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伽梵歌》
第1章 第 1 章
薄伽梵歌
我将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第一章
葬礼结束后,婶妈站在客厅朝哥的卧室看。
深色木质房门落了锁,门扉用四枚大头钉钉了一张网购风景海报。
金色的麦田和深蓝色的天。
晃眼望去是一扇大开的窗。
门旁的墙面上是哥的遗像。
黑白照。
三根香燃起烟,显得人俊秀清雅。
婶妈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扭头对她说:“莉莉呀,你哥的东西该清出来了吧?”
“清出来做什么?”
立莉将一张便签纸对折,黑色水性笔写下今天收到的礼金。
墓地、丧葬队、酒席。
人活着要钱。
其实人死也要钱。
窗外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房间里充斥着立莉按计算器时发出的“归零归零归零”。
“过了头七,东西该烧了呀。”婶妈一边转一边看一边说。
“没必要。”立莉低着头在一元钱购买的算数本上加加减减。
单薄的眼皮不抬。
“不烧占地方呀。”婶妈咋咋呼呼地说
“没必要。”立莉再次回答。
声音不大,有些轻,但却带着如何都不肯拧回来的执拗。
婶妈视线在门扉和遗像前来来回回,半晌折回桌前,戴金戒指的短因圆手指上桌板上叩了叩,说:“莉莉呀,你也别一直这个样子,阴沉沉的,做给谁看?那句那话怎么说来着?节哀顺变,对不对?哦对了,你这房子,是多少平的?”
“不知道。”
婶妈便笑,一脸不信,抬手指了指她,说:“自己住的地方,多大面积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三房的吧?”婶妈在房间踱着步,忽然想起:“我对了,记得还有个书房吧。”
她走到书房前,转动门把手用力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
她就此作罢,又转去了卫生间。
“你这三房的,套内面积至少80了。”
“哦。”
“房本呢?”她接着问:“你哥房本放你这儿了?”
“妈,”婶妈的女儿祝冬抱着三岁的儿子进来,也四处看了看。
婶妈当着立莉的面说:“你看,我跟你说的吧。房子朝南的,面积也大。你看小灰进来,一声都不哭。踢脚线得修一修,嗯,防水还行……”
祝冬闻言下意识瞥了立莉一眼。
长兄尸骨未寒,当着人家小妹的面就大声密谋如何将遗产占为己有,年轻的妈妈脸皮还是没有她母亲厚实,难免露出一闪而过的心虚的神态。
在第三次算错数目后,立莉重重按下归零键。
“归零归零归零归零……”计算器发出刺耳的响声。
立莉撩起眼皮,站起身。
这张脸很是寡淡,脸颊瘦,下巴尖,眼睛含水眼尾又往上勾,看着福气薄。这几天,她那张寡淡的素白的脸又瘦削了些,白皙的面皮紧贴轻盈的骨,更显得一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黢黑的眼睛。
黑色丧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一道细绳代替腰带系在腰上。宽松,仿佛一团乌云笼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身形更加瘦削如纸,亭亭玉立。
她拿起门后的扫帚扫地。
清灰不断扑在婶妈和表姐脚背上,叫两人无处落地。
祝冬面皮薄,挂不住脸,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捂鼻,说:“妈,我先出去了。”
婶妈吃了几口清灰,脸色黑了一半,但却继续挤着笑,对立莉说:“这会儿你扫什么地?还不把扫帚放着。
“莉莉呀,你听我跟你说。我那小孙儿,张辉,他转眼就要上小学了么。你哥这房子,是学区房,我打算把他的名字记到这个房产本下面,后面他上学啊什么的,也都方便。”
立莉嗤笑了一声:“那可不是。现在上学方便,以后工作方面,再以后结婚生孩子方便。”
“是呀是呀,你明白这道理就好。”
立莉说:“可您是不是忘了,这房子刚死过人啊?”
婶妈被噎得一愣,嘴唇抖了抖,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的?我不就让你帮一个忙,至于火气这么冲?你哥的丧事,殡仪馆的电话是不是我给你的。真是大恩如大仇,还帮出仇人了。”
“上网查个破电话,就想换走一套房?这天底下要真有这么好的事儿,您告诉我,我天天上街找人‘帮忙’去!”
动静引来了左右邻居探头张望。婶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把抄起皮包,铆足了劲往外冲,到了楼道里还不忘回头嚷嚷,恨不得让整栋楼都听见——“现在的小丫头片子哦,一个个不得了,要吃人嘞!当初我就跟立戈说,你这妹妹长了张狐狸脸,心坏得很,早点送走算了!他非不听!要把她留在屋里。谁知道在屋里这小狐狸精给下什么**汤药勾人呢!现在可好,瞧瞧!瞧瞧!是不是把他给克死了哦——”
……
婶妈的咒骂声远去,立莉转身回到屋里,抄起桌上数好的尾款,递给丧葬队,“点一下吧。”
丧葬队工作人员刚刚目睹这场闹剧,正是尴尬,忙将钱揣进口袋,说:“不用了不用了,节哀啊。”
立莉点点头,静静地关上大门。
转身走向卫生间,步履平稳。
水龙头拧开,凉水湿漉漉地冲在眼皮上。
她在镜子前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也以同样的动作回应。她冲镜子里的人抬起左手,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人也抬起了左手,遮住了半边面颊。
桌上手机震动移位,已经有五六条消息进来。
班级群里在通知月底大作业相关要求,一篇调查新闻报道,成绩占总分的60%,相当于如果不按时交,就拿不到毕业证。这门课教授打分严苛,质量不过关意味着平均分会被拉低。于是群里各种愁云惨淡,哀鸿遍野。
立莉扫了一眼,锁上屏幕,推门下楼。
T州这座城市被大海包围着,出门就会嗅到海的潮热。在天际线和大海连接在一起的位置,飞翔着黑色的海鸥,银色的渔船披着塑料膜,被阳光照耀像一层银纱。
如果不是立戈的意外,她不会回到这里。
上一次她回来,还是三年前的暑假。
楼下小卖部还是老样子,玻璃门上贴着过年没摘下的窗花,门前一只烤箱转着烤肠和关东煮。小卖部老板以前是个老爷爷,那老爷子已经老死了,如今是他儿子接了店。
立莉进去时,还没到旁边小学下班的点,店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
店老板本来在柜台后看球赛,忽地一撩眼见她进来,顿时从翘起的椅背上跳下,觑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哥的事啊,嗨……节哀顺变。”
“唔。”立莉点头。
多半是小老板又提到了她哥,冰箱玻璃倒影着一瓶瓶整齐罗列的酸奶,她似乎又看到了她哥的颀长的影子倒影出来。她小时候很矮小,像根长不大的豆芽菜,哥便给她订酸奶,每天放进门外的小玻璃箱里。她每天喝一杯,她第一次吻她哥的时候,也是舀了一勺,喂过去,然后在哥低头的时候,故意昂起头凑了过来。哥被吓了一跳,说她是只小老鼠。
楼上搬运工正在一箱一箱往下搬旧书,在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立莉随口问:“怎么这么多书。”
“哦,我爸攒得些破古董,真不知道他攒这些东西做什么,占地方嘛。”
有的书摊开了,露出空白页面上用黑色水性笔标注的细密注脚。
人一走,留下的痕迹就会越来越淡。
立莉不由有种,心有戚戚之感。
她捡起一本旧书,拍了拍面上的灰,问:“这书多少钱?”
小卖部老板投来一瞥,耷拉嘴角,说:“都破成这样了,还要什么钱,你拿去呗。”
“好。”立莉将书放进背包。
*
晚上,立莉坐在客厅看电视。
无聊的综艺节目充斥着一阵又一阵虚假的罐头笑声。
她时不时看那扇门,心中古怪。
她似乎还能看到哥的背影,高、身形颀长,穿着干净简单的卫衣,袖口卷起来,露出有男人味的小手手臂。他的手腕上系黑色运动系电子表,有一股清新清瘦的感觉。
“走了啊。”门推开,又掩上,门舌落扣的轻响。那声音很脆,仿佛什么东西被咔哒一声折断。
立莉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忽地如惊鸟一般坐起,慌张地往门外看。门是掩着的,声音全是她的幻觉。
综艺节目播完,抽播一条台风天广播。
“台风惊蛰即将登陆,沿海居民做好防护措施,积极应对台风天气。”
窗外狂风大作,吹得门板和玻璃窗呼呼作响,屋里却静得像一座古墓。
立莉拉开立戈的衣柜,套上他的外套。
圆形的衣领扯到鼻尖前轻嗅,他的味道还残存着,只是有些淡了。
她关掉电视,盘腿坐在沙发上,外套笼罩着蜷缩在一起的膝盖。
她在灯下读起淘来的旧书。
书很老,一翻开散出一阵腐朽的味道。
这本书看起来神神叨叨,讲了些老掉牙的都市传说。
神奇的事情在于,明明是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尽相同的风土人情,但一说到故事怪谈,所有传闻都变得大同小异。
最盛传的都市怪谈之一,是被困在鸽子笼出租屋里的幽魂。
四十二层高的公寓楼像一只巨大的魔方,这么高的楼,每一只格子间锁着一个人,大概三百多人。住在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处,但却隔着门扉和木板,互相毫不在意,至到有一天有一人找不到灵魂的出口,从狭窄的门栏缝隙之间纵身一跃。
肉身摔得粉碎的幽魂依然被困在了这栋楼里。他生前因金钱走不出去,死后因那一件件一模一样的门、窗和楼梯台阶而困住,找不到出去的路。
农历七月天是台风天,但也是这些怪谈最甚嚣尘上的旺季。立莉不觉后脖颈发凉,好似真有一只被困住的野鬼寻到了她的召唤,俯在她的耳际,和她一同呼吸。
她拨了拨散落在耳后的碎发,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敬畏,反而读得如痴如醉。她在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酝酿出一个大胆而又可笑的念头。世间有这么多人声称自己见过鬼,那么她是否也能有这份幸运?
窗外台风大作,刮得房间一切物品摇摇欲坠。
她读得太入神,又为了处理丧事车途劳顿,长达二十多小时未曾合拢过的眼睛再一次合拢后便沉入了梦乡。
哥已经好久没来梦里看她,以至于当他忽地推开那扇门板时,她在梦中也呆若木鸡。
他像孤魂野鬼,身上不断往下滴水,额前的碎发也是湿漉漉的,遮住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他含笑看她,一脸苍白,浑身都是鬼气。她不管不顾地像一头小兽朝他撞去,又像小兽撕扯濡.沫他微微干涩的嘴唇。
“别急。”他捞住她不断往后前扑的腰,宽厚的大掌拍在她的后背上,像安抚,也像驯兽,“别急。”哥曾教过她要怎么接吻。要小心,不要急,收起牙,用唇和舌。
哥对她总是游刃有余,但却不会让她不安。他会用怀抱和胸膛告诉她,他会一直在这儿,所以不用着急。
她急躁地压下这股不安,讨好地舔舐着哥的唇。
像一场蒙蒙的雨后。
再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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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婶妈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来。这次不再有远房亲戚的客套体面,只剩下撕破脸的声色俱厉:“立戈当时走得突然,什么事都没交代,你知不知道他在银行有个保险箱?里面存东西了,你知不知道他存了什么?”
立莉不吭声。
婶妈便继续说:“退一万步说,那房子也不该留给你一个要嫁人的女娃娃。你要是知道要脸,就不该霸在那儿,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还真以为自己姓立了?”
“我不姓立难道你姓立?我户口本和我哥一页,他东西部留给我难道留给你?”立莉伶牙俐齿地反唇相讥。
“真不要脸!小狐狸精,小丧门星……”电话那头更多侮辱性词汇涌上来时,立莉直截了当地挂了电话。
她对婶妈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扶着拖把扫地唱歌,将床单和被套全部拆下来清洗,挂在阳台晾衣绳上。
台风登陆前的晴天风依然好大,将白色棉布吹鼓成一面又一面船帆,满屋子都是洗洁精和消毒水的刺鼻柠檬味。
桌上电话又在响,叮铃铃的震。
“滚滚滚滚,听不懂吗?我说滚滚滚滚滚滚滚!”立莉发泄似的一通喊。
电话那头难得异常的静了几秒,不见婶妈惯有的胡搅蛮缠。宁静的间隙仿佛有电流声,滋滋地从她耳边流淌过。
“抱歉。”那是个带着哭腔的温柔的女声。
立莉握着手机,怔愣在原处。
风又猛烈地刮了起来,将窗户拍打得哐哐作响。
“我知道不该再来打扰你,”女人温柔的声音之外,掺入了嘹亮的孩子的哭啼,那小孩像小皇帝一样扯着嗓子大喊着:“不要,我不要这个!”
“我就是想来谢谢你哥,你哥……他真是个好人。”
立莉如同被伊甸园里的毒蛇狠狠咬在了虎口上,惊恐地将手机甩到了一边,比刚刚打电话来的婶妈更视这通电话为洪水猛兽。身后窗外的大风仿佛从她的胸膛里穿了过去,在房间发出空洞的回声。
好人吗?
她不觉得。
她觉得她哥就是全天下最狠毒的人,不然不会将她抛下。
*
她给自己做早饭,鸡蛋饼和牛奶。哥并没有将她教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他们之间的关系经常是有时你照顾我,而有时又是我照顾你。
立戈高考那年,她正上初中,懵懵懂懂听着电视广播,明白高考是多么多么重要崇高的一件事。于是她学者早上六点爬起来给哥做早饭,立戈第一次吃了一惊,然后训她,要她别发这个疯。但她对哥也是有主意的,反正哥一训她,她便将嘴一撇,鼓起腮帮子。哥总拿她没法,说:“就黄豆大一丁点儿,怎么知道拿锅铲的。”
哥会将她弄得乱七八糟的鸡蛋饼吃完,然后送她去上学,她站在校门口,透过像放风的铁栅栏似的校门,看着哥骑单车消失,他身上的校服,会被迎面的风吹鼓,像那海面上扬起的帆。
哥留下的衣服味道开始变得很淡,有时候立莉将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深呼吸,却只能嗅到她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总是很干净,用和她一起去超市购买的洗衣液和洗衣凝珠,他会让她选味道。她喜欢偏酸的香型,觉得清爽清冽。哥的身上没有汗臭没有酸和**。那是一种洗衣液和沐浴露加上健康身体发散出来的混合复合的气味。
闻不到熟悉的味道让立莉在立戈走后第一次惶恐不安,哥仿佛真的在一点点从她生命里消失。
她赶去超市买洗衣液,一推开门却碰到了门外堆积在角落的纪念品。那些小玩意儿里有蜡烛、玻璃球和白色石膏雕塑,摔在地上像一地易拉罐叮当作响。
有几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角落里点蜡烛,一群陌生女孩手里捧着洁白的蜡烛,神色庄严肃穆,看起来仿佛祈福的天使。
“他生前是名警察呢。当时他只要开着车往左边拐,就不会有事。但他为了保护那些小孩儿,故意往右边拐,将那辆失控的大巴士给挡住了。”
“听说当时整辆车全被压扁了,他还穿着警服,全粘在了车椅上,弄都弄不下来。”
“真是个好人啊……”
“嘘,那是他妹妹吧。”
立莉出现在门外的这一刻,所有人的眼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她,想看一看那个圣人英雄的妹妹长这一张怎么样的脸。兄妹之间连着一根血脉的线,所以两人眉宇、棱角,总该有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
可黑白照上的年轻男人,清雅英俊,一双漆黑的眼睛含着深情,平静地向外看时,如菩萨低眉悲天悯人。而眼前的少女却肆意张狂。她不愿收起自己的一点锋芒。乌黑的头发随意慵懒的散在肩头、漆黑的眼居高临下地将人觑着。还有那双饱满红艳的唇,像在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娇嫩的玫瑰。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高腰牛仔裤,腰被掐得细而韧。重重摔上门,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然后抬脚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去,故意踹开了那一地铃铛作响的玻璃瓶。
“她就是那个妹妹吧?”
“应该是的。他只有一个妹妹。”
“哦,看着……”那几人交头接耳面露难色,“看着不怎么像。”
“听说不是亲妹。”
同样品牌味型的洗衣液倒入洗衣桶,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晒,被太阳烘烤干后再闻。立莉顿时鼻尖酸涩。那味道明明很像,但还是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可就是不一样。像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很多人都说明明是一样的,但有的人就是觉得这一款更甜一些,另一款太淡。
窗外风呼啸,千万只无形的手在拍打门窗。
立莉躺在哥的床上,张开手臂和双腿,像一个混沌的“大”字。天花板上的阴影在往后退,窗外天可能黑了,也可能没黑,今天可能是星期一也可能不是,时间无形的流逝于她而言别无二致。她像一只破了洞的皮球,瘫软在床榻上,什么也填不满她胸膛那里山谷一般呼呼发出回音的空洞。如果不是手机再次亮起,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变成一枚古老的琥珀。
“你明天也不回吗?”邵蓝问她。
“不回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呢?”
“不知道。”
“可你不是说,你以后再也不回那个破地方吗?”邵蓝说。
她从小朋友少,而邵蓝却有许多朋友,她便成为了邵蓝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两人关系一直平淡以同学相处,后来她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因童年比旁人更厚重的童年回忆,关系便比其他人深了一步。
“不过你运气真好,老周每堂课都点名的,结果周五没点。你哥……嗨。”邵蓝欲言又止。立莉猜邵蓝多半也要说“节哀顺变”,但她大咧咧性子又叫她说不出细腻的安慰人的话语,于是干脆闭口不谈。
“对了,我跟你,你知道周莉吧。”邵蓝说。
“嗯,隔壁寝的?”
“对。”邵蓝说:“她谈了男朋友,是她学长,叫岳礼,你见过他的吧?上次岳礼送她回寝室,我们还在楼下碰到过,戴个黑边框眼镜。”
立莉在空白的脑海里搜索一番,找到一张模糊的脸,“有点印象,怎么了?”
“他俩这几天一直吵,分分合合的,好几天大半夜,听到周莉在走廊跟那男的打电话,问那男的怎么不回消息,是不是和别的女生在一起。”
“出轨?”立莉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机械地进行礼节性社交,但双眼却始终在看墙壁上不断倒退的阴影。
她从来对身边同龄人的感情八卦无感。她无法理解两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因同城同校同龄这样简单的原因就坠入爱河。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却从不交谈,以老公老婆相称却根本不认识彼此。
邵蓝对此也表示她的不理解,她说:“可是,谈恋爱不都这样吗?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立莉闭口不谈。
“就是不知道啊,那男的压根不接话茬。他越不接话,越回避,周莉越受不了。然后就昨天晚上,周莉又在走廊跟那男的打电话,不知道那男的说什么了,周莉突然跟被人掐住脖子了似的,尖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立莉心“怦”地跳漏了一拍。
“然后呢?”
“没然后了,就吵架嘛。”邵蓝感觉到立莉的兴致阑珊,说:“。嗨,最近发生太多事情了。反正你好好照顾自己。”
电话挂断,那本旧书又出现在她手中。刚刚和邵蓝通话时,她两手无事可干,无意识地又将这本书展开来。她本就空虚无趣,便继续上次读到的地方往下读。
后文讲的又是一个新的故事,名叫《归魂》。据说亡人死后七日故地回魂,有生者渴望将亡人留下,于是献祭了自己的头发、血和牙齿,画出血阵,最后将亡人困在自己身边。
读到这里,立莉坐起身。
黑色的裙摆蜿蜒在地。
一排红烛闪烁。
她的脸被火光照得如纸一样白。
尤为真诚。
她用黑色水性笔逐字逐句圈出:“头发、血、牙齿”……心中涌出一阵发疯一样的狂喜。她仔细地将阵法临摹下来,弯弯曲曲的纹路初看浅显,但摹完却叫人精疲力竭浑身冷汗。再往后翻页,空白处老人批注:“凡行必偿,逆天悖道,终罹天罚。”她服气怨恨地将老人的批注一个字一个字涂黑,乍一看去,像泛黄的纸上突然落下了一潭墨泪。
第3章 第 3 章
立莉七八岁的时候,立戈会给她剪头发。她皮,又闹腾,头发厚实,一把抓不完,总是乱蓬蓬的。有时候那些小孩嬉皮笑脸地说她是没人要的小杂种,将口香糖缠进她的头发里。她一回家就将整个人摔进床褥上,头埋进枕头里,声嘶力竭地哭喊:“剪掉好了!剪掉好了!全剪掉,变成秃子好了!”
“胡说八道什么。”立戈拿来剪刀,耐心地一点点将口香糖摘出来。
她不耐烦也坐不住,用力摇晃着脑袋,叫立戈一下手就会扯到她的头皮。她嚎啕大哭地尖叫:“我要杀了他们,把他们全杀了!”
“他们用口香糖粘你,你就粘回去,不至于杀人。”立戈将她从后捞起来,她还要挣扎踢他,两条细腿被他按压下去。他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用剪刀的刀把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脑勺。
“那小孩叫什么名字。”
“死猪。”
“他姓死啊?”
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叫她破涕为笑,她眼睫挂着泪,鼻尖通红,抽抽搭搭地说:“王晓辉。”
“好,我知道了。”
后来立戈去她学校一趟,不知跟她的班主任还有王晓辉家长说了什么。从那天以后,王晓辉不再用口香糖粘她。但小孩身上有一种残忍的天真,他故意集合他的玩伴,将她排除在外。但她本就傲气,不爱完小孩才喜欢的滑滑梯和跷跷板,蹲在墙角看蚂蚁爬。
其他人总说,立戈有点太惯着她了,才叫她不会收敛性子,无法无天。其实这评价有失公允,在教育上,立戈极少偏袒,多是就事论事。用口香糖粘头发不对,但因此就要杀人也不对。他知她性情暴动不安,于是总像一捧清水试图将她的火焰浇灭,让她不要伤人伤己。但她天性就是立戈这块温玉的另一面,她锋利如新开的刃,刀刃向前时一往无前。但也有失手的时候,刀刃朝向了自己。
立戈不再帮她剪头发大概是她十四岁那年,是她初潮前的一天。
那天电视机里在放综艺节目,参加节目的嘉宾1掉进水里,于是其他嘉宾接二连三地跟着往下跳,像下饺子似的,立莉也跟着笑得前仰后俯。那天应该还在下雨,窗户上滴滴答答砸落了黄豆大的余地。
立戈用剪刀在她身后理发尾,耳畔刀锋刷刷作响,宛如一场无声的春雨。
他的手在她后脖颈上碰了一下,这个触碰仿佛打开了一道她身体的开关,叫她忽然将嗓中的笑声咽了回去。忽然之间,满屋都是罐头笑声和窗外的雨声。立戈手指的触感在她头皮上残留着,没有实质性的存在,只是一层薄薄的,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体温。、
她浑身僵硬,两只手缓慢挪至膝上,然后握紧成拳,两腿紧紧地并在一起。她悄无声息地回味着刚刚立戈触碰上来的感觉,然后静静等待他的第二次触碰。可就像一壶将开未开的烧水,一旦双眼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它,它便怎么也不肯沸腾。
立戈继续刷刷剪着,“低头。”
她将头垂下。
脖颈又酸又重。
她控制不住地又将头昂起,暗自期待他的手指会再次触碰在她的头皮上。
“头低一点。”立戈又说了一次。
她懊悔地低下,数秒后再故技重施。她沉迷于自己的小聪明,耳畔的刷刷声却突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也静止不动,仔细听着身后动静。立戈似乎在垂头看什么,他的视线因略久的凝视产生了一种可触碰的实体,紧接着,他突然放下了剪刀。
“已经剪好了吗?”立莉抿着唇,尝到唇上些许遗憾。
“嗯。”
她拾过镜子左右看,说:“真的剪好了么?好快……”
立戈没说话,将工具归于原处,然后忽地说:“以后去外面理发吧。”
“啊?”立莉当然不依,后脖颈依旧微微发着烫。
立戈笑了一下,手指点在她整齐的发尾上,温声说:“莉莉长大了呀。”
立戈不再为她理发这件事的挫败感,被立戈说她长大了冲得很淡。立莉那时满心满眼希望长大,似乎只要长大了,那所有的小小的烦恼,便全部迎刃而解。
她带着浅薄的喜悦看向镜子,意外瞥见那身白色雪纺短袖上衣下隆起了一圈弧,还没有带钢丝圈的儿童运动内衣托不住,像一团鼓胀开的面团。
*
按照旧书上的指示,立莉剪断了发尾。
她用打火机将头发烧烬,仔细重复着书上诡谲的图案。
做好这一切,立莉走到立戈的卧室前。
她的心口怦怦跳,握上紧闭的门把手。
灯光从她身后涌入,让她长长的纤细的影子投进房间深处。
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着,像是被惊扰的金色精灵。
立戈卧室所有家具都维持在她离开时的状态,桌椅表面蒙着层白光,凝结成一片霜。
椅背上搭着她的深棕色居家灯芯绒外套,连褶皱都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并排罗列的咖啡杯只有一只动过,下方垫了杯垫,哥爱用的那只,仍斜搁在边沿。
里面没有人。
静悄悄的。
立莉扶着门把手,松开又紧握,对着影子无声地笑了笑。
*
如果一开始就不抱有任何期待,当挫折迎面击来时的痛疼感也会降低许多。
镜子里的长发参差不齐,立莉戴上鸭舌帽去理发馆修补。理发师惋惜地摸着她的头发,说:“美女,你头发在哪儿剪的,给你剪成这样子了。”
立莉故意说:“在你们这儿。”
理发师嘴半长要吞下一枚鸡蛋,尴尬地用梳子通梳她的发尾,说:“哈,先给你洗头吧。”
立莉这番话,换来了整个理发时的六根清静。
修理发尾时,理发师的手也意外碰在了立莉的后脖颈上,他的手很冷,像披了一层冰凉的蛇皮,她一个激灵,突然眼睛一阵发酸。
回家的路上,邵蓝给她打了通电话,又聊起学校的八卦:“你的大作业写得怎么样了?我的天呀,我还一字未动呢!但我跟你说,昨天晚上学校出事了!”
“怎么了?”她习惯邵蓝的一惊一乍,听着话筒,眼睛却去看街道两侧的广告牌。
“还是周莉,她昨晚又在走廊跟那男的打电话,不知道那男的说什么了,周莉突然跟被人掐住脖子了似的,尖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要我死?’然后,然后就……”
墙上贴了许多暑假补习班的广告贴,最多的数学补习和物理补习,其中一条广告为了吸引人眼球花了能量公式,用可爱的卡通字写着“能量交换要相等”。
立莉心“怦”地跳漏了一拍,紧接着听到邵蓝说:“就从走廊跳下去了。”
“你刚才说什么?”
“你怎么没听啊!”邵蓝不乐意地说:“周莉!她从走廊跳下去了!”
“她现在……”
“五楼呢!你说呢?”
“具体是什么时候?”
“昨天啊。”
“几点呢?”
“具体几点忘记了,反正是晚上的时候。”
“十一点?”
“唔,图书馆刚闭馆,但宿舍还没熄灯,大概是那会儿吧。”
昨天晚上十一点……
立莉想到了自己按下打火机那一瞬间的光圈。
邵蓝拍着胸口说:“因为这事儿,我们的公众账号都要报备,不许发布任何有关这件事的消息,要是被发现了,就取消评奖评优资格和保研资格。这下谁敢说这事儿?所以网上都没消息。”
“那男的呢?”立莉问:“那男的现在怎样?”
“
那男的?呵呵哒,那男的秒谈了个小学妹。”邵蓝不屑地说。
“他俩之前就在一起了?”
“这就不知道了,”邵蓝说:“不过要我说,这事还真不一定。那个男的可能就单纯需要有人陪,无所谓是谁,可以是小学妹,也可以是周莉。哎……何必呢?虽说周莉挺恋爱脑的吧,但我觉得也不至于恋爱脑到这地步的,以前跟她聊,她还挺清醒,说女生谈恋爱结婚就是被吃掉。”
立莉说:“有些事可能就是当局者迷。”
“可能是吧……”
挂断电话,立莉抱膝坐在电脑桌前。大作业她在学校时就已经简单写出大纲和细纲,但回来奔丧后就再也敲不出一个字。独居的小屋很静,而她全神贯注的时刻,她就能听到自己胸膛空落落被风贯穿的回音。她就会想到以前的事,想到立戈,想到她抓耳挠腮写不出作业的时候,立戈拍掉她送到嘴中乱咬的手。
周莉出事她的内心也有所波动,但这波动不过是深不见底的湖泊上飘过一片树叶荡开的涟漪。
她和周莉并不熟悉,大学时的同学本就关系疏远,而她又不是喜交朋友的外向性格。她对周莉的印象,不过是住在隔壁宿舍,面白个小,戴无边玻璃眼镜的同学。所以对她的忽然离开,有意外、有错愕,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将她放在等号的另一边是某种能量交换的必要的代价,那么她的重量对于哥来说,不过是一片鸿毛。立戈如果知道,她的本心是这么冷漠无情,大概要失望得无以言表。
她就像所有故事里都会有的偏执孤傲的反派,潜心于她觉得正确的错事。她一意孤行地再次翻开了那本灰扑扑的,散发着书虫腐朽味道的旧书,在胸口扑腾乱跳的心越来越快。她在那剧烈的心跳声里,分辨出除惊恐之外的更真实的情绪——
狂喜。
这道咒语大概是真的。
第4章 第 4 章
初中生物课上,男同学最喜欢翻到讲解人体结构的页数,用书页上的插图恐吓同桌女孩儿,如果女孩儿露出惊慌羞怯地模样,捂着脸不敢看,他们便会得到巨大的满足。但这些招式却在立莉身上失效。她甚至会比这些男同学看得更仔细,用一板一眼地语气询问:“这是什么?你们说的蛋么?有两个?好丑。”
立莉的反客为主叫低劣的男同学跌下主导的位置,他们反而面红难堪,支支吾吾:“怎么有你这种人?一点都不像女生。”其他被欺负的女同学,本能地站在男同学那边寻求自保,表现得更加羞涩和淑女。
生物书被无趣地扔在一旁,她其实读过文字更大胆的书。那些被家长们奉为名著的书籍里,会有更露骨的描写。她读到这一页的时候,胸口便会涌出一股古怪的暖流,仿佛被一只无心的手,突然握住了正在无声发育的胸口。
她将那一页悄悄折起书角,在夜里反复重读,好奇地体会这种暖流在身体中流淌的感觉。
从书籍的字里行间里,她知道什么叫初潮。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会赋予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这股血一种奇怪的意象,象征从女孩真正成为了女人。他们会大肆渲染少女的纯情,她们对这股血的懵懂,她们会像被男同学拿生物书欺负的女孩一样惊恐万分,以为自己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
立莉并不理解这种天真的无知,她的好学和早慧让她像是一个住在少女躯体里的老迈的灵魂。但她却从中察觉了可乘之机,这将是一个多么绝妙用来向立戈撒娇讨巧的机会。
她小时候夜里总做噩梦,如果身边无人就睡不到完整觉,立戈无法,只能在她的小床边再另支一张床,她靠墙睡里面,他睡在外头帮她抵挡一切妖魔鬼怪。每当她从噩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永远是立戈宁静的侧颜。他挺直的鼻梁破开月光,他发出极静又极缓的呼吸,如果是夏天,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会握一把竹节扇,无意识地送来阵阵凉风。她会在黑暗里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攥住立戈的衣摆。当她再次进入梦境,眼前又是一团浓雾,她的手里便有了拐杖,引着她朝有光的地方走。
但这样头挨着头相依而眠的日子仅到她六岁,除了这件事,立戈极少对她这般决绝。他要求她自己睡,无论她如何哭哭啼啼,卖乖讨嫌,他也绝不动摇。但他承诺:“我房间门不锁,你要是害怕,就敲我的门。”第一晚分开,她是哭着睡过去。第二天便半夜抱着棉被敲门。立戈过来陪她,但第二天她看到立戈做题时打起了哈欠,心中顿时委屈透顶,再也不敢去敲他的门。
立戈后来门也有落锁。立戈不知道,她在房里有时能听到那头的动静。她听到他落锁,但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又会再次打开。她那时还不知立戈锁门是要做什么,只是听到落锁声便觉心头酸楚,仿佛被抛弃在冰天雪地之间,期期艾艾地胡思乱想着,再听到那锁重新拨开,便又新生欢喜。等她十七八岁,终于知道那锁声意味着什么时,又是后话。
她从小身体羸弱,初潮来得便比同龄人晚许多,至到十五岁才在卫生纸上看到了那丝红血。她冷静熟稔地去超市购卫生巾,按照示意图贴在内裤里侧,然后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不小心沾上的血。
到了晚上,等立戈回来,她便立刻换上一幅凄风惨雨的嘴脸,“哥……”一见到立戈便扑进他怀里,哀伤地说:“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立戈闻言自然惊慌失错,第一反应是用大手摸她的额头。他的手又大又厚,那时他已经在读警校,每天高强度训练让他迅速长起肌肉,双手也布满枪击训练留下的厚茧。滚烫的体温和厚实的质感,清晰地在少年和男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怎么了?”立戈问她:“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不是的,”她将头埋在立戈外套里,蚊子一样瓮声瓮气地说:“我……我流血了。那,那里流血了。”
立戈微微怔了怔,便也明白过来。得知小妹的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让他搂着她肩膀的手如同突然抱进了一枚即将轰然炸开的炸.弹。短暂的惶恐之后,其他五感也立刻跟了上来。他开始嗅到了立莉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铁锈味儿。那味道混杂着衣服中的凝香珠、沐浴露,洗发水以及身体乳,最后变成一股条件反射必须要被斩断的罂.粟/花。
这天傍晚吃了饭,隔壁奶奶便来找她,说要带她去买衣服。隔壁奶奶给她买了两套带钢丝圈的内衣以及一兜卫生巾。立莉知道隔壁奶奶这是受立戈所托。立戈毕竟是男人,有些事他说不出口,也教不了。
立莉摸准了立戈的愧疚,立戈对她生命中女性角色缺席而自责,她便借机央着立戈像小时候一样陪她。于是那张早就被收起来的床又展开了,和她的小床靠在一起。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能和立戈同床共枕。她在温柔的夜色里悄悄睁开眼,再次凝视他的侧颜。这几年她长得好快,一眨眼便从矮矮小小的豆芽菜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同样的,立戈也长得好快。他的五官被时光雕刻得硬朗英挺,充满了男人味。
她又去抓他的衣摆,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搓着。
屋外雨珠敲打玻璃窗,化成或大或小的圆。
鼻息间除了丰沛的水汽,还有哥身上的味道,他的气息也变重了,存在感极强,可靠的胸脯在夜色里平缓地起伏。立莉生出一种安稳的幸福感,只要靠在他身旁,任窗外狂风大作,她依然是安全的。
身体里那股热潮在往外涌,落在了厚厚的海绵垫上,仿佛是从她胸口流泻而去,她突然也从这种纯粹如水晶的情愫里嗅到了其他东西。
“没关系,是我们莉莉长大了。”立戈那时拍着她因假哭颤抖的肩头和后背,温声说。
而此刻,立莉也意识到了这句话更深一层的意义。
她真的长大了。
*
刀锋划开掌心,割断了纵横交织的掌纹。
血滴在纸上,绘成古老的符。
打火机上淡蓝色的火焰,将纸和血一并烧成了一捧清灰。
头顶的点灯传来交流电的电频声,嗡嗡嗡,滋滋滋……
窗外狂风大作。
*
“莉莉呀,你还记得吴奶奶吗?她昨天去世了。”
坐车到了村口,吴奶奶的儿子出来迎接她。
同她握了手后,说:“真没想到你会过来。你哥的事……”他的脸上也浮现出所有人看她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厚厚的嘴唇蠕动,说:“哎,你哥真是个好人。”
立莉没接话,问了句:“吴奶奶是怎么走的?上星期她身体还很硬朗。”
吴奶奶和他们做了好多年的邻居,除了教她买内衣和卫生巾,日常生活里她也时常照顾他们兄妹。立莉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每次吴奶奶给自己儿子龙城炖老鸡汤的时候,都会用一只不锈钢铁锅盛一碗叫她端回家去。
“八十多啦,喜丧。”男人露出疲惫的笑,叹了口气,说:“这事说得也玄,老太太身子骨是一直很硬朗,每天还要下楼溜几圈。以前家里没电梯,还怕她下楼不方便,但她是天天要去公园跳广场舞的。结果家里把电梯装好了,本来是更方便,结果突然踩空了,摔着了。”
说到这儿,男人从胸膛口袋里摸烟,咬在嘴里,说:“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哪里是能摔着的?能怎么说?这事儿吧,就是命!”
立莉静静听着。
丧葬队一吹唢呐,催呼拉朽。
葬礼结束后,老太太的儿子问她:“待会儿还有跳舞队呢,你不来看?”
老人家的丧事讲个热闹,跳舞队的巴士已经到了,几个女孩儿其实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应该都是她的同龄人,都对着镜子往脸上涂粉。那粉惨白,一扑到脸上年龄立刻老成了不少。
立莉说:“我就不看了,我先回去了。”
“诶,那也行。”老太太的儿子说:“妹子,你好好的啊。”
“嗯,你也是。”
老太太的儿子在晚风里咧开了一排有些细小的小白牙,说:“对,我们都要好好的。”
回去的路上,立莉再次想起了老太太儿子的话——
“身子骨硬朗”、“好端端的”、“谁都没想到”……
立莉将头抵在窗户上,车窗外的灯影晃动。
她再次想到了那道神秘的咒语。
“亡者”的代价。
她平静安宁的心,忽然之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像是手中莫名其妙地拿到了一张中头等奖的彩票,她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实现噩梦。不知不觉车到站,她踩着路灯往家中走。天很晚了,四处静谧无声,茂密的树丛里似乎有鸟虫鸣叫的声音。好像身后有脚步声,回过头,草丛里蹿出一只黑猫,通体黝黑,悄无声息地在匿在黑影里睨她。
立莉冷静下来,缓步上楼去。
距离门扉越近,心中反而越有一种平静。甚至隐隐约约地期待。
她可以屏住呼吸,手指握上门把手。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在走廊回荡,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无数遍背诵的咒语在脑海中回荡……她有意将耳朵贴近门扉,门后似乎真的有人,能听到他在屋里平缓地踱步,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能听到他衣摆窸窣地抖动。
“嘟嘟嘟……”背包里的手机突然传来提示音。
她想惊弓之鸟。
掏出手机,原来是老奶奶的儿子发来消息问她是否已经安全到家。
她回复:【到家了。】
龙:【那就好。】
龙:【你也在D城吧,有空一起吃饭?】
立莉:【再看吧。】
龙:【欧克。】
放回手机,走廊里萦绕的粘稠的感觉消失了。眼前还是紧闭的门扉,但却再也听不到门板后隐秘的呼吸声。她的心跟着空了一下,钥匙穿进锁眼,门大开,身后的灯棱形一样泼进来。屋里是空的。
空荡荡的。
没有人。
第5章 第 5 章
第三步需要献祭的是齿。
她六岁那年掉了第一枚牙,她吓得够呛,觉得自己大概会死掉,在学校又哭又闹。老师无法,只得打电话叫她哥来。老师将她放在办公室一角,以为她才这么大一丁点,一定什么都听不懂,和其他老师闲聊说:“真是不懂事,不过就是掉了颗牙,闹成这样。她哥也是倒霉,有这么个拖油瓶。”她便不敢哭了,怕自己成了拖油瓶,她哥就不要她。
其实她哥正在上课,接到电话就从隔壁学校骑单车赶过来,风尘仆仆地进了办公室。
“哥……”
“怎么了?”哥宽厚的大手拍了拍她的头。
“我要死了……”
“什么?”
老师说:“她掉了颗牙。”
“牙给我看看。”
她从小裙兜里掏出小心翼翼收好的小牙。
哥看了之后,又让她张开嘴。
她的牙缺了一颗,自诩看起来不再美观,难为情地说:“不。”
“没事。啊。”
在哥温和地鼓励下,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发出“啊”的音节。
哥嘴角扬了扬,说:“没事,要新牙要长出来了。”
这天哥早接她回去,她两腿分开坐在哥的单车后座上,白色蓬蓬裙盖住腿。哥推着车慢慢走。
哥很少给她吃冰淇淋,因为她人小胃娇,一吃凉的就闹肚子。
但这天哥却破天荒地在小卖部门前停下车,冲她抬了抬下巴,说:“进去挑一个。”
她的眼睛瞬地亮了起来:“真哒?”
“煮的。”哥倚着单车,冲她扬眉
“哥,你真好。”
那天她选的是香草冰淇淋,甜味很淡,奶味绵长、缠绵地残留在她的唇齿间。
哥再次叫她张嘴的时候。
是教她接吻。
*
那枚乳齿被哥收了起来,他从中打了一个孔,用牛皮绳穿了起来。他还给她讲了外国牙仙的故事,她听得很惊喜,也将牙齿藏在枕头下,满怀期待地问:“明天枕头下面就有钱了吗?”
“当然。”
“我还想听。”
“听什么?”
“再讲一个。”
哥想了想,说:“我明天去图书馆给你查。”
她那时小孩心性,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兴致如一阵风,忽地又忽地去。睡过一觉后,自然不记得自己曾经哭闹的要求。她以为哥也是如此,不会将她一个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但她后来在哥的房间里看到了中国民俗故事,其中有一页被折了起来。那一页的标题是:丹朱。
“在神话传说中,丹朱被尊为齿神,掌管牙齿健康。”
她在祈愿中加入乳齿。
执拗地再次点燃。
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人被火化后最容易留下的是牙齿。
她做事总急躁,但这次却像渔夫一般耐心地等待着这枚牙齿被烧成灰。
等待时邵蓝的消息弹出来。
邵蓝:【你又去吃席了?】
立莉:【嗯。】
邵蓝:【这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事啊?要不要去拜拜?】
身边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立莉却不为所动。
她时而觉得自己像名亡命的赌徒,时而觉得自己是科学怪人。
她被**和执念一叶障目。
听不到哀乐。
看不到其他人的悲伤和眼泪。
她只剩下一个像刺一样扎在心口的念头,那就是换回她哥。
不计任何代价。
*
老小区单元楼一楼都带院子,每家庭院里都种有许多树,香樟、银杏、桂花。尤其每家每户爱种桂花,从院外经过时,会有金桂落到肩上,满身飘香,有一种浪漫的童话般的色彩。
香樟树又是另一种香,不呛鼻。香樟树的叶片大、浓密且绿,一叶叠着一叶,光透不下来,像绿琉璃做的玻璃罩子,遮天蔽日,不见星星和阳光。
她家的小院就是这么生机勃勃,除草用的锄头整整齐齐靠墙放着,好像曾经还被人用过。石砖缝里冒出了青苔和爬山虎,立莉笨拙地拽上藤蔓的一头,用力折断。
她蹲在院子里修剪草坪。
小卖部老板骑着小摩托过来,在门外拨响铃声,喊了一嗓子:“小莉。”
立莉昂起戴防晒帽的脸:“什么事?”
“今天下午有空吗?想让你帮忙去接一下我女儿。不远,就在隔壁幼儿园。”他拍了拍摩托坐垫,说:“实在是抽不开身,不然怎么也不会要你去。”
“行,我下午有空。”立莉干脆地回答。
“那感情好。”老板咧嘴笑,说:“那辛苦你了。”
“没事。”
老板骑着摩托走了,突然又听到车轮转方向的声音。摩托车又出现在门前,老觑着她,挠了挠头,欲言又止地说:“瞧我这脑子,你哥……嗨,你不用去了,我叫别人帮忙。”
立莉平静地看着他,白色线织手套上沾着黑土,脸颊被骄阳晒得两颊发红,“我去。”
“啊……这,不好吧?”
“我去。”
“那谢谢你了。”老板咧嘴笑笑。
这次走时,吹响了口哨。
立莉回房间换了身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黑发高高扎起,露出一节白皙脆藕的脖颈,像藏在麦穗间的嫩藕。
到幼儿园时,还没到放学时间,立莉在树荫下等。
听他们说,哥出事的地方就在这个校门口。当时正放学,旁边有几只油桶意外滚落,他便开着车,将那些油桶挡住。
地面已经被完全清理过,看不出那天的任何痕迹。与青黑色沥青地高出一厘米白色斑马线,有一道轮胎急转而过的黑色痕迹。时不时有新的车辆驶过,反复压过那道黑痕。
那时究竟是怎么样的场景,立莉不得而知,只听到所有人形容她哥时,都用了同一个词——“英雄”。
英雄?
立莉眼睛被下午阳光照得睁不开,发酸、发涩。
她敷衍地拍了拍腿。
幼儿园门旁是一家小炒店,门前一面木板上写了今日例菜。门口一名厨师师傅正用一口大铁锅炒菜。一名货车司机在门口吃饭,都是家常菜,番茄鸡蛋,还有卤猪肘。
老板娘递来一份花生米,说:“老主顾了,这份花生米不要钱。”
“我都来多少次?只给份花生米?”
老板娘被呛了一声,说:“你以前是最老实的,从来不学他们说这种话。”她将小碟子往他桌上一捒,努嘴说:“给你了,爱要不要。”然后扭腰就往外走。
这一幕稀疏寻常,立莉晃去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树枝里有知了,鸣叫声嘈杂吵闹。飞虫围着她绕了一圈。
距离放学只剩五分多钟,校门外陆续聚集了各色小吃推车。下油锅炸得金黄酥脆的鸡柳、小酥肉。石头饼散发出小麦的清香,那全是是她幼年时就流行的小食。
老板娘已经掀帘进去了。
“从来不这样的。”这句话莫名在她脑海中回想起来。
“周晴从来不这样的。”
“我妈从来不这样的。”
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笼罩了她,像下雨前空气中突然便浓郁的水汽。
福如临至,立莉再次回头看去。
这次货车司机已经吃完饭付了钱,朝货车走去。
他的手中有只方形塑料瓶,看起来像某种酒水的包装瓶。难道他刚刚吃饭的时候喝了酒?这个念头在立莉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一个侥幸的念头将前面这个危险的念头压制下去——很多人都会用塑料瓶装水。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一群高矮不一的圆形萝卜丁滚了出来。叽叽喳喳。
“丹丹!”立莉从人群中认出了小老板的女儿。李晓丹穿了一身白色蓬蓬裙,迈开肉乎乎的小短腿朝她奔来。
“妮妮!”她前后鼻音不分,总把“莉”叫成了“妮”。
立莉接下她的小书包,又揪了揪她的辫子,说:“谁给你扎的?都歪了。”
“我寄几。”
“哈!”立莉咬着皮筋,给她重新扎好头发。
“好了吗好了吗?”李晓彤不情不愿地摇头晃脑。
“好了好了。”
重新扎好的小辫子好看多了。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啊!”
立莉回过头。
路边那辆货车,忽地向孩子中撞了过去,然后迸发熊熊大火。
“救命啊!”
“快救人!”
一片混乱里,立莉呆在原地。她大脑一片空白,全凭双手和双脚。
“怎么会这样啊……”
“老陈以前真不是这种人。”
“他开车前喝了口酒!”
“这次死了几个?”
“七个小孩呢。哎太可怜了……”
车门滚烫,立莉的手上沾着血。
她的心再次砰砰跳动起来,那个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消防员浇灭车上的大火,通过浓烟,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他真的如旧书的预言,重新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她的耳膜被救护车鸣笛的声浪震动,嗡嗡作响。
仿佛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轻声朗诵一段经文:
我成了死神。
世界的毁灭者。
第6章 第 6 章
哥真的回来了,立莉恍然如梦。
浴室水声沙沙。
立莉坐在沙发上发呆,无意识咬着指尖。
“别咬。”
这句话太熟悉,立戈曾千百次这么训斥她。
然后将她的手拽过去,用指甲剪细细修正她的指尖。
立戈立在卫生间门框前,穿着熟悉的灰色居家衣,身后的吊灯在他身上照出了一个淡色的光圈。
他平静地望着她,灰色的眼睛目色柔和。
头顶老式电灯发出滋滋电流声。
立莉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在梦境尾声时突然往下坠,浑身力竭。
立戈身后那圈淡色的光晕,以及他整个人,如同幻影倏然熄灭,融进突如其来的黑暗里。
光线消失得猝不及防,双眼不适应黑暗,立莉用力眨了眨眼睛。
“接触不良吧。”丧失视力后,只剩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捕捉到立戈踏在客厅地板上,带着水汽的、微沉的脚步声。
立戈要抬手打开电灯。
“别开。”黑暗里,她走到了立戈面前。
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深海里的柠檬,是秋末的雨水。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没想到却熟悉得刺鼻。
她凑近,微干的嘴唇贴上他的。
尝到了淡淡的咸。
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几乎是立刻叫她立刻落下泪来。
仿佛莽撞的小兽,终于找到了濡湿的泉,她从立戈的嘴唇上汲取泉水,得到短暂的解渴。
她不断亲吻他的唇角,干净利落散发着剃须水气息的下颌。
每一寸都带着记忆的温度。
立戈的臂膀在她鲁莽地吻下变得紧绷。
他的手臂在空中僵硬了片刻,最终带着沉重的力道,擒住了她的双臂。
那不是一个拥抱,更像是一种禁锢,试图稳住她,像蛇剥掉身上的一层皮一样,将她从皮肤上剥离。可他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她怎么可能再容忍这一刻,甚至这一瞬的分离?
立戈越想和她分开,她便变得越发莽撞执拗,紧紧地攀附着立戈,像蟒蛇在缠绕猎物,滚烫的眼泪蹭在他的颈窝,手笨拙地探入他那件灰色居家服的衣摆。
掌心下,他比正常温度更低的的腹部的肌肉,绷得像一块铁。
“莉莉,小莉。”立戈不厌其烦地唤她的名字。
她置若罔闻。
“立莉,莉莉,听话。”他开始反复说起她最讨厌的这个词——“听话”。她从来都不是听话的小女孩,听话的女孩儿不会逼自己哥哥和自己上.床。
“不,我不。”她飞蛾扑火地往立戈身上扑、撞。立戈被撞得连连后退,直到两人双双跌进了沙发里。她跨坐在立戈膝上,他臂力好强,轻而易举地将她托举起来。
她低下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撕咬他的嘴唇。
“小莉……”立戈曾反复告诫过她,接吻的时候咬学着收起牙,不要乱咬。可她从来听不进去,她就是喜欢咬他,喜欢他任何因为自己而产生的一切反应。立戈总是拿她没办法的,被她咬了,顶多也就无奈地骂她一句坏脾气小猫。她喜欢这个称呼,于是下一次为了能听这句话,咬得更用力。这也是为什么,立戈身上总会带着她留下的印记。
比起热吻,两个人更像在搏斗。她想靠近立戈,立戈却要将她推开。
混乱中,头皮被牵痛了,立莉停了下来。泄愤似的从手腕上拽下一根牛皮发圈,颐指气使地盯着立戈,两条细眉拧着,一把握住头发。
立戈微昂着头,眼睛半眯,也看着她。
两人呼吸不平,此起彼伏,互相较着劲。谈情说爱和行军打仗有何不同?都是赌上了身家性命,怕极了输。
头发被扎成高高的马尾,肩膀不自觉地展开。停电的月色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勾勒着她的肩线和脖颈,尤其是微微往外隆出的象征着少女特征的胸线。
“你不是死了吗?死得好啊,死了怎么还知道会来啊?啊?”她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不知不觉泪流满面。立戈死后,她一滴眼泪都没掉,那些无用的泪水全部积攒到了立戈的面前。
她又哭又闹的时候,立戈依然平静地望着她。小时候她怕蛀牙,又想吃糖,蹲在糖果店门口这么哭,立戈就是这么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立戈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往下沉了沉,然后把她的脸抬起来,和着眼泪,吻她的嘴。
立戈性情沉稳,做什么都稳重,他的吻也不是毛头小子的毛毛躁躁急不可耐,而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
她被抱着倒在沙发上,后背陷在海绵垫里,像跌落进一团云。他的唇从不离开她,好像他们本来就一体的。他不断将她往里推,她的头撞在靠垫上,然后又被猛地往回拖。这个动作像极了猫捕猎后顽劣的前戏。
立莉昏昏沉沉,身上烫得厉害,像大学体侧一千米跑,又像一场久病,除了最开始的温存她还意识残存,随后的夜晚她不知身在何处。她只知道紧紧地抱着立戈的脖颈,以免他又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熔浆燃烧后,立莉趴在枕头上。
乌黑的长发粘着湿漉漉的后背,瘦削的肩胛骨微微颤呼吸不匀。
突然呼进的空气,似乎要扎穿她的肺叶。
她扭头看向立戈。
他的侧脸在黑暗里起伏,眼合着,像一尊沉默无声的雕像。
“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子?你是怎么回来的?回来还会走吗?这是不是魔法?”她机关枪似的不带间隙和喘息的连环追问。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立戈不急不躁地说,宽厚的手掌拂开她面颊上湿漉漉的碎发。
“我想不出来第一个问什么。你快些告诉我。”她急吼吼地说,鼻尖凑近他,像小兽一样一拱一拱。
“那边……似乎很黑。”立戈一声不响,但却记住了她问的每个问题,微合着的眼缓缓睁开,不急不躁地一个一个回答。
“黑?”
“对。”
“只有黑吗?”
“是的,看不到自己在哪里。”
“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了一道光,我朝着那道光走过去,”他扭头看她,“看到了你。”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立莉再次怦然心动。
这次剧烈混乱的心跳,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有做什么吗?小莉?”立戈深邃的瞳孔审视着她。她是他看着长大的,熟悉她的脾性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他熟知她那些撒谎时才会有的小脾性——皱眉,目光闪躲,舔舐嘴唇。即便到现在,她还是改不了这些小动作。
立莉舔着干燥的嘴唇。想到那些诅咒和代价,她不敢告诉立戈。一来那些话像天方夜谭,说出去会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二来她在立戈眼里是美好的。纵然她并不是,但立戈总是笃定地坚信她的恶毒自私和自以为是,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除了让她更加可爱,毫无威胁。
“没有呀!我就……每天许愿,各种许,佛祖、菩萨、耶稣、上帝、齐天大圣孙悟空。”她熟稔地钻进哥怀里,手臂环抱他的腰。
立戈安静听着,不知信没信,唇角碰了碰她的发旋,然后用虎口托住她的下巴,声音清淡,但掷地有声,“嘴张开。”
她不解,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他的手指探了进来,摩挲她的牙齿根部。
如果没有那枚乳齿,她现在大概已经拔掉了自己的牙,那么现在立戈探指,大概就会发现她已经变成了瘪嘴老太太。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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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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