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是开国皇帝的白月光》 1、棠梨新人 这班新进的舞乐伎生,抵达宫中棠梨苑时已是薄暮。 吹奏玉笛的阿秋是其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她眉目如画,唇边似永远含着一缕盈盈笑意。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无论表情喜或者嗔,她那双秋波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从来不笑的。 不同于宫车上,抱着乐器一言不发的其他少女们,阿秋一直注意瞥看窗外景象,暗记从宫门到棠梨苑的路径。 棠梨苑原本是前朝安置乐府近千名乐工、乐伎的地方,因苑中有野生古树数十株,春天时棠梨花开时烂漫如雪,飘洒无垠而得名。 自入宫以来,一路逶迤行车,直到掌灯时分,一路亦没见几个宫人,可见棠梨苑偏僻幽远。 透过参天古树的枝柯,阿秋仿佛能看见,前朝时众多舞姬、歌人,在树下如雪飘飞的落花中踏鼓起舞,歌吟练习之声萦绕回廊,彻夜回响宫中的情景。 绿锈斑斓的仙鹤灯台上,明烛曾终夜不灭,照亮当时盛世。 眼下棠梨苑已废弃多年,虽经新朝简单修缮,仍难枯树衰草、迷离烟色,始终透着几分荒寒。 一向自诩心坚的阿秋,在棠梨苑巨大的冷寂里忽然感受到一丝心悸。 可以想见,无论是谁,到了这里,终老恐怕都难再出去。 先朝亡时,那些技艺精湛、正当妙龄的舞乐伎,有活了下来的,现在怕也已是深宫中白发苍苍的扫地老人了。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黄袱锦囊里的玉笛。 此后,它便是她在宫中青云一跃、脱离藩篱的唯一凭借了。 在这一行薄施脂粉、削肩长鬓的舞乐伎少女之中,阿秋无疑是最美貌的一个。 她也是此行目的与他人最不同的一个。 阿秋登记造册的身份为前朝乐户之女,不过实际上,她在六岁时便被兰陵堂主人收养,并授以“刺之术”。 以师父的话来说,在这纷扰难安、彼此倾轧的世间,“刺之术”也好,“乐艺之道”也罢,本质都是服务于权力的工具。 自新朝建始,兰陵弟子便分散四方,潜伏于三教九流、各行各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完整拿下王朝最高的权力。 貌美而聪颖的阿秋,便是兰陵堂所精心谋划的,直指向新朝心脏的,最犀利的一刺。 回廊摇晃的宫灯影下,阿秋与新进的舞乐伎者们自觉地依次排于廊下,等待宫中乐府的执事——乐正挑选。 虽则人数不少,却只有排列行队时衣裳拖地的悉索声,没有人敢喘一口大气。 这一次甄选将会决定她们的未来。 可以说是生死攸关、有若云泥之别的人生。 这些都是从京城乃至各地官伎、乐班选拔而来的舞乐艺人,年龄都在十四五左右。但哪怕其中最小的,学艺至少也有十年以上。 被选入乐府,就有登堂入室、宫廷演出的机会,有望脱离牢笼飞上枝头。即便不能成为凤凰,若技艺足够精湛,即便年老色衰,亦可留于宫中作为供奉,教授生徒。 再不济,只要循规蹈矩,亦可做个扫地的老宫女。 青春红颜囚于深宫,作为白头宫女寂寞的一生,对于良家子出身的宫人,或者后宫的妃嫔来说自然是不划算的。 但,却已经是眼前这群生而为乐户,又或者因家人之罪而没入倡籍的少女,最上上签的前程。 乐正开始按册点名。阴柔清冷的男子声音,在回廊间虚荡荡地响起。 “河阳苏氏。” 被点到名者应声出列,怀抱琵琶按指示就坐,指法娴熟地开始弹奏。 空灵的琵琶声在静夜里响起,如石上流泉泠泠然流转,松间瀑布一泻千里,演奏技法极为流畅自如。 不过,这些舞乐伎生多半一早起来,自城外坐骡车至宫门,自昼至夜长途跋涉,直至现在立于廊下轮候,并没用晚膳。此女又是第一个献艺,难免紧张,阿秋听得出来,虽然细微,某些部分却有凝涩。 但发挥如此,也已经很不错了。 才奏一响,乐正阴柔清冷的声音截断弹奏:“留,归入坐部。” 琵琶之后的少女忽而肩头抽动,踉跄站起走回队中原来位置。 是用尽全力后的虚脱。 自阿秋的角度看去,光影绰约琵琶梁后,隐约可见她满面是泪,是所得过望的喜极而泣。 本朝乐府新创,不像前朝规模。此时乐府建制只有坐、立二部。坐部伎为乐伎中等级最高者,非技艺精湛者不得入。 苏氏一奏便可直升坐部,实则是意外之喜了。 再接下来十余人,或归坐部或归立部,甚至归于更次一等的鼓吹署,乐正品评下来均法眼无差。 好消息就是,看来今日的人,应该能全部留下了。 众人均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演奏考较,表演者便更加熟练放松,也越能见出这济济一廊的音乐水准。 不愧是举国之中选拔出的佼佼者,或偶因紧张而有凝滞生疏,但均看得出多年苦练的功底。 乐正三十余岁,白净无须的面上,亦有了些许笑颜。 比这更大的世面,阿秋也不知见过凡几。但此刻握着玉笛,她手心也渗出了汗珠: 她虽自负聪明,但音律确非她所长,自问比不过这些自幼苦练十余年的伎者。 毕竟,关于乐艺,她只学了三个月。 “兰陵,石氏?”乐正点到这个名字,抬眼扫向余下几人。 阿秋一袭白衫持笛而出,微笑盈盈立于当地,姿态绰约如桂宫仙子。 不过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眼底并没有笑意。 “叫什么名字?”这乐正姓黄,阴柔的嗓音细细浮在空气里,阿秋眼角余光一瞥,便觉得黄乐正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异常的光一闪而逝,如吐着信子的毒蛇。 大概,因为自己是现场所有舞乐伎生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 师父曾警告过自己。 乐工舞伎是卑贱者,而此行中人亦是三教九流良莠不齐。 “妾小字阿秋。”阿秋屈半膝为礼,眼波流动,毫不畏惧地迎上黄乐正打量她的眼神。 “为何入乐府?”黄乐正一边问着,却一边快速地扫过名册上备注的小字——这些舞乐伎生的名字下,其实都会注明来处,如某州某县乐籍,又或者某年某月因罪充官。 很快,黄乐正给出了答案:“石氏挽秋,前朝仙韶苑乐师石长卿之女。” 他像是对阿秋的底细有了了解,胸有成竹地道:“因此,你是前朝时流佚出宫的旧乐户。” 乐户子女世代都是乐户贱籍,只能操色艺娱人之业,不可与良家婚配。但仙韶院亦是当年乐府中品级最高者,得入仙韶院者,于乐艺一道皆可称国士。所以阿秋之父想必也非凡人,难怪此女与众不同。 其实所有舞乐伎生鱼贯而入时,他早已一眼看到了阿秋。 不仅因为她个子最为高挑,容貌最美丽,而是他阅人经验丰富。 这少女一进来,便游目四顾,神情机警自然。站在一群规行矩步、低眉顺目的舞乐伎生中,如鹤立鸡群,气度迥然有别。 现在知道她是仙韶院后人,就不奇怪了。 先朝乐府盛时,乐府师、工、伎过万,仙韶院为乐府第一品,院中诸人时常伴御驾与皇后左右,备受宠信,煊赫一时。 不过,那也是过去式了。目前,这枝自前朝繁华之中,遗落下来的金缕花的命运,就把握在自己手上。 要攀折,也只是伸个手的功夫。 黄乐正心中有了数,白净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所学何艺,奏来。” 阿秋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玉笛缓缓掣出锦囊。 听到“石长卿”之名而不为所动,想必这黄乐正在这乐府之中,也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根基。 不是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阿秋的心中也有了数。 当通体雪白的玉笛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时,廊下一时鸦雀无声。 舞乐伎者们都浑然忘却了因中选又或者落选而带来的忧喜,均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管形制奇异,由一整块高昌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笛。 即便是心怀叵测的黄乐正,此刻也忘记了他原本转悠着的念头。 这玉笛与其说是笛,更不如说像一双精美的玉箸,其形态为细长的双管并列,各开数孔,却是一整块玉凿空雕成,精光内蕴,质厚温润。 封存的玉笛的光辉,令整座回廊的空间凝滞,众人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原因不仅是因它一望而知的精美和矜贵。 最重要的是,人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件乐器。 而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场之人,即便年齿尚幼者,也是此刻国中一流的音乐人才,十余年浸淫舞乐艺能,耳濡目染,即便非自己本行的各色乐器,也多少见识和配合演奏过。 但这形如双箸,勉强或可称为“笛”的乐器,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见知。 黄乐正发觉阿秋似笑非笑地一直凝视着自己时,才蓦然醒神。 作为正六律、和五声,司掌乐律的乐正,理应见多识广,博采众长,可他竟连伎生手中的乐器都不认识。这若传出去,恐怕他立时就会被逐出乐府。 黄朝安冷汗涔涔而下,几欲开言,却又觉辞穷。 幸好,阿秋并没有过分为难他。 她并未要求黄乐正点评,只从容自若地将玉笛举至唇边,撮唇发出第一个音,便解除了场面的尴尬。 只这第一声出,便令座间人均变色。 仿佛月下边关的长风,越崇山万壑,萧然翻卷而来,苍劲悲凉,悠长不绝。 其声极简。 完全不同于刚才诸人所奏的琵琶、觱髷、筝等的复杂指法、曲式的变化。 感觉上,是没有任何技巧,极其质朴浑厚的原始的、简明的乐音。 一声方灭,一声起。生生无尽。 却诉尽了生生不息岁月轮转,个体生命与自然浑为一体的广袤苍凉。 而舞乐伎生中熟谙吹管技法者,则暗自心惊于阿秋的气息吞吐之浑厚、悠长。 其间疾、徐、强、弱之变,操控亦妙至巅毫,浑然无迹。 仅以这份控制气息的功力而论,在座之人绝无一人可以超越她。 随着廊下阿秋凝然独立的吹奏,来自边关的肃杀长风,凄凉月色,在这久违的南朝乐府棠梨苑浸染而开,环绕她全神贯注聆听的舞乐少女已不自觉成了一圈,心神都沉入了音声所描述的世界里去。 那里看似广阔而苍凉,实则却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最吸引她们的却是……自由。 拂过宫城的长风,也拂过草原。它始终自由。 吹奏的阿秋却在人我俱寂的音乐境界里,还听到了别的东西。 2、羌笛如梦 有人在快速地接近此地。 衣裳破空的声音微细,却逃不出她的听觉。 这人的速度已经达到令神鬼惊惧的地步,但行进的身法却从容不迫。 她想起师父所说的,南朝宫中,卧虎藏龙。 阿秋入宫不是为了求低调,而是为了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刺进南朝至高无上权力的核心。 因此,引来高人注意是必然。 笛声如风掠于长廊,久久徘徊,余韵空旷无尽。 阿秋的唇离开玉笛的吹口,在来人抵达长廊之前,收尽了最后一个音。 众人仿佛自阴山下久远的梦境中醒来。 黄乐正先开口,他轻咳一声道:“石娘子这乐器……” 乐府诸工按等级分为师、工、伎。伎是地位最低者,一般直呼其姓或名。而黄乐正因阿秋这一器一奏,已不敢呼她石氏,而改了较为尊重的称呼。 “是羌笛。”一个清峻威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在长廊尽头响起。 原来是羌笛。那就难怪在场之人皆不认识了。 一众舞乐伎生们暗想。 先朝乐部有十三部,其中便有龟兹乐、高昌乐等西域胡乐。但眼下这些人,都是南朝艺人后绪,并无胡人传承,所以均不识胡乐。 黄乐正却来不及想这些,他抬眼望向廊下,立即脚下发软,伏地而拜,而其余随他来的执事们也是立刻整衣而跪。 “太常寺卿大人亲至,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太常寺卿顾逸纹绣金线白羽仙鹤的黑色大氅,自黑暗中闪现,自两行跪着的舞乐伎生面前扫过。 他的步履徐而缓,最终,止于俯伏于地的阿秋面前。 乐正黄朝安心里发急,却不敢出声。 阿秋不但人美,且颇为胆大,此亦令他心痒难挠处。但是,若因为这胆大,触犯了太常寺卿大人,连累了乐府上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朝廷中,乐府由管理礼乐的太常寺所辖署,而太常寺卿,乃九卿第一人,亦是乐府机构往上再往上的名义最高管理者。 说是名义,就是说这样的贵官,平时是根本不可能管这些贱役乐者事务的。 而顾逸,亦只有在太常寺本部所辖范围内,被他名义上的部隶称为“太常寺卿大人”。 在别的地方,他的称呼是“少师顾逸”。 三公之中,唯一一人。 本朝生杀予夺第一人,位在左右相之上。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少师顾逸乃第一人。 黄朝安是做梦也想不通,少师顾逸这样一位以杀伐平前朝战乱,扶立谢家新君,开一代气象的权臣,怎会非要兼领这虚头巴脑的太常寺卿之职的。 且他不仅是虚领此位,一上任就重设乐府,并要求征集先朝及各地散逸乐工回朝。听说是要恢复先王礼乐残绪,以礼乐教化天下,修文德以安四方。 他不懂这些,但乐府人越多,他虽然官小,可挟威弄恩的地方也就更多,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一次采选民间舞乐伎者的小小甄选,就惊动天上,降来了这么大一尊活佛杀神。 阿秋的手心也在出汗。 她听过顾逸的名字。南朝根本没有人不知少师顾逸。 面对顾逸人臣之极的威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不同于黄朝安是面对上位者的紧张,她的紧张主要来自怕被识破身份。一旦被识破,那么所有进宫的努力将会前功尽弃。 但她也有自信,权位贵重如顾逸,不会有空过分注意她一个小小乐伎的。皆因地位有云泥之别,即便因她的一曲而扰动片刻心绪,也不会再多费神她的背景。 顾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道:“所奏何曲?” 她听音入微,不知为何,觉得顾逸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暗涌的潜流。她很想抬起头来直视对方眼神,却不得不按捺住,因为此时不能出任何错。 阿秋规矩答道:“《长安风》。” 应该是她的错觉。她想。 空气凝滞了片刻,她竟似听到了一声因震惊错愕而来的轻叹。 良久,顾逸的声音再度看似平静地响起: “何人所授?” 阿秋尽可能据实回答:“羌笛是父亲所授。但此曲,是根据妾幼年所听到的旋律记忆而编成。但具体在哪里听的,妾不记得了。当时都城离乱,胡风谣曲甚多。” 她已经尽可能说实话了。师父如父,她的羌笛是师父所授。而师父说,宫伎采选,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是南朝新立这十多年间,没有人听过的新曲。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曲子,便奏给师父听。师父却说,甚好。连他自己这个曾经的南朝羌笛第一高手,恐怕都吹不出这样的曲子。 便是这首《长安风》。 顾逸少师像是尽可能平静地答道:“这不是胡风谣曲。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这声音宛如雷鸣,阿秋深埋心底某处深远的记忆忽然显露出来。 是。这不是她随意在哪里听到的胡风谣曲。是有人曾认真地传授于她,并告诉她: “这是有汉人在边关,怀念着故国的城墙。” 阿秋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惊愕,倏地抬起妙目,与顾逸对视。 顾逸声音低沉行动稳重,她原本以为顾逸至少四十出头。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是一张极其年轻英俊的面容。 顾逸的形貌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但他的眼睛深邃冷静,充盈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智慧和情感。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以毫不掩饰的震惊情感向她看来。 他的面容英俊但深沉,五官棱角分明。 最引人注目是他的长发,乌黑如鸦的发丝中杂有丝丝银发,为他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所以,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既很年轻,又像是经历过许多人世变幻的人。 可令阿秋最惊诧震动的,并不是顾逸的形貌。虽然顾逸,确拥有那种令人一望便挪不开眼的奇异气质。 那是一种冷峻到骨子里的气质与热烈到极致的感情,强烈对比之下所产生的魅力。 她惊诧的,是——她应该见过这个人。 可是,却没有丝毫印象了。 金羽乌氅,银丝黑发。 没有人会在见过少师顾逸后,还能忘记他的形貌。 但阿秋的确忘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刺者的记忆力,对于细节的精确还原,远远胜于普通人。 可阿秋就是忘记了。 她认得这张脸,这个人;但就是不记得何时、何地,曾见过这个人。 她觉得少师顾逸的目光,停驻在她眉间的花饰上,很久很久。 不知为何,她能感到,顾逸仿佛在极力忍耐动手揭去那花饰的冲动。 那是一弯形如金掐羽月,嵌着金绿猫儿眼的流苏花钿。 在那流苏花钿之下,隐藏着一个形如新月莲花的殷红胎记。是阿秋从小就有的。这次进宫,师父嘱她能藏便藏。 “还不到被人看见的时候。”师父如是说。 阿秋的手心再度渗出冷汗。 顾逸少师,他还知道些什么? 阿秋迅速地垂下目光以掩饰心中惊惶。同时余光瞥到一边的黄乐正慌慌呈上名册的样子。 顾逸应当是在检阅关于她的记录。 果不其然,头顶上的声音一顿:“石氏挽秋,仙韶院……石长卿之女?” 只这一句出,阿秋全身如冰水浇透,几尽瘫软。 从顾逸的语气,冰雪聪明的她已经明白,他根本不信。 这个出身是假的。 入宫之前,阿秋不是没有与师父推敲过石长卿之女这身份的可靠性。 《桓书??乐志》载,石长卿,北羌乐师,善羌笛,亦工南地箫、笛,曾谱曲《白纻》、《子夜歌》。深受前桓末帝宠信。桓朝灭亡时,石长卿杂于流民中出宫,不知所终。 从记录来看,像这样的宫中乐师,当时有很多很多。 乐人不是忠臣名将,不会有人为之树碑立传。就这一两行,也已是乐人中的国手,才会有此荣幸,在史书中留下一两笔痕迹。 她当即提出质疑:“石长卿如有女,不应该是胡人深目高鼻模样吗?” 师父当时正背对着她,于架上取一件黄袱锦囊。闻声一震,片刻之后,才道:“石长卿只有一半胡人血统。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到中原来。而若他娶的是汉地女子,那么女儿的胡族血统,就几近于无了。” 她再孜孜不倦地求问:“那如别人问我母亲是谁,该如何答?” 师父的手在空中停留了漫长的时间,最后道:“他流亡出宫后,于乱离中与一位善弹琴筝的士族大家逃妾相遇相爱。后来他们都不再做乐工,到了远离京城的乡间种地、种菜……他们最后的人生,虽贫穷却非常幸福。” 他的声音渐低,道:“你的母亲,名叫阿秀。” 阿秋总觉得,师父那时的伤感,并不像是在编造一个故事。 师父又道:“宫中纵有故人,听得石长卿之名,亦多半会善待于你。石长卿的人缘……是不差的。” 他抽出锦囊,露出其中双管玉笛晶光四射。 “你是石氏之女,可以此‘双飞翼’为证。” 眼前的少女神色虽然镇静,却已摇摇欲坠。 少师顾逸自杳如前世的记忆里蓦然醒神,看阿秋神情几度变幻,再望向廊下恍如隔世般整齐排列的舞乐伎者,一侧恭敬待命的乐府诸员,立时明白了眼下情状。 而因此,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了他面前。 一边,是自己很久很久之前作出、却始终铭刻心底,无日或忘的承诺。 “……会永远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都在你身边。” 另一边,是她显然不善的来意。 宫中现在还记得石长卿来历的人,应已没有几人。 而很不幸地,顾逸就是其中一个。这恐怕是石长卿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而顾逸,亦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阿秋是谁的人。 所以阿秋不会是石长卿的女儿。 那她进宫来的目的,在他面前,就昭然若揭了。 3、故人一诺 长廊檐下悬挂着生锈的铁马,叮叮当当的响着。风起了又止,满阶月明。 顾逸极慢地开腔,一字一句地道:“本朝重开乐府,召集乐工,为的是复兴先王雅乐,华夏正音,” 黄朝安有些懵,不明白顾少师这会儿为何提这个微言大义。又不是廷对策论。 但他只能一个劲的点头:“是,是。” 顾逸的后一句才是重点:“他族乐舞,暂不必选入了。” 一定有什么错了。 阿秋呆怔,捏着羌笛的指甲掐入掌心。 为了这一次的采选,她提前三个月开始学习羌笛。日夜精进修习,从无懈怠。 兰陵刺者,最大的特点便是“潜伏象形”,在哪一行,便像哪一行,扮什么,便像什么。即便内行都无法分辨。 师父亦是此中行家。 从得知少师顾逸领太常寺卿,棠梨苑乐府要重设,师父便作出判断,宫中将会大规模征集甄选舞乐人才,是布子入局的绝好时机,当即开始对阿秋进行训练。 为体现中原文明的开放与胸襟,历代凡礼乐昌盛时,乐部都有专门的胡部。师父判断本朝既然力图重振新声,应也不例外。 先朝覆灭至今,胡乐传承多断绝。以羌笛而度新曲,在一众南地乐工传承中较易脱颖而出,这是师父为阿秋想出来的,选入乐府的速成之道。 但顾少师这一句,便断绝了她所有念想。 他究竟是……确不需胡乐,还是特为针对她而设? 阿秋满脑子掠过种种计算,却见顾逸已自径直离去,不再顾其余之人。 走之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如没有看错,那一眼的意味是——警告。 直到顾逸的背影完全消失于长廊尽头,黄朝安方敢抬起头来。 他一眼便见阿秋跪在当地,望着长廊尽处发呆的情状,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视太常寺卿大人!” 又道:“听到大人方才的话没有?不招胡乐伎者!快给我滚!” 平心而论,阿秋方才并未做什么出格举动,即便有抬头直视,也不为大过,且顾逸本人亦未置一词,只不过问了问阿秋的来历,交代一句不选胡乐伎者就走了。 但黄朝安虽不读书,却久精人事,他只解读出了一个意思,而这个意思已经够他迁怒阿秋了。 那就是,太常寺卿大人没看上。 无论是男女意义上的看上,还是甄选人才意义上的看上,总之,都是没看上。 作为乐府中第一位有幸得面见太常寺卿大人的低等舞乐伎者,结果却是不能入眼,这对于整个乐府、乃至采选这些伎生的黄朝安来说,都不是什么有颜面之事。 当然,实际上顾逸可能并不是这般想的。但惯于揣测上意者,对于上峰所释放的任何信号,都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理解。 因此,黄朝安当即发作变脸,令阿秋滚出去。 也全然不管之前阿秋的一曲羌笛,曾给此处之人带来多么大的震撼了。 阿秋虽然年轻,却多经人情磨砺,闻弦歌而知雅意,已将黄朝安恼羞成怒心中所想,揣摩得七七八八。 她亭亭玉立地站起,面不改色地道:“妾知罪告退。若日后顾大人忽然想起妾那首《长安风》来,忽然之间又觉得胡乐也不错,又想起他曾为妾解释曲意,或者会想要再考较妾是否记得他所说的话。那时乐正大人可去京畿卫戍营寻妾。” 她再补充一句:“当然,那时妾的尸骨,亦未必还在了。” 大概是错觉,阿秋想。她听到头顶的屋檐上,似乎有砖瓦磕碰的声音。 阿秋一向镇静。她虽然口称告退,此刻却是微笑站在原地不动,神情不卑不亢。 不被选上的乐伎,多半会被退回原地。如阿秋这种籍在太常寺的前朝宫廷乐户,多半就会被发配去离京城最近的卫戍营充当营伎。 听得她的话,黄朝安眼珠来来回回转了几趟,迟疑半晌,终于出声道:“先不要走。” 明知阿秋的话揶揄为多,但他也知这番话不无道理。贵人们通常想一事便是一事,压根不会给下面之人反应的时间。 阿秋始终是在太常寺卿面前露过脸的唯一乐伎,且大人确曾提点过她几句《长安风》。若哪一日贵人又想起来问这个人,而这人被他黄朝安发配去河间尸骨无存了,那他这打杂的差事也必定会革掉的了。 更何况,除了因所奏乃胡乐不得上意这一点之外,阿秋姿容之美,态度之大方,人之聪明伶俐,都属于黄朝安生平所仅见。 让这样一个美人儿流落去河间军营,他黄朝安于公于私,也确不大舍得。 卑下者亦有卑下者的心机。他眼神闪动,又换做了笑颜,阴柔的嗓音从容不迫道:“阿秋姑娘,方才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乐府现今不用胡乐,你本是不能留下的了。” 他加重语气道:“不过,看在你颇为聪明懂事,本乐正为你法外开恩,额外安排你个去处,就不知道你——可晓得感恩?” 阿秋笑意盈盈,眼波横流,屈膝为礼道:“乐正恩同再造,妾此生都会铭记心中的。” 但若是一贯熟悉她的人,便会发现这笑容中的眼神,极冷。 冷如短刃之闪着蓝光的锋芒。 黄朝安却是不觉,他得了阿秋这句许诺,心下极为得意,笑道:“乐府虽无胡部,却于坐、立二部之外,更增设舞部,便由本乐正亲自管领。由目前形势看,舞部将来之繁荣,恐怕犹在其他部之上。” 又补充道:“你若愿入我这舞部,学习舞艺,将来自有出人头地之时,不会明珠暗投的。” 在一众舞乐伎者面面相觑,以及几位执事异样的眼神之中,阿秋含笑持笛谢过乐正的赏识之恩,盈盈退避一侧,等候其余人甄选。 而她的心神,早已飞到了头顶长廊的深青檐脊之上。 方才那里有人,是那人去而复返。 大氅破空的风声、足尖踏上瓦背的声音、俯伏贴耳于檐脊……阿秋几乎可由这些极其细微的声音,清楚描绘出顾逸去而复返,落坐于飞檐,而后仔细倾听廊内人谈话的全过程。 其实此刻的她,对于顾逸少师对自己的态度,已经颇有些糊涂了。 他好似……很在意自己。 可无论怎样在意,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也不该会因为想要知道她的最终去向,而去做个梁上君子吧。 兴许,是她听错了吧…… 阿秋听得其实不中亦不远。 此刻长廊的另一头,屋檐之上,月色星光之下,有二人遥遥相对,一坐一站。 站着的,是黑氅飘拂的顾逸,他的表情……颇难描述。是被人坑了之后,不得不绷住的那种脸。 大概就是“本人无所谓”的那种。 身姿写意地歪躺在屋檐脊梁上的,是一位长眉低垂的、朱红锦袍的老宦官。 两人之间的对答,却是拢住声音不使外传的。 老宦官:“今夜月色很美,却不想宫中居然有了鼠患。” 顾逸:“……” 老宦官:“老鼠掀动檐瓦的声音,少师您也听见了吧?” 顾逸:“……” 老宦官伸个懒腰,忽然严肃起来:“您要护着她,也没办法。但是宫中绝不能有刺客,这是自先代就立下的规矩。” 顾逸终于开了口:“她不是刺客。她是我的一位故人。” 老宦官摇摇头,叹着气道:“我看像。” 两人再不说话。 阿秋第一次作为舞伎生徒的练习,以一场惊天动地的迟到开始。 阿秋平时是很少睡过头的,但昨夜,她做了个噩梦。 当她披着黑白色燕尾长裾舞服,趿拉着木屐慌慌张张踏入响屧廊时,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大跳。 “咚!” 是如同击鼓的重重一响。 长廊尽头,已开始早功练习的舞伎们齐齐停下动作,不明所以地向她望来。 阿秋看看脚下的木屐,明白了些许,尝试改变以足点地的角度,和自身落地的力度。 “咚咚!” 这声音更清脆了些,不像第一响那么浑厚——声如洪钟。 但无论怎么调整,想要不发出声音悄无声息地溜过长廊,混入练舞的队伍里去,都是不可能的了。 原来,舞伎的木屐是特制的,踏在响屧廊底下中空的木板设计之上,就会发出如击鼓般浑厚的咚咚声。 背对着阿秋的教习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然而高高盘起的发髻已呈花白。 她对阿秋的到来毫无反应,对着舞伎们一抬手中竹板,示意继续。 舞伎们立即如臂使指般整齐划一的做出动作。随着她们身形移转,步伐整齐铿锵的落于地面,发出节奏鲜明的“咚咚”声。 这声音强弱分明,节奏铿锵,本身亦自成韵律。配合舞伎们舞姿的抑扬变化,同时具备了观赏性和音乐性。 阿秋一人尴尬地立在长廊入口处,进不是,退也不是。 迟到了应当怎么办? 看教习的样子,显然是生气了。但若在这里一直站着,岂不是更不成话。 阿秋有了主意,她猫下腰来,将木屐脱下,拎在手上,赤足点地,就如猫一般轻轻蹑足过去。 正在排练的舞伎们几乎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但均不敢分神,尽量聚精会神地专注练习。因人人均知神态若有分心,动作若有错迟,教习的竹板立时便到。 教习的背后似生了耳朵,衣裳无风自动。 阿秋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成功蹑到教习一侧,准备溜进队伍之中去。 风声顿起,一记凌厉的竹板当空抽至。 阿秋反应如电,应声而避,出袖运指推卸。 可当五指搭上竹板时,她蓦然回神:教习抽这一板,是为迟到的教训。她若不让教习抽到了,教习的怒气如何消,面子如何下? 于是,她硬生生收回指力,由着竹板抽上,并顺势坐地,口中“唉哟”惊呼,一脸惊恐,一副被打痛了打怕了的模样。 教习已臻四十不惑之年,模样端庄,眼神严厉明亮,看得出年轻时亦是位美人。她差些没被阿秋给气笑,斜睨她一眼道:“平衡不错,反应也快。” 再淡淡道:“我姓孙。滚去队里练功罢!” 4、鬼伎画容 舞伎的木屐声再度齐齐响起,整齐如一,演练变化,姿态美妙。 时而翻飞如燕,时而辗转如蝶。 阿秋自问不是笨人,昔在兰陵堂学习刺之术,亦有手、眼、身、法、步的专门配合,连环勾踢进退的练习,但这一趟燕乐舞蹈动作跟下来,她已是左支右绌,眼花缭乱。 虽则好歹没有摔跤,但是无论动作、形态,都距离舞伎们的基本水准相去甚远。 教习孙内人眼光一向挑剔至极,看着阿秋在众人中突兀的动作,眉心已经拧成了个“川”字。 一遍演练下来,阿秋只觉冷汗浸湿舞衣,如芒刺在背。 终于明白了为何黄乐正叫她入舞部时,当时在场的乐府执事和舞乐伎者神情都是面面相觑,颇为异样。 想来众人一早都知,凡从事舞艺者,每一姿态都是千锤百炼而成,绝非半年三个月可以练就。 虽然说其他乐器也一样需要多年浸淫,非一蹴可就。但舞艺丢丑,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极其现眼的一回事。 南郭先生滥竽充数,尚可蒙混过关如许年。但舞伎动作胡乱凑数,却是只要有眼都能看得出来的。 孙内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喝停,向阿秋道:“出列。” 阿秋踉跄步出队列,神情却依然是微笑着的。 无论多么难堪尴尬的场面,她都会提醒自己,记得微笑。古语道,伸手不打笑面人,此其一。其二则是,微笑是刺者最好的面具。 孙内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地转了几趟,出乎意料之外,并未叱责。 这个少女显然没有任何舞艺基础,却偏偏被分来舞部。孙内人是乐府旧人,亦深知其中门道,不想也知是某些人从中作了手脚。 她无意特地包庇谁,亦无心刻意与谁作对。但在乐府,唯有自身有本领的人才可以谈其余。 孙内人开口唤道:“张娥须。” 一名螓首蛾眉、身量极高瘦的少女应声出列,道:“喏!” 孙内人道:“你单独教她折腰、踢举等练身之术。” 又唤:“崔绿珠。” 一名身形虽矮胖却举止优美的少女出列,笑道:“领内人命。” 孙内人颔首,道:“你教她吐纳、提沉等练气之术。” 阿秋以余光瞥视时,却觉得只能从身材高矮上区分二人。皆因这里的舞伎都是一色的面施浓粉,雪白的鹅蛋脸上撇着两道乌黑的八字眉,胭脂画就红唇莞然。一眼望去就如都戴了一模一样的脂粉面具一般。 两名少女均是舞伎中的行首,看了一眼阿秋,古怪妆容之上均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齐齐应诺。 孙内人再度看向阿秋,平平淡淡地道:“舞部是没法混日子的。给你一个月时间,若不能跟上所有人的节奏,便出宫去。” 又道:“以后练功之前,记得先上好妆。” 一高一矮两名少女单独押着阿秋到了对面的水亭。 “这样,便不会有咚咚的乱响声了。”崔绿珠笑眯眯地道。 阿秋看看脚下的木屐。敢情她们带自己到这里来,是怕自己在响屧廊乱踏,打乱了众人的节奏。 张娥须却是二话不说,自怀中掏出一盒雪白妆粉,开始给阿秋涂抹——她竟然是随身带着,以备随时补妆的。 等她仔细地涂完,阿秋好奇地向亭下的水面照去。一照之下,几乎惊呆了。 她自己,连同身侧探出的两张一胖一瘦的雪白面孔,几乎是不分彼此的一模一式。 张娥须对效果非常满意,点头道:“这样,他们就分不出我们谁是谁了。” 阿秋正自发呆,想她口中的“他们”是何人,身前风声突起,重重一记踢挑已经踹到了她下盘。 阿秋猝不及防之下,已被踹得一字平马坐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张娥须心满意足地道:“这样,叫声也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练功了。” 以阿秋身为兰陵刺者的临敌感应,这一踢她本应能轻松躲过。 但是,这一踢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敌意。仿佛仅仅是——就事论事、公事公办的打个招呼,事先亦没有任何意动。 相形之下,孙内人当初抽她的那一记竹板,倒还是有些身未动、意先动在里边的。 阿秋简直想哭:这就是不会武之人、动手打人的可怕之处吗? 张娥须理了下舞衣下摆,对自己又准又狠的这一记飞踢,像是极为满意。 崔绿珠拍拍手,笑道:“成了,你就坐这里耗着,过半个时辰我们再来帮你换个姿势。” 阿秋望着一高一矮两名少女归队自去练习,对着亭下一池茫茫碧水,以及自己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白面孔,直有欲哭无泪,问天无门之感。 大概,这是生平最惨的一次经历了。 她强忍着疼痛,悄悄地改变了下姿势,让双足疼痛可以缓解一二。 刺者亦须抻筋拔骨,但是本门教法——没这么粗暴。师父主张量力而行,因每个人筋骨强度与身体结构不同,一时强行抻长,亦未必有用。 这两名少女如此待她,倒并不像是刻意刁难。很可能她们也是这般学的,故此视为学习舞艺的必经之途。 但她们忽视了一件事。 她们熬炼筋骨,多半是四五岁便开始。阿秋如今已经十六岁,骨骼已成年。照张娥须这一记踹,如非阿秋自幼亦有抻筋拔骨的基础,筋膜韧性厚度亦比常人为强韧,不受重伤才怪。 两名少女果然守信,半个时辰之后又来了。 阿秋一远望见她们身影,便悄悄将姿势调整成与之前分毫不差的模样,好令两人发现不了她的“偷懒”。 张娥须果然来验看了,十分满意。与崔绿珠彼此会意,一点头道:“换个姿势。” 阿秋正自提防,不晓得接下来又是何酷刑。二人却是很小心地将她自地上半抱半搀起来,像是唯恐伤了她。 又用心为之拍打,令麻痹的双足回复血气运行。 阿秋暗自揣测,这大概是因为二人觉得自己是“可造之才”,因此多了分惺惺相惜。 她猜得不中亦不远矣,张娥须与崔绿珠都是自幼习舞,这抻筋拔骨之苦亦没少挨。而舞部同辈习艺,都少不了此关。连续惨叫者有之,哭啼不休者亦有之。 而阿秋却只是踹下去那次惨叫了一声,此后便再无一声。这份捱疼的功夫,就颇令两人佩服。 实情则是,一,阿秋练功时有偷工减料,二则是,兰陵刺者,还真没有怕疼的。 两女替她拍打完毕,张娥须又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崔绿珠:“可以了吗?” 崔绿珠仍是笑眯眯地点头:“可以了。” 阿秋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大概接下来是要随崔绿珠学习那什么,练气之术去了。 结果——在她再度猝不及防之际,张娥须虽然身形窈窕修长,实则臂力如铁,一把将她拦腰倒提,仰面朝天直丢下去。 阿秋蓦然发现自己头下脚上,天地已经翻了个儿。心中暗骂:这真是,不会武的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事啊! 因为不会武而有蛮力,所以才能毫无愧疚、不讲武德。 崔绿珠笑眯眯地提醒:“手脚一起落地,撑住。” 阿秋手足齐落地,身形如半月之桥,既稳又正,姿态不偏不倚。 两女齐齐欢呼,仿佛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耍猴一般。随后一前一后,跑着去归队练功了。 只剩得阿秋以反弓姿势倒撑在当地,须臾不敢松手,心中叫苦连天。 原来舞部……就是这般练功的。 阿秋倒立着看着池塘的水渐渐变黄,落日余晖渐渐渗透了池水苍茫。 夜色降临时的寒意浸入衣裳,但她也不觉得冷。 头下脚上的世界看起来很奇怪,与平日很不一样。 这就是生而为舞伎,所常常会看到的世界吗? 她看着池水里映的那张惨白面庞、宛然红唇,会生出恍惚,那到底是自己的倒影,还是这棠梨苑里乐伎被羁绊住的鬼魂。 她忽然不由想起,昨夜睡前,舞乐伎们窃窃私语谈起的有关“鬼伎”的夜话。 这里的伎生不光是新来的,也有乐府旧人后裔,是一直在乐府中世代学习乐艺的伎者,因此会知道一些棠梨掌故旧闻轶事。 鬼伎是舞部伎的打扮,是个穿黑白舞衣,面敷脂粉,唇色鲜红如血的女鬼。 无论风雨阴晴,她出现之期不定,时常拖着木屐在池塘边上走。 也会在游廊水道。有人曾经遇见过她湿淋淋地在游廊现身,身后留下长长水迹。 有时也在响屧廊上走。那时便会传来巨大如深渊空鼓的“咚咚”声。 曾经有人胆大,聚众打着火把去寻,却又倏然不见踪迹。 有个胆大的乐伎便道:“看起来,这鬼伎只是吓人,却未必对人有伤害啊。” 讲这掌故的人却道:“看上去似乎是如此,但还有一点,棠梨苑舞部每一代,均会有舞伎莫名其妙地失踪,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骨。” 有人补充道:“至今已经七人。” 原本交头接耳的寝堂,忽然一下子就静寂了下来。窗外树影簌簌而动,风声历历。 不知是否有人在暗中惨白了面色。 独自一人倒立在这里,看着天色渐黑,水中自己的面容愈加诡异,阿秋不由得想起昨夜讲得栩栩如生的这件轶事来,心头也有些发寒。 张娥须和崔绿珠终于来放她了。 阿秋如蒙大赦,颇有再世为人之感。 “你,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张娥须指指她,又指指崔绿珠和自己。 崔绿珠依然是好脾气地笑:“把粉补补,掉妆了。” 阿秋不解地道:“不是已经练完功了吗?内人应不会再管我们的妆了。” 张娥须不听她反驳,已自拿出粉盒,对着她的脸涂涂补补,颇为认真。 崔绿珠也不答阿秋,只是道:“今日,黄乐正来找过你了,要提你出去。” 阿秋想到黄朝安那阴柔清冷、细细如毒蛇信子的声音,和他白皙如好女的面容,心中便觉得不适。 这才一天……他也未免,太性急了。 5、三尺玉衡 崔绿珠比划道:“孙内人说你功底太差,也没什么好给贵人们看的,必须加紧苦练,不得外出。” 她像模像样地,以手比划出阿秋一早的滑稽舞姿。 阿秋看着,不觉地笑了。 她忽而僵住,不自觉地以手抚上嘴角,照向水中。那被厚厚的粉涂抹得看不出真容的面目,此刻有一丝真挚的笑意,犹如阳光闪烁在水中。 张娥须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阿秋平静地道:“没什么,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笑。” 崔绿珠拍拍她的脸,像想要感知下真实的笑容是什么样的,又认真凑上去看了看,随即不以为然地道:“在舞部,以后多的是笑的机会。” 张娥须笃定地道:“没错。为贵人演出时,不笑会被打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因此,我们都直接把嘴唇画成笑型。” 阿秋仔细看看崔绿珠,这才恍然大悟。 她一直觉得崔绿珠的模样笑眯眯地,颇为喜人,实则是因她的唇妆是两端上翘的弧线,且比他人画得更为夸张。 崔绿珠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道:“这样,可以少挨点打。” 三人都笑了。是真的笑。 棠梨的宵禁拦不住阿秋。今夜她必须趁月色一行,往前朝尚书省找一个人。 一个对朝廷局势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 毕竟,她进宫可不是纯为了当一个舞伎的。 夜晚的棠梨苑极之安静,唯有风掠过参天古木的簌簌声。 静得如一处古墓,一座山陵。 难以让人想象,这是先朝歌乐繁盛之地,曾有秉烛夜游,作乐通宵达旦的盛世清平景象。 先朝乐工曾达上万,东南西北四苑分布居住。而此刻苑中,不过二三百人之数,坐、立二部尽数集结于东苑,而舞部数十人独居于西苑。 人少地多,更显得荒宫空寒,地远人偏。 但只不过这是阿秋在古木参差的水廊行道穿行时的感受。 到了上面,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星光昳丽,勾勒出百转千折雕梁画栋,琉璃为瓦明玉为阶,建章宫的前朝后宫,以美丽、神秘而庞大的姿态,现身于白衣翩然,登临棠梨苑最高建筑——希音阁飞檐之顶的阿秋眼前。 兰陵刺者均着白衣,无论是否夜行。 战国时,燕太子丹送荆轲刺秦,别于易水,一座宾客皆为白衣冠。高渐离击筑,为变徵之声。 那是歌乐的悲叹与刺者矢志不渝的象征。 对于常人来说,兰陵刺者莅临,本身即是巨大威慑。 而对于高人来说,夜行者无论着何服色,均无法蔽其眼目分毫。 阿秋在快速的行进中等待。 以醒目的自身为饵,看会引来的第一位“高人”是谁。 入宫之前,师父万俟清曾有警告。 无论她如何低调,首先必然瞒不过的,就是隐于深宫多年的“天机四宿”。 天机四宿是何人,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因为自四十年前入宫,这四人就隐去了自己原先的身份样貌,混迹宫闱之中,隐姓埋名多年。 他们是一支专门埋下用于对付刺者、护卫天子安全的皇室隐兵。 “最难防范的情况,便是敌在暗而我在明。天机四宿自前代便已隐于宫中,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身份。” 师父于窗前洒脱伫立的背影,略一迟滞:“即便是我,当年也不曾见过他们的真容。” 阿秋鲜明的衣袂快速地掠过长空。 她的身姿轻盈优美,如宫阙琼楼之上的一只飘然凌云的仙鹤。其下明宫浩大,建制森然,宫街长巷时有军士巡防,却偏无人能察觉她在空中掠过的痕迹。 有人偶尔抬头看看天空,觉得异常,却又说不上哪里出了怪事。 “方才月亮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吧。” “一定是天上的云。”另一位守门的军士说,揉了揉眼睛,指给同伴看。 “你看,那月亮旁边,不是正有一缕云彩吗?” 两人一齐往天上望去。 月色皎洁,夜空明净无尘,清廓万里。唯独半轮月象之侧,正彷徨着一丝半缕云卷,边廓折射出七彩光线。两人不约而同,感到神为之一清。 天地原来浩大如此。 一直踏檐疾行的阿秋,忽然收住身形,凭虚而立。 下一刻她伸足踏上宫脊,缓缓回身,对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少师顾逸。 阿秋心中设想过千万遍,若遇上天机四宿,应如何应对。 但她从没有想过,来的是顾逸,又当如何。 其实她本应想到,最有可能发现她的,倒应该是顾逸。毕竟她先在顾逸面前露了相,而顾逸又是那么明显地……盯上了她。 但在她的心中,便从未去想过这情况。 是她不愿想如今这般与顾逸面对面质疑的情景,还是她心中就没有将顾逸视为潜在的敌人过? 月色落在顾逸的飘逸黑衣之上,却似与他的身形衣裳融为一体。 阿秋的目光往下走。 顾逸这次不止没有披大氅,他的领口亦是半敞着的。 乌黑中夹着银丝的长发也是松散泻于身后,不冠亦不束。 …… 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像是从床上刚被抓起,匆匆拣了件衣裳披上便赶来。 阿秋有点走神。 ……让顾少师这么衣冠不整地半夜翻越宫城赶来的人,就是我吗? 顾逸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去,不由得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拢住衣领。 阿秋及时回过神来,也干咳了一声,正色道:“少师大人这是,半夜在屋檐之上赏月吗?” 如果没有听错,她听到宫城某处传来轻笑声。 那声音如银铃般悦耳,竟是个女子。 顾逸被她先发制人地一问,眼神不自觉微闪,片刻后才恢复淡定,道:“正是。” 阿秋理直气壮地道:“这本朝还有宫规廷律吗?身为重臣,就可以趁夜翻墙吗?这将城防警卫置于何地,将羽林禁卫至于何地,将天子安危又至于何地?” 顾逸向居高位、令出必行,不惯与人作言辞之争,被阿秋连珠炮似地反问,竟无言可对。片刻才道:“那你呢?” 阿秋笑道:“我舞艺不精,教习嘱我勤加练习,我只是趁夜找个安静没人扰的地方,想练习功课罢了!” 她口中言笑宴宴,身形已动,素白衣袖内撮掌如刀,直刺而出。 与兰陵其他刺者不同,阿秋不轻用兵器,亦不轻取人命。 她位居兰陵刺者“谪仙榜”之首,堂中代号“荆轲”,作风为“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向有夺帅之能。 她的刺法亦极其简明,就是一击“长虹贯日”。 这是她穷研各路身法刺法、拆解上古各家技击之道后,最终总结而出返璞归真的一击。 料敌机先,判断形势出手立决,只有一击,多亦无用。 刺者不是舞者,若打不赢对方,再缠斗半个时辰,展示种种美妙身法、精湛技艺亦是多余。还不如走为上策。 顾逸恍如梦醒,身形亦微动,动容道:“你是兰陵中人。” 他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她是兰陵刺者,阿秋亦觉得奇怪。按理她这一身标志性的兰陵白衣,这么一副堂而皇之的高手风范,顾逸应一照面便可认出才对。 那么,在见到她,直到方才她出手之前,顾逸看着她的眼神那般幽远深沉,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阿秋的眼角瞥见了光。 不是剑、刀之类锋刃反射的月光,是精华内敛,明丽浑厚的那种宝光。 就像是……她的白玉羌笛“双飞翼”的那种光。 那光自一星变为一线,璀璨而又平淡地在她眼前亮起。 璀璨,是因其沉凝如一的气势无法令人忽视。平淡,是说它来的势头平平无奇,就像是来砍菜切瓜一般。 阿秋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出手的那击“长虹”可能分量不够。 一声清脆无比的“啪”在空中响起。 阿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顾逸平平无奇地一挥之下,掌势不得不由劈变挑,且准确无误地接住顾逸当头击来的一尺。 就像是她送上去给顾逸打手心一般。 阿秋的第一感觉是:疼。 第二感觉是,欲哭无泪。 宝光一闪即收,根本不给她多看见的机会。 想起来了,少师顾逸传说中的兵刃,是三尺玉衡。那是一件雕刻天星运转,法天象地的钧天之器,其玉质文彩焕然,晶莹美丽。 说是“传说’,是因为顾逸多年不曾使用过,也就无人看见——大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没有需要他亲自动武的机会。 而能领受玉衡垂训,大概也就是天子、太子两个人了。 顾逸名为少师,实则为帝师。只不过大概天子也觉得顾逸形貌过于年轻,若封他个什么“顾太师”,那是必不能服众的。 打手心虽然不重,但余力却震得阿秋落于屋脊,踉跄后退了几步。 她想的是,最近真是倒霉,早上刚领受了孙教习的竹板,晚上又领了顾少师的一记玉衡。 阿秋小时颇为顽皮,在兰陵亦没少挨师父的板子,但后来大了,便几乎不曾再犯错。 但毕竟已经是很多年没挨过板子了的人了,这一板令阿秋有些懵,连跑都忘了,只懂呆呆地看着顾逸,一副等他发落的表情。 顾逸轻咳一声,道:“可知错了?” 阿秋乖乖地点头,傻傻道:“阿秋不该趁夜宫中乱走,还对少师您出手。” 顾逸呆看着她乖得有些过分的神情,以手扶额片刻,才道:“看来你师父把你教得不错。回去吧,宫里不是你能乱闯的地方。下次再遇到,可没有这般容易了。” 阿秋乖乖一揖到地,随即提身纵跃,向着来路飞退而去。 阿秋刚退,宫檐的另一边便出现了一个一身华丽紫衣,并以紫纱蒙面的女子。 月光之下,女子的身形婀娜,看不出是何年龄。 她正掩口而笑,笑得花枝乱颤。 银铃般的笑声,就这么回响在妙极殿的顶上,却仿佛无人听见一般。 6、栖梧废宫 宫檐之下,夜间换防的军士整整齐齐走过,却没有一人抬头来看,似是熟视无睹。 顾逸就这么安静地站着,等她笑完,才道:“宫中四十余年也不曾见钟离小妹。今夜是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令您也忍不住现身吗?” 被称为钟离小妹的女子止住笑声,道:“是啊,能令少师大人衣衫不整、连夜奔驰于城头的小姑娘,当然是很有趣的了。” 顾逸无言以对。 敢情,这些老家伙们,四十余年关在宫里无聊得透了。 看他的笑话,现在便成了他们最大乐趣。 看来,这宫中有趣的人和事情,还真是太少。 他决定给老东西们点压力,不能宫中大事小事所有压力一个人扛,不动声色地道:“她可是兰陵刺者。” 钟离小妹摊开双手,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她行刺了?她是动刀了还是动枪了,喊打了还是喊杀了?” 顾逸:…… 钟离小妹也斜了一眼他,凉凉地道:“说实话,就算她行刺少师大人,我们也是管不着的。实情就是她只要没行刺皇帝,都不归我们管。不然宫里厨子互殴,军士打架,难道也归我们管不成?” 顾逸:…… 他转身欲回前朝崇极殿。 崇极殿的金陵台,便是本朝开国第一人,少师顾逸栖止之所。 因他无家眷,无亲人,孑然一身,又受当今皇帝谢朗、太子谢迢信重,朝政大小事都时常垂询,故此以臣僚之身而栖止宫中。他亦是唯一一人。 方才,他就是自金陵台匆忙奔出,迅速取最近路线赶往内宫,以截下那顽皮少女的。 从她进入宫中开始,她的日常处所方位变化,便都在他的感应之中。 她如果想到他,这感应就会更强烈点儿。 ……这是一种既怪异,又有点儿亲切的感觉。 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存在这种联结了。 顾逸刚转过身,却发现紫衣飘飘的钟离小妹换了个方向,在空中将他拦住。 隔着华丽幽暗的面纱,亦会有种她正在笑吟吟地感觉。 这女子年轻之时,必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毕竟已经隐于宫中四十年以上了,怎么都不会是如她身形、气质所展示出来的小姑娘模样。 不过顾逸却一向知道,钟离无妍最恨人说她老,最爱人夸她年轻,对无龄感和少女感的追求那是贯彻终身,因此也不忤她心意。 顾逸耐心地等着钟离小妹发话。 他生平最多的,就是耐心。“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大多数时候,顾逸少师给人的印象,是不动如山。 但很少有人知,他亦有侵掠如火,其疾如风的一面而已。只是他若判断尚非最佳时机,便会守之以静,持之以恒。 钟离小妹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在空中拦着他。像是要和他比,就这么一夜耗下去,谁会先失去耐心。 …… 答案当然是,明早鸡鸣要按时上朝的那个。 顾逸轻咳一声,开口道:“钟离前辈……” 谁想,钟离小妹立时衣袂飘飞,婀娜多姿地侧身让路,并举罗袖示意笑道:“少师请。” 她指的方向,却不是前朝尚书省御史台崇极殿的方向。 还是嫔妃宫眷、以及乐府棠梨苑所在的后宫。 顾逸的眉头微微拧紧,提势欲步。 钟离小妹笑道:“小姑娘被你吓得慌不择路,”她凝神侧耳,似是在倾听夜风。 可她口中还不忘笑道:“我听着,好像是撞去了栖梧宫。栖梧宫那里的老太婆,可不像我这般知情识趣知暖着热。她是最不通人情,最厌恶美貌年轻少女的了……” 她话还未完,顾逸散发轻衫的人影已向栖梧苑方向疾掠而去。而即便他走得如此匆忙,身形步法依然从容不迫,还不忘在风中冷静留下一句。 “以她的聪明,你那世妹未必是她对手。” 阿秋是真的被顾逸的那一记玉衡,打懵了。 倒并非是玉衡打得多疼。只是,玉衡花纹温润的触感,不轻不重的力道……最重要是那个人略微尴尬的轻咳之后,低声问的那一句:“可知错了?” 温和而不失严厉的语气。 低沉而质如金玉的声音。 记忆深处,有某些印象疾掠而过,忽然展露。 是在哪里有过相似的对话,听过相似的声音。 她六岁入兰陵,拜兰陵堂主万俟清为师。师父固然是飘逸潇洒,惊艳绝世的才子,但却从不曾待她这样温柔耐心。 她在堂中挨的板子,大多由师兄代为教训。 影影绰绰的回忆在心头惊涛骇浪的翻动,连同她初见顾逸的那印象深刻的惊艳一眼,都混合成了莫名的情绪,铺天盖地的涌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全然淹没。 她真的很想问顾逸: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管他是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人,不管他是不是她头顶的头顶的头顶的上司。 他之于她,仿佛从来就只是顾逸。 一路疾掠的顾逸,此刻心中的感应非常奇怪。 小姑娘应当是在“想”他。 想也正常。刚挨了打呗。 可是……这忽而惊涛骇浪,忽而情思如梦地——“想”,是怎么回事? 她小时可不会这般“想”的。 顾逸正自百思不得其解。 下一瞬,他感应到她对他的“想”完全消失,仿佛进入冰雪之境。 空气中传来的奇异清冷的幽香,令阿秋瞬间清醒过来。 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处废弃多年的旧宫苑。 月光之下的断垣残壁,爬满了薜荔藤萝,结着一串串果实,香气累累。 四处都是梧桐萧疏的姿影,满阶落叶萧瑟,应已很久无人打扫。 看得出来,从前这里气派非凡,建制恢弘。 雕梁画栋虽已落满灰尘,却依稀可辨其精美纹饰。处处花窗样式各无重复,玲珑通透,月光照入,落影生动如画。 就连地面铺的青砖,亦镌刻有各式长乐未央、山河永安图纹字样,连绵不绝。 但首先引起阿秋注意的,是一块长约丈许、乌木雕就的匾额。它就那么安静地散落在苑中的乱石荒草里,小半截已经没入土中。 看样子,它原本应该悬挂于此宫苑的门梁之上。但却被人摘下了,且安放在此地。 看它摆的样子,似乎就能感受到摆放的那人矛盾的心境。 若是不想要了,直接丢了烧了便是。 可若是想要,又为何摆在这里日晒雨淋,而不干脆挂回宫门上去? 阿秋怀着好奇的心情,蹲下来对着乌木匾额轻拍一掌。 师父有洁癖,带得兰陵众刺者人人均爱洁,无论多么想看清楚匾额上写了什么,也断然不会以兰陵刺者的素白衣袖去擦拭。 这一掌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损伤匾额,又刚好使匾额上覆盖的灰土簌簌而落,显露出其上原先书写雕刻的字形。 阿秋一看之下,便已怔住。 这匾额也不知多少年没有人看过了。重重灰土剥落之后,显现的四个朱红大字,却如当时刚写的一般酣畅淋漓,光亮醒目。 “栖梧废宫”! 四字连笔带草,无头无尾,无款无识,即便隔着多年,亦能感受到题写者心中的愤懑狂怒。旁边一侧,还散落朱红数点,像是飞溅上去的。 想必他是狂怒之下提起笔来,恨恨一挥而就,尽释心中愤郁,随即摔笔砸砚,将一盒朱砂直接砸了上去。 阿秋以手指逐字行过笔迹,感受着书写者当时的愤怒心情,其间情景历历如睹。 此事最为反常之处,是王朝历代都有废弃不用的宫苑。但是,真要废弃了,直接封闭禁锁也就是了,不须还大张旗鼓地题写上“废宫”二字。 就像历代也有废后,但是无论君王宫人,通常都不会直呼废后为“废后”,提及时多以降级受罚的职分相称即可。亦如历代都有冷宫,但冷宫的匾额绝不会明明题着“冷宫”二字。多少总要照顾皇家的体面,和其间居者的心情。 即便是受贬弃、厌倦之人,也还是希望得着一点吉兆和希冀。 题字之人,是有多么憎恨这栖梧宫曾经的主人,才会将其形诸笔端,高悬示众。 而皇宫看似偌大,前朝后宫人头济济,但有权力这么张扬地发泄心中愤恨的人,亦数不出几个。 题字者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阿秋心下虽明了,却不由得有些发怔。 她以刺者之身被师父栽培,虽则曾入贵邸豪宅如入无人之境,取上将首级如谈笑间事,但却从不曾这般直接地触摸过人心。 感受过一个人胸臆间的悲凉和憎恨。 这便是,人间之情吗? 皇座上坐着的那个人,也是有这样激昂的人情的吗? 这匾额后来又被人摘下,小心地放置在庭院里。说藏亦未藏,说露亦未露。这后来收拾之人,又是怎样矛盾的心情呢。 阿秋想得,竟有些痴了。 待得她心中一动,蓦地电转回身,已发现大为不妙。 废宫大门的阴影之中,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白发飘拂、身形佝偻的老妪,一只独目里闪着怨毒的蓝光,正自冷冷瞧着她。 7、 风雷斩手 见她回身,老妪以奇异喑哑的声音喝道:“哪里来的小贱人!竟敢擅闯栖梧禁地!” 阿秋正要陪笑解释,老妪不待她发言,身形已动。 是掌。 掌形如斩,凌厉如刀。 积六十余年功力,有风驰电掣之势的掌。 掌心老茧分布,劲气横流,即便是名兵古刃,亦未必有这双掌的狠厉刀意。 两掌交错叠分,便成天罗地网。 许是错觉,阿秋仿佛听见四面八方,风雷之声隐起。 老妪节节拔起的脊椎骨节微微弹响,水中火发,虎豹雷音。 老妪掌势一成,前后左右方圆丈许便成樊笼,阿秋有种感觉,即便是飞鸟入内,亦逃不过被击得羽飞爪碎的下场。 刺者向来避免与人硬接。因为刺术精要是取敌致命,不是比武过招。 师父曾经笑对阿秋说:“把全江湖如今的那些少年侠士们加起来,恐怕也不够你一个手指头摁死的。”又道:“因为,我们学的是杀人技。” 阿秋亦问过师父,杀人之技,与武家传承有何区别。 师父笑道:“刺者手段千万,飞花摘叶皆可杀人,其宗旨只有一句:最短时间、最快速度,找到破绽,置于死地。” 一侧的师兄问道:“那武家传承呢?” 师父先是笑而不答,被众弟子缠得不行了,才答道:“武家主要讲,亲疏有别,传承有序。点到即止,不伤情面。” 兰陵众人哄堂大笑。 不过师兄公仪休倒是把师父的这番话记在心里了。他与阿秋传承有别,乃是本门第一策士,有“玉面留侯”之称。从此他的宗旨为“以武会友”,也就是能不动手即不动手。如今他的官也做得极大了。 而阿秋以“荆轲”成名以来,曾夜入十三州,轻取封疆大吏首级,入豪宅、贵邸、官府、军营皆如入无人之境。 最轰动一次,她曾一夜间连取青州刺史、太守、司马三人的头颅,导致当时青州成为官员心中恐怖鬼蜮,无人敢赴任。 也就是那次之后,师父着令阿秋隐退,准备入宫为舞乐伎。 他说:“我对你的期许,不仅是个刺客。” 兰陵中人,向以师命为尊。阿秋便听了,她艺高人胆大,亦没有多把皇宫看在眼里。 现在她终于知了,以往来去自如,是因为没有遇见真正的武林高手。 刺者之道,一击不中,随即远扬。 但在六十余年昼夜浸淫打磨的绝对实力之前,出招即已锁定,每一方位都已被封死。根本不存在变招、使计、远扬的空间。 阿秋忽然觉得还是师兄聪明。 原来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最好。因为其实一动手就有死的风险。 她之前没想到过这节,是因为死的都是旁人。 阿秋面临出道以来最大的凶险。 她聚气凝身,目光忽然变得亮如闪电,双掌一前一后,于身前缓缓错分。 周身气势亦变得强大浑厚无比。 就像是山间奔逸而出的野兽,忽而遇见了强敌,毛发直立,虎视而立。 硬拼非刺者所长,但此刻形势所迫,她做出当前唯一明智抉择:避无可避,必须硬拼。 而硬拼的结果,就是生死高下立决。 栖梧宫墙之上,隐于一株巨大梧桐之上中的顾逸瞳孔微紧,衣袖微动,准备出手。 但他感应到门口来人,便立即又将衣袖垂了下去。 这么大的动静,不惊动其他人是不可能的。 阿秋的一只雪白玲珑的素手,与老妪形如鸡爪关节分明的掌已交击而上。 两人错身而过。一股极其霸道雄劲的内力自阿秋的掌心直击而入,阿秋只觉全身经脉寸寸欲裂,却不及回气,立时将所有劲力提聚另一掌,全力应战。 刚刚对的那掌只是彼此试探的先手。 后面那一掌,才是生死之决。 一痕明如月光的剑,忽然地就这么切在两人之中。 剑身轻薄如纸,似吹发可断。它切入的时机,拿捏得准确无比,恰到好处。就在两人对掌相交,错身而过那一刻。 在决定性的生死一掌将出之前。 剑身镌刻着两个美丽的篆字——“修仪”。 这剑来得全无征兆,皆因对战的两人心神全在对方身上,兼要拢住声息不使动静外传,竟然都没察觉忽然来了旁人。 阿秋当即闪身急退数尺,方才抬起头来看用剑的那人。 她原本以为,使用如此名剑的,必定是位英侠。 能以妙绝巅毫的、轻轻巧巧的一剑,切断两位顶级高手生死交感气机连结的,必是位名士风流、潇洒不羁的少侠。 然而,她错得很离谱。 月色下,对方背对她而立,绣着鸾凤纹样的黄色明裳低垂,乌黑秀发灵巧盘绕成灵蛇髻,其上宝石凤钗闪闪生辉,其下露出天鹅般的长颈,削肩如玉,柔姿胜水。 不是英侠,而是美人。且是位极美的美人。 她轻柔地还剑入鞘,口中柔声道:“小姑娘误闯而已,不值姑姑大动肝火,我这便带她出去。” 老妪刚与阿秋硬拼一记,亦不好受。喘着气喝道:“栖梧废宫为禁地,宫中无人不知。她却偏要闯入。焉知她不是那人派来,故意与我等作对的?” 黄色明裳美女轻柔地答道:“若是,自有岚修惩罚管束。姑姑只需高隐此地,不使他人察觉行迹,待四十年约满,即可离宫自由。” 阿秋听得她们对答,心下骇然,她蓦然想起了这黄裳女子是何人。 天机四宿是自前代便隐于宫中的天子隐卫。严格来说,护卫的是前朝司马皇室。而本朝朝号大衍,新君由少师顾逸于诛前朝叛臣后扶立,出自山阳谢氏。而谢朗亦仿效前朝天机四宿的建制,在宫中曾设一支专为天子安全警卫的暗卫,名为飞凤卫者。 号为飞凤卫者,是因朱鹮、白鹤、青鸾、玄鹄四卫均是女子。 而眼前这位自称“岚修”的。无疑就是持天子所赐修仪剑,而今掌领六宫妃嫔的后宫第一人宸妃,从前的飞凤四卫之首,“朱鹮”李岚修。 老妪恶狠狠地再看了阿秋一眼,啐了一口,径自掉头隐入废宫的屋影幢幢之中。 阿秋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否该给宸妃见礼。 宸妃依然是背向她而立,柔声道:“元一姑姑脾气怪异,不欲人扰,因此我特地封锁此宫为禁地,留她一片清净隐居之地。 她行事偏激出手无分寸,你以后莫要再来。” 阿秋心中将“元一”这二字颠来倒去念了几遍,只觉得熟悉得很,就是不知在哪里曾经听过。 宸妃缓缓道:“今夜之事,我不知情,你也没有来过。走吧。” 这句话语气格外加重,似是还说给旁的什么人听的。 她说完这句,竟自飘身而起,足不点地就这么去了。 阿秋呆望着她于月亮间消失的黄色衣摆,心想这位贵人娘娘真是说到做到,从头到尾都是以背相对,没有看过她一眼。 因此阿秋当然也没有见过宸妃。 方才宸妃在那元一姑姑面前颇为谦抑,称阿秋不过是误闯,自己会带她出去,那多半是一句客气话,表明得罪元一,自己会负责到底的意思了。 实情则是她自己走了,并没管阿秋走不走,怎么走。 阿秋以手撑地,吐出一口血。元一姑姑方才那掌,伤得她不轻。她看着月下的血迹殷红,心想幸好不是黑血,可见掌力虽霸道,好在她真力浑厚,未伤及内腑。 她勉强站起,运气调息片刻,便往废宫之外走去。 才站到栖梧废宫的门外,她望着茫茫星空之下,千篇一式的山石树木,亭台楼阁,不由得发起呆来。 虽则入宫之前特意记诵过宫中地图,自宫门到棠梨一路在暗记地形。但这毕竟是她来宫中的第二夜,而栖梧宫又是无人居住的偏僻废宫,并不是什么重要地点。 因此,她当时背诵地图几乎一带而过,并未刻意去记。 所以…… 身后有黑衣破空的细微风声响起。这次阿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她也知了,以顾逸的修为,若是刻意隐藏身形气息,她是发现不了的。只不过顾逸宫中夜行,向来不会当自己是在做贼,也就从未刻意隐藏过。 果然,顾逸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吧?” 所以,兰陵首席刺者阿秋堂主,今夜真的是在宫里迷路了。 若方才宸妃不现身制止,顾逸便会出手了。 他看得很清楚,阿秋有与褚元一硬拼的实力,但如此这般地打一架去半条命,自无必要。 不过手持“修仪”的“金樽月落”宸妃驾临,他便自然回避。 当今天子谢朗发妻早逝,宸妃与谢朗是青梅竹马的旧交,曾同是前朝宫中侍卫。 顾逸当年以杀伐平定宫乱之后,推出出自中流砥柱、百年望族山阳谢家的谢朗登基。 谢朗亦不负他所望,先擢在宫中素有威望的左中郎将李岚修为亲卫“飞凤卫”统领,赐以他的佩剑“修仪”,严密保护自身安全,此后雷厉风行在朝堂上清门阀,去异己,铲除隐患, 8、授受不亲 三年后大局已定,飞凤卫者功成身退,谢朗便将李岚修册为宸妃,掌管三宫六院一应事务。 中宫无后,宸妃便是实质上权位最高之人。栖梧废宫地处内宫,发生异常于理确应由宸妃过问。 此外,顾逸恪守礼教,亦注重内外分别与避嫌。虽然他在朝中实权不在天子之下,但在皇帝亲自册封的后宫之首面前,他是不会僭越行事的。 可是…… 宸妃打完招呼就走了。并明着告诉他,她此来非以宫妃身份行事。 宫中发生高手武斗,连六宫之首都被惊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只当没看见。 这算是给他一个面子,还是为了顾全栖梧宫里的褚元一,不想让皇帝谢朗再想起“栖梧”二字,又或者兼而有之? 总之,宸妃虽然未提,但押送阿秋回棠梨苑的任务,毫无疑义地落到了他头上。 如若任由阿秋自行在宫里再度乱走,再惹出什么人来……他也有点开始头痛。 然后便看到打完架的阿秋负伤走出废宫,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眼便能看出,这架过于惊险,已经打得她不辨方向。 他本来只想无声无息尾随,确保人回到棠梨苑就成的。 现在只能,谨慎地出声询问:““你……大概不知道怎么回去吧?” 不知道就老实说,他可以领路,关键别再走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笑话,她当然知道! 她的方向感好得很! 作为刺者,要是能在行刺的府邸军营迷个路,导致找不到行刺目标,甚至转到天亮还出不去,这传出去务必是会被师兄们、同行们,乃至于全人类,笑死的。 所以,就算不知道,也绝对不能承认。 阿秋算是知道宸妃为何不亲自押送她走了。这些贵人们说话做事都有深意,金口玉言不会随便说的。宸妃必然也察觉了,顾少师在旁边候着提人呢。 阿秋在顾逸面前不敢顶嘴,而且她的体力亦不足以支持今晚再打一架。因此,纵有一万个不服气,她只能用最乖巧的声音回答道:“我知道怎么走。” “哦。”顾逸的声音很平淡。“那你走吧。” 于是,阿秋举步便行。 可是她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 顾逸不即不离,跟在她身后两尺开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是等着看她笑话吗?阿秋极不服气。 于是她迅速运气伸足一点,快速地登萍过水,越过一处池塘,又连掠过数道回廊,最后姿态美妙地掠空飞起,直落到一株花树之上,正好避过墙下行过的一队宫中巡视士兵。 等到军士走得远了,她听到头顶上顾逸的声音响起道:“所以,你认为这就是去棠梨苑的路?” 阿秋一抬头,看见顾逸端正地坐在树顶一枝之上,目光深远、隐含忧虑地看着她。 他英俊而五官深邃的半边面庞嵌入星空,平添一层神秘朦胧之感。 阿秋直接踏空,掉了下去。 当然,她没有把地砸坏。 顾少师看来很爱惜宫内草坪。 在她落地之前,就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某君的怀里。 所以……? 阿秋还未回过神来,已听得顾逸一声轻咳,腰上传来一阵柔和的力道将她托稳,随后顾逸向后退了一步。她又变成靠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了。 “走好。” 顾逸道:“男女授受不亲。” 接下来的路程,理所当然地变成了顾逸领路,阿秋在后。两人不即不离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阿秋晕晕乎乎地,脚像踩在云端之上,脑子几乎无法正常运转。 她想,顾逸说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提醒她不要不知自重,非要往他身上贴吗? 天地良心,是他非要接住她才对。……虽则,他好歹也是好心。 爱护公物,怕草坪砸坏。 可他竟倒过头含沙射影地说她占他便宜,阿秋深觉自己亏了。 顾逸感觉亦不好受。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她的额前。 那里此刻依然挂着一枚花饰,与第一次所见的金绿猫儿眼不同,是一弯刀工简洁的银月流苏。 她这一会血气翻腾、一会晕头转向,一会又似怒意填胸的。 她到底是在“想”他些什么? 他摇摇头,决定在心中再提醒自己一次:男女授受不亲。 她已非孩童,如果不是性命攸关,以后还是少碰她。 阿秋正登云踏雾一般,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深浅地走着,忽然听见顾逸道:“前边便是棠梨苑,你可自去了。” 她如梦初醒。原来棠梨苑与栖梧宫,离得是这般近的。 树影娑婆,月色微明。棠梨苑的古木亭桥,在水气中若现若隐。 偶有飞鸟掠起,渡水而去。 要不要谢他一句呢,毕竟顾少师可是衣冠不整地陪着她在宫里散了大半晚上的步,还得送她回来。 但想想他那句“男女授受不亲”,阿秋着实有点生气。 就不谢了吧,免得他觉着她倒贴。 阿秋不再想了,飞身而起,轻若疾燕般,向着古木参差的水廊掠去。 顾逸却是伫立原地不动,夜风吹拂衣袂飘然,目送她白色背影而去。 阿秋才掠至水廊半道,便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瞬间收身止步于廊上,警觉地侧目,环视四周。 月光皎洁,水天一碧。芦苇丛里一只水鸟惊起,掠过长空。水草之上,晶莹的露珠在闪光。 一切正常得很。 但她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咚,咚咚。” 木屐落在地面的,一步一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像是有人拖着脚走,而且走得颇为吃力。 “咚,咚咚。” 前方水廊栈道的水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出现一个长袖低垂,散着黑发的人影。 正向着她迎面而来。 阿秋蓦地想起,前一夜舞伎们夜话时提起的宵禁。 棠梨院有宵禁,棠梨苑禁止夜行。 前方的人影愈来愈清晰。 阿秋忽然毛发直立。 这难道,就是舞乐伎生们说过的那个,“鬼伎夜游”? “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 披散着长发,拖曳着木屐,身着黑白燕尾舞衣的女子身影,在阿秋的视线里逐渐清晰。 雪白的面,倒八字的愁眉,朱红的笑唇。 与棠梨苑舞伎们一模一样的妆,白日是滑稽,而在黑夜看来却是惊心夺目的诡异与恐怖。 这女子的衣衫与头发,都是湿淋淋的。 所行之处,留下长长一道水迹。 阿秋着实佩服自己还能冷静地分析这么多。 她的头皮在发麻,手在袖垂下的衣袖里发抖。 五丈。 三丈。 二丈。 她佩服自己的胆色。 兰陵刺者乃天下有数的强者,当然是不会怕鬼的。 前提是谁也没有见过鬼,而不是当一只活生生的鬼迎着她走来。 一丈之内。那女鬼瞪视着她,毫无退避之意,依旧前行。 阿秋骇得花容失色,迅速转身,连窜带奔地往回夺路而逃。 在她的想象中,那女鬼已自蹑着她的背影追来,且越追越近。 耳边的风声都是可怖的。 她没命地奔逃,直到一头撞上,还未来得及离去的某君。 顾逸刚目送她背影消失不见,准备离开,就见阿秋大惊失色地奔来,是前所未有的惶急无措,惊恐交加。 他有心想拦下她问问是怎么回事。 但看这势头,只能以自身为盾,堵路问话才能拦住她。 于是,他自我牺牲地,站在路中央,拦住阿秋去路。 很成功地被她一把撞上。 并且,她完全忘了他刚说过的“男女授受不轻”,浑身哆嗦、手脚并用地将他一把抱个结实。 顾逸的身体僵硬着,是完全呆掉了。 从没有人可以近他的身。 他不碰女人不碰男人,连猫狗也不碰。 ……除了,小时的她。 他当然可以运功震开,但不知为何没有这般做。 他想了一会,得出答案:因为他不想。 顾逸维持着风度,腾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拍她肩膀。 “你,可以起来了吗?” 答案简洁坚决。 “不可以!”阿秋的头埋在他怀里,毫不动摇。 她刚刚才见到一只那么大的活鬼,好不容易抓个活人压压惊,想让她起来,门都没有。 顾逸面容抽搐,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抱着他,就不想撒手。 赖上他,就赶不下去。 但是,就这么静静拥着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仿佛天地都变得安静了,吹过湖面的夜风都多了几许温馨之感。 渐渐感觉有些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是久违的熟悉亲切感觉。 然后,他自己的心跳,为什么会变快? 他不敢相信,自己也出现了和阿秋同样的症状:情思如潮,神思不属。眩晕。 但顾逸终究是比阿秋稳重得多的。 如果阿秋需要一直抱着他,他也可以——忍。 他就这么静静地,让她抱着。 同时以眼角瞥见,水廊之上,一步一声,逶迤行来的黑白舞衣的影子。 那影子看见他,似乎也是呆了一呆。 准确地来说,是看见他抱着一个人,所以呆了一呆。 女子面敷铅粉,张着血盆大口的笑面,呆在那里,像是撞到了什么尴尬之事,进退不是。 顾逸整个人都要抽搐了。 他努力尝试安抚阿秋:“没事了,你……起来。” 今天这一夜过后,他真的不用在宫里做人了。 阿秋茫然不知顾逸的牺牲,很勉强,很不情愿地抬起头,离开顾逸的肩膀。 然后,那是什么东西? 她的余光瞥见水廊尽头进退失据的鬼伎,不由得“啊“的失声尖叫,将顾逸抱得更紧,这回打死也不肯抬头了。 顾逸无奈地暗自对着鬼伎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9、好女须知 鬼伎想也是被阿秋吓到了,回过神来,迅速一溜烟地冉冉而退。 阿秋虽然伏在顾逸怀中,她天生敏感,亦察觉顾逸有动作,虽不敢抬头,却以余光顺着顾逸手势方向一瞥。 了不得了,这鬼伎原本像是穿着木屐,一步一曳拖行的,此刻因急忙而退,竟从空中飘了起来,舞衣之下竟似——无脚。她身虽动了,衣裙却是纹风不动,就这么怪异地飘走了。 虽然只是一瞥,在暗夜里看来殊为诡异恐怖。 阿秋镇定地忍住尖叫,只全身哆嗦着,把头往顾逸怀里扎得更深一些。 不得不说,顾少师的怀抱,镇惊安神、治心悸、恐慌的效果还是很好的。 他的心跳很有规律,隔着胸膛亦能感到。 虽然……好像是有点快。身上的热度,略有点高。 不过阿秋不嫌弃。 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实在闻着让人安心极了。 阿秋首先嗅到的是一种清冷低调的水韵,像是初秋雨后,池塘里残荷余留的清气,接着是廊下重叠如锦盛开的菊花的芬芳,再然后变化为甘中带苦的沉稳的木调,像是旧宫深处苍老的枫树,既热烈又感伤,金黄与火红的落叶不住飘离、覆盖落雨打湿的石阶。 秋后雨,冬日雪,清冷而绵长的气息里,有人凝立如山,侧身如松,以一掌握着她的手,教她抚上五弦琴的丝弦。 他的手偏冷,但怀极暖。他的手和她的手重叠之处,古琴发铿然一声,空灵飘逸,余意袅袅散于深宫。 “这是天音,如浮云柳絮,来去无踪。” 很多的气味、声音、影像忽然在阿秋脑海中涌起。 “阿秋,阿秋。”是顾逸在轻轻叫她。 “醒醒。”他的声音,很是温柔。 已经是第三次相遇,却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叫她名字的声音,也那么低沉悦耳,那么地……熟悉。 阿秋不想醒来。 顾逸啼笑皆非。 她这是,在他身上做梦呢? (他又恍惚地想起,明天还要早朝。) 顾逸掌心凝聚热力,在阿秋背后轻击一记。 随着一股温和柔韧的热力注入心脉,阿秋自顾逸怀中缓缓抬起头来,如梦初醒地晃晃脑袋。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鬼还在不在?” 顾逸以手指指夜色下的水廊,顺带不着痕迹地,移动身体,脱出她的缠抱,道:“已经走了。” 阿秋放下虚悬的双臂,惊魂甫定地道:“宫里有很多鬼吗?” 顾逸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说有,无疑会令她更加害怕,要是再把他像刚才那般抱住——顾逸忽然不敢往下想。 他明天不一定还能上得了朝。 说没有,这丫头胆子太大,总是趁夜乱走,他不一定时时能看着她。若她怕鬼,多少有个忌惮,可能就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夜行了。 他决定说有。 …… 问题是,顾逸生平从不撒谎。 因此,他沉吟片刻,才避而不言道:“其实关于棠梨苑的鬼伎,你若真想知道其中缘故,可以去问孙内人。她也是宫中老人。” 阿秋悻悻然地道:“孙内人严厉。我不敢多问她。” 所以,敢情她是觉得他这个本朝杀伐功业第一的顾少师,比一个乐府的教习还好说话咯。 顾逸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方才被她一撞一抱,扯散弄乱的衣襟整理好,道:“这是你们舞部之事,若孙教习不欲多言,那我更不便多嘴。” 又道:“其实我曾听说,自上古流传下来的诸多舞步中,其中有一种失传的步法便称为‘鬼步’。上身不动,而下身行碎步连绵不断,高手可以做到步步相接,了无痕迹,看上去便似人在虚空飘动一般。” 阿秋何等聪明,一听便道:“那即使说,鬼伎是人假扮的了。” 又道:“可舞伎生们又说,舞部每代均有舞伎无故失踪,至今已经七人。且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逸的目光忽然幽暗。他将视线投向水对面,隐于古木参天之中的棠梨苑,默默无言。 片刻后,才掠回阿秋身上,正色道:“阿秋,你为何要入宫?” 阿秋未想到他有此一问,一向灵动善对的她张口结舌,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不能随意敷衍,但是她不愿骗顾逸。 可她难道能告诉顾逸,她是为了师父夺天下权柄的大业,入宫铺路吗? 顾逸却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道:“无论你进宫想得到些什么,都不会那么容易。你会见到很多阴暗、可憎、可悲之事,可那都不是一刺封喉就能解决的。” 他止住,欲言又止地道:“其中种种人心险恶,你不会喜欢的。” 阿秋心中震动。顾逸说这些话的语气,就像是非常非常地——了解她。 如一位语重心长的长辈,亦如一位相知已久的故人。 她仰起头来,大胆地对上顾逸深邃的眼神,回答道:“可是,顾少师不也在这里吗?” 顾逸的眼神在那一刻忽然震动变化,他几乎是狼狈地立即低下头去。 阿秋也望向对面阴影中的棠梨,自顾自地道:“我不知道以顾少师人臣之极的功业权位,为何还要领一个吃力不讨好,专事务虚的太常寺卿,” 她继续道:“但我想,顾少师一定和我一样,希望令自己的存在,令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更加光明。” “无论高高在上的少师,还是乐府里最为卑微的舞伎,想看到的,不都是战乱之后重新出现,一个秩序自由、人性光明的世界吗?” 半晌,阿秋也没有等到顾逸的回音。 转过身来才发觉,顾逸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呆怔片刻:她说错了什么吗? 因为知道鬼伎是人不是鬼,阿秋心下大定,再无恐惧,在众人发现之前,悄然穿回了众舞伎生安卧的寝堂。 这一夜实在惊心动魄,当时虽无感觉,但一落枕,阿秋便觉得困意袭来。 顾逸的怀抱,安神定惊的效果实在是好。她连在梦里,也仿佛一直能怀恋地嗅吸着那宛如甘露松风、残荷秋枫的清冽气息。 结果就是——她又睡过了头。 阿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寝堂外一轮红而圆满的初生朝阳。室内霞光明亮,偌大寝堂内,各人被褥叠得整齐如折纸,只是空无一人,立知今天要糟。 众伎之中她是唯一一个连着两次迟到的。以孙教习的严厉,必然会严惩于她。 阿秋硬着头皮,往众伎练习舞艺的响屧廊奔去。 今日运气好得很,众舞伎并未在练习舞蹈,而是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听孙教习讲解曲目。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众舞伎整整齐齐的吟诵之声响起,既无热情,亦无欢欣,便像是在唱诵宴会流水的菜名一般。 不过阿秋远远地听着,就知道是《相和歌辞》中的一首《陌上桑》,讲的是秦代的美貌民女罗敷,拒绝太守调戏的故事。 诗歌先是极力夸赞罗敷的美貌,言平民中耕者、路人均为之驻足,再言有贵宦太守乘着车马自南而来,使小吏询问是谁家女,可愿共乘一车。 罗敷不卑不亢地致辞拒绝:“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然后极言夫君权势之盛,容貌之美,显赫之状,以嘲弄太守,使其羞惭而退。 阿秋悄悄脱下木屐,提着鞋子蹑足从回廊柱后溜过去。 这一次,她成功地混入了舞伎们坐席之中。 孙内人仿佛背后生耳,神情不动地喊道:“暂停。” 舞伎们才吟到“罗敷自有夫”的声音应声而断,如刀切斧凿般平整。 孙内人道:“阿秋你来说说,罗敷为何要拒绝太守?” 登时,满堂气氛忽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众舞伎有人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有人私底下你推我搡,有人面色慌张兼紧张。 一时间原本齐整的脂粉面具,各个流露出生动的神情。 舞伎课堂提问,是从未有过之事。 以往曲目的传授,均由教习口述歌诗原文,然后令舞伎们逐句背诵下来。 到得舞伎熟悉歌诗吟咏之后,再一句一句加上舞蹈动作的演练,以及表情。 每一句歌诗,便是一段舞蹈表演。 练至熟习之后,再加上立部伎或者坐部伎的乐器伴奏,即可登堂呈献。 但是无论哪个环节,都不会有诗歌原意的讲授。 舞乐伎们亦多不识字。只有其中的佼佼者,最终可以成为教习的那些,才会有识字的殊荣。 阿秋硬着头皮笑盈盈立起,先向孙内人行礼,然后边想边道:“因为……太守不是好人。” 孙内人道:“何以见得?” 阿秋道:“因为罗敷说了,他本来家中就有妇的,还调戏民女,就是坏人。” 孙内人不动声色地道:“那若他家中无妇,罗敷就应该答应吗?” 众舞伎的神色都极其好奇兴奋,一副很是期待答案的样子。 阿秋不知怎地,莫名有些心虚,但还是答道:“不应该。” 孙内人道:“哦?那又是为何?” 阿秋从实说道:“以太守的身份,他若真是喜欢罗敷,应当郑重去她家向她提亲,而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睹美色意动,就邀她上车同载。” 孙内人平淡地道:“哦。” 阿秋不禁呆住:哦,是什么意思? 孙内人再道:“下一个问题,罗敷拒绝太守的理由,即说她有丈夫,是不是真的?” 她指名张娥须起来回答,却并未让阿秋坐下。 张娥须硬邦邦站起来,答道:“是。” 孙内人道:“你为何觉得是?” 张娥须流水也似地,背出其后罗敷盛赞其丈夫的十来句诗歌,道:“因为有这样多描述,所以肯定是真的。” 还补充道:“这一段,我们可是要跳一柱香的时间。就为了描述他的车马——显赫,还有这‘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10、不应有恨 她起身作势,摆出模仿其形的“垂手”上步姿态,最后道:“有这样多的形容,所以觉得是真的。” 阿秋心想,这张娥须不愧行首,记性是极好的,就是看来不太爱思考——不过舞部,仿佛人人如此。 孙内人再道:“崔绿珠,你觉得呢?” 崔绿珠依旧笑眯眯地,站起来道:“我觉得她这丈夫是假的。” 孙内人问:“为何?” 崔绿珠道:“我觉得她说的这丈夫,是蚕。” 众舞伎虽然都有些呆头呆脑,却不约而同觉得,崔绿珠这说法,也未免太离谱。 崔绿珠不等孙内人发问,便笑道:“罗敷本来就是出门采桑养蚕的,她以蚕为生,又形容自己这丈夫‘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我就觉得是蚕。” 阿秋想到,师父曾讲过的传说故事里,蚕是马皮裹着女子所化,因此此诗所言夫婿的“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竟很有蚕群居而处的意象。 蚁蚕密密麻麻,可以喻为黑色骊驹,而蚕体变白之后喻为白马,这样一来,“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亦很像是形容洁白的蚕蠕蠕而动之景象。 崔绿珠在这歌诗中所看到的东西,自意境上来讲虽然有些牵强,却也很——生动独到。 孙内人严厉的目光再度投向阿秋,道:“阿秋你说。” 阿秋据实说出心中想法:“我认为这丈夫是假的。” 众舞伎露出注意倾听的神色。现在她们心中,阿秋已经俨然变为智慧的化身。 懂得既多,又能随时回答教习的问题。 对于大多不识字的舞乐伎来说,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孙内人波澜不惊地道:“为何?” 阿秋道:“一则,我觉得诗中形容的罗敷是少女俏皮模样,而这丈夫按照她所说,至少已是四十余岁,夫妇双方年龄相差太大。二则,真是这般的贵夫人,即便外出采桑,必定车马扈从,又怎地会独自抛头露面任人围观呢?” 众舞伎面露恍然大悟和佩服的神色。 孙内人只是平淡地道:“原来你也知道,年齿相差太大,不堪匹配为夫妇。而贵者贱者,地位更有云泥之别。” 阿秋脸上不由得青一阵,白一阵。 她昨夜回来很晚,被孙内人发现了吗? 孙内人言简意赅地总结:“所以,罗敷并无丈夫,仍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她之所以用编造的理由拒绝太守,是因为太守是贵宦而她不过是平民,无法直斥其非,只可以滑稽方式嘲弄。” 她最后再严厉地看一眼阿秋,加重语气道:“而你们,不过是乐籍,是比平民更等而下之的存在。” “贵人即便看中你们,也是玩物,得手之后即可随意抛掷。” “没有贵人,会真的将你们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若你们自己也不懂得爱惜自己,粉身碎骨,近在咫尺。” 在场的舞伎虽多,但听到这番话,少女们雪白面孔上大多流露的都是似懂非懂,面面相觑的神情。 其实女子十五六,在民间已是嫁龄。而若是宫外的私伎官伎,因自幼都在倡门乐户生长,耳濡目染,多少会知道风月场中迎来送往是常态,男女之事免无可免,但又不能当真。 舞乐伎者虽然号称以技艺为生,但这技艺终究不同于农夫耕种、猎人入山,商贾沽售。因为是娱人眼目,且常行走于权势豪富之门,无论是贪慕权势,又或者为权势所迫,始终难免色艺兼售。 而且,平民尚有男女之防,有娶妻之礼。但乐户本与奴籍相似,几近贵者财货。既不受这些礼法保护,也同样不享受权力。 如在宫外,伎者最好的结局,便是与贵人作妾。 但即便这妾之一道,得来亦何曾容易。首先本身必须精心苦练才艺,是众人之中的佼佼者,才会有被贵人看中的可能。 其次,贵人身边又何曾会缺前赴后继的娇妻美妾,即便风月场上的竞争,其激烈亦绝不会下于军阵中近身搏杀。 若是面皮薄一点,又或者骨头硬一点,气节强一点,只这一关就过不了。 这还多半不是栽在男子的薄情之下,而是栽在同行无所不出其极的竞争手段之下。 其实宫中情形,原本也是差不多的。 以色艺侍人者,亦有飞黄腾达,一朝而青云直上,成为妃嫔贵显者。前代飞燕,合德,卫子夫、李夫人,都是个中翘楚。这些传说,也是乐府代代宫伎口诵耳传,激励着她们磨练技艺,暗相较劲的动力。 无论如何都是以色侍人,还不如奋力挣扎以求出人头地。 但在本朝乐府,则是情况很特别。 因为乐府传承出现了断代。 先桓朝司马氏覆灭之时,叛军自横州起,过江陵,踏入建章皇城,一路杀戮入宫。大量技艺精湛的乐人或早逃出宫,或被屠戮,或作为战利品被掠去。余下躲避宫中且未死的,多是老弱病残。 新朝重设乐府,最开始的基本人员就是这些残余的前朝旧人。 譬如张娥须、崔绿珠这些人,发生宫乱时亦不过四五岁,并未解事,以孩童之身而被老乐人或藏枯井,或匿夹墙,因而得活下来。 自幼年起,她们眼中的舞乐之道,也就是日复一日的练习、歌唱、演练而已,是与其他宫人洗衣、扫地、值勤类似的工作。 而新皇谢朗登基以来,为政勤肃,日夜忙于国事,朝上百废待兴,诸方待平。平素接见人常是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根本无暇顾及宴饮女乐。 因此乐府这些人就一日接一日的练习,歌咏,唱诵下去,但实则从来没有见到君主,呈献色艺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众伎,在孙内人等上代老人的刻意保护之下,是完全不懂事的。 既不懂得女色的魅力,亦不懂得年老色衰、被无情抛弃之后的命运。 阿秋比之她们,略懂一点。 但亦不完全懂。 她在兰陵中所受的是文武礼乐射艺兼备的最好教育,哪怕本朝名流世家贵宦子弟也不过如此。 师父万俟清天才横溢,博采众长,从不以门户男女之见定义任何人。 他曾说:“人就是人,无论男或者女,贵或者贱,胡或者汉。人的皮囊之内,永远都有不受权力束缚,追求自由的天性。” 而兰陵堂,便是要将这种自由天性发挥到极致。 阿秋从来不曾受到过压迫与限制。 这亦造成她在一众舞伎中如此特别,乃至鹤立鸡群的效果。只是她不自知而已。 曲目讲解结束,阿秋就明白,或者说是自以为明白,孙内人为何这般煞费苦心,微言大义地讲《陌上桑》了。 果然是重点讲给她听的。 众舞伎纷纷散去之际,孙内人叫住她:“你留下来。” 阿秋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一旁,比在兰陵堂中侍奉师父万俟清还恭敬。 兰陵堂不重规矩,重“心境”。而在乐府舞部显然不是如此。 孙内人向来严厉刻板,但此刻,神情尤其显得凝重。 她叫住阿秋时,看向她的那一眼极复杂,像是藏着踌躇不决的心事。 阿秋觉得她与昨日仿佛有些不同。 仔细看时,隐约觉得她头上白发,似比昨日略多了一些。眼底涂染的脂粉,亦藏不住风霜岁月带来的憔悴。 一夜之间,究竟有什么事情,令这位说一不二的刚正教习,心事重重呢? 即便阿秋趁夜偷出的事,被发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她始终不过是乐府的一名默默无闻的新人舞伎,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宫中被人打死抛尸了,亦不算大事。 再招新人便是了。 孙内人像是承受着极大压力,凝视阿秋半晌,最后又道:“张娥须,崔绿珠,你二人也留下罢。” 此刻所有舞伎都已经散退,只有张娥须和崔绿珠还留着不走,一高一矮如两根香烛也似还插在原地,眼神却是直直望着阿秋这边。 阿秋蓦然会意,心中苦笑:必然是孙内人指定她二人教她,她们看她便如母鸡视小鸡一般。对于舞伎生徒枯燥辛苦的生活来说,有徒弟的感觉实在太好,因此二人恋恋不舍,去哪里都想带着她,以便炫耀。 此刻听见孙内人也叫她们过去,两女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喜悦神情,小跑着过来,齐齐在阿秋面前站定,像是等着孙内人教训。 这站的位置——大概就是孙内人如果要训阿秋,就先训她们好了。 孙内人啼笑皆非,叹了口气,投向两人背后阿秋的眼神更是复杂。 她很难得地,柔声道:“我不是要打骂她,我只是问她句话。你们两个先让开。” 两女这下听懂了,齐齐让开,眼睛仍然期待地望着孙内人和阿秋。 阿秋是舞部目前最漂亮的舞伎,又是唯一一个两次迟到却未受罚的舞伎,一个一天之内便可折腰提纵的舞伎。 她在堂上能与教习对答如流,说得又是众人闻所未闻的道理——有这样的徒弟,身为师父的崔张二人当然是心花怒放,不舍得她挨打的。 孙内人似是下定了决心,直视着阿秋道:“我只问你一句。别的都不多问。” 阿秋有些发怔,却是诚实地道:“教习请问,阿秋必定如实回答。” 孙内人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石长卿之女?” 阿秋没想到她问的竟然是这个。她刚刚承诺过如实回答,此刻就要编谎,她虽然不是顾逸,但让她骗一个对她从无恶意之人,却也艰难。 但转念一想,这始终不过是个身份,无论如何不会对孙内人造成危害。 师父曾说过,宫中曾属于石长卿的一切,你拿去用便是。石长卿绝不会在意的。 阿秋当时问道:“石长卿还在人世吗?师父如何能确知他不会揭穿我的身份?” 师父一向洒脱,可那一刻,他凝视她的眼神里,是令她震撼的心碎。 他答道:“我只知道,你若真是石长卿的女儿,他会,非常非常地开心。” 11、以卵击石 阿秋一字一句地答道:“阿秋确是石氏之女,父亲乃先代仙韶院乐师,石长卿。” 当她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便已打定主意。 无论石长卿在宫中所结是恩是怨,她均会以其女儿的身份,一力承担。 她既用了他给的身份,这些本来就是她该做的。 孙内人原本明朗的容华,灼然明亮的眼神,在听到阿秋这句话时,忽然地就那么黯淡下去。 像是一块质朴无华的璞玉,内在隐微的宝光在瞬间消沉失色。 她喃喃地道:“我应该想到的……除了他,先代乐人还有谁,可以生出这样的女儿。” 阿秋心中错愕不已。难道,她真的一看便像是石长卿之女吗? 她和石长卿,很像吗? 孙内人声音颤抖,缓缓开言问道:“你父亲,他如今可好?” 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小心翼翼。像是怕喘气吹动了,惊走了,数十年间,梦中不时惊艳而回的那人。 阿秋想到师父的话,小心斟酌地道:“父亲他已经过世。他最后的日子是与母亲相依相守、琴瑟和谐。他这一生很幸福。” 孙内人眼中晶莹的泪光,最终不受抑制地滑出眼眶,潺潺而下。 她以嘶哑含泪的声音笑道:“好,好!” 已经不再有人,记得先朝乐府的盛世。那时歌舞自昼及夜,棠梨处处丝竹迸发,舞伎们笑声琅琅,长袖飘曳,散花而行。 那时的舞伎里,谁能不认得,那个风姿翩翩白衣洒脱,戴着玄鸟面具的乐师石长卿呢。 即便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慵懒又充满力量的,高大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的洒脱不羁,还有那旷美而苍凉,充满异族风情,饱含热烈情怀的笛声,又有谁可以忽略呢? 潇洒文秀而又充满野性的石长卿可以忽略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他。 便如从前的她,也不过是清商部数百的燕衣舞伎中,默默注视他的一人。 不是最美,也不是最有才能。不能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 所以她活到了如今。 但至少如今,她可以为他的女儿做一件事了。 阿秋见到孙内人忽然之间的泪流满面,她再不解男女之情,亦觉得石长卿恐怕与孙内人关系匪浅,否则以孙内人之刚毅自制,怎会如此失态。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教习您,从前与家父相识吗?” 孙内人抬头,以衣袖拭去脸颊边泪,凄然笑道:“石长卿于乐府的任何人,那都是一整个时代的象征。”她声音渐转激昂:“当年的棠梨乐府,乃至于整个建章宫中,又有何人不识石长卿!” 她忽然垂面,掩袖怆然:“我怀念的不仅是他,也是属于他的那一整个时代。那不单有我曾经的韶华,亦曾是一整个王朝最辉煌的记忆。” 舞乐承平,有恍若天人的才人降世,白衣持笛,超然行于宫中,行于一切权力之上。 孙内人领着阿秋走进乐府执事所居的廊庑时,对面一水相隔的廊桥亭庑已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水上最后一线落日的红光,也已沉沉隐入水底。 舞伎的行步踏过空廊,错落回音此起彼伏。一行四人的黑白舞衣,在长廊上徐徐展动。 廊下的朱红色宫灯里燃烧着蜡烛,微光摇曳,其间行走的四道人影,越发显得凄迷不定。 前方领路的孙内人的腰背挺得笔直。 阿秋心中觉得,即便人过中年,孙内人也依然是一位美人。也许不是如宸妃般令人惊艳耀目的存在,但自有经霜弥老,不可摧折的风骨。 崔绿珠和张娥须一左一右,跟在阿秋两侧,快步疾行,恰恰将她围在正中,又不会越到孙内人前头去。 她们现在所走的步法,叫做流水步,是步子细碎如行云流水,快速且细密的行进。 每一步不会超过前脚掌的一半,以保证步步相接,了无痕迹。 是被上位者所召时,表示恭谨且立刻前来听命的步法。 舞伎的步法,是非常美妙多变的。 有关张娥须和崔绿珠二人为何也一同来此,当时孙内人只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天黑之后,黄朝安会来提阿秋出去。” 张娥须和崔绿珠原本惨白的面孔上,立时生出惊骇的表情。 孙内人再道:“我已经尽力推托过一次,但是看这情势,终究是避无可避的。” 阿秋到舞部的第一天,黄朝安便指名来要提她,被孙内人借口“才开始学习,没什么可供贵人欣赏,正在加紧练功”挡了回去。 孙内人原本的想法,是希望能拖就拖,拖一段时间之后,最好黄朝安便忘了此人。 然而,当夜黄朝安就令人来催促,说最迟不过今夜,阿秋必须来乐正所居之廊庑。 否则明天一早,他便会亲自来舞部提人。 那时要提的,恐怕就不只阿秋一人。而且,孙内人也将以妨碍乐府内务的名义受罚,褫夺职权,甚至要加廷杖,端看黄朝安向上峰的说辞了。 张娥须和崔绿珠,固然是不解男女之事,也不知道黄朝安单独提阿秋出去做什么。 但自幼在乐府长大,有件事情她们是知道的。 那就是凡是被黄朝安单独提出去过之后的舞伎,不到一年半个月之内,都或死,或失踪。 七人是失踪的,还有数人,是病死,又或者自缢。 这些或死或失踪的人,生前大多常常啜泣,失声痛哭,不回答其他人的问题,也不去练功。渐渐只影独行,形销骨立,又常常被黄朝安叫出去。 最后,到某一天早上起来,大家可能就会发现,舞部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张空榻。 鬼伎的传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私下里流传的。 在先朝乐府的鼎盛时期,鬼伎其实只是传说,并未有人真的看见过。 那时处处舞台歌榭灯烛终夜不灭,棠梨焚烧膏油以继晷日,人声如沸,鬼伎只是乐府师工们夜深丝竹理毕,用以吓唬孩童子弟的故事而已。 但到先朝覆灭,宫乱之时,棠梨便开始有人真的看见鬼伎出没。 面色惨白,趿拉着木屐,拖曳着长长的黑白舞衣,在荒山废石之间摇摇晃晃。 那时鬼伎出现的次数,尚不是很多。 因此入夜之后,乐府之人都不敢在棠梨苑乱走。棠梨从那时起,便有了宵禁的传统。 但到新朝建立,乐府虽无复当年元气,也开始重新履职。 这时候鬼伎就开始频繁地出现。 无论是月圆,还是风雨之夜,都会听见有人大声地在回廊上叹气。 有人曾经看着鬼伎在池塘之侧,对着月亮下自己的影子,哀哀哭泣。 还有乐府执事夜间来舞部取公文时,竟然与鬼伎劈面相见了。 他原本是提着灯走在回廊上的,忽然就听见了木屐敲击地面的“咚,咚”的声音。 执事脸色发白,当即便回头想走。 正对着他的廊柱之后,无声无息地忽然就转出了拖曳着舞衣,黑发披散,面色惨白的女子。 她似是在笑着的,张着血盆大口,向着执事迎面而来。 那名执事失声而呼,手中的灯落到地上,将卷宗也烧了起来。 那名女子如青烟一般,在夜色中飘动着,幽幽而退。 第二天,人们发现廊道之上,昨夜鬼伎消失的地方,散落着一只被水浸泡过久,腐烂的木屐。 这名执事回去之后便发了高烧,胡话不停。 而此后,便再没有执事敢趁夜到舞部乱走了。 如黄朝安这般地紧迫地索要阿秋,亦只敢叫孙内人送人出来,或者自己第二天白天过来。 众人私底下相传,鬼伎是先时死去舞伎的魂魄,还在这棠梨苑里徘徊,寻找替身。 那七名失踪的舞伎,和舞部病死以及自缢的舞伎,就是鬼伎四处寻找替身的结果。 否则,何以解释舞部这些正当妙龄,青春焕发的少女,又不是耄耄之年的老人,怎会一个接一个地失踪或者死掉呢? 但张娥须和崔绿珠身为舞部行首,很清楚一件事。 失踪和死去的舞伎,都是曾被黄朝安私底下提出过的舞伎,而并非鬼伎作祟的结果。 因为舞部伎入夜都守宵禁,外出必有她二人记录。 她们是没有机会遇见鬼伎作祟的。 最后一名舞伎失踪,是在半年之前。其后,孙内人被擢升为舞部总教习。 她开始严令舞伎,无论练功或者偶出为官府宴会表演,都必须浓妆严整,且排练必须一招一式,规矩森严,不可有任何僭越。 自此,舞部呈献的舞乐,常被人说死气沉沉,了无新意。 甚至有官员抱怨说那简直是用于祭亡的鬼乐,宴席上看了令人倒胃口。 黄朝安也这般向上投诉过,孙教习的教法。 不过投诉到了乐府三部的主管,来自太元殿的宦官,先仙韶院使,承华令安道陵那里,他只是淡然道,本朝本来就不重视乐府,连天子都不用女乐。舞部只有孙内人是前朝旧人,还算懂行,她爱怎么教,便由她去吧。 只要天子或者太常寺卿问起来的时候,这个部还存在就行了。 于是舞部在乐府三部之中,成了著名令人倒胃口的“鬼部”。这也是阿秋被编入舞部时,黄朝安大谈舞部前途光明,而其他执事则表情微妙的原因。 但黄朝安私下索舞伎之事,这半年以来总算是消停了。 张娥须和崔绿珠却是暗中松了口气。 而阿秋,就是这半年以来,黄朝安打算自舞部提走的第一名舞伎。 想是她采选之时过于活泼和机变的表现,分外吸引了黄朝安的注意。 张蛾须和崔绿珠知道个中缘由,因此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孙内人缓缓扫视二人,一字一顿地道:“我打算亲自陪阿秋去。” 阿秋此刻蓦然明白了,孙内人为何要确认她是石长卿之女。 12、当年拼却 阿秋虽然没有崔张二人熟知舞部这些事的内情,但她不可能不明白黄朝安私索她的用意。 黄朝安是什么人,她一眼便明白。 带美貌舞伎出去,要么自享,要么送人,很可能送的是其他官员。 舞伎归乐府管属,无父无母,本身亦类同奴籍。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鸣冤的。 孙内人是因知道她是石长卿之女,才下了极大决心,要冒着风险,硬抗黄朝安的意愿。 她会把阿秋送过去,并且找借口全程在场陪同,最后再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这么做无疑是明着得罪黄朝安,并公然宣示了舞部不会屈服于淫威的决心。 然而,为保住她,孙内人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张娥须与崔绿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我们也去。” 崔绿珠道:“我们人多,他们便不好当着我们怎么样。” 张娥须也道:“即便发生意外,人多的话,证人也多些。” 孙内人略一愕然,接着叹息道:“那便一起去吧。” 她并非不知道,对于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的舞伎来说,人再多也是羊入虎口,以卵击石。 然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若出了什么事情,舞部众伎一样是待人宰割的羔羊。 不如趁有机会时,全力抗争,或可令黄朝安知难而退。 乐正寮舍之外的门廊上,空荡荡地,了无一人。 想是黄朝安已经事先知会了其他人回避。 以孙内人为首的四人先在门外伏地行礼,阴柔清冷的声音自里间传来:“进来吧。” 这声音比之阿秋第一次听到时,多了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四人彼此相顾一眼,露出坚决神色,然后各自提起衣摆,依次跨门而入。 此刻所见的黄朝安,与第一次甄别试时所见大不一样。 那时的他双目清灵悠然,风姿端整,俨然是乐工之长的模样。 而此刻的他,半躺半坐在榻上,衣襟半敞,手中正懒洋洋地把玩着一个青玉爵,榻边几案上陈列着三、四样精美菜馔,还摆着一壶酒。 阿秋只瞥了一眼,便知黄朝安此刻的享用,必然僭越规格。 室内充盈着酒气,但闻起来芬芳甘冽,应是好酒。 榻上的人,脸颊是红的,眼神亦半醉。 他只扫了一眼来的四人,不满之情便写于颜面。 “石氏女留下。其他人可退。” 舞部,确被孙内人闹得不成体统。就连石氏女那般一个大美人,如今也弄得妆如鬼面,庸脂俗粉。这四人站在一起,若非阿秋身形气质特别,他都分不出来谁是谁。 果真令人看了吃不下饭去。 四位鬼面女之中,较为枯瘦的那位开言:“乐正要看石氏女的长进,妾身为教习,理应在一旁陪同督导,还请乐正不要憎厌。” 哦,原来这是涂了铅粉化了妆的孙内人。这般夜间看来,面目竟与其他三人无甚大别。这浓妆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盖老丑。 当真是不识相得很。 黄朝安幽幽地开口,声音不辨喜怒地道:“那另外二人,来又是为何?” 孙教习禀道:“这二人便是石氏女习艺的教导师,她们也是想来看着,防着石挽秋在乐正面前丢丑。” 丢不丢丑其实都一样。阿秋心想。她才来舞部两天,耗了一天的腰腿,听了一天的《罗敷》,目前连一个舞姿都未学过,又有什么长进可看? 而这一点,在场的五人,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黄朝安的白皙面孔上,极慢极慢地延伸出一道毒蛇般的微笑。 他放下玉爵,忽然地拿起酒樽,直接向着孙内人身前砸去,“哗啦”一声,碎片飞溅,美酒迸射,直溅上孙内人浓妆的面孔。 农夫耕种从春至秋,一斗米方可出一斗酒,酒是与粮食一样珍贵的,甚至更珍贵,因为还需慢慢储存,窖藏发酵。若是好酒,就更贵重了。 张娥须低着头的大眼睛里已经亮起愤怒的火焰。 她不是农人,地位还不如农人。但她在宫外的遥远家乡,也曾有亲人务农。 崔绿珠没有动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内人拜伏在地的身形直立如板,不为所动。 黄朝安自榻上陡然坐起,一声冷笑之后,原本清冷的声音瞬间狂怒:“孙内人,你是存心要我好看?” 此时他的酒意已去了大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狂暴,殊为可怖。 直挺挺跪立当地的孙内人抬起头来,毫无感情地道:“妾不知道乐正在说些什么。乐正要人,妾就将人带来。乐正要看,妾就让教导师一旁督察。妾不知何处得罪了乐正?” 黄朝安细看孙内人酒痕粉印乱错的面庞,被冲去的脂粉下露出风霜痕迹。但那瘦削脸庞之上,眼神灼灼坚定,流露着无畏的信念。 黄朝安缓缓在堂中踱着步,像是极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他沉沉地道:“孙内人,你可知道我的来头?” 是了。孙内人想起来,黄朝安来乐府其实也并不久。她是前朝旧人,但黄朝安不是。他入乐府不过三年,便从一个普通的琵琶乐工升为了乐正。而孙内人历侍两朝,年过不惑,也才升到舞部总教习。 只不过她一向刚直,且如今的乐府也并非是肥美膏腴之地,而是不见天日之所。她没有想过,会有贵人,连这里也不放过。 她声音嘶哑地道:“妾不知道亦不想知道。乐正只要再不动舞部的人,妾可以当作舞部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黄朝安怒极反笑起来:“好胆色,居然敢反过来威胁我,是我低估了孙内人!” 他向前一步,扣住孙内人下巴抬起,沉沉地道:“好教你得知,未进乐府之前,我原是本朝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府中的人。” 孙内人面色虽然不动,心中却翻腾起滔天骇浪。 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乃本朝军中第一人。名义上他亦受少师顾逸节制,但裴氏乃中原百年望族,豪强士族代表,把控着南朝最重要的中央军——建章师。 黄朝安松手,傲然道:“同样的话我也可以回赠给孙内人。今夜你留下石氏女,本乐正亦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孙内人依然还管你的舞部,将来坐到我这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夜色沉沉,是夜无星无月,偶有乌鸦掠过荒树,啼鸣几声。 孙内人跪坐当地,心中天人交战,背上冷汗湿透了舞衣。 她在宫中数十年,不是爱慕权势的人,黄朝安暗示她只要听话,将来升职加位的许诺,于她心中并无波澜。 但以区区一介舞伎之身,去与当朝手握十几万重军的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府邸的人相抗,这不仅完全出乎她意料,且是根本无法想象之事。 即便少师顾逸,天子谢朗,在拂逆裴元礼的意愿之前,恐怕也要慎重考虑一番。 若石长卿本人还在,他可以直接向天子进言,没有人可以动他的女儿。 而她,不过是乐府里一个教授舞乐的,人老珠黄的教习而已。 她犹豫地看向阿秋,而此时,阿秋正以一双黑白分明,波光流转的美目望着他,似充满无限信任和崇敬。 对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她记忆深处,忽有微渺的歌乐声响起。 那是自多年前的棠梨苑、燕歌台上传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不是与石长卿毫无交集的。 清歌一曲为折柳。 当年燕歌台的“清歌会”上,歌伎乐人们熙熙攘攘、笑闹推搡,赛歌斗舞,热闹非凡。 赢的人要喝酒。无论谁敬酒,都要喝下去。 那样的盛会,连本朝的第一才女,书法大家,深宫中的上官皇后都参与了。 辇轿上群芳簇拥中的皇后风姿,宛如天人,是那么的光彩夺目。她当众亲笔题写了“乐为心声”的字,作为得胜者的奖品。 皇后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德音谓之乐。” 乐人应以德艺修身,以音乐里最美好的品质性情,去感化人心。 人人皆知,那时的皇后,过得并不好。 先帝佞宠近臣,大兴女乐,后宫纸醉金迷,那些年里的皇后几乎是无人问津。 然而出身高贵的皇后未曾对她们这些歌伎舞人,有任何的轻视,亦从未曾将她们视为亡国祸水。 她对她们的期许,是德音流布,风雅化成。 获胜的人是石长卿。 那一天,从未在宫中歌唱的他却抛去了玉笛,洒然登台,在众目睽睽的欢闹之中,长歌一曲。 他所唱的,却不是他所擅长的苍凉雄浑、充满异族风情的北羌调,而是这首充满缱绻柔情与细腻思恋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他的音色并不完美,没有乐府里专业歌咏者那样精心打磨的音质和表现力。 但是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被他深情缱绻,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洒脱的声音所征服。 没有人知道石长卿是哪里来的。但至少从此以后人们知道,石长卿除了雅擅羌笛,其实亦通汉地的清商乐。 长卿饮酒,来者不拒。 当上官文皇后那副题着“乐为心声”的字,翩然自高台而落,被石长卿从容收入衣袖,全场的气氛达到了最热烈的巅峰。 有人呼喊“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有人呼喊“愿大桓盛世千秋万载”,但呼喊得最多的,还是石长卿的名字。 “石长卿!”“石长卿!” 歌者,舞伎,宫人——几乎宫里所有的女孩子都跳起来,忘情地喊着石长卿的名字。 这其中当然也有她,清商舞部的孙辞。 那一天,是她唯一一次可以不顾世人的眼光,宫规的束缚和少女的羞涩,大胆地喊出他的名字,热烈直视他的眼睛。 此后一别经年,这个名字只能在她午夜梦回之际,喃喃念及。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的石长卿喝了多少酒。 来者不拒。 那时的石长卿,究竟是开心的,还是忧郁的呢? 她于灯影人丛中凝望过他玄鸟面具下的双目,那是一双极幽深又极热烈的眼睛,看似是笑着的,她却感到了其下深埋的忧郁和无限深情。 然后,他接过她在人群中拥挤着,递过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13、引虎吞狼 石长卿,我们不是没有过交集的。 纵然孙辞永远无法活得像你般绚烂、热烈、耀目,但孙辞曾经离你那样近。 你有一颗活着便跃动不息的心,所有人都会为你心动。 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也有一颗同样的,活着的心。 孙内人的手,颤抖着在衣袖中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着黄朝安,并更加清楚地看明白眼前这个人。 他半醉的脸,含怒的神情,浓郁的酒气,白皙如女子的面容,此刻都显得那样的可鄙。 这是个怎样獐头鼠目的东西啊。 他竟然敢肖想石长卿的女儿。 孙内人一字一顿地道:“有孙辞活一天,便不会献出舞部的任何人。若是——”,她陡然拉高了音调:“孙辞哪天要死了,临行之前,也必定拉上乐正大人陪葬!” 黄朝安面容扭曲,厉声狞笑道:“好,好!反了天了!”反手重重一击椅背,其状狂怒至极。 孙内人再不搭理,起身领着阿秋和张崔二女,径自离去。 木屐的声音“咚咚”响在长廊里,比来之时更急,却更果断坚决。 阿秋紧随孙内人之后,依旧是张娥须和崔绿珠一左一右,护在她两侧。 阿秋凝望前方孙内人高高挽起的花白发髻,忽然道:“孙内人,阿秋曾听说,上古传下来的舞者步法之中,有一种被称为‘鬼步’,高手踏出时上身僵立不动,足下冉冉而行,其形有如鬼魅飘出。是这样的吗?” 孙内人并未多么惊讶,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仍然是脚下不停,背对她而行,口中平静地道:“外人称为鬼步,而我们舞者称之为‘飘步’。怎么,你想学吗?” 阿秋道:“是的。” 孙内人背影微一踯躅,回头看向阿秋,又望了望张娥须与崔绿珠二人,最终淡淡地道:“等到有一天,你有能力也有意愿保护舞部所有人的时候再说吧。” 她又道:“飘步非人人可学,而是舞伎传承中的不传之秘,也是先人们传给舞伎在乱世之中的保身之道,所以不轻传。” 重回头看一眼三人,叹息道:“你们三人今日在这里,听过便算。其实我倒希望你们,永远都不需要学。” 已是夜深更深,舞伎寝堂里,众人呼吸声很是均匀,此起彼伏。 张蛾须与崔绿珠与阿秋一起回来后不久,也就沉沉入睡了。 舞部的人都绝少心事,都是单纯的练功,吃饭,睡觉。偶有因谁先谁后饭多菜少,胭脂不见了这等小事争执吵闹起来,也是天真一如孩童,被教习骂几句便过去了。 阿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数着崔绿珠的呼吸,因她是寝堂里最后一个躺下的人。 一息——二息——三息过后,阿秋悄无声息地起身,将榻上被褥做成有人在其中躺卧的样子。 若是忽然进寝堂,一眼之下众多床榻上各人拥被高卧,是分别不出的。 除非挨个检查。但这样晚了,应不会有人再来查寝。 阿秋身形轻盈地掠出寝堂之外,在回廊里略做停顿,左右扫视一圈,确定再无人迹,随即飞掠向前。 她必须得去前朝找师兄公仪休求助了。 兰陵堂有三大分堂,分别是顶尖刺者云集的“神兵堂”,纵横捭阖、策士辈出的“一言堂”,以及主情报暗桩、刑讯逼供的“刑风堂”。 大师兄公仪休便是一言堂主,本门策士第一人,深得本门“一言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雄于百万之师”的精髓,他也是本门之中,最像师尊万俟清的一个人。 一言堂培养的是于乱世辨识来龙去势选择良主,于盛世明廷奏对辅佐君王,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的策士。公仪休一早便在师尊安排下入仕,立于金殿丹墀之侧。 他自称出自北方河间的门阀大姓,如今是丹台之上的右相。以一个后起之秀,而能于南朝门阀林立的政治位序中高居右相,已是毫无疑义的官场佼佼者。 阿秋昨晚夜越宫城,就是为了去前朝尚书省找他,告知自己已经在乐府安身,并借他向师父报平安。但当时却被顾逸截回,又误闯了栖梧宫与元一姑姑动上了手,惊动宸妃凤驾亲临,最后又被顾逸押回棠梨苑。 直到此刻,她还未能向本堂传平安讯。 而黄朝安之事,更是如火撩眉。她入乐府两天不到,黄朝安就索人二次,逼得孙内人不得不撕破颜面硬碰硬,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灾殃迫在眉睫的局面。 黄朝安必会设法以权势迫孙内人就范,而孙内人若有闪失,首当其冲地就是阿秋自己。 阿秋虽非官场之人,却也知时机争分夺秒,若要找人、打关节,探讯息,都是宜早不宜迟,若等到惩处孙内人的批文下达,再想回天就是难上加难。 阿秋的身形刚掠至水廊栈道之前,便呆若木鸡地收身止步。 一带烟水茫茫月白蓼清之中,直穿过水面的栈道前方,端然伫立着一个女子的背影,就像是正等着她来的样子。 女子着曳地的黑白燕尾舞衣,身形高挑,若非月光映照出她高挽的花白发髻,阿秋几会疑心她看到的就是——鬼伎。 她犹豫再三,还是向前躬身行礼。 “孙内人。” 月光下,孙内人转侧身形,深深凝视着她。 “你要去哪里?” 孙内人的手上,横握着宽约两指,长约三尺的竹板。 阿秋从未料到过,会在此等情形下与孙内人对面相逢。 孙内人从何时起,便知道她夜行的秘密的呢? 既然如此,一定是瞒不过她的了。 阿秋想好说辞,正要开言解释,已被孙内人平静地截断:“你是要去找少师顾逸?” 水道尽头有一棵大棠梨树。 这棵树已有百年树龄,其上枝叶繁盛茂密。 坐在上面,是看不见星空的。只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枝叶,彼此交替重合,向无限高穹延伸绵亘。 而此刻,隐于黑暗、端坐在一枝上的顾逸,听到孙内人口中吐出自己的名字,蓦地生出一种既有些尴尬,又惊心动魄的感受。 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只是阿秋在棠梨苑有异动,他感知得非常分明。 大半夜不睡觉,以她的性子,自然不会是出来打坐静心。 可等他赶来,便发现孙内人已拦于水廊等候。他连提醒阿秋的时间也没有,只得止步于水道尽头。 今晚看来她是乱跑不成了。 他放心了,本想离开,却被孙内人这句话重重曳住了。 她跑出来,原来是要去找他? 阿秋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孙内人何以会认为她是要去找顾逸?难道孙内人有什么证据,她一个入乐府才两天的舞乐伎徒,已经和少师顾逸已经熟悉到这样的地步,可以随时随地,想找便找? 她一向机变善言,却也被呛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皆因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更无从反驳。 可是——她不说话,孙内人自然而然便当她默认了。 对面树上那人也是。 她……竟然真的是来找他的? 一种既惊又喜,穿越魂魄的震动,在顾逸心中轻敲一记。然后,尚未等他反应过来,这震动——竟化为心上一种几近甜美的余韵。 顾逸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纷纭感受,惊得差点落下枝头。 好在孙内人不会武,而阿秋亦全神戒备于孙内人的提问,都无暇注意到这棵微微颤动的大树。 阿秋既未回答,孙内人便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你和他,绝不可能。” 阿秋惊呆的脑子终于开始渐渐运转,她总算明白了孙内人什么意思,讪讪地道:“阿秋并未想过攀附少师,阿秋只是想……” 什么?她并未想过……攀附他? 一种奇怪的,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的感觉,混沌地在顾逸心中浮现。 还好,还有那个“只是想”。 她“只是想”什么? 顾逸忽然觉得,此刻无论她“只是想”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接受。 总比,什么也不想的好。 孙内人替她说完下面的话:“你只是想找他帮忙,因为黄乐正逼得你无路可走。” 您两半都没有说对。前一半,是因我想找的人是师兄而非顾少师。后一半,则是因我忧心的是您,还有整个舞部。 阿秋心里这般想,但对于孙内人的话,却只能讪讪点头:“是。” 孙内人点头,举首望着天上彩云间半露的明月,平静地道:“跪下。” 阿秋左右为难,最终踌躇片刻,还是按孙内人所说,掀起衣摆跪在竹廊上。 孙内人抽出竹板,沉声道:“今日,我要替石长卿教训他的女儿。教她做人必须靠自己,不可遇到压力便如风中之草般东缠西绕,妄想可以凭着旁人权势躲过难关。” 这一板子抽下来,跪着的阿秋是完全傻了。 那是她亲生的师父,亲生的师兄,不是随便什么旁人。他们将堂堂一个神兵堂主、“谪仙榜”首席刺者投到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后宫乐府,自己却高官厚禄,谈笑风流,她没把他们拉下来和她一起共同奋斗已经很不错了,还要她凡事——独立,靠自己? 阿秋疼得牙根痒痒,决定把这一记板子记到大师兄公仪休的头上。 风声起,竹板再落,重重打在阿秋手心。 “这一板是教你记住,没有什么捷径不需付出代价。你靠少师顾逸的权势来驱逐黄朝安,且不说少师会否会为你这么做,但以高位者之权去压制低位者之权,仍然是公器私用,与引虎吞狼有何区别?去了一个黄朝安,你能确保以后舞部就不会是顾逸的天下?” 阿秋此刻内心的震撼更远甚于掌心的震撼。 孙内人,真是目光长远,深思熟虑。顾少师真应该听听——孙内人是怎么看他的。 顾逸的表情已经不忍猝读。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可失去平衡。 若此刻从树上一头栽到水里,孙内人对他的印象该更坏了。 14、银鞍白马 万幸,孙内人看着阿秋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下亦觉得自己管教重了些。 她已暗中打听过,也知道了阿秋初来乐府便在少师顾逸面前点了眼的事。 阿秋……人既美,又这般聪明可人,从前即便不娇惯,也必然是被石长卿保护得很好的。 不知世事之艰难,人情之反覆。 强者对于弱者,用辄拾之,不用辄弃,是从来不会有怜惜可言的。 传闻顾逸不近女色、恪守礼法。但传闻只是传闻。她历侍两朝,居住宫中这么多年,见多了达官贵人人前君子人后禽兽的虚伪嘴脸,早已不是小女孩般天真。 顾逸少师如何不到她管,她自己的人若有行差踏错,她是一定要管的。 尤其那人,还是石长卿的女儿。 孙内人收起竹板,语重心长地道:“我们舞乐艺者,本就为人轻视。世上所有的关系,在上位者眼中都只是交易,区别只在价码明或者暗而已。你想要顾逸帮你,可你一个孤身少女,除了色相之外,又还有什么是你拿的出来,而他又能看得上的?” 阿秋纵然脸皮再厚,也有些红了。 孙内人忽然激动地道:“不错!我们舞乐伎者为势所迫,常常不得不出卖身体。可为人所迫不得不从,和你自己便将自己当作物品一般求售,那完全是两回事!你父亲石长卿,就从未把宫中任何一个贵妇贵女的青睐当作过一回事,更不会邀宠献媚,以色侍人。” 所以石长卿是那个时代乐府精神的代表。他自由、洒脱如天上的浮云。 没有人可以轻视他,正如没有人能掌控一片云。 这一个夜晚,孙内人对阿秋说了许多的话。 她一直喃喃地说着,仿佛要将这一生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在对阿秋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有关那一年燕歌台上长吟歌啸《鹧鸪天》的石长卿,有关乐府舞部这些年失踪的少女。前朝旧欢如梦,当朝往事新恨,自她的榻前,因困倦而渐渐混乱、断续的语言,纷纭涌入阿秋的脑海。 前朝金粉风流,谪仙降世,歌舞欢娱的时代画卷,深深印刻在阿秋心中。而舞部这些年的凄惨遭遇,亦在阿秋心中激起滔天愤恨。 孙内人大约是真的累了,这些日子怀着心事,到毅然作出决定去见黄朝安,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勇气。待众人都已睡下,她又去水廊等候阿秋,一夜奔波未有片刻停息。 阿秋有种感觉,孙内人独自撑着这些年,从未对他人讲过这么多话,吐露过这样多情绪。 她对阿秋讲,是因为阿秋是石长卿的女儿,也是因觉得阿秋足够坚韧聪慧。 她是在向阿秋,作提前的告别与托付。 阿秋以白巾蒙面,离开孙内人的寮舍之时,月已西沉,天边渐露晓色。 孙内人已经沉沉睡去。她无法再拦着她了。 没有人可以再拦她。 兰陵刺者,来去无踪无形。她可以将身法提到极致,那是比鬼魅更难以被视野捕捉的虚影。 她伏高蹿低,穿檐过梁,所取路线诡异迷离,均走巡守军士视线盲区死角,为的是以最快速度赶去前朝,在师兄上朝之前找到他。 没有人可以再拦着她,哪怕是天机四宿。 此刻她的袖底,隐着一道锋芒。那便是她作为兰陵“谪仙榜”的首席刺客荆轲,赖以成名的利器,传说中的匕首“刺秦”。 刺秦,长约尺余,精铜铸就,形态古奥,乃兰陵堂历代神兵堂主所佩之器,象征着反抗强权,不畏生死的节气。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其实,她也不知道顾逸当初是如何发现她的。一息之间,潜踪匿迹,将自己的波动隐于万物的波动,便能瞒过人类的感知极限。人之所能摄受的六种感官,无非眼耳鼻舌身意。而这六种感官,在速度的极致与角度的出奇之下,都是可被扭曲翻转的假象。 哪怕拼着身份暴露,她也要去中书省向公仪休传讯。 刺秦在历代堂主手上,曾取过无数封疆大吏、机要重臣、达官显宦的头颅,汲取过无数象征至高权力的鲜血。 此刻刃出匣中,却是为了解救深宫之中一名被人遗忘已久、默默无闻的教习的性命。 阿秋穿过前朝与后宫的分界线——凤妆门,快速飞掠至位于前朝中轴的显阳殿宫檐时,头顶忽传来一记重重的破空之声。 与此同时,阿秋发出一声清啸,袖中“刺秦”射出,弹落右掌之中。 那一击,有近似千钧之力,照天破地的劈来。 这一片空间,皆如疆场狂风肆虐,乱沙旋空而起,令人不辨方向。 最可怕的是,如这般的重兵器,起时竟然毫无预兆声息,可见对方已将此兵器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举重若轻。 阿秋于瞬间伏地缩身,堪堪避过,但见身侧火光激迸,一大片琉璃瓦已被击得粉碎飞溅。 理论上,这人使出这样重的一击之后,必得有回气再提的时间。 但阿秋立时提身飞纵而起,使自己高居上位,右掌将匕首回藏袖中,丝毫不敢大意,因为她已经识出了这是什么兵器。 身为神兵堂主,她的兵器早已去繁就简,便只“刺秦”。 但她识得天下百般神兵,亦熟悉其用法。因为她自幼就是在神兵堂琳琅满目的兵器堆里长大的,耳濡目染都是各路兵器。 这兵器形似长鞭粗若儿臂,长约三尺,本来无锋而只有六棱,凹面,以古铜打造,阿秋一眼便可断出,其重至少四十斤以上。 但大约经主人特地改制,六棱已改为器身之上六道笔直而锐利的锋刃,如若挨身,立时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这是用于战场,横扫千军的“精无双锏”——之一。 而其主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前任大衍飞凤卫者,与“金樽月落”宸妃齐名,而此刻位居羽林军大统领的“银鞍白马”,武器为精无双锏的司空照上将军。 阿秋避过那一击之后,已瞬时飞逸出三丈之外。 这逸走的速度亦令对方惊讶,没想到她一个照面之下就脱出了双锏的打击范围。 阿秋立于重檐之顶,冷静地向下望去。 一位身着白袍银铠,手提精无双锏,稳稳立于下方的美貌女将,正自凝神看着她。这女将长眉入鬓,目光极亮,见她望来,朱唇边逸出了一道优美的笑意。 她虽披铠甲却未着头盔,散着一头乌黑长发,在空中自由飘泻,状如天神。 阿秋心中逸出惊艳之感。 这便是前任飞凤卫中的“白鹤”,当今羽林卫大统领,皇宫安防军方最高人物,上将军司空照。 她这一路奔来未受拦阻,但到得前朝,已经进入了司空照上将军的管辖范围。 司空照早已识出她的白衣,将双锏错于胸前,微笑道:“不知兰陵刺者大驾亲临,羽林统领司空照有失远迎。” 阿秋已知今日无法善了,沉声道:“我只不过来走一转,既非杀人,也不越货。” 司空照笑意更浓:“哦,那姑娘是来做什么呢?” 她漫不经心地一抖手中“精无”,不等阿秋回答便道:“无论姑娘来做什么,司空照职责所在,都必须拿下,否则这大衍皇宫的安防警戒,在江湖上传出去就只会是个笑话了!” 精无双锏错分,一锏上挑,一锏下压,双锏同出如白龙探海,向着阿秋立足之地,昏天暗地绞卷而来。 阿秋不等锏风袭击而至,立即再往宫檐之顶飞攀而去。 她几起几落,已经登于显阳宫顶最高处的龙脊之上,衣袂飘然,如乘风欲去。 司空照在她身后笑道:“姑娘身法了得,轻功过人,可是你总不能一直逃跑。虽则我的速度追不上姑娘,但这么一路打打逃逃,总归会有别人听见的。” 她伫立琉璃檐顶,抱着双锏,以下巴一指道:“‘生花妙笔’赵昭容今日当值,此刻就在下边的兰台批阅奏折公文。你若再逃上半柱香时间,我估摸着‘金樽月落’宸妃娘娘也该从内宫的朱鸟殿赶来了。” 阿秋明知她是轻功比不过自己,故意迫她动手决战,阿秋兵器内力均不占优势,必会落在下风,但也知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皇宫终究是他人的地盘,缠斗太久对她绝无好处。 但阿秋被她穷追猛打一路,此乃刺者生涯中从未有过的窝囊经历,早已窝了一肚子火。 此刻听得司空照出言讥讽,再忍不住回嘴: “司空上将军,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不还手吗?” 司空照目带笑意却不语,似乎是很有兴趣地等着她回答。 阿秋似笑非笑地一抬手,右手中刺秦激射而出,绽出一道极美而又极锐的弧光。 未及司空照反应,阿秋身形已动,如大鹰般腾身而起,凌空扑击而至。 她清冷的声音在空中俏生生响起:“我不动手,自然是为了你好!” 尚书省的中央厅堂里,一个锦袍玉带、银冠束发的男子正在灯下披阅文牍。 这人不但容貌英俊至极,风姿秀逸,最难得是一身白衣,却被他穿得错落有致,不流于俗。 月光锦的长袍,羊脂玉的腰带,银丝编的发冠——一身同色系却不同材质的搭配,俗称高级白。 样样精致绝伦,却又不僭越,不流俗,很能暗示出主人过剩的审美和才情。 这自然就是兰陵堂中品味第一,惊才絶艳、风流倜傥的大师兄——“玉面留侯”公仪休,当今朝廷的右相大人。 宫城中远远传来的那声清啸一入他耳,他立时起身,不顾众人诧异眼光,向外便行。 15、玉面留侯 自阿秋入宫,公仪休便申请了尚书省这半月的夜间值勤。 阿秋武功虽然高绝,但毕竟宫中不是杀人放火之地。他这个做师兄的,还是得盯着一些,以便随时策应。 但他亦没有料到的是,以阿秋藏踪匿迹已达无迹可寻的“地隐”之术,坐言起行的急性子,居然两天过去都未来找他。 他心中也有些惴惴。 宫中毕竟与江湖不同。阿秋虽然聪明,未必能那么快摸清其门道。 直到他听到夜空中传来的清啸之声,立即大惊失色,起身出门。 兰陵啸,由弱及强再及弱,看似只有一声,却有三次音调、强弱变化,是本堂传讯的特定信号。 凡闻兰陵啸,本堂在左近的弟子须立即前往策应救援。 于宫中夜发兰陵啸,除了胆大包天的阿秋,还能有何人? 阿秋凌空如枭,着着扑击,且不给司空照任何反击空间,贴身而斗,左手时拳时掌,变幻惑敌,右匕击刺连挑,招招不离司空照腰、腹、颈、目等要害,身法快如闪电,刺秦冷芒激射,且招招凌厉狠绝,皆是同归于尽打法。 置诸死地,而后方生,是刺者唯一的求生之道。 司空照此刻才知阿秋并未骗她。 双锏各长三尺,若要施展开来就必须有一定空间。而阿秋这般贴身而行,如蛇吐信,专找空门,匕首须臾不离要害,精无双锏格挡进攻的作用几等于废,且严重拖累了她的反应速度。 白马将军司空照出身军门武家,一对精无的用法原本自战场格斗化用而来,“秦王鞭石”“横扫千军”能用于马战,亦能破重围,但两人对垒则未必有优势。 司空照本身是武学高手,亦深知军阵厮杀与高手对决的区别,因此在她升为皇室暗卫“飞凤卫”中的“白鹤”之后,又特地改良了精无双锏,将原本用于砸、抡、扫的六棱重杆,改成锋锐的六刃,这便等于给双锏开了六道锋。 战阵无锋,是因为碰上的多是重铠,有锋亦割不进去。而精无有锋,是因为对阵的多是杀手刺客,沾身即可挂一道长长的血口。 而以司空照的天生神力和反应速度,寻常刺客一个照面即可被毙于锏下。只看她能以四十斤的精无偷袭阿秋而事先毫无声息,便可知舞动这双锏于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此刻对上的是刺者中的王者,任何一点失误和劣势都会被放大到极点。 当阿秋自宫脊高处凌空连环下击之时,便已决定了司空照的劣势。 她亦是在那一刹顿然明白阿秋为何一路向高处逃逸。 那不仅是逃,也是在占据战略优势位置。 她的双锏合起来有八十斤重,最省力的用法,自然是自上而下抡、砸、扫、劈,并辅以身体进退,以自身重力再加上锏的重量,一击便可令敌人头颅破碎,尸骨横地。 可当敌人占据高位,那便变得相当不利——不但要以自身力量举起这八十斤,而且向上击出亦全凭臂力来控制方向与准头。 神力将军司空照当然举得动,但是——抡出的速度会变慢。 而阿秋得身法敏捷之便,进退如风,瞬间便找到空门,倏忽贴身靠近,此后招招不离她要害,极其毒辣又狠绝凌厉,而且取位常是她意想不到的诡异之处。 没有人会在战场上招招盯着对手的关节、眼睛、咽喉等人体脆弱之点。 战场是屠杀,但不是肢解。 但刺者会。 司空照已知身陷险境,她反应极快,迅速抛去手中双锏,改以空手接白刃。这样一来,她取胜的机会已经没有,但纯拼体力和速度,还能多撑片刻。 打到此刻,她已识出了阿秋手中“刺秦”,毕竟刺秦形制古奥,太过有名。兰陵中其他刺者各有趁手刺器,但用“刺秦”的只有一位神兵堂主。 她口中还不忘笑道:“原来是兰陵首席、神兵堂主‘荆轲’大驾亲临,司空照失敬!” 公仪休腰插百花玉骨折扇,手上握着龙吟玉笛,已经踱至尚书省廊外。 夜空星河渺渺,楼台玉宇高耸迤逦,他转动耳目,已经辨认出隐微的破空打斗声,自皇宫中轴线的显阳殿顶传来。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秋是在皇宫顶上公然激战,这真是在老虎头上捉虱子,不给任何人留余地啊。 公仪休英俊无匹的脸容已经露出苦笑,脚下却向激战方向不停歇的走去。 “左相大人。” 一个柔婉低沉的女音,在他身后三丈之外的檐下响起。 公仪休倏然止步,回转身来。 一位亭亭玉立、气质通透灵秀的黄衫女官,静静抱着卷宗立在廊庑之下,神情似笑非笑,正自用神打量着公仪休。 公仪休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这可不是旁人,乃是皇帝一应诏制均出自其笔下,御前最为得宠的兰台令赵灵应。 赵灵应诗词歌赋俱佳,尤善应制诗文,人称大衍第一才女。 同时,亦是前任飞凤卫者中以心计缜密、足智多谋著称的“生花妙笔”——青鸾。 传说中她的兵刃,便是一对判官笔。 传说归传说而已。公仪休自入仕朝廷,便从未见过赵灵应的判官笔,只拜读过她的《神都赋》《美人吟》。平心而论,辞藻极好,读之满口生香,更遑论是一位佳人的妙笔。 有才又有貌,当应是文官集团中一枝翘楚。 不过尚书省却没有人喜欢赵灵应。原因很简单,谁会喜欢皇帝的自己人,天天坐对面盯着自己办公。 前飞凤四卫,都是皇帝谢朗最亲近信任的班底。 公仪休片刻之间镇定下来,露出标志性洒脱儒雅的微笑:“本相才想出去走走,换换脑筋,不知赵昭容有何贵干?” 赵灵应虽是朝臣,却按女官品级,为正二品昭容。与他这个左相是平级的,可见皇帝对她的重视亲信。 赵灵应微笑道:“有一本参劾京畿神獒营纵马伤田的折子,想与右相大人商榷一二。” 公仪休闻得此言更是一头雾水。赵灵应何时这般看得起他了。她要商榷,那对象只会是皇上本人,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左相。 他略一沉吟便道:“神獒营是大司马大将军裴公的亲卫营。赵昭容如要找人商议,亦该去问右相上官大人。” 神獒营的浑水,他不想掺和。京中民众抱怨神獒营的多了去了,但他虽然已是建章都城中一颗冉冉升起的皎皎新星,但毕竟资历尚浅根基不深,现时并不想去捅马蜂窝。 他委婉地提醒赵灵应去找右相,是因为左相上官佑出自江左百年文官集团首席门阀上官氏,若真想要制裁神獒营,上官氏可以联合其他门阀给裴元礼施加压力。 若不想,那么以赵昭容的文采,写几句堂皇的话回绝也是很容易的事,根本不须问他。 公仪休虽然向以兰陵第一才子自居,但是——看过赵昭容的应制诗文之后,他深刻觉得,自己拍马屁的功夫,赶不上人家赵才女万分之一。 赵灵应含笑颔首,似颇以为然,道:“左相说得是。” 但她却毫无动身走的意思,反倒冉冉行至与公仪休并肩的位置,遥望着宫阙之上的明月,柔声道:“今夜的月色极好,是不是?” 公仪休被她这般贴身而立,几乎魂飞魄散。 他虽然以多情风流自许,可皇帝的女人,谁敢碰她一个指头? 他可不似石长卿般无欲无求,他还要保着官位和仕途。 于是,他以月白锦袖暗自擦了一把额上涔涔而出的冷汗,借着扭头之机闪开一步,附和道:“月色是不错。此种夜景,极为适合昭容写诗,作文——批奏折。” 同时,心里恨恨给阿秋记一大过:若非急于救这丫头,他堂堂“留侯”怎至在此,被一个女官调戏! 赵灵应盈盈地别转身形,瞧着他窘迫神色,不动声色地道:“那我二人不如回寮各自批署公文,以不负今晚这韶华月色,如何?” 很不如何。但是别无选择。 公仪休几乎是被赵灵应押送着回转到灯火通明的尚书省内。果然,那里人人都在撑着瞌睡,为案牍而劳形。 他以耳摄听,那远远的打斗声已经消失,此刻再去也已于事无补。 天机四宿久已不曾现身,宸妃应在宫中陪侍皇上,而赵昭容又在此地,前飞凤四卫中的“玄鹄”穆华英早已出宫嫁人,那么今夜与阿秋在殿顶打斗的,多半就是“白鹤”上将军司空照。 那女子是个有蛮力没脑子的,阿秋应吃不了亏去。 他正这般想着,心头略松,忽然听得背后赵灵应声音响起。 “听说,左相大人乃是河间望族荀氏的近亲?” 公仪休才放下的警觉,又瞬间提至极致。 此刻入朝为官,取“察举征辟”,由地方向朝廷推荐当地名人,只有出身望族之人才会有机会被选中。河间荀氏乃北方门阀,师父不知用何方法,令其荀氏族长认他为外甥,先自当地入官府为录事参军,再又逐步升至中央朝廷。 这个过程理应滴水不漏,毫无痕迹, 16、美人恩重 他含笑回答道:“正是。难道赵昭容竟与本相是同乡不成?” 他这一句理直气壮反客为主,显得毫无心虚。这是他筹算之后的结果。 赵灵应若察觉他身份有纰漏,早就该发难,而不是此刻有一句没一句地敲打暗示。 赵灵应微笑道:“并非如此,灵应出身吴郡,先父曾是沧浪司马。与右相是一南一北,相距甚悬殊。” 公仪休没想到,御前红人赵昭容居然有空与他拉家常,心下颇感觉怪异。 然而赵昭容的下一句,又险些令公仪休魂飞魄散。 “左相大人,似乎很爱穿白衣。” 公仪休心下剧震,几乎不能置信地回头,望向赵昭容。 本朝服色以简素清淡为时尚,或黑或白均是贵胄官员除了官服之外,私服常用的颜色。 就算他经常穿白衣,在一众仙气飘飘的清流名宦中,也绝不算格外可疑。 公仪休在兰陵堂惯了白色,而且他极其崇拜师父万俟清白衣翩然的风范。师父曾说,白色在五方为西,在四季为秋,主杀伐亦主忠烈节义,与兰陵刺者精神最为契合,因此兰陵三堂都是以白色为规范着装颜色。 师妹神兵堂主阿秋和师弟刑风堂主墨夷明月暗地里都是很不认可的。 因为从此武门便出现了两支奇葩:白衣夜行的神兵堂刺客,和白衣若仙的刑风堂打手。 只是江湖道上,实力决定话语权,没有人敢笑而已。 其实他也很难想象,他那剽悍精干的墨夷师弟领着一队广袖曳地,素袂飘拂的刑风堂打手,风姿翩然进入一家帮会,将他那著名的“斩龙”重重往桌上一剁,再亮出他著名“以德服人”的招牌,开始与各位堂主、总瓢把子友好磋商帐后分成的情形。 但是对于他这策士一门来说,白衣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与上层社会士大夫品味一致,格调高雅,较易混圈。 因此公仪休虽因是官身,早已不用日日去兰陵堂向师父晨昏定省,却还保留着穿白衣的习惯。 他就算白衣比其他官员穿得多了些,赵昭容也不能以此就公然论定他是兰陵杀手吧? 公仪休“啪”的一声,展开手中玉骨百花折扇,以掩饰心虚,一边笑吟吟地正要开口辩解,却忽觉不妙。 一缕甜美中带着清冷的香息悄无声息地直袭入他面前。 全堂的书吏、录事,都搁下了手中的笔,目瞪口呆地向他瞧来。 因为这暗器不是别的,而是一支纤纤玉指。 赵昭容自罗袖探出的一只柔若无骨、美若兰花的玉手,已按至他唇上。 她仰面打量着公仪休,笑意盈盈地道:“右相大人不仅爱穿白衣,” “且是灵应所见过的,将白衣穿得最好看的男人,没有之一。” 她说完这句,就那么若无其事地飘然去了。 留下节操碎了一地,打落门牙和血吞的公仪休,和尚书省诸位正在漏夜加班,古板循旧的众位书吏。 书吏们立刻低头,继续沙沙挥毫奋战公文。众人不约而同决定,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公仪休以扇遮面,同时不着痕迹擦去额头上涔涔而出的冷汗。 这赵昭容,简直是存心不想给他留活路。 至于她说的,他是她见过穿白衣最好看的男人,这话他是不敢相信的。 因为他内心坚信,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他的师尊,兰陵堂主万俟清。 与兰陵刺者贴身格击,实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盘、抱、绞、扭,阿秋与司空照两道人影已经以快速无伦的身法绞作一团,拳掌交击处劲风激荡不绝。 如若双方都是赤手空拳,司空照可能还未必输。毕竟她筋骨蛮力远胜阿秋,同样挨上对方一拳,她自然比阿秋能挨得住。 但阿秋手中有刺秦,挨上一记便是穿肠破肚肢体分离的结局。司空照不敢硬接,且要时刻避其锋芒。 阿秋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师兄公仪休如再不来,她必得下杀手。 这一顿力抢上风的狂攻猛打,已然将司空照逼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但她直至此时,仍然是不想杀人的。 但形势逼人无法再拖,司空照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 孙内人的命也是命。 一。 阿秋掌中刺秦忽亮起夺目光芒,她右掌翻腕抖腕,正刺、侧割、反刺,一气呵成,将司空照困于匕首弧光所切割而出的方寸空间之内。 三次连刺强攻,目的是造成对方避无可避阵脚大乱的局势,确保最后一击中的。 司空照凝视着夜色中向自己划至的一道锐光,不,是数道锐光。 这流光,像星雨一般。 是战国名器“刺秦”的光芒。 她隐约地想起阿秋开始那句:“我只不过来走一转,既非杀人,也不越货。” 这位从来无畏的豪将,此刻竟也有一丝悔意。 空中一连串清越的交错击鸣声响起。 司空照忽然感到阿秋已经放开了原本反擒于她手中的左臂。 那一连串的金玉交击之声,清越如琴,泠然响起,杀伐之气里带着音乐的美感。 她没有受伤。 司空照仓皇闪身后退,定睛看去,只见黑色大氅一人飘然而下,拦在她身前。 他负于身后的那只手上,一物横绝三尺,晶光闪烁。 是少师顾逸,钧天玉衡。 那面蒙白巾的少女刺者“荆轲”,此刻已了无影踪,应是被少师顾逸自空中截击,不得不落地逃窜。 应立刻通知各城防巡守,发动各处搜捕。 司空照出身自中原门阀世族,与来处阙然,身世神秘的顾逸素无私交。但此刻他救了她一命,军人重恩义,这交情总不能无视。 司空照拱手道:“多谢少师援手之德。” 又道:“宫中有刺客混入,末将须立刻调集人马搜捕,不能耽搁,望少师见谅!” 想起来又问:“那刺客如此凶悍,不知少师是否有令其负伤?” 对方招招索命,这样的对招之下,想留手亦不可能。司空照关心的是,如顾逸令其负伤,那刺客必然逃窜不远,且会留血迹。如此可以大幅度减少搜查范围。 她一边说着,便一边环目扫视这一带的楼阁宫阙。 顾逸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身来。 一照面之下,司空照登时怔了。 她鼻子颇灵,立刻便闻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道。 顾逸的黑衣之上,右肋之下,有鲜血不断涌出。而此刻他正以一手按住,不使其失血过多。 少师顾逸,居然负伤了。 想到如果不是他负伤,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强攻疾刺之下,死的便该是她了,司空照心中平添歉疚,向前一步道:“少师大人!” 顾逸举手止住,平静地道:“本人不才,让她走了。” 司空照歉然道:“请少师速回金陵台养伤,末将立刻奏禀皇上请太医来诊治。” 顾逸平静如水地道:“小伤而已,不妨碍上将军公务了。”转身便径自离开。 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应当找地方躲好了吧? 司空照目送顾逸远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其实最先发现的并不是阿秋,而是顾逸少师。 她在宫墙下巡城,忽然听见上方有衣袂破空声,便知有高人夜行,大为警惕,随即飞身而上,欲一探究竟,却见前方顾逸的黑衣一闪即逝。 然后,便远远地看到了那白衣少女潜行的蛛丝马迹,她断定顾逸是在跟踪那少女,而那少女行径亦颇为可疑,于是才去她前方伏击,一照面便认出是兰陵刺者。 她与“荆轲”对斗,顾逸当时应在左近,至于为何不与她联手对敌,多半是为了顾及她这个羽林大统领的面子吧。 顾逸少师向不僭越界限分毫,人所共知。 司空照晃晃被打得头晕眼花的脑袋,跃落城墙,决定自去领军进行地面的巡查搜捕。 阿秋隐身在一处宫墙的大门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一队巡查军自眼皮底下走过。 各处巡视的士兵小队多为十人一组,前后二排并行,且巡视次数明显增多了。 司空照必然已发动了全皇宫范围内的搜捕。 宫墙之上已然露出一线鱼肚白。 天色将亮,这般紧密的防守监视之下,到尚书省去找公仪休已经变得不可能。 阿秋心中此刻满满是从未有过的,沮丧和失败之感。 折腾了一夜,白打了那么大一架,既无法见到师兄,更无法救孙内人,此刻还落得全宫搜捕的结果。 而且还刺了顾逸一刀。 那时她收不住手,也已无法收手。长虹一击,是刺者用尽全副志意的决绝一掷,是一去不回,落子无悔,不死不伤无法收手之局。 顾逸以己身受伤换回司空照一命,想必是值得的。 其实,就算杀了司空照,她的任务也是失败了。 毕竟,她的目的是要救人,而不是杀人。 她内心有从未有过的疲倦感。 从前那些任务,简单得多了。只要割下人头,就算圆满完成。 而现在,她进退维谷,杀或不杀都是输。 又有一队羽林巡防接近她所在的位置,是要穿越宫门,往前方而去。 阿秋静静地隐于朱红大门的暗影之后,预备等最后一个士兵过时,将其无声无息击晕截留,然后换上对方衣甲,好混入内宫返回棠梨苑去。 至少今夜她不敢再高来高去了,只能走地面。 七,八,九。 阿秋在心里默默数着过去的军士。 十。 这是最后一个了。那军士似乎是被刚叫起来加急值班的,手里提着枪,还以另一手去捂嘴打着呵欠。 阿秋衣袖已动,准备出手拿人。 可就在她身形欲动未动之际,忽感身后有异样。 她心头一紧,右臂才动,已被人臂力如铁地一把锁住。 她一觉手上被制,立时起腿向后飞踢。 对方速度比她更快,已然指如电袭,飞点了她膝间数处穴位。 17、你在腹诽? 阿秋整个人向后软软地躺下去,却正好落在一个人坚硬如铁,肌肉紧绷的怀抱里。 她对上顾逸明亮深邃的眼睛。 阿秋哑口无言,自甘认栽。 顾少师身为大衍第一人,不是向来不屑隐藏踪迹,背后做贼的嘛。 所以他若是做贼,自然没有人能提防得住。 顾逸身法快迅如电,抱着她穿宫过檐,了无声息。 这再度证明了她的猜想:顾逸若是肯低调敛藏地做个贼,就没有人能发现得了他的踪迹。 踏雪无痕,登萍无迹,应该就是他这般的轻功。 连风掠起的声音都没有。 仿佛置身于天地间最安谧宁静的中心。 其上是无边无际的蓝天,天河皎皎,月落星沉,曙光乍现。 其下是重重叠叠的宫檐,金碧生辉,暗流涌动,铁骑夜行。 可那人世间涌动的一切,仿佛都离她变得很远很远。 他身上她已熟悉的甘松白雪的气息,又纷纭渐至而来,像长廊画枫的甜美秋意,渐渐将她淹没。 但是,她还是能闻见一丝不对劲的气味的。 那是他的血。她想。 可是她困了。 阿秋醒时,已在崇极殿的金陵台。 她向来警醒,不过打盹一时半刻而已,但是感觉上,却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回廊曲折幽深,绾着双鬟的小女孩在重峦叠嶂、云峰不尽的长廊里赤足飞奔。 她在惶急地找一个人。而宫檐深深,云帷飘拂,曲道折廊回环无穷,像是一个深而幽远的迷宫,却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清亮甜美的声音回响在荒芜寂寥的废宫里,却始终没有看到想要找到的人。 她便是带着这般深刻的失落感受醒来的。 而即便在梦里,幼年的她心下也很清楚,她找的那人并非是她现时的师尊,兰陵堂主人万俟清。 在梦中重叠汹涌纷纭的幼时记忆与情感烙印里,还没有万俟清这个人。 醒来的第一眼,边看到顾逸正背对着她,更换衣裳。 血的味道已经消失。 她吓得慌忙闭眼,伪装睡着。 顾逸身形一滞,立刻不动声色地将衣裳理好,转过身来,走到榻边,淡淡地道:“你醒得倒快。” 还真是与婴儿时一样,一抱就睡,一放下就醒。当年他可曾为此苦不堪言。 阿秋不装了,睁开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膝上穴位还没有解。而且,浑身骨头,竟如同散了架一般,莫名酸疼。 她这是扭到哪里了?想想又觉不对,总不可能全身每一处都扭到吧。 谁想她刚自榻上撑起上半身,顾逸立即神情凛然,眉头大皱,她还未得反应过来,已觉身前劲风袭到,猝不及防就已被一双坚实如铁的臂膀牢牢锁住,且整个人向后仰面跌倒榻上,且后者已欺上身来,将她压在身下。 阿秋仰起脸来,正对上顾逸黑若深潭,静若止水的眼眸。此刻他居高临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像是要看看她还能如何挣扎出去。 阿秋只觉此人力大无穷,臂力如铁,直将她箍得都快散架了。而且,又重。 她忽地醒悟,自己这一身的酸疼,大约除了是和司空照打架的结果,还跟他抱着她回来这一路,也是箍得这般紧有关。 原来顾少师看着斯文俊秀,这一身蛮力大约并不比司空照差多少,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武者被人近身压制,本能反应就是发力反抗,可她提气挣扎三次,均是劳而无功。顾逸一双手,整个人,牢牢压在她身上,浑如铁笼金锁,纹丝不动。 他长眉削鬓下的眼神极为警觉,极为专注地盯着她,像是生怕她再有何异动。 阿秋莫名被他看得有点心慌,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将我抱得这般紧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自己说过的!” 顾逸一呆之下瞬间放手而起,闪退三尺,便像是他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他一边背转身形对着床榻,一边尽力镇定地道:“你出手狠绝,一动手非死即伤,我再不敢大意。” 这也不是没道理。阿秋心想,他自背后偷袭她那一下,若她当时来得及反击,不将他自当中切割成两半才怪。 若把他切了,那后悔也就迟了。所以顾逸惊弓之鸟,小心些也是对的。 阿秋想起自己在显阳宫顶刺他那一匕首,讪讪地道:“对不起,你的伤怎样了?” 顾逸伫立床榻前的背影忽然一滞,却不答她,只是沉沉地道:“你师父教你的究竟什么东西!” 出手便是必死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 是杀人利器,但遇到比自己强的对手,便是有去无回。 阿秋与顾逸打交道至今,他虽向来自带凌厉威压,说一句便是一句的分量,但阿秋还真未见过顾逸动半分真气。他一向都是从容裕如,喜怒不形于色的。 可这会听这句,却真是对阿秋的师父相当不满。 阿秋琢磨半晌,最后小心地回答道:“师父……他也不是故意的。” 兰陵刺者,自战国以下传承千年,从来便是这般的风格。刺者不打算与敌偕亡,难道打算与敌喝茶不成? 顾逸冷冷地“哼”了一声,片刻后道:“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用武功。” 阿秋心想我的功夫又不是你教的,你说不用就不用啊。 但形势比人强,眼下她在金陵台靠着他苟延残喘,她决定说:“是。” 不过是不让他看见就是了。以往她行刺十三州,也没让他看见。不见得每场动手,都必得拉上顾少师当看客欣赏。 顾逸低声喝道:“你在腹诽,是不是?” 阿秋终于决定说实话:“顾少师,司空将军她外家功夫比我强,内力比我浑厚,我若是不尽全力,这会我就该在诏狱里蹲着了。” 顾逸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双目道:“但若你今日杀了司空照,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阿秋一双黑白分明、波光潋滟的美目眨了一眨,最后决定闭上嘴巴。 她当然不是没想过后果。可师父说过,刺客不是政客,不需评估那许多利益得失。两相对峙,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等想上几个来回评估几场得失,尸身都该凉透了。 顾逸看着她,正色道:“飞凤四卫向同进退,亦是皇上自幼至年长的最亲信之人,而司空上将军更是大内城防警戒的最高指挥官,你连她都敢杀,且不说皇上会否下发诏清剿兰陵堂,便是宸妃、赵昭容、裴夫人三人,也必是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四卫之中的“玄鹄”穆华英,是四卫中唯一辞官不仕之人,她便是如今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的夫人。她曾掌大衍最高司法机关廷尉,是本朝第一刑推鞫谳高手。 兰陵刺者又岂是被吓大的。 阿秋心中这般想,嘴上可不敢说出来,只得乖巧地道:“那还要多谢少师——将我拦回了。” 心里恨得牙根痒痒。顾少师,早知道我该捅深一点,让你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逸却是两道浓眉深深拧起,英俊面庞上流露出凝重的深思神情,片刻后道:“不杀人的功夫,你会不会?” 阿秋干笑两声,痛快地道:“不会。” 武功不杀人,难道是学来炒菜的?阿秋自觉百思不得其解。 顾逸努力抢救一把她那已经彻底黑化的良知:“你若与前辈高人过招,而对方并无伤你之意,只是想留下你,又或者你根本不需要杀人,只需暂阻一下对方,就可完成自己的目的,你难道也非要对方死或者重伤吗?” 阿秋想了想,老实地答道:“我们刺者从不会闲的没事跟前辈高人过招玩的,如果没有人明码标价买对方人头,我们见到高人是躲还来不及的。” 又想到后面一种情况,搔搔头道:“也没有这种情况,实在有——这是属于该让二师兄辖下刑风堂去放迷烟毒雾的情况。” 刺者是利刃,当然只用于利刃必出的情形。劈柴挑水、清场子,打下手之类的粗活,还是让其他专业人士去干吧。 顾逸凝视她片刻,而神情亦变得非常复杂。半晌才道:“所以你师父培养你,只是一件杀人利器,一件适用于特定场景的工具。但你从未拥有判断、应对世间种种变局的能力,而仅只拥有面对刺杀这一种极端情形的能力。” 阿秋踌躇片刻道:“也不能这般说。”平心而论,师尊并不是一个将徒弟当工具的人,否则亦不会栽培出身为右相的公仪休、天下帮会总舵把子的二师兄,也不会在她连刺十三州后立即令她收手入宫当一名小小的舞乐伎。 她忖度片刻才回道:“我们兰陵,并不都是刺者……”其余的亦无法再说,免得泄露本堂机要。 顾逸却并未在意她这一句,只是上下打量着她,便如看一件东西一般,皱眉道:“你这般大了,要改身法路数很难了。可如你这般只要一动手,人人皆知你是刺者。” 阿秋心想:所以师父让我在宫里,能不动手就不动手,非要动手就一定要灭口呀。 顾逸忽然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来吧!接我这一招,不可让我伤到你,但你亦不可存伤我之心,此为只分胜负,不分生死,留有余地!” 不等阿秋反应过来,他负于背后的手忽然伸出,晶莹温润的三尺玉衡出袖如云龙出水,直向着她当头击来。 阿秋眼睁睁看着玉衡当头击到,却只呆坐床榻不动,既无起身亦无还手之意。 玉衡堪堪至她鼻尖寸许,凝立而住。顾逸沉声喝道:“为何不还手?” 他心思缜密,见阿秋神情不对,顺着她的眼光望向自己胸前。 那里衣襟有些散了,露出半片肌肤。当然,最重要的肯定不是这个,而是露出了一段包扎肋下伤口的纱带。 顾逸以为她终于有了良知,声音温和了些许:“这点小伤于我无碍。起来试招。” 阿秋气得直想跳起来,怒道:“你倒是放开我腿上的穴位禁制啊!” 18、灵猿刺法 其实,阿秋也不是没有不伤人的办法,而这方法亦很简单,就是不出刺秦。 但少了兵刃之利,光靠近身缠斗,拳、掌、指伤害都有限,而她的优势亦会大打折扣,发挥不出刺秦在手一半的功力。 这也是为何第一次夜空被顾逸拦截,掌心就挨了他一记玉衡。而在栖梧废宫与褚元一对战,亦无必胜把握。 心中本无杀意,则招招都不致命,易落下风。 当顾逸放开她的穴道,阿秋终于自榻上立起,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忽闪着美目道:“顾少师,我不用兵器便可以不伤人。可不伤人,我如何打得过你?” 顾逸喝道:“自己想!”不等她反应,玉衡已经挑劈而至,直击她胸前“膻中”大穴。 他曾领兵疆场,深信兵法自实战中来,找捷径最快的办法就是置诸实战。 膻中位于胸膛正中,是气脉运行重要穴位,又在心之前方。如被击中,非得重伤吐血不可。 顾逸若是用掌,绝不会去击她膻中,因他恪守男女之别。但此刻以玉衡遥击,则无此避忌。 阿秋叹了口气,当胸五指如电,弹于玉衡前端。玉衡接连颤动,被卸往一侧。 同时,她借着玉衡掠开之际,钻入空门,蹂身而上,几乎整个人伏卷入顾逸怀中,一掌也向他胸前拍至,另一掌斩落他肩。 实则她与司空照也是这般打的。近身格斗,手、足、胯、腰、肩、肘,无不为武器,交缠相护,招招相接。 顾逸却是显然没有过与人这般肌肤相接的缠斗经验,她足下跌,腰缠抱,双手盘绞,须臾不离他身体。他眉头已经拧成了个“川”字,收回玉衡挡她胸前一击,同时以肘一带,侧肩将她轻撞开,皱着眉道:“你难道就不能,放尊重些打?” 阿秋颇为尴尬,以往倒是没有这个不尊重的嫌疑。她长虹一击之内,顶多三招,对方就死了,而死人是不会抱怨她非礼轻薄的。 顾逸随即想起一事,突然皱眉道:“你在门中学武时,难道你师父也是这般与你过招?”这一喝问极为严厉,连音量都提高了三分。 阿秋笑道:“那倒不是,这是我自创的。我是向一只大猴子学的。” 她幼时在山中,曾与猕猴为戏,那时有一只猴王,常常与她打架,猕猴其身极灵敏,双臂缩举自如,打起架来扭抱一团,只在身前方寸须臾之地。阿秋因而学得身法极其灵便,在其臂间身后穿梭裕如,后来猴王也打不过她了。而她师父万俟清觉得她这身法极其适合刺者的近身格斗,便传以匕首刺术相结合,名之为“灵猿刺”。 顾逸神色稍霁,道:“人与禽兽不同。你不可用禽兽的战法。” 阿秋吐了吐舌头。心中想的是,打架么,都是为了赢。她倒看不出这点上人与禽兽有何不同。 顾逸沉声道:“礼乐御射书数为六艺,而六艺之中的‘射’便是武事,习六艺乃君子日进之道,所以武事亦不可不讲规矩。” 又问道:“习武为何?” 阿秋想也不想道:“为杀人。” 顾逸正色道:“错。内为修身,外为止干戈。” 他将玉衡横过胸前,自左及右横跨一步,真力弥发,身形便自然化出渊停岳峙的气魄,如高山巍巍之势。 就在这一步一站之间,阿秋有种感觉,整个空间的气场,都变得不同了。 深远安静,是太极方生,混沌未开之象。其间有生气初萌,隐微极妙。 顾逸凝视她的眼神,深邃明亮安然。仿佛自天地初开以来,他便是这般的望着她,可以一直站到永远去。 阿秋忽然道:“顾逸,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顾逸神情不动,左足踏前一步,双手环抱胸前,平端玉衡。 是混元而分阴阳,一静一动,一虚一实。天地轮回岁月,生生不息,皆在这一掌一尺之中。 玉衡再度向阿秋点来。 阿秋双掌错分,前探掌如兰花般美妙开放,破入顾逸的气网之中,按上玉衡前端。 顾逸玉衡被她击中,忽觉得一股纯正无比的大力撞来,不由得略退一步。 阿秋的一双美目倏然亮起,另一只素手已不期而至,以美妙无比的姿态,翻覆起伏,由掌变斩,直截向顾逸的左腕。 这双掌攻击前后配合奇妙无伦,且暗含风雷乍起之势。而且步法配合进退合一,极有正宗武家传承风范。 顾逸轻喝道:“好。”一连间进击十余次,均被她以精妙无比,又有横绝气势的掌法拦下。 阿秋却越打越觉迷糊。这掌法竟然源源不绝,自动从她心中流出来,心到意到,随机应变。起初还有些生涩,但越打越是流畅,虽然来回只得三十六路,却有气象万千之感。 而且,这掌法还甚是熟悉,像是不久前在哪里见过。 顾逸翻腕,将她的手握于掌中,沉声道:“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什么? 阿秋晃晃脑袋,看着那只被顾逸握住的手,似不相信地瞧着自己手掌,道:“这是什么掌?” 顾逸轻轻道:“褚元一的‘风雷斩’。” 阿秋将手掌自顾逸掌中抽出,满面诧异,不可置信地道:“栖梧废宫的那元一姑姑?我怎么会她的风雷斩呢?难不成我和她打了一次,就能背下来她的掌法不成?” 她又是吃惊又是不信,举着自己双掌反复瞧看。脑中逐一回忆对比自己方才的身法拳势,与当初元一姑姑所用的掌刀,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刚才所用的武功,虽然不如元一姑姑那般凌厉狠戾,功架十足,但确系同一套掌法。 顾逸看她眉间苦恼神色,沉默片刻,最终道:“其实,褚元一教过你的。” 阿秋像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议之事,张口结舌道:“那位凶神恶煞的老姑姑教过我?”她摇摇脑袋,思忖半晌,最后却把目光投向顾逸:“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方才的问题,就是那一个。 “顾逸,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顾逸有些恍惚。 他曾经种下的因,如今开出花来,还是一朵聪明又漂亮的美人花。 但是,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对面叫他的名字。 ……很久了,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她胆子真大。 无以名之的念头搅动着他的心。他忽然觉得,从前那些过往,她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损失。 就当重新认识一次,也很好。 他低头垂目,还玉衡于袖中,轻描淡写地道:“不如,你去问你师父?” 阿秋哑巴了。 兰陵刺者没有过去。 师父曾说过,过去是前行路上的羁绊。既入兰陵,从前那些事,便抛去了吧。 师父又补充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你们的过去,若是非常幸福,你们此刻,也决不会在兰陵堂中。 于是公仪师兄、墨夷师兄和她一起,默默地垂下了头。 为自己的过去默哀了一柱香。 有轻微的咳嗽声,伴着加重的脚步声自远及近传来。 听声音很年轻,足下落地不重不轻,气息极长,是一位内力悠长的高手。 阿秋还在发呆,已被顾逸眼疾手快一把抱起送到床上,并反手一掌,四面帷幕纷纷垂下,挡住人视线。 阿秋有点发懵。金陵台,不是他的地盘么?他这是怕谁看见? 旋即又想起,此刻自己可是皇宫通缉犯。顾逸不想让人看见她,也是对的。 阿秋静卧在被中,将心跳与呼吸都降至若有若无的状态。 她纯以听觉,勾勒出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高手从容步入房内的情景。 那人仿佛还往床上看了一眼。 他不可能察觉得了她,应是进来之前,听到顾逸在与人交谈,故刻意咳嗽扬声示警。 阿秋蒙着被子,尴尬至极。 这就是传说中的,你知道我存在,我也知道你存在,但我们都得装不知道。 一个潇洒明快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这是主人三更时分突然索要的,光禄寺于三日前拟定的,中秋蟾光宫宴的仪礼流程图。” 响起翻阅纸张的声音,应是顾逸正在检视。 那年轻男子又道:“光禄寺卿大人正在值夜,非常吃惊,不知道主人为何深夜忽然想起要看这个。” 顾逸身为少师,向来不管这些繁文缛节年节仪礼,即便他是太常寺卿,亦从不会去管具体的祭祀仪程,自有太常令、史去研究细节条文。 顾逸却并不回答,只是提笔道:“于此处加一句:今国事清宁已久,宜恢复先朝歌咏礼乐之事。让乐府舞部于蟾光宴上献舞。就用——”他略一思忖,道:“前朝《白纻舞》。” 又道:“同时抄送太常寺,传达乐府。” 顾逸处理事务一向便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让其他人猜测他意思,亦不给人以含糊操作的空间。判断、结论、执行步骤一步到位,手写口述,以便下属清楚转达和执行。 那年轻男子心悦诚服地道:“主人无论处何务均是条理清晰,亦不给人质疑机会。” 顾逸写完封好,头也不抬地道:“送回去吧。” 年轻男子领命退去,退前又似不经意地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 阿秋在被中听得,却倏间明了顾逸的用意。 中秋宫宴需要献舞,那么至少宫宴之前,黄朝安不能再将舞部伤筋动骨。 可中秋之后呢? 顾逸像是明了她心中所想,在床外淡淡回答道:“被看见,是得着公平的第一步。“ “被重视,则是第二步。” “舞部需要以自身的才艺,来赢得朝廷上下所有人的心,才不至再度沦落到任人鱼肉的边缘境地。” “我说的,不是一两个高位者的心,那只会造成偏私与利用。我说的,是所有人的心。因为,众人目光所聚之处,才会有公平与光明。” 阿秋发愣片刻,决定问出心中疑问:“顾少师,你为何要容让宫中有舞部这种存在呢?甚至于,为何要有乐户这种存在呢?” 19、淑女一言 阿秋问得很直白。 乐舞乃色艺娱人之道,而乐户多因犯罪而没入官。即便是犯了罪,惩罚的方式亦有很多种,为何让同样生而为人的男子女子,从事这种如笼中鸟般供人玩赏的工作呢? 刑为惩恶,但若那刑只能使人沦落到更下乘的地方去,那刑又有什么意义? 顾逸于那一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执政。 因为他以杀伐立身,当年以宫城血流飘杵的代价,尽诛横州叛军近万人,又将怀有野心的诸门阀株连下狱,斩草除根。建章朝野震动,各方势力均心有戚戚,收去蠢蠢欲动之想,才顺利有了谢氏君权的确立。 而从此朝廷之上,各门阀代表对他的政令,即便不满,也是委婉试探、饰词揣摩。 没有人知道,顾逸其实并非不能接受质疑和异见的人。 只不过出身高门望族,爱清议玄谈雕饰虚文,实则无勇直撄锋芒的士大夫们,对他的杀伐决断留下了惯性心理阴影而已。 若是可以,他其实希望有人能与他开诚布公,坦率直言。 他并不喜欢所有人屈服在他的权力和威压下的感觉。 他听得自己温和地道:“首先是,我的确顾不过来这些事。” “自本朝建立以来,我大部分时间忙于稳定局面,其中核心,就是铲除门阀,还田于民,减轻赋税和军队支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句话里,都是血雨腥风的较量。 “我无暇顾及这些行政琐务。直到今年我才兼领了太常寺卿。可是阿秋,太常寺下辖太学、太医、太历、太乐四署,这还是建制不全。四署之中,太乐署管辖乐府,而你所在的舞部,是乐府三部之一。” 他缓缓道:“如是先朝乐府鼎盛时期,一个乐府便近万人。其中良莠不齐,沆瀣一气,我不是都能知道,也不是可以每一件事都一一过问的。” 阿秋听着顾逸娓娓道来,亦有些发怔。 他一向清冷严峻的声音,那样温柔,却是熟悉的感觉。是否从前也曾有人这般,耐心地与她交谈,教会她一切尚不甚明了的世事? “其二是,我之所以要重提乐府,再召乐伎,最终是为了太乐署正声雅乐的重兴预备人才,而并非为了令乐伎以色娱人,佐酒取乐。 “我想,这亦是先王将犯罪之人徙为乐户的本意,以乐教的日日训练、教化陶冶,令罪人思过向善,而非是为了将他们打落以色艺侍人的深渊。” 他没有说出的是,不过,这一切都不易为。它将是一步一步,革故鼎新的结果。 需要制度的改变,亦需要乐舞伎们自身的不甘堕俗。 阿秋以美目凝视了顾逸半晌,轻声道:“愿少师壮志得酬,马到功成。” 顾逸曾被很多人以崇拜的眼光注视过,却唯独不习惯被阿秋这般看着。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阿秋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顾逸少师住在崇极殿金陵台,崇极殿在内朝最重要的中心建筑式乾殿的右翼——这她还是入宫前背地图时背下来了的。毕竟少师顾逸也是朝廷头一号人物,他的居所哪能不记。 顾逸见到阿秋美目流动,似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只当她是心事被他当面戳破,反应不及,他向来君子之风,自也不会穷追死问于她。 他只是背过身去,似略一踌躇,最终,还是自怀中取出一物,反手递给她。 此物乃是一块铸铜令牌,上寥寥数笔螭云纹,以及山影仙鹤月轮之状。因一直在他怀中之故,触手便带有他的体温。 顾逸低声道:“这便是我的‘少师令’,持此,你可以自由出入内宫外朝。但是——”他声音又严厉了几分:“你只可以用它找我,别的都不可以,记住了吗?” 阿秋怔怔地将令牌接在手中,心中想起一件事。 传说少师顾逸有一批专门为他办事的人,名为“少师御者”,出入宫中无虞。大概,他们所持的,便是这少师令。 而方才进来讨顾逸示下的那年轻高手,应该就是少师御者的首领,被称为“铁索金鞭”的天权御者烈长空。 可是她拿的这少师令,他已明言除了找他之外皆不许用,那找公仪休也是不可以了。那她拿它还能做什么?天天找他喝茶么? 阿秋虽然多行权变,却也是一诺不悔之人。顾逸给她少师令是信任她,说不许她用来做旁的,她便不会做。 但这样接了少师令,就等于白欠顾逸一个人情了。 说起来,今日欠顾逸的,还不止这一个人情。 他将她与司空照决斗之中解救出来,带来金陵台,又不动声色替她将舞部危机押后,还被她刺了一刀。现下要再收他的少师令,那便是第四件人情了。 阿秋身为兰陵堂的神兵堂主,从未一天之内欠人这么多人情。 不但不好意思……且,还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这感觉很怪异。 她不知如何谢他。 于是,阿秋决定顺从自己的天性和本能。 她自顾逸身后,轻轻地,环抱住他,将头挨在他身上,蹭了一蹭。 长大之后,她甚少有需要向人表示感激的时候,而小时候,她便是常常这般的蹭那只猴王,以及她的——师兄们。 兰陵弟子情同手足,加之那时都是小孩子,挨了师父的打也会抱成一团。 顾逸却是全身剧震,几乎不可思议地,就要转过头来。 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就这么由她抱着。 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既惊愕,又有些……混乱,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悦? 他感觉得到,她对他近乎本能的依恋和信任。 可这……合宜吗…… 还未等他想清楚这个合宜与否,阿秋已然离开了他的身体。 她果然只是要抱上一抱。 与小时候一样。 他听得她的声音轻轻地道:“我可不可以,不要少师令,而是请你替我做一件事?” 顾逸感觉还是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不要少师令,反而是要他做一件事……她怎么那么傻呢。有了少师令,她不是可以请他做好多件事了吗…… 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含糊地道:“是什么事?” 阿秋为难地道:“我现下困在宫中,没法向我师兄报平安。我想请你找人替我去尚书省传个话。” 顾逸双目倏然亮若闪电,仿佛一瓢冷水淋在身上彻底清醒,苦笑道:“传什么话呢?” 她的师兄原来在尚书省。顾逸把尚书省里大大小小年轻年老的官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已经将这个人选猜得八九不离十。 阿秋道:“就说个‘好’字,就可以了。” 顾逸不解道:“就说个‘好’字,他便知道是你?” 阿秋含笑点头:“他会知道。小时候我们一起猜拳做游戏,我和他约定的暗号就是‘好’或者‘不好’,只要说这个,他必定知道是我。” 一念及公仪休,想起自己在舞部被黄朝安刁难,被孙教习打板子,在显阳殿与司空照打架,而公仪右相大人的屁股也不挪动一下,安坐如山,阿秋忽而恶向胆边生,狠狠地道:“不,还是给他传‘不好’。” 她本来就过得不好。是很不好。唯一的好,是因为有——顾逸。 她再度望向身前沉默着的黑衣背影,心中泛起一种极其信任、极其温暖,还有……异样甜美的感觉。 顾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本就缜密多智,事情前后一对,便明白了阿秋为何不要少师令,而要他传话。 她今晚冒险跑出来,本意应该就是去前朝尚书省找她师兄的。 毕竟亲疏有别,他这个不过见过一两次的外人,自然不会是她求援的第一选择。 是他误会了。 他转过身来刚要开口拒绝,却碰撞上她那双明澈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睛,一时间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其实想说,让公仪休知道她与他顾逸有关系,对她未必是好事。 顾逸最终叹了口气,道:“好。”并且,随手将少师令揣回怀中。 她有公仪休照应,加之“不好”二字带到,公仪休必然会想办法保护她,也就不必他再操心了。 阿秋却郑重向着顾逸作了一揖,忽闪着明亮的美眸道:“今夜阿秋误以‘刺秦’伤了少师,又多次连累少师帮忙。此恩阿秋铭记心中。他日——” 她咬了咬嘴唇,道:“他日少师可向我神兵堂提一个要求,无论这要求为何,我神兵堂都必定为少师办到。” 顾逸忽尔见她这般拘谨严肃,颇有些不习惯。 加之知道她本不是来找他的,亦有种奇怪的自嘲心情。 因此,他顺势弯下身,突如其来地,与她面对面,唇边溢出一道莫名的笑意,盯着她道:“要报答我是么?那么,留下你的额间花,作为信物可好?” 同时,伸手便向她的额间摘去。 如非她额间花饰下,早年他种下的“同心花”,他也不会一直对她所有的动向了若指掌,以至闹出今夜这场误会。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除去。但他此刻想亲眼再确认一下,那痕迹此刻形状如何。 20、“顾逸真迹” 谁知他这么与阿秋一照面,阿秋素来厚得可作城墙的面皮,登时红了。 以她的性子,竟并未还手反抗,就这么呆怔着瞧着他。 顾逸只知不妥,却也不知哪里不妥,一只手停在半空。 不到一瞬他就醒悟过来,自己这般的语言行动,极像是在——轻薄于她。 数个时辰前在棠梨树上偷听到的,孙内人对阿秋教训的那句诛心之言,也及时拷问进了他的良心。 “你想要顾逸帮你,可你一个孤身少女,除了色相之外,又还有什么是你拿的出来,而他又能看得上的?” 顾逸慌忙放手,手忙脚乱地将少师令自怀内再度掏出,再胡乱塞给阿秋。 “以此为凭,宫禁中各处守卫均会放行,趁天未全亮,你赶紧回棠梨乐府罢!” 端端正正的“不好”两个字,是和宫城的第一缕晨光一起,翩然降落在尚书省大门外的布告栏之中的。 那里通常会贴着尚书省每日事务,以及近期本部的大事要务公告。 在一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事务文书中,透着凝重温润墨色的,端正厚重的两个大大的“不好”,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显得非常有气势,非常夺目。 最先发现这两个字的,是尚书省的一名小吏张方。 他刚值完一夜的班,正打着呵欠走出尚书省朱红色的大门,就立时发现了布告栏上有什么不对劲。 走近一看,便发现洁白书笺上书着的“不好”二字,端端正正贴在布告栏的正中,还挡住了下边一张有关粮税的文书。 若不是那字迹一望可知法度森严,而那白色纸笺隐现纹理如山,温润如雪,小吏张方真的觉得是有人恶作剧,才会贴在这里遮拦公告。 然而,他左顾右盼,向四周环视一圈,并无可疑人踪影。 尚书省可是中央枢要机构,并非民间街头巷尾,能进得了这三重外朝之内搞恶作剧的人,怕还没投胎。 他犹豫片刻,还是想去揭下这张书笺,毕竟布告栏的整洁规范,也是归他们这些书吏管的。将它揭下来,完整地送回尚书省内,再报告上级一声,应该就不关他什么事了。 可他的手尚未触及书笺,就听得身后有人赞道:“好字!” 张方吓得手一哆嗦,差没跪地上,慌慌张张地退避出三尺之外,拱手道:“兰台令大人!” 那发出赞叹之声的,正是兰台令“生花妙笔”赵灵应赵昭容。 不过同级的官员大多称她“赵昭容”,而属下部隶便称她“兰台令大人。” 但见一袭黄衫、姿容美绝的赵昭容亭亭玉立在尚书省门口,正抱着双臂,望着那“不好”二字,一向笑意殷殷的秀美面容此刻竟难得地,带着一抹深思的表情。 在她身后,是刚在耳房刚盥洗完毕,换好官服准备上朝的公仪休,他抱着几本奏折,口中道:“劳驾,让一下。” 赵灵应侧身让出视线,却并未让出道路,微笑道:“左相大人看看,这字写得如何?” 公仪休刚在她身后听她赞了声好字,还以为是那个书吏的字入了赵灵应的眼,本朝文风颇盛,学书之人甚多,连六曹这些小吏也常私下揣摩碑帖临习。他惦记着阿秋昨夜夜战宫城,不知会在朝堂上引起何种大波,已自足足地捏了把冷汗。 如今听赵灵应问,便随口答道:“昭容法眼无差,您说是好的,那必然是好的。” 说完却不见赵灵应让路,也不见她回话,这才觉得异样,于是抬头向着赵灵应让出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之下,仿佛是青天起了个霹雳,当真是顶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走了七魄。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张俊脸如结了层灰冰一般,进退维谷,但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小吏张方一见这二位长官的脸色,尤其是公仪休的神色,立知这书笺上写的断不是什么好话。 他战战兢兢试探着道:“这个……想是有人恶意埋汰我们尚书省,小的,这就去把它揭下来扔掉。” 他撸起袖子上前,作势要将那纸书笺直接扯下来。可还没动手,一句话已送到他耳边,仿佛晴天一个炸雷,直劈得他七荤八素。 赵灵应凉凉地道:“那可是,少师大人的字。” 少……少师? 张方想起,难怪隐约见着眼熟。但他品秩低下,不似赵灵应般常有见到少师顾逸手写批文签字的机会,所以未能一照面就能认出。 公仪休此刻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 阿秋——昨夜才打完架,当然好不了。这字摆明是向他传讯的。 可这手笔,却的的确确是少师顾逸的。 他也认得顾逸的字。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没有人不认得少师顾逸自成一体、风格沉凝的“玉板书”。 顾逸其实写字极少,成篇文牍大多口述,由录事令丞代为起草。他们所能见到的顾逸的亲笔,大多是签名和批复。但顾逸的字,法度森严,气象端凝,看过几次便很难令人忘记。 公仪休的下一个念头便是: 她和顾逸认识? 再下一个念头则是: 顾逸知道他在尚书省? 不得不说公仪休也是思维敏捷反应极快之人,但是此刻,他无论怎样发挥他天才横溢的想象力,也无法把进宫才两天的乐府伎者阿秋,和本朝第一执政长官,威重令行的顾逸少师,能够合乎逻辑地联系起来。 对于一个爱思考的聪明人来说,逻辑无法弥合,大脑是会死机的。 公仪休此刻便是这个情况:双目无神,两眼发滞。 右相上官祐正经过辕门去上朝。 他早在辕门之外,就望见了这里的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望着本部的告示栏发呆。 一个书吏也就罢了。左相公仪休和兰台令赵昭容,那可是从来没有交集的。这两人怎么走到了一块,还同时对着告示栏发起呆来? 他想想莫不是布告栏上贴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但又想与理不合。 若真有大事,也一定是先让他这个文官之首的右相大人先知道,才会制成文书下发张贴告示栏,岂有本末倒置之理。 心里是这般想的,但脚下却是不停往这边走来。 尚书省由左右相共议事,兰台令负责监察。公仪休和赵灵应别打算瞒着他串联。 到得上官祐看见那大大的“不好”二字,心下也是微一怔。 但他想的,自然与公仪休不同。 他想的是,顾逸并不是这般手长的人,他从来未主动插手过六部各司琐事。至于这般公开品评下级官寮的事务,那更是从所未有。 上官世家乃江左百年文官集团之首,亦是文臣集团中的一股清流。无论朝政谁掌,上官家都能历屹不倒,可见其世代积累的政治智慧和经验。 上官祐只是略一皱眉,便当即发难:“昨夜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竟令少师对我们尚书省如此不满?” 公仪休仿佛自噩梦中惊醒,与赵灵应对视一眼,两人均是神情木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互相盯着,在廊下批了一晚上各地发来的公文,能干出什么事情令少师不满? 上官祐一见这两个聪明人相对发傻的样子,便有些生气。都什么事啊,能把这二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毕竟都是没有根基的人,经历浅薄,经不得一点事。 他毫不放弃,循循善诱地道:“再想想,昨晚宫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少师一大早便让人送这个来,自然是怪我们未尽职守。” 又道:“我昨天黄昏离省之时,尚未见到此笺,那必然就是昨晚发生的事。” 不得不说,他亦是逻辑完善,条理清晰之人。 他这一提,公仪休和赵灵应同时想起来昨夜的事,还是公仪休先声音干涩地开口:“昨夜……宫中好像来了刺客。” 赵灵应立即反应,瞥他一眼道:“左相大人耳朵倒是很灵。” 公仪休立觉失言。假若,只是说假若,他真只是一介文臣,理论上显阳殿离这尚书省颇有点距离,那打斗的声音他是不应听见的。 所以我说“好像”嘛。而且接下来全宫城封锁搜捕,司空照虽然没有直言宫城中来了刺客,但是明眼人都晓得必然出了事。 就算他真的只是猜的,也可猜个八九不离十。 上官祐眉头立时大皱,转向赵灵应:“赵昭容。” 自建章宫落成至今,历经六代王朝,宫中出现刺客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来羽林禁卫警防重重,二来有先有天机四宿,后有飞凤四卫这种高手坐镇,寻常江湖人士不到去冒这个险。 赵灵应无法回避上官祐之询,欠身禀道:“据灵应听来,昨夜显阳殿顶传来打斗之声,之后司空上将军下令封锁宫城进行搜捕,我们尚书省也被羽林军检查了好几次,并无收获。所以,有刺客这事的可能性,很大。至于确否,大概要今日上朝才能知道了。” 羽林军当时只说有要务需要戒严搜查,并未明言有刺客逃逸。想来是皇上也并未决定是否公开此事。上意未定,故赵灵应也只是含糊其辞,不明确说结论。 上官祐何等老练,一听便明,但他却并不转身去上朝,而是皱着眉头,直视着赵灵应道:“既然昭容当时疑心有刺客,为何不去亲身查看?” 21、我们忘了。 他这一问却是非同小可。 须知赵灵应现任百官文书之长兰台令,但在做兰台令之前,她还是皇帝的贴身亲卫“飞凤卫者”中的青鸾,对皇帝的切身安全有第一责任。难道就因为官职变了,所以宫中来了刺客这等大事,她也可以推诿忽略不去? 赵灵应登时为之语塞。她虽自幼生长于宫中,又得皇上宠任,但根基毕竟不是上官祐这等重臣所能比拟。上官祐此问,她实不能不答,亦不能随意砌词敷衍,否则必会失去上官祐的尊重。 君臣父子,臣之所以尽忠于君,至死方矣。怎可以因为高官厚禄,便爱惜己身,不肯赴君之难? 赵灵应美目闪动,正慎重思忖着开腔,公仪休已然“啪”的一声打开玉骨百花折扇,边扇边笑道:“原是仿佛听见些动静,但赵昭容当时正在找下官商议神獒营京郊纵马一案,我说此事须得请问过左相大人方可决定,” 他又续道:“这一来一往几句话的功夫,那声音便没有了,我们便忘记此事,各自归寮批阅公文,直到羽林军来搜寻,下官才想起有此一节。想必昭容亦是如此。” 人天生就有个特点,注意力只会放在与自己有关的事上。上官祐听得虽然自己不在场,但有事时公仪休仍需讨自己的示下,不由自主地神情便满意了几分。 又听得是神獒营的事,皱眉道:“大将军也该管管自己的家奴了。” 又向赵灵应道:“既是为公事疏忽,情有可原。少师未曾指名道姓说你,只往这布告栏贴了一纸,也算是给你颜面。人人都知少师不做遮遮掩掩之事,他既要点你失职,又不能暗地里私相授受传话,便只有如此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那张纸笺取了下来,随手便递给公仪休,道:“你且收好,你二人此刻便随我上朝,且看少师和皇上会说些什么。” 公仪休只得将那顾逸亲手所书的“不好”掖进衣袖,只觉得那大大的两字竟似在袖子里发烫,直烙得他坐立不宁,心神不安。 他心内暗自埋怨:这阿秋究竟在弄什么鬼,竟能将少师顾逸抬出来吓唬他。 因着辕门外耽搁,故此上官祐,公仪休、赵灵应三人到得朝上,便已经晚了片刻。 此时一殿之中文武百官咸集,但朝堂此刻,静得连檐下的铁马声响,殿外的铜漏滴水,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谢朗年约四十许,神情冷峻,眉间凝聚雷霆不发,冕旒流苏轻晃,显然是震怒到了极致。 白马将军司空照正单膝跪于殿前丹墀之下,想来三人进殿之前,司空照正在叙述昨晚事由始末情形。 金羽乌氅的顾逸少师一如往日立在皇帝身后,却是看不出喜怒。 公仪休一见这阵势,早已是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自惴惴,却不得不跟在上官祐身后,徐徐进至文臣队列之首。 司空照陈述完事情,最后歉然道:“微臣不才,若非少师及时赶到挡她那一击,微臣也拦不住她。为此,少师亦受了不轻的伤。” 公仪休此刻心中翻江倒海,苦不堪言。他想他总算知道师父为何五年前便已暗令他入仕为官,提前埋下这一伏笔了。原来是为了替这师妹收拾烂摊子啊! 于显阳殿顶与大统领司空照对决,于京城之巅夜发兰陵啸,刺伤少师顾逸。这三桩哪一件都够死一百回了。 而听在赵灵应耳中,又是另一番感受。她原本就在离显阳殿不远的尚书省值夜,理应及时赶到救援司空照,却并未现身,累得少师顾逸亲来狙击刺客,并因而受伤,因此,一向不管飞凤卫事务的顾逸,也忍不得了,才一大早写了张纸笺送到尚书省门前。 若是顾逸未曾受伤,按他以往作风,此事大会略过不提,而非这般明言其过。 上官祐为百官之首,最受人敬重,本想拿着那纸笺来问顾逸,同殿为臣,即便赵灵应有过失,怎可如此不给尚书省颜面,在堂堂尚书省大门外公然点评“不好”的。此刻他却决定忘记此事。 谢朗沉声道:“兰陵堂的刺者,竟而这般在宫中横行无忌,刺伤重臣,将这大衍皇宫禁地视作儿戏,来去自如。若放任不管,宫中人人危矣,诸位卿家有何提议?” 出乎他意料的是,往常他但有征询臣下意见,只要顾逸未流露反对意思,群臣都是争先恐后发表意见,生恐不为君主重视采纳。 可今次这一问,丹墀上下皆是哑然,当真是万马齐喑。 原因无他,兰陵堂自成名以来,向无人敢撄其锋。以往在各地,多取贪官污吏之首级,对官员来说也是凶名在外,防不胜防。但凡有做过外任的,都只盼着兰陵堂不要惦记到自己头上,没事绝不可能主动惦记兰陵堂。 只人人没有料到,兰陵刺者竟然夜犯宫中。 最爱发表意见的文官,本身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等需与凶徒劈面相逢亲身对面之事,委实地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发表。 而一众武将,是惯了文臣们领先发言的。他们此刻即便有想法,亦多还在肚子里打草稿,以免发言不够有文采,不够堂皇,被文臣取笑为胸无点墨的莽夫。——武将,也是要面子,有自尊的。 谢朗见众人皆哑口无言,转向上官祐,沉声道:“左相,你来说。” 上官祐已愈不惑之龄,却是面如冠玉,风神隽朗——上官家族世代皆出美男子。他出列,并未像其他人般唯唯诺诺,而是拱手道:“臣以为,陛下要先问一句,兰陵刺者为何要进宫来行刺?其目的为何?” 他这一问看似无稽,却是溯本追源之问。 兰陵堂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甘冒此大险进宫犯事?若说为谋刺君王,那为何这般大的目的,却只得一人,无其他人接应?且刺杀了天子,又于兰陵堂有何好处? 若是受他人雇佣,那这背后主使人又是谁? 这才是重点。 否则,就算今日将那刺者拿下,他日亦会有其他刺者不断来犯。就算是对付刺者,最好也是弄明白其来路,才能针对性的布局。 毕竟,如昨夜的“荆轲”那般来去自如的首席刺者,天底下亦没有几人。真正要提防起来,也许也并不是很难。毕竟刺客亦只是个人,而京师屯兵十数万,又有火驽重器,针对性的布防是可以极大减少风险的。 谢朗余怒未息,向司空照道:“左相此问,你来答。” 司空照行礼道:“是。”她琢磨了一下,依旧认真回答道:“依昨夜微臣所见,那刺者所取的方向,并不像是要去陛下就寝之殿。至于她来的目的,微臣也问过她,” 她努力地想想,道:“那刺客说,她只不过来走一转,既不杀人,也不越货。” 丹墀上下近三百人,陷入了深刻而长久的沉默中。 所以,兰陵刺者只是来散个步的。此事纯属误会,少师纯属于躺枪。 谢朗厉声道:“她既不是来杀人的,那为何最终刺伤了少师?” 司空照答道:“那是因为微臣要将她拿下,因此她才动手。”又犹豫道:“动手之时,自然是刀枪无眼的,也不会问对面是不是少师了。”这听上去,倒像是在为阿秋辩解一般了。 公仪休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已自在心中大致还原了事情的原貌。阿秋并非存心挑衅,而是被司空照从空截下,但他唯一不解的,就是以阿秋的“地隐”之术,如何会被在城下巡逻的司空照察觉端倪了。 阿秋若是藏起来,他虽身为“谪仙榜”上第三名“玉面留侯”,却也自问是找不到的。 他们师兄妹小时候便经常这般玩捉迷藏,他便未成功找到过一次。她连心跳呼吸皆可收缩至无形无影的境地。 谢朗面沉似水,转向武将之首,大司马大将军,手握十数万建章师的东光侯裴元礼,沉沉地道:“裴卿如何看?” 裴元礼言简意赅地道:“无论她目的为何,宫中需加强警戒安防。” 然后,起身出列,伏地叩拜道:“臣奏请恢复飞凤四卫之制,于世家、武林再选武艺出众之女子入宫。” 此语一出,朝堂震动,众臣均面面相觑。 当年飞凤四卫的设置,是因为新朝初定,各方局势不稳,若刺皇帝成功,则天下分分钟可以易主。 而功成后,飞凤四卫亦各自引退,或入为君妃如李岚修,或出为臣妇如穆华英,亦有如赵昭容般在尚书省理文事,也有仍执掌禁军机要如司空照。 但总之,不会像当初那般对于宫城安防警戒、至尊安危时时上心,那是因为情势不同,且职位既然不再是君主的贴身暗卫,主责也不在此了。 而此刻裴元礼提出重设飞凤四卫之议,满朝文武亦都再度陷入一片寂静。 大衍飞凤,是一个群雄逐鹿、武力争雄、血雨腥风的时代的标志。 裴元礼他,究竟想做什么? 22、第一美女 裴元礼再恳切道:“陛下身边,自然常有李宸妃、赵昭容随侍,且宫中有少师坐镇,本来便无须过于担忧。不过陛下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需为东宫着想。其实对于乱臣贼子来说,刺杀太子和刺杀陛下是一样的。且储君今后,亦需要有自己信任之人辅佐随侍。” 他以目光望向谢朗身后的顾逸,似发自肺腑之诚道:“少师当然是太子的第一辅政,但少师总只得一人一身,治天下还需忠心的臣工乐于尽命。” 顾逸只微一颔首,以表明对他所言并无芥蒂。 裴元礼的这番话,不知朝上有多少人能听懂其言外之意。但皇帝谢朗是听明白了。 上官祐和赵昭容皆不动声色,而公仪休也已明白他所言之义。 谢朗治国,除了依托顾逸以及谢氏宗族,此外便是当年的飞凤四卫。而太子将来莅临天下,亦需要如飞凤四卫般文武全才的班底,一是自小培养的信任与亲情,二是可以藉此厘定未来的政治势力格局。 就以目前而论,新飞凤四卫身后,要么代表江湖势力,要么代表一种朝廷势力。新四卫的入主,无疑会促进谢氏王朝的稳定延续。 那么对于刺者来说,刺杀了一个皇帝并不能改变政治格局,也就变得没有多大意义。且会引发各江湖门派和朝廷世家武林高手的全面反击。 这样,即便是兰陵堂,也需要考虑其行刺的代价和收益。 以最直接效益而论,新飞凤四卫的入主,对于江湖杀手刺客也无疑会极大增加威慑力。 最高明的戒备,是令对方根本不敢动动手的念头。 裴元礼此策,从各方面来说,均可谓是高瞻远瞩、深思熟虑。 御座之上的谢朗,却只眉头微颦,注视裴元礼片刻,最后道:“提出此策的,是否华英?” 华英者,即东光侯裴元礼的夫人,原名穆华英,乃前飞凤四卫中与“朱鹮”宸妃、“白鹤”司空照、“青鸾”赵昭容齐名的“玄鹄”,她曾为大衍最高司法机关廷尉之长,人称“素手阎罗”,乃本朝第一刑推鞫谳高手。 在飞凤协助少师顾逸平乱之时,在她主掌的诏狱又被京城人称为“天理狱”,指刑问推索竭尽无穷之下,一切是非细节无所遁形,而勾连亦翻天覆地推衍极广。当时无论重臣高官,皆闻“素手阎罗”之名而丧胆。 大约是见多了人性至暗之面,穆华英在乱定之后便不顾谢朗挽留,自动请辞,亦成为前飞凤四卫之中唯一一个不仕的。除了偶因身带东光侯夫人的诰命,按节礼须进宫朝见之外,几乎不见她露面。 裴元礼老成持重的面容却并不回避谢朗的目光,诚挚地道:“不瞒陛下,正是华英嘱臣向陛下传达。” 早年穆华英就极善见微知著,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局。这方面,她的才能甚至不下于少师顾逸。 龙座之上,谢朗深深吁了一口气,再望向身后一侧的顾逸。 顾逸仍只是安静而立,并无任何反对之意。他其实这些年大多都是如此,沉默如山,任其他人发挥智见与才能,轻易不会否定。 他希望朝官能自成一个良好运作的体系,无论有他没他,天下为公。于盛世有治国之能,于乱世有平乱之策。 谢朗下定决心,目视裴元礼,沉声道:“既是华英之意,朕准了。” 此语一出,朝堂上下均震动悚然。 当年顾逸仗剑平天下,“金樽月落”、“银鞍白马”“生花妙笔”“素手阎罗”四美齐立殿前,簇拥新主,政出令行,可谓叱咤风云,惊艳一时。 大衍新一代飞凤的时代,即将来临。 谢朗再道:“飞凤卫职责为警卫东宫,护拥太子。名额四人,朕已定一人:东光侯、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与前廷尉穆华英之女:裴萸。众卿可有异议?” 众文武百官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件事。 飞凤四卫是未来储君最信任的班底,亦是将来分掌军、政大权之人。若得太子爱重,也有可能会如宸妃般直入后宫,与皇家血脉永远相连。 裴元礼之议,在公是为皇宫的安全,君权的强盛与稳定。而在私,则是为了裴家与皇家的联系更近一步,最好血脉相连,一荣俱荣。 皇帝谢朗正是一开始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故此决定同意的同时,亦已决定投桃报李,许诺让他女儿裴萸进宫。 裴萸为三代军门之女,精通武艺,弓马熟娴,性情亦宽厚。加之父为大司马,母为前飞凤,自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只是谢朗做出这决定之后,众臣便不由而同将目光转向了文臣之首的上官祐。 原因无他,只因人人皆知上官家族中,此刻便有一名容貌冠绝当世,武学更有惊人造诣的少女,这人早已在朝野心目中,被视为未来太子妃人选。 她便是当今左相上官祐的侄女上官玗琪,不仅被目为大衍年轻一代中的第一美女,亦向来被朝野上下视为可直追前朝文皇后遗风之人。 上官家乃江左百年士林之首,历代均有名士、贤相、淑女辈出,上官家族的女子更是几乎每一代均有人入后宫,从龙侍驾,前朝上官文皇后便是其中代表。 文皇后上官琰秀,曾是当年上官家最为得意的天之骄女,一笔书法惊世绝俗,令江左士族为之倾叹动容。 有的人如慧星过世,掠过长空之际,见者只会感叹,人生百年,再难见此风华。上官文皇后便是如此这般。她的陨落在某种程度上,是前朝覆亡的导火索。而在她殁后,整个王朝都陷入了对她的怀念与思忆之中。 即便是律己自严如新朝天子谢朗,恐怕亦未必能免。故而当他立太子谢迢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差使节持系黄丝穗的玉如意一柄,往赐上官氏这一代最出众的女儿。 虽未明言,但天子聘上官女为太子妃的心意已然暗示得很清楚。 早已过了做梦年纪的天子心中,亦仍隐藏着为新朝再造一位上官皇后的梦想,可见先文皇后在士族心目中的影响之大。 代表家族接下玉如意的人,便是上官玗琪。但上官家这一代的族长,同时也是当朝左相大人上官佑,回表称因上官玗琪修习剑道,正在禁地作一年闭关,无法亲诣宫中叩谢圣恩,天子圣眷美意,上官玗琪已遥领心受云云。 一句话,便是“不置可否”。 既未表态答应同意,又未明确拒绝。这便是流传于私底下的,上官玗琪是太子妃人选传言的来源。 而裴元礼送女儿入宫的用意,亦再明显不过。 那就是一个字:争。 无论是争未来的皇后之位,还是争未来天子身边要臣之位,那都是争。 而皇帝谢朗的目光,亦随着群臣望向了上官祐。 上一次赐玉如意,上官家的态度是不置可否,而这一次裴元礼已经主动提出送女儿入宫了,上官祐又将作何表示呢? 要知如上官家、裴家这样势均力敌、同等地位的门阀,入宫先后之别,就是位份尊卑之别。 裴家已亮出了要争的心意,上官家又将如何呢? 没有人料到的是,一向人情练达,老于世故的左相上官祐,却只是苦笑着洒然耸肩,道:“此事我还需回去问过玗琪,方能回复陛下。” 又歉然地道:“玗琪洒脱如天上行云,又乃上官家族第十九代家主,即便我这个叔父,亦不能代她做主,望陛下见谅。” 谢朗点头,道:“那就先替上官大小姐留下这个名额。其他人,可还有人选推荐?” 朝臣之中,除了少数新人,大部分人均知上官家族的这一传统。上官家学历来分男女两脉,男子主外,在朝为官作宰达济天下,首领为族长。而女子主内,打理宗祠家学,延续世家风流文采,首领为家主。家主与族长地位相当,遇事共议。 前朝文皇后,出嫁前便是上官家第十八代家主。 上官玗琪乃第十九代家主,人人提到她,都称为“上官大小姐”,这倒并非因为她是这一代的嫡长女,而是贤者为尊,其地位使然。上官氏家女子众多,但大小姐便只有一位,就是上官玗琪。 皇帝再问,文臣之中便无人能应答。 不是没有这个一争之心,而是没有可一争之人。 南朝高门仕女,多习琴棋书画,甚或与父兄等能谈笑风流,从容应对,但飞凤卫者的首要素质,是武艺高强。而习武本就是艰苦卓绝之事,以文臣之女能擅武事者,即便百年上官门阀,亦只有大小姐玗琪一人。 便连前朝的第一才女上官皇后,也是不会的。 而武将之女,虽然多习弓马,但习武亦讲天分。 大部分的武将,自身也并不是顶尖的武林高手,更遑论教女。 而飞凤卫者虽然地位超然尊贵,可并不是靠世荫和心眼子就可以混日子的地方。毕竟真有事时,面对的可是兰陵刺者那样的强敌。 现成的例子,前“白鹤”司空照上将军,昨夜便差点殉职于“刺秦”之下,顾逸少师可能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了,也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刺。而对方还只来了一个人而已。 如果自家闺女斤两不够,送进去那不是飞黄腾达的终南捷径,而是取死之道。 在满朝文武的沉默之中,少师顾逸沉稳的声音响起:“我可再推荐二人。”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众所周知顾逸来历神秘,并非门阀出身,不党不群。他推荐的,自然是秉公而论,不会是他的什么自己人。 而且顾逸应事如响条理分明,绝不会将别人家闺女胡乱凑数去送死的。 殿上裴元礼神情不动,道:“敢问少师欲荐何人?” 23、红颜祸水 顾逸道:“其一,永定侯樊缨之女,小樊将军,樊连城。” 他这一句话出,朝中群臣才哗然想起来,这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小樊将军樊连城,是位于西北的永定侯樊缨义女,亦是樊家枪本代传人。她在军中常代母出战,战功累累,以年龄尚小为由多次辞去朝廷荫封,故无任何军职,但无论北方胡族又或者边陲汉人,因着尊重,都习惯称她小樊将军。” 只要是军中,无论中央建章师、西北师还是关内侯李重照的朔方军,提及永定侯樊氏都极为尊敬。这是樊氏历代先祖不惜自身性命为国镇守边陲建立的声望。 樊家家训,樊氏女永不争权,不夺势,不成亲,孤独终老,以国为家,只为守护国境安宁而存。 因着不成亲的缘故,每一代的樊家枪传人其实都并非樊氏骨血,而是上一代的樊将军在战场收养的孤儿。大衍天下,无人不知樊将军,而在军中,樊将军亦是所有军人心之所向,信念所系,无论边疆京城军旅,都是如此。 但至于方才为何没有人想起来,自然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近亲远疏,边军在朝廷中没有代言人。即便天下百姓无人不记得樊将军,朝中文武各自事务甚多,未必时刻记得有这个人。 但理论上,朝廷中最应该记得小樊将军的,就应该是东光侯裴元礼,毕竟名义上他是大司马大将军,天下兵马总调度,军方的人都属他管辖范畴。 顾逸却不等众人回过个中味道,立即又道:“另一人,需从西蜀大宛山‘隐世宗’厉宗主手中调用,让他自本门中选一名忠心且武艺出众的弟子即可。” 隐世宗宗主厉无咎是江湖中隐逸一派的代表人物,向来与世无争,亦多辅助朝廷安西南之民,算是朝廷在武林中最重要的支持者。 这样一来,新飞凤四卫的身后势力中,既有文臣,又有武将;既有中央军,亦有边防军,既有门阀,也有武林,算是极为平衡全面的组合了。 即便是如公仪休般年轻而又天才横溢的纵横家,亦不得不暗自佩服少师顾逸的目光如炬。他只见缝插针寥寥数语,便已经替太子,也替大衍天下厘定了最为稳妥的未来格局。 也只有他这种毫无私心之人,才能对各方势力的动向意愿洞若明镜,取舍合宜。 谢朗颔首,裴元礼、上官祐等亦无异议,这一代“飞凤四卫”的名单,便算是定下来了。 一件大事既了,殿上气氛稍微松弛。 这时光禄寺卿孔恒便向殿上呈上中秋蟾光宴的仪单。 他递上仪单之后,偷觑了顾逸一眼,期期艾艾地道:“按少师所议,仪程加上了一条:于宫宴开始之前,由乐府舞部呈上……先朝之《白纻舞》。” 顾逸神情不见如何,但朝臣已经大多变了颜色,立即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片刻之后,群臣神情更渐激昂,更有鼎沸之势。与方才问及刺客一事的沉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公仪休是年轻一辈,不明前朝掌故,但他一观众人神情便不由得心中暗笑:想必这又是一个不需出钱出力劳心,只用高谈阔论、发表意见便可彰显自身之能力德行的话题了。故而人人均想插上一嘴。 他当然是韬光养晦,深自抑藏,不看明形势不会表态。 在这一众人中,只有左相上官祐是神情丝毫不动,处之泰然的。 皇帝谢朗的神情,也是先诧异,而后平静至波澜不惊。 顾逸待得众人议论之势稍歇,而后淡然问道:“有何不妥?” 孔恒暗自抹了一把头上冷汗。 其实顾逸连夜将议程批改完毕送过他处,他一阅之下就觉得不妥。但少师顾逸连夜促成此事,送文书的又是级别最高的少师御者烈长空,他想或者少师自有定夺,故不敢多置一喙,而只能拿来朝堂公议,以免到时出了岔子,他要背锅。 此时,他便一头冷汗地道:“回禀少师,这《白纻舞》,似非祥瑞之舞……中秋宫宴上用,似不大吉利。” 群臣中议论声蓦地加大了好几个量级。 “何止非祥瑞之舞!简直就是亡国之音!靡靡之舞!” “一舞倾城,一舞灭国,说的就是此舞!” “乱世之舞,祸国之音!” 顾逸倒是神态平静,只有左相上官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公仪休想这倒是难得一见,因上官祐一向老成稳重,喜怒不形于色。而且,上官家世代清流名臣,他本人又是谦谦君子,难得有什么事会令他变色的。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这些臣子不过仗着顾逸在这些名教理论上向来大度而已。立国至今,还当真从未听说顾逸因为哪个人废话多说了几句就杀人的。 打断众人议论的,却是皇帝谢朗,他欠身向顾逸,问道:“先代舞乐众多,不知少师为何单单想起要呈献这《白纻舞》?” 哦,不过是因为昔年,他曾见过女子于月下燕歌台起舞,有人以笛和之,其歌为《白纻》,觉得非常不错,很有神女凌波,广袖拂云之感而已。 顾逸其实对女乐向来不感兴趣,多年在宫中也就看过那一回,他过目不忘,认得那是汉地清商乐舞。此次他是为着要保舞部孙教习,于是明确了必须是清商乐舞,因为舞部目前只有孙教习素习清商乐,其他人无法替代而已。 既谢朗来问,顾逸便答道:“本人不熟悉乐舞,虽然先代舞乐众多,却似只记得这一首,故以为它在众舞乐中较为重要而已。” 顾逸话音才落,忽有一人击掌而笑道:“少师虽谦虚言不知乐舞,照我看,少师才是真正知乐舞之人。” “至少,比之满口节义忠诚,却于国死君灭时一无作为,反而委祸于一支乐舞之上的人,要真诚得太多了!” 殿上众人至少一半色变。廷中大半都是先朝遗留的老臣,即便连裴元礼、当今皇帝谢朗,也都是先桓朝的臣子,不过他二人既未批驳白纻舞,这话骂的自然也就不是他们。 公仪休等年轻一辈并未经历先代覆灭之乱,这话也就骂不到他们头上,于他们倒是无关痛痒,自然乐得看热闹。 此语出惊人,皇帝谢朗已沉声道:“兰台令!” 谁也想不到说这话得罪人的,正是平时滴水不漏面面俱圆的赵灵应。她笑吟吟地,双臂抱于胸前,却是一副尔等活该的表情。 左相上官祐再不能忍,拂袖喝道:“白纻舞虽确为前朝文皇后所创编,却是改自吴歌西曲,原为民女浣纱之歌,江南吴地民间至今流传,水巷桥边常闻常见,如何就是亡国之音了?” 哦,原来是前代上官皇后所创。那位上官皇后,论辈分怕不就是上官祐的堂姐堂妹之类,难怪上官祐这等持重之人,亦勃然变色。 说白纻舞是亡国之音,就等于说上官皇后是红颜祸水了。 公仪休心里揣摩着,唯一不明的,就是不知一向谁的帐都不买的赵灵应为何要趟这滩浑水。 而顾逸在记忆里反复确认,最终才确定——当时他于燕歌台下望见持白纻起舞的那名女子,或真有可能是上官皇后。 不过,其舞姿清雅若仙,深沉感人,给他留下颇深印象,并无妖冶魅丽之态,绝不是什么亡国之音。这也是当时他为何会瞩意此舞的原因。 但他不欲多事,亦不愿因此小事开言辨之争,便道:“若光禄寺卿与诸位都觉得不妥,那么换一个便可,只要是我汉族的清商乐。”他略一思索,补充道:“因为中秋乃祭姮娥之节,用他族乐舞显不合宜。” 光禄寺卿孔恒再抹一把头上冷汗,面露难色道:“……就是不知太常寺卿大人的乐府,现时都能排哪些曲子?不如大人将可以呈献的曲目都说一说,我等也好从中拣选。” 因述及太常寺本部之事,孔恒便改了对顾逸的称呼。顾逸兼领太常寺卿,于本部事务上是与他平级的,但他总不能真的说:“顾少师,麻烦将乐府曲目开个单子给我,大家好公议一番。” 事实上他也明知顾逸不可能管这些细务,不过恭谨询问是他该有的态度。 这一问,倒的确问倒了顾逸。他于先王六代所传正声雅乐是精通的,但于近些时世所出的佐宴女乐并不了然,而且,就是他随意说出些时下流行的曲目,舞部此刻人手不比前朝,不一定能排得出来。 到时若乐府推辞不能,又要驳回重新审定,反复生变,阿秋那边不一定撑得住。 顾逸尚在沉吟,谢朗的声音已然自龙座上响起。 “不必再选,朕意已决,中秋宫宴呈乐,就用先朝子夜之歌,配白纻之舞。” 谢朗与顾逸同心耕耘天下多年,看他神情便知乐府目前人手并不齐全,配乐亦有难度。子夜歌、白纻舞,先朝时他在宫中也曾见过,知其所用人员并不多,简洁清雅,是短期之内能拿得出来的。 且他亦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24、日月争辉 先前反对得最厉害的臣子们,皆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欲待再争。 谢朗已沉声道:“当年文皇后在时,先朝气象鼎盛,宫中清歌时响,燕舞婉转,我等都曾见过。虽其后武帝昏庸荒淫,大行女乐,纸醉金迷而后有亡国之事,但终究是在人而不在乐。” “此刻国事清宁,朕欲追文脉复雅事。难道诸卿,就不想再见当年太平之风雅陈迹,更谱本朝之新声佳话,非要在殿中作清简自苦状,而后归家于府邸,自享家伎私乐吗?” 他这一问,可说是十分严厉了。 贵族门阀世家多蓄私伎乐班以佐宴饮享乐,这倒也并非自本朝始,而是自古至今上层社会的风气,亦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禁绝。 谢朗本身勤政简朴,但无论是他还是顾逸,也管不到人家私宅之中、有钱有闲的生活情趣。 朝中臣子,极少寒门出身,多半都出自钟鸣鼎食世代名门,于自家大都蓄有私伎女乐——当然他们可以反驳说,关起门来茶余饭后在自家欣赏是一回事,可在朝廷公开官宴上享用女乐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是,他们也不至没眼色至于此: 提白纻舞的,是少师顾逸,他或者不计较这种虚头巴脑的名教之辩;但先有兰台令赵灵应讽刺,后有左相上官祐动怒,而今皇帝谢朗亲自拍板定调,任谁还想争个“清流直谏”的名声,也得掂量掂量将这四人一齐得罪的后果。 一时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裴元礼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当年白纻舞的风采,臣也颇怀念。说起来,臣府上有一旧伎,名为红碧,原是先皇帝赐予臣的宫中班首,便曾随文皇后演练这白纻舞,且颇有心得。此刻新朝气象展露正需人才,臣欲献此伎,为本朝第一场乐舞盛事锦上添花,不知陛下和少师意下如何?” 公仪休心中暗道:姜还是老的辣。裴元礼这一接茬,表明自己家中也有伎,且愿献出以助成白纻之舞,一则是给了其他家中蓄伎的臣子台阶下,二也表示了对皇帝和少师的支持,三则成功的解围了这个尴尬的话题,可谓是一石数鸟,极其高明。 谢朗果然稍微霁颜,道:“准了!诸卿家可还有其他意见?” 自然没有。 连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都表态支持了,还有谁能有意见? 所以,有时胜利不是取决于观点,而是取决于人数——尤其是重量级的人数的。 顾逸却觉得哪里似有不妥,一时间却找不出理由来。 于是,本次朝议就在尚算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群臣各自散朝退去。 顾逸下朝之后,正欲回金陵台,却听见身后有女子声音叫道:“少师且留步。” 顾逸回身,却见是兰台令史赵灵应,素常清艳灵动的一张芙蓉面,此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顾逸问道:“昭容何事?” 赵灵应犹豫再三,柔声道:“灵应多谢少师昨夜仗义出手,援助阿照。” 顾逸心想原来为这事,只略一颔首,便准备离去。 他却不知赵灵应心中七上八下,却为的是他遣烈长空贴在尚书省外的“不好”二字。少师顾逸论政,多半就事论事,生平未尝轻臧否一人。如此激烈公开批评,属前所未有之事。 但若说公开,又未尝指名道姓、加官印,发批文,而只得一便笺,亦算是留足情面。 如此一来,反而让通透机敏的赵灵应颇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不得不委婉试探询问。 赵灵应见顾逸再无多话,一颗心已经放下一半,见他又要走,急忙又叫道:“少师且慢。” 顾逸再度回身,道:“昭容还有何事?” 他言语向来稀少,但其实是极有耐心之人。此刻他回转身来,便静静等着赵灵应发话。 他与飞凤四卫偶因公事合作,但向无私交。他本人不党不群,天下为公,而飞凤卫是皇上的人,他于其中泾渭看得很分明。 赵灵应这般再三叫住他,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讲。因此他也不再着急回金陵台,而是索性站着等她讲完。 赵灵应犹豫半晌,最后柔声道:“少师可知,白纻舞所用之白纻,虽然名为苎麻,但其实以吴地所产蚕丝织成的绡纱为最佳。它飘动的姿态如云雾、溪水,有余韵绕梁、空山灵雾之感。而寻常白苎过粗重,曳动时便没有行云流水之感。” 她这么一答,顾逸向来明智善决,却也更加一头雾水了,心想难道你留下本人,就为了普及织物的知识?但面子上,他仍然礼貌道:“多谢昭容告知。” 心下却并不明白她为何特地来告知这个。 赵灵应放松下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言简意赅地道:“乐府排舞若要用到这吴地绡纱,少师可命人来少府取,灵应自然会派人送去。” 宫中少府掌管一切钱账器皿财物,首官亦是赵灵应。六宫之中,宸妃管人,而赵灵应管物。 顾逸方才明了,赵灵应兜这样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向他表示示好之意。他内心不由得苦笑一声:他十年筹谋经营,几番杀伐征战,多践生死之地,常为当为之事,又岂是为了图一二他人示好。 不过飞凤四卫并非外人,亦非奸人,她们的好意,他断无推辞不受之理。 顾逸礼貌地道:“那么,就多谢昭容了。”再度掉头而去。 赵灵应望着顾逸洒然远去的飘逸背影,明丽的双眸渐转凄迷,似笼烟轻愁,蒙上了一层轻纱薄雾一般。 她心中轻轻地道:“如今,还记得白纻舞的人,可并不多了。难得少师你,也是其中一人啊。” 虽然已经成年,但公仪休每次步入师尊万俟清所在的“松雪堂”,仍会产生幼年第一次步入时那种震撼且孺慕的强烈温馨感受。 师尊万俟清,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完美的男子。 他不像那些江左名士般,空有虚无玄谈的翩翩风度,临事时却束手束脚,一无所决。亦不像那些军中骁将般只知蛮勇,刚愎自用粗鲁不文。 他生平所见过的人之中,唯有少师顾逸可以匹敌。 但少师顾逸是另一种。他那神秘冷漠之后藏着忧郁的气质,仿佛云中之月,其光出时皎映大地,山河澄澈千里,而敛藏时如夜静山深,玄远幽邃。 而师尊则如霞光簇拥,日出中天。举手投足间洒然逸出的强大信心,超脱而不拘于俗世的一言一行,如天马行空般热烈而超逸,具备征服人心的无可匹敌的魅力。 从小到大,只要身在师父身侧,他就会感觉到如高山临渊、如泰山日出般的气象与魄力。他也一直暗暗发奋,要做一个如师尊一样纵横捭阖,谈笑风流、引领天下时局的人物。 欲令万山朝宗,百川归海。 而他也一直做得都很不错。 这次是个意外。 当公仪休自袖中取出收藏了一天的顾逸真迹展开——“不好”那两个墨色温润大字跃然现于书案上,万俟清的眼中立时现出惊艳动容之色。 连空气都凝滞了片刻。 字如其人。 万俟清凝视许久,方才伸出手来,以指模拟其笔画,徐徐而行。 “这个人心性极稳,且有种难得的贵静之气。无论是简单的笔画,又或者复杂的转折,他都一以视之,逐字而行。” “其气象淡若远山,窈若深谷。稳若磐石,却于静中又有生发无限之机。” “简而言之,就是‘不俗’。无刻意求,无造作,自然便见处处真机。” 公仪休没精打采地瞥了一眼顾逸的“书法真迹”,欲言又止地道:“这是阿秋使人传给弟子的。” 果然一提阿秋,万俟清的全副注意力立时从眼前的“顾逸真迹”转到这个最小也最为疼爱的弟子身上,立即道:“可是宫中出了事情?” 公仪休躬身回禀道:“不清楚。师尊也知道,因为天机四宿和飞凤四卫的缘故,我们在内宫之中,并没有布人手眼线,以免打草惊蛇。而弟子在前朝,并未听见大的异动。”他斟酌了一下,道:“想来,是阿秋胡闹,应并无大事。” 万俟清淡然道:“你所谓的大事,是什么事呢?” 公仪休错愕抬头,一时答不上来。 万俟清不以为然道:“休儿你贵为右相,身处权力顶端,对你来说,或者只有夺位、篡国、废储这一类才算大事。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于平常普通人来说,家中死了一只耕牛即是大事,今日出摊遇雨空手而返,也是大事。” 公仪休汗颜,道:“的确是弟子粗疏,请师尊指教。” 万俟清的目光又转回眼前的“顾逸真迹“,淡淡地道:“内宫乐府,本就是下乘之地,三教九流混杂。阿秋一个女孩子,在那里遇见为难之事,很正常。” 公仪休一头冷汗地想,他一向只把阿秋当作兰陵堂的神兵堂主,刺者“荆轲”,却还真未将她当过什么女孩子。 阿秋年少成名,特立独行,持一柄“刺秦”,流光照雪,夜惊十三州,在谪仙榜上排名尚在他之上。公仪休一向觉得,天底下是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这个机变百出,聪慧绝伦的师妹的。 便连他这才智冠绝当世的“留侯”,单人斗智亦难在她手上讨得了好去。 大概也因此,阿秋夜发兰陵啸时,他虽应声而出,却并未真的觉得阿秋是遇到了多么紧急难办之事。 现时想来,九重深宫之内四五千人,秩序森然,等级森严。身为舞乐伎者的阿秋此刻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那一个而已,不由得暗生歉疚。 但听师父万俟清之言,他竟似对内宫乐府的情形了如指掌。公仪休不由得诧异道:“师尊是说,乐府之中有人欺辱女子?” 25、事急可杀 他素在兰陵堂中长大,师兄妹间斗智斗勇,乃是常态,师父亦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是女子而放宽松些要求,也不会因为是男子就被教导要让着女子。 但师父一贯教导,于礼貌、风度上,男子应当爱护谦让女子,而公仪休也一向坚定不移的如此这般执行,将兰陵策士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风度发挥到了极致。 在京城中,右相公仪休的爱花惜花、尊重妇女的风度,可谓是极其有名,无论秦楼楚馆的歌伎伶人,又或者门阀贵胄中的贵女贵妇,都对他的印象极其之好,这便是得自万俟清的“真传”教诲。 因此,他亦难以想象乐府底层,会有欺压荼毒伎者之事。 万俟清淡然道:“也不是最近的事了。一直便有。我曾听说,有人将宫中舞伎送到神獒营,最后只得一具残破尸体送到城外乱葬岗。” 公仪休闻得此言,登时变色道:“还好阿秋是选的笛师,不是舞伎!” 万俟清以手抚着那“不好”二字,似无任何情绪地道:“乐府诸部采选中,对外形要求最高的就是舞部,这亦是舞部多受荼毒的原因。以阿秋的容貌,未尝不会被选入舞部。” 他说话时虽然平静无波,但熟知他的公仪休却已经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寒意。 万俟清不是不知乐府底层之险恶,亦曾为此一再警告阿秋。 只是以他之才智,亦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 阿秋入宫,不过才两天而已。可见乐府如今已经藏污纳垢到何等极处。 公仪休想起昨夜阿秋夜闯前朝,于显阳殿顶发兰陵啸呼唤于他的情形,登时失色道:“我们内宫无人照应于她,这当如何是好?我虽为右相,但手亦伸长不到后宫妇人之所去,且惹人嫌猜!” 万俟清沉吟不语,却知这个徒儿说并非无理。 公仪休略一思忖,沉声道:“要么,弟子趁夜入宫,杀人。” 阿秋代号“荆轲”,而公仪休亦身为谪仙榜上第三名“留侯”,只因风度潇洒容貌出众,故得人称“玉面留侯”。与阿秋不同的是,他极少作为刺者行刺,而更多作为策士行事,但不代表他没有这个能力。 如今皇宫内外,能应援于阿秋的只有一个他,而他亦是堂内最熟悉宫城环境的人,因此若要入宫杀人,他的确是最佳人选。 万俟清以手指轻敲桌案,神情沉吟未决。 公仪休跪下道:“请师尊速做决断。阿秋若被迫于宫中众目睽睽之下杀人,那她不但本次任务立告失败,且会陷入群敌围杀的境地。我若去,或还有一线转机。” 他略一沉吟,道:“且,此事不能再拖。因着阿秋夜闯宫城,发兰陵啸的缘故,皇城此刻已加倍戒严。最要紧的是,陛下因我兰陵刺客闯宫大怒,已然决定重开飞凤卫,不日就将有新一代的四位年轻高手入驻皇宫,我们就更不好行事了!” 闻得“飞凤四卫”之名,万俟清的双目忽然精光亮起,洒然道:“想当年‘金樽月落’、‘银鞍白马’、‘生花妙笔’、‘素手阎罗’齐集宫中并驾御前,是何等的风采。未想到有生之年,能见朝廷二度召集‘飞凤卫’。想来这逐鹿天下的游戏,因着这些少年女杰的加入,必定会更加精彩了。” 他唇边漫出一丝微笑,又似漫不经心地道:“人人皆只知朝廷有‘飞凤四卫’,却不知如今的兰陵堂亦有‘四秀’,并不怕她们。” 公仪休闻之错愕非凡。他自认为计数不错,在心里反复数了几遍,兰陵堂这代弟子,论到已经成名,且可以独当一面称为一时枭雄的,来来回回只得一言堂的自己,刑风堂的墨夷师弟,以及神兵堂主阿秋。 他有心想问师尊“四秀”中最后一位是何人,却又不便出口。 万俟清已然觉得,微笑道:“你们还有一位大师姐,堂中代号‘高渐离’,不过向来不在本堂,故此你们都不识得而已。看来,亦是时候让她出山了。” 兰陵弟子向来化身千万,潜藏各道。公仪休闻得,亦不是太吃惊。只是如此重要的人物,门中排位尚在自己之上,却从未听师父提过,可想而知亦是身份极为重要,需要严格保密之人。 万俟清又沉吟道:“至于阿秋……内宫之中,也并非毫无可照应她之人。且那人多半已经见过她了。只是那人与你情况类似,身份过高,不便于伸手,而我们亦不可轻易动用此人。” 公仪休明了师父的意思,愈是位高权重之人,愈是多年心血经营才能埋下的重要棋子,不到致命一击不可令其出手,以免身份暴露,反而因小失大。 他恭谨地道:“那么,便让弟子今夜出手,去乐府杀人罢!” 万俟清莞尔摇头,道:“倒也不必。”他的目光落在顾逸的“手书真迹”上,油然道:“从这替阿秋传话的人来看,便知阿秋未必有我们想的那般不济。” 公仪休为之语塞。能请得动少师顾逸传话,阿秋的本事自然非同小可。 不知为何,他本有心替阿秋隐瞒此事,但他一向对师父忠诚至极,内心又觉无法瞒骗师父,故两相矛盾之下,还是将顾逸的字迹原原本本地带来了松雪堂。 万俟清道:“你可有能向阿秋传句回话的人?” 公仪休立刻对师尊心意作出判断:只是传句话,不必是本堂亲信弟子,亦不必是明了个中要害之人。实际上,对本堂核心事务知道得越少越好,有事起来才能不被勾连,牵丝带网连根拔起。 但又必须是可以信任之人。 公仪休在脑海中瞬间将一言堂所有朝堂江湖人脉过了一遍,一个熟悉已久,却又未尝对面相知的人的名字,不期而至的在心中浮现。 这件事,于那人只是个小忙,亦于对方无伤,他应当可以帮。 于是他回禀道:“弟子有一合适人选。” 万俟清再不问他那人是谁,只是悠然道:“也不必太低估了阿秋的能耐。她只是之前为我一再儆戒,有些束手束脚。但我们兰陵刺者是何等样的人,区区一座建立在千百重腐朽和压迫之上,已经烂到根了的建章宫,就能困住我万俟清的徒儿不成!” 到最后一句,他声音已渐至激昂。而公仪休亦能从他的语气里,再度感受到那强大如日出中天的自信,和对阿秋的信心。 说完这句,万俟清神情忽而转冷: “从前我一直对阿秋说,在人家地方,就要守人家规矩,不可在宫中杀人。” 他负手身后,洒然望天道: “至于现在,休儿你去给我传一句话。” 公仪休眼见师尊一只因修炼先天真气而至晶莹如玉的手掌,自素白衣袖探出,伸到自己眼前,并且比了一个向下斩的姿势。 万俟清森然道: “事急从权。可杀。” 公仪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得了师尊这一句许可,兰陵堂的神兵堂主阿秋,不知又将在宫中搅动多大的血雨腥风,又会引发时局如何动荡。 他自认为对这个师妹的能耐,是一向琢磨不透的。她一向笑意盈盈,可她的潜力,仿佛无穷无尽。他怀疑这辈子,他必是要跟在她背后收烂摊子的命了。 他应下师尊指示,刚要出门去执行,忽又听得身后万俟清的声音传来: “这个人写字极好,却不知为何从未见其书法传世。休儿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正欲出门的公仪休如遭雷噬,木然回转身来。 见师父万俟清正自凝神端详着那“不好”二字,似是越看越惊艳,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公仪休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低着头不敢直视师父面容,回道:“此人乃……少师顾逸。” 空气里是令人尴尬的沉寂。 万俟清坐于胡椅之中,大半晌都未曾说话。 在跪着的公仪休来说,几乎是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光。他才听得师尊丝毫不动感情的声音道:“为何不进门就禀报?” 公仪休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地道:“弟子并无确证,只是昨夜阿秋在显阳殿顶与司空照决斗,今晨一大早尚书省外布告栏就贴着这两个字。有同僚说是少师顾逸的字,但朝堂之上无人提及此事,弟子亦不能去找顾逸对质。” 他说的,自然也是实情。即便人人都觉得那就是顾逸的字,顾逸自己不提,其他人亦只能装作没有这回事。他就更不可能拿着纸笺去质问顾逸为何要替阿秋传话。那等于暴露他自己就是收信的兰陵弟子。 虽然可以在尚书省文牍中找顾逸笔迹核对,但公仪休一下朝就匆匆赶来松雪堂传讯,没有时间也是真的。 但公仪休心知,这话却瞒不过师尊去。他确是存心为阿秋隐瞒,原因是此事太过蹊跷。阿秋入宫不过二天,无论如何不应该和少师顾逸有这样深的联系,许是误会也说不定。 但若被师尊得知,阿秋将本堂的机密交托给认识两天不到的一个外人,很难说师尊会如何处置她。 毕竟这“不好”二个字,一头连着深宫里的神兵堂主阿秋,另一头却是连着外朝右相,兰陵堂的大师兄公仪休,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丝毫不能有错。 他只知阿秋不当如此信任顾逸,却不知顾逸却是连可自由出入内宫外朝的“少师令”也是给了阿秋的。 他听得头上万俟清沉沉地道:“你这般护着她,可真的觉得对她便是好?” 公仪休慌忙道:“弟子只知阿秋处事自有章法,向不会乱来。师尊令弟子们或入江湖,或入朝堂,宗旨一向也是四个字‘便宜行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阿秋,是绝不会向着外人的。” 又道:“弟子,还有墨夷师弟也不会。” 万俟清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幽幽地道:“为师到今日才觉得,你们都长大了。” 公仪休愈加悚然,实不知如何应对。 他见过师父翻则为云覆则为雨的手段,亦见过师傅是如何对待叛徒。 26、有情无情 万俟清可能是天底下最深情的人,却也是公仪休所见过手段最残忍无情的人。他深情起来,如广阔无垠的大海,可以将你托举上时势的顶峰,可以倾其一切造就和成全你,但他无情的一面,则是视万物为刍狗,用辄留不用辄弃,毫无留恋的狠辣决绝。 只是公仪休内心深处,依然觉得,他们师兄妹三人,甚至包括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大师姐,于师父的意义会是不一样的。 万俟清把他最好,最和颜悦色,最温和如慈父的一面,留给了他们。自幼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慈爱之情从无虚假,而师父在他们面前亦是笑得最多,最欢欣的。 师父又怎么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对待他们呢? 万俟清叹毕,却只是不动声色将案上纸笺推还公仪休:“那么,休儿便去查上一查,这字迹的主人,是否确实是少师顾逸罢!” 公仪休战栗地接过纸笺,低头道:“是。” 这便是明确将给出交代的任务落到他头上了。字迹究竟是否顾逸所写,顾逸与阿秋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有一字虚言,他和阿秋都会下场堪虞。 兰陵堂作为传承千年的天下刺客总堂,其余都可以自由发挥,唯独对本门的忠诚决不容有失。这也是三堂之一的,专事刑讯清剿叛徒的刑风堂存在的原因。 公仪休在心中暗叹:阿秋啊阿秋,你还是太不了解师父了。虽则师父教导我们不曾分男女之别,但即便铁石心肠如师父,亦有些事情是始终未曾忍心让你见过的。因此,你也从未曾见过他的另一面。 若是你见过,就绝不会做出让顾逸传话这般打眼的事情来了。 见他战栗悚立,万俟清柔声地道:“乐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他指的自然不是阿秋传来的消息,而是官面上的动静。 公仪休回禀道:“今早议定,中秋蟾光宫宴上加一议程,由乐府于宴会前呈献先代的《白纻舞》。乐府……重振不久,除此别亦无大事。” 朝廷建立这些年,最要紧的,处理最多都是尚书省各地行政之事,以及边境军报,乐舞宴饷仪礼之类从来不是主要事务,通常一笔带过。这次能在朝会上单单提出中秋宴饷所用之女乐,已经是特别之极了。 可师父的反应,完全出乎公仪休的意料。 万俟清原本放在案上的一只洁白如玉的修长的手,忽然拿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背对公仪休而立。 看上去,像是在欣赏窗外远山落日,烟霞蔼蔼的山色夕景。但以公仪休对他的了解,他情知师父此刻,是不愿意让徒儿看见他的表情。 师父白衣如雪,颀长而洒脱的身形,在初临的暮色浸染之下,此刻看去,竟然多了一丝落寞之情。 他听得师父缓缓开口道:“是……阿秋所在的乐府?” 公仪休心下更加奇怪。师父一向过耳不忘,决事如响,从无这种反复再三确认已经听过的内容的习惯,可见这一讯息对师父冲击之大。 乐府,阿秋,白纻舞。究竟哪一项,会令师父如此失态呢? 奇怪归奇怪,他仍是恭谨地道:“正是。” 万俟清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立着,仿佛在等待窗外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公仪休以为再无他事,准备悄悄起身退出去,不再打扰师父独自想他的心事。 自幼至长,他亦常见师父茕然独立,对着某幅画,某幅字,又或者某处园林动人风景出神的神情。 他觉得,师父应当是在思念一个人。但那必定是师父心中至深的秘密,他不敢问。 万俟清的声音似平静无波地响起道:“是何人提出这一建议?” 公仪休在脑中回顾一遍朝议时的情景,回道:“应是少师顾逸。他如今兼领太常寺卿,乐府名义上亦是他属下。” 说完这句,他亦登时反应过来,像是于混沌之中,找到了阿秋会与顾逸有交集的一线缘由。 至于实情如何,他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并且——最好亲自去问她。 万俟清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顾逸的名字了。但他这次听到,似乎比上次更为动容,失声道:“什么?” 公仪休不知为何师父如此注意顾逸,忙解释道:“少师应当并未见过白纻舞。他说他只是听说《白纻》在上代诸舞中最为有名,故随意一提。后来他亦说若诸臣反对,可以换成其他乐舞,只是皇上最终拍了板。” 万俟清沉吟片刻,最终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顾逸的年龄,看上去有多大?” 公仪休踌躇片刻,道:“顾少师扶立新朝至今已经十年。以弟子观之,他看上去像二十许人,但是此人头发中夹杂有丝丝银发,又显老成一些,说是三十多岁,也有可能。” 万俟清断然道:“若是三十多岁,那么他以杀伐荡平天下之时,也只有二十出头。看过先朝白纻舞,亦非没有可能。可是这样一个人物,为何竟像是凭空出现的,在他出头之前,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行踪。” 兰陵堂对于顾逸的注意,自然非从今日而始,毕竟顾逸太过有名,天下无人不知。但以往兰陵堂的精力多用于扩张自身实力,未曾与顾逸直接交手,且顾逸这十年来理政极为低调,便也并未放过多注意力在他身上。 但公仪休心中明白,自师父将阿秋这枚棋子布入内宫,标志着兰陵堂向中央政权的渗透又进一步,与顾逸交手只是时间迟早问题。 他想起顾逸为阿秋写的字,心想或许是,已经开始了。 师父的问话,自然不须他回答。因为顾逸来历不详,这也算是朝中人人皆知的秘密了。但他还是委婉地答道:“这个,怕只有当今陛下才知道了。毕竟是他起用的的顾少师。若无谢家百年名门在背后做保,江左门阀当年亦未必会服少师的管领。” 万俟清沉声道:“好,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先有一个只手可挽江山于狂澜的顾少师,而今又将多出‘新飞凤’,本以为南朝腐朽无救,现时看来还有些意思!” 公仪休听得此话心中不由一动,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只听见万俟清回复镇静,悠然神往地道:“那《白纻》之舞,极是清雅动人,乃天下不可多见之乐舞精品。届时,为师也想去宫中一赏,顺带,去会一会那个顾逸。” 此语听在公仪休耳中,不遑平地起了个霹雳,直将他震得心魂俱裂。 兰陵堂主万俟清,要入宫参与普天同庆、后宫嫔妃与前朝百官共聚的蟾光宫宴?这消息任何一个人听了,都只会是与公仪休同样且惊且惧的效果。 且公仪休还有一重官员的身份。若是师父或因身份泄露,或因与顾逸照面交手而在宫中大开杀戒,那即使加上阿秋和他两人全力突围,结果亦是不可想象。 虽则师父并不是那般任性的人,但此事实在风险太大,亦万万得不偿失。 然而,他生平不敢违逆师父一句,只得躬身道:“……可要弟子替师父安排入宫身份?” 万俟清回转身来,仔细地瞧着他,哑然失笑道:“你是看不起师父呢?认为师父会去给你拖后腿,影响你多年辛苦布局经营的前程官声?” 公仪休道:“弟子不敢。” 万俟清淡然道:“我是否只与阿秋说过,而没有与你说过,我亦曾在前朝宫中生活多年。那时从来无人知我是万俟清。” 公仪休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好办。只是未想到过,恣意任情、飞扬跳脱的师父,亦曾有在宫中隐忍生活的经历。 万俟清似是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前朝白纻舞水准极佳,但今时乐府几经摧折,人才凋零,未必还拿得出来当年水准。你给阿秋传话时可加一句,她可试去宫中栖梧宫看看,那里多年封存,前朝旧物甚多,或可有所得。” “一则,可以作为她在乐府晋身之阶。二则,”他语意渐转阑珊,“为师亦不想辛苦进宫一趟,只得一场故宫梦碎,前尘尽亡,今人远远不如旧人的萧瑟感想。” 公仪休想,师父当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似乎仇视南朝,希望南朝腐朽不堪连根坏掉。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极其渴望再见南朝清平盛世的景象。 一时之间,他亦为师父的这种矛盾心态而感到一种莫名的惶然。 万俟清似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淡然道:“去罢。下次见到我,记得告诉我我问过你的事。” 那便是阿秋与顾逸的关系了,公仪休心想。不知怎地总有很不祥的感觉。师父盯阿秋与顾逸盯得这般紧,是他也认为,兴亡代立的关键,在于阿秋和顾逸的关系吗? 若真是如此,他得令阿秋速速切断与顾逸的任何可能性。 公仪休躬身一礼,最后再望一眼师父于窗前黑暗中伫立的萧然身影,转身去了。 “哗啦”一声,是舞伎们练功的响屧廊内,孙内人的竹板被重重砸到地板上,且带着扫翻了一大座已经腐朽不堪的木石屏风。 不过,掷出竹板的却并不是孙内人,而是一位着红绫披帛,耳上挂着金雀明珠珰,红唇如画,眉若春山的美艳夫人。 此刻,她正两道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瞧着战战兢兢的舞部众伎,以及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的孙内人。 27、火眼金睛 今日一早,舞部接连发生两件大事,乃是乐府这十年以来未尝有之事,可以说是上下震动,群情惶惶。 其一,就是中秋宫宴,指定舞部需献上前代文皇后所创编的《白纻》舞。 听到这个消息,阿秋不得不佩服顾逸处理事情的速度。短短几天内,舞部重见天日的机会便已经摆在眼前。 而孙内人则是忧喜各半。喜,自然是这些女孩子终于有了面见圣颜,展示才艺的机会,而不是默默无闻地在最沆瀣的地方忍辱终老。忧的却是,而今的舞部,是否有能力做出让朝廷上下满意的表现。 若说第一个消息仍是让孙内人喜忧掺半,那么第二个消息就是让整个舞部晴天霹雳了。 东光侯府上将要来一位夫人,教授她们学习白纻之舞。 若只是教白纻舞,孙内人自问也能胜任。却不知朝廷为何要从东光侯府上特地调拨前朝旧伎前来。 裴元礼当时是为了缓解朝堂气氛而提出此议,但这些下层舞乐伎是无从得知朝堂上的情形的。联系乐府中乐正黄朝安对孙教习这半年来的不满,孙教习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大约,朝廷亦闻说了她管领舞部,将舞部活活带成“鬼部”的事情,因此有意将她撤换。 舞部众伎虽然不懂事,但这些时日已经对孙内人产生了感情。要来一位新教师,而且是一位煊赫的夫人这事,已经很令她们本能地很害怕了。 阿秋自然不会怕任何人,但这新教师来自东光侯裴元礼府上,而黄朝安亦是出自裴府,两者一联系,她着实地对这新教师亦没有太多好感。 果不其然,这位目前的裴府宠姬,从前宫中的舞部班首薛红碧,到响屧廊的第一天,便破口大骂。 “妆也就算了,虽涂成这个鬼样子,好歹能洗去。可你这教的什么破身段?” 薛红碧一张艳丽脸庞上风狂雨骤,步步紧逼,都是盯着孙内人。 她以竹板指向众伎,口中咆哮:“一个个如提线木偶一般!你是打算让她们演傀儡戏吗,孙辞!” 孙内人咬紧牙关,只一言不发。 薛红碧还不解气,以竹板指向站在后排的阿秋:“你出来!” 阿秋不由得暗自惴惴。今日,她可是和大家画得一模一样的妆,而且经过这些时日身段和柔纵的练习,杂在舞伎队里,她自我感觉已经能鱼目混个珠了。却没想还是一眼就被薛红碧的火眼金睛识了出来。 她依言出来,站到薛红碧面前,低着头,做规规矩矩状。 薛红碧的竹板直接挑到她下巴上。“孙辞你瞧瞧,这都什么人。其他的还能说是提线木偶,这个是连当木偶的资格都不够。什么时候舞部是光长着一张好脸就可以进了!” 阿秋汗颜。愈发觉得——这薛夫人颇有两下子。她不但一眼便从这么多舞伎中,看出她的身段欠了自小打磨的火候,且在这么浓的妆面之下,还能判断出她能进舞部全凭长了一张好脸——真是神了。 不愧是从前的红人,前朝的班首。 孙内人终于得着了一个反击的机会,自不会放过。只听得她悠悠地道:“她是石长卿的女儿。” 薛红碧一愣,看向阿秋的眼神片刻间就有了闪躲。随后挥手道:“你回队里去。” 阿秋乖乖地缩回队中,大气不敢出一声。——她在舞部这几天扮老实的时间,大约比她在兰陵堂十年加起来还多。 薛红碧经这一岔,骂人的气势便下去了几分。她以手扶着腰,余怒未息地道:“十五天后就是中秋。孙辞,你说怎么办吧。” 她以手再指指众舞伎:“这些,放当年给我当背景板,我也是不要的——我嫌呆。” 她两手一摊,言简意赅地道:“就三个字:没救了。我还是回去吧。裴府里随便拿几个家伎出来,也能比这像样。” 她说着,便真的立时整衣要走。 众舞伎面面相觑,就连孙内人也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留吧,也不是。不留吧,似更不是。 还好,廊下人影晃动,打破了眼前的尴尬,是有乐府徒隶一路小跑而来传话。 “黄乐正请薛夫人过去聊几句。” 薛红碧随着徒隶走了,还不忘留下冷冷的一声“哼”。 她刚一走,众舞伎便如受惊的小鸡一般,齐齐簇拥到孙教习身侧,亦都默默不说话。 阿秋轻声问道:“孙内人,他们会把你换掉吗?” 孙内人面上露出苦笑神色,淡淡道:“可能他们想。但我看红碧未必会愿意来坐我这个位置。”她柔声道:“你们也看到了,现下她是裴府的红人,养尊处优的夫人,而我们这舞部,”她萧条地四下看看,“不见天日,而今又有呈演任务压着。” 孙内人的意思很明显,薛夫人是上了岸的人,不但锦衣玉食而且终身有着落,根本没必要来舞部这寒窑捱苦,还要干苦力活。 御前呈演,做得好是有赏,可做得不好,那是要褫职受罚的,哪里有在裴府做夫人轻松。 阿秋转动着美目,提醒道:“可是我们若是做得好,在御前露了脸,向朝廷证明我们是有用的,我们将来就会有更多的呈演机会,舞部……也就会越来越重要。” 孙内人长叹一声道:“谈何容易。薛夫人的话你方才也听见了。只眼前这关,就不知能不能过去。”她深深注视面前的这些女孩子,柔声道:“薛夫人说你们呆,今日,我便教你们‘身意’的第一课,‘含情睇视’。” 但这至关重要的一课,阿秋却错过了。 孙内人正在亲身示范“漫立远视”,目光由近及远缓缓转出,似愁非愁,似喜非喜。 像是烟笼寒水雾笼沙,苍茫中带着一丝幽怨与寻觅的情意。 目光亦是由凄迷而至明亮,越来越亮。 当亮相定格的那一瞬,所有舞伎都半张着嘴,看呆了。 阿秋也是如此。她蓦然发觉,这一亮相定神之际,孙内人原来竟然是极美的。 当薛红碧出现的时候,孙内人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比了下去。因为对方妆容艳丽,明珠翠羽,孙内人和她比简直就像是早衰,至少老了十岁以上。 现在她觉得,孙内人这些年,未尝不是刻意韬光养晦,隐藏容色。 一则,是为了自保。二则,除了舞艺的传承之外,世间已再无令她觉得需要绽放自己光彩的人了吧。 其实孙内人容颜只算得上清秀,但是当她“含情睇视”那一瞬间,一种令人惊艳的东西,就那么无形无相的生发了。 孙内人示范完毕,才要讲解,就听到廊后传来一个礼貌而清脆的声音:“打扰各位了,请问哪一位是石挽秋石姑娘?” 有人来舞部找人,这亦是舞部近十年从无之事。 这里的舞伎都自幼生长于宫中,宫外即便还有亲人,也早已没有多余心力过问她们。 众人一齐回头望去,却见一位清丽端方的黄衫婢女,正落落大方地立在回廊正中,望着她们。 虽然隔得极远,却也能嗅到一线若有若无的清香,自她那边传来。像是木槿花的香韵。 她就这般站在那里,就像回廊之中忽然绽开了一朵金黄的木槿一般,外面明明已是初秋,廊中却有夏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孙内人似是已对阿秋的任何事情均见怪不怪,向阿秋颔首道:“你去吧。” 阿秋心中想的却是:果然还是顾逸靠谱。传话的事托给顾逸后,公仪休这么快就有回话了。 想想那一夜,她在显阳宫顶打生打死,发兰陵啸,可都是不能让公仪大人挪一下屁股的。 黄衫婢女在前引路,引着阿秋穿过重重长廊,又过曲径。 阿秋阅人多矣,观其举止动静,一望而知是大家之婢,而非宫中之人。 而且,还应该是大家之中,比较得主人宠爱的那种。 因为她的举动和说话神情之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阿秋在宫里这几日,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真正的主子们未必人人都很苛刻冷酷,相反,多半蕴藉风流、谈笑风生。但二层主子三层主子四层主子……主子的层级越多,带出来的人就越半死不活。 这就是为什么这黄衫婢不像宫里的人。宫里的层级太多了,出不了这般灵动之中又带着几分天真的婢女。 阿秋不由得好奇问道:“我能问问,你主人是哪一位吗?” 公仪休自不可能亲自来,那也太过招人眼目。她想得到的,便是他会找人给她传话。于理,她不该查究对方身份,但她实在有些好奇。 那黄衫婢女侧首回头,微微一笑道:“你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了吗?”那神情,既骄傲又自信,仿佛人人应该识得她身上的气味。 阿秋愕然道:“这不就是木槿花的味道吗?” 黄衫婢女不悦地停下脚步,以一种略带鄙夷的天真神情道:“你知道木槿花有多少种吗?你知道早上开放的木槿,和晚上将谢的木槿,这其中的气味有何区别吗?你知道我家公子园中所种的木槿,乃是与大食玫瑰嫁接之后,我们自家培育的珍稀品种吗?” 这已然是阿秋今日第二次被人鄙视,且是被一个小小的婢女鄙视。她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再不敢回嘴,只得在心里默默道:“失敬失敬。” 而与此同时,她心中亦隐约猜出了这婢女的主人是何人。 能将一味木槿整出这么多种名堂,又能将如此珍贵的木槿香随意地赐给一个婢女使用,放眼大衍境内,舍全国首富“万香国主”公冶扶苏,还有何人? 与此同时,一个清淡自若、温文尔雅的声音自对面花树之后遥遥响起:“小婢无状,让姑娘见笑了。” 与这个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 虽极清淡,但极有辨识度,仿佛花树之后,隐着一座瀑布与溪泉,令人心旷神怡,洒然忘忧,仿佛置身宫外的另一个天地。《 》 28、香中之圣 黄衫婢女却是不依,皱着眉头蹬蹬蹬跑进花树之中,还听得她抱怨道:“主人,这姑娘好没品味。不仅妆化得很浓,很丑,而且,还说我这个‘不就是木槿花吗’?真气死我了!” 阿秋想到自己脸上的妆,更加暴汗。 世家均以淡雅简素为美,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香圣”公冶扶苏更是品位绝高之人。与他相比,连兰陵堂中号称品味第一的大师兄公仪休,恐怕也只能算个俗人了。 而自己眼下,就不得不顶着这么一个花脸也似的妆,去朝见这位如神仙中人一般的万香国主,扶苏公子。 公冶家世代经营香料,其影响力西至波斯大食,东至琉球,南至百越,北达北羌,已超越了名义上南朝的疆域。可以说,在边关军管不到的地方,公冶家亦能管得到。 此外,各国王室贵族所用之香料,亦大多采购自公冶家的“万香国”,而其家传秘法调制的诸种名香如“婆罗散”“碧花春”亦深受各国贵胄喜爱,而公冶家亦因此近百年来都是皇室宫廷青眼的座上宾,是真正意义上超越国界的“无冕之王”,故此有万香国主之雅称。 而这一任的家主公冶扶苏,更曾被誉为香道不世出的天才。据说他能辨析上千种香料气息,只一嗅便可知其产地、陈化程度、萃取方法,最重要的是他有如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香方信手拈来,配伍稍加改动,便可创制出独一无二,意境迥然各别、推陈出新的合香。 与前代家主们相比,此人不喜交游可以说达到了孤僻甚至怪癖的境地。 凡有社交,公冶扶苏总习惯隐于丝障之后。即便出行赴宴,去到其他人家中,也自有仆从先搬出一张屏风,遮蔽于坐席之前,他才肯入座。 因为他肯出席多半是应邀来品评香料,因此只需在屏风后给出判语即可,众人也早已习惯了他如此做派,得他登门已是荣幸,不会以他不肯露面为异事。 只是阿秋方才听得那位公子的声音,温和冲宁,直觉公冶扶苏并非传说中那般怪僻、爱摆架子之人。 果不其然,又听得那公子责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阿沁你又怎可以以平常人眼中的标准,来衡量一位真性情的姑娘呢?” 阿秋更加汗颜,抬头时却已望见一辆形制华贵,整体以沉、楠香木打造、雕镂精细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花树之下。 车身镶嵌有圆如满月的镂空花饰,其上雕刻有牡丹纹样,左右下角各有莲花与兰花映衬,团圆拥簇,正是传说“万香国”公冶家的家徽。 公子的声音邀请道:“石姑娘请上车。” 阿秋一边登车,一边鬼使神差想起孙内人讲解的《罗敷》,心想若是孙内人见到她这般自动自觉往人家贵公子的车里爬,怕不要罚她抄五百遍《罗敷》。 入得车中,阿秋又是一愣,只因为这车中铺设是她从未见过的奢华。 地面流光溢彩锦绣生辉,是织金绣银牡丹纹样的地毯,四壁皆以丝作障,悬着清雅的山水花鸟人物。地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博山铜香炉,丝丝缕缕烟雾从其中飘渺而出。 那黄衫婢女阿沁此刻正气鼓鼓跪坐地毯一侧,而她身后的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透出一个负手而立,颀长风流、秀若芝兰的人影,是肉眼可见的蕴藉高雅。 “有人托我给石姑娘带一个问题,两句话。” 阿秋低声道:“请公冶家主赐教。” 屏风后的公冶扶苏笑笑,道:“在下决定自作主张,先说那两句话,再问最后那个问题。以免姑娘听了问题便失态,后面的话都听不下去或者记不住,岂不是在下失职?” 阿秋一听这话,登时如猫炸毛似的,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第一个念头,公仪休究竟有什么可恶的问题要问她? 第二个念头,这公冶扶苏公子不但不怪僻,根本是极通人情,极为妥帖温和之人嘛!比她那个爱护妇女尊重女性佳名在外的大师兄,好像强了很多。 公冶扶苏温润如玉的声音道:“第一句,事急从权。” 这简洁明了的四个字,他温温和和一派宁静地吐出来,阿秋却在其中听到了血雨腥风的肃杀。 这必是师父的原话。 师父以往三令五申,教她不要在宫中杀人。此刻他改变主意,告知她,事急从权,可杀。 公冶扶苏又道:“第二句,白纻舞,栖梧宫。” 根据近时乐府发生的事,阿秋自动脑补出上下文:欲复白纻之舞,当访栖梧之宫。 薛夫人抱怨了她们这一众舞伎呆板,怕是不能还原当日白纻舞的神髓。至于白纻舞的神髓为何,如今已没人知道。 薛夫人和孙教习当年是见过原舞的,但以口传耳,未必一一讲解得清楚入微。师兄不太可能清楚这些前朝之事,这应当还是师父带的话,令她去栖梧宫找寻,或能找到先朝关于白纻舞的记录。 公仪休让公冶扶苏传话,断然不会明说让她去闯栖梧宫,而只会带“栖梧宫”三个字。因为栖梧禁地,人所共知,若阿秋闯宫被查出来,公冶扶苏这个带话的人岂不是变成教唆犯? 阿秋低声重复一遍道:“阿秋已记住前面两句话。其一,事急从权;其二,白纻舞,栖梧宫。请公子赐教第三个问题。” 同时,提起精神全副戒备,如临大敌。 公冶扶苏哑然失笑,道:“这第三个问题,其实在下虽只是个传话之人,却也不禁好奇。” 阿秋就更诧异了。 公仪休究竟要问她什么问题,居然令万香国主公冶扶苏也会好奇? 下一瞬,已听得公冶扶苏慢条斯理地道:“你与少师顾逸是什么关系?” 阿秋差没撞到车厢壁上。就连那黄衫婢女阿沁,都明显地竖起了耳朵。毕竟少师顾逸太过有名,家喻户晓,就连高门之中一个婢女,也是知晓他大名的。 从公冶扶苏的语气,阿秋可想见倜傥洒脱的公仪休向公冶扶苏传话之时,大违常态,欲言又止,磨磨叽叽的形状。 其实这一问下来,阿秋脑子亦是一片空白。她与顾逸,究竟算什么关系呢? 理论上,他们其实应该是敌人。毕竟顾逸一力开创、维护的这个王朝,就是她要夺取的天下。 但事实上,顾逸一直对她处处爱护、教导:送迷路的她回棠梨,受她一刺以解显阳殿死局,帮她缓解舞部危机,教她正宗武家心法,赠她少师令,替她给公仪休传话……即便一开始便知她是兰陵刺者,亦从未伤害过她。 他们勉强应该可以算是朋友吧。而且是单方面那种——皆因她不觉得自己对顾逸有任何用,一直都是他在帮她。 这一问之间,阿秋脑海中转过万千念头,思忆种种,心头却最终仍是一片迷惘。 她素来口舌伶俐,此时却嘴唇嗫嚅,终究吐不出一个字来。 公冶扶苏虽然隔着屏风,不能看到她的表情,但他何等聪明之人,猜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道:“这个问题,姑娘不用回答我。” 阿秋愕然道:“什么?” 公冶扶苏意味深长地道:“托我带话的人说,这个问题,你不必回答我亦不必回答他。但是,自有需要你面见回答的人,姑娘还是提前准备好一个,能令那人满意的答案罢。” 仿佛一瓢冷水自头顶浇下,阿秋整个人恍如自一场梦中醒来。 公仪休说的那人,除了师父万俟清还能有谁。 她冷静下来,迅速回神:自己进宫这几天,连公仪休都未曾见过。与顾逸的交往,师父又是从何而得知? 听师兄的传话,他对自己是有回护之意的。就算他从何处得着蛛丝马迹,亦不至于主动告知师父——说真个的,公仪休这点极有风度,不爱八卦。 但她与顾逸数度联袂夜行,大约是没少露在武林高人眼下。至少,天机四宿中钟离小妹、飞凤四卫中的“金樽月落”宸妃在场,都是阿秋自己也知道的。虽然这些人看上去有爱与后辈开玩笑的,却也都不是八卦之人。 任阿秋再聪明,亦想不到是她让顾逸传的“不好”出了岔子。而顾逸当时本想拒绝,亦是顾虑到此风险,只是后来想到她为了向师兄传话,与司空照夜战显阳殿顶,估计不给她传这个话她安生不了,这才答应了下来。 公冶扶苏极有风度,安静地在屏风后立着,等她回复神思清明,并不催促。 不过片刻之间,阿秋神情已然恢复镇定,向公冶扶苏拱手道:“多谢公冶家主替阿秋带话。”随即起身便要下车。 公冶扶苏这种极贵盛之人,入宫一趟亦是极忙,能于百忙中抽空来替公仪休传话,已然是天大面子,她自然不能多耽误他时间。 公冶扶苏却在她身后笑道:“石姑娘,在下与人做买卖,为了照顾好主顾,得着回头客,通常有个优惠。” 阿秋错愕止步回头,问道:“那是什么?” 公冶扶苏道:“那就是买一赠一。比如客人买一样香品,我们万香国通常会赠送一种同等价值、同等分量的其他类香料,童叟无欺。” 阿秋心想,所以难怪听说万香国的上等名香,都是斗香斗金。原来是一份钱要填出两份香品的利润来,难怪标价昂贵。 不过,好香道的贵宦巨富们,在乎的本就是不是价钱,而是稀有。买一赠一,且都是绝版珍品,自然更令客人觉得物超所值。 阿秋似是从中窥见了一丝丝公冶家“万香国”能做得如此财雄势大的运作机巧。 公冶扶苏笑道:“要对你传话的那人,已经付了价钱。而我的话也已带到。现在便是在下买一赠一的时间了。”《 》 29、时间之味 阿秋仍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得公冶扶苏略一沉吟,笑道:“这类生意我倒不常做,亦不知道有什么赠品是姑娘看得入眼的。 这样罢,我给姑娘两个选择。” “其一,就是姑娘可让我带回三句话给对你传话的那人。” “其二,就是姑娘可以任意问在下一个问题。在下所知范畴之内,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说完,马车里的空气便瞬时安静了下来。 阿秋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想见,他必然正密切关注着,她听完这句话之后的情绪变化。 商者最重诺言,公冶扶苏此诺,更可说亦是价值千金。身为大衍首富万香国主,他随便开个口,那都是无尽的黄金。 譬如阿秋若问他,万香国最值钱的香方,他亦得如实回答;又或者问他,明年打算配制的香品,他亦不能虚言。甚至可以问他,公冶家传说中最为隐秘的香料种植园“万香宫”究竟在哪里。 但阿秋身为神兵堂主多历江湖,心知天底下绝无免费的午餐。公冶扶苏肯给此诺,本着他那买一赠一的原则,自然是已经先从公仪休那里收取了对等的价值。假设自己真的问一个僭越的问题,他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从公仪休那边平衡掉这笔损失。 倒也没什么话需要带给公仪休了。阿秋在心里对这师兄做出了结论:看着官做得大,其实除了替师父传几句话,并无任何用处。还是省回那点给他带话的感情和时间罢。 隔着屏风她亦能感到公冶扶苏笑而不言,正凝神打量她。 万香国主一言,于凡人来说亦像是渔夫钓上来那条金鱼了。是财富,亦是诱惑。 阿秋苦笑着想,扶苏公子大约还不知他面对的乃是谪仙榜上第一人,兰陵堂首席神兵堂主。对普通人来说是极大诱惑,对于生死刀口经历多次的人来说,就不成其为诱惑了。 因为早已明了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她开口道:“我想向扶苏公子打听一味香。” 公冶扶苏道:“哦?”是意料之中的语气。看上他家香方的人多了去了,却始终配不出来,不缺眼前这少女一个。 阿秋努力回忆着顾逸身上的香味,道:“那是一种非常复杂,非常特别的香味……”要是不复杂,以她对各种毒药草药的药性熟知,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它乍一闻起来,是清冷中带一丝暖韵的水调,让人想起秋日夕照下的残荷,接着是一种香远益清的甜韵,像锦菊绽放般动人,最后变化是甘中带苦的木质,像是枫树,又像是松柏的清气,清冷中却又带着缠绵热烈,沉稳厚重。” 阿秋尽力地向公冶扶苏描述。其实以她之见多识广,虽则不可能像公冶扶苏那般精通香料,但一嗅之下亦知顾逸身上的气息绝非普通凡品所能达到的境界。 且那香味,其实是极淡的,离他三尺之内,普通人几乎都感觉不到,是因为阿秋五感之锐利都远超常人,且与他贴身而拥才会嗅吸到。 只是顾逸在她心目中,并非如公仪休那般讲究衣饰香华之人。她亦不觉得顾逸会刻意去用香。贵宦衣物,多半会有下人熏香。但顾逸身上的香,又显然不是一般王侯名臣家常用来熏衣的沉檀龙涎的气息。 这愈加增添了她的好奇心。 除此之外,她还隐约觉得,这香气,仿佛与自己有着很深的渊源。否则,一向警觉的她,不会次次都能在顾逸怀中放松至于睡着。 那就像是一种,回到家了,可以安心倒头休憩的温馨感觉。 公冶扶苏的声音听上去,却是有些意外:“哦?还有这样的香?不知道姑娘,是在哪里闻到的呢?” 他解释道:“因为香的场景不同,焚的为粉,生嗅的为丸,涂抹肌肤为膏,此外还有蒸熏提取的花露,亦可洒在衣裳上作为闻香之用。就算气味差不多,其原料和制法也各有约束。若姑娘能说出是在何种场景中闻到的,在下思考的范围就自然能缩小一些。” 阿秋略为尴尬,欠身道:“我是在……一个人身上闻到的。” 公冶扶苏闻弦歌而知雅意,观阿秋神情便知她不便说出此人是谁。否则若再多问几句,例如此人是何身份,那范围就更小了。 因为能用名贵香料的都是贵宦名流,而他们所用之香十之八九都逃不出公冶家的产业。即便不是出自公冶家调制,那其余业内调香高手的手法、香方,公冶扶苏也是极为熟悉的,顺着采购线路查下去,不怕查不出来。 只阿秋神情尴尬,便知不能再问。公冶扶苏沉吟笑道:“看来今日这赠品,即便自谓豪富而又见多识广如在下,亦只能欠着姑娘了。” 阿秋拱手道:“扶苏公子言重了。其实阿秋虽非香道中人,亦知单凭口述气味之情状而让方家开出原料来,属实是强人所难,因为气味于每个人都是主观的。只是因扶苏公子乃是香中圣手,故姑且抱着试上一试的心情,看公子会不会闻到过类似气息。” 公冶扶苏于屏风后还揖笑道:“说来惭愧,在下枉称香中之圣,万香国主,这些年来,无论是亲手提取、配制的,又或者只是见识的,不管是香品还是原材都是浩翰如海,但竟然从未闻到过或者听说过,姑娘所说的类似的气息。” 他一向温和恬静的声音,亦带上了一丝热烈与好奇:“在下亦很想知道,什么样的高人,能配出这样的香韵。因为,” 他顿了顿,压抑着声音中的热烈:“这就是传说中——时间的气息。” 季节的轮换,岁月的变迁,万物在岁月中生化不息。夏虫冬雪,春花秋月,是每个人俱可感受到的,时间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 时间的气息,也就是人类回忆的气息。 公冶扶苏谦和地道:“无论如何,在下会尽力设法,为姑娘配制出类似的气息。”他挥手止住阿秋道谢,平静地道:“这不单是本就答应过姑娘的,也是在下的一点好奇心,想要知道时间的气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言已及此,在下倒还有个建议给姑娘。”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也许是在下多事,但有时候,也是旁观者清。” 阿秋心想不知这扶苏公子有何见教,此人温和中透着锋芒,君子之风中暗藏三分意有所指,亦是个不可多见的人物,难怪能将公冶家带到如今这般如日中天的鼎盛境地。 她谨慎地道:“扶苏公子自然不会是随便开言的人,人们说扶苏公子一言,有若千金之璧。公子请赐教,阿秋洗耳恭听。” 公冶扶苏沉吟片刻,最后哑然失笑道:“恐怕这次我说的话要没那么值钱,而要令姑娘失望了。” 阿秋难得见他亦有流露真性情一面,越发好奇道:“公子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公冶扶苏收起笑,故作郑重地道:“在下想说的是,姑娘若真的那么想知道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是什么香,其实大可以直接去问本人,又何必舍近求远,问之区区在下呢?” 阿秋被他一问之下,登时面红过耳。 有些事确实是旁观者清。公冶扶苏虽不知那人是顾逸,但他亦判断得出来阿秋应是不久前见过此人;而阿秋提起此人时神情忸怩,想必这人不但还活着,且与她关系匪浅。比之让一个外人上天入地地,凭描述去揣测一味香的配方,还不如下次她见到此人时,开口一问。 公冶扶苏重又笑道:“不过,答应姑娘的事,自不能推卸得一干二净,在下还是会办的。宝剑配壮士,名香赠佳人,都是风雅之事,在下非常乐意为之。等我们下次见面,在下必会将配出的香送到姑娘手上。” 阿秋回往响屧廊的一路,都在暗汗。 不知师兄公仪休这一笔究竟花了多少银子,能令大衍首富公冶扶苏公子本人亲自给她提供这一趟贵宾服务。 同时,心中又暗自诧异,公冶扶苏似是非常肯定,他们很快便会再见面。但公冶扶苏这种人,公仪休短期内绝不会再差使第二次,而平时他们的身份不止是宫墙相隔,高低贵贱更有云泥之别,公冶扶苏是如何这般笃定,他们会很快再见的呢? 阿秋捏着一把冷汗归来时,见孙内人给众舞伎授课已经结束,众人正欲散去。 孙内人早望见了阿秋归队,却是淡淡地,亦不问她去做了什么。大约是因为此时自身亦难保,便也难有心思顾全舞伎此外还有什么交游,攀附什么贵人。 阿秋正乐得可以躲掉再听一堂《罗敷》的可能性,杂在张娥须和崔绿珠二人之间想要退去。忽听得廊下妩媚沉静的声音响起道:“都给我留下。” 刚要散的众人立时纷纷回身驻足,便连孙内人,也是顿了一顿,而后回转身来。 此刻在回廊中央立着的,正是薛红碧夫人。同为裴府之人,她应是去见过了黄朝安叙旧,而后才返回舞伎们的练功场,不想已经是散场时间。 孙内人只是站在廊檐之下,一言不发,看她如何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