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挑红妆(灵魂互换)》
1. 第一章 换亲
春光明媚,一只喜鹊落在了谢府的大榕树枝桠上,却立刻被少女尖利的叫声惊飞。
“我不嫁!我才不要嫁给那个短命鬼,你们谁答应的谁嫁!”
谢宜安脚步一顿,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去。
这声音一听便知是出自她的堂姐谢宜容,那位谢家最上下最宠爱的六姑娘。
而她现在出现在这儿,正是要来祝贺谢宜容定亲之喜的。
现在看来,这场婚事恐怕只有大伯母欢喜了。
此时,院里又传来瓷片碎裂的声响,谢大夫人又气又无奈道:“我的小祖宗,你在胡说什么,萧晏小将军好得很!而且我和萧侯夫人已经交换了定亲信物,你不嫁,叫我们谢家如何收场啊?”
谢宜容闻言却更加恼怒,声音又拔高了些。
“我不管,总之我不会嫁的!谢家不是还有个没出嫁的女儿吗?让她嫁过去好了!”
谢宜安与丫鬟杏仁对视一眼,在她气愤的眼神中确认,谢宜容口中谢家另一个没出嫁的女儿确实是在说自己。
谢宜安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别出声,她们就当没听见,悄悄回去。
不巧,正有丫鬟打了帘子出来,眼尖瞥见谢宜安天水碧色的身影,连忙大声道:“七姑娘,您来了。”
谢宜安这下不好再走,只得尴尬地点点头,慢吞吞道:“我……来向大伯母,请安。”
纵使她尽力说得慢,也难掩盖其间的迟钝。
丫鬟的眼里飞快划过一丝怜悯。
这位生来语障的七姑娘,八成又得要忍气吞声了。
谢大夫人扬声道:“七娘来了?快进来吧,外头晒着呢。”
方才谢大夫人派人暗示她过来道喜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会儿日头正盛。
谢宜安腹诽着,却表现得极为顺从乖巧,依言进了里屋,带着恰到好处的单纯笑容对谢大夫人行礼。
地上没了碎瓷片的踪影,只有些许残留的水迹。
谢宜安熟练地视若无睹,如同方才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笑着对罗汉床上扭过身赌气的谢宜容道:“七娘,祝贺姐姐,喜得……良缘。”
谢宜容一听便忍不住转过头怒视她:“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吗?我要嫁给个短命鬼你就那么高兴?”
谢宜安眸中露出几分无辜又委屈的神色,道:“姐姐,七娘,绝无此意。”
谢宜容却听不进去,伏到罗汉床上大哭起来。
谢大夫人见如珠似玉的女儿哭得这般凄惨,心里止不住埋怨谢宜安,也没心情再应付她,只忙着安慰谢宜容。
里屋立时忙乱起来,谢宜安趁机告辞。
*
待到出了院子,杏仁气恼道:“姑娘,哪有六姑娘不想嫁,就把您推出去的道理!明明都是谢家的姑娘……”
“都是,谢家的,姑娘……也有高低呀。”
谢宜安缓缓一句话,却叫杏仁红了眼眶。
是了,谢宜容的父亲谢大老爷可是三品工部侍郎,而谢宜安的父亲?一介白身不说,还正躺在棺材里呢。
杏仁不是不明白,只是太为谢宜安抱屈。
谢宜安自己却想得很开。
人强不过命,到哪儿算哪儿吧。
不过……
谢宜容怎么知道,刚击退鞑靼军队,风头正盛的萧小将军命不久矣?
谢宜安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
谢宜安本以为,待谢大老爷放衙归来后,便能镇住谢宜容,使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却没料到,谢宜容的决心如此强烈。
一直到她收到消息,慢吞吞地赶到祠堂,跪在祠堂正中的谢宜容还在梗着脖子与谢大夫人犟嘴,谢老夫人心疼地搂着她,心肝儿肉地叫着。
“我说了我不嫁,我死都不会嫁!谢宜安不是还没定亲吗?反正只说是谢家姑娘,没说是谁,让她嫁过去不就好了!”
谢大夫人气得指着她的手指都在抖:“你、你个孽障,你要气死我不成!这天大的好事,你让我叫别人捡便宜?”
谢大老爷皱着眉,背着手,目光在倔强又隐含恐惧的谢宜容面上转了一圈,一言不发。
谢宜安进了门,向长辈们行过礼,然后便安安静静立在一边,比柱子还像柱子。
她一贯在这个家没什么存在感,现在也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免得落个不关心姐妹的口舌罢了。
母亲神志尚且不清,自父亲身亡后一直在静养,听到这些闲言碎语难保不会犯病。
然而这次她想当石柱子,谢宜容却不会同意,她伸手一指谢宜安,眼圈儿泛红,那双眼里却满是固执:“谢宜安就在这里,你们怎么不问问她?你们说萧晏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那她说不得早就对萧晏情根深种了!把她嫁过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宜安一顿。
她觉得谢宜容的语气不大对劲。
兴许是因生来语障,她的听觉极为敏锐,不仅能辨别不同的声音,旁人语气中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谢宜容平日说话虚浮张狂,而此时,她很肯定。
谢宜安心中疑惑,她与萧晏从未见过,谢宜容凭什么肯定她对萧晏有情?
再加上谢宜容白日里奇怪的言行,谢宜安心里猜测了起来,生出试探的念头。
她佯装惊讶,眼里浮起泪光,哽咽道:“姐姐……我和,萧将军,从未,见过面,你是、听,听谁,在传我的……闲话?我父亲,过世才……将将,三年……我怎会……”
“够了,你别说了!说不清楚就闭嘴!”谢宜容听得躁动难安,骂了一句。
谢宜安闭了嘴,胆怯似的地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谢大老爷,心里却在琢磨,她这位大伯父怎么还不发话?
以他素日的势利行径,此刻不应该早就强行逼着谢宜容应允吗?
谢宜容像是被她这一眼提醒,谢大老爷还没表态,咬咬牙,索性怒道:“我不会嫁的,你们要是逼我,我就一头碰死,你们抬着我的尸体上花轿吧!”
谢老夫人听罢,把她搂进怀里,又气又心疼:“容儿,别说这种傻话!”
谢宜容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谢老夫人气急,瞪了谢宜安一眼:“你就看着你姐姐难过?谢家养你这么多年,你也该为谢家贡献才是!”她转头看向谢大老爷,“大郎,容儿既然不愿意,那就罢了,不如就让宜安嫁过去吧!”
谢宜安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她故作天真地问:“我听说……萧将军,的妻子,会有、诰命?”
“是呀,圣上为了嘉奖萧将军,提前给他未来的妻室赐了诰命呢。”谢大夫人提起这个唇齿里就一股酸气。
这倔丫头!
天大的好事,她到底为什么不同意?
左一个死活都不嫁,右一个萧将军是短命鬼,白日里要不是她耳提面命,不准她再提这茬,这会儿她指不定又得再说!
谢宜安却像没听出谢大夫人心里压着的火气似的,懵懵懂懂笑着浇了一把油:“那,若我,嫁过去,以后……姐姐,是不是,要,向我行礼?”
“你敢!”谢宜容这下哭都忘了哭,柳眉倒竖,愤怒瞪向谢宜安,看着她无辜的神态,脱口而出,“我以后可是王妃!”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齐齐望向谢宜容。
谢宜容脸色一白,想捂住自己的嘴,却被谢大夫人攥住手腕:“容儿,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谢宜容拼命摇头,神情惶恐。
谢老夫人也沉了脸,恐吓道:“容儿,你若不把实情说出来,那就只能请家法了!”
谢宜容手腕被谢大夫人箍得发疼,又被谢老夫人一吓,不禁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好歹将事情说了个囫囵。
是个很俗的一见倾心再见定情,交换定情信物,指天为证订婚的故事。
如果故事双方不是她和圣上胞弟信阳王的世子的话。
谢宜安的心随着她的话渐渐沉了下去。
难怪,难怪向来虚荣的谢宜容会宁死不嫁萧晏,原来是已经有了身份高贵的情郎。
那么……
为了既攀上信阳王府的高枝,又不让圣眷正浓的萧侯府记恨,这桩婚事,一定会,落到她头上。
届时,若萧侯夫人再来退婚,那就只是嫌弃她谢宜安不配。
但无人会觉得不妥。
她一个语障孤女,本就不会配得上威名远扬炙手可热的萧将军。
谢宜安的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此时,一直不曾说话的谢大老爷终于开口了。
如她所料,他说:“七娘,萧将军确是良配。你放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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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以后,你大伯母会照顾好你的母亲,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若是不嫁?
那就会有了。
谢宜安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她低下头,苦笑道:“七娘,明白。七娘想,明日……可否,去上香?婚事,也该……告祭于,父亲的,灵前。”
谢大老爷点点头,通情达理:“去吧,也该告诉二弟一声。”
祠堂的氛围一下子又轻松了起来。
谢大夫人把谢宜容扶了起来,握着她的手,嘴上装模作样斥责她不懂规矩私定终身,面上却已喜笑开颜。
萧家再好,哪能有皇家好?
谢宜安扶着杏仁的手一步步离开,她捏了捏杏仁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在这里哭出来。
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
次日清晨,谢宜安一早便与杏仁上了马车,朝着城外驶去。
昨晚谢大夫人派人给她送来的一面刻着萧侯府徽记一面雕着并蒂连理枝的玉佩被她捏在掌心,反复打量。
玉色温润,与她莹白掌心恰成相配。
她早已打听过,萧侯夫人这几日都在城外宝慈寺还愿,只要见到萧侯夫人,她自有办法能说服她以保全双方颜面的方式解除婚约。
马车驶入正街,车外人声鼎沸,不过多久,却蓦地停下了来。
谢宜安侧耳细听,车夫与旁人交涉的声音在喧闹中清晰落入她耳里。
是萧晏,他班师回京了。
圣上龙心大悦,下令让他从正街入宫,此刻正有人在清场。
车夫驾着马车避到一旁小巷中,谢宜安听着外间百姓们兴奋的议论声,心里生出了几分好奇。
她掀起了马车帘,朝外望去。
两侧百姓夹道欢迎,旌旗猎猎,万军阵中,她在那骑着马的数位意气风发将军里一眼便看见了正中央的那个少年。
朝晖为他银铠红缨镀上烁烁光华,晨曦落在他恣意张扬眉眼间,耀眼夺目。
万千光辉,仿佛都只眷顾他一人。
只一眼,谢宜安不知为何便认定,他就是萧晏。
萧晏恰好正转过头,他的目光穿过层层攒动人头,落在了她的面上。
兀地,他笑了起来。
他朝着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一侧本就为他看过来而兴奋的百姓们越发轰动,纷纷挥手应和,高呼他的名字。
他却还看着这边,像是在等什么回应。
谢宜安攥着马车帘布的手指紧了紧,她只觉心口仿佛停了一瞬。
太奇怪了。
她慌乱地放下了帘布,将一切都隔绝开来。
那块玉佩硌着她的掌心,好似突然烫得惊人。
*
副将用手肘拐了萧晏一下,待他看过来后凑近挤眉弄眼:“将军看什么呢?莫不是,那边有将军的心上人?”
萧晏不客气地推开他:“去去去,别乱讲,当心我今晚就请圣上给你赐婚,全了你娘的心愿。”
副将听见这话就垮了脸,连连讨饶,却还不忘最后嘴欠一句:“将军,你刚刚分明脸都红了!”
萧晏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随即,他听见副将的笑声,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便狠狠瞪了过去。
但他心里却想着副将的话。
心上人……?
他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个马车里的姑娘。
从小读的诗词歌赋在此刻都显得苍白空洞,能形容她的,他竟一句也想不起来。
他只会想,她当真很好看。
但她眉眼含忧,花容生愁。
萧晏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其下鼓动的心跳彰显着不同寻常的反应。
那一瞬间,他想极了不顾一切去问她的心事,为她解决所有烦忧。
心上人,心上人……
萧晏想着这个词,忽地笑了起来。
副将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凑过来:“将军,你在乐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同乐呗。”
萧晏一把抓着他揽过来,笑容开怀:“宝慈寺的方丈说我姻缘有望,看来,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你不是不信……”
“闭嘴,再说我就让你今晚也定姻缘。”
“……好的将军。”
2. 第二章 神女
宝慈寺灵验之名远扬,向来香火鼎盛,但这几日萧侯夫人在寺中还愿,为防冲撞,除非官宦女眷,都不再接待。
谢宜安与杏仁到时,寺中负责迎接她们的僧人立刻便迎了上来,将她们引到寺内。
谢宜安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按着礼数,先行前往各处殿中叩拜。
她跪在蒲团上,看着身前宝相庄严的佛像,虔诚许愿,希望她与萧晏的婚事可以顺利作罢。
在她安顿好母亲,让母亲不必再寄人篱下饱受冷眼之前,她都不想成婚。
带着她们母女离开谢家,这也是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
明明,就差一点……
怎么就成了阴阳永隔?
谢宜安合上眼,结结实实地叩头。
如果神佛有灵,就请庇佑她此行顺利吧。
“谢宜安,你怎么在这儿?”
谢宜安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女子站在不远处。
为首的年轻姑娘容貌明艳,明眸皓齿,顾盼神飞,说是貌比天仙也不为过,然而谢宜安一看见她,霎时便觉头疼。
萧晗怎么也在这儿?
但她转念一想,萧晗毕竟是萧晏的堂妹,来这里陪着萧侯夫人还愿也不奇怪。
不过,她与萧晗向来不对付,狭路相逢,只怕要纠缠一番了。
果不其然,萧晗一见果然是她,双眼马上就瞪了起来。
她后退一步,目光警惕:“你不会是来这儿找人咒我的吧?”
一旁候着的引路僧人面露惊色,忙道:“萧檀越,请勿妄言,小寺修行佛法,一心向善,万万不会做这种恶事。”
萧晗不耐烦地摆摆手,身后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极有眼力见地上前,一个把那引路僧人架走,另一个则上前挡住了想护在谢宜安身前的杏仁,留给她们二人充足的空间。
谢宜安站起身,乌黑的眼珠看着面前的少女,慢吞吞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无辜之色:“萧姑娘,好久不见。”
萧晗皱起眉,冷笑道:“谢七,你别跟我装,你当我是跟其他人一样的傻子,看不穿你扮猪吃虎的小技俩?”
谢宜安面色不改:“如果,萧姑娘……是在计较,前些日子,宴会上,我,恰巧胜你,半子,那我可以……现在,认输。”
“我不需要你认输,我会堂堂正正赢你。”萧晗咬牙怒道,她想起什么,又得意地笑起来,“我四哥回京了,他不仅是带兵打仗的好手,琴棋书画亦是名师教导,谢七,你敢不敢与他手谈一局?”
萧晏?
谢宜安脑海中闪过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萧晗属实难缠,她必须尽早打发了她,不能让她妨碍到她的计划。
谢宜安心里冒出个坏主意来。
她笑眯眯地看着面带得色的萧晗,缓缓道:“他,大约,没空理你了。”
“为什么?他是我堂哥,又不是你堂哥。”萧晗果然上当,顺着她的话追问下去。
“因为……”谢宜安从袖中掏出那枚玉佩,在她面前一晃,“他,要忙着,与我定亲。”
萧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夺下玉佩翻来覆去打量,但无论她看多少遍,那枚玉佩确确实实是她熟悉的萧家儿女定亲所用的玉佩。
“这,这不可能……我都没听说过!”萧晗喃喃着,一时之间完全回不过神来。
偏偏谢宜安还要打击她,故意道:“你也可以,现在,先叫我……一声,嫂嫂。”
萧晗顿时涨红了脸:“我不叫!谢宜安,你想都不要想!”
她心里一团乱麻,也顾不上再对谢宜安放狠话,她把玉佩丢回给谢宜安,脚步匆匆地离开。
想也不必想,她定是去求证了。
而她现在能去求证的对象,无非就是萧侯夫人。
谢宜安心情大好,望着她急冲冲的背影,心道,只待萧晗先去同萧侯夫人说个一二三,让萧侯夫人有个心理准备,她再去拜见,更可添胜算。
她握起杏仁的手,迎着她担忧的眼神,伸手捏捏她的脸:“杏仁,我觉得……佛祖,好像,当真在,保佑我。”
杏仁重重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如果佛祖当真慈悲保佑她家可怜的姑娘,她愿意吃斋念佛,再去佛前磕上几个响头。
*
午后,天边蓦地墨色翻涌,层云堆叠。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寺中禅房还是安静着,这倒不像萧晗闹腾的性子。
谢宜安望着天色,蹙了蹙眉,去寻寺中僧人,状似无意般问道:“萧姑娘,可曾用了午膳?”
僧人微讶,对她一拱手:“萧檀越方才已经离开了。”
谢宜安呼吸一滞,立刻又问:“那萧侯夫人呢?”
僧人更是惊讶,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萧侯夫人昨日便已离去,今日才让萧檀越来代行最后一拜。”
谢宜安掐紧了自己的掌心,只觉得心头不住地往下沉。
人算不如天算。
萧侯夫人,竟然,昨日就离开了!
天际炸开一声沉闷巨响,万千水柱倾泻而下,如箭齐发,重重敲打在寺中屋脊上。
谢宜安被杏仁扶着回了禅房,她坐立不安,脑中不住想着对策。
萧晏凯旋而归,萧侯夫人一定会趁热打铁给他定下亲事,她得赶在萧侯夫人正式雇冰人上门说亲之前,先见她一面,将一切说开。
还有什么机会可以见到她呢?
谢宜安正思考着,就听门外传来小沙弥着急的声音:“慧明师叔,不好了!这场雨属实太大,这山上的土石都被雨刮得滚了下去,山下的村民遭了灾,房屋和人都埋在了土石里!”
被他称作师叔的慧明倒还算冷静:“速速派人去报官,还有,召集寺中青壮,随我下山,在官兵到来之前尽量救人。”
小沙弥领命离开。
谢宜安一个健步冲到门外,不顾杏仁的呼喊,急急穿过回廊,拦在慧明身前,开口道:“我也去,我的耳力很好,可以帮你们找人。”
慧明回望了禅房与此的距离,伴着轰隆雷雨声,面露惊讶,却仍道:“谢檀越,你有善心固然好,但你乃千金之躯,雨势太大,届时恐怕无法顾及。”
谢宜安坚持道:“没关系,我可以,照顾自己。”末了,她又补充,“放心,我有事,也不会,追究你们。”
慧明对上她固执的眼神,心知劝不动她,叹息一声,对她一揖:“我佛慈悲,定会庇佑谢檀越。”
这个谢宜安倒是不在意。
她回禅房去换上轻便的衣服,正想着怎么同杏仁解释,一转身,就对上她通红的眼眶。
“姑娘……您是想起老爷了,对吗?”
谢宜安收拾的手一顿。
她的一颗心好像也被这场暴雨淋湿,变得沉甸甸的。
父亲正是在一个暴雨天,被山上滑坡的土石卷走,葬身谷底。
他被人找到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为她猎的皮毛油光水滑的兔子。
父亲之所以进山打猎,是因为谢宜容有了一件漂亮的兔毛披风,在她面前得意地炫耀了好几次吗?
谢宜安不知道。
反正,她要尽自己的力量去救人。
如果……如果那天,也有人救下父亲就好了。
杏仁沉默着帮她收拾好东西,随即自己也换了身衣服。
慧明早已和其他僧人说明,他们见到她二人便也没有惊讶,只带着她们一同下山。
*
若说在庙里时,还有部分僧人担忧谢宜安会帮倒忙,那么当真到了山下搜救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看轻了这位看似娇弱的大家小姐。
她惊人的耳力能准确地在暴雨中辨别到任何一点儿细微的呼救声,带领着僧人们救出被困在坍塌的房屋和土石之下的村民。
杏仁带一众妇人拿着伤药沸水,帮着处理伤者的创口。
有了谢宜安,宝慈寺的僧人们很快就走遍了整座山下小村。
众人找了一处尚算完好的屋檐下歇息,谢宜安本也力竭,正要坐下,耳边却蓦地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动静。
像是有人在敲打门窗。
她立刻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急急寻过去。
不知在雨里走了多久,谢宜安眼前终于出现了一辆被乱石击中倒下的马车,套上的马早已跑得没了踪迹,车夫和护卫倒在一边生死不知。
她一边扬声喊人,一边连忙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布。
然而一掀开帘布,里面的几个人却很是眼熟。
——竟是萧晗与她的两个侍女。
她们被压在变了形的马车架下动弹不得,侍女们都晕了过去,只有萧晗还醒着。
萧晗见有人来本是一喜,然而看清是谢宜安,随即目光就沉了下去。
谢宜安见状,抿了抿唇,没好气道:“伸手,我拉你出来。”
萧晗一惊:“你,可是,我……”
谢宜安却不顾那些,伸手尽量扒开木架布帘,然后探手抓住萧晗的手腕,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努力把她拉出来。
萧晗好歹还记得自己也得用上劲,顾不得那些仪态仪容,尽力挪动身体,配合着谢宜安,一点点爬了出来。
待她出来后,谢宜安才看清,这位原本神采飞扬的贵女如今浑身都湿透,发髻钗环松松散散,毫无从前的气势。
不过她想她自己大约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扶着萧晗一步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去,萧晗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其他,竟然一路都一言不发。
待到了地方,妇人们围上来替萧晗检查,青壮们按照谢宜安的指引去救回那些萧家的下人。
官兵赶到后,宝慈寺僧人们便功成身退,带着无处可去的伤患回到山上。
萧晗终于回过神来,她抬头看着谢宜安,面色犹豫,许久后,她咬了咬唇,小声道:“谢谢。”
谢宜安摆了摆手。
却听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道:“……嫂嫂。”
谢宜安神情一僵。
她逗她玩的。
萧晗怎么还当真了!
*
半夜时,暴雨终于停歇。
待到第二日清晨,朝阳照常升起。
得到消息的村民亲属们一大早来宝慈寺道谢,他们从僧人口中得知谢宜安居功至伟,都纷纷朝她作揖,更有甚者还想要磕头。
谢宜安向来当惯了透明人,不适应这般热情,随便扯了个去看萧晗情况的由头便慌慌张张离去。
萧晗的情形看上去还好。
她的两个婢女都醒了过来,现在正围在她身边。
萧晗一见到谢宜安,立刻就起身蹭了过来,谢宜安想退一步,却被她抱住了胳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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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七,以前的事,对不起。”萧晗认真道,“我不会找听信他人之言的借口推脱自己的过错,确实是我一直以来误会了你,我们萧家的儿女从来不会逃避,你要我怎样道歉和报恩,我萧晗绝无二话。”
谢宜安扯了扯嘴角,对上她严肃的目光,头皮发麻:“……倒也不必。”
萧晗还要再说,门外却传来她家下人惊喜的声音:“姑娘,四公子来接您了!”
萧家四公子,不就是萧晏?
谢宜安心头一紧。
她看着萧晗欣喜的神情,想到自己吓唬她的话,连忙抓住她的衣袖,想找补一下,却见萧晗露出“我懂”的表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笑眯眯道:“咱们一块儿去见四哥吧。”
不等谢宜安拒绝,她就拽着谢宜安一起出了门。
*
萧晏半夜离宫,甫一回府就听闻了宝慈寺山下村镇被滑落的土石淹埋,偏偏今日代萧侯夫人去宝慈寺还愿的堂妹萧晗还迟迟未归,随行侍从也没有一人回来,其母萧二夫人吓得抱着萧侯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好似已经听闻噩耗。
萧晏当即点了侍卫备了马,让管家备着铲镐等物,只待天明城门一开就立刻出城去。
萧二夫人本也想怨他怎么不连夜出城,但被萧侯夫人三言两语劝醒,萧晏战功赫赫,如今正是百尺竿头,领了宫宴就强闯城门算什么事?
只怕他前脚刚靠近城门,后脚今日宫宴上醉得面红脑胀的言官就都披衣起身挑灯疾书了。
母女连心,关心则乱,萧晏无意与她计较,仍是一早就出门。
他本也挂心安危,直到山下,不料见到村镇虽屋舍倒塌,大多百姓却是无恙,询问之下,才知昨夜宝慈寺僧人与几位女子一同下山来连夜救人,这才让伤亡减到最少。
其中有位姑娘,貌比天仙,耳力惊人,百姓们对她无比感激,甚至有人合十双手直道她是天降神女。
萧晗衣饰精致相貌艳丽,他们都对她有些印象,记得她是被神女送回了寺中。
萧晏命侍卫留下帮助有困难的百姓,独自策马上山去接萧晗。
不曾想,除却萧晗之外,他还见到了意料不到的人。
村民口中的“神女”。
原来,亦是他的巫山神女。
她似是一夜未眠,难掩倦色,然而憔悴之外却依然肩背笔直,自有一股狂风不折暴雨无摧的韧性。
萧晏下意识站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今日的衣冠。
他暗自懊悔,早知她在,他今早应该换上萧侯夫人为他新做的那几套衣服的,不该嫌它们依着京中时兴样式做得花里胡哨,于是索性就换了素色旧衣,轻装简行。
万一如今京中姑娘们就喜欢那样的呢?
他自诩相貌气度不输京中儿郎,但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能为自己多添些好印象总是大好的事。
萧晏正胡思乱想着,面前就多了个影子,一下抱紧他胳膊,哭道:“四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晏眨眨眼,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连忙掩饰似的低头,看向与二婶哭得一模一样的萧晗:“明蔷,你可有受伤?”
萧晗摇摇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抓住身后姑娘的胳膊,强行将她带过来,哽咽道:“四哥,我能活着全靠谢七,以后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得拿她当救命恩人一样对待……”
谢七?
萧晏看向面前的姑娘,只见她被萧晗这般豪言壮语说得颇为不好意思,对他颔首,轻声道:“久仰萧将军大名,我姓谢,小字宜安,在家行七。”
“七娘客气,多谢七娘救舍妹,萧晏感激不尽。”
萧晏郑重对谢宜安一躬身。
他借着动作掩盖下心中的忐忑。
就这样称呼“七娘”,会不会显得冒犯?
也不知道萧晗怎么同她说过他,他要不要跟她介绍一下自己?
他忐忑,谢宜安却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顺带扶起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萧将军快请起。”
萧晗嘟囔道:“你怎么对我们一家人这么生分?你可以叫我‘明蔷’,叫四哥的字‘晚霁’呀。”她想起了,“噗嗤”笑出来,故意大声道,“四哥,你来这么久,都不向七娘说你的字,你把自己的字都忘了不成?”
萧晏本来被谢宜安扶起,还在觉得臂膀如被烫到一般不自在,听了萧晗这番话,当即瞪过去。
这死丫头,怎么就知道拆台!
这时候不知道说说他的好话,枉费他疼她那么久了。
旁人或许会被他这一记眼风吓到,但萧晗与他打小相熟,丝毫不惧,她凑上前,一手挽住一人,吸了吸鼻子,回头一望背后慈悲的佛像,感叹道:“宝慈寺的香火果真灵验,我许愿你平安归来,如今已经应验,伯母许愿你觅得良缘,看来也在眼前了。”
她说得无心,然而听者双方却是神情各异。
萧晏像被拆穿心事,耳根通红,支支吾吾凑不出一句完整呵斥她胡言乱语的话。
谢宜安垂下睫羽,却是心如止水,一片薄凉。
既然萧晗与萧侯夫人关系甚好,那么萧侯夫人无论如何都会对她这个萧晗的救命恩人表示感谢。
她马上就能见到萧侯夫人了。
解除婚约,就在眼前。
萧晏或确有良缘。
但绝不会是她。
3. 第三章 互换
待回到城中,谢宜安果断婉拒了萧晗热情提出的让萧晏送她回府的行为,和他们道别后便带着杏仁回府。
临别前,萧晏那黑如曜石的双眸定定看着她,温声道:“就此别过,七娘一路小心。”
谢宜安不自在地别过脸,躲开了他炽热的目光。
她与杏仁回府后,果不其然,谢大夫人立刻杀到,看似关怀,实则把她做的所有事都问了个彻底。
谢宜安知道瞒不过她,随行的奴仆必然会据实以告,便都说实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将重心都放在无关紧要之事上,关于她如何救下萧晗,她也只道是巧合偶遇罢了。
谢大夫人看不出来信没信,但此事对她而言有利,有这层恩情在,萧侯夫人就算真因为换亲而震怒,要上门退婚,也得给双方留着体面。
她盘问过后便不再理会谢宜安,她这几天忙着和谢老夫人打听到了年纪出宫的礼仪嬷嬷,打算请了来教授谢宜容皇家的规矩。
谢宜安乐得自在。
她自回来后,便一直陪在母亲谢二夫人身边守着,给她念念书,说一说最近的趣事。
就像父亲还在时那样。
可惜那时会被父亲逗得开怀大笑的母亲如今只是默默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远处,毫无反应。
谢宜安接过谢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春喜手中的木梳,一下一下为她梳理头发。
不一会儿,谢二夫人的另一个贴身丫鬟春云打了帘子进来,朝着谢宜安看了一眼,谢宜安会意,将木梳递给春喜,跟着春云出了房门,到院中无人处私语。
春云左右张望一番,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谢宜安,神情中既有欣喜又有忐忑:“姑娘,这是舅老爷家的回信,今儿一早就到了夫人东门巷陪嫁铺子管事那儿,我寻了个采买夫人爱吃的酥点的由头出门,去铺子暗门取了信回来。”
谢宜安点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大伯母盯得紧,咱们行事,必须小心些。”
她拆了信,一目十行读完,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
母亲当年执意远嫁,这些年几乎与外祖家彻底断了联系,原本在父亲说和下双方已经有了些破冰的意思,但父亲一朝身亡,母亲大受打击从此神智不清,此事便又搁置下去。
谢宜安原本就有接替父亲继续修复双方关系的打算,但这一想法在她发现谢大夫人一家在密切监视她们后达到了巅峰。
她不知道缘由,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一定要想办法带着母亲尽快离开谢家。
正如父亲所做的那样。
她花费了许多功夫,这才和外祖家取得联系。
谢宜安逐步试探,终于在这封信中得到肯定,外祖一家这些年来也很惦念母亲和她,只是父亲去世的消息竟然不知为何被谢家拦截了下来,时至今日,外祖家才得知。
信是舅舅亲笔所写,他言辞激烈,恨不得立刻赶来京城接走她们母女。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得处理好那些麻烦。
不过这封信来得正好,安抚了她自莫名多出个婚约以来连日的焦躁。
谢宜安收起信,正要吩咐春云,却见守在谢二夫人身边的杏仁过来,对她道:“姑娘,大夫人派了嬷嬷来唤您过去。说是……萧侯府派人送来了请帖。”
谢宜安眼睛一亮,也不耽搁,将信交给春云妥善处理,自己则带着杏仁去见谢大夫人。
萧侯府派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她看上去极为和善,即便是目光在谢宜安身上转了一圈,也不叫人觉得不适。
她言语客气,态度分寸拿捏得极好,不卑不亢,举手投足尽显涵养,看得谢大夫人眼热不已。
但她转念一想谢宜容即将攀上的顶顶高枝,便也没那么难受了。
萧晗死里逃生虽是天大幸事,但毕竟也有不少百姓在这场灾祸中损失惨重,萧家不能以此为由大张旗鼓庆祝,于是这份请帖的由头只是一场赏花宴。
请帖上谢家两位姑娘名字都在,谢大夫人心情极好,特地让谢宜安送萧侯府的嬷嬷出去。
谢宜安乖巧应了。
送至门口,萧侯府嬷嬷回身与她道别,笑眯眯道:“我家三姑娘打小好强,如今对谢七姑娘却是心悦诚服,可见姑娘定是一等一的良善之人。”
谢宜安笑道:“萧姑娘,赤子之心,当日,也不过是巧合,不必多谢。”
嬷嬷摇摇头,道:“老身托个大,也算阅人无数,世上能如姑娘这般赤诚坦荡的寥寥无几,姑娘该有好报。”
……好报么?
谢宜安笑了笑,不再多言,送她离去。
她不贪心,若能让她顺利退婚,带着母亲离开,这就算是她的好报了。
*
转眼到了宴会之日,萧侯府所在街外都排了一列车队。
因着谢宜安,谢家获得了率先被接待的殊荣,众宾客一想谢宜安救了萧晗,便也没人有异议,大方相让。
今日是谢大夫人带着她们出门,于是众人也就称赞起谢大夫人教育有方。
谢宜安自一下车起,就被那位见过的嬷嬷带到了正堂。
正堂中已经坐了数位夫人,见到她进来,明里暗里都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谢宜安并不怯场,她揣度着这场宴会并不算大办,并无多少身份太过贵重的宾客,只有萧家交好的几家,于是朝着上首那位眉目淡漠严肃的贵妇人行礼时,便直呼了“萧侯夫人”。
萧侯夫人捏着串珠的手一顿,微微颔首,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萧二夫人等了许久,在萧侯夫人说完后立刻起身,亲亲热热地拥住谢宜安,眼圈一红,开口声音就哽咽:“七娘,若非有你,我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明蔷了,那天晚上我听说宝慈寺山下出了事,明蔷还一直没消息,我连吊脖子的绳子都找好了……”
这与萧晗如出一辙的语气让谢宜安浑身僵硬,她不习惯于旁人这般的热情,几乎不知道如何处理。
好在萧侯夫人看出她的困窘,轻咳一声,打断了萧二夫人的絮絮叨叨,让人伺候萧二夫人去梳洗,自己则替谢宜安引见了正堂中诸位夫人。
谢宜安知晓这也是替她打开社交圈的好意,便认真以对,不畏不怯,落落大方,倒让各位夫人都对她印象极好。
连带着到开席之时,甚至有些热心的夫人已经要给她递自家宴会的请帖,想着让自家姑娘们也与她认识认识。
谢宜安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也渐渐应对自如,她说话时依旧缓慢,难掩语障,但她的从容坦然完全弥补了这缺陷。
萧侯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眸中缓缓划过一丝怀念。
*
宴会以赏花为主题,各色菜也别出心裁以花为名。
萧晗终于现身,她迫不及待要来找谢宜安,腻在她身边,嘟囔道:“可算让我来这儿了,我真不想应付那个嘉玉,她跟我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了,也不知道她今天跟她哥哥来做什么,我都没给她下请帖,他们俩是成心膈应我吗?”
谢宜安听着她的话,却是从中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京城中有名的“嘉玉”只有一位,那就是信阳王的女儿嘉玉郡主,她哥哥……
不就是信阳王世子?
谢宜安蓦地抬头,环顾四周,此刻已经开宴,然而,谢宜容不知所踪。
糟了,她不会去见信阳王世子了吧?
谢宜安拧起眉,她倒是不想管情人私会,但是刚才萧晗无心之言让她心里起了些警惕。
萧家功高,明显是要避嫌,所以未曾邀请宗亲,信阳王世子兄妹还执意过来做什么?
绝不是为了膈应萧晗,更不可能是为了私会谢宜容。
那就只能是为了……
萧晏。
不行,她得找到谢宜容,万一谢宜容当真去找信阳王世子,不巧撞破了什么事,连累整个谢家,她和母亲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谢宜安想到这里,立刻起身,所幸宴席上有花蜜酿造的酒,她方才饮了几口,现下正好装作不胜酒力,婉拒了萧晗的陪伴,独自去找谢宜容。
为防错过,她让杏仁留在宴上,若见到谢宜容回来,那就立刻与萧晗说,让萧晗使唤萧家的婢女来寻她。
*
萧家几代功勋卓著,府邸极大,但谢宜安天生记忆力极强,她有信心便是再大一倍的府邸也不会迷路。
今日整座萧侯府都张灯结彩,倒是方便了她看路认路。
她朝着最后一个看见谢宜容的婢女所指的方向寻去,却四处不见谢宜容的身影。
面前是萧家的内院,正当她要折返之时,却听见了一道声音。
“萧老将军为国捐躯的时候,小将军还不满十岁吧?唉,真是天妒英才,我父王曾经受过萧老将军指导,至今还无比惦念……”
谢宜安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猜测,这应该是信阳王世子。
那他对面的就是萧晏了?
她正想着,就听萧晏的声音不客气地打断了信阳王世子的唏嘘。
“王爷怀念什么?不是怀念我爹吧?我觉得应该是怀念我爹把他打掉的几颗牙才对。”
谢宜安微微睁大了眼。
萧晏还会这样说话?
信阳王世子又惊又怒:“萧晏!你——”
“得了吧世子,这里没有会被你骗的小姑娘,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萧晏嗤笑一声,不屑道,“你和你爹那些小动作还是收起来为妙,装了那么多年软蛋就当到底不好吗?趁着圣上如今心软,还能荣华富贵一辈子,难道要干出点什么事来,骨灰都进不了京城,这才会老实?”
谢宜安瞪大了眼。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公认的最无风险的皇亲,圣上的亲弟弟信阳王,竟似有不臣之心?
以萧晏所言,那谢宜容岂不是——
她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被萧晏气得不轻的信阳王世子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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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指她家:“萧晏,我父王就是太给你面子,才纵得你如此不识好歹,你如今得意,还能一直得意?多的不说,你以为萧家的就都跟你一条心吗?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口蜜腹剑的后娘给你定了个结巴丫头!”
他说到这里得意地冷笑起来:“你以为她会给你定侍郎的女儿?做梦!那丫头的爹就是个白身,还有个疯子娘!萧晏,这可是门晦气透顶的亲事,你现在低个头,我就让谢家自己退了,你不低头,那丫头就是死也会死在你家里。救命恩人,被磋磨致死,呵,好个藐视人命的萧侯府啊!你猜圣上会怎么看你,你猜全天下人会怎么看你萧家?”
信阳王世子一口气说完,也不等萧晏反唇相讥,拂袖而去。
谢宜安听到一半,已经浑身冰凉。
她兀地想起了谢大老爷那日在谢家祠堂的表现。
他,似乎,对于谢大夫人定下谢宜容与萧晏的亲事,完全没兴趣。
可那时候,他分明应该还不知道谢宜容与信阳王世子定情才对。
难道他……
早就投靠了信阳王府?
谢宜安只觉天旋地转,她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可是天大的罪过,绝不能牵连她们母女。
她急速想着能求助的人,却发现几乎无人可求。
蓦地,她抬头看着前方,下定决心,拎起裙摆追了过去。
*
萧晏情绪很低落。
他沉默着,大步流星朝着萧家祠堂的方向过去。
从小到大,只要他心不宁静,就会独自去祠堂待着,看着一面墙的祖宗牌位,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然而这次,他刚进祠堂不久,就有人也追了过来。
萧晏回过头,却见正是方才议论的中心人物。
神女?
呵。
原来不过是满腹算计,蝇营狗苟之辈。
谢宜安气喘吁吁,她抬起头,只见萧晏目光冰冷,一双眼黑沉如墨。
“我知道你听力惊人,但无论你听到了什么,你都不必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我不会伤害女人,你自行离去,以后不要再登萧家的门。”
萧晏背过身,抬手为面前的烛盏添上灯油。
谢宜安扶着一边的桌案站起身,咬牙道:“萧将军,我与伯父,并非一心,我从未,算计过你,暴雨夜,我救下萧晗,是为了……”她深一口气,继续道,“退婚。”
信阳王世子方才的话说得很是难听。
但是实话。
于萧晏而言,这本就是,晦气至极的亲事。
谢宜安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放在了萧晏手边。
她仰头看着面前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沉声道:“我谢宜安,绝无攀附之心,祝萧将军,早日觅得良缘。”
事到如今,萧晏已不信她,多说无益。
她必须想别的办法。
谢宜安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去。
萧晏霍然转身,双眸中不知是怒还是其他:“谢宜安!”
谢宜安脚步不停。
蓦地,下一刻……
地动天摇!
谢宜安朝着地面摔去,只听一声“小心!”
随即,背后传来了天塌地陷一般的动静!
她挣扎着回望,只见满墙牌位竟都倒了下来!
仓促之间,萧晏只来得及扑上前紧紧把她盖在怀里。
满墙牌位倾泻而下,她纵使被萧晏护在怀中,也被不知哪位萧家先人砸了个头晕脑胀。
谢宜安瞥了一眼萧晏,他被牌位和烛盏砸得头破血流,无比凄惨,早晕了过去。
她本就既劳累又忧思,当下也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
“老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地动可是不祥之兆,再说那前两天的宝慈寺土石滑坡……”
“嘘!别说了,不要命了?”
谢宜安努力动了动眼皮。
头好痛。
怎么会这么痛?
她“嘶”了一声,却觉得,自己声音,好似,不太对?
谢宜安费劲地睁开眼,却见萧侯夫人坐在床边,见她醒来,连忙倾身覆上她的额头试探温度。
“萧……”
谢宜安张了张嘴,却霎时万分惊恐。
这是什么声音!
她的嗓子怎么了!
萧侯夫人看她这副表情,泪珠一下落了下来,她擦了擦眼角,努力镇静道:“晚霁,圣上派了太医来,你好好休养,早点好起来……”
——什么?
晚霁?
谢宜安瞪大眼睛,猛地坐了起来。
这一下动作让她头疼欲裂,她却管不了,连滚带爬下了床,房中没有镜子,她便往盆中水面上一照——
水面上,意气风发俊美无俦的少年将军目瞪口呆地与她相望。
谢宜安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4. 第四章 送信
此次地动,京城中各户人家猝不及防之下,都受损不小。
谢府尤甚。
谢大夫人一大早就指使着小厮和粗使婆子收拾,见着那些她们抬出来碎成数片的珍贵瓷器,心疼得头晕目眩。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空歇下来,问自己的心腹徐妈妈:“七娘可醒了?”
徐妈妈连忙道:“奴婢一早去看过,七姑娘醒了,就是,就是……”她犹豫着,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谢大夫人听罢,面色不虞:“这死丫头,怎么也不来请安?”
徐妈妈正要解释,谢大夫人一甩绢帕,哼道:“罢了,我瞧瞧她去,萧侯府的事儿我要亲自听她说。”
她说完便一扭身朝着谢宜安的院子走去,徐妈妈连忙跟上。
谢宜安住的听竹院离花园不远,谢大夫人很快就到了院中。
只是一到听竹院门口,她就皱起了眉,这门口竟然没一个丫鬟婆子守着?
真是没规矩!
她往里走,扬声道:“七娘,大伯母来看你了。”
里间迟迟没有动静,谢大夫人正要再喊,不料一转头却见一抹白色身影坐在廊下,吓了一大跳。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散着长发的谢宜安,此刻,还正冷冷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谢大夫人被她的眼神吓得心头发毛,强自镇定下来,斥责道:“七娘,你怎么这副模样出来?叫外人看见怎么办?快回屋去!”她又左顾右盼,十分不满,“你院里伺候的丫鬟呢?一个个都躲懒去了?”
谢宜安不答,眯了眯眼,许久,才开口:“大,伯母?”
徐妈妈快步上来,半挡在谢大夫人身前,笑道:“七姑娘,大夫人也是关心您的身子,您这次伤得不轻,大夫都说要静养,您快回去躺着吧,免得受了风头疼。”
她说着就试探性地伸手扶起谢宜安,谢宜安看上去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并不反抗,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屋里走去。
待将她扶回床上,徐妈妈松了口气,却听谢宜安缓缓问道:“萧侯府……可有人伤亡?”
徐妈妈眼皮一跳,好端端的,七姑娘怎么关心起萧侯府了?
这亲事还没定下来呢!
不待她回答,谢大夫人已经上前一步挤开她,坐到谢宜安床边,眉头紧皱:“七娘,不是伯母苛责,你还未与萧小将军定下亲事,非亲非故,孤男寡女,怎就能随便到人家祠堂里去?昨儿萧侯府的仆妇们都瞧见了,你和,你和萧小将军……唉,幸亏那时候各府宾客都已经离开,不然叫外人怎么看你!”
当然,重点是外人会怎么看谢家。
哪有未出阁的姑娘这么放肆的?
谢大夫人那时一听萧家送谢宜安回来的嬷嬷所说,浑身都冒了冷汗。
要不是谢宜安那时候没醒,她真想好好教育教育她。
私下单独会面没什么,谢宜安要跟谁搂搂抱抱也不关她事,但是被人发现了就麻烦了。
她的容儿是要做世子妃的,若是传出去,让信阳王妃对谢家有了意见,连累了容儿,她饶不了谢宜安!
却见谢宜安皱起眉,冷淡严肃道:“此事并非谢……我之过,那时事发突然,萧,萧晏是为了护着我才有此一举,我们之间并未有任何逾矩之事。”
谢大夫人没好气道:“你能跟我解释,难道能跟所有人解释吗?七娘,你也不小了,应当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世人大多只信自己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至于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又有几个人会在意?”
“事实就是事实,真相就是真相,公正严明之辈自会明白,而所谓不听不信的不过就是故作糊涂看热闹,又何必理会他们?”谢宜安固执地反驳。
谢大夫人被她说得一噎,随即,她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七娘……你,你不语障了?”
语障?
谢宜安面露疑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谢大夫人才不管那么多,她让徐妈妈立刻又去请大夫,看着谢宜安的眼神里有些审视。
难不成,这丫头一直是装的?
不,不对,她小时候说话就比正常孩子晚,长了几岁后更是被大夫确认为语障,老二夫妇求遍名医,也未能治好。
二房一家与她同在屋檐下,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这个当家主母的眼皮子,所以谢宜安语障这一点并不假。
但不论如何,她痊愈了是好事。
大夫并未离开谢府,立刻就跟着徐妈妈来了这边,他再三诊断后,肯定,谢宜安如今只有些头晕目眩的病症,需要卧床静养。
谢大夫人松了口气,又让徐妈妈送走大夫,回头看着床上正在默默沉思的谢宜安,摆了摆手:“外边这会儿正乱着,我就不多留了,七娘,你好好休养吧。”
她说完,也不顾谢宜安听到没有,径直离开。
今天这丫头太奇怪了,往常面团似的一个人,性情软得跟什么似的,刚才竟然都敢跟她呛声了?
*
萧晏直到目送谢大夫人离开,才缓缓接受现实。
他真的变成谢宜安了!
虽然他醒来后通过徐妈妈的称呼以及慌慌忙忙去照镜子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一时之间真是……
很难接受。
他那时候抓着镜子不放,又回头按着徐妈妈问东问西,把徐妈妈吓了一大跳。
大概以为他中邪了。
萧晏烦躁地想抓头发,但又想起,这是谢宜安的身体。
谢宜安毕竟是个娇弱的闺阁千金。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萧晏想着,萧侯府人口也不算简单,起码他那几位好叔父就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必说他的继母萧侯夫人。
谢宜安能瞒过去吗?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七的伯母看上去并非善茬,对她也没有慈爱之心,只想着不能让她拖累谢家。
而谢七的丫鬟们……
好似都在地动中受了伤。
萧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跟谢七见上一面。
*
谢大夫人虽然势利冷漠,但管家能力确也一流,很快就把谢府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不过谢宜安的听竹院这里只派了几个洒扫婆子不定时来打扫,近身伺候的婢女却是没安排了。
谢大夫人的理由是受伤的丫鬟太多,老夫人和谢大老爷院里的都安排不过来,他自己是小辈,总不好跟长辈抢人吧?
说得有理有据,但萧晏心知肚明,这就是他那日顶撞她叫她心里不满惹来的后果。
明面上完全挑不出错。
萧晏深吸一口气。
谢府比他想的还麻烦。
他虽对继母萧侯夫人没有好感,但从小到大并不曾被短了吃穿待遇,文武启蒙也是由名师教导。
跟谢大夫人一比,萧侯夫人当真算是一位好主母。
他惦念着谢宜安,待身体稍微好些便要出府去找她,然而他刚到大门口,马上就被拦了下来。
萧晏这才猛然想起,对了,大家闺秀,好像都是不能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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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
他硬着头皮折返去找谢大夫人,毫无疑问地得了一顿训斥。
彼时谢大夫人正忙着理事,一听他敷衍地说想去萧侯府道谢,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她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七娘,往日我念着你是隔房侄女,生母也还在世,便不曾多管教,怎叫你生成了这,这不知礼数的模样?”
萧晏也蹙起眉,正要辩解,却被她伸着指头一指:“且不说你指名道姓要见外男,方才你进来的时候,行礼都没以前那么标准,再看你现在这坐姿……腿收起来!像什么话!你怎么坐得跟个男人似的!”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萧晏默默收起了腿。
谢七的名声,好像要被他败完了。
谢大夫人还在滔滔不绝地指责,说到后面想端起茶盏喝一口,才发现瓷杯方才被她撞出了裂纹,茶水都漏了个精光。
这一套可是最后的汝窑天青釉!
谢大夫人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来,她按着胸口,瞪向满脸无辜的萧晏,恨恨道:“七娘,回你院里去,好生待着!”
萧晏直觉这事儿没完。
果然,一到晚上,徐妈妈就带着一高一矮两个神情严肃的老嬷嬷进了听竹院,一字排开,一看就来者不善。
矮嬷嬷率先道:“七姑娘好,老身姓高,受大夫人之托来教您礼数。”
萧晏看向高嬷嬷:“那你姓矮吗?”
高嬷嬷冷淡道:“老身姓段。”
段,短,不是一个意思吗?
然而段嬷嬷很明显不能理解他的活跃气氛行为,并且完全不认同。
她立刻就此事开始了说教,从古往今来说到纲常伦理,高嬷嬷不时补充两句。
这二人堪比念经一般的话语让萧晏本就不太舒服的头脑更加难受。
谢七原来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
她好可怜。
他也很可怜。
*
一连过了几日,谢府内才稳定下来。
谢宜安的婢女杏仁和桃仁也回到了听竹院。
萧晏并不认识她们,他那时还在头疼那两位嬷嬷布置下来的抄经任务怎么完成,就被一左一右抱住了胳膊。
经过她们此起彼伏的哭诉,萧晏艰难地分辨出来,左边的是杏仁,右边的是桃仁。
杏仁那日跟着谢宜安去了萧侯府,在办宴会的花厅被一根断裂的梁木砸中受了伤,所幸伤得不重,这才回来。
桃仁前两天回家去看望生病的娘,地动那日在家中,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被家中里里外外的琐碎事绊住。
“奴婢地动的次日就想回来,但是大夫人不许,非说要过几日。”桃仁有些忿忿,她看着萧晏,眼里满是心疼,“府上的事奴婢都听杏仁说了,姑娘受委屈了。”
她转而又生气:“大夫人怎能将六姑娘不要的夫婿强行推给您呢!”
萧晏一僵。
——什么?
六姑娘不要的夫婿?
原本要和他议亲的,是谢府六娘吗?
他霎时想,怪不得谢七那么不高兴。
她本也不想嫁给他的。
杏仁看着姑娘心情一下子落了下去,连忙朝着桃仁使眼色,桃仁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不过片刻后,她又想起一事,起身出门左顾右盼,然后才回来,对萧晏低声道:“姑娘,奴婢在家中时,有人让奴婢送封信给您。”
萧晏微微蹙眉:“谁送来的?”
“他说……萧侯府,萧晏。”
5. 第五章 会面
谢宜安倒是并不像萧晏所想那般举步维艰。
自她又晕过去以后,萧侯夫人吓得不轻,谢绝了任何人的探访,只许皇帝指派的赵太医与几个心腹丫鬟守在她身边,日夜照料。
谢宜安从她这举动里品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又想起那日信阳王世子所说的话。
——萧侯府,并不是所有人都和萧晏一条心。
萧侯夫人,是不是如此呢?
从她的种种行为来看,她似乎一心在为萧晏着想,她自己没有子嗣,也不存在竞争世子之位的可能,与萧晏没有利益冲突。
谢宜安避开丫鬟,有意无意向赵太医套话,赵太医倒是不疑有他,将知道的尽数告知。
她因此也就知道,萧侯夫人是萧晏生母,老侯爷元配夫人的亲妹妹,当年先夫人生下萧晏后一直缠绵病榻,在萧晏幼时便去世,老侯爷过了孝期不久便续娶,但成婚后不满一月就出征,随后便战死沙场。
赵太医的印象里,圣上对于老侯爷的遗孀和独子关怀有加,常常派他来请平安脉。
他也在往来中发现,萧晏与萧侯夫人的关系并不算好,可以说是冷淡客气,没有一点儿情谊。
双方好似都只是在尽自己的义务,一个做好慈和宽容处处周到的主母,一个做好勤奋上进的世子,朝夕相对,却不曾生出半分母子之情。
谢宜安听罢,若有所思。
看来,在她找到办法和萧晏换回来之前,必须得好好藏住。
还有,她需要见萧晏一面。
谢宜安深知自己在谢府的处境及谢大夫人的为人,她与萧晏被众人看见在祠堂搂搂抱抱,谢大夫人必定会觉得这伤了她的颜面,且更重要的是会担忧影响到谢宜容的婚事。
因此,萧晏纵有十八般武艺,现在大约也出不得谢府,离不开谢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
还得她想办法。
她试探性地在身体好转一些后向萧侯夫人提出出府一趟,萧侯夫人并未过多盘问,向赵太医求证过她身体无碍,确是可以出门以后,便痛快地答应了。
回来路上,萧晏近身伺候的小厮长矛还惊奇道:“世子,您居然会亲自去向侯夫人报备了?您从前出门都只是派人知会一声。”
谢宜安心中暗惊。
她险些忘了,萧晏是男子,又自有一番作为,全不似她那般的闺阁小姐,出门还得经过主母点头。
不过不得她想好找补的借口,长矛已经面露欣慰:“您终于成熟了。”
谢宜安一默。
……这也行?
算了,遮掩过去就好。
她这几日里试探过,萧晏身边的几个小厮都还可信,于是派长矛暗地里去给桃仁家中送信,今日报备后,长矛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
*
谢宜安本想着不过几步路,无人陪着也不碍事,不曾想,总有人是半路杀出来的。
面前的中年男人膀大腰圆,撑得一身锦衣华服都要崩裂开,眼神飘忽,神色萎靡,一开口,嘴里酒气冲鼻。
“侄儿啊,你,你脑袋好了?这些日子你躲屋里不见人,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我还当你伤得太重快没了呢!”
说罢,他自以为幽默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哪位?
可真不会说话。
谢宜安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打听来的消息,老侯爷是长子,二爷是萧晗的生父,她是见过的。
那么这位……
谢宜安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按照自己记忆里萧晏的语气,漫不经心道:“我年轻,身体好,再重的伤养个几天也就好了,恐怕还不及三叔喝半天的酒伤根本。”
萧三爷果然气红了脸:“你!萧晏,你就这样对你的长辈说话?”
“为老不尊,为幼自然不顺。”谢宜安双手抱胸,下巴微扬,端的是目中无人的轻狂姿态,“三叔还有何指教?没有的话,小侄就先行一步,毕竟,小侄还有公事在身,不比三叔有闲情逸致。”
这不明摆着嘲讽他没个一官半职吗!
萧三爷气得想跳脚,但又顾忌着萧晏的赫赫威名,不敢动手,只能咬牙切齿地让开。
他心里也明白,他是长辈,借着酒劲说两句难听话,发泄一下心里的恶意,盖上开玩笑的名头,萧晏也不能如何,但要真动真格,萧晏碾死他比弄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谢宜安对他的怒火不以为意,昂首阔步回了萧晏的住处止戈斋。
只会明面上来恶心人的往往都不会是最恶心人的。
萧家其他几位叔父还未露面,萧三爷大约就是个探路石,确认她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伤处并不要紧以后,他们应该才会有下一步动作。
她得知道更多的信息才好防备。
她让长矛托桃仁带信给萧晏,三日后在城西的观月酒楼见面,希望他到时候一定找到机会出来才好。
*
三日后,观月酒楼。
谢宜安早早就在特定的雅间等候,一直到约定的时间过了一刻,雅间门口才传来些许动静。
长矛恭敬地推开门,让门外戴着冥篱的女子进来,又将她的婢女拦在门外。
女子微微侧身,对着面露急色的婢女说了两句,然后才缓缓进来。
双门一关,她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冥篱。
谢宜安心疼道:“你轻点行不行!”
那可是她的头发!
她看着头皮都痛了。
萧晏神情怪异地看着她,很明显,他对于“自己”坐在对面看着自己这件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谢宜安也不大适应。
她归功于萧晏今天穿的这套绣着春日桃花的浅绯色衣裙太过鲜艳。
她拼命隐忍,脑子里却还是浮现出萧晏原本的身体穿上这身衣裙的模样,唇角就忍不住勾了起来。
谢宜安连忙端起茶杯以做掩饰,轻咳一声,装模作样伸了伸手:“请坐……谢姑娘。”
萧晏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谢七,你?”
“开个玩笑嘛,萧世子。”谢宜安满脸无辜之色。
萧晏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
“不要用我的脸摆出那种表情!”
“这也是没办的事,你早点习惯一下吧。”谢宜安摊了摊手,很是宽容大方道,“你要是不服气,也可以用我的脸做这种表情,来,试试看?”
萧晏瞪她,她还笑眯眯地回望过来。
唉,别的不说,自己的脸还是长得挺好看的,宜喜宜嗔。
萧晏冷着脸往另一侧一坐,沉声道:“到底如何才能换回来,你可有什么思绪?”
他这几天真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闺阁女子的不容易。
一言一行都得被规矩礼教束缚着,想做什么都不得自由。
好似被遮住眼睛,捂住耳朵,砍去双足,只得在后宅方寸之地绣花作画,学习什么德容言功。
谢宜安托着下巴,想到这里亦是没了玩笑的心思,满心惆怅。
她的那些打算都才刚刚起了个头,现在就被这场意外打断,她当然想立刻换回来,否则错失良机该怎么办?
她眯了眯眼,揣测道:“难道要我们再去你家祠堂被砸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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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又道,“我不记得是你家哪位先人砸了我。”
萧晏低声道:“……我也不记得。”
但他属于是被砸得太多,所以记不清谁没砸到他了。
谢宜安叹道:“现在就是想也没办法,你家祠堂塌得厉害,重新修缮好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去了。”
萧晏顿觉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想起一事,抿了抿唇,别扭道:“你,这几天,头疼吗?”
“疼,特别疼。”
说到这个谢宜安就郁闷多了。
按说萧晏好歹是身经百战的武将,那体格力量自然不必说,谢宜安自己好奇的时候偷偷试了一下,一拳打倒一棵树都不成问题。
偏偏这伤在头上,纵是皮外伤好了,里面却还是时不时地疼一下。
为了能出来见萧晏,她还对着赵太医撒了谎。
她颇感心虚。
罪过罪过,下次一定让赵太医好好给她看看,她安心卧床休养,一定不给萧晏的脑袋留下隐疾。
谢宜安定了定神,又开口:“既然一时半刻换不回来,不如我们就先说说自己的事,免得露馅,被当成妖孽烧了。”
萧晏点了点头。
他也是很是需要谢宜安同他说说谢府的情况。
最起码,得告诉他怎么对待那位谢大夫人。
他好不容易才用二桃杀三士的法子逼走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嬷嬷,要是哪天再来个方嬷嬷圆嬷嬷,他可真的受不了了。
无论他们对彼此有什么意见,现在,他们都必须互为依靠。
谢宜安先开口,便也先说。
她的经历也没什么稀奇,她只重点告诉萧晏,一定要好好照看她的母亲谢二夫人,还有护着她的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
“谢宜容虚浮浅薄,尤爱炫耀,你只要一直说羡慕她崇拜她,她便不会为难你。我那伯母……只要你做的事不是在影响他们一家的利益,她便不会管你。”
萧晏颔首,这一点他感觉出来了。
只要不会影响到大房,谢宜安就是带着丫鬟在院里打拳练武,谢大夫人也完全不在意。
他为什么知道呢?
因为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这么做。
谢大夫人毫无反应。
他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告诉谢宜安:“你介意我用你的身体练武吗?你的身体,真的很……”
弱。
走两步都累。
他没说下去,谢宜安却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宜安有些尴尬,道:“请自便。”
对别人说使用自己的身体“请自便”,好奇怪啊!
萧晏想起一事,又严肃道:“我醒来不久后便去看望过谢二夫人,但她……她发现我不是你了。”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还算好,然而,谢二夫人与他相处没过半刻,便发现了不对。
神智患病以来惯常安静的她兀地发起了疯,抓住他的肩膀神情狰狞,厉声问他把她的女儿怎么了。
丫鬟们只当她是发病,安抚着她离开,萧晏却知不是。
一个母亲,怎么会认不出来自己的孩子呢?
谢宜安听到这里,心口发闷。
母亲失去父亲以后已经痛苦至极,如何还能接受失去她?
她得想办法见见母亲。
她转头,正要叮嘱萧晏,却见他垂眸盯着杯中的茶水,神情晦暗。
谢宜安一顿。
……萧侯夫人压根没有认出她。
她伸手压了压心口。
这里的难受,是不是,也有萧晏的一份?
6. 第六章 远赴
谢宜安想了想,抬手将桌上的白瓷小碟推向萧晏。
“观月酒楼的梅花糕可是京中一绝,尝尝?”
萧晏顺着她的话看过去,做成红梅模样的糕点在白瓷小碟中堆叠着,侧看俯视,都是梅花的形状。
他看着谢宜安笑眯眯的脸,虽然还是对于自己的脸不大习惯,但竟仿佛也能从中看见她往常的模样。
一贯讨厌甜食的萧世子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挑起一块放入口中。
味道意料之外地很好,并不过分甜腻。
“好吃吧?这可是我亲手改过配方的。”谢宜安俯身撑在小几上,姿态闲适。
她这一下动作忽地拉近了距离,萧晏霎时不自在地僵直了身体。
但转瞬他又想,这是他的身体,他尴尬什么?
总不能,因为里面的是谢宜安,他就……
谢宜安却没发现他的异常,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母亲当年执意嫁给我父亲,因为负气,并未带走外祖家为她准备的嫁妆,直到后来,我与外祖家重新联系上,他们便将准备好的嫁妆单子寄给了我,其中,就包括这座观月酒楼。”
萧晏点点头,他在接到谢宜安指定到观月酒楼来见面时便猜测到了,这家酒楼必定是她信得过的地方。
但他从这话里还捕捉到了其他的关键信息。
“也就是说,这家酒楼,以及你母亲的其他嫁妆铺子所在,谢家人都不知道?”
谢宜安笑了笑,不吝夸赞:“世子真聪明。我这些年在谢府里,因为大伯母盯得太紧,暂时没法培植太忠心的势力,顶多只能打听些消息,凡有什么要做的事,大多都是通过外面的人。你在谢家不易出门,我写了一本册子,你拿回去,遇上事的时候就看一看,里面有解决之法。”
说罢,她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册,递给了萧晏。
萧晏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
《谢府生存手册》
萧晏唇角抽了抽:“……你家,还真是龙潭虎穴呢。”
“彼此彼此。”谢宜安笑眯眯地回敬,“我正病重那会儿,萧侯夫人几乎不允许除了她的心腹,以及太医以外的人靠近我,这恐怕不只是为了我安心养病吧?”
萧晏一挑眉:“不然,你想见我哪位叔父?”
“谁都行,就是你那位三叔不行,我最看不得贪花好色之辈,他往我跟前一站,我就觉得周遭都污浊了。”
看来萧三爷是与她狭路相逢了。
萧晏皱了皱眉:“他又干了什么?”
“他没从我这儿讨到便宜。”谢宜安摇摇头,颇为自得。
往日也就是语障限制了她发挥,加之她在谢府就是寄人篱下,还得顾及母亲和一众身契在谢大夫人手里捏着的丫鬟,这才不得不示弱蛰伏。
但萧晏又不一样。
嫡长子的嫡长子,圣上亲封的萧侯世子,萧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她要从一开始有这身份,早得把那些仗着辈分倚老卖老的叔父都治得服服帖帖。
萧晏还是太目下无尘,连跟他们计较都不屑,所以才让他们以为有机可乘。
萧晏看着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道,看得出来,他的三叔是惨败了。
罢了,随她去吧。
谢七本也不是个爱惹事的性子,一定是他那些叔父为难在先。
那么谢七怎么反击都是没错的。
不过,他的叔父们都不是简单角色,他得再向谢七交代一些事为她再添筹码。
萧晏思考片刻,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事和盘托出。
巧的是,他也给谢宜安带了一本书。
谢宜安拿到眼前翻了翻,发现那竟是一本兵书。
只不过是幼儿启蒙版的。
从基础名词释义开始讲起的那种。
谢宜安感觉自己被小看了。
但是……
确实也很适合她。
这些年她看的书不少,但兵书还真没有涉及。
就算为了萧晏的一世英名,她也得硬着头皮看完这本书。
萧晏又给她介绍了萧侯府内的情况。
他有三位叔父,二叔萧栋与三叔萧樟谢宜安都已经见过,四叔萧槿与他一样领兵在外,尚且没有返京。
谢宜安对他三叔的名字发表评价:“人如其名。”
萧晏深以为然。
萧樟别的本事没有,就爱仗着萧侯府的权财势在外吃喝玩乐,萧晏记忆中,萧侯夫人给他收拾烂摊子的次数也不少。
但他并不感激,他理直气壮地觉得,他是萧侯府的三爷,萧侯府的一切都该有他一份。
萧晏本也有敲打一下他的心思,谢宜安替他先做了,他心里只觉得顺畅。
他想了想,又对谢宜安道:“我家历代都有给继承人留下暗卫,我需要回去以后下令,让其中几人来跟着我,听从我的号令。”
谢宜安毫不犹豫应了。
她问:“你要哪几个?”
然而萧晏却像一下子被这个问题困倒了,抿了抿唇,仿佛不太好意思说出来。
谢宜安奇道:“你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家暗卫我都还没见过,正好,你也同我说说怎么用他们。”
萧晏踌躇片刻,咬咬牙,道:“你将……小柔,萍萍,派来给我。”
谢宜安睁大了眼,颇觉稀奇:“你家还有女暗卫呀?”
“男的。”萧晏脸色有些难堪,“……这是,我家太爷,为了保护后宅女眷,特意给暗卫们取的名字。”
谢宜安一下子了悟。
女眷喊出这些名字,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往外男身上想。
倒是很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她不禁好奇:“那平日里常常跟着你的呢?”
萧晏看她一眼,道:“小二,掌柜,伙计,跑堂。”
谢宜安哑口无言。
须臾,她才道:“你家太爷,挺有想法的。”
谁说不是呢?
甚至有一队是以鞑靼语命名的,方便深入敌后。
眼见着时辰不早,两人再有千言万语要交代,也只能分别。
谢宜安将幼儿启蒙版兵书往自己怀里一揣,想起什么似的,仰头看向正在试图戴上冥篱的萧晏:“这段时间,圣上应该不会派你……派我去打仗吧?”
萧晏正皱着眉同冥篱上的系带交手,随口回道:“应该不会,毕竟我才刚回京,而且还受了伤。”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有例外,那就是有人传了我重伤的消息,让鞑靼人故意叫嚣要我去,一探究竟。”
听他说完,谢宜安的心情也随着他的话落了又起,最后,她不无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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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那怎么办?”
萧晏瞥了她一眼,道:“若推辞不了,你就起码必须要到军营,之后,你找借口不要出去。”
“这,可以吗?”谢宜安有些犹豫,“会不会显得太没种了?”
萧晏没好气道:“命都要没了种什么种?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对我的身体和武功都不熟,只管好好在营地待着。我之前都把他们主力军打了个七七八八,要是我麾下的人连剩下的散兵游勇都没法子解决,他们也可以自己收拾东西滚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宜安松了口气。
她还真怕因为自己延误军机。
那她当真是对不起天下百姓了。
她站起身,走到萧晏面前,仗着现在的身高优势,将那几条可怜的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的系带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熟练地理顺,再挽了个结,帮他调整位置。
萧晏不习惯与人接触,当即就要躲开,但她现在用的是小将军的身体,他退一步,她便进一步,直到戴好冥篱为止。
她退后,欣赏自己的成品,十分满意,诚恳道:“你放心,就算我真要去边关,我也保证,我会一个人去,一个人回的。”
萧晏听她这话,十分不解:“什么一个人去一个人回?”
谢宜安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肯定不会带着什么过世战友的遗孀独女妹妹或者医女农女女扮男装的小兵将军师或者鞑靼王的女儿妹妹侄女外甥女回来……”
“你在说什么?”萧晏满脸惊愕地看着她,“军营重地,怎么会出现这么多无关的人?”
那叫什么军机重地,是游人如织的风景名胜吧?
谢宜安无辜地眨了眨眼,老实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将军从边关归来带回了一个女子什么的……
萧晏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前面的都不说了,鞑靼王哪来的女儿,他生了十多个全是儿子。”
“那侄女……”
“他的兄弟都被他砍死了。”
“那就义女……”
“谢宜安,不要再看那种奇怪的话本了!”
谢宜安十分可惜地叹了口气:“好吧!”
萧晏扯了扯嘴角,看着她满脸遗憾的模样,一点不信她真会悔改。
他忽地想,她不会真这么干吧?
比如按照话本说的收留一下过世战友的遗孀独女妹妹或者医女农女女扮男装的小兵将军师……
萧晏眼前浮现了他换回身体后面对一大群含羞带怯妙龄女子的场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思及此,他郑重警告道:“谢宜安,不能让别人近我身,坏了我的名声!”
谢宜安撇撇嘴:“行了行了,知道了知道了。”
见萧晏还不放心,她努力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誓死守护你的清白。”
萧晏语塞气闷,一拉冥篱,转身离开。
他毫不怀疑,他再在这里多和谢宜安待上一会儿,都得被她气死。
谢宜安却没那么纠结,她开开心心地回了府,正要去寻那两个分别叫小柔和萍萍的暗卫,就接到了一个惊天噩耗。
“什么?我,现在就出发去边关?”
面前的太监笑眯眯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谢宜安心口一凉。
天要亡她啊!
7. 第七章 转告
萧晏回到谢府之前,还不忘贴合今日自己出来的理由,去香云坊买了谢二夫人爱吃的糕点。
他想起谢宜安的叮嘱,便给府上其他人也带了一份。
谢宜安告诉他,在谢家,无论暗地里恨得多咬牙切齿,面子功夫一定要做到位,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就好比他今日带着几份糕点回去,无论谢老夫人还是谢宜容大抵都不会吃,但他现在也得买。
萧晏听了就想叹气。
当年他放弃从文,选择去军营,不仅因为萧家先辈的根基在此,也因为那些弯弯绕绕人情世故于他而言太过为难。
没成想,如今兜兜转转,还是需要钻研此道。
不过幸好,谢七看上去很擅长应付这些情况。
萧晏按照谢宜安给他那本《谢府生存手册》里的内容买好了糕点,然后才与桃仁一起回了马车上。
桃仁担忧地凑过来询问今日他与谢宜安谈了什么,萧晏随意敷衍了过去。
桃仁不知想到何处,紧张地压低声音的问道:“姑娘,萧世子,不会是想退婚吧?”
萧晏一顿。
他垂下眼帘,道:“萧世子不会退婚的。”
桃仁深以为然:“就是!要退也是您退他的。”
萧晏扯了扯唇角:“……也可以不退婚。”
桃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姑娘若是中意萧世子,那就不退婚。反正桃仁会永远陪着姑娘的,姑娘去哪儿桃仁就去哪儿。”
萧晏颔首,心道,你家姑娘也是一直惦记着你的。
今日她还特地叮嘱,一定要照顾好她的两个丫鬟。
她心里是拿她们当亲人一般对待的。
那么他也会照看好她们。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谢府。
萧晏和桃仁回了听竹院,然后便让桃仁给谢二夫人送糕点,杏仁则分送去其他人,他自己回了房,仔细阅读那本《谢府生存手册》。
杏仁送完糕点回来还带来一个消息,谢大夫人让她提醒萧晏,今晚是十五,两房要一起吃个饭,让他别忘了。
萧晏想起《谢府生存手册》上所言,每逢初一十五,谢家一大家子人都要一块儿吃饭,哪怕头天刚吵了一顿架也是如此。
谢二夫人患病后便不再去,但是谢宜安必须到场。
谢宜安在家宴上向来不会多言,大房一家也都当她是个会吃饭的摆设,说话也不会防着她。
谢宜安还在手册中告诉萧晏,可以从他们的对话里探听到一些消息,小心引导的话,还能套出更多。
毕竟,她那位大伯父,自诩老谋深算,但是算不太明白。
萧晏知晓她这是暗示他可以借此机会打探谢大老爷是否当真投靠了信阳王。
信阳王世子一家之言到底不算铁证,出生入死是投靠,言语示好也是投靠,其中程度,还要萧晏自己去确认才行。
萧晏拿定主意,便应允下来。
蓦地,他耳侧传来细微的响动。
萧晏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变成谢七以后,竟然也拥有了谢七那惊人敏锐的耳力。
他眉心微动,不动声色屏退了杏仁与桃仁,说自己要看书,不必她们在身边伺候。
好在谢宜安往日也爱独自安静看书,她们并未生疑,都各自离去。
待她们走后,萧晏才抬起头,对窗外道:“都出来吧。”
窗外树影晃动,不过眨眼间,两个身形精悍的黑衣男人便出现在了他跟前,对他行礼:“见过七姑娘。”
萧晏探出去的手微微一顿,想起自己现在理应是初次见到他们,便轻咳一声,道:“起来吧,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人老老实实回答。
但很明显,说出他们的名字对于他们自己而言,也是颇觉羞赧的。
萧晏装作没看见。
他开口道:“萧世子可曾交代你们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小柔答道:“世子让属下一切听从七姑娘安排,待七姑娘如待他,不得有误。”
萧晏点了点头,谢七还是很靠谱的。
萍萍接着补充道:“世子离京之前,还有几句话让属下转告七姑娘。”
“离京?”萧晏眉头一紧,“怎么回事?”
“方才圣上下旨,让世子亲自去边境一趟,说是……边关都传,他在地动中身负重伤,命不久矣。”
萧晏可是领着首功凯旋回京的大功臣!
他不仅代表自己,还身负着边境万千将士的期望与希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萧晏接受了多少封赏,有多么高规格的礼遇,对于他们而言,这就是他们效忠立功的动力。
萧晏就像一面旗帜,让他们抬头仰望,敬佩着,期盼着,只要他们立功,萧晏的今日未尝不是他们的明日。
地动之事被有心人与宝慈寺土石滑坡结合在一起,已经在民间吹起了些许异样的风声,这时候,要是刚刚凯旋回京的萧晏再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于地动……
不难想象,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但是京城的消息怎么会那么快传到边境?
萧晏眉心紧皱,直道这件事不同寻常。
人为干预的痕迹太重了。
背后的人很着急。
他想借着这件事斩断圣上的左膀右臂,再一举把龙椅上的皇帝拉下来。
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风波。
圣上这时候把萧晏派遣去边关,不仅是为破除谣言,也是要他坐镇军机要塞,防止鞑靼人野心死灰复燃。
其中,也不乏有保护他的意思。
毕竟军营远在千里之外,萧晏在那里威望甚重,谁想对他动手都不容易。
不比京城,鱼龙混杂,多方势力都在搅浑水,是鱼是虾还是蛇都藏在那层浮沙之下,伺机而动。
圣上不会愿意看到他的爱将折戟在此。
萧晏转瞬就想明白其中道理。
但他眼下,更担心的是谢宜安。
没想到,她一语成谶。
他知道她聪明,但她毕竟是个生养在富贵锦绣堆里娇小姐,纵使要在伯父伯母手底下讨生活,大约也是没见过鲜血淋漓尸横遍野的场景的。
她能习惯吗?
她会不会很难受?
离家千里,身旁无一亲朋故旧,虎伺狼顾,她会不会害怕?
萧晏渐渐有些心烦意燥。
他头一次想,边关还是太远了。
他恨不得亲自在谢七身边指点。
萍萍见他如此躁动,和小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喜色。
未来的世子夫人如此关心世子,看来他们很快就有喜酒喝了。
萧晏转头看向萍萍,问道:“萧世子留了什么话?”
萍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世子说,‘风萧萧兮易水寒……’”
“下一句。”萧晏面无表情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
“没有吉利一点的?”萧晏咬牙切齿问道。
“有的有的。”萍萍连忙点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鞑靼终不还。’”
萧晏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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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在心里。
这都什么时候了!
谢七走之前怎么还能留下这种玩笑话!
萍萍见他面色不虞,小声道:“世子还说……”
“说什么?”
“说,如果她回不来了,请七娘勿挂勿念,另择佳偶……”
萍萍在萧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渐渐闭上了嘴。
萧晏深吸一口气。
他对谢宜安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想了又想,对小柔道:“把止戈斋后面养着的那只隼带过来,我要送信给萧世子。”
小柔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七姑娘都知道?
那只隼可是世子专门驯养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对于京城到边关的路再熟悉不过。
世子将它的存在瞒得极紧,萧侯夫人都未必知道!
谢七姑娘既然能精确说出它的所在,那也不必怀疑她是否为偶然得知,必定是世子亲口告诉。
他心中将对这位谢七姑娘的地位评价又提高一些,躬身应下,转身消失在树影间。
萧晏又看向萍萍,萍萍下意识站正了身体。
萧晏冷声道:“她这几日有做过什么?”
萍萍老老实实回答:“世子这几日废寝忘食地看书,每日抽出几个时辰练武,只不过……是练的基本功。”
萧晏想叹气。
基本功,不就是扎马步吗?
这下真的是临阵磨枪了。
但他想到谢宜安娇生惯养十来年,却吃得这般苦,不还是为了不堕他的威名?
萧晏心头兀地一软。
他与谢宜安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她本就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
不过现在一朝意外,他们只得互相依靠,蹩脚地奔赴对方的战场。
他定了定神,挥手让小柔退下。
家宴的时间快到了。
*
谢府的家宴都是办在谢老夫人的松年堂里。
萧晏带着杏仁到时,大房一家三人都已经落座,谢老夫人坐在主位上搂着一个妙龄少女说说笑笑,看上去与谢七年纪相差不大,萧晏猜测,这应该便是她的六姐,谢家大房的女儿谢宜容。
原本他继母要给他定下的那个姑娘。
萧晏不动声色地瞥了她几眼。
他原本确也小心,但谢宜容似是一直在注意着他一般,立刻就从谢老夫人怀里坐起身来,气势汹汹道:“你瞧我干什么?”
萧晏一边回忆《谢府生存手册》的内容,一边对应着谢七往日的性格,不熟练地扯出个假笑来:“几时不见,姐姐越来越容光焕发,光彩夺目。”
谢宜容一下子就被顺了毛,得意地扬起唇角:“有吗?”她看向谢老夫人,撒娇着问,“祖母,你看容儿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怎么看都好看。”谢老夫人笑着轻轻拍她。
从始至终,她连个眼神都没分给萧晏。
萧晏心头不悦,但想着谢宜安所言,默默地给长辈行了礼,自己找个末位坐下,旁观这与她无关的天伦之乐。
萧晏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他明明顶着谢七的身份坐在这里,是谢大老爷夫妇的侄女,谢家六娘的妹妹,谢老夫人的孙女,但他们却齐齐无视着他。
再怎样的热闹与和乐融融,都与谢七没关系。
这许多年,大约,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都这样,安静地,沉默地,当一个合家欢的背景板,承受所有人理所当然的无视。
萧晏心里像针扎似的难受。
8. 第八章 教养
紫檀座掐丝珐琅牡丹博山炉中的烟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一家人才热热闹闹说完话,终于开始摆膳。
谢宜安很是贴心,在《谢府生存手册》里面写上了自己的喜好,使得萧晏不至于在这时候就露了馅。
经过那两位嬷嬷数日的“教导”,萧晏好歹是知道平日里大家闺秀该是怎样的行走坐立,比如此刻,他应该坐在那里,就算再饿,也得等身边的丫鬟执着象牙筷给他布菜。
他在军营待了数年,原本早就习惯于将士同住,若非后来身处要位须得保密,他都不会单独开营帐独住。
至于吃喝,战场之上何时能有什么讲究?凑不齐筷子拿两根树枝也能吃,饱腹就行,其他的一概不论。
钟鸣鼎食之家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那么遥远。
一道道菜被侍女捧着呈上来,谢老夫人笑道:“把那碟松穰鹅油卷放到容儿面前去,免得这丫头没吃到又要闹。”
“母亲,您可别惯着容儿,她都是大姑娘了。”谢大夫人假意嗔怪,实则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谢宜容不知从她的话里想到了哪儿去,面色绯红。
萧晏本想沉默着将这顿饭对付过去,不料却听谢宜容向谢老夫人撒娇埋怨道:“祖母,你一定要说说宜安,连我都听说了,地动那一日,她不知怎的,竟然出现在了萧侯府的内宅!”
她转头看向萧晏,眸中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宜安,你早就喜欢萧世子了,对吧?”
谢宜安早就喜欢他?
萧晏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谢七这个姐姐,跟她真是一点姐妹情谊都没有吧?
且不说退婚是谢七主动提出,由此就可见谢七对他完全无意。
就说……
哪怕这里是谢家内宅,但周围仆妇众多,谢宜容说这种谢七与他人有私情的话,要是被那个多嘴多舌的传了出去,对于谢七的名声哪有好处?
她本就丧父,寄人篱下,处境维艰。
萧晏不悦地放下筷子,语气冷淡:“六姐,食不言,寝不语。”
谢宜容完全没想到,谢宜安这次竟然没有装傻充愣,而是直接顶了回来,她不由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你还教训上我了?对姐姐这样说话,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伯母怜爱,给我送了两个教养嬷嬷,她们教我规矩时,其中便有说到此项,怎么,六姐的意思是,这都是假的,那两位教养嬷嬷其实是欺世盗名之徒,大伯母是故意把她们派来教导我的?”
他一顿说辞抑扬顿挫,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直把谢宜容说得一张脸胀得通红,连带着谢大夫人也脸色难看起来。
如果她不承认她是故意让那两个嬷嬷磋磨谢宜安,那就是她眼盲心瞎,没认出来她们的不妥。
她连忙给谢宜容使眼色,示意她千万别回嘴着了谢宜安的道。
谢宜容自然看到了母亲的暗示,但她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从小到大,这个谢宜安总是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仿佛都是她在欺负为难她,而她这个做妹妹的宽容大度忍气吞声。
实际上,谢宜安一点儿亏就没吃过!
谢宜容早就憋着一股气,如今见“谢宜安”甚至不屑于再假装无辜柔弱,更是火上心头,直接开口:“我母亲当然是一片好意,那两个嬷嬷也是有教养之辈,教你也是绰绰有余,毕竟你爹——”
“行了!”
筷子重重落在碗碟上的声音响起,随着这声呵斥,谢宜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方才还被她哄得开怀大笑的谢老夫人不知何时沉了脸,目光里透着失望。
“要吵也等到我这老婆子过身了再吵,也没几年了,好歹你们如今还忍忍吧。”
谢大夫人一惊,连忙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您老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以后还有不少的福气等着呢,可千万别这么说。”
她又朝着谢宜容道:“容儿,快和祖母认错。”
谢宜容又瞪萧晏一眼,不甘不愿地起身福了福:“祖母,我知错了。”
她说完便站在那里看向萧晏,等着他也起身道歉。
然而萧晏坐得极稳,动也不动。
甚至还有闲心让丫鬟又给他夹了几道菜。
谢府的厨子手艺挺不错的,虽然比不上萧侯府的厨子,但也别有风味。
这道鸡丝银耳就比萧侯府厨子做的更香浓软烂。
丫鬟战战兢兢,看了一眼上首的主子,见她们也是愣着,但没反对,便咬牙给萧晏继续布菜。
萧晏安心品尝,完全不顾谢宜容伸出来指着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你,你……”
萧晏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他真不想跟这种沉不住气的小姑娘拌嘴。
说一句也就罢了,没必要穷追不舍。
她只怕还不明白谢老夫人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当然是因为,谢二老爷再不成器不听话,那也是谢老夫人的儿子,他的骤然离世对于谢老夫人来说如何不是沉重的打击?
她可以不喜欢腼腆内向不如谢大夫人长袖善舞的谢二夫人,不在乎谢宜安这个不在她面前讨巧卖乖的孙女,但她不会忘掉那个不幸英年早逝的儿子。
谢宜容口不择言,用父亲早逝来攻击“谢宜安”,那就是在戳谢老夫人的痛处,当然会招来斥责。
不过……
萧晏心里生出些许困惑。
他觉得谢宜容对谢七的恶意有些莫名其妙。
一般来说,不都该是处境差的羡慕处境好的么?
这谢家怎么还倒过来了。
正经的侍郎千金,倒是对生父白身,生母商户的语障堂妹生出了恶意。
他这般不在乎的态度更是激怒了谢宜容,她正要发作,就被谢大老爷冷淡地看了一眼,霎时偃旗息鼓。
她打心眼里害怕父亲,立刻便老老实实坐了下来,一双眼里泛着泪光,握着筷子食不下咽。
萧晏倒是吃得很香。
他试图把谢宜安的身体喂饱一点。
太瘦弱了。
她心里压着事,总是怎么都不快活,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二房的命运都在她肩上,她一直在为母亲,为所有她亲近的人谋划,如何能有些闲情逸致放松自己?
萧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想照顾好她……的身体。
对,就是身体。
方便他自自己而已。
他没有别的意思的。
*
这顿面不和心更不和的家宴终于结束。
萧晏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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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带着候在门外的桃仁一起离开。
然而没走出去多远,就有人大喝一声:“你站住!”
萧晏霎时加快了脚步。
傻子才站住。
谢宜容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女子也不吃。
谢宜容见他不仅不停甚至还走得更快,气得跳脚,她左顾右盼,从一旁路过的丫鬟手中抢了黑漆描金西番莲纹的承盘,用力朝着萧晏的方向扔了过去。
眼见着承盘离萧晏越来越近,她心中一喜。
要成了!
这死丫头终于要吃亏一次了!
祖母一向疼爱她,刚才肯定是被这死丫头的话给气得不清了才迁怒她,都怪谢宜安!
她毫不在乎自己砸了托盘过去把谢宜安砸受伤了会如何。
且不说她向来都是谢家所有人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而谢宜容从小就不受待见,就说她与信阳王世子有婚约在身,很快就会成为信阳王世子妃,大家现在都得好好捧着她。
至于谢宜安……
她爱慕萧世子,萧世子待不待见她这个人都还不好说呢!
她眼巴巴追到萧侯府后宅去,不就是想在退婚前留住萧世子的心吗?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老天有眼,这场地动下来,她与萧世子再没有见面的机会,萧晏又被派去了边境。
以后……
没有以后了。
萧晏要死了。
那个短命鬼,他要死了!
谢宜容的眼里一点点染上疯狂之色。
谢宜安会在圣上的逼迫下给萧晏守一辈子寡,会被宫里派来的嬷嬷盯着,不能穿红着绿,不能食酒肉荤腥。
但这些都跟她没关系了。
她会安心在谢府待嫁,她的父母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在经过三媒六聘后送她出门,她会成为信阳王世子妃,和那个待她温柔宠溺的世子荣华富贵幸福终老。
谢宜容满怀期望。
那承盘与“谢宜安”已经不到半臂!
“谢宜安”好似一无所觉。
然而……
刹那间!
“谢宜安”忽地拽着桃仁矮身行礼:“见过大伯父。”
“哐”——
数声惊呼响起,周围的奴婢们都霎时都围了过去。
“老爷!”
“老爷晕过去了!”
“出,出血了……”
“快叫大夫!”
“去,去告诉大夫人和老夫人!”
谢宜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瞪大了双眼。
怎么,怎么可能是她爹!
她要砸的明明是……
“六姐,你再气大伯父在家宴上不向着你,你也不能伤害他呀。”萧晏痛心疾首。
“你胡说,我没有——”
“唉,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六姐,这你都否认?”萧晏看上去对她满是失望,摇了摇头,“大伯母应该给你请教养嬷嬷才是。”
这是又将那句“没教养”还给她了。
萧晏心想,谢七是最知礼聪慧的好姑娘,她的父母将她教得很好。
他不会让她承受这种侮辱之言。
萧晏功成身退,带着桃仁离开乱作一团的现场。
9. 第九章 秘辛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颠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以后,谢宜安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帘子,冲着马车外骑着马眉头紧皱的副将道:“胜青,把我的马牵来。”
王胜青立刻摇头:“不行,将军,你忘了?太医说你不能骑马,你头疾未愈本该静养,如今勉强着日夜兼程出发去边关已经是极限,再让你骑马,跟以前似的一路飞奔,那哪能行?”
他说到这里又面露古怪之色,像是颇为嫌弃:“将军,你为了骑马,连‘胜青’都叫出来了,好肉麻,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叫我二蛋吧,不然我得起鸡皮疙瘩了。”
谢宜安讪讪地缩回去。
她倒也不想这么不中用的。
但她对骑马并不熟悉,再加上萧晏的头疾并未过多治疗休养,受风就晕,方才出了城门险些就从马背上摔下去。
那萧晏的一世英名可就真要毁在她手上了。
她那一下把王胜青吓得不轻,连忙从附近镇上购入一辆马车,又命人把萧晏的马牵走,死活不准她再上马。
谢宜安只想叹气,
要是一早料到她会跟威名赫赫,名震边关的萧晏互换身体,她一定,提前学骑马,尽早读兵书!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
谢宜安原本还在忧愁,她对边关战事的了解仅限于邸报的那些内容,不料前几日夜里就收到了萧晏用他特地养的那只隼送来的信。
萧晏养着这只隼,就是为了与京中传递信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在隼送来的信中给谢宜安大致介绍了军营里的现状。
目前大体上战事已算消停,圣上需要她去做的无非就是镇压小股势力和安抚边关将士百姓军民之心。
在圣上那儿,后面一层的意义大约还要重过前一层。
毕竟鞑靼人已经被打得不成气候,一时之间再如何也翻不出天去,边关的将领虽然不是人人都如萧晏一般神勇无双,但也都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处理小股骚乱势力绰绰有余。
不过军民之心,却不一样了。
陛下现在正是需要稳定民心的时候。
萧晏没有详说,但谢宜安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今上的登基之路颇具传奇色彩。
当初他也不过是先帝后宫中一个宫女出身的小小贵人冯氏的儿子,与他母妃和弟弟信阳王一样,并不受先帝重视,冯贵人诞下信阳王时伤了身子,此后一直缠绵病榻,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她去世后,按例追封一级再下葬,今上鼓足勇气,写了一篇赋论呈与先帝,请求再封高一级。
那篇赋论精彩绝伦,字字珠玑,将一份儿子的孝心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为冯贵人追求死后哀荣的孝义之行一时广为流传,先帝大加赞赏,下旨允许他的冯贵人以贵妃之礼下葬。更妙的是,他因此入了如今的薛太后,当年的薛皇后的眼,被她记在名下教养。
今上也争气,勤奋刻苦,无论学问还是政务上都极为出色,远胜过众位兄弟,后来便顺理成章地被先帝立为太子。
按理说一切都很顺利。
圣上登基后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百姓莫不赞叹。
然而,不久前,突然传出了些许异样的风声。
——有人说,今上的母亲,那位冯贵人,死因并不正常。
爱好小道消息是人之常情,那等所谓天潢贵胄的“秘闻”更是传得比长了翅膀还快。
就连谢宜安都听说了。
当时流言的方向,剑指薛太后杀母夺子,今上认贼做母。
据说甚至有好事者以此编了一出戏剧,大致也就是薛太后仗着母家太师府势力庞大,又苦于自己久无子嗣,便下毒害死冯贵人,夺了她的儿子。
谣言一出,皇帝立刻以雷霆之势着重处置,又对薛太师府再加厚赏,以示信任,还亲自抄写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供奉佛前,一本为薛太后,一本为他的生母,彰示他对生恩养恩同样重视。
然而人做的再好再完美,在已经有了成见的人心里,都会有区别。
比如就又有人嘀咕,为何不封赏今上生母的母家冯家?
冯贵人家境贫困,入宫为奴,父母身亡后家里却还有个弟弟,算起来,还可以说是今上的舅舅呢!
不过这位舅舅可不怎么样。
如果有人要为他抱屈,那京中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站出来反驳。
这人可不值得抬举!
谢宜安记得,今上登基后与薛太后母子情深,薛太后主动提出加恩于冯氏亲眷,便命人把冯家舅舅接到京城,赏赐宅邸金银。
然而穷人乍富,原本没毛病的也会多出些毛病来,有毛病的更不必说。
冯家舅舅拖家带口刚进京时还老实了一段时间,随后不久便换了副嘴脸。
先是闹着要休了糟糠妻,可他那糟糠妻也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当即就跟他闹起来,扬言如果要休她,她就一头碰死在宫门口。
横的也怕不要命的,冯家舅舅歇了休妻的念头,然而又琢磨起纳妾。
这件事上,冯家舅母不知是未曾拦过还是拦不住,总之,他家宅子里进了许多美人。
而冯家舅舅也没有就此罢休。
赌场酒坊,处处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未过多久,他甚至和工部员外郎的儿子争一只蛐蛐儿闹上了公堂,他不占理,却当场放话要京兆尹打死人家!
这次未能善了,圣上出手,直接打了他四十大板,勒令他回家自省。
那一整段时间,京城中权贵人家莫不把这家人当笑话看。
但是笑着笑着,又有人觉得不对。
冯家舅舅如此猖狂,不都是因为仗着陛下?
如今都要骑到他们这些当真或是科考出身,或是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家头上来了!
一时之间,众人又都觉得愤慨。
谢宜安身在京中,再闭门不出也听说了这好些热闹。
她从其中,却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按理说,会有人提点冯家舅舅不应该如此小人得志闹得满城风雨才对。
就算是有人刻意引导,圣上难道就不会派人看管着他了吗?
难不成,圣上是故意放纵他,然后才能有理由不落口实地再也不抬举冯家,也不必被人说对生母母家薄情寡义。
很是无情,但,也很是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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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要这么一出,便永绝后患。
若是后面冯家子孙有出息,圣上也不会吝惜于提拔,如此,恩威并施,冯家再没有凭借血缘关系欺男霸女的可能。
谢宜安无聊时猜测过。
引导冯家舅舅越来越荒唐的,极有可能是薛家的人。
陛下如今已经登基掌权,不是当年无依无靠只能依赖薛太后的小皇子,他若是怀念生母,一心要抬举生母母家,薛太后即使搬出孝道与教养之恩也无力阻止,反而会白白消耗了母子情谊。
但是就这样给他人做嫁衣,把母家受恩的机会让给毫无用处,仅仅占了血缘关系的旁人,薛太后又怎么会允许?
她,或者说薛家,投资今上,为的无非就是领了这份母家的情。
不能拱手让人,也不能与他人共享,任由他人分薄。
所以她在陛下登基后,主动提出把冯家人接进京,还赏赐了无数金银,这样一来,人人夸赞薛太后贤良仁德,陛下也得感激她宽容大度。
而后来,再找人引这个没什么见识本事的冯家舅舅去纸醉金迷的地方好好玩玩,他自然会忘了自己姓什么。
他一旦发现自己做什么出格的事都有人兜着敬着,不会有任何代价,那么他干出来的事就会越来越荒唐。
直到最后,无人能忍。
圣上不一定不知道这一点。
但他明显并不想抬举冯家和冯家舅舅,所以他任由这一切发生,只是在冯家舅舅犯出更大的错,惹得天怒人怨无可挽回之前,先把他在一个节点上重重惩罚了。
他从此老实,旁人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仅从这一桩事上,京中无数明里暗里的波诡云谲便可见一斑。
各方势力各怀心思,误闯入其中的人便宛如棋子,被背后的手推动操纵着,无可躲避。
今上的位置坐得不是很容易。
当年他是平稳登基,没有任何理由处置其他兄弟,如今那些亲王们都在京中,各有势力,今上多年来也试图剪除他们的羽翼,但他们背后利益交织,没有那么容易。
就包括这次宝慈寺外土石滑坡,以及地龙翻身。
谢宜安清清楚楚知道外面又在流传着什么。
这一次,谣言指的不是薛太后。
而是今上。
有传闻,冯贵人之死,是他所为,他杀害生母,沽名钓誉,就是为了入薛太后的眼成为嫡子,顺利登基。
谢宜安还记得自己听到这传闻时,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主导的人太疯狂了。
稍有不慎,这件事,会让许多人掉脑袋。
若是从前,她会怀疑这是哪位亲王的手笔。
但从那天她在萧侯府所见所闻之后……
她怀疑,是信阳王。
陛下的亲弟弟,信阳王。
谢宜安靠在马车壁上,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不能让母亲和她陷在谢府这架将沉的马车上。
但是,她现在做不到。
谢家七姑娘可以为此奔走,但萧世子没有立场这么做。
现在,只能靠萧晏去做。
她能信任萧晏,依靠萧晏吗?
10. 第十章 客栈
连日来的跋涉让一行人马都身心俱疲。
王胜青还顾虑着他家将军的身体,这一晚便不在野外安营扎寨,而是在天黑前赶着进了小镇,住进客栈。
一安顿下来,他立刻招呼着随行的大夫来给谢宜安看诊,直到大夫再三肯定谢宜安身体康健,他才放心些许。
入夜时候,王胜青又要安排人在谢宜安门口守夜,谢宜安被他来来回回闹得头疼,直道:“行了,消停点吧,咱们这一行人里面就我武功最高,我都打不赢的人,你们来了也是白白送死。”
“呸呸呸,说什么呢!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神鬼勿怪啊!”王胜青瞪她几眼,连忙念了一长串,然后又转头吩咐在一旁警惕地盯着他的店小二,“做些热菜来,我这兄弟饮食清淡,别放太多料。”
店小二又疑惑地瞟了他们几下,这才搭了汗巾去后厨招呼。
谢宜安从店小二身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正紧张地擦拭杯子的王胜青,压低声音道:“二蛋,咱们这么紧张是做什么呢?”
王胜青没好气道:“当然为了掩人耳目,这次的事儿没那么简单,这一路上指不定得遇到什么,进行前我爹专程叫我去听训,就叮嘱我这一路一定要看顾好你。”
谢宜安“哦”了一声。
她记起来了,萧晏和她说过,王胜青是霍老将军的义子。
二人也是有缘。
霍老将军一生戎马,戍守边疆,战功赫赫,然而命途多舛,人到晚年,儿女却都相继病逝,老妻悲痛欲绝,终日郁郁寡欢。
王胜青原本是个边关穷苦人家的孤儿,无处可去,又有一腔报国的心愿,于是选择投军,没想到能合了霍老将军的眼缘,收为义子。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霍老将军名中有个“青”,于是给他取名“胜青”,替了那个“二蛋”的混名。
不过萧晏认识他的时候他叫二蛋,多年下来习惯了,索性也没改口,左右王胜青自己也挺喜欢“二蛋”这名字的。
萧晏与他交情甚笃,同她说过,可以信任。
但也因此,她得伪装得自然些。
谢宜安想了想,又道:“今晚还是让大家都好好休息吧,这几日大家都累,没必要为了我劳累更多人。”
王胜青张口就要反驳,却被她按了按肩膀,见她坚定,他自知劝不动,一下子便没了别的话说,只道:“行,一会儿我安排下去,你好好休息,别操心这些。”
谢宜安笑眯眯地点点头。
*
入夜后,这座本就不大的小镇彻底陷入了寂静。
谢宜安推开房间老朽的雕花木窗,吱呀几声后,外头的风景一览无余。
她托腮看着窗外。
今夜月朗星明,月色皎洁,圆月如盘,群星闪耀,不知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会对着这一番景色触景生情,吟诵不止。
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却只碰到了属于小将军的健硕胸肌。
这不是她的躯体,她现在经历的也不是应该属于她的命运。
被紧急召往前线投身战争稳定民心的不应该是谢家七姑娘谢宜安,而是代代勇武,为国尽忠,两任侯爷都战死沙场的萧侯府的继承人萧晏。
同样的,现在应该坐在听竹苑,或是和杏仁、桃仁一起绣花调弦,或是独自思考如何布局一个带着二房所有人完美脱身离开谢家机会的,也不该是秉性耿直的萧晏,而该是她谢宜安。
可如今,偏偏他们的命运就这样突兀地交换了。
在没有找到解决之法前,无论他们是否甘愿,他们都必须要接受眼前的一切,扮演好对方的角色,承接对方的命运。
谢宜安不合时宜地觉得有点滑稽。
分明不久前,她与萧晏还在萧家列祖列宗跟前闹了一场,针锋相对,将“退婚”两个字挂在嘴边。
谁成想?
现在他们却必须要向对方交代自己所有的底牌,说出自己最真实的爱恨。
若有半分欺骗,他们二人谁也不会能落个好结果。
他们两个就好比被同一条丝线挂在悬崖两边,一旦对方或自己猜忌迟疑,影响了平衡,那么迎接他们的就必将是双双坠落,死无全尸。
那也就不必再谈什么理想抱负了。
当真是命运弄人。
谢宜安叹了口气。
她得好好想想,萧晏该是怎样的?
萧晏的命运又是怎样的?
她所知道的萧晏,来自于京城的种种传闻,襁褓时丧母,幼年时丧父,自幼在继母手里长大,不久后就进入军营,如同萧家历代所有继承人那样,抛头颅洒热血,在边关一战成名,威名赫赫。
这些都不过是人人口口相传的表层描述。
如果真让哪个传着萧晏相关传闻的人来具体地说明,他看到萧晏以后,觉得萧晏是怎样的人?
谁都只会迟疑,然后委婉地说,萧世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除此之外,他喜爱什么,讨厌什么,痛恨什么,忌讳什么,却是连他的那些所谓至亲也不知晓。
他离所有人都太远了。
在与王胜青相处这几日以后,谢宜安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若说京城中人是因为地理距离萧晏太远,所以不了解他,那么军营中他的兄弟亲信,就在他身边,日夜同吃同住,一同出生入死,但好似也未曾真正明白过他。
他们知道他是英勇无畏用兵如神,在战场上时常出奇制胜的少年将军,知道他出身勋贵却无纨绔风气,知道他军纪严明待人待己都不容轻忽。
但那些京城中人不知道的事,他们也不会知道。
谢宜安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谢宜容慌乱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词。
“短命鬼”。
谢宜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记得如此清楚。
她见萧晏一次,这个词就在她心里脑子里闪过一次,绝不容许她忽视。
她情不自禁地想,萧晏这样的人,如果天妒英才,让他早日归天。
待他过身以后,除却那些威名与艳名,还有什么能留在世上?
谁还会知道他那位不曾为人所知的事呢?
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
太可惜了。
谢宜安无声叹了口气。
她猜测过,谢宜容是不是从信阳王世子那里偷听到了什么,但随后她派人去打听的事,又推翻了她这一念头。
——她打听到,谢宜容是在某日清晨醒来后,忽然状若疯癫,又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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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随后命人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红着绿,簪金戴银,接连几天在外面尽兴玩乐。
然后,她故意制造机会去偶遇信阳王世子,频频相处,终于与他定情。
她做这一切都很着急。
像是……
知道萧晏大捷的消息传来,她就会被谢大夫人一时冲昏头脑许给萧晏一样。
谢宜安想到这里时,心头那层疑云越发浓重。
谢宜容赶在萧晏回京之前做下这一切,不难看出目的就是不想与萧晏定亲,她的目标是信阳王世子。
可这与谢宜安印象中的谢宜容性情相差很大。
毕竟,她记得,谢宜容,当真是喜欢俊朗貌美的郎君的。
而信阳王世子……
只能说,看和谁比。
和一般人比,那也算是眉目周正。
但是和萧晏比,那就相差甚远了。
只要眼睛瞎得不彻底都看得出来谁更俊。
谢宜容说到底只是个从小被宠到大的小姑娘,天真不知事,又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一般来说,纵使有再如何的泼天富贵摆在眼前,也抵不过符合心中爱好的意中人那温柔一顾。
但偏偏她就是做出了与她素日完全不同的选择。
萧晏给谢宜安送来的信里也提到了这一点。
谢宜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以他的视角看来,谢宜容对谢宜安有一种说不明的恨。
而谢宜安恰巧也发现,谢宜容对萧晏也有一种,既像恐惧,又像憎恨厌恶一般的情绪。
所以谢宜安接到信时差点笑出来。
他们两个竟然在不知不觉情况下都被谢宜容恨上了。
或许可以说,也不失为一种殊途同归?
但谢宜安也好好思考起了谢宜容的那句话。
她一开始其实以为,萧晏是会死在地动里,所以谢宜容才这么说。
但是萧晏并没有死。
他只是和她互换了身体。
那么……
还有杀机。
谢宜安垂下眼眸,设想起来。
萧晏自小习武,武艺超群,进入军营操练后更是体现出了与父辈一般的才能,凭自己争气和皇帝的怜爱坐稳了世子之位。
如果是她,她要杀了这位少年将军,应该从何处入手?
军营,侯府,还是……
——他重伤未愈奔赴边关途中?
一抹冷光不知何时蓦地划过地面,无声无息朝着谢宜安刺来!
谢宜安一撑窗框起身,抬脚将窗边桌案踢向来人,自己趁此机会毫不犹豫扭身,从窗口一跃而下!
来人没料到她早有防备,连忙追着她一同跳下去。
然而一落地,他就发现不对。
谢宜安站在院中,与他相对,而周围,突然出现了本该睡着的带刀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来人大惊,当即就要抹脖子,却被潜伏的王胜青眼疾手快上前拧断胳膊卸了下巴。
谢宜安抬眸看向王胜青,懒懒道:“如何?”
王胜青抬手比了个大拇指,心悦诚服赞叹:“将军,还是你够阴啊!”
谢宜安一噎。
王胜青一抬手:“带下去,严刑拷问!”
11. 第十一章 拷问
萧晏合上手中的信,神色凝重。
谢七说他的提醒来得很是时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刺杀。
对方应该是一早就买通了小二埋伏在客栈里,小二替对方探听消息,而他打的主意是杀了她就走,速战速决。
只是他没料到,谢宜安早就发现了不对劲。
整个队伍里,要么是王胜青这样的与萧晏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要么是圣上派来送谢宜安的,要说有哪个人不在其中,那就是随行的大夫。
圣上本来指派了一位太医,然而在那位太医将自己手上的事务都紧急交付出去,只待与谢宜安一同出发,然而却在一夕之间突然病倒了。
太医院中每位太医各司其职,还要负责救治在这次地动中受了伤的各家皇亲国戚、国之栋梁或是元老勋贵,以及研究应对灾后可能出现的疫病的防治,本来要腾挪一位出来与谢宜安同行已是十分为难,如今原定的这位骤然一倒,更是完全无法找出人来。
正当为难时,谢宜安记得,是薛太师府的大老爷举荐了这位大夫来随行。
薛太师府的大老爷举荐他的原因也是非常有理有据,这位大夫在京中行医多年,尤其擅长处理颅脑的损伤,京中许多不够资格请动太医,但又有一定家资底蕴的人家都请过这位大夫,他的口碑在京中也是十分有保障。
而薛家这一庞大的世家,自然也有许多够不上格的亲属,比如他的小妾的亲戚,他们也是请过这位大夫来看诊的,对他同样是多有称赞。
医德医品和医术都没话说,还有官宦人家做担保,当薛家大老爷将这人举荐到薛太后跟前时,薛太后查过以后便也让他领人去见皇帝了。
那些流言蜚语虽然看上去对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情谊并没有太大的影响,皇帝依旧重用薛家二老爷,并且对年少就有才名,今年预备下场的薛家长孙颇有赞赏,对薛太后更是恭敬孝顺,薛太后信佛,他便抄佛经供香灯,还请佛门高僧入宫为薛太后讲经祈福。
然而感情这种事最是说不定。
就算情谊再深厚,旁人三番五次挑拨之下,也是需要进行维护修理的,绝不能放任不管,否则就算深厚似海,也得被磨得作云消雾散。
这件事便是个好机会,薛太后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为陛下排忧解难,送陛下最关怀的爱将去边关,陛下怎会不感念薛太后和薛家的好?
一个急功近利想着表现自己,一个急于修复关系,另一个则想着要示好于薛家稳定薛家的忠心,防止以薛家清流为首的仕林学子对圣上产生质疑。
毕竟,每到天灾之时,总难免会有各种对于当朝掌权者不好的言论流传于市井。
如果有心之人刻意火上浇油,往里面再添一些似是而非蛊惑人心的东西,对于那些心里本就有不满的人来说那就太值得传播宣扬了。
皇帝绝对不会愿意看到外患刚平,内忧却又起的情形,所以他会竭尽全力去稳定政局,无论以赏赐或是别的什么形式。
更何况,这一回谢宜安出京奔赴边关的情形本就急迫,她几乎是连夜出发,连仪式上的君臣相送也没有。
不过这一点谢宜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还挺庆幸的,毕竟她又不是真的萧晏,替萧晏领了这份荣誉她会心虚的。
背后之人精准掌握了每个人的想法,现在看来那位原定的太医的病兴许并不简单,而这位替补的大夫在京中声名鹊起,还有幸给薛大老爷小妾的亲戚治好过病,恐怕都不是巧合。
谢宜安在信中告诉了萧晏王胜青的审问结果,十分的叫人语塞。
那日她发现不对后就示意王胜青配合,她原本还在担心王胜青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没想到王胜青和萧晏相识并肩作战多年,早就有了默契,她自己回屋麻痹杀手,而王胜青一边招呼着众人回房一边安排下去部署,还叫人秘密绑了那个大夫。
待抓到杀手后,王胜青把他们二人分开拷问,那杀手骨头硬,吃尽了刑罚还一声不吭,而大夫却没那么忠心硬气,王胜青就是叫他听着隔壁杀手受刑的惨叫声,他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晕死过去好几次,王胜青稍一恐吓,还没说他犯的罪足以让盛怒之下的陛下杀得他全家鸡犬不留,他就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抖落了个干净。
原来他并非什么医术高明之辈,虽然继承家业在京中行医,但是他的医术一直平平,只是从前他的父亲尚在,能够撑起门面,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可以给他筹谋划策。
然而他的父亲年迈,数年前就去世了,他自己单独出诊了几次,没治好不说,还险些耽误了一个家中有些家资,还跟明阳伯府有些亲戚关系的病人的病情。
那病人性情急躁的家属当时就要揪着他去衙门告官,他本来惶恐不安恨不得逃出京城,这时候,却有人找了上来。
此人不说自己身份来历,大夫每次见他,他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不论身形还是样貌都不流露在外,甚至还刻意模糊了声音,大夫连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这个人很有钱,也很有势。
他让大夫同意听他的话,他就能为他摆平那家差点被他治死的病人及其家属,对他本人不会再有任何影响,而且,他还有办法能助大夫更上一层楼,成为京中可与太医媲美的人。
大夫那时也留了个心眼,定要对方先帮他把这件事摆平了再同意,否则都免谈,毕竟宰相门口七品官,明阳伯府的亲戚关系再远那也是靠着勋贵人家的边,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他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大夫可以抗衡的。
他本意不过是为难一下让人知难而退,结果那人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后来,大夫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总之,那家明阳伯府的亲戚再也没闹过事找过他,他战战兢兢等了数日,只等到了那个神秘人再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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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大夫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想的也很简单,对方既然能轻松摆平明阳伯府的亲戚,那摆平一个他不也是轻轻松松?
他不答应,但是他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知道有人在试图找个京中行医多年有根基的大夫,对方岂能放过他?
所以他咬咬牙,干脆就答应了下来,他想反正也是赌一把,万一对方真有本事扶他上青云呢?
不扶也没事,不要他的命就行。
但他没想到,对方当真有那么大的本领。
自从大夫接受那神秘人的控制以后,那神秘人就给他重新修缮了医馆,还送来了几个名义上的“学徒”。
那些“学徒”的医术本事都远在大夫之上,往日大夫行医的时候就是带着他们,等他们出面跟人家交涉,他装模作样思考,然后等“学徒”们互相商讨出结果,让他写下去装作是他的诊断成果就行。
按理说,就算这样,他一个普通大夫也没本事入高门贵第人家的眼,然而神秘人会指定他去给某些看似不起眼,实则是官宦人家亲属的人家诊治,久而久之,他的名声就渐渐响了起来,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好。
而他,也诊治到了那位薛大老爷的小妾的亲戚。
巧的是,他治病的时候薛大老爷正陪着他的小妾在场,大夫那杏林高人的形象把他唬得不轻,当即就要把他雇佣进府里当府医。
大夫欣喜若狂。
本来他以为这就是神秘人的目的,没想到,他进一步被指派给了送谢宜安去边关。
而这一路,他其实并没有看出来谢宜安的身体究竟有多大的问题,他只是按照神秘人给他的吩咐,说她需要静养,不能太过劳累,并传递消息他们到了哪里。
王胜青与萧晏兄弟情深,当然会在意萧晏的身体情况,迟早会找个客栈休养。
待到住进客栈以后,他就能跟派来的杀手打配合,他下药,杀手在谢宜安回房前就潜入她的房间等待,争取一击毙命,然后迅速离开躲进人家里面。
他们这一队人马都是领了皇命的,一时之间势必不能搜查百姓门户,杀手的脱身概率比起在野外就大大增加了。
而且住进客栈,所有人的精神都会比在野外放松,也更有动手的机会。
他们将一切都计划得很是完美。
唯独没料到,谢宜安会破了他们的计划。
萧晏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谢宜安没有明着说她为什么会怀疑有人将在途中刺杀。
萧晏想,难道就是凭借她从他身体内醒来之后观察到的周围人的反应推测出来的?
他心中不由得暗自惊讶。
谢七的沉稳心细,竟是如此难得一见。
他将这封信烧作灰烬,自己研磨提笔,沉吟片刻,写下:
【因地动,你父亲棺椁移位,需重新下葬,可愿由我代行?】
12. 第十二章 良配
萧晏揉了揉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将写好的信放进筒里,绑上隼的小腿,拍了拍它的头,隼歪了歪脑袋,随即便张开翅膀朝着夜空飞了出去。
门外传来些许响动,是去取药膏的杏仁回了听竹院。
桃仁在门外候着,一见到她就上去,然而却看见她空空的双手,立刻抿了唇,咬牙道:“他们竟敢不给药?我找他们理论去!”
杏仁连忙一把拉住她,叹道:“小祖宗,你脾气大,就别去火上浇油了,药房的人说药膏今儿白日里都被六姑娘院里的飞霜拿了去,一时半会儿就是没有,跟他们闹也没用的。”
“这里可是谢府,怎会缺点活络经血的药膏!”桃仁气得瞪眼,“实在不成他们去买些现成的回来,或者放我出去买也行啊。”
总不能让七姑娘就这么委屈受着吧!
她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杏仁只能叹气。
这,这真没法说呀。
谢大老爷现在额头上还缠着纱布躺在床上呢,听说向朝里告了好几日的假。
这次她们闹的后果太严重了。
别说她们姑娘,就是打小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六姑娘这会儿也还在老夫人院里罚跪抄孝经呢!
要不是萧晏抄得快,他现在这会儿也得还在那里和谢宜容并排跪着。
桃仁却还是不服:“分明就是六姑娘动的手,她抢了托盘抡起来要砸我们姑娘,却不小心砸到大老爷头上去了,我们姑娘哪有错?凭什么连我们姑娘一块儿罚!”
她眼圈通红,热泪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如今所有人都瞧见大老爷伤得重,知道六姑娘狠心毒辣,但若是当初真落在了我们姑娘身上,现在谁还会有什么想法呢?”
杏仁也沉默了下来。
桃仁不必问出来,她们都知道答案。
没人会在意谢宜安伤得重不重。
谢大夫人顶多叫个郎中来给她瞧瞧开药,再送些补品来,象征性说一句“你姐姐跟你开玩笑呢,不是有心的,七娘一向大度,别跟她计较”便让这件事到此作罢。
想要什么“公道”?
这里是谢家,是侍郎府。
但不是谢宜安的家。
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姑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谁的饭,自然要看谁的脸色。
萧晏沉默地听着,暗自想,他也算是领教了钝刀子割肉的痛。
他长于外院,未曾知晓内宅惩罚的手段,也从未知道,在这里,想要个“公道”竟然这么难。
他早就听到谢宜容准备扔东西过来的动静,光是那破风声就能听出重量不轻,他最是厌烦这种背后放冷箭的偷袭之举,满心想着如何惩戒,恰巧看见谢大老爷在拐弯处,正朝着这边来,便故意卡着时间等他到了跟前再蹲身行礼,让他被砸个正中。
子不教父之过,谢宜容会这么放肆,少不了谢大老爷平日里的纵容溺爱,那么正好让他品尝点自己种的因结下的苦果。
他承认自己的确算计,但兵不厌诈,而且他光明磊落,要是谢宜容不起坏心非要伤害“谢宜安”,也压根不会伤到谢大老爷。
不过其他人很明显不会这么想。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被老夫人命仆妇带着到院里跪着抄经。
谢老夫人看着他时的脸色沉得能滴水,冷笑了声:“你和你娘还真不一样,她那样的百无一用懦弱无能的女人,竟然能生出你这种能退能进的女儿。”
谢老夫人话里的讥嘲之意毫不掩饰,几乎要将谢二夫人贬低到地下去,其中对谢二夫人的厌恶反感完全不加伪装。
萧晏猛地抬头,沉声道:“老夫人,二……母亲再如何,也是您的儿媳,七娘的母亲,对子骂母,未免不慈。”
“我不慈?我若不慈,你和你母亲在这府里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
谢老夫人一掌拍在身侧的桌案上,她看着下首的萧晏,声音沉冷:“七丫头,你以往一贯做得很好,不争不抢不出头,安安生生过日子,但自从那日打萧侯府回来,你怎就那么沉不住气?你是觉得,萧家小子可堪做依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萧晏心中一滞。
他俯身行礼,尽量表现得惊慌疑惑:“孙女不明白,请祖母赐教。”
谢老夫人端起桌上薄胎莲纹青瓷茶盏,撇去杯中浮沫,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这才看向下首诚惶诚恐的“孙女”。
萧晏这些日子的锻炼很有成效,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倒让谢老夫人颇觉惊讶。
她这孙女向来如弱柳扶风,没想到,这也是装出来的?
那倒也好,太过脆弱的孩子,她总得担心命薄寿短。
谢老夫人放下茶盏。
“萧侯府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几代侯爷出生入死,换来了满门富贵,萧家小子从小就去军营历练,屡建奇功,在圣上跟前也有名姓,而且还生得那般容貌,看上去自然是千好万好。”
她一顿,话锋一转:“但是,萧家小子迟早也是要回京的。这十多年里,他远在边关,谁知道他本性如何?边关苦寒,荒无人烟,他为着自己,为着能成功越过他那几个叔父继承萧侯府,也得攒着劲往上爬,当然无心想其他,但回了繁华富庶的京城以后呢?富贵已极,手握权势,年轻俊彦的萧世子,与需要时刻警觉的萧小将军,怎可同日而语?
“七娘,你生得好,他一时之间自然是立下海誓山盟,对你百依百顺,可是时日长久,你怎么能确保他不会变心?你总有一天要年华老去,容貌不再,可这世上,永远会有绮年玉貌的女子。”
萧晏嘴唇微张,他想说他不是这种人,他并不会被女色迷惑,京城边关于他而言其实没有区别。
在哪里都需要枕戈待旦。
但谢老夫人这番话还没完。
“就算他本性好,可是萧侯府正值百尺竿头,在风口浪尖上,想拉拢萧家小子的有心人只怕不在少数,他们起了念头,怎会想不到从他的妻室人选入手?你与他,谁能经得起天长日久的挑拨?”
萧晏心头一凛。
他兀地想起来了信阳王世子那番话。
他可不就是信了他的挑拨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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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如今他真正成为了谢七,才明白,谢七绝不可能与谢大老爷一条心。
她聪慧果断,极有主见,绝不会受人摆布,更不会对谢大老爷言听计从。
他们之间能定亲,并非谁蓄意筹谋,而是因缘巧合。
但倘若他没有与谢七互换身体,他绝无可能知道这一切。
他只会永远误会谢七。
萧晏垂下头,心悦诚服道:“孙女知错,多谢祖母。”
“你错的不只是这一桩。”谢老夫人神情严厉,“我知道你对你大伯父没有什么感情,你心里还在怨他当初匆匆把你父亲下葬了是不是?但是七丫头,那会儿谢家是什么光景?全家都风雨飘摇,生死之事虽然大,但谢家上下还有那么多口人活着,这时候最不能招眼。”
谢老夫人语重心长,萧晏沉默地听着。
这件事谢七没有与他说过,他只能猜测着谢七的想法回答。
谢七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如果那时谢家当真处在危机时刻,她不可能会计较。
他想了想,谨慎回道:“孙女亦是谢家人,岂会计较。今日之事,实在是孙女未曾想到六姐姐会突然动手,却误伤到了大伯父。”
说起来跟他确实没关系。
但为了让大房消气,一顿罚少不了。
谢老夫人便让他跪在里间抄经。
她瞟了一眼老老实实跪在里间抄经的萧晏,对身边伺候的周嬷嬷道:“去把六丫头唤来,今日她对姐妹下手,是与手足不睦,误伤父亲,是为不孝,往日对她疏于管教,倒是让她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是该管管她了。”
周嬷嬷领命离开,不多时,便将泪水直流满脸不忿的谢宜容带了过来,让她跪在萧晏身侧抄经。
萧晏近日一直在模仿谢宜安的字,于是抄得快,不过多久便被桃仁扶着回了听竹院。
听桃仁和杏仁的谈话,谢宜容现在也回了房,只是她心中不忿,所以故意要走了所有药膏,就是想为难萧晏。
这些其实都是小事。
萧晏直接让萍萍去他的私库拿了最上好的御赐药膏来,交给杏仁给他涂抹。
杏仁早就发现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家姑娘与往日不大一样,但她只以为这是萧世子对未婚妻的保护之举,心中还对萧晏颇有好感。
此刻她也没有问这光看描金彩绘的瓶身便知来历不凡的药膏是从何而来,只是心疼地给萧晏上药,柔声道:“姑娘受苦了。”
萧晏摇摇头:“今日还不算什么,只怕难过的还在后头。”
方才离开时,周嬷嬷奉谢老夫人之命送他出门,许是看他表现得好,谢老夫人让周嬷嬷告诉他,谢二老爷的棺椁因着地动移了位,管着谢家陵园的管事去请了看事的风水先生,说需要挑个良辰吉时重新下葬。
谢老夫人的意思是,他可以想个办法再去送送谢二老爷。
不然,以他得罪了谢大老爷的行径,这次下葬恐怕不会太隆重。
萧晏垂眸思考片刻,待杏仁离开,他敲了敲窗户,小柔应声现身。
“你去帮我做几件事。”
13. 第十三章 将军
谢宜安抬头看着面前的蓝天白云万里晴空,低头看着脚下无垠荒原,第无数次感叹,她完全没想到,有一日,她会以将军的身份进入军营。
也不该这么说。
她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边关的军营里。
由于路上出了刺杀的事,王胜青现在对她百般小心,饮食起居更是慎之又慎,所有要入口的都恨不得亲口尝过再递给她。
谢宜安表示嫌弃。
提高警惕是有必要的,但是草木皆兵却也没必要。
一直到通过层层身份验证,进了军营,王胜青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些许。
护送谢宜安来的人里有皇帝所派的禁卫,如今既然她已经到了,他们也该回去复命。
如今在边关坐镇的是许扬山将军,他做主命人今晚小办一桌,好生招待一下几位禁卫,再送他们次日出发。
连日赶路,自然劳累非常,对于这个建议几位禁卫都没有推辞。
谢宜安今晚也准备去。
原本王胜青是不大赞同,毕竟她来了这里以后,接受可靠的军医诊断,她的头疾有些复发的迹象,但她执意,他瞪了半天眼睛也没办法。
谢宜安倒不是想逞强,只是她没有王胜青这么乐观,认为军营就是个比半路上更安全的地方。
再加上,她又不是真的萧晏,她最起码得把萧晏说的那些人对上号,才不至于出错。
她在心中思量萧晏所言。
军营中的势力其实也很是错综复杂,其中有以萧侯府为代表的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大多来自京城军功起家的勋贵门户,只是这些年被历代皇帝削削减减,再加上许多家也没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定律,后代子孙个个不成器,也不配在边关任职,于是渐渐的也就剩下了萧家还最为强盛,其他几家都以萧家马首是瞻。
其中,就有明阳伯府。
又是明阳伯府。
谢宜安心里存了个疑影儿。
之前那个被举荐来的大夫也是得罪了明阳伯府的亲戚。
这是巧合,还是……
明阳伯府早就投靠了背后主使?
谢宜安向来谨慎,不会妄下定论。
左右明阳伯府的二爷也在军营,她记得是领了个小职位,平日里负责看管铁器。
找个机会接触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军营中还有其他势力,要么是别的地方军调过来自成一派,要么是平民出身,投军边关,做出一番事业,于是也渐渐靠拢。后者就是以许扬山为首的。
他生于边关,在边关投军,一步一步升到如今的位置上,也算是十分励志。
谢宜安白日里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看上去颇为和气,倒不像个杀伐太重的将军,反倒像是一位文臣。
他的处世之道也显得很是圆滑,尽量周全,并不锋芒毕露。
但他能有如今的地位,注定不会是个普通人物,谢宜安并不敢小看他。
谢宜安在来的路上就将自己要在军营里重点认识的人物梳理了一遍。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
她现今可是“萧将军”。
除却那些外人,还有一位重要人物,那就是萧晏的四叔父,萧槿。
萧晏在介绍中并没有提到这些四叔父太多。
萧槿为人公允到几乎严苛,对于他这个侄儿也从来不假辞色。
萧晏自小来了军营,却没从他这儿体会到一点慈爱关怀,唯有与其他士兵一样的严格。
小时候的萧晏还会觉得不解和难受,但到长大以后,反而觉得萧槿这样保持着距离就很好。
他出生时萧槿就在边关,一待就是十多年,从未回京,对他这个侄儿更是陌生,要是对他还能一见如故,亲热有加,那他才要警惕是否别有用心。
而且军营当中,谁不是离家千万里,孤身一人背井离乡,或为家国大义,或者建功立业,浴血拼杀,这时候有人在军营里亲戚相称互相照顾,叫别人心里会怎么想?
谢宜安看罢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她收拾好东西,开始筹备晚上赴宴。
*
因为鞑靼人近日不甚安分,这场酒席便就是少数将领低调吃顿饭。
谢宜安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军营的营帐再怎样打扫也是布满风沙,里面陈设的桌椅都有各自的破损之处。
就比如好几张椅子的腿都被磨得极为纤细,面前放着酒菜的桌子上满是风霜雕刮出来的条条道道划痕。
谢府最底层的粗使下人房里都不会放这种东西。
但已经是边关军营里比较拿得出手的一套了。
谢宜安心中微微一叹。
她想与将军们一同举杯,但这里的杯其实也不是杯,而是被淘汰下来的破碗,边缘口残破不堪盛不了饭,会将吃饭人的嘴划出地形图来,这才退伍以做“杯”。
这与她在诗中读过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可真是相去十万八千里。
谢宜安转了半天,才找到一处可以放下她的手指,又不至于让她血溅当场,喝酒饯别变歃血为盟的位置,将它举起来。
而它里面“酒”更是难以形容。
谢宜安从前在闺中也不是没有饮过酒。
谢大夫人并不会阻止她出去赴宴交际,甚至还经常主动带着她一起去,谢家得了什么好东西,只要有余,谢宜容又不稀罕要,都会给她也送一份来。
其中就有谢家庄子上自己酿造的竹叶青等在谢家的酒楼饭馆里销量不错的酒。
曾经有次谢宜容好奇,闹着要喝,偏偏又害怕喝了丢丑,后面被谢大夫人责怪,便强行要带着她一起喝。
那是谢宜安第一次喝真正意义上的酒。
后面便是在各家宴会上喝的花蜜酿了。
谢宜安印象中的酒液与她现在这残破杯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记得的酒液清透,香气凛冽逼人,一开坛便叫人闻之欲醉,而这杯中的酒液却是混浊的,闻起来也不是香,而是冲鼻的烈。
只是闻了闻,便已经觉得不是她能招架得住的了。
谢宜安非常有自知之明。
而且,这是萧晏的身体,她不能任性糟蹋。
她得把身体健健康康地还给萧将军才是。
所以她放下了破杯子,自己去了拿碗接了水回来,对各位将军举杯,落落大方笑道:“小子运气不佳,这回在京中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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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嘱咐不能饮酒,还望诸位见谅,待到日后痊愈,必定再来与诸位痛饮。”
她这般不避不闪直言内情的坦荡态度倒让那几个想找找她麻烦的将军们率先不好意思,七嘴八舌说着“没事没事”“改日再喝”,自己便举杯喝了下去。
谢宜安能理解他们的心态。
大家都有军功,虽然没有萧晏的年少立奇功来得耀眼夺目,却也是实打实的汗马功劳,但这次的风头几乎都在萧晏身上,他们接了封赏也未免会觉得不如他风光。
这些微小的不满说不上大事,对于秉性耿直的将军们来说也就是让他们心里酸一酸,灌灌萧晏的酒也就过去了。
若是萧晏在这里,兴许就喝了了事。
但谢宜安有更好的办法,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也算是有恃无恐。
几位送她来的禁卫还在呢,谁要是真不给面子非得灌她酒,那这几位禁卫怎么也会把实话汇报回去。
到时候皇帝心里会怎么想他们,也是不必说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劳,何必就这么消磨了呢?
许扬山坐在上首,将一切尽收眼底,笑呵呵道:“晚霁回京一趟,代我等受封赏,也是陛下的恩赐。”他说到这里,神情崇敬,带着诸位将军朝着京城的方向敬了一杯。
随后,他又看向谢宜安,关切道:“晚霁,我在边关都听说,先是最灵验的宝慈寺山下土石滑坡,后是他京中地龙翻身,房屋塌了无数,如今情况如何了?”
将军们中也有不少人家在京城,闻言都抬头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谢宜安抬头看向他,她眸光清澈,仔仔细细打量别人也不会叫人觉得冒犯,她看着许扬山满脸毫不作伪的关切,笑了笑,回道:“许老这算是问对人了,小子不才,这两次都正是亲历者。土石滑坡那日,舍妹正在宝慈寺祈福,下山时恰巧遇上这祸事,小子次日一开城门便去寻她,才得知京兆尹连夜便遣人前去救灾,宝慈寺僧人更是接到消息便下山搜救,还收留了无处可去之人,舍妹也正是被他们所救。
至于地龙翻身,那时小子正在祠堂上香,被列祖列宗砸得晕了过去,头破血流,您瞧这纱布,下边还有道足有巴掌长的疤呢,小子醒来之后,满京城打听,竟是没找到第二个比我还倒霉的人!”
她说得妙趣横生,众将军也放松了些许。
宝慈寺土石滑坡之事应对及时,说明这不过就是一场在春夏之交雷雨常发的天气里常见的意外,京兆尹和宝慈寺僧人都一直有所准备,不必过多忧心。
而地龙翻身虽是天灾,说起来也是极为不祥,但是百姓伤亡不大。
受伤最重的就是萧晏。
虽然很没有道德,但还是……
挺让人安心的。
于是就有将军笑着嚷了起来:“晚霁,这是你家先人太激动了!也是替你醒醒神,叫你别骄傲,以后继续好好为国效力!”
谢宜安对他一举杯,笑道:“小子这脑袋可牢牢记下了。”
她回头与许扬山对上视线,许扬山对她颔首笑了笑。
谢宜安低头以示恭敬,微微转眸,却瞥见了萧槿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之色。
谢宜安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