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花联姻攻略》 第1章 建安五年 阿花和伯言相识于建安五年的孙家灵堂。 她披麻戴孝,随二叔孙权一道为亡父孙策守灵。 他前来吊唁,声色恭谨,“草民陆议,表字伯言,代吴郡陆氏祭奠讨逆将军亡灵。” 阿花尚年幼,听不懂其中玄机,只当他乃寻常祭奠士人,照旧一脸冷然,满眼不耐。 孙权则眼神闪烁,闪过千般思量,“伯言漏夜前来,孤心甚慰。” 伯言声色更为恭谨,“逝者已矣,生者为大,还望主君与二小姐节哀顺变。” 节哀?又是节哀?阿花直觉刺耳,仰头瞪着他,“尔等说得轻巧,尔等又未死爹,尔等自是劝本小姐节哀!” 换作旁人,早已恼火,可伯言毫无情绪,眼波平静,似是说着旁人家事,“草民幼年丧父,族中长辈尽数殒命战火,唯小叔尚存人间。草民数经丧父之痛,明白二小姐心境。” 阿花眉眼一软,嗓音颤微,“…你,爹爹们也死了?” 伯言微微颔首,神色平静,仿若脚下之地不是尸山血海的孙家灵堂,而是风平浪静的秣陵湖畔。 阿花上前两步,抓住伯言青色衣角,嗓音极其霸道,“别怕!你既是江东子民,本小姐便会庇护你!任谁也不能伤害你!” 孙权深感尴尬,却不忘用余光扫着伯言,见他神色不改,并无不适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伯言怎会不适? 从决定踏入孙家灵堂那一刻,他便看淡一切。 只是—— 自十二岁于逃亡路上,独自对天地行冠礼后,他便是吴郡陆氏族长。他肩上扛着陆氏门楣,族人性命……向来只有他庇护族人,何尝有人庇护他? 可竟然有人想庇佑他,且此人还是孙阿花! 孙阿花,一个乳臭未干的四岁小女娃,一个父亲是孙策的四岁小女娃! 她与她父亲生得极像。 确切来讲,她更像她那清丽无双、国色天香的亡母大乔夫人,可眉宇间的英气,眼波间的明媚似及她那纵横四海、占尽江东三分春色的亡父。 是了,亡父,已然是亡父。 既是亡父,便身死仇消,就让那些陈年往事随其魂归地府,而他将代表吴郡陆氏与富春孙家言归于好,共保江东。 “待父亲下葬后,本小姐便帮你报仇!”,阿花攥紧伯言衣角,满脸尽是怒火。 孙权更为尴尬,余光却紧盯伯言。 阿花话语固然鲁莽,却不失为上乘试探。他倒要趁机看看,陆伯言今夜前来,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伯言疾速屈膝,半蹲地上,凝视阿花琥珀色眼珠,“二小姐,草民不想报仇,草民早已忘却仇恨,草民只想族人平安,江东安宁。” “那怎么行呢?!”,阿花小脸一皱,眉心蹙成一团,抓着伯言衣角的小手更为用力,“你既为人子,便要学本小姐为父报仇!但凡有人害我孙家族人,本小姐定要拿刀砍了他!” 伯言轻轻掰开阿花小手,平静面庞有了一丝暖意,“二小姐,生逢乱世,人人皆有不得已。伯言不怪任何人,怪就怪造化弄人。” “当真?”,孙权骤然开口,垂眸凝视伯言面庞,眼神极具威压,颇有江东新任主公威仪。 伯言迎上孙权视线,双眸澄澈,嗓音赤诚,“千真万确。” 阿花望着空荡荡的手掌,有些生气,又有些失落。 孙权则相反,亲手扶伯言起身,并沉声吩咐,“阿花,为伯言取三炷香。” 阿花一惊,她怜他丧父之痛,不意味要为他取香呀!她乃堂堂江东二小姐,怎能为籍籍无名之辈取香? 见阿花不动弹,孙权嗓音更沉,“阿花,伯言身份贵重,需你亲自递香。” 阿花由惊转怒,仰头瞪着孙权:他谁呀?怎会身份贵重?本小姐知晓四海英雄大名,亦识得江东满朝文武,往来风流士人,怎从未—— “主公,不劳二小姐,草民——” “伯言!”,孙权示意他勿往下说,垂眸回视阿花,“兄长离世时,你曾允诺——” “哼!”,阿花愤愤转身向前,踮起小脚抓起三炷香,再回身塞进伯言宽厚手掌。 “有劳二小姐”,伯言恭谨上香,满面虔诚。 阿花则从旁冷冷看着,暗想本小姐定要弄清你是眼睛贵重,还是鼻子贵重。 —— 次日晌午,阿花终于弄清楚伯言为何人时,第一个念头便是一脚踢飞他,第二个念头则是一拳揍倒他! 好呀,你敢戏耍本小姐?你口中的仇人不就是爹爹吗? 兴平元年,她尚未出生时,爹爹奉袁术军令,攻打庐江城。 时庐江太守乃是陆康。 他是享誉大汉朝野的大儒,亦是吴郡陆氏前任族长。 他见爹爹年仅十八,初出茅庐,便自信能轻松击退爹爹。 可爹爹是何人?爹爹是即将闻名大汉的讨逆将军,横扫江东的小霸王! 爹爹神勇无敌,天生将才,将陆康打得落花流水。 首战告捷,次战大捷,爹爹便想劝降陆康,未下死手攻城。 可那陆康冥顽不灵,深觉输给爹爹没颜面,便不惜以陆氏全族之力死守庐江! 以至城破之时,陆氏一族伤亡惨重,陆康重病离世,年仅十二岁的他成为陆氏新一任族长。 如此血海深仇,纵使爹爹统一江东后,心存善念,善待陆氏存世族人,奉陆康之子陆郎,也就是他口中的小叔为座上宾,依然无法抵消其间三分仇怨! 以陆郎为首的陆氏族人均视爹爹为仇人,视孙家为仇族! 前情在此,他怎敢来祭奠爹爹? 他想干甚?他是想对着爹爹牌位示威:孙伯符,你也有今日?还是想寻机砸了爹爹灵堂,以报大仇? 她攥紧拳头,狂奔进孙权书房,高吼,“二叔,陆伯言他——” “阿花嘛?”,陌生哽咽的嗓音,伴着少女风尘仆仆却不失雍容雅致的身姿。 阿花咽下所有话语,怔怔望着少女。 她似是从北地而来,身上还夹杂着寒风。容貌远不及姨母小乔,但举手投足间的华贵令人移不开眼睛。 她停在自己身前,眼眶越来越红,伸出纤细双臂,“姑姑抱抱。” 姑姑?香香才是我姑姑呀,阿花抬眼看向孙权:二叔,她是谁? 孙权露出孙策死后的第一个笑容,“阿花,此为你袁辰姑姑。我们一同长大,并肩听兄长、公瑾抚琴高歌。” 原来如此!阿花扑进袁辰怀里,满脸天真无邪,“袁姑姑,你也来祭奠爹爹嘛?” “啪嗒”一声,一滴清泪从袁辰眼中滑落,砸向阿花清丽的小脸蛋,“不,我来与你二叔成亲。” 啊?阿花张开小嘴,明媚双眸写满震惊。 孙权亦震惊,“袁妹妹——” 袁辰懒得理他,一手抱紧阿花,另一手轻轻抚摸她眉眼,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仲谋,事不宜迟,为保江东,你我今夜于策哥灵前成婚。” 此桩婚事,深深震撼阿花幼小无知的心灵。 一来,在她朦朦胧胧的认知中,认为两情相悦,真心相爱之人才会成亲,就像爹爹和娘亲那样,姨父和姨母那样!可袁姑姑似乎不喜欢二叔,二叔也不喜欢袁姑姑。 天色已暗,孙权已换好喜服,温声向阿花解释,“我和你袁姑姑并非成亲,而是联姻。你袁姑姑不辞千里,夜渡长江而来,不是为了嫁我,而是为了与我联姻。” 阿花满脸懵懂,“联、姻?” 孙权抱阿花入怀,捏着她柔嫩小脸,“你袁姑姑是汝南袁氏最为金尊玉贵的嫡女。” “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 孙权郑重颔首,“你袁姑姑与孤联姻,汝南袁氏势力便归孤所有,可助孤稳固江东朝堂,保住江东基业,不让兄长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哇!阿花双眸一亮,嗓音欢喜,“袁姑姑人真好!” 孙权无奈一笑,抱着阿花的手掌一紧。 二来,主婚人乃是陆伯言! 是夜,他又来祭奠爹爹。 阿花正愁找不到他人影,眼见他再度送上门,便一脚踢向他膝盖,又一拳砸中他肚子! 伯言早已做好被她攻击准备,想着左右不过是个四岁小孩,能有多痛?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免倒吸口凉气,深感虎父无犬女! 他微微俯身,“草民——” “闭嘴!”,阿花双眸一瞪,满脸怒火,“滚出我爹灵堂!” “阿花,不得无礼!”,孙权牵着一袭嫁衣的袁辰入殿,眸中极尽威压。 袁辰瞟着伯言,眼神悠远,“在下袁辰,瞧公子有些眼熟。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伯言原诧异正值孝期,孙权怎能与人成亲,得知女子是袁辰后,瞬间了然原委,嗓音颇为无奈,“在下陆议,表字伯言,吴郡人。” 袁辰眸色一变,“陆绮是你何人?” “在下长姐。” 袁辰轻笑一声,笑声无奈又悲凉,穿透建安五年的孙家灵堂,划破大汉十三州波云诡谲的春夜。 阿花不解有何好笑,蹙着眉头思索。 三人却全然明白,无非是造化弄人罢了。 昔年,袁辰先父袁术让阿花先父孙策率军攻打庐江,以至伯言父辈尽数身死。 而今,三人父亲均已上了黄泉路,饮了孟婆汤,却留他们在世上苦苦挣扎,面对血海深仇。 罢了,罢了,伯言早已放下,孙权也算放下,袁辰也已放下,“既然如此,便请陆族长为我与仲谋主婚。” 关于大小乔的乔字有两种说法:一为乔,二为桥。本文选用诗词惯用的乔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建安五年 第2章 建安五年 他主婚?这这么行?阿花瞪大眼珠,小脸震惊。 孙权急要挟,“阿花,此为兄长灵堂,亦为孤与你袁姑姑拜堂之地!” 哼!阿花愤愤不平,却不发一言,只扭头望着孙策牌位。 她虽恼火陆伯言,却也深明大义,知晓不该大闹灵堂,惹得爹爹魂不安息,害得二叔与袁姑姑无法喜结连理! 袁辰噗嗤一笑,捏捏阿花小脸。 孙权沉声哄着,“明日给你买盐水鸭!” 盐水鸭?明媚的桃花眼瞬间亮起!阿花喜欢吃长街的盐水鸭,可二叔总害怕小贩食物不干净,坏了她肚子。 “喏~”,阿花扬着下巴转头,瞥见满目缟素中的陆伯言。 他还穿着昨夜那身青衣,身姿没有姨父威武高大,却别有一番清瘦风骨,容貌远不及爹爹,胜在肌肤白皙。 夜风骤然袭来,卷起他青色衣衫,吹乱鬓边发丝。 灯火忽明忽暗,他脸颊却愈发白皙,还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莹润温雅,光华流转,似极稀世羊脂玉。 “仲谋——”,袁辰瞟着堂外月色,浅浅一笑,“吉时将至。” 孙权心领神会,挽着袁辰走至棺椁中央,举头便是孙策牌位。 伯言站至二人眼前,身后依次是孙策棺椁、祭奠香炉、往生牌位。 阿花愤愤向前抓住伯言假惺惺的青色衣角,“抱我!” “……”,伯言终年平静的面庞有了一丝松动! 阿花攥紧衣角,高声一吼,“抱本小姐!” 纵使她比同龄孩童高些,却尚未到三人腰间位置,若呆立原地,定然看不清拜堂情景! 伯言心神慌乱,却不自觉地俯身抱起阿花。 阿花甚是得意地攀上他白皙雅致的脖颈,暗想若你胆敢轻举妄动,破坏二叔联姻一事,本小姐就掐死你! 伯言迅速收敛心神,抱着阿花转身望向严阵以待的二人。 联姻本是美事,二人却不见喜色,满脸杀伐果决,凛冽如霜,似不为拜堂,而为上战场。 是了,的确是战场。 眼下江东局势动荡,稍不留神便会有殒命危险。众人皆严阵以待,生怕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唯有怀中的小女娃还不知天高地厚,满脸天真无邪,满眼纯真无畏! 伯言心中一叹,垂眸瞥着阿花。 她比他所有抱过的孩子都要娇软香甜。奈何,小手却极其凶悍霸道,似想勒死他一般! “陆族长,吉时已至”,袁辰轻抬眼睑,越过他肩头的阿花,望向孙策牌位,眼里有着散不开的忧伤。 伯言微微颔首,温声开口为二人主婚。 这还是阿花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人拜堂成亲。她瞪大眼珠,满是兴奋地欣赏这一切。 满目缟素中,二叔和袁姑姑穿着比鲜血还红的嫁衣,随着陆伯言温润平静的嗓音,拜了天地,拜了爹爹,拜了彼此。 临了,陆伯言还文邹邹地补充,“两姓联姻,灵堂缔约,嘉礼已成,良缘永结。望此后执子之手共白头,相敬如宾客齐眉,伏望丹青史书载佳话,天地山川共鉴此心。” 拜完堂后,孙权与袁辰并未洞房,而是分头行事。 袁辰抱着阿花回到孙策生前居所,边讲述幼年往事,边柔声哄她睡觉。孙权则与伯言促膝长谈,谈至月上中天,又谈至天光熹微,才恋恋不舍地放他回府。 阿花不知二人谈了什么,只知太阳再次升起,照耀江东大地,她悠悠醒来时,孙权下诏任陆伯言为令史。 令史虽是微末小官,却掌管往来文书,且于府中办公,算是孙权近臣。 来不及洗漱用膳,阿花空着肚子,坡头散发狂奔进书房,吼出憋了十二时辰的话,“二叔,陆伯言是爹爹的仇人!他是陆康的族孙!” “孤知道”,孙权放下奏章,满眼温柔。 阿花一愣。 她原以为二叔忙于爹爹丧事、江东政务,不知陆伯言身份! 沉思间,侍女递上象牙梳。 孙权拿起象牙梳,抱着阿花坐上矮榻,“二叔知道你心中所虑,但伯言霁月风光,胸怀宽广,早已不计较往昔爱恨!他诚心辅佐于孤,孤定要善待于他,以求两族和平相处,共保江东安宁。” “二叔,你被他骗了!”,阿花揪住孙权孝服衣襟,满脸义愤填膺。 孙权捏捏她小脸,岔开话题,“用过早膳?” 阿花摸着小肚子摇头! 得知陆伯言已入府任令史,她哪里还有心思吃早膳? 孙权也摸摸她小肚子,软软的,“摆膳。” 侍女布好早膳时,孙权已为阿花扎上两只威武的冲天髻。 有了冲天髻加持,阿花愈发势不可挡,边咬着蒸饼,边喋喋不休,“二叔,你被他骗了!若有人伤孙家人,我定要砍他项上人头。他半数族人因爹爹而死,怎会善罢甘休?依我之见,他定是想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来日灭我孙家!” 孙权又是欣慰又是无奈!欣慰阿花已明白其间厉害关系,无奈阿花只明白些许厉害关系。但凡有别的法子,他也不愿意养虎为患。可值此动乱之际,他只能赌一把,赌陆伯言诚心归顺,绝无二心,并真心相待,以求顺利接掌江东,不让兄长一生心血付之东流。 可阿花—— 孙权有些头痛。 阿花更头痛,“二叔,你可听见我所言?” “二叔政务繁忙,此事容后再议可好?” “哼!”,阿花叼着蒸饼跳下胡凳,撒开小腿跑了出去。 二叔哪里是政务繁忙,分明是嫌弃她小儿之言!无妨,说不通二叔,她就揍陆伯言! 阿花放缓脚步,边咽下半张胡饼,边走至怀远堂外。 一眼望去,尽是令史们的后脑勺。 阿花深吸口气,放声大喝,“陆伯言呢?” 众令史腾然仰头,视线中是一只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小女娃! 小女娃满脸怒容,嗓音凶悍,“陆伯言!本小姐驾到,还不速速迎接!” 众令史瞬间明悉此娃娃定然是已故的讨逆将军与大乔夫人之女孙阿花。 “回话!” 众令史齐齐垂头盯着公文,打定主意不发一言! 放眼江东,最不能招惹之人便是二小姐! 传言,二小姐出生那日,讨逆将军外出征战,不知此喜讯;大桥夫人生产疲累,昏睡而去…年仅十四岁的主公孙权便抱着她满殿转悠,见殿外春色盎然,建业城百花盛开,便擅作主张唤了一声,“小阿花。” 又唤了一声,“小阿花,叫二叔。” 再唤了一声,“小阿花,快长大,叫二叔。” 自此,二小姐便有了这个与容貌极其相符,却与性情极其不符的乳名。 满月时,尿了张公袍服;抓阄时,先后尿了《论语》、《诗经》……;二岁时,拔了张公胡子;今岁伊始,为抓两只鸭子吃闹得周府膳房大乱……今时,她气势汹汹冲到这里,找那位新来的同僚,不知又要如何?他们可不想当被殃及的小池鱼。 阿花已然生气,小脸冒着丝丝怒火,挥起小拳头就要揍人,“尔等是哑巴?还是聋子?陆伯言身在何处?非要本小姐揍得尔等满地爪牙,才肯招供?” “微臣在此——”,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花扭头瞧见陆伯言。 他仍是一袭青衣,神色平静,只不过怀里多了一堆公文。 阿花更生气!她都快气死,他怎能这般云淡风轻,仿若无事发生! 阿花攥紧拳头,狠狠瞪着他,“你瞒得了二叔,却骗不了本小姐!” “二小姐何出此言?”,伯言眉眼温润,神色平静。 还装?阿花满面冷意,“江东三岁小孩皆知,你吴郡陆氏与我孙家有血海深仇,你怎会真心归顺我孙家?” 霎时,堂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搁置公文声,众令史纷纷仰头瞟着这位新来的陌生同僚:你竟出身吴郡陆氏? 伯言不以为意,沉声应答,“三岁孩童自是知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二小姐今岁有四,更当知晓化干戈为玉帛。微臣祖上与二小姐祖上虽有旧怨,但那已是陈年往事,不值一提。微臣惟愿两姓族人相安无事,江东安宁无忧。” 堂内瞬间喧哗。 众令史原以为定然是主公孙权奈何不了陆郎,便强迫陆伯言入朝效力,万没想到竟是他为图富贵,不惜卖族求荣,望着他的眼神愈发鄙夷。 一令史出声感慨,“吴郡陆氏世代名门,怎出了这等不肖子孙?” 一令史扶胸长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陆伯言怎能这般无耻?” 阿花深以为然,便聚集浑身力量,纵身上跃,一拳冲向伯言胸口。 伯言并无闪躲意思,只抱紧怀中公文。 “啪叽”一声,阿花砸中公文。 伯言神色更为平静,双眸尽是无奈。 阿花旋即又一跳,右腿向上踢去,虎头靴踢飞他怀中公文! “哗啦啦”一声,十八份公文漫天飞舞,接连落地。 阿花平稳落地,拍拍小手,甚是得意:让你虚与委蛇,让你卧薪尝胆,让你暗害我孙家! 伯言却依旧平静,弯腰捡拾一份份公文,但嗓音多了三分肃穆,“二小姐再有气,也不当拿公文撒气。二小姐身为讨逆将军爱女,理应以江东政务为重,岂能损坏往来公文?” “……”,阿花一怔,气势瞬间软弱。 身后令史们趁机感慨,“二小姐当真刁蛮任性!长此以往,又当如何?” 伯言捡好公文,平视阿花粉雕玉琢的小脸,双眸紧盯她琥珀色眼珠,“此乃朝堂重地。微臣送二小姐回百花院,可好?等到了百花院,二小姐要打要杀,微臣悉听尊便。” 阿花已然没有收拾陆伯言心情,满脑子都是我是爹爹的女儿,我是江东二小姐,自当已朝务为重,怎能损害公文?又于怀远堂闹事? 她知道错了,可让她当着众人面前承认陆伯言有理,又抹不开颜面,只好——“暂且放你一马!来日方长,若你胆敢阳奉阴违,迫害我孙家,扰乱江东朝堂,本小姐定亲自出马砍了你脑袋!” 众令史彼此对视,打了个寒颤! 伯言抱着公文起身,“微臣送二小姐回百花院。” “本小姐有腿有脚,要你送?!”,阿花不屑转身,迈着小腿向前,留给众人一道气壮两株大树的背影。 —— 见孙权铁了心要养虎为患,阿花无奈,只得行监督之法,命令侍女,“但凡陆伯言私下会见二叔,尔等务必于一炷香内禀告本小姐。” 诸侍女齐齐领命,“喏。” 伯言并不常来找孙权,倒是孙权隔三差五就找伯言对弈。 这也不赖孙权,实乃周边之人全是臭棋篓子!无论胡综、朱然,还是还是吕蒙、凌统,不过半炷香功夫,便会败下阵来,令他毫无赢棋快感。 唯有伯言能恰到好处地与他对弈,多数时间打个平手,少数时间输个二三子。 阿花既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看人下棋,可她担心伯言趁机向二叔进谗言,混淆视听,祸乱江东朝堂,便只好彻夜守着二人。 每逢戌时三刻,她还意识清明,但刚至亥时便觉困顿,只好爬到孙权怀里睡觉。 次数多了,她心疼二叔肩膀、手臂劳累,便转而爬进陆伯言怀中。 陆伯言的怀抱不同于他人,十分特别。 仔细想来,大约就是姨母的怀抱像杏花糕,香香软软;姨父的怀抱像月光,温柔清雅;爹爹的怀抱像是太阳,热烈明媚,娘亲的怀抱……哎,娘亲生弟弟孙绍,难产亡故时,她才二岁,早已忘却其间感觉,倒是被二叔抱着的感觉愈发刻骨铭心! 那感觉就像是天边的白云,飘忽不定,摇摇晃晃,不如陆伯言舒服。 陆伯言的怀抱就像是一株树,一株不大却十分安稳的大树。 无论何时,皆不动如山。 纵使迷迷糊糊之际,她故意尿了他一身,照旧纹丝不动,将手中白子放上棋盘,再温声请示,“主公,二小姐又小解。微臣怕她不舒服,还请侍女为其更衣。” 伯言主婚誓词为网络整理而来,非原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建安五年 第3章 建安七年 转眼来到建安七年秋,伯言已成为孙权最为倚重的令史。 他极为娴熟地处理江东各地公文,并适当同孙权讨论江东各地民生境况。 阿花则稍显力不从心,除习武练琴外,还时不时被张公抓进学堂读书识字。 烦死啦!她皱着一张脸,攥着毛笔艰难写出一个‘璨’字。 此为她族谱上的大名,乃孙策所取。 寻常男子名粲,意欲明亮、美好。孙策却觉不够霸气,便提笔在左边加个‘王’字。 二字合一,以示小女阿花是全天下最璀璨夺目,明媚热烈,耀眼美好之人。 阿花敬爱父亲孙策,自然喜欢他取的名字。 只是—— 写起来委实艰难,远不及孙桓二字简单。 孙桓是她族弟,正于她身后书案习字。 他生性聪颖,自小聪慧过人,深受二叔喜爱,亦受张公赏识。 这不,张公又夸赞孙桓,“不错,笔力稳健,笔峰强健。” 再贬损阿花,“你写的什么东西?伯符泉下有知——” “张公!”,阿花小脸不忿,据理力争,“我名字笔画多,桓弟名字笔画少!” “强词夺理!”,张公拿起幼女张瑶华的字帖放到阿花案上,以示教诲。 阿花怎会服气?她转身抢过吕霸字帖举到张公眼前,以示有人的字比我还丑! 张公扯过字帖扔在地上,“吕霸!明日巳时前,让你父亲来府中!” 吕霸苦不堪言,“二小姐——” “嘘!”,阿花回头瞪着他,“本小姐给你买盐水鸭吃!” 吕霸顿时安静。 阿花咧嘴一笑,深感还是二叔聪明。 吕霸乃吕蒙之子,和桓弟一般年岁,但脑子远不及桓弟聪明。 自从二叔将他抓进学堂后,她便不再是最差的学生! 每逢张公嫌弃她不通文墨,学识粗鄙,她就祸水东引,拿吕霸挡刀。 “啪”的一声,张公将竹简甩到阿花案上,满面怒容,“你休想蒙混过关!” 阿花悠哉悠哉回头,瞥着堂外天色:再过半炷香,便是晚膳时分,你还舍得让我饿肚子不成? 舍得!当真舍得! 张公深以为再这般放纵,阿花定会不学无术,学识粗鄙,便下令若她不能像孙桓、瑶华那般,将名字写得漂漂亮亮,便不得下课用膳! 这可苦了阿花,还苦了吕霸。 二人一齐皱着脸,攥着笔,写出愈发丑陋的名字。 孙桓、瑶华倒是愈发气定神闲,边空腹誊写论语,边悄悄同阿花对视:没事儿,我们可以陪你挑灯夜战。 啊?阿花可不想习字至天明,就转着灵气逼人的琥珀色眼珠,“张公,古来习字,一讲究美观,二讲究速度。” 张公眼睛一眯,“不要耍花招。” 阿花微微抬起下巴,神采飞扬,“你我比试一番,只比谁写字快,如何?” 张公一愣,满面不可置信。 瑶华瞳孔震惊:阿花,你要和我爹爹比习字? 孙桓目光忧虑:张公乃是名扬四海的大儒,学识一流,又写得一手好字—— “啪啪啪!”,吕霸兴奋拍掌,满眼期待。 张公回神不语。他堂堂海内大儒,岂能和一黄口小儿比试?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眼见张公不上套,阿花采取激将法,“不敢跟我比试?” 张公瞬间上钩,“你要如何比?” “你我各写三个人名,谁写得快,谁胜出!若我赢了,即刻放学!” 张公颔首。 旁人不知阿花啥德行?他岂会不知? 她习字呀,一则丑陋无颜,二则缺笔少画,三则慢如龟速!纵让她一个字,她也绝无取胜机会。 孙桓起身走到学堂中央,“我来计时监督。” 阿花抓起毛笔,满面自信昂扬,眉眼灿烂明媚。 瑶华、吕霸、众侍女则屏息凝神,静待比试开始。 孙桓朗声开口,“三、二、一,开始!” 张公提笔蘸墨,姿态优雅从容,挥毫出第一个人名:孙璨。 与此同时,阿花蘸了一大口墨汁,写出两个人名。 张公再提笔蘸墨,挥毫出第二个人名:吕霸。 阿花已用余下墨汁,写完第三个人名,“本小姐写完啦!” “啪啪啪——”,吕霸猛烈鼓掌,满眼敬佩,“二小姐威武!” 侍女们喜笑颜开。 瑶华则喜忧参半,偷偷瞟着父亲张公神色。 张公满面震惊,“怎会如此?” 阿花扔下毛笔,拍拍小手,再将墨宝递至张公眼前,“你输了。” 张公垂眸瞥着前三字,眉头微蹙,“这怎能作数?” 阿花眼眸一转,流光溢彩,“怎能不作数?人的名字分为大名、乳名、雅名……男子入朝为官,便以官职为名。女子自是能以民间美称为名!张公,你莫要再锱铢必较!为让你一筹,我都未写‘阿花’、‘张公’二字!” 合着你还有理?张公眉头愈发紧蹙,根根胡须泛着怒火。 孙桓上前两步瞥见阿花所写之名,“学生以为阿姐所言甚是。” 张公想张口辩驳,却不知如何反击,只死死凝视阿花小脸。 见他还不认输,阿花使出最后一招,“若张公认为阿花胜之不武,不妨召集满朝文武,评判一二?” “哼!”,张公腾然起身,拂袖而去。 满堂欢呼,众侍女皆拍掌庆贺,“二小姐聪颖绝伦,吾等敬佩不已!” 吕霸第一个冲上前抢走阿花墨宝,“我看看你写的谁?” 瑶华凑到吕霸身前,只见大小乔三字以及—— 吕霸挠挠头,指着右侧两字,“这二字如何读?” “陆议呀”,阿花满面得意,深感本小姐真是聪明,竟能想到笔画如此少的人名! 恩?吕霸眉心一蹙,“陆义是谁?” “陆伯言呀~” 吕霸眉心更蹙,“陆伯言是谁?” “他是陆郎的侄子”,瑶华嗓音略带娇羞,脸颊微微红了。 吕霸恍然,“他也爱吃橘子吗?” 江东人人皆知,陆郎嗜橘如命,不可一日无橘! 为此,陆府后院有三百株橘树,供陆郎吃食。 伯言偶尔会摘些橘子赠予同僚,同孙权对弈时,会娴熟剥开一枚橘子,摘掉白色须须,有条不紊地喂着怀里的阿花。 阿花不忍回绝臣下好意,便勉为其难地吃上几瓣,再赏赐他自己亲手种的甜瓜品尝。 “他不爱吃橘子,他爱吃我们孙家的甜瓜”,阿花抢回吕霸手中墨宝,塞进姨母小乔缝制的随身小包裹,准备凭此向二叔炫耀赢了张公一事! — 近来,朝务愈发繁忙,张公再无暇顾及阿花功课,余下先生又管不住她,只能任她旷课玩耍,逍遥快活。 这日傍晚,阿花练完武,闲得无聊,就蹲在地上摘瓜。 前后一炷香时间,阿花共摘下二十颗甜瓜,自留四只后,分予孙权、袁夫人、徐夫人等人。 分完诸人,还剩两只无处可去。 她想起二叔曾交待要善待伯言与陆氏族人,又深感这两年,伯言并未做出任何伤害孙氏族人,损害江东百姓利益之事,便兴冲冲地抱着两只瓜冲去怀远堂,想让他带回陆府与族人共尝。 可怀远堂已乱成一锅粥。 及至堂外,便甚是喧闹。 阿花踮脚望去,只见众令史纷纷看好戏模样,任由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指着陆伯言鼻子骂,“你还有脸苟活于世?” 偏偏陆伯言还是那副不动声色,任人欺辱模样,毫无反击辩驳意思。 阿花心下一紧,抱紧甜瓜踏过门槛。 那男子愈发过分,“陆伯言!我若是你,便自投长江以慰舍妹与张小姐在天之灵。” 张小姐?这又是谁?阿花眉头紧蹙,小腿愈发快了。 陆伯言竟还朝男子施礼,“休穆心中不快,伯言甚是理解。只是此为朝堂要地,还望休穆莫要扰乱诸令史处理公文。” 休穆?阿花脚步一顿,怔怔望着那男子背影,思索吴郡世族联姻往事。 休穆乃是朱桓表字,而朱桓是吴郡朱氏最为出色的晚辈,被内定为下任族长。 此外,他极得二叔赏识,被二叔赞为吴郡世族难得一见的将才,假以时日必能为江东立下赫赫战功。 他有三个妹妹,二妹曾被许配给陆伯言做妻子。未想,却于成婚前夕,暴病而亡。 “哎~”,一令史扼腕,“陆伯言果真命格克妻!” 二令史附和,“早先克死朱小姐,而今又克死张小姐。” “我听人说呀——”,三令史刻意拉长语调,故作神秘。 “说啥?”,阿花疾速向前,停至三人腰间。 三令史声色兴奋,“朱休穆曾心悦张小姐!” 二令史更为兴奋,“但耐不过顾公、陆夫人亲自登门向张氏提亲——” “二小姐?”,一令史垂头惊呼! 这呼声极大,引得朱桓停止谩骂,回头看向阿花。 陆伯言侧身望来,终年平静的面庞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阿花身姿一凛,端出威仪,先将两枚甜瓜丢给令史们,再转身瞪着朱桓,“朱校尉,此乃朝堂重地,岂容你撒野?” 朱桓抿了抿双唇,神色极为不忿。 阿花下意识想揍他,但转念想到其丧妹之痛,又与心仪小姐阴阳两隔,就转眸瞪着颇为无辜的罪魁祸首,“陆伯言,二叔传你下棋!还不速速与本小姐去书房!” 及至书房,孙权依然忙于政务,无暇与伯言下棋,但又不想如此轻易放过伯言,便让他随阿花回百花院,教授她棋艺。 伯言俯首作揖, “微臣遵命!” 阿花才不想学棋,离开书房后,便挥袖赶陆伯言回府。 奈何陆伯言一改往日俯首听命,温顺乖觉之姿,一直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跟在她身后。 再走三步,便是院门,阿花生气,“陆伯言,还不滚?想让本小姐拿棋盘砸你脑袋?” 伯言浅浅一笑,“微臣多谢二小姐解围。” 阿花一愣。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呢~ 印象中的他,无论遇到何种事情,皆是不苟言笑的主。可他竟然笑了,眉眼尽是暖意,比天边霞光还绚烂动人。 本文伯言名字采用简体议字,而非繁体議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建安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