千两?”那人大叫起来。把叶宪爽得飘飘欲仙,抱臂后仰道:“哎呀,这都是身外之物,吹得好不好又不在这上头。” 其他人就跟逮住了机会似的,连忙说:“叶兄太不知人间疾苦了,你是用什么吹都一样,可是对我们这些半吊子来说,玉箫和竹箫差别太大了。” “就是呀,这就好比王羲之喝醉了用树杈子都能写出神品,可一般人只能求好纸好笔,还要没人打扰才能写出一幅中人之作呀!” “一般人和名家的差别就在这里。” “然也然也。” 李亭晚气得头晕,他此时最气的不是玉箫到了叶宪手里,而是气其他人没有半点志气,同样在教坊,叶宪的本职是击钹,吹箫顶多是吹的响,这些人不觉得是他们的东西被抢了,还在这里奉承个没完。把黑的说成白的,臭的说成香的,还脸不红心不跳,真是恶心。 叶宪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觉得还不够,瞧见旁边冷脸不掺和的李亭晚,正要开口,看见江春雨从门前过,连忙叫住他。 “春雨,快来。” 江春雨自觉倒霉,好在他喜怒不形于色,走了过去,笑问:“怎么都围在叶兄这里。” “哎呀,他们在这里取笑我。” “春雨你看,教坊使赐给叶兄一柄紫玉箫,光华润泽,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啊。” 叶宪非常大方地递给江春雨:“拿去看!” 江春雨双手接了过来,端详了一阵,说:“果然是绝品,正合叶兄吹奏。”说罢还了回来。 叶宪抱着胳膊,也不接,就说:“哎呀,你学坏了,也跟他们一起挤兑我,真是扛不住你们,轮番上阵对付我一个。” 江春雨无语。 叶宪继续说:“你的箫吹得也好,这把箫给你吧。”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江春雨浅笑:“我技艺不精,还不配用这个,日后我多加钻研,等小有所成之后,再来向叶兄借此神物。” “好说,小事儿。”叶宪说罢才伸了胳膊从江春雨那儿拿回玉箫。“来,坐嘛,大家一起说说笑笑。” “我还有事,赶着回去把晒在外面的毯子收了,天色发阴,怕是要下雪。” 叶宪往外看了一眼:“没事,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可不行,起风了,一会儿吹起来尘土飞扬,大冬天又不好洗,我收完再来。” 叶宪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说:“行,行,你先去吧。” 江春雨和众人简单道别,翩翩而去,叶宪开始找李亭晚的茬儿。 “我跟你们说个好笑的事,昨天小宋问了我一句话,把我乐得前仰后合。” 他一撅屁股李亭晚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他现在说的什么都是屁话,唯一的目的就是显摆他的紫玉箫。 可是其他人接他的话呀,一个问:“宋大娘子吗?” 叶宪道:“除了她还有谁?” 另一个说:“宋大娘子现在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上次在御前唱那一首《千秋乐》,圣上很是喜欢,钦赐了她两碟果子呢。” 叶宪给出了自己的肯定:“她嗓子好,但是你知道她昨天问我什么吗?” “问什么问什么?”一群人表现得很想知道。 “他问我,叶大哥,恍惚听说以前有个人弹铗而歌,咱们在教坊里边儿,预备着随时伺候皇上,什么好东西咱们这儿没有?乐器也见过一百样,就是不知道这个‘铗’是个什么东西,弹琴的弹筝的弹琵琶的弹阮的我都说得上话,可就是从来没见过这个弹铗的呢,敢是打古时候就失传了吧。” 叶宪说完其他人先是愣了一下,只有曾景面露微笑,随后众人才尴尬地笑起来。 曾景说:“宋大娘子容色姝丽,歌喉美妙,可惜不通文墨。” 众人面面相觑,叶宪问:“怎么?你们也不知道?” 一人说:“从小学琴,不通文史。”众人附和:“我们也不知道。” “啧,”叶宪说,“这是冯援弹铗而歌的故事啊。战国时候孟尝君有个门客,叫冯援,总是嫌弃自己的待遇不够好,拿一柄剑在那里弹,边弹边唱:‘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孟尝君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给他好吃好喝供着,出门车驾候着。后来这就成了一段佳话。”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曾景却说:“其实是冯‘谖’,从言不从手,许元切。” 李亭晚的脸色一直冷得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从叶宪读错字开始才有一丝笑意,此刻曾景一点明,刚才恭维叶宪的都鸦雀无声,李亭晚越来越想笑,终于不住地笑得发抖。 “笑什么呢亭晚,这么开心?”叶宪问道。 李亭晚根本不想再忍,直言:“冯谖不冯援,叶兄才左右逢源。宋大娘子把叶兄逗得前仰后合,叶兄也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 其他人有等着看热闹的,有替叶宪觉得尴尬的,清嗓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李亭晚本来都不想笑了,听见这鬼动静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叶宪一拳头挥了过来,李亭晚本来是有防备的,但是一笑没有防备好,叶宪打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本来该落到他脸上的拳头落到了他心口,李亭晚还是被打得摔到椅子上,叶宪冲他扑过来,其他人都躲开了,李亭晚也不是吃素的,一条胳膊一条腿辖制住叶宪,另一只手狂揍叶宪的脸,但他还是太赌气,啪啪啪扇了五六下也没给叶宪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不过把他的脸给扇肿了而已。 见局面对叶宪不利,很多人都上来拉扯李亭晚,只有曾景来拉叶宪,力量悬殊,叶宪逮住机会踢了李亭晚一脚,这一脚又踢到胸口上。 “干什么!”只听一声质问。教坊使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几个小太监。 众人连忙扶着叶宪和李亭晚跪下,教坊使“哼”了一声,“不知深浅!天子脚下,是你们挥拳头的地方吗?” 众人不敢言语,教坊使说:“叶宪!你给我出来!” 说完两个小太监就把叶宪扶到了旁边屋子,教坊使见他的脸已经红肿,嘴角还有血迹,不由得上火,问:“和谁打架?” 叶宪低着头:“跟李亭晚。” 教坊使一听这名字,想起他善吹箫,就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了,骂道:“没出息,跟一个小喽啰打架。” 叶宪一听这语气是向着自己的,连忙跪下说:“干爹,李亭晚不服儿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的事也是他先挑衅,儿子一时气不过,才……” “才……才怎样?气不过就打架?直接挥拳头?上不得台面!打还没打过,让人把脸都挠花了,以后怎么见人?” 叶宪萎靡地认怂:“儿子知错了。” “他不服你,撵走他就是了,连暗地里撵一个人的本事都没有,以后怎么抬举你?” 叶宪抬头,爬到教坊使脚边,说:“请干爹赐教。” “赐教,赐教,我一天到晚也不用伺候皇上,光教你就够了。” 叶宪连忙赔笑脸,上手给教坊使捶腿,教坊使嫌他刚打过架的手脏,皱着眉拂掉了,示意他起来,问道:“他把你的脸抓成这样,你把他怎么样了呢?” 叶宪回答:“儿子打了他一拳,还踹了他两脚,虽然没有伤在脸上,但他胸口处必有淤血。” 教坊使对小太监说:“把那个李亭晚请过来,我倒要会会他。” 第2章 见驾 小太监把李亭晚叫了过来,李亭晚还是依例行礼,教坊使也不让他起来,只说:“你跟叶宪打架,违了规矩,十分有碍观瞻,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们两个直接离了教坊司,到别处去自谋生路吧。” 叶宪闻言大惊,教坊使瞪了他一眼,叶宪心思一转,明白了几分,连忙跪下求情:“公公,弟子知道错了,弟子下次绝不再犯了。”一边说一边磕头如捣蒜。 “说得好听,我却不敢信,你们是听御差的,出了差错污了圣上尊耳,这个罪过我担不起。” “求公公,求公公,”叶宪急得不得了,“今天的事只是我二人一时头脑发热,下次再不敢了,求公公开恩啊。” 李亭晚见叶宪这样讨饶,对他的厌恶和恨意倒没有那么强了,说白了,他是看不惯叶宪,但平时的那些事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 他便也认错道:“再没有下回了,求公公开恩。” 教坊使没有松口的意思,依旧说:“你们年轻气盛,难保没有下回。你们也别怪我心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圣上心里不舒坦,传你们去吹吹打打散心。”他指着叶宪的脸说,“你看,这怎么面圣?圣上瞧见能不问吗?” 二人没了主意,反倒害怕起来,这事如果真抖落到御前,他们可就不是被撵出去就能了结的了。 教坊使继续说:“叶宪这个样子,一定是去不了了,可是一个我能遮掩过去,两个怎么遮掩?再者,亭晚上次的箫吹得好,陛下还赏了一支紫玉箫给你,可收着了?” 李亭晚看了一眼叶宪,叶宪趴在地上说:“弟子知罪,弟子因见那紫玉箫是绝世孤品,爱不释手,想据为己有,没有给李亭晚。”他声音逐渐小下去。 教坊使不轻不重地往他肩膀上踹了一脚,“你就是这么给他们当表率的?因为你年长,所以才让你带着他们勤加练习,以备传唤,你可倒好,克扣起东西来了。” 叶宪又磕头求饶,教坊使说:“你求我有什么用?这事全看亭晚愿不愿意饶你。” 叶宪便又给李亭晚磕头:“哥哥知道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那柄紫玉箫早就该是你的,你担待哥哥吧。” 教坊使看向李亭晚,李亭晚心思已全不在这里,他想的是皇上竟然如此认可他的技艺,还专门派人赏赐了玉箫,心里不由得一热。 教坊使说:“圣上这次还等着听你弹琴吹箫呢,你的本工是琵琶,弹奏罢,再吹一曲才好。”又骂叶宪,“还不把紫玉箫拿来!” 李亭晚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咳嗽了一声,牵动起淤伤便疼痛,但这教坊里这么多人,太常寺里又那么多人,想要取代他并非难事,这次机会抓不住,皇帝以后就不见得能想起他了。 “亭晚?”教坊使没让他想太久,把紫玉箫递到他眼前。 李亭晚接了过来:“陛下传唤,自当竭力。” “好,你先和其他人合奏一曲,陛下兴许有单独给你的旨意,你心里要有个底儿。” “弟子明白,多谢公公。” 教坊使把除了叶宪之外的人带去永绥宫,这次进宫比以前都快,进了宫就有千百样规矩,所有人必须低着头,不许四处张望。脸上只能有恭敬、驯服,不许有丝毫得意、自矜。出声是更不许的,咳嗽对眼神是找死,更遑论叽叽喳喳。不许慢悠悠地走,更不许跑起来,迈步必须表现出渴望见驾伺候、生怕晚了不敬的心,但又不能失了体统。 这样紧张了一路,李亭晚越来越想咳,他竭力克制着,心里却越来越慌。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红,仿佛有毛绒绒的东西在扫。就这么进了永绥宫,教坊使带着他们行大礼。 李亭晚从来没有见过皇帝的面,虽然已经到御前许多次,但都不敢抬头,直视天颜罪同谋逆。最多是听过几次皇帝说话,天子之音本该如同雷霆,但落在耳朵里却是清清楚楚的宣州话,他就是宣州人,所以听起来有种大逆不道的亲近。 皇帝先让他们合奏了一曲《望江南》,李亭晚弹琵琶,吹拉弹唱都需要极大的气力,平时这种曲子对李亭晚来说轻而易举,可今天他胸口有伤,一牵扯到就疼痛难忍,他只好极力忍耐,一来御前出错是不轻的罪过,二来他也想在皇帝面前做得更好。 可是身体不完全听命于他,他还是低估了叶宪那两脚的威力,越到后面疼得越深,有几个瞬间李亭晚甚至以为自己的心口被刀给剖开了。他不得不分神压抑疼痛,克制咳嗽的**,这逼得他冷汗直流,弹奏也不如平时行云流水。察觉出自己水准的下降,李亭晚更紧张了。一段长轮过后,他在休息的间隙咳了一声,胸中的沉闷得到了一瞬的缓解,像在被熊熊烈火烘烤着的皮肉上浇了一泓清水。可是这瓢水立刻就被灼干了,随之而来的是刺痛剧烈反扑,李亭晚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打湿了一半。额头上的汗珠流到眼睫,眼睫支撑不住,流到他的眼睛里,生生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 恍惚间,李亭晚觉得有什么人在注视着自己,他感到有一缕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风声呜咽,酝酿了半晌的乌云往下落雪了,早有太监给皇帝拿来一件大氅,皇帝摆摆手,没有用。 好不容易捱到了曲终,李亭晚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好像要晕过去了。可就在此时,教坊使笑吟吟地走过来,传圣上口谕:“命李亭晚再吹奏一曲《定风波》。” 李亭晚有点想吐,他已经没有心力去责怪自己逞能,只有对自己要完了的恐惧。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教坊使见状上前低声嘱咐他:“亭晚,这可是御前,你要争气呀。” 李亭晚听了定了定神,教坊使帮他取出玉箫,他接箫的手都在发抖。 教坊使眼神阴冷,随即转过身去,李亭晚没有看见。 他双唇已经没有血色,就在他慢慢把箫举起来的时候,江春雨站出来说:“启禀陛下,亭晚今日身体抱恙,小人恳求替他吹奏,伏愿陛下恩准。” 李亭晚看向他,他跪在地上,即使穿着很厚的衣服,还是能看出来人的瘦削,江春雨向来寡言,李亭晚琢磨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问李亭晚:“你是什么病症?” 李亭晚便也跪下,他不敢说是和叶宪打架,也不敢编别的病来欺君,只能颤抖着说:“小人自己也不知道。” 教坊使说:“怕不是怯于面圣。”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金公公说:“也不是第一次听差了,怎么这次忽然吓成这样?” 金顺安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他开口问了,教坊使也不敢顶嘴。 皇帝点了点江春雨,说:“便由你来吹吧,另一个也坐下。” 江春雨抬头看了看教坊使,教坊使给他使了个眼色,江春雨确认是叫自己,这才起身,给皇帝吹奏了一曲《定风波》。 一曲终了,皇帝说了声:“赏。” 教坊使便和众位乐师跪下谢恩,皇帝指了指李亭晚,对教坊使说:“让他留下,其他的都回去吧,你也忙自己的去吧。” 教坊使心里咯噔一下,“今天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栽在这小子手里。”虽然这么想着,他依然只能让李亭晚独自上前去见驾,带着其他人离开。 外面的地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白,原本李亭晚内心的恐惧已经消歇,只剩下淡淡的悲戚,不知为何皇帝把他留下,已经停止发抖的心又战栗起来。刚才被汗水打湿的衣衫贴在他身上,冷风一吹,他冻得瑟缩一下。 皇帝很久都没有说话,李亭晚从来没有这么煎熬过。他听惯了别人说皇帝圣明,可也知道伴君如伴虎。他不知道他今天会面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刚才弹奏的时候有没有出错,出了多少错,如果真的御前失仪,他这辈子就活到今天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见他身形摇晃,好似快要晕倒,示意太监扶他坐下。 金公公很谦和地对李亭晚说:“陛下让你坐下呢。” 李亭晚一惊,他怎么敢?王公贵戚文武大臣议论朝政的时候都要站着,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在皇帝面前坐着? 可凳子已经放在他身后了,他不坐是不是也算违逆? 李亭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皇帝忽然开口问他:“你今年多大年纪?” 李亭晚回答:“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皇帝沉吟,“这么年轻。” 皇帝说他年轻,李亭晚寒毛直竖,生怕皇帝下一句就是“可惜了”。 可是皇帝没有说,只是依旧让他坐下,这次李亭晚不敢不坐了,皇帝又看了一会儿,问:“你是哪里人?” 李亭晚眼前一亮,连忙说:“小人是宣州人。” “宣州人,朕也是宣州人。” 李亭晚大喜过望,皇帝会因为同乡之谊对他网开一面吗? “宣州离许州不远,你知道吗?” 李亭晚呆了一瞬,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回答:“小人知道,宣州南边就是许州。”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皇帝问:“你今天生病了?” 李亭晚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至极,只得点了点头。 “朕也病了,朕已经病了有些日子,时常想起以前的人。” 李亭晚渐渐放下了戒备,也许皇帝只是因为年老多病,偶尔碰到一个和他一样的病人,想留下来一起说说话而已。 “你是什么病?”皇帝问。 “小人不知,也许只是风寒,风热也说不定。” 皇帝笑了,以前有一个人,常常不是风寒就是风热,便是不生病的日子里,也是病病殃殃的精神头儿不好。尤其是最后那些日子。 皇帝脸色不好,金顺安知道他又想起了旧人,这个时候的皇帝是最易怒,最阴晴不定,却也是最仁慈,最心软的了。 金顺安不敢说话,偷着打量李亭晚,这后生长相虽好,尖眼角却显妖媚,水晶一样的人,因那双眼睛而变得狡黠。和皇帝心里的人极不相似,皇帝应当不至于迷恋上他。 可皇帝开口,让李亭晚抱起他的琵琶,不是让他弹奏,只因刚才他隐忍病痛转轴拨弦的样子,有一二分故人的影子,那一抹缥缈的病气,自故人走后,皇帝再也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见到过。 他如枯木舔舐雨水,濒死的禾苗嗅问春天的气息,他看了许久,久到李亭晚鬼使神差地看了他一眼,又如同被五雷轰顶般收回眼神,不能仰面视君!不能仰面视君!李亭晚暗自咒骂,这样的规矩怎么能违背?如果被看见,是诛九族的罪过! 皇帝瞧见了,可他不在乎,他让李亭晚到他跟前来。 第3章 女官 李亭晚低着头,跪到皇帝脚边,皇帝摇摇头,太近了又不像他。 “抬起头来。”皇帝说。 李亭晚抬起头,但是低着眼。 “你不敢看朕?” 当年盛州初见,也是在这样的雪天,那个人刚生一场大病,形容萧索,眼睛却仿若春池,笑着望他,使他乱了分寸。后来他称帝了,那个人就很少再直视他。就算常有不满,眉目也含顺从。那点顺从麻痹了他,所以最后那天,当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气时,他心里是慌的。 那个人太温柔也太悲悯,即使皇帝一日也不忘提醒自己,却还是会在某些时候忘记:天下在他手中三易帝位,他曾见过的尸山血海,比朝中任何一个人所见过的都多。他下令杀死的人,也比朝中任何一个人所杀死的都多。那么多血肉模糊的景象落在他眼里,长长久久地挥之不去,他不可能是皇帝以为的那种最后会退让的人。 “抬眼。”皇帝说。 李亭晚颤抖着抬起眼睛,皇帝好似一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额头留有细纹,唯有眼中的威严不可逼视。 不像!不像! 这双眼睛不像他! 金顺安看出皇帝的激动,正想上前劝解。却见一群宫女簇拥着永宁公主前来。 永宁公主是皇帝登基后诞生的,今年才九岁,平时十分娇蛮,不像其他的皇子公主一样惧怕皇帝,此刻她穿着杏色缠枝纹短袄,暗红盘金彩绣锦裙,头上戴着一件红色虎头暖帽,外罩着貂裘,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来到皇帝面前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为她挤出一点笑意,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永宁公主把怀中的披风呈上,说:“外面在刮风下雪,我来给父皇添衣服。” 金顺安连忙把披风接过来,跪着说:“哎哟,公主多么敬爱陛下,事事都先想到陛下,真是让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无地自容。” 皇帝浅笑:“永宁是在心疼朕吗?” 公主点点头:“父皇不要着凉了。” 皇帝把她搂在怀里,过了会儿,他指着李亭晚问:“你见过他吗?” 公主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皇帝说:“是呀,你没有见过他。” 公主问:“他惹父皇不高兴了吗?” 李亭晚闻言心骤然一缩,皇帝瞧了瞧他,慢慢地说:“他没有让朕不高兴。” “惹父皇不高兴的人都要被杀掉!”公主仰头说。 皇帝被她逗笑了:“他倒是也有几分惹到了朕。” 公主听完,径直冲着李亭晚走过去,伸出手来用力推他,李亭晚一是没有想到,二是已经非常虚弱,竟然被推得踉跄了几步,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愤怒冲上他的头顶,他厌恶孩子,尤其厌恶这样骄纵跋扈的孩子。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不满都不能流露出来,他只能低着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跪下!”少女的声音很清脆,让不清楚真相的人听了,会以为她在撒娇。 李亭晚头发蒙,腿发抖,听声音像是隔了几层纱,混混沌沌地不清楚。他不想这样被羞辱,凭什么呢?就因为她父亲是皇帝,她就可以这样颐指气使,即使她什么都不会,头脑愚蠢,轻狂造作,她说的话,自己还是要照做。 李亭晚缓慢下跪,他跪得太慢了,公主很不满意,上去打了他一巴掌。 少女的手还没有多大,力气也一般,主要是手扇在脸上啪得一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公主指着他说:“你惹到了父皇,我要让人把你杀死!” “最好有人能制止她”李亭晚想,如果他真要被带出去杀掉,那他死之前拼尽全力也要带走这个小公主。 “永宁。”皇帝声音沉闷,让宫女把公主带回去。 公主却不理宫女,拔出了堂下侍卫的剑,锋利的铁片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侍卫一时不知所措,不把剑拿回来,怕伤到公主;把剑拿回来,又怕冲撞了公主。于是当即下跪,头磕在地上,抖似筛糠,等皇帝给个明示。 公主拖着剑回到大殿,因为举不起来,她像抽鞭子似的,直接往人身上甩。 李亭晚动都不动,好在金顺安有眼力见儿,连忙过去抱住公主,拿下了她手中的剑,结果他的脸也没能逃过一劫,被公主实打实打了一巴掌。 “永宁!”皇帝斥责一声。 公主这才察觉今天的骄纵性子使过了头,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顺安示意宫女把公主带回去,公主一开始还不想离开,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后来见父皇都不看自己一眼,所以撅着小嘴回去了。 金顺安笑呵呵地安慰皇帝:“公主一心只有陛下,听见有人冒犯天威,太生气了才会如此,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呢,金枝玉叶,就该有脾气。” 皇帝虽然不悦,金顺安的话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他当即让太监去宣鸿胪寺卿进宫。 李亭晚头重脚轻,身形瘦弱无力,不自觉地眉头紧锁。皇帝想知道等会儿辛浥见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辛浥是朝中唯一一个女官,即使她比朝中许多人都更正直,更聪慧,甚至当年敢单枪匹马到卫州去见大将军,联系起了西州和卫州,为之后的大战搭了桥。可这入朝当官的机会,还是她锥心泣血,得罪父母兄弟才换来的。 辛浥上殿之后,皇帝问她:“高家的事如何了?” 辛浥禀告皇帝:“高尚书的丧仪已经结束,高家都北面谢过恩了。高夫人悲痛难抑,昏过去两次,益王妃和子侄辈在经心照看。” 皇帝说:“兰佩刚到知天命之年,遽然离世,朕甚痛惜,金顺安……” “奴婢在。” “着人把保元丹、金髓丹各封一些给高家送去,让他们节哀。” “遵旨。” 辛浥道:“陛下布德施惠,高家子弟必定感激涕零。” 高兰佩从宣州一路跟随皇帝,皇帝相信他甚至胜过相信宰相,即使出了益王的事,皇帝也没有真正怀疑过他。都说高处不胜寒,皇帝坐在最高的高处,能一直得他信任的人不多,高兰佩一死,他实在有一种凄凉之感。这种凄凉持续蔓延,很容易让他想起一种砭人肌骨的悲哀。那种悲哀他体味过一次,不愿再经历。 他对辛浥说:“朕心怏怏不乐,金顺安说教坊有个年轻的乐师,很通乐理,朕把他叫来说两句话。” 辛浥看了看站在旁边那个面目苍白,瘦弱不堪的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袭上她的心头,可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她也想不明白。 “礼乐乃国之根本,《乐记》中说:‘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陛下重视礼乐,是天下万民之福。” 这些话皇帝左耳进右耳出,他看见辛浥的眉头极轻微短暂地皱了一下,快到不易察觉。 他问:“你曾在太常寺供职,和教坊可有些走动?” 辛浥回答:“两处的乐师偶尔会有走动,臣做太常寺少卿的时候,也曾和教坊使有过往来,但都不甚密。” “那教坊中的人,你应是不大熟悉。” “约略听过几个名字,听说有个叫江春雨的,善吹箫。” 皇帝指着李亭晚说:“他也擅长吹箫。” 辛浥没有再看他,只是说:“江山钟灵毓秀,处处是可用之才。” 皇帝见辛浥没有把李亭晚放在心上,一时百感交集。李亭晚的长相的确不像陈时,可是他在雪中形影消瘦,如花叶零落离披的样子,有陈时当日的神韵。辛浥没有看出来,皇帝想,也许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明白陈子期形神骨气的,只有他一个。 “辛浥,你是初始六年进朝为官的。” 在朝为官者,一般不愿意和皇帝叙旧,因为叙旧一般是为了翻旧账,即使翻出来的是功,是情,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往往是如今做得不好了,有点居功自傲了,或者侍上之心不如以前了,皇帝才会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跟你说道说道。 “是。”辛浥答道。 “当时他们都说不妥,朕倒觉得无妨,栋梁之材皆堪用,不必分男女。” “自是陛下胸怀包括宇宙,并吞八荒,才有臣的今日。” “陈子期也向朕求情,说你心存天下,比一些尸位素餐的大臣强得多。” 辛浥心中轰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第一次知道当年的事大将军帮她求过情,她想起来大将军走之前她对他说的话,虽是剖心析胆,却也句句含锋带刺,她说她很失望,是对朝局的失望,对人心的失望,但也许在他听来,也暗含着对他的失望。当年那种情况,彼此都痛彻心扉,她流泪、陈情、诉说着自己的失望。大将军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那之后她甚至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皇帝此时却告诉她——大将军当年帮她说过话,他支持她入朝为官。 当年对峙之后,他们又匆匆见过几面,他每次都一语不发,是因为出了前朝皇子的变故,因为当年的局势已经黑云压城,因为皇帝坚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他还要为手下的前程斡旋。 辛浥一直以为是他没顾上自己,其实他心力交瘁之时依旧帮了自己,只是没顾得上说。 朝堂十余年,辛浥磨练出来了,即使心如刀绞,她也没显露什么,有点泪光,被她自己收回去了。她淡淡地说:“当年臣为了西州,跑到卫州去求援,大将军就以为臣可堪调丨教,推举之恩,没齿不忘。” “他有眼光,陈子期看人最准。女子又如何,朕看你比朝中许多人都更有大志向。想的不止是眼前,盯的不只是禄位,多少男子都做不到这两点。” “陛下勉励,臣诚惶诚恐。” “好了,天要黑了,回去歇着吧。” “谢陛下,臣告退。” 辛浥行了礼退下。皇帝没有再开口,等了许久,皇帝抬了抬手指,金顺安就明白了,带着李亭晚一步一步退着离开。李亭晚站得双腿发麻,这半天的时间简直比一年还长,甚至比他煎熬过的所有岁月加起来还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