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首辅的小青梅(双重生)》
1. 重生
黄沙漫天,囚车吱呀作响。
京郊的街道上,一队人马缓缓走过。
他们身着戎装,手上却系着锁链,沉凝的面孔透出几分沧桑。
“他们是谢家人吗?”
一个细微的童音从夹道上的人群里传了出来。
“他们犯了什么罪呀?”
小童还要再问,就被身侧面色慌张的母亲一把捂住了嘴。
没有人敢回答。围观的百姓们默默注视着,直到流放的队伍逐渐远去。
人潮散去。一个穿着杏粉衣衫、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混在人群中,默默走回城内角落。
一个装扮朴素的中年女子挎着菜篮,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小主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重生回来的虞时安拨开额前垂下的碎发,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看向那人。
“我改了主意,打算去裴家。”
*
一炷香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滚滚浓烟如狰狞巨兽,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太极殿外,刀光剑影,血色泼天。
虞时安孤身一人立在高处,繁复华贵的宫裙已被浓烟污得辨不出本色,一枚玉簪歪斜地挂在微散的发髻上,摇摇欲坠。
她却站得笔直,仿佛在挺着整个王朝最后的脊梁,目光穿透浓烟烈火,望向太极殿下方。
宫门外,叛军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在一片混乱中,有人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昔。
谢昀昭,她的驸马,从青梅竹马,到举刀相向。
谢昀昭面上神情复杂难辨,志得意满之下藏着丝缕不忍,又带着一股愧疚。
虞时安闭了闭眼。
隔着重重浓烟,她仍能想象出谢昀昭轻骑薄甲,缓带轻裘的模样。
就像从前为她征战那般。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虞时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剩一片空落落的木然。
少年夫妻,生死与共,她为他挡过剑,他为她受过刑,但不知从何时起,权欲胜过了一切。
滚滚浓烟之下,虞时安双眸被刺得发红,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混着漫天血色似要将她淹没。
他,是她亲手选中的人啊。
九岁那年,宫变骤起,战火连天。
帝后自焚于太极殿,皇城中人,尽数沦为刀下亡魂。
只有她,因司天监一句“祸世灾星”的批语,被扔至皇城脚下的元安观中清修,恰好逃过一劫。
在心腹宫人的安排下,她怀揣传国玉玺,欲混入流放的官员队伍,逃离京都。
当时,朝中保皇一脉几被屠戮殆尽,仅余裴、谢两家。
她选了谢昀昭所在的谢家。
流放路上,囚车吱呀作响。虞时安裹着单薄的破袄蜷在角落,饥寒交迫,眼前阵阵发黑。
一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子,带着微弱的体温,被递到她面前。
她抬眼,撞进少年谢昀昭同样狼狈,却依旧明亮的眸子里。
“吃吧。”他柔声道,“活下去,才有以后。”
她接过了那份暖意,也开启了一段孽缘。
北疆苦寒,为掩身份,她扮作了谢昀昭的侍女。最初几年,端茶倒水,侍奉羹汤,样样亲为。
及笄那年,战乱再起,虞时安恢复了公主身份,在烽火狼烟中与谢昀昭仓促大婚。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宾客筵席,甚至连合卺酒也只凑上两杯。
她却依旧欢喜,穿着一件扎了自己数针才缝制成的简陋婚服,在军营中等她的少年将军归来。
她等了足足一夜。
天色将明,谢昀昭才匆匆踏入,眉目冷峻地挑开盖头,只道战事吃紧,请公主见谅。
虞时安未置一词,眉眼弯弯,执起合卺酒盏递给他。
“各方势力,无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只信你。”
谢昀昭指尖微微一颤,似是牵扯到了臂上伤口,一时失手将两人的酒尽数洒了出去。
他面含愧色,捂着右臂下跪请罪。
虞时安哪还顾得上责难,一身婚服未解,便急急奔去寻医官。
大婚之夜,便如此仓皇落幕。
合卺礼未成,名分却已定。此后数年,两人并肩浴血,收北疆,平中原,与远在南方的裴家势力遥相呼应,终是止住了天下的干戈。
回到京都,虞时安以为苦尽甘来,却在入主太极殿的第一日,发现了谢家与蛮夷往来的信笺。
谢家以燕云十六州为筹,换得蛮夷相助,只为染指皇权。
轰——
一声震天巨响将虞时安从回忆中拽回。太极殿外的最后一道宫门,在叛军的疯狂撞击下轰然倒塌。
谢昀昭闭了闭目,再睁眼,手中长刀豁然前指,厉声喝道:“诛灾星,平天怒!”
“保护殿下!”仅存的一支皇城禁卫嘶吼着,如扑火飞蛾般冲向涌来的叛军,瞬间便被刀光剑影吞没。
最后一名禁卫倒下。
谢昀昭抬起一只手,向后扬了扬。
叛军们闻令而止,恭敬退至宫门外。
四下寂静,唯有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声。谢昀昭收刀入鞘,拾阶而上。
将门公子,神仪明秀,玄甲红袍,俊逸倜傥。
但离得近了,便能闻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也能看到往日那双明亮含笑的桃花眼淬着寒霜。
“殿下。”他跪在虞时安裙裾前请安,嗓音低哑,没再抬眼看她。
天边,一轮残阳正缓缓沉入厚重的铅云,余晖将太极殿外映成两重天地。跪着的将军衣袍泛着天光,而她繁复厚重的皇族宫裙,却被渐浓的火色一点点吞噬。
“何必惺惺作态?”虞时安冷冷开口,“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想必将军已经定下本宫的死法了。”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祸世灾星,若不施以极刑祭天,如何平天怒,纾民愤?”
“你又在同我置气。是父亲说,要师出有名,我才想起了司天监的批语。”谢昀昭起身,不悦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这样想的——”
话音未落,便见虞时安嗤笑一声,抬手拔掉了拢着发髻的玉簪。
青丝如瀑,随风而落。
她举起玉簪看向谢昀昭,唇角绽开一抹极淡的笑,一双明眸似点漆,昳丽的容颜在连日的战火中未有半分失色:“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生辰礼,那时你说,卿卿当如皎皎暖玉,一世温润安宁。”
语调如泣如诉,令谢昀昭沉默良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一颗真心从未有假,可是家族之命难违。
他侧过身,不再看向玉簪,温言软语似是补偿:“我备好了与你身形相似的尸身。太极殿刚好起了大火,你将宫裙与之调换,便可改换身份,入宫为贵妃。”
谢昀昭自顾自说着,忽觉颈侧传来一阵刺痛。
他转身回望,对上了一双清凌凌不含任何情绪的眸子。
谢昀昭一愣,视线缓缓下移,便见殷红的血珠顺着玉簪滑入虞时安白皙的指尖,显得格外艳丽。
身经百战的将军没有辨出眼前人凄惘语调后的杀机。
虞时安嫣然一笑:“不用挣扎,簪尾淬了裴家从南境带来的毒,见血封喉。”
谢昀昭停下拔簪的手,满眼不可置信,颤声道:“为什么?亡国公主岂能为正,我允你入宫,已是——”
“已是隆恩旷典?”虞时安手指拨着玉簪,一丝冰冷的嘲弄浮上唇角,“将军难道以为,若以后位相邀,本宫便会欣喜若狂、感恩戴德,从此安然做你羽翼下的雀鸟?”
在他近乎默认的目光中,虞时安摇了摇头。
亡国公主,岂能为雀?
青梅竹马,十载夫妻,所托非人。
她认了。
但要她看着大好河山归于蛮夷之手,自己舍姓弃名,雌伏深宫,苟且瓦全?
她宁为玉碎。
虞时安将指尖染上的血珠抹在他泛红的眼尾,声音幽冷:“你为何不晚几日攻城呢?”
若是晚几日,裴家便能带着边军回援,埋伏城中,或有一拼之力。
“此刻京城尽是敌军,里外重围,我是走不出这皇城了。”虞时安叹息一声,寒潭般的眸子直刺入他依旧困惑的眼底,“你应当记得,当年宫变,太极殿的大火是我父皇亲手点燃。”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我是大虞的公主,承父皇之志,得传国玉玺,岂能让与蛮夷勾结的贼寇登上皇位,遗祸山河?”
她眸色恍惚,像是再次见到了幼时的情景。
手中是玉玺,眼前是火光。
她平静地看向太极殿四周渐浓的烈火,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今日之火,亦然。”
言毕,虞时安猛地将玉簪拔出,看也不看,随手掷于地上。
一声脆响,碎裂如冰。
谢昀昭恍然明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败了。”虞时安闭目轻笑,语声平稳得不见一丝颤意,仿若立于金銮殿上,对阶下逆贼做最后的宣判,“但你们谢家,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决然转身,提起裙裾,走入太极殿。
明艳火光中,传来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谢昀昭,你我死生,永不相见。”
他本就因毒发而站立不稳,听到此言面色骤变,跌跪在地,眸光颤动望向前方。
一片空茫。
门前雪里,静静躺着他亲手雕刻,被她珍之重之,如今却已碎成几截的玉簪。
四周火光烈烈,谢昀昭却觉一缕彻骨寒意自碎裂的玉中蔓延,十多年的回忆聚成江海,浪潮滔天向他压来。
暖玉埋雪,天地皆寒。
*
坠入火海后,虞时安重生回了九岁时。
谢家的流放队伍即将上路。
作为保皇派的中流砥柱,他们侥幸留了一命,被流放到北疆。
新帝盘算得很好:一来,可以向众臣展示违逆他的后果;二来,谢家本就驻守北疆,带职流放过去,仍能震慑边疆他国。
谢家的将军、女眷、幼童,身负枷锁,排队往城外走去。
这其中,一个身穿铠甲、明俊逼人的少年与看守者起了争执。
他面上带了些怒意,腰间佩剑也被人粗鲁地撞落在地,斜斜飞出,恰好落在了虞时安的脚边。
虞时安正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把剑直直向她而来,剑柄熟悉的花纹让她眉心一蹙。
什么晦气的玩意儿。
她心中涌上一阵嫌弃,想也没想便用力踹了一脚,转身便走。
那边的谢昀昭,眼见着自己就要被士兵拖走,心中郁郁。
下一秒,他的小腿就感到一阵疼痛。
心心念念的佩剑不知被谁踢回,撞在了他的腿上。
他慌忙俯身,将剑抱入怀中,再抬头时,便只看到一个穿着杏粉衣衫的小姑娘背影。
那人腰间系着一块刻着半朵梅花的月牙玉佩,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发髻在日光中微微晃动,如游鱼般融入人海。
两人一南一北,就此分别。
走回城中的虞时安心下暗自庆幸:还好重生得及时,她没有真正混入谢家。
虞时安清晰地记得,宫乱后的几年,各州县守备森严、层层盘查,就怕出现漏网之鱼。
而她只能从裴谢两家获得身份路引。
前世选择谢家,除了谢昀昭之故,她也考虑到了若想夺回天下,需要有军队的支撑。然而,谢家的武将身份恰恰引得了新帝的警惕,让她前期步步掣肘。
而反观裴家,借着文官身份的遮掩深入南境,竟也默默培植出了一支不逊色于谢家的边军。
最重要的一点是,裴家派系众多。
此次流放名单中,有几个家族甚至都不姓裴,但受到牵连,也要一同上路。
对不再轻信保皇派臣子的虞时安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隐藏自己的身份,等时机成熟再谋大事。
“……你可听明白了?”虞时安对扮作农妇的心腹宫人讲清利弊,吩咐道,“裴家旁支未齐,还有几日才会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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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不用联系主家,直接让暗桩做好接应。”
宫人郑重行礼:“锦书听令。”
*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第二日,虞时安便已坐在裴家院中,看着清透的日影洒落阶上,整个人都被暖意环绕。
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于,她前世仅仅来过一次裴家,但记忆深刻,因此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难以忘怀。
当时,裴执安带着边军归来,官拜太傅,兼任首辅,统摄裴家。
依着常理,他身为太傅,本该与恢复公主身份的虞时安常来常往。
但裴太傅不屑于此,从未相邀。
虞时安摇摇头,看着院中景致,蓦然想起与裴执安仅有的几次交集。
少年权臣,眉眼如画,身姿挺拔如竹,举止端肃如松,眸光清冷若雪,以文臣之身率兵平乱,民间语之“执笔剑,安天下,肃肃似松下风”。
在她看来,却是端肃过了头。
虞时安想起过往,心中忿忿。
谁能想到,裴家世代宰辅,官海沉浮,竟养出了这样一个方正到近乎刻板、从不转圜、皇权压顶亦不改其志的异类。
回到京都之时,为了玉玺真伪一事,她与他不欢而散。
后来,即便证明了玉玺为真,她依旧愤懑难平,揪着两人名字中同有一个“安”字,半是玩笑半是刁难地要他避讳,却被对方一句冷硬如铁的“臣请辞官”给堵了回来。
而后又有几次朝堂论辩,剑拔弩张,连谢昀昭都看不过眼,亲自前往裴府劝解。
劝解无果,倒等来了裴执安称病不朝的消息。
想来是厌极了她。
然而,在最后那段被囚困于深宫、挣扎求生的绝望日子里,她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以他那有名无实的“太傅”身份登门相求,请他相助。
得到的回应,却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没有讥讽,没有冷眼,他即刻出京南下,只可惜南境的边军太远,她没能等到他带兵归来。
不知前世她死后,天下会当如何?
虞时安眸光沉静下来,认真地思索。
“谢家是谋逆的始作俑者,但奈何人丁稀薄,年轻一辈唯谢昀昭一人而已。”
“谢昀昭身死,谢老将军痛失独子,必受重创。那时天灾不断,谢昀昭此前赈灾不力,民怨已成沸然之势。”
“树倒猢狲散,失了天时人和,一群乌合之众面对裴家带回的南境边军,仅凭京都地利固守,”她眸光清冷,斩钉截铁地推测,“必败无疑。”
思及此,虞时安垂下眼睫,眸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此乱若定,战火便熄。不出三年,以裴太傅之才,定能不负所托,安土息民。
至于那龙椅由谁来坐……
她唇边勾起一抹真挚、释然的笑意。
只要天下太平,物阜民熙,她便心安。
“元元在想什么呢?”
锦书温柔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将虞时安从沉思中唤醒。
“啊,没什么。云姨,隔壁院子有些吵嚷,我在想是不是快要动身了。”
虞时安,现在应该叫余元,对着改名为余云的锦书笑道。
在暗桩的接应下,她们混入了余家。此一脉的族地恰在南方,因此在即将流放的关头,她们倒成了裴家的座上宾,分到了较为中心的院子,等待流放。
锦书笑道:“要去看看吗?”
虞时安跃跃欲试,又看了看略显疲惫的锦书,道:“嗯!云姨你忙活大半天了,在院中歇息便好,我溜出去看看!”
不等锦书阻拦,小小的身影已灵活地溜出了房门,像只机敏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隔壁内院旁一棵茂密的冬青树后。
她屏住呼吸,双手小心地扒开挡在眼前的浓密冬青叶,探出小半个脑袋,凝神倾听院内的动静。
压抑的争吵声断断续续传来:
“你还在执迷不悟什么?”
“整个虞氏王朝都要没了!我们全族几百口人,都要因此受到牵连!”
“你还留着那婚书作甚?女方已死,留着它毫无用处,若是被人瞧见,更是大祸!”
门内传来一阵推搡之声,似是在争夺某物。
虞时安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你母亲身为外戚,已然被抓,生死难料。还有官差就在前院,只待捉几个裴家子弟施刑,点名就想要你。”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莫怪为父狠心,没能救下你的母亲。与皇族沾上干系,就是刀悬于颈啊!”
那声音顿了顿,逐渐威严起来:“可若你依旧执迷不悟,不愿与皇族划清界限,为父也无法继续相护,只能将你交出去了。”
他在说谁?
裴家有哪位夫人,能称得上是外戚?
虞时安脑中飞速思索,便听院内传来一声闷响。
然后是一道清凌凌的少年声音。
“父亲见谅,婚书乃是帝后所赐之诏。黄帛黑字,龙凤双印。”
“母亲年年带我入宫,虽只遥遥相望,然……”
少年清澈的嗓音平稳而坚定:“此心早已认定,她是吾妻。”
“即便她已身死,此约……不灭。”
又是一声闷响。
是那个少年在叩首请罪?
虞时安推测着,便听到方才那道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
“既然执意如此,便将他押到前院吧。”
院内再无人出声。
一阵窸窸窣窣的绳帛缠绕声传来,关着的大门从内徐徐打开。
虞时安躲至树后,抬眼瞥见了一道清瘦而挺拔的背影。
明澈天光下,站着一个双手被缚在身后,白衣染尘,却依旧不减半分风华的少年。
他望着院内父亲的身影,缓缓地、端端正正地屈膝,跪了下去,最后一次叩首。
“执安不孝,三拜为别,愿父亲安好。”
虞时安看着缓缓起身,就要向她的方向转来的少年背影,黑而亮的眸子微微睁圆。
这个清峻端方的少年,他是……裴执安?
2. 玉骨伞
在裴执安即将望来的瞬间,细密的雨丝骤然从天际落下,将裴府的青砖黛瓦都笼罩上了一层薄雾。
虞时安眼疾手快地扒拉着冬青叶蹲了下来,刚好躲过了这自风雨间瞥来的一眼。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缓缓起身,看向眨眼间便昏暗的天。
黑云翻墨,风雨如晦。
虞时安望着裴执安远去的方向,拧了拧秀气的眉。
不知为何,她想跟过去看看。
雨声越来越大,虞时安捂着小脑袋,顾不上遮雨,就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在她身后,锦书撑着一把伞冲了过来:“元元慢些,别摔着了。”
两人冒着越来越大的雨向前院奔去。官差来临,不必遮掩,虞时安和锦书便也没了顾忌,踏着水花一路跑去,惊飞了檐下一窝雏燕。
待虞时安气喘吁吁地跑至前院廊下,便听见一道粗粝的男声。
“按住他!让裴二公子也尝尝这皮肉之苦!”
虞时安心下一凛,探头看去。
几个皂衣衙役将一个白衣少年拖到院子中央,狠狠向下一推。
裴执安腰间的玉佩顷刻撞在石地上,在雨中发出一声脆响,碎裂成了几块。
“裴二公子,陛下亲赐的二十脊杖,您可数好了。”
为首的衙役靴底碾着玉佩碎片,看着裴执安不动如山的神情,嗤了一声,手中木杖狠狠落下。
裴执安身影微微一晃,依旧跪得笔直,湿透的白衣下隐约透出血色。
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滑落,连绵不断地打在地面上,溅起片片赤色水花。
木杖破空的声音没有片刻停歇,虞时安蹙着眉,隔着雨幕看他。
第一杖下去,少年后背就浮起一道血痕,在白衣上洇出淡红,而后一杖比一杖重,他却岿然不动,挺拔如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行刑的衙役见他如此,也渐渐收起了调笑的神色,不再问话寻乐子。
“十九、二十。”
计数声混着雨声传来,大颗大颗的雨滴灌进少年的衣领,再落出时,都染上了淡淡的红。
最后一杖落下,衙役们持杖散去,走前叹息一声,传达了陛下让他跪省一夜的口谕。
裴执安默然跪在雨中。
偌大的裴府竟无一人出来相看,将少年孤零零扔在雨里。
他跪得笔直,撑在地上的手向前探了探,缓缓将碎了的玉佩一块块捡回来。
每动一下,疼痛便多一分,他却恍然未觉,只专注而细致地将碎玉收拢。
一块,两块……最后一块碎片离得有些远,少年顾忌圣旨无法起身,便跪着向前缓慢挪去。
血水在地上汇成两道泛红的小溪。
虞时安看不下去了。
她拿过廊下仆人备好的伞,抬脚走入院内。
“元元——”锦书唤了一声,对上了一双黑亮而执拗的杏眸,没再拦她。
虞时安小手撑着伞,快步走到跪着的少年前方,捡起了被雨冲刷得清亮的碎玉,向他递来。
白衣翩翩,雨雾潺潺,她看见了十二岁的裴执安。
少年仪容如玉,眉似墨画,眼若寒星。雨珠冲刷而下,滑过他鸦羽似的长睫,掠过鼻尖,再翩然抚过因失血过多而略显浅淡的薄唇。
湿透的白衣贴在身上,隐约可见少年人单薄却坚韧的身躯,像一只折翼却依旧孤高自持的鹤。
虞时安微愣。
一朝误入眉眼,云海尘清,山河影满,只叹惊鸿。
伞外有风拂过,她蓦然想起,前世也有这样一场大雨,和这般惊鸿一瞥。
*
雨水顺着墙头青瓦滑下来,在青石板上溅出一朵朵水花。
“殿下,前方就是裴府。”
虞时安掀开马车帘子,遥遥望去。
裴太傅孤身一人立在府门前,清瘦挺拔,不染尘埃。青色官袍被风吹得鼓荡,像只随时要飞走的鹤,仿佛装不下一身嶙峋风骨。
这便是名动京城的裴执安吗?
虞时安好奇地望着这抹青色身影,待马车缓缓驶近,便见他撑开一柄玉骨伞走入雨中,向她而来。
执伞的手如玉,却不是温润的羊脂玉,而是冷冽的寒玉,骨节分明,与玉质的伞柄交相辉映。
裴执安缓缓走至马车前站定,伞面微微抬起。
虞时安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真容。
眉如远峰聚,眼似寒星碎,明明生得一副多情美人面,眼神却清冷得像终年不化的雪。
她对他展颜一笑,搭着驸马的小臂跳下车。
裙裾扫过裴执安的靴尖,他后退半步,伞沿垂下遮住眉眼,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像是一道透明的珠帘,将他与公主驸马隔开。
驸马妥帖地理好虞时安的衣袖,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她,眉目缱绻,似要同她一起入府。
裴执安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谢将军并未递拜帖。”裴执安冷硬的声音从伞下传来。
谢昀昭笑道:“这雨大风急的,太傅就不能通融一次?”
裴执安平静地执伞,并未回应。
虞时安忙打圆场:“不怪太傅,是本宫忘了规矩。”
驸马的笑意僵了僵,想起了裴府那刻板的规矩,转向虞时安,温声道:“那我在府外等殿下。”
他正要将伞递给虞时安,便见裴执安快他一步,已撑伞走至她身边。
虞时安对驸马摆摆手。
两人共一柄玉骨伞,走入府中。
“这把玉骨伞,”她挑起话头,细细端详,夸赞道,“温润清透,纹饰不俗,真好看。”
这话并未恭维,虞时安一向好美玉,见此伞便心生欢喜,想要问问裴执安在哪家铺子买的。
话未出口,她闻到一丝清冷的松木香。
裴执安侧身向她望来:“公主谬赞。”
两人离得极近,伞又往她这边偏,虞时安立刻注意到一些飘来的雨丝落在他脸上,顺着长睫滴落,宛如泪珠。
她愣了愣。
裴府不大,问伞之言还未出口,正堂便到了。
“殿下稍候片刻,我拿玉玺去书房鉴别即可。”
他收了伞,接过虞时安递来的玉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不能去看吗?”
虞时安坐在椅上,诧异道。
裴执安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眸中情绪翻涌,未置一词。
在她有些受不住这过于浓烈的目光前,他冷冷吐出两字:“不能。”
执伞转身,匆匆离去,像是怕她执意要跟过去。
虞时安撇了撇嘴,一个人等在堂中。
裴府清静,连一个侍奉之人也没有,她百无聊赖地摆弄桌上的茶具,却发觉茶水不冷不热,正宜啜饮。
她倒上一盏茶,看着堂外的风雨,心中暗道:她虞时安不拘小节,只要证明玉玺为真便好。
当年宫变,她带着玉玺混入流放队伍,如今回宫,却发现在新帝的严苛诏令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留了前朝圣旨。
只有裴太傅以裴家之名担保,说自己可以验证。因此,虞时安并未在意裴执安的冷待,只想着马上便能解决这一桩大事,心情轻快地赏雨品茶。
不多时,裴执安捧着玉玺归来。
“玉玺无误。”
他嗓音清冷,将玉玺奉还。
虞时安伸手去拿,指尖不经意扫过他掌心。
裴执安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抬眼看了看堂外的瓢泼大雨,转身离去。
这就走了?明明接下差事时,态度挺好,怎么今日这般生冷?证明玉玺为真,于裴太傅而言,并未有损吧?
虞时安怔愣片刻,思绪翻涌,便已看不见他的背影。
堂外雨丝飘过,冰凉砭骨。
她看了看空落落的书房方向,莫名感到一丝委屈,瘪了瘪嘴。
连把伞也不给她……
算了,反正此行目的已然达到,裴府不大,淋雨冲出去便是。
虞时安将玉玺往怀中一塞,咬咬牙,顶着大雨就往外跑。
雨丝顺着头发滑落,朦胧了她的视线。
虞时安护着玉玺,连头也顾不上遮,越跑越气,心中嘀咕:等她回宫再算账!就罚他,罚他把那柄玉骨伞献上来。
这般想了没多久,头顶突然笼下一片阴影。
乌泱泱的雨止住了。
莹润的玉骨伞立在她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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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头看见裴执安紧抿的唇线。雨水正顺着他的下颌滑下,滴在前襟。
竟是淋着雨追了过来,走近了才撑伞。
“你怎么来了。”虞时安小声嘟囔。
裴执安也没解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雨天路滑,殿下走慢些。”
说完,温润的伞柄突然被塞进虞时安掌心。
虞时安怔怔望着他淋雨而去的背影,青色官服渐渐被雨水浸成深墨,像极了他那让人读不懂的眸光。
*
“多谢。”
少年裴执安伸手接过碎玉,湿发下一双眼睛亮得灼人。
看清来人是个粉雕玉琢、打扮精致的小姑娘后,他愣了愣,旋即推测出了虞时安的身份:“你是沈家还是余家的?”
虞时安歪了歪头,顺着裴执安的思路想了想。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从未见过,可以在裴家走动,看打扮又不是婢女:只能是被牵连的那几个家族。
她隐约记得裴执安在裴家的次序,是嫡非长,排行第二。
虞时安杏眸弯弯,乖巧笑道:“裴二哥哥,我叫余元。”
小姑娘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杏眼清澈如江南春水,两颊还带着幼童的柔软弧度。但特别的是一双眉毛,不像寻常闺秀那般修得细弯,精致却舒展,如远山含翠,为她添了几分英气。
裴执安看着她,笑道:“一元复始的元?”
这声音比记忆中清朗,带了些少年人的意气,像玉磬敲在雪地上。
虞时安撑着伞,点点头。
“雨势渐大,快回去吧。”
裴执安又看了她一眼,轻声叮嘱。
“也不要同他人说见过我。”
他在新帝那里被记上了名,连父亲都忌惮着,不敢过来。她若是与他有牵扯,想必不是好事。
虞时安对上他温润而真挚的眼,挑了挑眉,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家嫡子,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是枷锁也是保护。
她不信他会轻易出事,一如他前世正常流放,后来统摄裴家。
“回去吧。”见虞时安一脸不以为意,裴执安柔声解释,“会连累你。”
虞时安磨蹭着没动,低下头看染着红的水。
积水渐深,没到脚踝,比前世那场雨还大。
虞时安抿了抿唇。
她记得,前世那把伞,被她气鼓鼓地带了回去。
后来,两人在宫中见面。那日微雨,裴执安在亭中替她草拟诏令。
她看着细密的雨丝从天际落下,看似不经意般问道:“太傅的那柄玉骨伞是哪家铺子做的?这般精巧。可要带回府上?”
蘸了墨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裴执安没有抬头:“自己做的。”
窗外雨声萧萧,他的声音浅淡如雨后春山。
“殿下用过了,便拿去吧。”
那时他神情冷淡,看不出喜怒,虞时安便觉他是嫌弃她碰过,冷哼一声,连太傅也不叫了,改称首辅,撑伞便走。
“那就多谢首辅了。”
宫裙从他面前划过,留他一人在亭中。
“诏令拟好后送到阁内便可。”
再后来,她便顺理成章地得了这柄极其符合她喜好的伞。
人讨厌,不碍事。
用伞不用人嘛。
玉骨伞凭出众的美貌留在了她身边,成为雨天必用的伞。
可惜,最后同整个太极殿一起,付之一炬。
“你家人会担心的,快些回吧。”
裴执安再次温言相劝,将虞时安从回忆中拉出。
她定定地看着他。
裴执安少年时,怎么这般好脾气?
“抱歉,裴家连累你们了。”他想起她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补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虞时安摇摇头,轻叹一声。
“伞给你。”她把伞塞进他手里,“诏令只要你跪省,没说不许撑伞。”
说完,她跑入雨中,向撑伞奔来的锦书而去。
细密的雨丝打在她脸上,身后少年默然跪着。
离开前院时,她回头看他,展颜一笑。
没想到,这一世,还能还他一柄伞。
3. 名安
耳边风声呼啸,裴执安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看着那道杏粉身影消失在雨幕尽头,才缓缓移回视线。
伞面隔绝了冰冷的雨水,身上火辣辣的疼痛也似乎消散了些。
他垂眸,看着掌心中那几块被雨水洗净的碎玉,良久,轻轻合拢了手指。
*
流放的队伍终究是启程了。
离京那日,天色灰蒙蒙的,押解的官差呼喝不断,裴家众人衣衫简薄,步履蹒跚,沉默地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虞时安跟在锦书身边,刻意放缓了脚步,目光落在队伍前方那个略显孤寂的背影上。
裴执安走得不算稳,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那日的二十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她注意到,他偶尔会微微蹙眉,脚步也有着不易察觉的虚浮。
“元元,看路。”锦书轻轻拉了她一把,避开了地上的坑洼。
虞时安收回目光,低低“嗯”了一声。
众人到达码头时,日已西沉。
“新帝怜惜尔等文人身弱,特赐水路流放。”官差对着东方拱了拱手,高声道。
虞时安往江边望去。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几艘略显破旧的官船停泊在那里,等着装载这些罪臣家眷。
上船前,官差难得发了善心,允许众人在岸边生火,吃一顿热食。
说是热食,也不过是些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子。
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围坐过去,狼吞虎咽起来。
虞时安端着一碗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无意间落到了裴执安身上。
他独自一人坐在离人群稍远的江边石块上,并没有去取食。
少年侧影清瘦,望着滔滔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二哥哥怎么不吃东西?”坐在虞时安附近的裴家小公子低声问身边的仆从。
仆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怕是身上不爽利,没胃口吧。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遭了这么大的罪。”
裴小公子拧了拧眉头,眼神清澈,就要起身:“那更应该吃点东西呀,我把粥给二哥哥送去。”
仆从拉住了裴小公子的衣袖,对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拦我做什么?”裴小公子扭头看他。
仆从往裴家主家的方向悄悄地指了指。
裴小公子顺着望去,正撞见父亲冷肃的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看着手中的清粥,口中嘟囔了几句,终是闷闷地坐了回去。
虞时安抿了抿唇。
江边,裴执安已发起了高热。
他望着茫茫江水,眼前一切仿佛都被雾气笼罩,迷蒙蒙看不真切。
恍惚中,他挣扎着坐正,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蓝布包袱。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东西。
她与皇后关系匪浅,因此并未与裴家一同流放,而是被新帝投入了大牢,生死未卜。
裴执安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仿佛耗尽了力气。
他从中取出几件旧物摸了摸,最后,指尖停留在一封溅了血迹的信上。
他凝视着那封信,良久,才颤抖着手指将其打开。
虞时安屏住呼吸,看着他映着霞光的侧脸。
他的眼神先是迷茫,继而泛起浓重的悲伤,嘴角却努力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执安,若你见到此信,想必母亲已不在你身边。”
“你性子执拗,重情念旧,母亲一直知道。”
“犹记得你幼时,问我为何给你取名执安,此并非你父所言固守平安之意。”
“你出生时,皇后娘娘抱过你,你的安字,也是她所赐。”
“世事骤变,母亲知你定然放不下,但前路漫漫,我只私心盼你,在执守本心之外,能得岁岁安康……”
信纸在裴执安指尖窸窣作响。
他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一滴泪无声滑落,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顿了顿,咬着牙将信收好,整个人晕乎乎的,额角都是虚汗。
江水汤汤,他沉着眉眼不再落泪,只将那封信紧紧捂在胸口,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不多时,有官差走到他身边,手中是冰冷的饼子,见他不去接,摇摇头,放在了他前方。
虞时安看着那块孤零零的饼子,又看看他紧抿着唇强撑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拿着自己分到的一个尚且温热的窝头,还有锦书悄悄塞给她的一点腌菜,走了过去。
“裴二哥哥,吃点东西吧。”她将东西放在他手边,声音放得很轻,“不惜身体,何谈以后?”
裴执安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只是摇了摇头。
虞时安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想起他方才望着江水时毫无生气的侧影,忽然有些生气。
“气节固然重要,”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可若连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来执守本心?”
她看着赤红的晚霞,袖中手指渐渐握紧,低声自语:“既然名中有个安字,便是有人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不是让你就这样轻易折在这里的。”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回锦书身边。
江边一片寂静,只有江水拍打船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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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虞时安以为他依旧会固执下去的时候,她瞥见那只骨节分明、因为高热而微微颤抖的手,用力地抓住了那个温热的窝头。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摸索到了那个蓝布包袱,将里面的信紧紧攥在了另一只手里。
然后,他低下头,就着那点咸菜,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将那个窝头吃了下去。
虞时安默默收回了目光,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她垂头吃着窝头,心中清明。
刚才那番话,不只是说给裴执安听,更是她用来告诫自己。
一元复始,四时皆安。
此身安,此心安,亲友安,天下安。
*
船身微微一震。
官船扬帆,正式驶入了茫茫江水。
虞时安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浩渺的江水和两岸飞速倒退的景色。
“听说南境之外,便是无垠瀚海,风波险恶,却也藏着无数机遇。”她轻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光彩,“水路便是商路,若有机会……”
她的思绪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
回头看去,只见两名官差走到了裴执安的门前,语气不善。
“裴二公子,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怕是撑不到流放地。上头说了,只要你肯改个名字,划清界限,便给你请医用药。”
舱门半开,裴执安靠在近门的舱壁上,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名字乃父母所赐,不敢擅改。”
“嘿!还硬气?”有一名官差恼了,临走前伸手推搡了他一把,“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裴家公子?识相点!改了名,就能少受点罪!”
裴执安被推得身子一歪,撞在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更多冷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依旧不松口。
虞时安看得心头火起,快步走去想要扶他,却见裴执安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忽然抬起头,望向她。
他的眼神因高热而有些迷蒙,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低声喃喃,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若改了名……裴执安还是裴执安吗?”
他病得晕乎乎的,声音沙哑破碎。
“这名字……是我为数不多……能留下的东西了……”
虞时安伸出的手顷刻顿住了。
看着他因固执而受罪,她本该去劝,劝他暂且隐忍。可听到他这句近乎呢喃的话语,想到自己名字背后那份同样来自旧朝的寄托,想好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她望着他那双染着病气却依旧不肯屈从的清亮双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4. 何为君子
那日裴执安问完便昏沉睡去,虞时安还未思索,便被匆匆赶来的裴家仆从拦了出去。
官船在江上晃晃悠悠走了几天,两岸的景色从京畿的繁华渐渐变得荒凉。
湿冷的江风裹着水汽灌进船舱,混着霉味和众人身上经久不散的汗味,闷得人胸口发堵。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时,船上的气氛却诡异地热闹起来。
这日晚间,船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小码头靠了岸。
早有仆从抬着食盒、酒坛归来,还有几个抱着乐器的歌女鱼贯登船。
原本拥挤的船舱被清出一块地方,铺上毡毯,摆开矮桌。
酒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与舱内原有的气味格格不入。
虞时安被锦书拉着,随分家一同入座。
很快,主角登场。
裴执安的父亲裴文度,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锦袍,虽难掩落魄,却也将流放的狼狈扫去了七分。
他面带矜持笑意,在几个管事模样的人的簇拥下,走到主位。
“诸位,”裴文度举杯,声音洪亮,与那日院中训子时的疲惫沙哑判若两人,“今日裴某聊备薄酒,一为犒劳押解辛苦的官差弟兄,二来,也是庆贺我等即将脱离樊笼,另有一番际遇!”
底下顿时一片应和之声,多是裴家旁支和依附的门人,他们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兴奋。
虞时安听了半晌,心底冷笑。
这哪是流放,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裴文度已经投靠新帝,借这水路去往南境,为那位新主子寻找奇珍异宝。
宴上觥筹交错,众人推杯换盏。歌女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起软绵的江南小调。
裴家众人脸上堆着笑,说着奉承话,仿佛忘了戴罪之身,忘了家族蒙难,也忘了那个病倒在阴暗角落里的少年。
裴家主家几十口人,只有裴执安不在。
虞时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兴奋或麻木的脸,最后落在主位的裴文度身上。
有人似不经意问起裴执安为何不来,裴文度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挥挥手,用一种混合着无奈与撇清的语调道:“大喜的日子,不提他了,不提了……”
轻描淡写,便将曾经最引以为豪的孩子,隔绝在外。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在这方小小的船舱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虞时安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那酒肉香气闻着只令人作呕。她悄悄对锦书说:“云姨,这里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没去甲板,而是绕开喧嚣,沿着昏暗的甬道向船尾走去。
随行的老医官,就住在附近的小隔间里。
隔间药味浓重,老医官正就着油灯整理药材,见来个面生的小姑娘,有些诧异。
“老先生,”虞时安福了一礼,“我想求个方子。”
“谁不适啊?”
“裴二公子,裴执安。”虞时安抬起脸。油灯的光晕映在她脸上,那张生得明媚的小脸还带着点孩童未褪的柔软弧度,一双杏眼清澈执拗,亮得惊人,“您应该知道他的病情,高热不退,咳嗽得厉害,白日里几乎粒米未进。”
老医官皱了眉,显然知道裴执安的处境,为难道:“小姑娘,不是老夫不肯。上头有吩咐,他的药……”
虞时安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清晰:“老先生,您行医济世,当知人命关天。裴二公子是裴大人唯一的嫡子。如今船上看着热闹,裴大人因形势所迫无法关照,可若嫡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他回想起来,知道他无药可医,迁怒于人,第一个想到的会是谁?”
她顿了顿,看着老医官闪烁的眼神,继续道:“您此刻悄悄给了方子,若他日裴二公子好转,这功劳自然是您的。若真不好了,也与您无干,您不过是尽了本分。但若见死不救,日后清算起来,您又当如何自处?”
半是提醒半是威胁的话,击中了老医官的顾虑。他沉吟片刻,终是提笔写下药方:“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
虞时安仔细记下,接过方子,郑重行礼:“多谢老先生赠方之恩。”
她领了药材,又寻了个小泥炉和药罐,偷偷拿到一处背风的角落。
这里远离前方的笙歌,只有江水永不停歇的拍岸声。
虞时安也不挑,席地而坐,小心生火煎药。
跳动的火苗映着她的身影,她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无比。
苦涩的药气升腾起来,混在潮湿的江风里,飘到了船舱深处。
阴暗的角落里,裴执安蜷缩在薄被中,意识昏沉。
他梦回到裴府书房,母亲正温柔地教他辨香:“这是沉水香,可以安神静气。”
画面一转,是父亲严厉的面孔,督促他背诵《礼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执安,你是我裴家嫡子,当为众人表率!”
他一直是裴家的骄傲,是京中交口称赞的端方君子,风姿清举,如高岭之雪,芝兰玉树,从未让人失望。
可那日,他第一次明确地忤逆了父亲。
“婚书乃是帝后所赐……此心早已认定,她是吾妻。”
眼前是父亲那张混杂着冰冷与失望的脸。
“执安不孝,三拜为别……”
梦中再次出现冰冷的雨水,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格外清晰。那二十脊杖,不仅打在身上,更将他十几年的信念打得摇摇欲坠,昔日所学被残酷现实摧折得零落成泥。
好冷……
他蜷缩得更紧,牙齿打颤。
冰冷的黑暗中,他颠倒着默背那些圣贤之文,试图从那熟悉的字句中汲取一丝暖意。
“君子忧道不忧贫……”
“君子求诸己……”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他咬牙默念,双手紧紧攥着。
可为何无人告诉他,原来做一个君子,这般难,这般冷,冷得彻骨。
就在他几乎被黑暗吞噬时,一缕微光,伴着轻盈的脚步声靠近。
他醒了神,费力抬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穿着杏粉衣衫的小姑娘逆光走来。
她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陶碗。烛火将她身形勾勒出暖融融的轮廓,那张糖糕似的白皙小脸在昏暗中仿佛自带柔光,明媚可爱,与这污浊阴暗的舱房格格不入。
是那个……送他伞的,叫余元的小姑娘。
虞时安走到他身边蹲下,将药碗轻轻放下。借着光,她看清了他的样子,心头猛地一紧。
不过几日,他竟清减得这般厉害。面色苍白如纸,唯因高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那双原本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像蒙了一层雾,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蜷在阴影里,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的名贵玉兰,破碎而脆弱。
“二哥哥,”虞时安放柔了声音,“该吃药了。”
裴执安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她糖糕似的小脸上。
不是本家,唤他应当带姓。
但这些日子,本家中最亲近他的幼弟都没有前来。
一向守礼的裴执安没有纠正她,只沙哑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求了药来。”虞时安端起碗试了试温度,递到他唇边,“二哥哥把药喝了,喝了才能好。”
裴执安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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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迷茫而抗拒,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点温暖的渴望。
他凝神思索,对她摇了摇头:“你不该来的。”
他的嗓音低哑:“我是家族向新帝投诚的祭品,本就没了活路。为我送药,只会牵连你。”
虞时安稳稳地举着碗,没有回答他的话,声音平静却坚定:“裴执安,总有人希望你活下去。即便身后空无一人了,你也还有你自己。”
“可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望进他痛苦的眼眸,一字一句:“活着,才有可能守住你想守住的一切。”
裴执安身体微震。他望着眼前这双清澈执拗的杏眼,那里没有怜悯算计,只有纯粹的,带着旺盛生机的光。
这般明媚的光,在无边黑暗中拉住了他下坠的魂灵。
他沉默良久,久到虞时安手臂发酸。
虞时安小声嘟囔:“二哥哥,我手酸了。”
闻言,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微微抬头。
虞时安立刻小心地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
苦涩药汁入口,引发一阵剧烈咳嗽。虞时安忙放下碗,轻拍他的背。隔着一层薄薄衣衫,能清晰摸到他凸起的、硌手的骨。
他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涨红,脱力倒回,大口喘息。
虞时安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复杂。
她来送药,初衷并不纯粹,不过是物伤其类,念及前恩,又期许未来此人可用。可当真看到少年如此脆弱地躺在眼前,那些算计淡去,只剩下一个简单念头:他不该死。
半晌,裴执安缓过气,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极淡的暖意。
“为何帮我?”他声音沙哑,却清晰了些。
虞时安拿过水囊让他漱口,才答:“因为二哥哥没错。”
她顿了顿:“而且,我看不惯他们那样。”
裴执安垂下眼帘,长睫掩住眸中情绪,没再问。
虞时安看他闭眼休息,便收拾药碗,替他掖了掖被角。
小姑娘甜软的嗓音落在他耳畔:“二哥哥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刚转身,一只滚烫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
力道很轻,带着颤,却让她瞬间停步。
回头,虞时安对上裴执安又睁开的眼。那双眼因高热而湿润,水光潋滟,却亮得惊人,直直锁着她。
“来照顾我的人都被罚了,”他声音微弱,带着乞求,垂首道,“我能得一碗药已是极好,你明日莫要来了。”
虞时安愣住,看着他紧抓自己的手,那指尖用力到泛白,微微带着颤意。
她沉默片刻,重新蹲下,靠坐舱壁,任由他抓着。
小姑娘假意抽了抽手,然后不动了,杏眸带笑:“二哥哥怎的口是心非,抓着不放我走?”
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其实很轻,带着病中无力的绵软,轻易就能挣脱。因她调笑的话,他低垂的眼睫颤了颤,终是费力地抬了起来。
这一抬眼,方才那沉寂的容颜便骤然生动了起来。那双总是清冷自持的眸子,此刻被高热熬得水汽氤氲,眼尾泛着脆弱的薄红,像是雪地上骤然绽开的红梅。
他微仰着脸看她,乌黑的发丝黏在颊侧,呼吸略显急促。
手舍不得松开,口中话语却依旧决绝。
“你答应我。”
江风渗入,带来寒意。前舱喧嚣早已停滞,只剩无边寂静。
在这寂静黑暗中,两个身影,一个清冷脆弱如琉璃,一个明媚艳烈如春阳,手腕相连,四目相对,都是一步不肯退。
虞时安叹息一声,轻轻启唇。
5. 夺玉
“既如此,”虞时安轻轻吐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药碗我就带走了,这药量应该够一两天的。我,我明日就不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艰难,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知道,按照前世轨迹,裴执安虽吃了苦头,但终究是活了下来,并一步步执掌了裴家。
她的出现,本就是变数,雪中送炭固然是好,但若真惹恼了裴执安,反而不利于他恢复。
说完,她挪了挪身子,裙裾掠过粗糙的木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在她起身的刹那,裴执安低着头,松开了手。
“谢谢。”
虞时安走到门边,脚步一顿,有些仓促地回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她微微怔愣的模样,毫无血色的唇瓣牵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如晨曦初露,天际微光,冲散了原来的死寂,显露出几分少年独有的、干净的柔软。
虞时安猝然撞见这抹笑,心口像是被羽毛极轻地划了一下。
她飞快移开视线,含糊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便转身匆匆离去。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阴影里,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裴执安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闭上眼,将那只曾抓住她手腕的手,轻轻收拢,抵在了自己依旧滚烫的额前。
舱外,江水呜咽,长夜降临。
*
第二日,天光渐亮,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船舱的缝隙,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
江面上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给浑浊的江水蒙上了一层薄纱。
虞时安心中记挂着裴执安的病情,终究还是寻了个由头,避开锦书和旁人,从甲板再次悄悄溜到了他所在的船舱附近。
她并未直接进去,而是隐在堆放着杂物的角落,借着破旧木箱的遮掩,小心地探听里面的动静。
若他好转,她便不现身了。
然而,里面却传来一道温雅中透着些许刻意的男声,让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二弟,昨夜睡得可还安稳?身子可好些了?”一个身着锦蓝长袍、年岁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裴执安面前。
虞时安探头看去。
是裴家大公子,裴文度的庶长子,裴瑾。
他面容也算端正,却少了几分明朗,多了几分精于算计的世故与刻意营造的温文。
此刻,裴瑾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居高临下地看着蜷在角落、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裴执安。
虞时安屏住呼吸,眉心微蹙。
这位大公子,她前世亦有耳闻,惯会做表面功夫,人前总是一副谦和兄长的模样,实则心胸狭窄,对嫡出的、处处压他一头的裴执安嫉恨已久。
此刻他来,绝无好意。
裴执安并未起身,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只淡淡应了一声:“劳大哥挂心。”
裴瑾对他的冷淡早已习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在狭窄得几乎无处下脚的舱房里踱了踱,复又蹲下身,压低了声音道:“二弟,为兄方才在前头,隐约听到些关于嫡母的消息。”
裴执安搭在薄被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裴瑾很满意他的反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听说,她在狱中,日夜忧思,很是惦念二弟你呢。食不下咽,寝不能寐,人都清减了许多。”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裴执安骤然急促起来的喘息,才一字一句地将最恶毒的刀子捅出:“听说现下还染了病。若不是二弟你执意不肯向陛下低头,触怒天颜,嫡母何至于受这些苦楚?”
裴执安猛地攥紧了拳,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单薄的肩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裴瑾看着他痛苦蜷缩、强自压抑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面上却故作沉重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二弟,你也莫怪为兄说话直,我也是为你忧心啊。”
言毕,裴瑾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对身后跟着的两个身形健硕、面色冷漠的仆人使了个眼色,理所当然道:“二弟这里太过杂乱腌臜,对于养病实在无益,你们帮着收拾收拾。”
仆人们粗鲁地动作起来。本就简陋的舱房瞬间被弄得一片狼藉,仅有的一个破旧水囊和半块硬饼被胡乱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仆人更是毫不客气,一脚踢开了那个被裴执安珍而重之放在枕边的蓝布包袱。
包袱散开,几块被素净旧帕子小心包好的碎玉滚落出来。
裴瑾的目光立刻被那碎玉吸引。
他弯腰,用指尖拈起最大的一块,在眼前挑剔地看了看,语带惋惜:“哟,这不是那块玉佩吗?我记得你自幼便戴着,怎么碎成这般模样了?”
他摇了摇头,仿佛十分痛心:“既然碎了,留在身边也是徒增伤感。睹物思人,于你养病不利,不如为兄替你处理了吧,也省得你看了心烦。”
说着,他手腕一转,就要将那块碎玉纳入自己的袖中。
“还给我!”
一直沉默隐忍、如同失去生气的偶人般的裴执安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低吼。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起身扑了过去,死死抓住了裴瑾的手腕。
裴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得一愣,随即一股被冒犯的恼怒涌上心头。
他用力一甩手,却挣不脱,嚷着让仆人动手。
几人推搡之下,裴执安踉跄着向侧方重重跌去,右膝结结实实地撞在矮桌角上。
鲜红的血迅速洇透了他单薄的白衣,晕开一团刺目惊心的红。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膝盖处钻心的疼痛一般,立刻用未受伤的手臂强撑着抬起上半身,泛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裴瑾。
刚才夺回碎玉的手掌被玉石边缘割破,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血花。
裴瑾被他这副模样慑住了,下意识地连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舱壁。
他色厉内荏地冷哼一声,拂袖道:“简直疯了!为了块破玉,连命都不要了?真是不可理喻!”
他又瞥了一眼裴执安的腿,丢下一句“为兄下次再来看你”,匆匆离开了这片狼藉之地。
舱内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裴执安压抑的喘息声。
他维持着半躺半坐的姿势,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许久未动。
母亲因为他,病了。
哪怕知道这是裴瑾的诛心之言,这消息依旧让他心里一阵阵疼痛。
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将散落在地上的旧物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他垂着眸,一丝不苟地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尘,再仔仔细细地将它们用蓝布包好,放在枕边最靠里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额上已渗出细细一层冷汗。缓了缓,才将视线移到自己的伤口上。
他撕下自己里衣下摆还算干净的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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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为自己包扎。
嘴唇被咬得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却始终紧抿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虞时安一直隐在暗处,心中微涩。
金尊玉贵的裴首辅,竟然还有这般狼狈的时刻。
她悄悄地后退一步,准备先行离开取药,等晚些时候再找个机会过来看看。
“余元。”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自那片狼藉的角落里响起,准确无误地叫住了她。
虞时安脚步猛地一僵,愕然回头。
裴执安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正静静地望着她藏身的方向。
舱壁上,因着外面透入的天光,映出了她窥看时的模糊侧影。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他看着她,眸色柔和。
裴执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莫怕。”
他以为,她是被方才裴瑾的嚣张气焰,或是他满身的血迹吓到了,才躲在暗处不敢出来。
虞时安抿了抿唇,从堆叠杂物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
她看着满室乱七八糟的物品,看着他腿上和手上刺目的红,心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低声道:“我,我刚才就在一旁看着。”
没有站出来帮你。
裴执安却轻轻扯了下嘴角,缓声道:“你做得对,避开他,保全自己,最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自己周身狼藉,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陈述事实般的淡然:“我的境遇便是如此。若再遇到这般情形,不必理会,更不必为我出头。在裴家人面前,更要装着听话,趋利避害,方是生存之道。”
他都已自身难保,深陷泥淖,却还在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教她如何在这豺狼环伺的裴家队伍里,更好地活下去。
虞时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又酸又涩的火气。
她忽然用力抿紧了嘴,水润的杏眼里像是燃起了两簇小火苗,一言不发,猛地转身跑开了,杏粉色的裙角随着跑动一起一落。
裴执安看着她几乎是带着怒气跑开的背影,眼底那点因她出现而勉强聚起的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掩盖住所有情绪,默默地蜷缩起身体。
她终究还是被吓跑了吧?
这样也好。
裴执安闭上眼。
这般明媚的小姑娘,眼前应是春和景明、花团锦簇,而不应当来到昏暗的底舱,与他有牵扯。
他看了看昨日碰过她的那只手。
掌心带血,再碰便会污了她。
手掌微微用力。
有些疼。
越来越疼了。
从那二十杖开始,疼痛仿佛没有尽头。
少年一动不动,微微喘息,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就在痛楚几乎要将他淹没时,那道带着鲜活气息的杏粉色身影,竟噔噔噔地跑了回来。
小姑娘跑得显然很急,白皙如玉的脸颊泛着红晕,饱满光洁的额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柔软的发丝黏在了颊边,一双杏眼却亮得灼人,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狼狈的身影。
她手里拿着一个明显是匆忙寻来的油纸包,带着点赌气似的力道,“啪”地一下,径直塞到了他怀里。
“给你!”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又娇又脆,“我才不听话呢!谁要听你的话!”
6. 寿宴
舱内光线昏沉,只有几缕稀薄的天光从木板缝隙间漏进来,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角落里,裴执安蜷在单薄的被褥中,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容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
虞时安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逆着光,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舱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穿着一身杏粉红绫裙,糖糕似的白皙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里情绪复杂。
他的视线有些涣散,声音沙哑:“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虞时安不答,指了指他怀中的油纸包:“记得用伤药!”
裴执安的目光从她因生气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移到油纸包上,淡淡药香与他周身弥漫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沉寂的灰败。
“我的事本与你无关。”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一些,“离开这里,余元。别再靠近我。”
虞时安心间无奈:他又要推开她。
她眨眨眼,眼圈便微微泛了红,也不说话,就乖巧地盯着他。
裴执安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要克制不住抬起手,想去抹掉她眼底那点水光。
可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苍白的唇,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投向舱壁的阴影里,声音低沉而疲惫:“你帮不了我,只会连累你自己。”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复道:“走吧。”
虞时安眉头一皱。
这下倒有了几分前世气她时的模样,又冷又倔。
一直被推拒,纵是猫儿也会生气的好吧?
她撇撇嘴,狠狠瞪了他一眼:“如你所愿。”
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底舱里回荡,渐行渐远。
舱内重新陷入死寂。
裴执安僵硬地躺在那里,怀里的油纸包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甜香味。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到粗糙的油纸表面,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火焰般灼烫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至冰冷的心口。
这就够了。
有它就不疼了。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将那包药连同碎玉,一起放在了胸前。
*
宴会之后,裴家正式投诚,船便也靠了岸。
码头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叫卖的,声音嘈杂,充满生气。
空气中飘着刚出笼的包子香和水果的甜香,还有些饭菜的香气。
虞时安跟着裴家众人下了船,住进了一处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小院。
裴文度吩咐下去,对外只说他们是来南边做生意的商人,不许再提裴家名号。
安顿好后,虞时安便拉着锦书说要出去逛逛。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裙,头发挽成两个小揪揪,看起来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街上果然热闹。
两旁店铺林立,卖布的、卖杂货的、卖吃食的,应有尽有。
虞时安一边走一边看,悄悄记下这里特产的价格,心里盘算着若是运到北方能赚多少差价。
走着走着,她被一阵甜香吸引。
原来街角有个老爷爷正在做糖画。
小锅里熬着金黄的糖浆,老爷爷手腕灵活地一转一提,眨眼间就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再几笔,又做出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
虞时安看得眼睛发亮,掏出几个铜钱,买了十几支糖画,有可爱的小兔子,威风的大老虎,还有展翅的蝴蝶……
回到住处,她把糖画分给已经有些熟悉了的裴家小辈。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她又蹦又跳。
“元元姐最好啦!”
“看我的大老虎!比你的兔子威风!”
“余妹妹有心了。”
虞时安笑着回应,举手投足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心里清楚,越往南边走,她所在的这支裴家旁系就越有用,裴家人对她的态度也会越发殷勤。
回到府中,正赶上裴文度的寿宴。
虽是在外流放,但裴家还是置办了几桌酒菜,说是自家人聚一聚。
傍晚时分,小厅里摆开了三张圆桌。
桌上菜肴颇为丰盛。油亮亮的红烧肘子冒着热气,清蒸鲈鱼上撒着翠绿的葱花,金黄酥脆的炸春卷堆成小山。几样时令小炒青翠欲滴,还有当地特色的菌菇炖鸡,汤色奶白,香气扑鼻。
众人陆续行礼入座。
让虞时安意外的是,裴执安也来了。
他穿着一件月白直缀,身形依旧单薄,脸色虽然比前几天好些,但还是透着病态的苍白。
此时没有官差跟着,裴文度还是惦记起了这个嫡子,只是他的座位被安排在靠门的位置,离主位很远。
虞时安的座位,恰好在他不远的斜前方。
裴执安缓步走进来时,原本说说笑笑的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刚才还举着糖画追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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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的孩子们也缩到大人身边,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不听话”的二哥。
裴执安脸上没什么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将那份病弱掩去了不少。
虞时安趁人不注意,转头对他眨了眨眼,下巴微抬,轻哼了一声。
裴执安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与她短暂相触,随即垂下眼帘,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宴席开始,众人纷纷举杯向裴文度祝寿。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几个裴家子弟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
“二弟前些日子病得不轻,如今能来给父亲祝寿,真是孝心可嘉啊。”一个堂兄假意关心。
“是啊二哥,流放路上不比家里,有些不该惦记的东西,还是趁早忘了吧。”另一个意有所指。
裴执安像是没听见,只安静地吃着眼前的饭菜,动作矜贵从容。
坐在主位的裴文度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神情。
这时,裴瑾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父亲,今日是您寿辰,二弟自然不能缺席。不如请二弟到堂前,为父亲诵祝寿词,以表心意?”
他话说得诚恳,眼底却藏着算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执安身上。
裴执安缓缓放下筷子,抬眼看向父亲,目光平静。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慢,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来到厅堂中央,他撩起衣摆,端正地跪下。
膝盖触地时,虞时安清楚地看见他额角瞬间冒出细汗,嘴唇也抿得更紧了。
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清朗平稳,虽未准备,临场便能将一篇文采飞扬的祝寿词娓娓道来。
旁人看去,他的才学仪态无可挑剔,依旧是那个受过最好教育的世家公子。
虞时安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心里莫名踏实了几分。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裴首辅,就算身处逆境,也不会失了风骨。
裴文度打量着儿子沉静的脸,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祝寿词诵毕,裴执安再次叩首,准备起身回座。
就在他强忍疼痛,正要站起的瞬间,候在一旁的裴瑾不小心把脚往前一迈。
裴执安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维持平衡上,对这突如其来的绊阻毫无防备,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栽,“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7. 糖画
剧痛席卷而来,裴执安眼前阵阵发黑。
他伏在地上,试图用手臂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膝盖处旧伤叠加新痛,如同被烙铁灼烧,令他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裴执安不用抬头,也能感受到那些视线。有惊愕,有幸灾乐祸,有漠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同情。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哎呀,怎么摔得这么重。”
“看他那样子,怕是起不来?”
“裴瑾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摆那副样子做什么?”
“嘘,你小声点。”
没有人上前扶他。
裴瑾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
“啊。二弟怎么这么不小心,需要为兄扶你起来吗?”
裴瑾嘴上说得好听,整个人却一步未动。
裴执安扫了他一眼,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强行压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忽略钻心的疼痛,极其缓慢地撑起了上半身。冷汗缓缓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低垂,盯着眼前一小块地面,积攒力气,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形依旧不稳。
但他强撑着,一步一顿,拖着那条几乎无法用力的伤腿,在所有人复杂的注视下,挪回了自己靠近门边的座位。
坐下时,他几乎虚脱,脸色已是苍白如纸,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虞时安紧紧攥着衣角。
怕是伤上加伤了。
可她此刻的身份只是客人,是余家的小姑娘,不认识裴执安,更不能在这种场合贸然行动。
主位上的裴文度显然也注意到了儿子的异常。
他看着裴执安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形,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终化为一丝不耐。
他挥了挥手,语气淡漠:“既然身体不适,就先退下歇息吧。”
裴执安闻言,身形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依言,再次艰难地试图起身行礼告退。
然而,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
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前栽倒,彻底失去了知觉。
“二哥!”
“执安!”
惊呼声四起。
引动这一切的少年紧闭着双眸,膝上殷红血珠悄然滴落。
*
宴会已散,万籁俱寂。
裴文度在书房中踱步良久,最终还是示意心腹悄悄去请随行的医官。
无论如何,裴执安终究是他的嫡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于他脸上也无光。
厢房内烛火摇曳。
裴执安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膝盖和腿肿胀灼痛。
朦胧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床前。
是父亲。
父亲终于来看他了。
他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想要开口唤他。
却见裴文度侧对着他,望向医官。
医官方才小心翼翼地诊完脉,又仔细查看了他膝盖的伤势,脸色凝重。
他看了看床上意识不算清醒的裴执安,对着裴文度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走到了外间。
夜风从窗缝灌入,带着凉意。
“大人,”医官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公子这腿,情况不妙啊。”
裴文度蹙眉:“他的伤势如何?”
“膝盖的撞伤虽重,好生将养,假以时日或可恢复。但麻烦的是,公子前些日子受了脊杖,一直未能得到妥善医治,落下了病根。如今寒气入骨,瘀血凝滞,加上今日这一摔,”医官摇了摇头,声音更低,“这腿,想要完全恢复如初,怕是难了。”
裴文度沉默片刻,问道:“有几成治愈的把握?”
医官头垂得更低,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艰涩:“不足一成。”
裴文度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握紧,指节泛白。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身为官场中人,他比谁都清楚,身有残缺者,按新朝规矩,是绝无可能再踏入仕途的。
任他裴执安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旦跛了足,便永远与金銮殿无缘了。
这一摔,算是彻底折了这曾经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夜风呼啸,将外间那声沉沉的叹息,清晰地送进了里间。
裴执安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薄薄的纱帘往外看去。
烛光映照下,他只看到父亲沉默而僵硬的背影。
然后,他看见父亲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疲惫:“给他熬药吧。”
“后续情况,不必再特意告知我了。”
听闻此言,裴执安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四肢百骸。
心口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温暖瞬间消散。
他好像,又让父亲失望了。
裴文度心情沉重地离开,路过隔壁小院时,面色依旧沉郁。
虞时安正在院中透气,借着月光,恰好瞥见他难看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好。
她如今是裴家的座上宾,因此居所也是按照她的喜好定的,属于中心偏外的位置,既能探听消息,又不至于太热闹。
而裴执安,因为得了裴文度的厌弃,被从主院移出,搬到了主家居所的最外围。
恰好就在虞时安的隔壁。
看到裴文度的反应,虞时安犹豫片刻,终究放心不下,悄悄溜了过去。
院中无人。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见室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裴执安不知何时竟从床上跌了下来,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清瘦孤寂的身影。
他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力气抬头,只是恍惚地低喃:“父亲……”
声音沙哑破碎。
虞时安看着他恍惚的样子,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她的动作很轻。
裴执安身体却微微一颤,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对上她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澈明亮的杏眸。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想将他扶起来。
裴执安怕压着她,急忙抓住床沿,凭着手臂的力量晃悠悠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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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回床上,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好的腿,又看看虞时安扶着自己的手,半晌,低声道:“余元……”
见他坐稳,虞时安松了一口气,又想起二人正在冷战,抬抬下巴,哼了一声。
裴执安眼睫微动,就要解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裴家派来的小厮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过来。
虞时安见有人来,立刻松开了手。
夜已深,她一个外人孤身留在房中实在不妥。
虞时安深深地看了裴执安一眼,然后迅速转身。
裴执安沉默地低头,没有去看她离去的背影。
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抬头,看着门外一片黑沉的天。
无星无月。
“公子,药熬好了,您趁热喝了吧。”
小厮走了进来,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说道。
裴执安沉默地看着那碗浓黑如墨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苍白而精致的眉眼。
这是父亲让人熬的药。
可以治他的腿。
但他迷迷糊糊听见,治愈的把握……
不足一成。
这四个字如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盘旋。
“公子,药要凉了。”
小厮见他许久不动,又小声提醒了一句。
裴执安终于伸出手,端起了药碗。
指尖传来瓷碗温热的触感。
他凑近唇边,喝了一口。
极苦。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
他一向身体康健,甚少服药,此刻却觉得,这药汁远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苦涩难咽。
小厮站在一旁,东张西望,似乎想找点什么给公子压一压苦味。
突然,他“啊”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献宝似的指着靠窗的书桌:“公子您看,那儿有个糖画!”
裴执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愣住了。
窗边的书桌上,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松柏模样的糖画。
那松柏做得栩栩如生,枝叶舒展,遒劲有力,枝干上甚至还用白色的糖霜点缀着些许积雪,然而整棵松树依旧挺拔向上,没有半分弯折。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裴执安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凝视着那枚在昏暗灯火下泛着琥珀光泽的糖画,仿佛能看到那个杏粉衣衫的小姑娘,悄悄将它放在这里时,那双明亮执拗的眼睛。
夜风渐起,吹得糖画微微晃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将碗中已经有些凉了的药汁一饮而尽。
小厮已经殷勤地跑到桌边,伸手就要去拿那糖画:“公子,我给您取来,压一压苦味。”
“别动。”
裴执安清冷的嗓音响起。
他忍着膝盖传来的阵阵抽痛,一步一步走到桌前。
他将空药碗递给小厮,嗓音温和了些:“下去吧。”
小厮愣了一下,接过碗,恭敬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裴执安一人。
他拿起干净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枚松柏糖画的竹签。
8. 五色绦
过了几日,便是端午佳节。
裴家青砖院墙边,几丛艾草和菖蒲被仔细地捆扎悬挂,清苦香气随风飘散。
依照京都旧俗,他们除了吃粽子、挂艾叶外,还需在佛前请五色丝绦,然后将其系于腕间祈福。
刚刚站稳脚跟的裴家,自然不肯在这些礼数上马虎。
院子东侧一处较为僻静的厢房被临时布置成了小佛堂,里面供奉着一尊小小的鎏金佛像。香案上摆放着时令瓜果和几束新采的菖蒲,氛围庄重。
前厅里更是热闹非凡。
几张红木大方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粽子,有棱角分明、个头扎实的四角粽,也有小巧玲珑、一手可握的锥粽。
孩子们像小麻雀一样围着桌子叽叽喳喳,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心仪的口味,不时伸出小手指点着。
深红的枣肉嵌在雪白的糯米中,豆沙细腻香甜。裹着金黄油脂的咸蛋黄与酱色五花肉紧紧相拥,咸香诱人,肥肉部分几乎化开,渗入糯米之中。还有八宝粽,将火腿丁、香菇粒、花生、莲子、红豆各种食材混杂在一起,口感丰富,香气扑鼻。
虞时安也在人群中。
她今日穿了件水绿色的细棉布夏衫,衣襟和袖口绣着几枝简单的兰草,头发挽成双鬟望仙髻,系着同色的发带,衬得小脸愈发白净清爽。
她唇角弯弯,一边应着几个拉着她衣角、奶声奶气问“元元姐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的小姑娘,一边目光不着痕迹地向略显拥挤的人群中看去。
裴瑾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俨然一副长兄的模样。
他满面春风地穿梭在桌案间,殷勤地为长辈和弟妹们分粽子,动作熟练,口中更是吉祥话不断。
“三叔公,您尝尝这火腿八宝的,祝您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五妹妹,这是你爱吃的豆沙粽,愿你日日甜甜蜜蜜,事事顺心!”
他举止得体,言语周到,引得几位叔伯连连抚须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然而,角落里,裴家旁支的一个小公子正闷闷不乐地用筷子戳着分到的一个纯白糯米粽,小嘴撅得老高,小声嘟囔着:“我不喜欢这个,一点味道都没有。”
他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提醒:“小声点!我们本就不受重视,往年都是二哥哥记得你爱吃豆沙的,会记得给你留。今日,他怕是不能来了。”
小公子的嘴瘪了瘪,眼圈瞬间就红了,泫然欲泣。
周围隐约有细碎的议论声飘过。
“听说了吗?二公子的腿,前几日摔那一下,加上旧伤,怕是废了。”
“唉,真是天妒英才啊,好好一个公子哥儿。”
“往后怕是难咯。唉,可惜了。”
裴瑾听着众人的议论声,分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腰杆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
粽子宴后,仆役们手脚麻利地撤下杯盘。众人互相招呼着,移步至后院那间临时布置的小佛堂,去领五色丝绦。
佛堂内,檀香袅袅,肃穆而宁静,那尊小小的鎏金佛像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宝相庄严。
虞时安随着人流,安静地走上前。
她的目光落在香案旁那色彩斑斓的五色丝绦上。
*
前世,回宫后的第一个端午。
宫中张灯结彩,她与驸马谢昀昭在佛堂旁的花厅设宴款待重臣,其中便有已是内阁首辅的裴执安。
宴席之上,一派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水袖翩跹。
谢昀昭着一袭绛紫色锦衣,玉冠束发,坐在她身侧,眉眼温柔,为她布菜。
而裴执安,独自坐在主位下方,着一袭毫无纹饰的素白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姿挺拔如孤松翠柏,面容清冷如湛然冰玉。
他面前的紫檀小几上摆放着精致的御膳,但他几乎未曾动筷,只偶尔端起面前的清茶浅啜一口,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眸中情绪。
虞时安看到了他几乎未动的菜肴,扬高了声音问道:“裴首辅,可是今日菜肴不合胃口?”
裴执安闻声,缓缓抬起眼帘。
他拱手,声音清冷如玉磬,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宫中佳肴甚好,是臣近日脾胃有些不适,不敢多食。”
虞时安蹙了蹙眉。
前些日子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又一副清高做派,是故意摆给她看么?
谢昀昭见状,立刻笑着打圆场。
他亲自执起手边的银质酒壶,步履从容地走到裴执安席前:“裴兄何必如此见外?今日端午佳节,良辰美景,定要开怀畅饮,尽兴而归才是。来,昀昭代殿下敬你一杯。”
裴执安周身那股冷寂疏离的气息更重了几分:“臣不饮酒。”
谢昀昭笑意一僵,讪讪说了几句场面话,方走回虞时安身边,对她无奈一笑。
尚衣局精心准备的五色丝绦,恰在此时呈了上来。
谢昀昭率先取了一条编织得最为精巧的丝绦,那丝线由赤、青、白、黑、黄五色细丝拧成,在烛光下泛着鲜艳的光泽。
他执起虞时安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将丝绦缠绕上去,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而温柔。丝绦缠绕在她凝脂般的腕间,衬得肌肤愈发莹润胜雪。
在外人看来,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虞时安一袭华丽宫裙,满头青丝绾成凌云高髻,两侧各簪一支九凤衔珠步摇,脸上带着得体而雍容的微笑,任由谢昀昭动作,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看见裴执安。
他起了身,却没同众人一般去取丝绦,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视线落在二人交错的腕间,如同一尊沉默的玉雕。
察觉到虞时安的目光,他倏然转身,朝厅外佛堂走去。
这般不喜丝绦?连行礼告退都忘了。
虞时安心中嘀咕一声,端着公主的仪态,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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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重臣一一送走。
谢昀昭被派去处理宫中事务,她拿着未分完的几串五色丝绦,信步走到厅外。
月光如水,清辉遍地。
她抬眼,发觉佛堂前方的玉阶上,有一白衣似玉的身影。
是裴执安。
端午宴顺利结束,虞时安今夜心情尚可,见他一副拒人千里、冰冷无趣的样子,忽然就起了捉弄之心。
她想看看这冰雕玉琢的人,若是被色彩斑斓的丝绦沾染,会是何等光景?
“裴首辅!”她扬声喊道。
明媚清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裴执安即将踏入佛堂的脚步蓦地一顿,身形有瞬间的僵硬。
他沉默地转过身来。
月光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面容清俊,周身却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虞时安饮了些酒,此刻慢悠悠地踱步过去,绣着繁复金线的裙裾在夜色中流淌着暗光。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那几条多余的丝绦,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裴首辅依旧是一丝不苟、纯白无瑕,仿佛要与这月色融为一体的模样。
“裴首辅怎么一人在这佛堂前?”她走到他面前,抬起下巴,“今日端午,祈福丝绦乃是宫中旧例,寓意祛病避灾,祈求平安。阖宫上下,乃至今日赴宴的众臣,皆有此物。裴大人是觉得自己身份特殊,还是不屑于此等俗礼?”
说着,她便伸出手,想将那丝绦递上。
裴执安迅速后退半步,避开她的触碰,声音清冷:“殿下,于礼不合。”
虞时安以为他又像之前赠伞那样嫌弃她,心头火起,索性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了他宽大的袖袍,命令道:“别动!”
裴执安身体微僵,垂眸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
“我隔着衣袖又没碰到你。”虞时安只当他是不情愿,手上动作极快。
“系上丝绦,祈福消灾,愿裴首辅官运亨通,身体安康……”她一边嘴里念叨,一边麻利地将手中剩下的几条五色丝绦,一股脑地全系在了他左手手腕上。
赤、青、白、黑、黄,五种颜色的丝线交织,缠绕在他冷白的腕上,鲜亮灼目。
“好了!本宫命你不准摘下来!”她满意地拍拍手,又怕他真恼了,想了想,加了句,“至少今日不准!”
裴执安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几条与她腕间之物一模一样的丝绦,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殿下,臣——”
酒意和困意一同袭来,虞时安没有听见他的低语,抬眼看了看清幽的佛堂,轻轻打了个哈欠:“首辅你自行礼佛,我先回宫了。”
裴执安似是回了神,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依礼躬身。
“恭送殿下。”
裴执安孤身立于玉阶之上,鸦羽似的长睫低垂,掩住冷玉般的双眸。
宫裙从他脚边拂过。
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
9. 巧计
“元妹妹,来取你的丝绦。”
虞时安从那段恍惚的回忆中抽离,看见裴瑾。
他嘴角噙着儒雅的笑意,就要伸手去给她取丝绦。
她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拒绝:“我想自己挑!”
裴瑾只当小姑娘玩心重,笑了笑,侧身让开。
虞时安默默上前,走到摆放丝绦的漆盘前,纤细的手指在五颜六色的丝线中划过,挑选了两条编织得最紧密、色彩最鲜亮的,紧紧攥在了掌心。
待她挑完之后,剩下的便是一些不重要的分家子弟了。
志得意满了一上午的裴瑾,微微侧头,对着身边一个小厮低声说着什么。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冷笑,眼神锐利地扫向后院某个方向。
虞时安屏息凝神,隐约捕捉到了“二弟”“拖着条废腿瞎折腾”“不自量力”几个零碎的词句。
她心下了然,裴瑾这是按捺不住,要亲自去裴执安如今所住的偏僻小院,极尽嘲讽之能事了。
果然,裴瑾询问完毕,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脸上带着一种即将去欣赏落水狗般的愉悦神情,脚步轻快地朝着通往后院的小径走去。
他刚离开不久,裴文度似乎也与家臣们谈完了事情,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散去。
他自己则一个人背着手,眉头微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步履略显沉重。
虞时安想了想,杏眸闪过一道光芒。
她快步走到一直安静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锦书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锦书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
虞时安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换上了一副带着些许茫然和无措的表情,迈开小腿,小跑着追上了前方独自踱步的裴文度。
“裴伯伯!”
裴文度闻声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小姑娘正站在几步开外,迈着一双短腿,水绿色的衣衫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拂动,糖糕般软糯的小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一双清澈见底的杏眼眼巴巴地望着他。
裴文度膝下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见着这般乖巧伶俐的女娃,脸色不由得缓和了些,语气也放柔了:“是元元啊,怎么慌慌张张的?”
虞时安小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仰着小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出声:“裴伯伯,我,我好像迷路了。这院子回廊九曲的,我转着转着就分不清了,云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说着说着,头低下来,声音也越来越低。
裴文度此刻闲来无事,见小姑娘身边没有侍女跟随,一副孤零零的模样,便笑了笑:“原来是这样。莫怕,裴伯伯认得路,这就送你回去。”
他牵起虞时安,沿着青石板小径慢慢走着,一边随意地问着她些“住得可还习惯”“饭菜合不合口味”之类的家常话。
虞时安一一乖巧应答,声音甜软,言语得体。
这条回去的路,途经一片小小的竹林,然后便要经过裴执安如今所在的狭小院落。
两人刚走近那扇略显破败的院门,便听到里面清晰地传来裴瑾的嘲讽声。
“二弟,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裴瑾拖长了调子,“拖着条废腿,在这里装模作样地锻炼给谁看?”
他嗤笑一声:“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安分些,好好躺在那破床上养你的伤吧!哦,不对——”
他话锋一转:“听说你这腿,养也没有用了,真是可惜啊。我们裴家最惊才绝艳的二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谁能想到竟有今日?这要是传回京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笑掉大牙呢!”
院内,裴执安正背对着院门,单手死死扶着院内唯一一张极为粗糙的石桌边缘,尝试着站立。
听到身后传来的恶言恶语,他扶着石桌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仿佛裴瑾不存在。
裴瑾见他依旧不搭理自己,向前走了两步,逼近裴执安的后背:“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需要我仰望的嫡子?我告诉你,裴执安,你彻底完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那日寿宴,众目睽睽之下,你摔得那样狼狈,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就是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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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你的!”
多年怨愤一朝得以抒发,裴瑾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对!就是我!我看你那副清高的样子就不顺眼!看你跪在那里,明明痛得要死还要装模作样地念什么祝寿词,我就恶心!所以我轻轻伸了那么一下脚……哈哈哈哈!看你猝不及防摔下去的样子,我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
他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得意,丝毫没有察觉到院门外有人。
虞时安仰起头,恰好看到裴文度那张原本还算冷静的脸,在听到裴瑾亲口承认故意绊裴执安时,骤然变得铁青。
下一秒,裴文度松开了牵着她的那只手,大步流星地冲进了那扇破旧的院门。
院内,裴瑾还在得意地仰头大笑。冷不防,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踹在他的腿弯处。
一声惨叫划破了小院的寂静。
裴瑾只觉得膝窝处一阵剧痛,整个人向前猛地扑倒,额头“咚”一声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板上。
他头晕眼花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裴文度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父,父亲……您,您怎么……”裴瑾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裴文度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脸色铁青:“孽障!你,你竟如此歹毒,怀恨多年,残害手足!我裴家怎么出了你这种东西!”
院内一片死寂,只剩下裴瑾惊恐万状的哭求声。
扶着石桌的裴执安此刻已转过了身。
他苍白如雪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那双沉寂如古井寒潭的眸子,缓缓越过了暴怒如同雷霆的父亲,越过了瘫倒在地、狼狈如泥的兄长,最终落在了院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小姑娘上。
她今日未着杏粉,而是换了一身水绿色,发髻也不一样。
但静静站在那里,阳光依旧在她身上勾勒出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虞时安看着他望过来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对着他眨了眨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
眸色灿如艳烈无声的春阳。
仿佛在无声地说:二哥哥,我帮你抓到坏人了。
10. 生妄
裴文度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指着瘫软在地的裴瑾,嘴唇哆嗦着,还要再厉声斥骂这忤逆不孝、残害手足的孽障,眼角余光却瞥见院门口那个水绿色的身影。
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安安静静地瞧着院里的一切。
他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噎得他脸色有些难看。
就在这时,锦书恰到好处地从不远处的拐角出现,脸上带着焦急与担忧,脚步匆匆走来。
她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内情形,随即目光落在虞时安身上,柔声道:“元元,原来你在这里,让云姨好找。”
虞时安点点头,立刻抬起小脸,对着裴文度露出一个乖巧又略带腼腆的笑容,声音软糯清甜,仿佛完全不谙此刻院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裴伯伯,云姨来接我啦,我们先回去了。”
她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自始至终,裴执安都低垂着头,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的目光落在那长着青苔的石板上,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脚步声渐不可闻,他估摸着她已转身走远,才极其迅速地抬起眼帘,向外望了一眼。
水绿色的丝带轻盈地从那斑驳的门边飘过,倏忽不见,在日光下泛着光。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是一抹鲜亮的、生机勃勃的、与他周身灰败处境格格不入的颜色。
待虞时安走远,裴文度也渐渐收了怒意。他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裴瑾,又看了看一旁几乎全靠石桌支撑才能站稳的裴执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盘算。
“孽障!”他对着裴瑾厉声喝道,声音依旧带着未消的余怒,却少了那份欲将其撕碎的狠厉,“还不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好好反省你的过错!”
并未提及家法或是其他惩罚,雷声大,雨点小。
裴瑾如蒙大赦,顾不得额头和膝盖的疼痛,在仆役的搀扶下,如同丧家之犬逃离了这个破落小院。
逼仄的小院里,此刻只剩下相对无言的父子二人。
夕阳一点点下坠,余晖将他们的影子缓缓拉长。
裴文度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执安。
他叹了口气:“执安,今日之事,为父心中痛甚。只是,为父亦有为父的难处。”
他踱了半步,目光扫过这简陋的院落,意有所指:“家族如今处境艰难,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有些事,有些人,为父不得不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裴执安那即便隔着衣袍也能看出有些弯曲的腿上:“你有此毅力坚持锻炼,说明你心志未堕。但也要量力而行,切勿操之过急,反伤己身。”
裴执安难得见到父亲对自己露出这般关怀之态,他抬起苍白的脸,鼓足全身勇气,声音沙哑:“父亲,母亲她在京中,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裴文度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闪烁游离,不敢与儿子对视。
他含糊其词道:“你母亲她自有她的造化,眼下暂且无恙。详细的嘛,宫闱之事,非外臣可轻易探知。”
他似乎被这不合时宜的追问弄得有些烦躁:“执安,无用之人,便不该过多询问那些无力改变之事。知道得再多,也不过是平白添乱,徒增烦恼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仆役小跑着进来,恭敬地垂首禀报:“老爷,南安郡王府派人前来拜访,说是有要事相商,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裴文度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阴郁烦躁一扫而空。
他立刻对裴执安道:“你好好休息,万事以养伤为重。如今家族又有了新的机遇,陛下那边对你也算是网开一面,并未深究。你且放宽心,莫要再执着于过往。”
“待他日家族复起,重振门楣,纵然你腿脚不便,无法再续仕途,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公子,平安顺遂地了此一生,也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
他拍了拍裴执安瘦削的肩膀,不等他有任何回应,便急匆匆地转身,带着那仆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小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夕阳余晖泼洒在斑驳污损的院墙上,将裴执安留在阴影里。
他维持着靠着石桌的姿势,慢慢地低下头,额前几缕乌黑碎发垂落下来,彻底掩盖了他眸中的神情。
天际最后一抹亮色将稀薄的云彩染成凄艳的橘红,随即又不可抗拒地沉入近乎墨色的灰蓝。
晚风吹过,带着白日里未散的暑气,拂动他单薄的衣袍。
他一个人站在风中,思绪纷乱,想起过往。
他并非没有见过世态炎凉,分家、门客、故旧……多少人因利益权势而聚,又因落魄失势而散。
他自幼受家族倾力栽培,读圣贤书,习君子道,待人接物力求公允持正,从不因身份高低贵贱而有所偏颇,可如今除了暗箭与冷眼,并无其他。
不对,除了她。
那个叫余元的小姑娘。
他唇角弯了弯,又迅速耷拉下来。
她年纪尚小,凭着一腔意气走到他身边,可她身侧那个眼神通透的云姨,一看便是经历过风霜雨雪、深谙世情的明白人,难道不会劝阻她吗?
她应当语重心长地告诉小姑娘,靠近一个被家族舍弃、前途尽毁,甚至连站立都困难的废人,于她自身并无半分好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裴执安搭着石桌的手指蜷了蜷。
最后一缕余晖散去,天完全黑了。
他看着那光消失的方向,薄唇微抿。
近来旁人看向他时,眼神总混合着惋惜与同情,甚至有的带着些别的意味。
方才,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怕从她那双总是清澈明亮、仿佛盛着潋滟春阳的眼眸里,看到一丝一毫因他而起的阴霾。
可他后悔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是端午佳节。方才那一场混乱冲突之中,人来人往,怒骂哭嚎,他却忘了跟她说一声,哪怕只是最简单、最寻常的一句话——
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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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端午可怎么过啊!”
北方某处荒凉偏僻、临时驻扎的营地里,气氛同样低沉压抑。
狂风呼啸,黄沙如怒,从苍茫的天际席卷而来,顷刻间便将天地染成浑浊的赭色。
营地里的每个人都用麻布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被风沙吹得黯淡的眼睛。
可细密的沙粒依旧无孔不入,钻进衣领、袖口,磨得肌肤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稍缓。
一个衣着尚算体面、但料子已显旧色,眉宇间带着挥不去愁苦与焦虑的妇人,从营帐里走出来。
她望着眼前寥寥几顶沾满沙土的简陋营帐,和火上吊着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锅,唉声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吃的,这住的……”
“将军你瞧瞧,咱们好好的孩子,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旁边一个正在擦拭兵器的中年男子抬起头,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昀昭又头痛犯病了?”
谢夫人不再抱怨,对丈夫沉沉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营帐角落,一块被风沙磨得光滑的大石上,一个少年独自坐着。
谢昀昭穿着一身靛蓝劲装,未戴头巾,衣摆处有些磨损起毛,却丝毫掩盖不住他那如同新淬刀锋般的锐气。
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微上挑。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墨发,几缕碎发拂过线条凌厉的下颌。
被大漠烈阳照了数日,他依旧肤白如玉,手上却布满薄茧,虎口处还有新鲜的伤痕,整个人身形挺拔,肩背都充满了力量感。
但此刻,他身体微弯,双手紧紧捂着头,剑眉死死拧在一起。细密冰冷的汗珠从额上滑落,砸在脚下干燥皲裂的沙地上。
那张原本明俊张扬的面容,此刻因难以忍受的剧痛而显得有些苍白扭曲。
“又来了。”
谢昀昭低哼一声,死死咬着牙,望着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际,视野模糊不清。
风停了,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宁静。细沙带着白日的余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一缕暖意。
看天边。
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低语。
谢昀昭顺着声音的指引望去,不禁屏住了呼吸。
天幕正从湛蓝渐变成橙红,最靠近落日的地方晕开一片瑰丽的紫霞。当最后一缕天光没入沙地,夜色便如轻纱般笼罩下来,带着凉意的晚风拂过少年的肩。
谢昀昭指尖动了动。
他仿佛看到,一个穿着杏粉色衣裙的身影正逆着最后一点天光,笑吟吟向他走来。
她的面容在模糊的光晕中看不真切,整个人却带着一种如同春阳冲破乌云般的明媚与鲜活。
所有的疼痛一下子散去了,谢昀昭看不见身边的营帐,看不见大漠的风沙,眸中只有这抹杏粉色的身影。
他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身影伸出手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薄唇微微翕动,发出一声带着浓重慨叹和深切期盼的嘶哑呓语:
“时安……”
11. 伤药
谢昀昭说完,身形晃了晃,重重地栽倒在沙地里,溅起一片呛人的沙尘。
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眸却睁着,虚虚望着远方。
“昀昭——”
谢夫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带着哭音扑上前,手忙脚乱地想将儿子扶起,却哪里撼得动分毫。
她猛地扭过头,冲着营帐门口面色沉凝的谢将军哭喊:“你还杵着做什么?快把昭儿抬进去!这地又脏,他怎么受得住……”
谢将军浓眉拧得死紧,几步跨来,与闻声赶来的两名亲兵一道,小心翼翼地将人事不省的谢昀昭抬起,送入旁边那顶还算齐整的营帐,安置在铺着简陋毛皮的木板床上。
谢夫人跟在后面,不住地用袖子拭泪,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絮叨:“倒了也好,倒了也好,总强过他头痛还硬撑着起来,一个人跑去外头吹风发呆。这孩子,从小就这倔性子,多大的痛楚都自己忍着。”
帐内光线昏沉。
谢昀昭被安置好后,眼睫颤动几下,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却并未真正清醒。
他怔怔地睁着眼,目光虚浮地落在帐顶的补丁上。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
*
谢家被流放北疆,立足未稳,边境便燃起烽烟。
蛮族铁蹄呼啸而来。他们这些戴罪之身,亦被编入行伍,执戈以御外敌。
几次征战下来,谢昀昭受了伤,不算重,身上却也多了好几道翻卷的皮肉,鲜血浸透残破征袍。
他被人用简易担架抬回兵营。
军中医官极少,伤势重者何其之多,谢将军又从不偏私,并未让人先来治他。
谢昀昭一个人躺在床上,因失血与疼痛而意识昏沉。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谢昀昭费力掀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见一道纤细身影逆光立在榻前。
是虞时安。
彼时,她混在流放队伍里,假作他的侍女。
小公主显然是头一回见他受伤,眼见满室狼藉与他身上血污,脸上惧色一闪而过。
但她很快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
她没言语,自己忙碌起来,跑出去端来一盆清水,又寻来一把瞧着干净的剪子,再去医官那儿找来一包药粉。
来来回回四五趟,她才将物什凑齐,站在桌前,极认真地将水盆、剪子、药粉等一一排开,摆得格外齐整。
她看着桌面,满意地点点头。
可一抬头,目光再次触及谢昀昭身上狰狞的伤口,那强装的镇定便又松动几分。
虞时安捏了捏掌心,小声念叨着这几日跟着医官救治伤兵时学来的章程:“先把脏衣服剪开,不能硬扯,再清洗伤口,上药均匀,包扎紧实……”
她拿起那把剪子,小手因紧张微微发颤。
虞时安隐约记得医官说,治伤的器具要洁净,因此特意用滚水烫过剪子。
她一咬牙,滚烫的剪子径直贴向谢昀昭与伤口粘连的衣料。
“刺啦”一声,布料应声而开,一股灼痛亦陡然炸开。
谢昀昭疼得眉心猛一跳,一声闷哼险些脱口。
虞时安也意识到烫着了他,慌忙道歉:“对、对不住!”
她手忙脚乱想挪开剪子,奈何心越急,手越不听使唤,剪子不知怎的绞缠上他腰间断裂的衣带,一扯之下,牵动了旁侧伤处。
谢昀昭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将痛呼咽回,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依旧未发一声。
虞时安给自己擦了擦汗,小脸严肃,好不容易将那与皮肉粘连的破布尽数去除,露出底下翻卷的创口。
完成了一小步!
她在心中小小喊了一声,拿起那包药粉,瞅了谢昀昭一眼,愈发小心翼翼。
虞时安屏住呼吸,想将药粉均匀洒落,可那药粉似是陈年旧物,在纸包中返潮结块,她抖了半晌,也没落下多少。
小姑娘歪着头,盯着那药包,像跟它铆上了劲,末了把心一横,闭上眼用力一抖。
这下好了,结块的药粉经此一甩,终于扑簌簌落下,大半覆在伤口上,亦有不少溅落他胸膛,白花花一片。
虞时安瞧着这战果,眨了眨眼,小声说服自己:“横竖是撒上去了……”
随即伸出小手,胡乱去揩拭那些多余的药粉,指尖划过他紧绷的皮肤。
谢昀昭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了一下,身躯微僵。
“疼么?”
她察觉到他的反应,立刻住手,凝着小脸,杏眸里盛满忧色:“我,我再轻些。”
“不疼。”
谢昀昭应了一声,侧过头,长睫低垂,轻轻颤动。
好不容易上完药,终于到了包扎之时。
虞时安神情专注至极,光洁额角沁出细密汗珠,连几缕碎发黏在颊边也顾不得。
她仔仔细细地缠绕布带,虽手法生疏,缠得厚薄不均,态度却极认真。
行至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蝴蝶结。
“你瞧!”
她邀功似的指给他看,小脸上带着期盼,旋即想起医官说的结要打紧才不易散,又用力扯了扯。
谢昀昭将再次涌至唇边的闷哼咽下,在她亮晶晶求褒扬的目光注视下,自齿缝挤出几个字:“嗯……甚好。”
虞时安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糖糕似的小脸绽开一个明媚粲然的笑容。
她同他道了句“你好生歇着”,便又哒哒迈着小腿,将桌上那些摆放齐整的器具一样样收好,分次抱了出去。
待她再次转回,手中端着一碗温水,递给谢昀昭。
她则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他榻边,双手托腮,与他讲这几日在营中所闻所见的趣事。
“王五哥前日逮了只肥肥的野鸭子,得意得了不得,举着四处炫耀,谁知一个没拿稳,那鸭子扑棱着翅膀竟飞走啦!”
“还有李大叔,想自己生火造饭,结果弄得满脸灶灰,活似只大花猫!”
她绘声绘色地说着,语声轻软。
谢昀昭静卧聆听,那软糯嗓音入耳,身上伤痛似都减轻不少。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跟着笑骂那几个笨手笨脚的兵士,言辞不免带出几分军营里惯有的粗豪。
虞时安眨巴着清澈的杏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显是未听懂他话里那些俚俗之意。
谢昀昭话语一顿,蓦然回神。
他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耳濡目染,学了若干难登大雅之堂的粗话,怕是唐突了这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他有些不自然地岔开话题,视线游移。
目光扫动间,他陡然瞥见她白皙的小手上有几道清晰红痕,似是被什么磨伤的。
“你的手怎么了?”
他眉头立时蹙起,嗓音沉下几分:“他们又遣你去干粗重活计?”
虞时安浑不在意地笑笑,语气甚至带着一点新奇:“不得事。昔日在宫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焉知人间疾苦。如今能与将士们同行同止,虽辛苦些,反倒更晓得了何谓生计,懂得了百姓之艰苦。”
谢昀昭见她这般不在意,眉头反倒锁得更紧。
他挣扎着探手,从贴身收存的私物中摸出个瓷瓶,塞进她掌心:“这个你拿去用,治外伤最好。别拒绝,我皮糙肉厚用不上。”
虞时安瞧着那精致小瓶,并未推拒。
她皮肉娇嫩,这几日手磨得生疼。
“是直接涂上?要抹开吗?”
她接过药瓶,拔开塞子,便要朝手上倾倒。
谢昀昭见她这般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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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她方才给他上药时那没轻没重的手法,眉梢不禁扬起,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来帮公主上药吧。”
说着,不由分说将药瓶从她手中夺过,示意她伸手。
虞时安愣了愣,乖顺地将手递到他面前。
谢昀昭以指尖蘸取少许药膏,细致轻柔地在她手上红痕处涂抹开。
虞时安抬起眼,望向他。
谢昀昭只道她要夸赞自己手法好,心下还有些得意,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孰料,虞时安瞧了半晌,欲言又止。
谢昀昭忍不住停下来,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虞时安吞吞吐吐,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讶异,细声嘟囔了句:“原来……你竟读过书呀?”
谢昀昭飞扬的眉眼瞬间凝滞,神情僵在脸上。
他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自我怀疑:他平日里是否当真太过不修边幅,言行过于粗放了?抑或那群混账小子在他背后乱嚼了舌根?
他虽不似那些世家公子哥吟风弄月,可被父亲棍棒逼着,该读的兵书策论也没落下,文墨亦算粗通,怎的在这位真正的天家贵女面前,就是这般印象?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虞时安似看出他的窘迫,忙不迭宽慰:“你莫误会。谢家世代浴血沙场,捍卫家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自然与那些只晓风花雪月的公子哥不同。”
她顿了顿,像在努力搜罗合适的词句,末了用力点点头,说服自己:“这般也挺好!真的!”
谢昀昭看着她急于剖白以至于脸颊微红的模样,心口倏然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日后公主教我,可好?”
虞时安似未料到他忽有此请,怔了怔,望着少年将军明亮的眸子,下意识便点了点头:“好,好的。”
谢昀昭脸上笑意骤然加深,如旭日冲破层云,粲然夺目。
他还欲再言,却忽觉面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眼前景致如水纹般剧烈晃动,公主那带着关切的身影消散了,血腥气和草药味亦尽数褪去。
谢昀昭眨了眨眼,视线重新凝聚,对上了母亲忧忡的面容。
她的手正从他脸上移开。
“你叽里咕噜地念叨些什么?”谢夫人蹙着眉,语带关切与不解,“还傻笑,越笑声越响,魔怔了不成?”
谢昀昭晃了晃依旧昏沉的脑袋,看着榻边的母亲与一旁面色沉肃的父亲,低语:“没什么。”
谢夫人闻言,倒像松了口气,转向谢将军:“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拍一巴掌准好!就是魇住了!”
她又扭头,对谢昀昭露出笑容:“饿了吧?娘去给你拿馕饼来!”
说完,她风风火火旋身出帐,不一会便端着两块干硬的馕饼和一碗清水回来。
谢昀昭毫无食欲,却顶不住母亲炽热的目光,只得接过馕饼啃嚼着,脑中竭力回想那张漾着明媚笑容的小脸,却发觉越是回想,那容颜便越是模糊,最终只余下一抹朦胧的杏粉色光晕与那双清澈杏眼。
他心底无端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
“近来边境不宁,斥候回报,有小股蛮骑活动。”谢将军沉厚的嗓音打破他的恍惚,“我们人手短缺,兵力捉襟见肘。”
谢昀昭立时停下咀嚼,将口中干涩的馕饼咽下,挺直依旧乏力的身躯,望向父亲,目光恢复了平素的锐利:“父亲,我愿前往。”
他从不因身为将军之子便养尊处优,向来与士卒同甘共苦。
谢将军凝视儿子苍白的面色,默然片刻,终是颔首。
然而,谢昀昭心底,一个连他自身都未曾明晰察知的荒谬念头,正悄然滋生。
他遏制不住地想,若是,若是在战场上负了伤,是不是……就能再见到她了?
12. 软烟罗
裴府书房内,裴文度身着赭石色常服,面容清癯,眼神内敛。
轻微的脚步声自廊下传来,贴身长随在门外低声道:“老爷,郡王府的赵长史到了。”
裴文度缓缓转身,脸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快请。”
书房门被推开,一个面白微须、眼神精明的中年人迈步而入。
“赵长史请坐。”
裴文度说着,亲自执起茶壶,为对方斟上一杯茶。
赵长史呵呵一笑,伸手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须,言明来意:“郡王时常在府中提及,裴家世代清流,门风严谨,乃我朝士林之楷模。他心中甚是仰慕,故而特意命在下前来,送上这份请帖。”
赵长史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将帖子从袖中取出。
“郡王谬赞了。”裴文度双手接过,谦逊回应,等待下文。
赵长史品了一会儿茶,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不瞒裴大人,陛下近来对南海明珠甚是喜爱,宫中采办了不少。”
裴文度心领神会,立刻接话:“下官明白,南海明珠虽好,但品质上乘者皆产于深海,采珠人需潜入惊涛骇浪之下,风险极大,十不存一亦是常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既是郡王与陛下所需,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多方筹措,必不令郡王失望。”
“裴大人果然深明大义。”赵长史满意地点点头,“其实,不止明珠。”
裴文度执壶为他续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去,目光中带着询问。
“郡王听闻,南境云雾深山之中,似乎还产出一种奇特的玉石,夜间能自行发出莹莹清辉,足以照亮整间屋子,恍如月华凝聚。陛下喜爱奇珍异宝,若是裴大人能有机会寻得一二,献于御前……”
裴文度心中微微一凛。此物他略有耳闻,传说近乎缥缈,开采之难,恐更甚于深海采珠。
“竟有如此神物?下官孤陋寡闻了。既是郡王提及,下官定当留心查访,若能得遇,必第一时间呈送郡王。”
“好,好!裴大人有心了!”赵长史拊掌轻笑,身体重新靠回椅背。
两人说着,时不时举杯,以茶代酒,宾主尽欢。
待送走赵长史,裴文度独自在宽敞的书房中负手踱步良久。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纱窗落在书桌上。
他目光掠过那份烫金描红的请帖,沉吟片刻,走回案前。
受邀子侄名单中,裴执安赫然在列。
*
三日后。
南安郡王府前,车马络绎不绝,锦衣华服,珠环翠绕,一派富贵繁华景象。
裴执安坐在轮椅上,由小厮推着,沉默地穿过气势恢宏的王府大门。
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暗云纹锦袍,墨发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束起,虽坐在轮椅上,背脊却挺得笔直,清俊的面容上神色淡漠。
裴文度走在他身边,特意叮嘱:“郡王妃亲自点名要见你。你虽腿脚不便,但才学之名在外,莫要失了礼数。”
王府园林依地势而建,亭台楼阁,水榭歌台,错落有致,极尽巧思。曲径通幽处,奇石罗列,泉水潺潺,与各处栽种的奇花异草相映成趣。
正值夏日,园中百花争艳,尤其是那一片连绵的蔷薇花丛,粉白相间的花朵缀满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裴执安静静地看着园中景致,目光停留在那一丛绚烂的蔷薇花上。
花丛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虞时安今日穿着一身杏粉罗裙,正微微俯身,轻嗅一朵盛放的蔷薇。
小姑娘长长的睫毛垂下,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如诗如画。
“这就是裴尚书家的二公子?果然气质清卓,与众不同。”一个带着威严的女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
裴执安收敛心神,循声望去。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走来。她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点翠冠,眉眼精致。
“裴执安见过王妃。”裴执安在轮椅上微微欠身,不卑不亢。
王妃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温和:“早就听闻裴家二公子才学过人,博览群书,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她说着,转身从身后拉过一个锦衣少年:“这是犬子赵珩。他整日就知道走马斗鸡,嬉戏玩乐,学问上稀松平常。往后还望二公子若有闲暇,能多多指点他一二。”
赵珩一身大红锦袍,腰束玉带,足蹬鹿皮小靴,穿得极为华丽耀眼。他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有些飘忽浮躁,闻言撇了撇嘴,下颌微扬。
裴执安仿佛没有看到赵珩脸上的不耐,与之见礼,声音依旧平淡:“世子。”
赵珩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众人陆续步入宴席。
宴席设在一片宽阔的临湖水榭之中。
水榭四面通风,轻纱曼舞,窗外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
裴执安选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本就喜静,加之腿疾,倒也无人觉得他此举失礼。
其间,偶有几位慕名而来的文人学子前来搭话,无论是谈及经史子集,还是诗词歌赋,他皆能从容应对,言辞精辟,见解独到,引得众人连连称赞。
赵珩一直暗中观察着他,见裴执安即便坐在轮椅上,依然神态自若,言谈举止间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竟隐隐将满堂华服子弟都比了下去,心中越发不快。
更让他恼火的是,每当席间有人谈起学问,裴执安总能适时接话,甚至点拨一二,引得父王幕僚中的几位先生都拊掌赞叹,这让他这个正经的郡王世子颜面何存?
王妃并未察觉到世子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对赵珩说:“珩儿,你瞧瞧,裴公子身有不便尚能如此勤学,你更该多向他请教请教才是。”
赵珩勉强点了点头,握着玉筷的手指却收紧了些,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宴至中途,赵珩借口更衣离席。
他路过裴执安轮椅后方,趁众人注意力皆在席间歌舞之上,飞快地将自己腰间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解下,塞进了轮椅的暗格中。
做完这一切,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心脏怦怦直跳,深吸几口气,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溜回座位。
然而,他自以为隐秘的行径,却被在不远处的虞时安看了个正着。
她本是想看看,卖主求荣的郡王和世子究竟是什么模样,恰巧将赵珩那鬼鬼祟祟的动作尽收眼底。
“真是莫名其妙。”她目光扫过那枚被塞进轮椅暗格的玉佩,又瞥了一眼蹙眉思索的裴执安,眉梢微挑。
她借口离席透气,从裴执安身后过,纤巧的手指借着广袖的遮掩,探入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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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块温润的玉佩取出。
“多谢。”两人分开之际,裴执安轻声道。
虞时安笑答:“宴会沉闷,正好透透气。”
行至无人时,她手腕轻轻一扬,那玉佩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花丛深处。
可惜了这上好的羊脂玉,要沾上泥污了。
她摇摇头,转身翩然离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席间突然响起赵珩故作惊慌的声音:“我的玉佩!父王赏我的那块羊脂玉佩不见了!”
这一声惊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丝竹声渐歇,交谈声也低了下去。
王妃蹙起黛眉,不悦地问道:“珩儿,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妃!”赵珩一脸焦急,“那是父王去岁生辰赏我的玉佩,我一直贴身戴着,方才还在的!”
他目光游移,最终定格在裴执安身边:“我,我只在裴公子附近待过片刻。”
话未说完,但其中意味已经昭然若揭。
一时间,水榭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角落里的裴执安身上。
裴执安微微一怔,清冷的目光扫过赵珩的脸,淡然开口道:“既然世子怀疑,派人搜查便是。”
赵珩就等着这句话,立即命自己的贴身小厮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将裴执安和轮椅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赵珩脸色骤变,脱口而出:“我明明——”
他猛地收住话头,眼神慌乱地看向王妃。
裴执安将他这副情态尽收眼底,面上从容,声音清越:“看来是一场误会。世子不妨仔细想想,还去过哪些地方?执安虽不才,愿帮着世子梳理一下方才走过的路线,或可缩小寻找范围。”
他条理清晰,语气平和,将赵珩离席后到返回期间可能经过的路径一一列出,并建议王妃派人分头沿着这些路线仔细寻找。
这番应对,与赵珩方才的失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妃赞赏地看了裴执安一眼,立刻依言吩咐下去。
最终,一名眼尖的侍女在一丛蔷薇花下,发现了那枚沾了些许泥土的羊脂玉佩。
其上已有裂痕。
王妃瞪了赵珩一眼,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出了八分,决定回去再教训他,随即对裴执安投去温和的目光:“今日多亏裴公子冷静周全,才免却了一场误会。”
她扬声吩咐:“将前日宫里刚赏下来的那批江南贡品取来,赠予裴公子,聊表歉意与谢意。”
侍女应声而去,很快便端上来一个硕大的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掀开锦缎,便见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裴执安本欲开口推辞。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托盘的瞬间,话语却卡在了喉咙里。
在那些璀璨夺目的珍宝边缘,安静地躺着一匹布料。
那颜色是极柔和的银红色,质地轻软如烟,光滑似水,是一匹上好的软烟罗。
他沉默了一瞬,对着王妃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王妃厚赐,本不敢受。然长者赐,不敢辞,执安便要这匹软烟罗即可。”
王妃见他只选了一匹不算最贵重的料子,自然无有不允,命人将软烟罗仔细包好,送到裴府马车上。
两人相谈之间,赵珩一直站在一旁,右手紧紧捏着破裂的玉佩,垂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