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在无人知晓的雨季》 第1章 秋雾 九月的溆川,是被桂花香浸泡着的。 风一过,整座中学便陷落在甜腻的香气里,连带着少年人奔跑时扬起的校服衣角,都沾染上这挥之不去的黏稠。 郁乔抱着刚领到的一摞新书,穿过喧闹的连廊。露水从栏杆上沁出,洇湿了她浅蓝色的袖口,像她此刻的心情。 沉甸甸,湿漉漉,爽利不起来。 郁乔微微蹙了眉。 这种江南小城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潮湿,总让她想起初来乍到那日的惶惑。 从乡镇初中以顶尖的成绩考进这所省重点高中,曾是郁乔整个夏天乃至初中三年努力的唯一目标。 可当这个目标实现,她像一株被骤然移植到陌生水土的植物,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光荣榜上那些闪着光的名字,老师讲课飞快的语速,同学们嘴里谈论的她从未听过的品牌和游戏,甚至食堂窗口那些琳琅满目却叫不出名字的菜式,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在这网里挣扎,呼吸不畅,头脑时常是晕乎乎的,像终日裹在一场散不去的秋雾里。 月考成绩,便是这浓雾中一次结结实实的碰撞。 “郁乔。” 英语老师念到她名字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太多的关注,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果然如此”,这比直接的批评更让郁乔感到无地自容。她低着头快步走上讲台,接过那叠写满红色批注的试卷。 转身时,鞋尖不小心踢到了前排同学的椅子腿,她低声道歉,声音细若蚊蚋。后排传来几不可闻的窸窣笑声,像秋虫在草间鸣叫。她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和陈柏玩得好的那个……” 陈柏。 郁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靠窗的那个位置。一个皮肤微黑的女生,正埋首在一张草稿纸上,用力地演算着什么,佝偻的脊背,像一根被沉重稻穗压弯的秸秆。 流言与轻视,似乎并未能摧毁她,她仍在努力地、倔强地生长。 陈柏是郁乔在这个班上唯一相熟的人。她们来自同一个乡镇,初中时虽不同班,却也打过照面。升学来到这里,在全是陌生面孔的教室里看到彼此,自然生出几分亲近。 然而这份亲近,却成了郁乔被无形排斥的根源之一。 陈柏因为长相不算秀气,穿着打扮也带着乡土的质朴,开学没多久,就被班上一些以“时尚”自居的同学暗暗嫌弃。 他们嘲笑她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嘲笑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郁乔因为总是和她在一起,那份嫌弃便也微妙地转移了一部分到她身上。 郁乔长得其实算是清秀,眉眼淡淡,像一幅水墨画,但在这所汇聚了城里光鲜亮丽少年的中学里,她那点秀气也显得黯淡了。 再加上与郁乔性子慢热,不擅与人攀谈,开学一个多月,除了陈柏,她几乎没和班上其他同学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就连同一个寝室的四个人,她也仅止于泛泛之交。 寝室是标准的四人寝。李意和王思思是典型的城里姑娘,活泼开朗,开学第一天就迅速结成了同盟,分享着同样的明星八卦、护肤品和周末逛街的计划。 她们对郁乔和陈柏不算坏,但也绝谈不上亲近,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彼此客气而疏远。 另一个室友叫徐佳,性子稳吞,总是安安静静的,不是捧着书本,就是在刷题,成绩是寝室里最好的,也是班上瞩目的尖子生。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郁乔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误入繁华都市的麻雀,羽毛灰扑扑的,叫声也暗哑。而周围这些同学,他们是羽翼光鲜的鸟儿,振翅的声音都带着自信的韵律。 在班上,郁乔更是无人可以说话。 那些热烈的讨论、课间的嬉闹,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她只有陈柏。 可就连陈柏,似乎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第一次月考,陈柏的成绩排在了班级中游,尤其是数学,甚至比一些城里同学考得还好。 渐渐地,会有同学在下课时拿着练习册去问她问题。陈柏总是很耐心,一遍又一遍地讲解,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换取一点点融入的契机。 郁乔看着被三两个同学围住的陈柏,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像是为她高兴,又像是为自己更加孤独而感到无措。 郁乔知道,在这所高手云集的学校里,她和陈柏,从乡镇来的“佼佼者”,成绩很快也变得不够看了。她努力跟着,却还是像掉队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大部队绝尘而去。 茫然无措,像江南梅雨季的湿气,层层包裹着她。 郁乔每日在学校里,浑浑噩噩,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总也睡不醒。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一切都在消耗着她本就贫瘠的精力。她只有和陈柏在一起时,才能短暂地喘口气。 “没关系,郁乔,我们慢慢来。”陈柏总是这样安慰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郁乔没有的韧劲,“乡下和城里的教学进度本来就不一样,我们努力追上去。” 陈柏确实在努力。她似乎比郁乔更快地适应了这种落差,课间很少出去玩,总是在座位上埋头演算。她的理科基础似乎比郁乔扎实一些,遇到不懂的,会壮着胆子去问学习委员,尽管对方的态度往往带着不耐烦。 郁乔也想去问,可她看着周围同学要么聚在一起谈笑,要么埋头做自己的事,那声“请问这道题怎么做”便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得自己对着课本和参考书,一点点艰难地摸索。 成绩公布那天,天色阴沉,桂花香似乎也染上了颓败的气息。 英语卷子上,红色的叉号触目惊心,阅读理解几乎全军覆没。数学更惨,大片大片的空白,像她此刻茫然的心。 郁乔将视线移开,茫然地投向窗外。 天空是灰白色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最终落在了教学楼侧面,那条通往后面小池塘和小卖部的林荫路上。 路旁,种着一排高大的银杏树,叶子边缘已开始泛出浅浅的金黄。 就在这时,她的心,毫无预兆地,被一道身影照亮了。 不是阳光,此刻没有阳光。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亮。 她想起了张贴在教学楼入口处的月考光荣榜。 鲜红的榜单,前十名的名字被放得很大。 第七名,梁聿。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眉眼清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照片被贴在榜单上,白衬衫的衣角在打印时似乎有些模糊,被风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与眼前灰败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低下头,悄悄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削得很尖的 HB 铅笔,在英语卷子一角,那个布满红叉的阅读理解题的空白处,极轻极轻地,写下了两个字: 梁聿。 笔画纤细,带着少女全部的谨慎与隐秘。 字迹落下的瞬间,窗外,一片早凋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经过她敞开的窗扉,最终落在了楼下不知谁的肩上。 郁乔不知道,她提心吊胆的春天,就在这个桂香尚未散尽的秋日午后,悄然埋下了种子。 第2章 少年 第一次月考后,按惯例要换座位。 班主任采用的是按成绩排名自选的方式。这对郁乔而言,又是一场公开的凌迟。看着前面的同学一个个挑走心仪的位置,或与好友成功会师,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轮到她了,剩下的座位已寥寥无几。她几乎是闭着眼,选了一个靠墙不前不后的位置。 坐下时,身旁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嗨,你是郁乔吧?我叫孙雨。” 郁乔侧过头,看到一个女生,她在对她笑。 那笑容没有掺杂任何审视,是纯粹的暖意。 郁乔讷讷地点了点头。 孙雨长得圆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枚小月亮。 她看到郁乔对着题目愁眉不展,会主动凑过来。她讲题条理清晰,又不乏耐心,一遍不懂就换种方法再讲一遍。 这种毫无保留的善意,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郁乔灰暗的世界。 郁乔起初是受宠若惊,带着迟疑,慢慢地,才开始尝试着接受。 她会在孙雨讲题时,用力地点头,会在孙雨分享零食时,羞涩地接过,小声说谢谢。她开始把孙雨讲解的思路,用工整的字迹抄录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语文、数学、英语、物理……错题本从无到有,渐渐增厚。 日子不再仅仅是浑浑噩噩地流逝。郁乔依然感到不适应,陌生的感觉如同水底的暗流,时时包裹着她,但她的脑袋里,不再只有晕眩的空茫,开始被一道道公式、一个个单词、一条条语法规则填充。 虽然过程缓慢而艰难,像在泥泞中跋涉,但至少,她抬起了脚,试图向前迈步。 期中考试,在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一丝微弱期待的情绪中来临又结束。 成绩公布那天,郁乔的心跳得厉害。当听到“郁乔,班级第二十八名,年级第三百二十名”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三十!她愣了好几秒,才在孙雨鼓励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向讲台。 班主任看她的眼神,似乎也少了几分之前的锐利,多了一丝肯定。 郁乔捏着成绩条回到座位。那小小的纸条,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轻飘飘地要带着她飞起来。 一种久违的、名为“开心”的情绪,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她看向孙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着嘴,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心实意的笑容。 孙雨也笑了,冲她眨了眨眼。 这是进入高中以来,郁乔第一次因为学习而感到一丝光亮。然而,这光亮仅仅照亮了她成绩单上的一角,并未能驱散她在班级里人际关系的寒凉。 除了孙雨,她依旧没有什么朋友。 课间,郁乔大多还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别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陈柏似乎更忙了,她融入了那个以“问题”为纽带的小圈子,虽然依旧处于边缘,但至少有了说话的伴。郁乔有时会望向她那边的热闹,心里空落落的。 期中考后,是家长会。 教室被布置得整洁一新,黑板上写着“欢迎家长”的美术字。同学们大多有些兴奋,或紧张地整理着抽屉,或跑到门口张望。 郁乔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桌面上一个小小的疤痕。 她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沿海城市打工,为了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日夜奔波在流水线上。他们只在春节回来一次,每次通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 家长陆续来了。教室里充满了成年人的寒暄声,关切地问询声。 陈柏的爸爸也来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工装,皮肤是长年累月暴晒后的黢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像是陈柏的爷爷。 他搓着一双粗粝的手,有些局促地站在教室门口,直到陈柏快步走过去,把他引到自己的座位。 陈柏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自在,她仰着头,眼神清亮,甚至带着一丝骄傲,向同桌介绍:“这是我爸。” 郁乔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她不是嫌弃,而是羡慕。羡慕陈柏能有父亲来参加家长会,羡慕那份即使身处窘境也毫不自卑的坦荡。 而她,只能自己扮演“家长”的角色,独自坐在角落里,像一棵被遗忘在阴影里的小草。 家长会开始了。 班主任在讲台上分析着班级成绩,强调着高考的重要性。 郁乔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看着周围被父母环绕的同学,看着他们窃窃私语,这些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孤独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 家长会终于结束了。教室里喧闹起来,同学们簇拥着自己的父母,商量着去校外哪家馆子吃饭。声音嘈杂,充满了团聚的喜悦。 郁乔默默地站起身,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独自离开教室。 她没有去食堂。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她拐去了小卖部,用饭卡刷了一个最便宜的红豆面包,然后走到了小卖部旁边那个小小的池塘边。 池塘不大,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水里懒洋洋地游动。池边,那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在秋风中摇曳,金黄的叶子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簌簌地落下来,铺了一地细碎的金光。 郁乔靠在最粗壮的那棵银杏树的树干上,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小口小口地啃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池面上。 面包干涩,难以下咽。她机械地咀嚼着,脑子里空空的。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隐约从池塘对面那排学校给尖子生提供的陪读房里传出来。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其中一扇门猛地被拉开,一个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的少年冲了出来。他脚步很快,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径直朝着池塘边走来。 郁乔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梁聿。光荣榜照片上那个眉眼清俊的少年,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眼前。他比照片上更高,更清晰。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他的皮肤很白,鼻梁高挺,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他此刻不佳的情绪。 他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怒火,在池塘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转过头,目光不经意地,与怔怔望着他的郁乔,对上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风拂过树梢的声音,远处隐约的喧闹,都消失了。郁乔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她像被钉在原地,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梁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靠在树下眼神茫然的女生。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 郁乔看见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抬起手,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 “同学,”他的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溪流,带着尚未完全平息的烦躁,但语气是温和的,“擦擦吧。眼泪要把鱼咸死了。” 眼泪? 郁乔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她竟然哭了?自己毫无察觉。是因为孤独?因为委屈?还是因为眼前这猝不及防的相遇?她完全不知道。 等她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包纸巾时,梁聿已经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很快,白色的校服衣角在秋风里拂动,像一只匆匆掠过的水鸟。 郁乔捏着那张柔软的纸巾,指尖传来微弱的暖意。她忘了说谢谢,甚至忘了擦拭脸上的泪痕。 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像擂响的战鼓。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干瘪的面包,又看了看池子里一无所知的锦鲤。然后,她发现,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正巧飘落下来,不偏不倚,盖在了她的便签本上。 便签本上,某个复杂的英文单词旁边,是她刚刚无意识画下的,一个模糊的白色背影。 风再次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吹动了便签本的纸页。 郁乔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片银杏叶,夹进了单词本里。仿佛夹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个下午之后,学校里的一切,在郁乔的眼中,似乎悄悄地染上了一层不同的底色。 第3章 稗子 家长会结束后的那半天假期,像投石入湖,在郁乔心里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那张印着云朵的纸巾,被她小心翼翼地抚平,夹在了最厚的那本英汉词典里,成为一个隐秘的图腾。 少年清冽的嗓音,偶尔会在她耳边毫无预兆地回响,让她正抄着笔记的手微微一滞,脸颊泛起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热。 校园生活依旧沿着固有的轨道运行,沉闷而规律。 但郁乔发现,自己的感官似乎被悄然打开了某个开关。 她开始留意走廊里的脚步声,食堂窗口前的队伍,下楼时迎面而来的面孔。她不再总是低着头,匆匆赶路,而是会有意无意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那抹白色的身影。 她很快便确认,他在楼上。 高二(三)班。 一次课间操解散,人潮涌动,郁乔抬头,恰好看见他倚在四楼走廊的栏杆边,和旁边的同学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下颌微扬,带着不自觉的疏朗。 郁乔的心轻轻一跳,迅速低下头,汇入下楼的人流,仿佛刚才那一眼是偷来的,生怕被人察觉。 名字是早就知道的,梁聿。 如今这名字不再仅仅是光荣榜上一个冰冷的符号,而是与池塘边那个带着皂角清香的少年重合了。 她开始频繁地“路过”教学楼入口处的光荣榜,目光总会在那张照片上多停留几秒。年级第七,物理竞赛一等奖,优秀作文展示……他的名字和成绩,像一颗颗闪烁的星辰,悬挂在她无法触及的高空。 而她,依旧是班级里那个不起眼的郁乔。 期中考试的进步,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药效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身边的孙雨依旧热心,但郁乔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的壁障。孙雨的世界是明亮而开阔的,有聊不完的明星八卦,有周末逛街的计划,有父母细致的关怀。 而她的世界,是乡镇老屋的昏暗,是父母电话里疲惫的叮咛,是心底那片无法言说的、名为自卑的沼泽。 陈柏变得更忙了,课间很少再来找郁乔。偶尔在食堂遇见,陈柏身边也总围着三两个同学,热烈地讨论着题目。 郁乔看着陈柏眉飞色舞地讲解,看着她因为被需要而焕发出的光彩,心里涩涩的。郁乔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听着那些与她无关的热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 唯一的慰藉,或者说,唯一的色彩,来自于那些与梁聿不期而遇的瞬间。 她发现他总是在清晨七点二十左右,出现在食堂靠窗的那个队伍,右手拿着小小的单词卡,左手刷卡,动作熟练。 有一次,她排在他后面隔几个人的位置,心跳如鼓。他偶然回头,目光扫过人群,似乎与她对视了一瞬。 郁乔慌得立刻低下头,手一抖,饭卡“啪”地掉进了滚烫的豆浆碗里。溅起的豆浆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只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窘迫。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夹起那张湿漉漉的饭卡,轻轻放在她面前的餐盘上。 “同学,你的卡。” 是梁聿的声音。 郁乔猛地抬头,只看到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她握着有些发烫的饭卡,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到后面的人催促,才端着几乎没动的早餐,逃也似的离开了食堂。 那一整天,“同学,你的卡”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一种陌生又滚烫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涌动,是羞窘,是慌乱,还有一丝……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开始更加刻意地制造“偶遇”。 计算着他去食堂的时间,估算着他从教室到操场经过的路线。她知道了他每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那时她正好是自习。她会借口去办公室问问题,或者站在走廊尽头那个不起眼的窗户边,目光穿过中庭,锁定在楼下操场那个奔跑的身影上。 他打球的样子很专注,起跳,投篮,头发被汗水濡湿,在阳光下闪着碎金。 有次他似乎是跑热了,随手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头发有些蓬乱地炸开,随着他的跑动一颤一颤。 像一朵蒲公英。郁乔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青春,热烈,又肆意。 无论怎么看,都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少年的鲜活生命力,又像午后阳光下慵懒舔着爪子的小猫,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可爱。 这些零碎的瞬间,像一颗颗被偷偷收藏起来的糖果,在她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里,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每一次小小的“遇见”,都能让她沉寂的心湖泛起波纹,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埋头苦读的夜晚。 郁乔依然害怕学校这个陌生的环境,害怕被人群排斥在外的孤独,但此刻,她竟然生出了一丝想要开学的期盼。 因为开学,意味着能够见到他。 这个认知让她自己都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陈柏发现了她的变化:“你最近好像爱笑了。” 郁乔心虚地低头:“有吗?” “有。”陈柏盯着她。 郁乔的脸瞬间烧起来。原来心事藏得再深,也会从眼睛里溜出来。 高二那年的寒假,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到来。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郁乔勉强维持在了班级中游,比起开学时,已是巨大的进步。 父母在电话里声音带着欣慰,说她在城里读书辛苦了,希望她再接再厉。 郁乔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乡音,心里是开心的,父母终于为她感到骄傲了。 过年父母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和外面世界的气息。家里短暂地热闹起来,饭菜的香气驱散了平日的冷清。 郁乔帮着爸爸贴春联,听着妈妈讲打工的趣事,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 “乔乔要争气,考上公办二本,为家里减轻负担。”父亲喝着酒说。 她点头,心里却想起梁聿。那样的人,目标一定是顶尖大学吧。 除夕夜,她在日记本上写:我想更努力一点,想和他站在同一个考场。 梁聿。梁聿。 这个名字,像藤蔓,不知不觉间已爬满了她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她居然,喜欢上了一个根本不认识自己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郁乔没有羞涩的甜蜜,反而是一种巨大的恐慌。 梁聿是老师口中的榜样,是周围同学仰望的对象。他优秀,家世良好,外貌出众,成绩斐然。 而她呢?一个来自乡镇、成绩平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的女生。 这份喜欢,像生长在肥沃稻田里的稗草,提心吊胆,见不得光,生怕被人发现,连根拔起。 可是,恐慌之余,心底又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的窃喜。 在这座让她感到格格不入的城市,在这所让她备感压力的学校,这份无人知晓的暗恋,成了她唯一可以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秘密。 它像黑夜里遥远的一点星光,虽然微弱,却指引着她,让她在浑浑噩噩的日常里,忽然找到了一个想要靠近的方向。 她想要再努力一点,把成绩提上去。不是为了父母的期望,也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而是怀着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奢侈的愿望。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愿望,像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在寒冷的寒假里,悄然孕育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郁乔开始比在学校时更用力地啃着那些难懂的习题,一遍遍听着英语听力。妈妈看着她熬夜的身影,心疼地劝她休息,她却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执拗。 她开始期盼开学。这个认知,让她在年节的喧闹里,感到孤独却又充满力量的平静。 她的春天,正在她心底,无比顽强地迎接着未知的风雨。 第4章 冬寂 高三,是在一场秋雨后的骤然降温中到来的。 教室前方黑板的右上角,用红色粉笔写下的倒计时数字。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粉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味。以往的喧闹被密集的沙沙声取代。 那是笔尖划过试卷,翻阅参考书,以及疲惫的叹息交织成的,高三特有的背景音。 郁乔坐在重新调整过的座位上,这次她靠窗。 窗外那几棵银杏树,叶子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在秋阳下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但她无暇欣赏。 课桌左上角堆着的复习资料,几乎要越过她的头顶,像一座随时可能倾塌的小山。 郁乔的世界里,只剩下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知识点,和一次次排名起伏带来的心悸。 自从那个寒假,确认了自己对梁聿那份提心吊胆的心意后,郁乔似乎找到了一种笨拙而执拗的前进动力。 她想要靠近他,哪怕只是在成绩上,在考场的分布上,拉近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这个念头,像暗夜里唯一的光,支撑着她。 她的错题本从最初薄薄的三本,增加到五本,再到如今的八本,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英语是她最薄弱的环节,尤其是作文。孙雨虽然热心,但到了高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担要扛,郁乔不好意思过多打扰。她只能自己摸索,把范文里的好句子抄下来,反复背诵,模仿结构。 郁乔抬头看向陈柏的座位。陈柏正埋头刷题,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拉满了的弓。 她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隔了一层无形的膜。 陈柏的时间被切割成精确的碎片,全部奉献给了学习。郁乔追不上她的脚步,无论是成绩上,还是那种破釜沉舟的劲头上。她只能一个人,慢慢地,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郁乔依旧会去那棵银杏树下。 这成了她高压生活里,唯一允许自己拥有的放风时间。通常是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开始前的那几十分钟。 她就买一个红豆面包,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小口吃着,看池子里的锦鲤聚了又散,看金黄的叶子旋转着飘落,在地上铺成柔软的地毯。 在这里,她可以暂时什么都不想,也可以……放任自己,去想那个不该想的人。 见到梁聿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高三开始,美术课、音乐课、乃至体育课,都名正言顺地被主科瓜分殆尽。 课间十分钟也变得奢侈,常常是老师拖堂到下节课铃响。梁聿所在的楼层,她再没有理由“路过”。 光荣榜更新了,他依然稳居前十,名字闪闪发光。 偶尔,语文老师会在班上朗读他的范文,那清透又带着思辨力的文笔,通过老师抑扬顿挫的嗓音回荡在教室里时,郁乔总会停下笔,微微出神。 他写:“青春是薄雾笼罩的渡口,我们都在等一艘船。” 郁乔在密密麻麻的数学草稿纸边缘,无意识地写下了这句话。薄雾笼罩的渡口。多么贴切。她的前路不就是被浓雾遮蔽着吗? 高考是那艘唯一的船,载着未知,驶向茫然的未来。而梁聿,他本身就像一艘方向明确的船,早已破开迷雾,航向远方。 她呢?她还在泥泞的岸边,笨拙地修补着自己那艘小而旧的木舟,望眼欲穿。 唯一能确认他存在的,是学校里面那间陪读房的灯光。 有时晚自习结束后,她抱着书慢慢走回寝室,会抬头望向池塘对面三楼的那个窗口。暖黄的灯光总是亮着,像茫茫大海上一座遥远的灯塔。她知道他在里面,在题海里奋战。 这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仿佛他们至少在同一个夜晚,共享着同一片寂静与疲惫。 然而,高三这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船,注定不会一直平稳。 期末考前一周,溆川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冻雨。 一股潜流般的谣言,像突然袭来的寒潮,冻结了班级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气。 是关于陈柏和班主任的谣言。 起初只是角落里几声模糊的窃窃私语。等到郁乔察觉时,它已经像疯长的藤蔓,缠绕住了班级的每一个角落。 陈柏受到影响,已经回家了。 课间,郁乔去完洗手间回来,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见里面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声音压抑却带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真的假的?陈柏和班主任?” “怪不得马老师上次把那个贫困生补助名额给她了……” “她爸那样,估计家里挺难的吧,啧……” “看不出来啊,平时闷不吭声的……” “听说班主任老婆都找到她家里去了!” 班上的同学刘强正捏着嗓子,用一种模仿乡下口音的语气说道:“……俺家闺女和老师好上了,那补助金拿得可真容易……” 郁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 郁乔请了半天假,她去了陈柏家。 陈柏母亲卧病在床,父亲下地去了。狭小的房间里,陈柏正在灶前熬药,脸上没有血色,眼睛却亮得骇人。 “你也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她问。 郁乔摇头:“我信你。” 陈柏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因为我家穷,所以什么都该被怀疑?”她看着郁乔,“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你好像有个寄托。”陈柏轻声说,“是梁聿吧?” 郁乔脸色瞬间惨白。 “别怕,我能看出来。”陈柏说,“你只有在看到他时,眼睛才会发光。” 回校的晚自习,郁乔发现自己的书散落一地,书包被扔在走廊。 刘强翘着二郎腿:“和陈柏一路货色,以后也是当小三的料。” 就在这时,那个男生走了过来,故意用脚将她刚捡起的一本书踢开,然后俯身,拿起自己桌上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 他手腕一倾,冰冷的矿泉水对着郁乔的头脸,直直地泼了下来。 周围响起压抑的笑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郁乔感觉血液冲上头顶。她走到刘强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道歉。” 刘强夸张地掏掏耳朵:“什么?” “我让你道歉。”郁乔盯着他,“为你刚才的话,也为你对陈柏的污蔑。” “我说错了吗?你们这种乡下……”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起来,指着郁乔:“郁乔你发什么疯!”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郁乔自己。她看着刘强脸上迅速浮现出的红色掌印,看着他那不敢置信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比你们多熬十倍的夜,多流百倍的汗!我们靠自己的力气吃饭,靠自己的本事读书,不比任何人低贱!陈柏是什么样的女孩,你们心里不清楚吗?她爸爸是什么样的父亲,你们今天也看到了!凭什么你们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往别人清白上泼脏水?你们凭什么?!”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发紧,说到后面,却越来越流畅。目光扫过班上那些或躲闪、或震惊的脸,她忽然觉得,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任何人的反应,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挺直脊背,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快步冲出了教室。 她跑得很快,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疼痛。夜晚的冷风刮过她湿透的头发和衣服,带来一阵阵战栗。 郁乔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那个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宁的方向跑去。 最终,她停在了那棵熟悉的银杏树下。 夜晚的池塘边格外寂静,黑暗浓稠,她看不清池子里的小鱼,只有远处路灯投来的微弱光晕,在水面上荡漾开破碎的金黄。她蹲了下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仍在发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委屈、后怕、还有那短暂爆发后的虚脱感,一起涌了上来。她不敢回想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那不像平时的她,那个总是沉默、总是退缩的郁乔。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身边。 一个带着些许疑惑,却又清冽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同学?” 郁乔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朦胧的光线下,梁聿就站在她面前,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她。他穿着常服,像是从校外回来,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气。 四目相对。 郁乔像是被烫到一般,慌乱地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加上情绪激动,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她撞进了梁聿的怀里。 银杏树叶在黑暗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梁聿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却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随即,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湿漉漉的校服外套。 “怎么……”他顿了顿,声音和上次如出一辙的感叹,轻轻落下,“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哭。” 郁乔猛地回过神来,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她想解释,想说她没有哭,只是……只是水……可是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鼻尖一酸,被他那句话勾起的、刚刚强压下去的所有情绪,决堤般涌上眼眶。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想在他面前再次失态,可大滴大滴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滚落下来。 看到她这副模样,梁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再多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跟我来。”他说。 郁乔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蛊惑了,呆呆地跟着他站起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男生,只是本能地觉得,他不会伤害她。 第5章 告白 郁乔像个失去自主意识的木偶,被梁聿拉着,迈动脚步。 夜风拂过她湿冷的衣衫,激起一阵寒颤,但这寒意远不及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她被他看见了,又一次,在最狼狈的时刻。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低着头,盯着脚下被路灯拉长又缩短的两个交叠的影子,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踏上陪读房老旧的木质楼梯,发出吱呀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三楼,左边那扇门。梁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咔嚓一声,门开了。 一股属于少年房间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靠窗是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和试卷,墙壁上贴着一张详细的复习计划表。 “先去洗个热水澡,衣服都湿了,会感冒。”梁聿松开她的手腕,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接着他走到衣柜前,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件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和一条深灰色的运动裤,递给她。“我的衣服,可能有点大,将就一下。” 郁乔愣愣地接过,柔软的棉质布料触手温凉。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梁聿已经转过身,走向书桌,背对着她,似乎是在整理桌上的纸张,给她留出空间。 “浴室在那边。”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一下旁边一扇小门。 郁乔如同梦游般,挪进了浴室。关上门,锁好,她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 浴室里很干净,摆放着简单的洗漱用品,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湿发凌乱、眼睛红肿的脸。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阵阵荒谬和不真实。 她,郁乔,竟然在梁聿的房间里,在他的浴室里。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她冰冷的皮肤,也仿佛暂时冲走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委屈、愤怒和恐慌。 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她闭上眼,任由水流包裹,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 他为什么要帮她?是因为同情吗?像施舍一包纸巾那样,施舍一个避风港?还是……仅仅因为他本性如此,如同他优秀成绩一样无可指摘的善良? 郁乔不敢深想。快速冲洗干净,换上他的衣服。果然很大,衬衫袖子长出一大截,裤腿也需要卷好几道。 衣服上带着和他身上一样的皂角清香,这气息让郁乔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再次紊乱。 她将湿衣服拧干,装进原来的塑料袋,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浴室门。 梁聿已经坐回了书桌前的椅子上,手里转动着一支铅笔,目光落在窗外浓稠的夜色里。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 洗完热水澡,郁乔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但眼睛依旧红肿,穿着他宽大的衣服,更显得身形纤细瘦小,带着一种脆弱的稚气。 她局促地站在浴室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坐吧。”梁聿指了指床边。 郁乔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过长的衬衫袖口。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这沉默并不让人放松,反而像不断收紧的绳索。郁乔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谢……谢谢你。”她声音很小,带着刚哭过的沙哑。 梁聿放下笔,转过身,面对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语气依旧平静,只是简单的询问。 郁乔张了张嘴,那些关于谣言、关于欺凌、关于陈柏、关于她那番冲动之下言论的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却化作更深的苦涩,堵住了喉咙。 她该如何向这个光芒万丈的少年,讲述她那个世界的蝇营狗苟和不堪?那只会显得她更加可怜和可笑。 最后郁乔只是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盯着自己从宽大裤脚下露出的脚踝。 “你……”郁乔犹豫着,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敏锐,“你看起来,也不开心。” 梁聿似乎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眼前的女孩,眼睛还红肿着,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样子狼狈,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照出他试图隐藏的情绪。 他习惯性地想否认,想维持那副无懈可击的表象,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极淡的笑。 梁聿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父母在闹离婚。” 郁乔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褐色的瞳仁里。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悲伤,只有一层淡淡的疲惫。 “他们刚才吵得很凶。”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笑的表情,“所以我才会跑出去,才会……又遇到你。” 郁乔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似乎一切都完美无缺的少年,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在她日复一日的遥望里,他永远是那个站在光荣榜上,笑容清朗的存在。 原来,他也会被家庭的琐碎所困扰,也会在夜晚独自跑出家门,寻找片刻的喘息。 一种近乎共鸣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 原来,他们都在和自己的困境作战。她的战场是成绩、是出身、是周遭的恶意;而他的战场,或许是家庭,是期望,是那不为人知的压力。 “有时候觉得,”梁聿重新拿起那支铅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青春就像薄雾笼罩的渡口,我们都在等一艘船。只是有的人船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还有的人……可能等来的,不是自己想去的那一艘。” 这是他作文里的句子。此刻由他亲口说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郁乔的心被轻轻触动。她看着他被台灯光线勾勒出的侧脸轮廓,那上面没有了平日里的疏朗,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真实的迷茫。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是一个和她一样,在青春迷雾中摸索前行的……活生生的人。 “但是,总要等的,不是吗?”她鼓起勇气,轻声回应,“就算雾很大,就算不知道船什么时候来,……总要等的。” 梁聿转过头,再次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同情,不是探究,而是一种……类似于被打动了的认真。他点了点头。 “嗯,总要等的。” 短暂的交流后,气氛似乎不再那么凝滞。梁聿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不早了,我送你回寝室吧,快到门禁时间了。” 郁乔也慌忙站起来。 走出陪读房,夜风更凉了些。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女生寝室的路上。距离不远,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郁乔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鼻尖萦绕着他衣服上干净的气息,心里充满了一种酸涩又温暖的复杂情绪。 到了寝室大门口,暖黄的灯光下,已经有零星几个晚归的女生在登记。 “谢谢你。”郁乔再次道谢,这次声音坚定了些。 “没事。”梁聿摇了摇头,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衬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快上去吧。” 郁乔转身,快步走进寝室楼。直到踏上楼梯,她才敢回头,透过玻璃门,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寝室,室友已经躺下,帐子里透出台灯的光。徐佳依旧在台灯下奋笔疾书。陈柏的床铺依旧是空的。郁乔悄无声息地洗漱,爬上床,拉上帐子。 狭小的私人空间里,属于梁聿的气息更加清晰。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衬衫领口,耳边回响着他那句“我们都在等一艘船”。 这一夜,惊吓、屈辱、爆发、还有这意想不到的插曲,让她筋疲力尽,却又奇异地无法入睡。 第二天,郁乔将那件衬衫和裤子仔细手洗得干干净净,一起晾晒在寝室的阳台上。阳光很好,白色的衬衫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片柔软的云。 等衣服彻底干透,带着阳光和洗衣皂的清新气味被她小心折叠好时,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郁乔拉开抽屉,拿出那本封面印着银杏叶的硬壳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 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勇气,落了下去。 “梁聿同学:” “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决定写下这封信。” 她开始一字一句地,将那个寒假里,反复酝酿、修改,早已烂熟于心的情书,眷抄在信纸上。 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所有的仰望、所有的悸动、所有无人知晓的悲喜。 写完之后,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了装有折叠整齐的衣物的纸袋里。 她没有要求回应。她只是,想让他知道。知道在这个校园里,有一个平凡的女生,曾经那样卑微又热烈地,注视过他的身影。他的存在,曾如何照亮过她灰暗的、充满挣扎的时光。 这将是她青春里,最大胆,也最沉默的一次告白。 然后,她将把这棵名为暗恋的稗草,连同那未完成的解答,一起埋藏。 全力以赴,奔赴那场决定未来的、最后的战役。 第6章 夏蝉 那封夹在洗净衣物里的信,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郁乔的心湖里激起了长达数日的涟漪后,终究缓缓沉入了寂静的湖底。 没有回音。梁聿没有来找她,没有只言片语,甚至在之后偶尔远远遇见,他的目光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掠过她,如同掠过任何一片熟悉的树叶,不曾多停留一秒。 起初的几天,郁乔总是心神不宁。 课间操的集合铃声,食堂里突然的喧哗,甚至走廊上任何一个靠近的脚步声,都能让她心跳失序,下意识地抬头张望,随即又在确认不是他后,黯然地垂下眼帘。 郁乔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或许会觉得困扰,或许会轻蔑,或许……或许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动容?但任何一种设想,都敌不过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场细密冰冷的雨,渐渐浇熄了她心头那簇因冲动而燃起的火焰。 也好。她对自己说。这本就是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独角戏。 她交付了心事,卸下了包袱,便可以更轻装简行地,奔赴那场名为高考的战场。 寒假在混合着失落和决然的复杂心绪中到来又结束。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是在倒计时牌上数字锐减的压迫感中拉开序幕的。 开学第一天,班级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却足以扭转气氛的事情。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面容严肃,身旁站着低着头的刘强,他的父母也来了,脸上带着羞愧。 “关于上学期末,针对陈柏同学的一些不实传言,学校已经调查清楚。”班主任的声音沉缓,却字字清晰,“纯属子虚乌有,是某些同学出于嫉妒和心理不平衡,恶意捏造并传播。陈柏同学的贫困生补助,是经过学校严格审核,因其优异的成绩和确实困难的家庭条件而正当授予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那个男生:“该同学的行为,严重破坏了班级团结,诋毁同学名誉,造成恶劣影响。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其停学察看处分,以观后效。” 教室里鸦雀无声。许多之前参与过议论、或冷眼旁观的同学,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刘强和他的父母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教室。班主任又说了些安抚和鼓励陈柏的话,然后,教室门被推开,陈柏走了进来。 她剪短了头发,原本有些枯黄的长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显得利落而坚韧。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像被雨水洗刷过的石头,沉静,坚硬,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伪的冷光。 陈柏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拿出书本,仿佛刚才那场为她正名的风波,与她无关。 下课后,郁乔走到陈柏座位旁,轻声唤她:“陈柏。” 陈柏抬起头,看到是她,眼神里的冷硬稍微融化了一些,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郁乔问。 “还好。”陈柏的声音很平静,“都过去了。” 她看着郁乔,忽然问:“你和梁聿,怎么样了?” “都过去了。”郁乔低下头,重复了陈柏刚才的话,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们……根本不认识。” 陈柏没有再多问,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加油。最后几个月了。” “嗯,加油。” 陈柏回来后,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试图融入任何圈子,不再对任何人露出讨好的笑容。 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学习的堡垒里。她的成绩稳步上升,一次次月考,她的名字坚定地向着光荣榜前列迈进。 郁乔看着这样的陈柏,心里是敬佩的,她现在,也必须找到自己的路。 她也将自己完全埋进了学习里。 梁聿的沉默,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该收起来了。 郁乔不再刻意去寻找他的身影,不再计算他可能出现在食堂的时间。她甚至避免路过那棵银杏树,那片池塘,那栋陪读房。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无穷无尽的试卷和复习资料中。 错题本又增厚了两本,英语作文的模板和高级句式被她背得滚瓜烂熟,数学的压轴题即使做不出来,她也强迫自己写出尽可能多的步骤。 郁乔的成绩在一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努力下,艰难地向上攀爬,终于稳定在了能够触摸一本线的位置。 父母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喜悦。 可是,越是不想去在意,某些东西却越是容易闯入眼帘。 高三下学期,梁聿的母亲来陪读了。 郁乔偶尔能看到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提着菜篮进出陪读房。 从此,梁聿几乎不再出现在食堂,他的一日三餐都由母亲打理。 郁乔见到他的次数,变得屈指可数。他像是彻底从她的日常视野里消失了,只偶尔在年级大会上,或者在光荣榜最顶端的位置,提醒着他的存在。 这最后的学期,郁乔的心境,如同江南春夏之交的天气,时常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郁郁寡欢。 是因为梁聿的彻底消失吗?还是因为高考临近的巨大压力?抑或是,对即将到来的、可能与过去一切告别的怅惘? 她不再去想。她只是将自己投入到学习的洪流中,试图用疲惫淹没所有纷杂的思绪。 时间像指缝间的流沙,飞速流逝。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定格在个位数。 高考前一天的下午,看考场。 郁乔按照准考证上的信息,找到自己的考场和座位。坐下来,感受了一下桌子的平稳度,在心里默默规划着明天文具的摆放位置。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她斜前方的一个座位。 梁聿。 郁乔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同一个考场。这算是命运在彻底告别前,给予的最后一点施舍吗?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裤,侧脸依旧清俊,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准考证,确认座位号。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郁乔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袋,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她强迫自己不再看他,拿出最后一份复习资料,争分夺秒地默背着古诗词和文言文知识点。 考前最后的几十分钟,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心翻涌的状态下度过。 最后一场考试是理综。这是郁乔最没把握的一科。进场前,她站在走廊上,做着最后的深呼吸。 梁聿从她身边走过,脚步顿了顿。 郁乔下意识地抬头。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很短暂,却异常清晰。然后,他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毋庸置疑的笑容。 他说:“加油。” 只有两个字。清冽的,熟悉的嗓音。像一阵微风,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郁乔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梁聿已经走进了考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一场考试,郁乔觉得自己的笔触格外顺畅。那些原本艰涩的单词和长句,似乎都变得温顺起来。耳边仿佛一直回响着那声“加油”,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照亮了她最后一段冲刺的跑道。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标志着高中时代的彻底终结。 郁乔平静地收拾好文具,将试卷和答题卡交上。她没有回头,没有去寻找那个身影。 就像她在信里所想的,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了。见完了人生的最后一面。她已表明了心意,没有留下遗憾。 走出考场时,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他们每一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相遇。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解放后的茫然。 郁乔撑开伞,汇入涌动的人流。妈妈果然等在校门外,手里捧着一束鲜艳欲滴的向日葵。 “辛苦了,乔乔。”妈妈将花递给她,眼里有泪光闪烁。 郁乔接过花,抱了抱妈妈,脸上露出了真正释然的笑容。“妈妈,我考完了。” 她跟着妈妈往家走,脚步轻快。走出几步,她还是没能忍住,最后一次,回过头,望向校门的方向。 纷乱的雨伞和人群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梁聿也刚走出校门,他没有打伞,微微仰着头,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侧过头,目光穿越嘈杂的人群,投向了她的方向。 隔着雨幕,隔着攒动的人头,郁乔似乎看到,他脸上带着一抹清晰的笑意?那笑容不同于考场外短暂的鼓励,更轻松,更真切,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担。 是错觉吗?郁乔不再去深究。她转回头,紧紧挽住妈妈的手臂,汇入了通往新生活的人潮。 她的高中,她提心吊胆的春天,结束了。 第7章 晴空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像一杯被慢慢兑入温水的浓茶,起初是极致喧嚣后的虚无与空白,随后,等待的焦灼便如同逐渐弥漫开的茶涩味,一丝丝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郁乔回到了乡下的老家。 日子忽然被拉得很长,长得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她不再需要天不亮就起床背诵课文,不再需要面对堆积如山的试卷,不再需要在意每一次排名的起伏。 父母依旧在外打工,家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她和年迈的奶奶。 郁乔帮着奶奶做家务,喂鸡,在傍晚时分搬个小竹椅坐在院子里,看天空被夕阳染成瑰丽的绸缎,听着远处传来模糊的狗吠和孩童的嬉闹声。 身体是闲下来了,心却时常悬浮着,找不到落点。 郁乔会下意识地去摸放在床头的那几本厚厚的错题本,手指拂过封面磨损的边缘,那里记录着她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也记录着她那份无疾而终的暗恋。 关于梁聿的一切,被她小心翼翼地打包,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不再去刻意回想,但总有些猝不及防的瞬间,记忆会自行破土而出。 那些片段,像散落的珍珠,被她用时间的细线默默串起,成为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无声的青春纪念。 她偶尔会想起陈柏,不知道她在家做什么,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在焦灼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终于,到了查询成绩的日子。 看到成绩的那一刻,郁乔愣了好几秒,才颤抖着,将那个足够她挑选一所不错的一本院校的成绩,重复给身旁紧张得攥紧了衣角的奶奶听。 奶奶听不懂,只从孙女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里,明白了天大的喜讯。她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啊,好啊,我囡囡争气……” 父母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父亲声音哽咽,反复说着:“好孩子,辛苦了!爸爸就知道你行!”母亲则在一旁带着哭音叮嘱,让她和奶奶买点好吃的庆祝。 挂了电话,郁乔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做到了。靠着那些披星戴月的夜晚,她真的,从泥泞的岸边,驶出了一段属于自己的,不算耀眼却足够坚实的航程。 不久后,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 郁乔被省城一所不错的一本大学录取,专业是她喜欢的汉语言文学。 而陈柏,果然如她所誓言的那般,考取了北方一所有名的重点大学。 最高兴的莫过于梁聿,他不负众望,被那所最顶尖的学府录取,名字和照片被放大,贴在了溆川中学门口最显眼的光荣榜首位,成了新一届学弟学妹仰望的传奇。 八月初,陈柏约郁乔去县城吃了一顿火锅。 火锅店里冷气开得很足,氤氲的热气却在两人之间蒸腾出难得的亲近感。陈柏看起来开朗了些许。她利落地涮着毛肚,给郁乔夹菜。 “郁乔,谢谢你。”陈柏举起手中的豆奶,神情认真,“谢谢那时候,你相信我。” 郁乔也举起杯子,与她轻轻一碰:“是你自己争气。” 陈柏笑了笑,那笑容里不再有过去的阴霾,只有一片清朗。“是啊,我们都很争气。”她看着翻滚的红油锅底,眼神有些悠远,“我要努力拿大学里的奖学金,还要找兼职,争取早点经济独立。等我工作了,攒够了钱,就带我妈去大城市看病。我爸……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她说起这些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力量。郁乔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个在都市里披荆斩棘、闪闪发光的女性。 “你一定可以的。”郁乔由衷地说。 陈柏点点头,忽然话题一转,带着些许促狭:“你呢?和梁聿……后来还有联系吗?” 郁乔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释然地摇摇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没有。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他……大概就像我少女时期的一场梦吧,梦醒了,路还要自己走。”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很感谢他。在那个时候,他像是一个……寄托。” 一个让她想要变得更好,想要奋力向上的寄托。尽管这寄托本身,或许从未知晓她的心意。 陈柏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感慨道:“有时候觉得,我们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努力生根发芽,开出自己的花。” “嗯。”郁乔深以为然。 那顿饭,她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理想。大部分时候是陈柏在说,郁乔安静地听。分别时,陈柏用力地抱了抱郁乔:“郁乔,大学生活顺利!保持联系!” “你也是,保重。” 看着陈柏充满力量的背影,郁乔站在街角,心里充满了温暖的祝福。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飘起了细密的太阳雨。郁乔撑开随身携带的伞,走在去车站的路上。 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路旁的稻田绿得逼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郁乔独自走着,思绪有些飘忽。 莫名地,就想起了梁聿。想起那次高考结束时下着雨,他独自走在雨中,没有打伞的样子。 又想起更早之前,似乎也曾见过他撑伞,他不是像常人那样看着路,而是会微微仰起头,望着伞顶,不知道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地,郁乔也学着他的样子,微微抬起了头。 浅绿色的伞布内里,因为雨水的浸润,颜色显得更深。细小的水珠附着在上面,折射着头顶透过伞布的天光,形成一片流动的光晕。 并没有什么特别,可就在她抬头的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伞下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和心里那份因为模仿梁聿而升腾起的好笑的亲近感。 她不由自主地,轻轻笑出了声。像是在笑自己这无意义的举动,又像是在笑那段傻气的青春。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迷蒙的雨雾。 她低下头,收敛了笑意,准备继续赶路。 视线回落,正视前路。 然后,她的脚步,连同她的呼吸,一起定格在了原地。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横跨在灌溉渠上的石桥。桥身有些斑驳,爬满了青翠的藤蔓。 而此时,桥的中央,正倚着栏杆,站着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的少年。 他仿佛也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或是随意散步到此。他没有打伞,细密的雨雾濡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又干净。他似乎正在看着桥下的流水,又或许,只是在出神。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目光,穿越朦胧的雨雾,穿越一个夏天等待的焦灼,穿越整个高中时代的惶惑、挣扎与无声的告别,落在了她的脸上。 是梁聿。 郁乔的心脏,在停滞了一拍后,疯狂地跳动起来。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梁聿看着她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轻松表情,又看了看她手中撑着的雨伞。 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疏离,甚至没有她预想中可能存在的、因那封情书而产生的尴尬。 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而柔和的弧度。 那笑容,不同于考场外短暂的鼓励,而是带着一种久别重逢般的熟稔,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明朗。 他就那样倚在桥上,隔着短短的距离,望着她,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 像是在说: “嗨,好巧。” 又像是在说: “我看到了,你的信。” 更仿佛是在说: “你看,天晴了。” 郁乔撑着伞,站在桥的这头,看着桥上那个白衣少年,看着他脸上干净的笑容,看着他身后逐渐散去雨雾、透出蔚蓝底色的晴朗天空。 那一刻,所有提心吊胆的春天,所有浑浑噩噩的日夜,所有披星戴月的努力,所有无声的告别与埋藏的心事……仿佛都在这一个对视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与解答。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也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的笑容。 前路尚远,未来可期。 而他们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8章 番外[番外]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溆川的雨水似乎格外丰沛。 梁聿坐在书桌前,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陪读房老旧的窗棂。房间里属于他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抹去,打包好的书籍和行李堆在墙角。 一切都按照预想的轨道运行,完美得如同他无数次模拟考的成绩单。除了心底那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笑意。她将水果放在书桌一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儿子略显沉静的侧脸。 “小聿,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这些旧试卷和练习册,没用的我就帮你处理掉了。”母亲说着,顺手整理起桌面上零散的纸张。 梁聿“嗯”了一声,视线仍停留在窗外的雨幕上,脑海里却莫名闪过考场外那个女生怔愣的眼神,和她听到“加油”时瞬间亮起的眸子。他记得她,池塘边无声落泪的,在寝室楼下,穿着他宽大衣服,眼睛红肿像只兔子的。 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她似乎总是独来独往,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安静。 母亲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浅黄色的牛皮纸袋,递到他面前。 “对了,小聿,这个……大概是上学期末,夹在你那件洗好的校服衬衫里还回来的。”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我当时收拾衣服看到了,怕是什么重要的笔记或资料,就……先帮你收起来了。” 梁聿疑惑地接过纸袋。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摸索,里面有一张稍硬的纸。 他将其抽了出来。 是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没有任何署名,但折叠的方式透着小心翼翼。 他展开信纸。 清秀而略显稚嫩的笔迹映入眼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认真。 “梁聿同学: 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决定写下这封信。” 开篇第一句,就让梁聿的心微微一动。他抬起眼,看向母亲。林薇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歉然,但更多的是一种“为你好”的坚定。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时看你备考压力大,怕这些事分你的心,所以就……” 梁聿没有说话,目光重新落回信纸上。他读了下去。 字里行间,是一个少女琐碎而真诚的独白。她写初来乍到的惶惑,写成绩落差带来的晕眩,写孤独像散不去的秋雾。她写光荣榜上他照片带来的惊鸿一瞥,写池塘边他递来纸巾的瞬间,写无数个刻意计算的“偶遇”,写他在她灰暗世界里如何像一束遥远却执拗的光…… 她称这份喜欢是“提心吊胆的春天”,是“稻田里见不得光的稗草”。 她说,写下这封信,并非奢求回应,只是想让他知道,他的存在,曾如何照亮过一个平凡女生兵荒马乱的高中时光。这将是她青春里,最大胆也最沉默的告别。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 但梁聿知道了。 那个总是安静,眼神里带着些许惶然和倔强的女生,叫郁乔。 信纸上的字迹,仿佛带着那个秋日桂花的甜腻和潮湿,带着池塘边的水汽,带着无数个她默默注视他的瞬间的温度,一股脑地涌向他。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次在池塘边,她会那样无声地流泪?为什么在寝室楼下,她穿着他的衣服,眼神那样脆弱又复杂?为什么在考场外,他一句简单的“加油”,会让她露出那样怔忡又仿佛被点亮的神情? 他也明白了,自己心底那丝空落从何而来。原来那些他以为微不足道的相遇,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曾掀起过如此汹涌的波澜。 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母亲的声音带着歉意响起:“小聿,妈妈不是故意要窥探你的**,只是高三关键时刻,我……” 梁聿抬起头,打断了母亲的话:“妈,我知道了。” 他没有责怪,也没有追问。只是将信纸仔细地按原痕折好,重新放回了那个浅黄色的纸袋里,然后将其小心地塞进了自己即将带走的行李箱夹层。 母亲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房间。 梁聿再次望向窗外。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裂开缝隙,洒下几缕金色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银杏树叶上,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他想起了那个雨天,高考结束后的校门口,他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然后看到了她,抱着一束向日葵,和母亲站在一起,脸上带着释然又轻松的笑容。 那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朝着她的方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现在,他知道了。 那封迟到了几乎整个夏天的信,像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扇他从未察觉的门。 门后的风景,与他预想的未来,似乎有了一些不同。 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拨出任何号码,也没有发出任何信息。 只是将那个浅黄色的纸袋,往行李箱更深处推了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后初霁、清澈如洗的天空。 溆川的夏天,还没有结束。 而有些故事,或许并不需要按照原定的剧本上演。意外的插曲,有时会引向更意想不到的篇章。 他弯起嘴角,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意,在眼底缓缓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