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镶玉》 第1章 初锋 洛绒,锡平四十八年三月,帝崩,举国哀悼。太子楚辰玖继位,改元靖安。 同年四月,蛰伏西北多年的十六部窥得洛绒新君初立、朝局未稳之机,骤然发难,铁蹄如洪流般,冲破了边关防线。 彼时西北承平日久,边防军备松散,将士久疏战阵,猝不及防之下,关隘接连失守。十六部狼骑挟大胜之威,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四月竟连克五城,兵锋所向,直指洛绒国都,京都震动,人心惶惶。 九月,国难当头,将门顾氏长子顾昭临危受命,拜将出征,亲率十万京师精锐驰援西北,甫至前线,便以雷霆之势发动反击,用兵如神。两月之间便捷报频传,两座沦陷城池被浴血夺回。 顾昭横空出世,其名如惊雷炸响,十六部汹汹气焰为之一挫,攻势顿缓,于是急调兵马,仓促变阵。其军阵诡谲多变,时而如毒蛇盘踞,时而似群狼奔袭,依托地利层层设防。洛绒军攻势受阻,战事一时陷入僵局。 未几,顾昭于军帐内彻夜推演,终于研得破敌之策,无论敌军阵型如何诡变,洛绒精锐皆可直捣黄龙。此策一出,洛绒军士气势如虹,攻势锐不可当。 又是两月,剩余三座城池便相继收复。锡平四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亦是靖安元年十二月二十一,十六部残兵败将退无可退,俯首献降。少年将军顾昭也一战封神,名震寰宇。 洛绒,靖安元年十二月二十八,卯时六刻,顾府。 天色灰蒙,铅云低垂,仿佛蕴藏着无尽光华,只待破晓一刻喷薄而出。 大雪下了一整夜,天地间一片纯净的银白。细密的雪花如柳絮纷飞,又若鹅毛轻扬,无声地覆盖着屋瓦、庭院,也压弯了院中虬劲的梅枝。 一名男子踏碎寂静,疾步穿过飘雪的庭院。他步履匆匆,踏上了正屋的石阶,在平整如毯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印记。 他正欲抬手叩响房门,那厚重的雕花木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内里悠悠拉开了。 顾昭立于门内,对男子的到来毫无讶异。他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面容俊逸,轮廓深邃。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独特的墨青色眼眸,深邃如古潭寒水,似乎总是流转着难以捉摸的幽光,仿佛能洞悉人心,令人难以捉摸。 凛冽的风雪趁机涌入温暖的室内,与烧得正旺的红炭争夺着方寸之地,发出“噼啪”的微响。 今日这风虽不狂烈,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顾昭内里仅着一件单薄中衣,外罩绯红狮纹补子锦袍,腰间束着镶玉革带,正立于风口。 寒风如刀,拂过他线条分明的脸颊,钻入单薄的衣袍,他却依旧神色自若,恍若未觉。 男子见顾昭已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旋即收敛心神,躬身抱拳行礼:“时辰尚早,将军已准备妥当了?” “今日非同寻常。”顾昭淡然开口,理了理垂落的广袖,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坚实的皮制军靴深深踏入积雪,留下一个个坚实的足印。“玄鹤,车驾可备好了?” 玄青,字鹤,顾昭的副将,亦是其自幼相伴的心腹侍卫,忠心耿耿。他紧随其后,恭敬答道:“回将军,马车已在府门外候着,是否即刻启程?” “嗯。”顾昭应了一声,步履未停地从玄青身侧走过,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左耳垂—— 那里缀着一枚金镶红玛瑙耳坠,殷红如血,在灰白的天色中格外醒目。 玄青记得顾昭从前是戴着一对的,不知从何时起,便只剩这孤零零的一只了。 “将军!”玄青忽然出声唤住他。顾昭闻声驻足回首,墨青色的眸子带着询问:“怎么?” “今日风雪严寒,”玄青目光投向屋内衣架上那件厚实的玄色貂绒大氅,又担忧地看向顾昭身上单薄的锦袍,“将军不披上大氅吗?” “无妨。马车之内,哪比得上策马颠簸的风寒。”顾昭不以为意。 多年戎马生涯,他早已习惯了轻装简行,若非京畿重地严禁纵马驰骋,他宁愿晚些时辰策马直入宫门,也省得此时早起乘车。 忽而,他脚步微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正欲跟上来的玄青道:“罢了,还是带上吧。” 玄青微微一怔,随即应声“是”,无奈地转身快步奔回屋内,取下那件沉甸甸的大氅,仔细搭在臂弯。 顾府的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辘辘驶向巍峨的皇城。 车窗外,黎明的曙光正艰难地撕裂沉重的夜幕,在天际透出几缕迟来的微光。 辰时一刻,洛绒皇宫,议事堂。 顾昭拂落肩头沾染的细碎雪花,修长的手指缓缓推开议事堂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金顶耀目,红柱庄严,一股肃穆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屏息。 踏入殿内,迎面六尺之处立着一面巨大的四折紫檀屏风。其上工笔细腻,绘尽四季流转,春观夜莺,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画意隽永,将时间尽数凝于尺幅之间。 顾昭带着玄青自屏风左侧绕过。殿堂中央,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长桌居中摆放,木纹如流水般细腻浮动,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淡淡幽香。 而在这张紫檀木长桌的尽头,已有一人与殿内氛围格格不入地闲坐着。 那人浅棕黄色的发丝光泽如绸,额前精心分出十余缕细发,编成小辫后与其余长发一同高高束起,垂落肩后;一身薄柿色直裰长衫,外罩一件华贵异常的赤褐色妆缎狐肷褶子大氅,雍容气度均彰显着其身份的不凡。 他坐姿桀骜,右腿随意地架在左腿上,靴底甚至搁在了光洁的桌面上,双手散漫地搭着扶手,后背慵懒地靠着椅背,闲适从容,仿佛置身自家厅堂之中。 玄青脚步一顿,显然没料到竟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且作如此姿态。顾昭却眉峰微挑,眼中并无意外之色。 他径直走到长桌旁,拉开与那男子正对面的椅凳,沉稳落座。 “萨安……来得可真早啊。”顾昭指尖轻轻拨弄着左耳垂上那枚红玛瑙耳坠,率先打破沉寂,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萨安,乃十六部亲王之尊称。眼前此人,正是十六部兵败后前来洛绒签订降约的最高代表——尤里安。 见顾昭落座,尤里安才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将军不也来得挺早的吗?”他目光随意地扫过顾昭身后的玄青,带着审视,“这位是……?” 玄青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合抱胸前,左手在外,右手在内,一丝不苟地行了个揖礼:“在下副将玄青,见过萨安。” “哦?原来是顾将军的副将,恕我眼拙,失敬。”尤里安笑着,嘴上说着,却语气轻飘,并无多少诚意。 他视线落在玄青臂弯搭着的那件玄色大氅上,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讥讽: “虽说今日瞧着有些微光,但这风雪可没半分消停的意思。既然都带了御寒之物,何不披上?冻坏了将军的左膀右臂可不好。” “萨安如此关怀顾某下属,倒令顾某受宠若惊。”未等玄青开口,顾昭已接过话头,唇角噙着疏淡的笑意,“实不相瞒,这大氅乃顾某之物。玄鹤身为下属,恪守本分,岂敢擅用主将之物?” 话音落下,尤里安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淡了几分。 顾昭表面说下属守矩,实则字字如针,直指十六部不安其位、妄图染指天朝而终致惨败的可笑行径。 玄青垂首伫立,默不作声。待顾昭眼神示意,他才再次行礼,在顾昭右首位端坐下来。 “今日事重,”顾昭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姿态看似慵懒随意,那双墨青色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寒意逼人。“不知萨安,准备如何了?” 看着顾昭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还有那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与唇色相映成诡艳之红的玛瑙耳坠,尤里安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寒意。 三个月前,正是眼前此人的横空出世,将十六部精心策划的攻势搅得天翻地覆。 顾昭对阵型兵法的理解实在是出人意料,以至于后来,那一杆无坚不摧的月更长枪,与那抹在万军之中依旧刺目闪耀的宝石红,都成为无数十六部军士挥之不去的血色梦魇。 “将军何必心急?”尤里安压下那丝不适,笑意重新浮上嘴角,却显得浅薄,“我准备得如何,将军稍后自见分晓。” 片刻沉寂后,尤里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倏地将搁在桌上的腿放下,身体也学着顾昭的模样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沿,眼中闪烁着浓厚的兴味,玩味开口: “话说回来,将军此番立下擎天之功,不知洛绒的皇帝陛下……会如何封赏?金山银海,美人环绕?亦或是……” 亦或是……忌惮你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恐生不臣之心,要行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举? 尤里安的话并未说完,但那未尽的尾音和意味深长的眼神,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顾昭眸色微沉,唇角的弧度却愈发清晰。“封赏自然是有的。不过,萨安可曾听过中原有句老话?”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接道,“好奇心太重……是会害死猫的。” 不等尤里安变脸,顾昭轻笑一声:“萨安也不必替顾某着急。圣上如何恩赏,萨安不日自会知晓。待赏赐下来,顾某定当设宴,请萨安共饮一杯庆功酒。” 尤里安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咬牙道:“将军说笑了。看来贵国皇帝对将军颇为信任啊。若换作是我……非但不敢言信,只怕心中……要生出十二分的忌惮才是。” “那是自然。”顾昭仿佛全然未听出他话中的挑拨与恶意,顺着他的话头说道,“毕竟十六部……是败兵之将啊。” 尤里安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无踪,面色阴沉如水。 玄青坐在两人之间,感受着那无形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锋锐之气,大气也不敢出,只下意识地将臂弯中的大氅整理得更妥帖些。 第2章 对弈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唯有炭盆中偶尔爆裂的火星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清晰可闻。 大约煎熬了一刻钟,这紧绷的氛围终于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破。 来人身着绯红官袍,袍上以金线精绣云鹤纹样,仙鹤姿态超逸,展翅欲翔,尽显“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高华气度。 在洛绒,文武四品以上服绯色,五品至七品服青色,八品九品服绿色。文武官员的官服与不同品阶的官服也有不一样的刺绣图案。 顾昭职为将军,乃武职正二品,着绯色狮子补服。来者亦着绯红,必是四品上。 尤里安对洛绒的品色衣制不甚了解,先是被那绯色官袍衬出的清丽容光所摄,随即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轻佻与讶异,语带戏谑: “呦,我当是谁,不料竟是一名美娇娘。怎么走到这议事重地来了,莫非是在这偌大的宫闱里迷了路?” 没错,来人虽着官袍,却是一名女子,容颜秀丽,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气质温婉沉静,观之可亲。 面对尤里安轻浮的调笑,她恍若未闻,神色平静无波,只依着礼数,向尤里安与顾昭方向各自端端正正作了一揖。 “下官白秋,见过萨安,见过顾将军。” 她声音清越,不卑不亢。顾昭颔首,起身回礼,神色稍正,向尤里安介绍道:“萨安,这位是我洛绒礼部尚书,白颜钰。” 白秋,字颜钰。先帝锡平年间锐意革新,一改前朝旧制,不仅扩大了科举取士的范围,更开设女学,准允女子应试,女子地位迅速提升。白秋正是锡平四十一年力压群雄的状元郎。 “原来是洛绒的礼部尚书,失礼。” 尤里安也站起身,依十六部礼节,右手握拳置于左胸上,微微躬身致意,脸上挂着浮于表面的歉意笑容,眼神中的探究与不以为然未减分毫。 “真是令人意外,洛绒的礼部尚书,竟是位小娘子。寻常女子在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华,不都该在家中侍奉夫君、教养孩儿,享闺阁之乐吗?小娘子怎的不循此道,反倒想到这朝堂之上,与男子争锋?” 此言一出,连顾昭眼中也掠过一丝冷意,语气沉凝:“萨安慎言。白尚书乃朝廷命官,且尚待字闺中,萨安此言,恐有失贵使身份。” 白秋却对尤里安话中明显的轻蔑与挑衅置若罔闻,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淡淡的礼貌微笑,声音平稳清澈,如玉石相击: “萨安说笑了,女子之志,未必只在闺阁。下官读圣贤书,亦知家国天下。以身许国,报效朝廷,此志不逊于须眉。相夫教子固然是道,然辅佐君王、经略邦国,亦是下官心之所向,力之所及。” 尤里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嗤之以鼻。 在他看来,女子读书识字,点缀门楣尚可,若涉足朝堂、与男子共议国政,便是离经叛道,乱了纲常。女子本分,就该囿于后宅方寸之地,尽妇道之责。 几人面上言欢,心下却各有丘壑。不多时,参与此次议和谈判的双方人员陆续抵达。 洛绒一方以礼部官员为主,亦有兵部、户部相关属官;十六部一方则是以尤里安为首的使团成员。 辰时四刻,谈判正式开始。 礼部尚书白秋当仁不让,率先起身,条理清晰地陈述了洛绒与十六部当前战和态势,继而朗声宣读洛绒朝廷拟定的议和条款。 不出所料,条款中关于割地、赔款、称臣纳贡等要求立刻引发了十六部使团成员的激烈反对。 一刻钟后,双方围绕着每一条款的具体内容、措辞乃至字句含义,展开了唇枪舌剑的激烈争辩。 殿堂中一时充斥着不同语言交织的争论声,气氛凝重而紧张。 顾昭作为将军,本无须亲身参与这等外交辞令的拉锯战。 他今日坐镇于此,威慑的意味远大于实务——他要让十六部,尤其是那位萨安尤里安,时刻感受到洛绒的锋芒与胜利者的威压。 具体的外交博弈,自有礼部官员主导,顾昭并不过多干涉。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原本令他绷紧心弦的尤里安,此刻却显得异常懒散。 他斜倚在长桌末端的宽大座椅里,偶尔就近从洛绒官员面前信手拈来一份折子或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上两眼,随即丢开。 对于场中激烈的辩论,他仿佛充耳不闻,只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时不时掩口打个长长的哈欠,眼神飘忽。 到后来,尤里安索性将手臂交叠垫在桌上,侧头枕着,闭目养神起来。 那姿态,仿佛眼前这场决定十六部未来命运的谈判,与他这个最高代表毫无干系,倒像是来此寻了个清静地儿打盹儿。 唇枪舌剑的交锋终于尘埃落定。当最后一条款文在反复拉锯后艰难敲定,殿内紧绷的空气仿佛也松弛了几分。 一直伏案假寐的尤里安像是掐准了时机,适时地伸了个懒腰,悠悠“醒”转过来。 他接过己方使者递来的最终文本折子,姿态随意地翻了翻。 双方最终达成《二十四协定》:十六部须将侵占的五座城池悉数归还洛绒;赔付战争赔款五十万两白银;正式成为洛绒藩属朝贡国,每年需遣使朝觐并纳贡白银一万两;除官方许可的通商外,严禁十六部部众擅自踏入洛绒边境等一系列条款。 顾昭冷眼旁观,墨青色的眼眸深处带着审视。 他本以为尤里安会逐字逐句地仔细研读,甚至可能为其中某些严苛条款再做反驳。 然而,这位萨安亲王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便提笔蘸墨,在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亲王印章,呵了口气,稳稳地盖了上去。 其动作干脆利落,仿佛签署的并非关乎十六部命运的战败条约,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请柬。顾昭都不知道他到底看没看清上面的条约。 谈判结束得异常顺利,顺利得近乎诡异。双方官员按照礼制,起身执手,互致和好之意。 尤里安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异族人特有的粗粝感,握住顾昭的手时,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听闻贵国元旦佳节将至,京都之内必是华灯璀璨,人潮涌动,繁华盛景令人神往。我心慕中原风华久矣,不知是否有此荣幸,能亲身参与此等盛举,一睹天朝上国的节庆风采?” 顾昭闻言,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瞬间与身侧的白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诧异与警惕。 白秋上前半步,敛衽为礼,声音清越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萨安盛情,下官感佩。然实乃不巧,敝国正值国丧哀悼之期,依循祖宗礼法,需禁绝丝竹管弦、歌舞宴乐。萨安所向往的喧嚣繁华,此番恐难如愿。” 尤里安目光转向白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顾昭见他不好糊弄,适时接话,语气沉稳: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元旦乃辞旧迎新之吉日,庆典虽因国丧减其华彩,却不可全然废止。宫中将于太和殿设元旦晚宴,以贺新岁。萨安若欲领略我朝礼仪风范,这几日尽可在京都名胜中游赏。晚宴请柬稍后便遣人送至善交楼,萨安若不嫌简陋,届时可拨冗驾临。” 善交楼,是洛绒京都专为接待四方使节而设的官邸驿站,雕梁画栋,尽显天朝威仪,尤里安一行便下榻于此。 “将军既如此盛情相邀,”尤里安的笑意加深,眼底却如深潭般难以捉摸,“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白秋看向顾昭,后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她便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随后,玄青将一直搭在臂弯的玄色大氅恭敬递还给顾昭。顾昭披上大氅,与白秋一同辞别众人,前往养心殿向皇帝复命。 走出议事堂,天地已换了光景。旭日高升,霞光万道,驱散了厚重云层。细碎的小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余下满目纯净的银白。 温暖的阳光轻柔地洒落下来,带来融融暖意,冲淡了冬日的凛冽。宫殿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琉璃瓦反射着璀璨金光。 万物沐浴在这古韵悠长的日光之中,尽显生机。 巳时六刻,养心殿,西暖阁。 顾昭与白秋在殿外静候。顾昭抬手,轻轻掸去玄色貂绒大氅肩头沾染的、已化作细小水珠的雪痕。 殿门紧闭,内里隐隐透出暖融融的气息和隐约的檀香。 片刻,殿门无声开启,御前总管太监顺喜躬身而出,面上带着恭敬的笑意:“白尚书、顾将军,陛下有请。” “有劳顺喜公公。”二人齐声道谢。顺喜侧身引路,推开沉重的殿门。 顾昭踏入温暖如春的殿内,立刻动手解下大氅,自然地递给了侍立在门边的小太监。 白秋目光微动,有些不明所以,但并未说些什么。 殿内气象万千。天花藻井饰以沥粉贴金的繁复图案,梁枋间绘着金龙和玺彩画,流光溢彩,威严堂皇。 御案两侧的琉璃影壁晶莹剔透,壁心与岔角镶嵌着五彩琉璃花卉,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整个殿宇金碧辉煌,气度森严,却又在袅袅升起的暖香中透着一丝雅致。 等两人踏进御书房,顺喜便在外轻轻合上了殿门,隔绝了外界的清寒。 顾昭与白秋趋步上前,在御案前数步之地齐齐屈膝跪地,左手覆于右手之上,拱手于地,深深叩首,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行稽首礼: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御案之后,年轻的洛绒皇帝楚辰玖并未端坐,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支颐,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面前一盘未完的棋局。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锦袍,箭袖窄身,四开裾,领袖镶滚石青色片金缘,袍上虽无朝服九龙之威,却也以金线暗绣云龙纹样,低调中尽显天家贵气。 其身形清瘦挺拔,面容清俊如画,尤其那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清澈温润,右眼尾一点小小的泪痣,更添了几分温雅柔润,虽是九五之尊,却令人如沐春风。 第3章 试心 “平身罢。”楚辰玖抬眸,声音温润平和,随手将指间拈着的一枚温润白玉棋子放回棋罐。 “谢陛下。”二人依言起身。 “今早的谈判如何?”楚辰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白秋身上。 白秋于袖中拿出一份明黄封面的折子,趋前一步双手呈上。 “启禀陛下,此为与十六部最终议定的《二十四协定》。谈判时,对方对其中的割地、赔款及藩属条款几番争执,与我等事先预估略有出入,但仍在可控范围之内。具体条款,请陛下御览。” 楚辰玖颔首,接过折子,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顾昭,随即才悠悠翻开折页。 他一边浏览,一边仿佛闲话家常般说道:“近几日风雪虽歇,寒气犹在。两位爱卿为国操劳,更须保重身体,添衣御寒,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顾昭心头一紧,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楚辰玖温煦的面容,又迅速垂下眼帘,耳根似乎有些发热,与白秋一同恭敬应道:“臣等谨记陛下关怀,谢陛下。” 楚辰玖看得很快,合上折子,赞许道:“条款清晰,措辞得当。两位爱卿辛苦了。” “陛下,微臣另有一事需禀明。” 顾昭上前一步,沉声道,“条约签署后,十六部萨安尤里安亲王忽然提及我国元旦佳节,言道向往京都盛景,意欲亲身参与庆典。” 楚辰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上轻轻一点,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哦?将军是如何回应的?” “微臣以为,两国邦交初定,其身为使节,既有此请,不宜断然拒绝。故微臣擅作主张,应允其于京都游览,并邀请其参加宫中元旦晚宴。”顾昭答道,语气沉稳,条理清晰。 “陛下,萨安所向往者,乃是往年元旦的喧嚣繁华。然国丧之期,礼制所限,需禁绝歌舞宴乐。此番晚宴,氛围必然清冷肃穆,恐与萨安期待相去甚远。若因此令其心生不满,甚至误解我朝轻慢,恐有碍于两国新近缓和之关系。” 白秋适时补充,带着一丝忧虑。 楚辰玖微微颔首,不置可否:“顾卿既已应允,想必心中已有计较了罢?” 顾昭从容接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国丧禁歌舞,然礼乐不可废。宴席之间,可选用清雅平和的丝竹小调为伴,摒弃喧嚣欢快之音。 若恐氛围过于冷清,亦可安排军中健儿或武艺精湛者,编排一场气势雄浑的剑舞或枪阵,既可彰显我朝武德,又能增添几分雄壮热烈之气,且不违丧制礼法。 如此,既全了待客之礼,又不失我朝威仪。” 皇帝闻言,眼中笑意加深,显然颇为认同:“甚好。进退有度,不失礼法。白卿,便依顾卿所言,着光禄寺与礼部协同办理。” “微臣遵旨。”白秋躬身领命。她依足礼数,拱手弯腰,额触手背,行告退之礼,而后稳步后退至殿门处,方才直身,转身悄然离去。 顾昭并未随白秋离去。殿内一时间只剩下君臣二人。 楚辰玖心下了然,亲手提起案上温着的小银壶,斟了两盏清茶。 碧绿的茶汤在白玉盏中荡漾,清香袅袅。他将其中一盏轻轻推至御案靠近顾昭的一侧。 “你我许久未见了。坐吧,尝尝这新贡的茶。” 顾昭并未依言落座,而是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一枚青铜所铸的虎符。 那虎形威猛,细节栩栩如生,唯有尾部一道细微的缺口,正是用以调动洛绒举国兵权的信物。 尤里安早先那番关于“功高震主”的诛心之语,终究在顾昭心底投下了涟漪。 顾家世代忠烈,他深知兵权之重,更在意君臣之间的坦荡无猜。与其让一丝疑虑生根,不如主动释权,以全君臣之义。 只见他屈膝跪地,双手将虎符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谨而决绝: “陛下,今《二十四协定》已成,十六部兵锋已戢,边境暂安。微臣当归还兵权,上交虎符于陛下。”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炭盆中银霜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滴水那几乎微不可闻的滴答声。 阁内暖意融融,顾昭却感到额角似有冷汗渗出,紧握虎符的手指关节也微微有些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昭几乎以为时间停滞之时,楚辰玖温润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爱卿,茶凉了。” 顾昭心中不解,抬头看向帝王:“陛下,虎符……” “这茶是江南新贡的明前碧螺春。”楚辰玖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静无波。 他拿起顾昭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茶,缓缓倾倒在旁边的金盂中。 清亮的茶汤划出一道弧线,香气四溢。他重新执壶,注入新的热水,看着蜷曲的银毫在玉盏中徐徐舒展,上下沉浮,如同碧螺潜游。 “干茶银绿隐翠,卷曲如螺,白毫毕露。汤色澄澈碧透,清香馥郁,入口鲜爽回甘,生津止渴,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他抬眼,目光落在顾昭身上,深邃难辨,“将军若不品一品,岂非辜负了这天地灵物?” 顾昭听出了那平静话语下潜藏的不悦,只得依言起身,在御案旁的绣墩上坐下。 那枚冰凉的虎符,依旧被他轻轻放在了触手可及的案角。 他端起白玉茶盏,指尖感受着温润的触感,轻啜一口,清冽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我若是要收,也不会等到这时再收,爱卿不明白?” 楚辰玖的声音低沉下来,甚至略去了“朕”的自称,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坦诚,凝视着顾昭低垂的眼睫。 “怎么,爱卿是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份信任吗?” “微臣并无此意,陛下明鉴!”顾昭立刻放下茶盏,起身欲再行礼,却被楚辰玖的眼神制止。 他只得重新坐好,语气恳切,“顾氏一族世受皇恩,忠心可鉴日月,绝不敢有负陛下所托。陛下若有驱驰,届时再赐虎符,微臣定万死不辞。此时承平,兵权理当归于陛下。” 楚辰玖看着他坚持的姿态,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罢了,你既执意如此……”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拿起了那枚沉甸甸的虎符,指尖在冰冷的青铜虎纹上摩挲了一下,才将其收入御案旁的锦盒之中。 随后他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开浮沫,饮了一口,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旧友的熟稔: “此刻殿中只你我二人,那些繁文缛节暂且放下,如从前那般唤我便好。” 顾昭之父顾老将军是先帝挚友,曾与先帝兄弟相称,顾昭与楚辰玖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然而楚辰玖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是在从边疆军营归朝后,顾昭便在他们之间悄然竖起了一道名为“君臣”的高墙。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顾昭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丝惶恐,“陛下已是九五之尊,微臣岂敢直呼名讳,有失体统。” 楚辰玖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再强求。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顾昭肩头那片几乎已干透、但细看仍与周围衣料色泽略有差异的痕迹上,仿佛不经意地问:“今晨出门时还飘着雪,怎的不穿大氅?” 顾昭身形微僵,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左耳垂那枚冰凉的红玛瑙耳坠,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 “微臣……微臣是披了大氅的,只是殿内炭火甚足,进殿时便脱下了……” “带了没穿,才是实情吧?”楚辰玖轻轻打断他,目光如炬,精准地落在顾昭肩头。 那里因先前细微雪水的润泽,色泽相较于其他部位更显深邃,而在屋内炭火的温柔烘抚下,又悄然褪去几分湿润,只留下一抹独属于冬日的淡淡温润痕迹,不仔细瞧上几分,还真让他蒙混过关了。 “而且……”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点无奈的弧度,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左耳垂。 “你每次在我面前扯谎,总是不自觉地摸一下你那宝贝耳坠子。这一点,你从小到大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顾昭的动作瞬间僵住,抚着耳坠的手指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放下。那张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面不改色的俊逸脸庞,此刻竟罕见地掠过一抹窘迫的红晕。 他抿紧了唇,竟无言以对。 楚辰玖看着他这副模样,再次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关切:“你啊,总是这样。我知道你嫌它碍事,可这里又不是西北的雪原战场,多少顾惜点自己的身子,若是染了风寒,岂非因小失大?” 他不再给顾昭辩解的机会,重新端起茶盏,将话题拉回正轨,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 “好了,说正事罢。你同意并主动邀请尤里安参加元旦晚宴,除了维系这刚刚缓和的关系……恐怕,还另有所思吧?” 顾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楚辰玖显然无意听他解释前半句,只等着后半句的答案,顾昭只得收敛心神。“……是。” 他墨青色的眼眸锐光一闪,正色道:“在与十六部谈判过程中,尤里安竟对协定条款本身漠不关心,全程置身事外,未曾参与任何实质争论。可在条约落定之后,他却突然提出要留在京都……” 尤里安在谈判时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让他不得不多想。 “你是怀疑,他此番前来,签订协定只是幌子,实则是另有打算?” 楚辰玖微微蹙起眉头,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御案上轻叩,低头思索着。 “是。出于多方考虑,微臣同意他留在京都,并邀请其参加宫中元旦晚宴。” 尤里安身份特殊,既是使臣又是亲王,他主动提出滞留,洛绒若断然拒绝,反倒显得小气且引人疑窦。 顾昭顿了顿,补充道:“为防不测,恳请陛下派遣锦衣卫,暗中监控善交楼及十六部使团在京都的一切动向。此獠心机深沉,不可不防。” 一个对关乎部族存亡的苛刻条约都漠然置之的亲王,却对异国的节日庆典兴致盎然,这本身就充满了诡异。 顾昭深知尤里安绝非庸碌之辈,其心难测,他必须探明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指尖再次习惯性地抚过左耳垂那枚冰凉的红玛瑙耳坠,眸色深沉。 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层疑虑——先前西北战事胶着,洛绒军士屡屡受挫,皆因十六部军阵诡谲莫测,变化万端,令人难以捉摸。 他破解其阵势时便一直在想,究竟是何等人物,能研发出如此刁钻奇诡的战术?直到今日……他在议事堂见到了尤里安。 虽然他此前从未在战场上目睹过十六部军师的真容,但此人身上隐藏在慵懒随意后的那种深藏不露、运筹帷幄的气质,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第4章 朝争 顾昭说着,又嘟囔了一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沉重:“但愿是我多虑了……” 楚辰玖的神色透出一种帝王的沉稳:“既然你选择让他留下,我便信你。我也想看看,这位萨安亲王,意欲何为。” 他缓缓起身,绕过御案,走向堆积如山的奏章。 “你此番大捷,边关已定,不必再远戍苦寒之地,便留在京都吧。” 顾昭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滞,眸底深处似有复杂的情愫翻涌,随即化为一片沉静,垂首应道:“微臣,遵旨。” 留在京都,意味着离权力漩涡更近一步,也离眼前之人……更近了。 楚辰玖并未留意到他刹那的异样。明黄袍角拂过御案,在成摞的奏折中精准地抽出一本蓝金绸缎包封的奏章,递向顾昭。 “说到十六部,西北战事虽平,善后却刻不容缓。原西北总兵殉国,需择贤能接掌西北边陲。” 顾昭接过奏折展开,目光扫过名单,英挺的眉峰渐渐锁紧。楚辰玖已坐回龙椅,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昨日早朝,我命孙岭拟一份堪任西北总兵的名单。结果你看看他呈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孙岭,字尧,洛绒的兵部尚书,同时也是孙家的嫡长子,还是迎娶了洛绒璕安公主——也就是楚辰玖同父异母的姐姐,楚锦宣的驸马。 孙家作为洛绒五大世家之首,其势力在孙劭官拜内阁首辅后更是根深蒂固,盘踞朝堂。与皇室联姻后,气焰更是熏天,连皇帝亦略感掣肘。 这份名单所列之人,大半为孙氏子弟或攀附孙家的门客。若从中择人赴任西北,无异于将洛绒边陲重镇拱手送入孙家囊中。 其余人选,则多为朝中现任要员,一旦外调,其空缺必然被孙家迅速填补,成为其扩张势力的新踏板。 而名单末尾寥寥数名非孙党的官员,即便忠诚可用,但品阶较低,若骤然擢升为正二品总兵,跨越过大,恐难以服众,更易授孙家以柄。 近年来孙家越发跋扈,其旁支子弟欺压良善、贪腐敛财的弹劾屡见不鲜,却总被孙劭、孙岭父子或压或解,牵连出的孙党官员更使朝廷可用之才捉襟见肘。 面对这份精心炮制的名单,楚辰玖竟一时难以找到更佳的破局人选。 他疲惫地向后靠入宽大的龙椅,闭上眼,修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眉宇间是难以掩饰的烦闷。 “孙家这手棋,下得倒是妙,以退为进,将难题尽数抛给了陛下。” 顾昭仔细审视着名单,目光在某处骤然停顿,“陛下,蓝家如何?” “蓝家?”楚辰玖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 蓝家同为五大世家,却自先皇朝起便门庭渐衰,若能扶植起来,或可成为制衡孙家的一股力量。 顾昭将奏折摊平在御案上,转向楚辰玖,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 “蓝沁,字虞,蓝家嫡女,现任西京城守备,正五品。微臣记得武举之时,她身手矫健,笔试策论亦见解不凡,排名靠前,是个有真才实干的将才。西北新定,正需此等锐气与能力兼具之人。” “守备至总兵,品阶悬殊如云泥。” 楚辰玖眉头未展,只觉得心头烦闷更甚,“如此越级擢升,朝野非议必起,恐非善策……罢了,此事明日早朝再做定夺。你先回去吧。” 顾昭拱手应诺,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终是忍不住开口:“陛下,今日休沐,望陛下能稍事歇息,以龙体为重。” 楚辰玖闻言微怔,深邃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他指了指案头,旋即化为无奈的苦笑:“我何尝不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只是你瞧这如山的奏牍……” 自孙劭掌内阁首辅之权,楚辰玖便深感压力。 孙家势力庞大,其身后还有名野心勃勃的璕安公主,若将政务尽托内阁,恐有皇权旁落之虞。 顾昭抿紧了唇,欲言又止。楚辰玖看他神色,语气稍缓:“好了,不逗你了。稍后我会拣选些无关紧要的奏章,发往内阁票拟,如此也能松快一些。” 将军紧绷的神色这才稍霁,郑重行礼告退。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低头批阅奏折的楚辰玖头也未抬。 “顾子渊。”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披上大氅再走。” “子渊”是顾昭的字。他刚从顺喜手中接过那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闻言身形一顿,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窘迫。 顺喜忍着笑意,连忙上前,熟练地替将军将大氅披好系紧。 次日辰时,太和殿。 巍峨的殿宇内,巨烛高燃,将蟠龙金柱映照得流光溢彩,沉水香的烟雾袅袅升腾,弥漫在肃穆庄严的空气之中。 文武百官手持玉笏,按品阶高低雁翅般分列两班。殿内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年轻的帝王端坐于丹陛之上的蟠龙宝座,身着明黄朝服,外罩紫貂端罩,冕旒垂珠,面如冠玉,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帝王气度。 大礼参拜过后,楚辰玖示意顺喜。后者立刻恭敬地捧上那本显眼的蓝金绸缎奏折。 楚辰玖目光扫过阶下,落在绯红仙鹤补服的身影上:“孙尚书。” 兵部尚书孙岭身着绯红仙鹤补服,应声出列,手捧象笏,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可挑剔:“臣在。” “孙卿昨日所呈荐任西北总兵的名单,朕已览阅。”楚辰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此事关系西北边陲安定,朕想先听听卿有何意见。” 孙岭头垂得更低,言辞恳切:“臣惶恐,岂敢妄揣圣意。臣以为,名单所列诸君,皆为可用之才,堪当西北重任,然最终圣裁,非臣所能置喙,唯恭请陛下圣心独断。” “哦?”楚辰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朕一时倒也难以抉择。不知众卿家,有何良荐?” “回陛下。”顾昭一步跨出班列,身姿挺拔如松,声音清朗有力。 “微臣以为,西京城守备蓝虞可胜任此职。蓝虞出身将门,武艺超群,通晓韬略,近年考绩皆为甲等,实为镇守西北、抚定边陲之良选。”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众臣目光闪烁,交头接耳。 孙岭反应极快,立刻接口,语气看似公允,实则暗藏锋芒:“顾将军慧眼识人,蓝虞才干,臣亦有所耳闻。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蓝虞现仅为正五品守备,若骤然擢升为正二品总兵,品阶跨越之大,前所未有,恐难孚众望,更易引发朝野非议,甚至动摇边陲军心啊!” “蓝虞历年考绩优异,功勋卓著,早已具备擢升之资,只是因循旧例,才暂居守备之位。如今正值西北用人之际,岂能因品阶之限而弃明珠于尘埃?”顾昭寸步不让,言辞铿锵。 眼见两人针锋相对,楚辰玖抬手虚按,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拿起那本蓝金奏折,在手中随意掂量了一下,目光落在孙岭身上,笑容意味深长。 “朕记得,孙尚书方才还言之凿凿,名单所列诸君皆可胜任。蓝虞之名,赫然在列。为何此刻,爱卿却又断言其不堪为总兵了?莫非这名单……并非全是可用之才?” “陛下明鉴。前日陛下旨意,是命臣举荐‘有能力’胜任总兵之人。蓝虞之能,臣不敢否认,故将其名列入。” 孙岭面不改色,应对从容,“然臣在奏折附议中亦已陈明,名单中部分官员品阶过低,若骤然超擢,恐生事端,有违朝廷用人常例。故,臣恳请陛下三思,慎选贤能。” 他言辞滴水不漏,进退有据。楚辰玖眉头微蹙,正感棘手之际,又一个声音响起: “陛下,臣亦有举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同样身着绯红仙鹤补服的户部尚书缓步站出列队。 他手持玉笏,姿态恭谨,但眉宇间总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精明与谄媚,官袍那簇新的料子和过于挺括的衣褶,在满殿沉稳厚重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楚辰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此人名邹秦,字冉,本出身寒门。照理说,他若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从而当上了这个职位,楚辰玖倒是佩服。 可此人并不是以科举考试的优异成绩上来的,他是靠关系升上来的。 邹秦家境贫穷,参加过几次科举,却屡试不第。于是便想要攀附孙家,以获取仕途,但孙家根本瞧不上他,却没想到无意中引起了最受孙家家主孙劭宠爱的嫡长女、孙岭的妹妹——孙瑾的注意。 他别的不说,姿色、伎俩和油嘴滑舌倒是一绝,于是顺水推舟,很快便将孙瑾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嫁。孙家自然不可能让她下嫁,最终几番拉扯,让邹秦成功入赘到了孙家。 但邹秦一介寒门,又无官位,传出去实在是有些挂不上脸面。孙岭是兵部尚书,给他谋个一官半职不是问题,倒也成全了邹秦的愿望。 后来其又在孙家的暗箱操作之下平步青云,通过了后续的几次政绩考核,连续提拔,最终成了户部尚书。其发迹史堪称钻营典范,为清流所不齿。 楚辰玖素来重才学,更敬重气节,对此等靠裙带关系上位、毫无风骨之人,实在难以生出半分好感。 当然,邹秦的升官经历并不是秘密,只是朝臣们碍于孙家权势,多对其虚与委蛇,表面客套罢了。 “哦?”楚辰玖面上不显,语气平淡无波,“邹卿要举荐何人?但说无妨。” 他倒要看看,这孙家的“乘龙快婿”,又要替孙家唱哪一出。 “回禀陛下,臣所举荐之人,乃军中骁将,现任参将——温宗明!” 第5章 衡策 邹秦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私语,嗡嗡之声如蜂群过境。楚辰玖此名字不甚熟悉,但“温”这个姓氏却唤起了他对朝堂世家的记忆。 温家,亦是五大世家之一。说起来,孙家近几十年的崛起,温家功不可没。 先皇登基未久,温家嫡长女便嫁予了孙家当时的年轻俊彦,也就是如今的孙家家主孙劭。 自此,孙家风头日盛,温家则似有意退居幕后,韬光养晦。 邹秦既言此人是军旅出身……楚辰玖的目光下意识投向武将班首的顾昭。 果然,顾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原本的平静早已被阴云取代,眉峰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隐隐散发出凛冽的寒意。 “温宗明?”楚辰玖的声音在空旷的金銮殿上响起,带着一丝探究,“那你说说,为何举荐他?” “回陛下,”邹秦躬身言道,“此人乃军中参军,武艺自不必多说。臣听闻他于此番战役中,退而有序,紧随顾大将军之后,力挫十六部,功不可没。 且他常驻西北边陲多年,对十六部的山川地势、部落民情了如指掌。若陛下擢其为西北总兵之职,也不过只升两阶,乃人尽其才,众望所归之选。” “人尽其才,众望所归之选?” 邹秦话音刚落,顾昭轻笑一声,话语里不自觉含了一丝讥讽之意,“邹尚书难道不知,温宗明昔日正是前任西北总兵麾下的副将吗?为何今朝沦落至参军之位?” 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邹秦和孙岭,字字如锤,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当日就是因其调度失宜,救援迟缓,致使前西北总兵身陷重围,孤立无援,最终力竭殉国,这才依军法将其贬职。此中缘由,邹尚书恐怕不知罢!” 群臣议论纷纷,如沸如羹。邹秦面色一僵,额角渗出细汗,神色也略显慌乱,不由自主地瞥向孙岭。 孙岭却依旧气定神闲,直到议论声稍歇,才不疾不徐地出列,语气沉稳: “顾将军此言差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温宗明之所以未能及时率援军抵达,是因为总兵欲冒险行奇袭之策,意图攻十六部于不备,却不幸为敌所察,反陷危局。 总兵大人之陨落,乃是谋略失策所致,岂能全然归咎于温副将驰援稍迟?” “一派胡言!总兵大人征战沙场数十载,深谙兵略,原定乃是里应外合之策,环环相扣,以破敌阵。 若不是温宗明贪生怕死,不敢迎敌,何至于让总兵大人陷入孤军奋战之绝境?又岂会让战局糜烂至需朝廷紧急调派援军的地步!” 顾昭闻言,语气骤急,反驳道,“何况,若非温宗明本人亲口承认其救援迟缓之过,又有数样铁证,我岂能仅凭臆测便将其贬为参军?” “勇于自承其过,实乃敢作敢当,身先士卒之典范。”孙岭语气依旧平和,转而望向楚辰玖,拱手深深一揖。 “陛下,臣以为,总兵决策有失之时,温宗明身为副将,确有未及时谏阻之过。但总兵捐躯之时,他收拢残兵,毅然领兵守城,未曾有丝毫退缩,直至顾将军领朝廷援军至。他护佑百姓免受更多涂炭,也可谓是将功赎罪。仅以参军之位待之,恐有赏罚失衡之嫌。” “陛下明鉴,臣亦以为然。”邹秦紧随孙岭之后,急声附和,“此番西北大捷,温宗明功大于过,且其位已压了许久。于情于理,于才于功,擢升其为新任西北总兵,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顾昭自邹秦提及温宗明这个名字起,眉宇间便未曾舒展,此刻更是沉声反驳,字字如冰珠砸落: “孙尚书身居京都,何以洞悉西北之微末?无论温宗明昔日为副将抑或是参军,身为军中一员,未能遵循总兵之谋,勇战十六部,反因总兵殉国被十六部狼骑围困,才不得不龟缩城内死守,本就有过。 ‘未曾有丝毫退缩’?孙尚书此话可谓贻笑大方,这分明是临阵脱逃!” “顾将军此言差矣。臣身处京都,对西北边陲之境详情确难洞悉。但将军奉旨领兵前往西北之前,总兵已然殉职多日。将军所闻所见,亦是事后推断,又怎知何为真、何为假呢?” 孙岭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总兵大人决策过于激进,一意孤行,温副将审时度势,念及麾下将士性命与一城百姓安危,为免更多无谓牺牲,方才行此权宜之计,暂缓驰援。此举虽非大功,却也绝非大过,实属无奈之下的保全之策。” “倘若军中诸将皆效仿他,视军令为无物,动辄以‘上级之策有误’为由,各行其是,那军纪何在?秩序安存?岂非天下大乱?” 顾昭气极反笑,继续言说:“军中法度严明,铁律如山,赏罚有据。不论何种缘由,温宗明延误军机,致使主将阵亡、战局恶化,此乃不争之事实。 既已失职,自当依律惩处,贬其官职,正是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孙尚书指责我赏罚不公,我却要问,温宗明之功绩,岂能掩盖因其过失而殒命的数千将士与无辜的百姓!” 楚辰玖端坐龙椅之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上的龙首刻纹。 他深知顾昭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温宗明身上的疑点确实难以洗清。 温家与孙家是姻亲,利益捆绑极深,总兵之位空缺,温宗明作为副将便是最大受益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昭然若揭。 然而,正如孙岭所言,顾昭抵达时一切已成定局,缺乏直接证据指证温宗明有不轨之心。 更棘手的是,环顾朝野,无论从资历、对西北的熟悉程度,还是世家背景的支持来看,温宗明似乎又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可若任命一个刚被主将以军法贬职的人为新任总兵,无异于当众打了顾昭的脸,更会动摇军中法纪的威严,日后将令又要如何推行? 楚辰玖感到一阵头疼。殿内争执愈发激烈,双方僵持不下,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苍劲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胶着的局面:“陛下。” 这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满殿的窃窃私语归于寂静。众人目光汇聚之处,正是当朝首辅,孙家之主——孙劭。 “陛下,微臣认为,论及西北总兵重任,不论是蓝守备抑或是温参军,皆乃堪当大任之才。温参军虽曾有过,然值此朝廷用人之秋,若擢升其为总兵,其久历边陲,深谙敌情地势,乃上上之选;又为军中宿将,在西北将士心中素有威望,根基深厚;何况此擢升品阶跨度适中,也合乎常理。” 他腰束玉带,虽已年过花甲,鬓发染霜,但身姿依旧挺拔,双目深邃,自带慑人威仪。其声音平缓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蓝守备固然卓绝,然若升其为西北总兵,品阶连跃数级,跨度之大,恐难以服众。且其虽在西京政绩斐然,但毕竟初涉西北边情,于彼处风物、军情、人事皆属生疏。骤然掌握数万雄兵,调度指挥,号令一方,其间磨合适应,恐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看向正想反驳他的顾昭,带着洞悉一切的深意:“想必这一点,顾将军应当深有体会。” 顾昭顿时哽住。几月之前,他临危受命,接掌西北军权之时,资历尚浅,不知遭遇了多少明里暗里的不服与掣肘。幸得父亲顾老将军的余威尚在,加之前几年一直在军中历练,熟悉军旅,又接连打了几场硬仗,才艰难地站稳脚跟,凝聚了军心。 孙劭此言,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孙劭见楚辰玖眉宇间仍有犹豫之色,继续进言,语气带着不容拖延的凝重:“陛下,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良将难求。西北边陲军情如火,总兵之位悬空一日,便多一分动荡之险。此职任命,刻不容缓!请陛下抉择!” 众臣依言附和。楚辰玖压力倍增,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文官班列最前方,一位同样身着绯红仙鹤补服,气质却截然不同的长者身上。 那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儒雅,眼神温润平和,虽位高权重,却无半分骄矜之气。腰间玉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金丝仙鹤纹锦袋,与他通身的清正之气相得益彰。 他名韩钶,字子晞,虽出身寒微,但凭自身才学,二十七岁就成为文科状元,四十五岁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太傅,是楚辰玖最为敬重信赖的恩师。 韩钶至今未娶妻生子,一直兢兢业业,洁身自好,且从不参与任何世家宴饮朋党之争,是朝中公认的清流砥柱。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帝王投来的目光,神色平静,缓缓出列,步履沉稳,仿佛自带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陛下,”韩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瞬间抚平了殿内些许躁动,“臣有一言。” 楚辰玖心中一喜:“太傅但说无妨。” 韩钶恭敬地躬身施礼,随后抬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御座。 “陛下,微臣细思之下,以为孙首辅所言,确有其理。就西北总兵一职而言,温宗明其人,无论资历、经验、对敌情之熟悉,乃至在边军中的根基,确比蓝虞更为适合。” 楚辰玖其实也知道,从现实角度看,温宗明确实是更“合适”的选择。既然连从不偏私的太傅也如此认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做出了决断: “既如此,便依众卿所议。擢温宗明为西北总兵。退朝之后,即命翰林院草拟诏书,昭告天下。” 众臣附和:“陛下圣明!”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要启奏。” 就在楚辰玖以为尘埃落定之际,韩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据臣所知,西北边城城门领亦随前总兵共赴国难,以身殉职,至今空缺。 今既已钦定温宗明为西北新任总兵,何不趁此吉时,一并擢选贤能,充任此职?如此文武并重,方可确保边城安泰,共襄盛举。” 顾昭闻言,心领神会,立马接话:“陛下,太傅所言极是。城门领一职关系城池门户安危,至关重要。既然如此,不如调任蓝虞为西北边城的城门领罢?” 第6章 隐忧 韩钶和顾昭的话正好给了楚辰玖思路。 既难以遏制孙氏在西北的势力日隆,不如布以暗哨,监其行止,以防其不轨之心。 蓝沁虽无缘总兵之职,但升为城门领倒合乎情理。 “将军倒真是‘知人善任’,西北苦寒之地,风沙蔽日,蓝虞一介女流,娇弱之躯,怕是难以忍受罢?” 邹秦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讽刺,“顾将军此意,究竟是欲提拔蓝虞,还是想贬谪她呢?” 其话中隐含的轻视之意,令武将队列中的其他几位将领都皱起了眉头。 “邹尚书,你到底是怜香惜玉,还是在轻视女子?”白秋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脸上表情不太好看。“您此言,置我朝多少为国效力的女官于何地?” 邹秦恍觉言语有失,被孙岭睨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头,随后缄口不言。 顾昭对他嗤之以鼻,转身对楚辰玖道:“陛下,蓝虞任西京守备期间,常亲赴乡野,体察民情,肃清吏治,廉洁奉公!在其治理下,西京弊绝风清,百姓安居乐业,政绩斐然,有目共睹。今擢其为西北边城城门统领,掌一城之锁钥,稽查奸宄,保境安民,量才适用,实为情理之中。” 众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是一个绝妙的制衡之策,既能满足孙系要求,又能布局制衡、安抚军方。 “爱卿所言有理。”楚辰玖便顺着顾昭的话,微微颔首。 “即日起,擢蓝虞为西北边城城门统领,册封诏书待退朝后,与温宗明之任命诏书一并草拟,昭告天下。” “诸位卿家,尚有何事启奏?无事,便依礼退朝罢。” “陛下圣明。臣等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中,这场牵动各方神经的朝堂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申时三刻,养心殿,西暖阁。 炭火在精雕的铜兽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着深冬的寒气。 楚辰玖端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朱笔在奏折上勾画,神情专注。 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翻动纸张的细微声响。 大太监顺喜脚步轻悄,如同猫行,无声地踱至御案旁,躬身低语:“陛下,户部尚书邹秦大人求见。” “邹冉?”楚辰玖手中朱笔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宣他进来。” 顺喜恭谨应下,倒退几步方转身出去。片刻后,户部尚书邹秦趋步入内,身上仍是早朝时那身官袍,面上带着惯有的恭谨。 他正要行大礼,楚辰玖已抬手免了,随即搁下手中朱笔,目光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中逡巡,精准地抽出一本用白金丝绢包裹的密折。 “邹卿来得正好,朕正心系南京珒州之事。几日前有人上奏,言珒州遭逢洪涝水患,百姓困顿,需要朝廷拨资赈灾,朕当时便谕令户部速速拨银,以解民倒悬。” 楚辰玖将密折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威压。 “但今日朕案头收到一封密奏,言及珒州旱灾肆虐,灾情日重,请款文书早已送达户部,然赈灾款项,至今杳无音信。此中缘由,卿当如何解释?” 他指尖点了点那本白金丝绢的密折,语气转冷。 “陛下,微臣前来,正为此珒州急务。” 邹秦见状,立刻撩袍跪倒在地,言语中却不显慌乱。 “请陛下恕罪,只因西北战事方歇,户部上下忙于核算军需损耗,加之月末已至,百官俸禄亦需筹措,诸事繁杂,一时难以兼顾。 日前户部确已收到珒州知府急报,详陈灾情惨烈,请求朝廷拨银赈灾、重修河堤。 微臣已初步核算,赈银购粮加上河堤修缮,共计约十万两之数。” 楚辰玖指尖轻叩御案,眉宇微蹙,有些不悦:“既已核算清楚,为何拖延至今?” “陛下息怒。”邹秦深深俯首,“去岁因国丧耗资甚巨,兼之战事靡费,国库确已捉襟见肘,筹措这十万两白银,实非易事,故而延误至今。微臣万死!特来面圣请旨,恳请陛下圣裁,以解珒州百姓倒悬之苦。” “朕看过户部账本,国库虽有些吃紧,但也还未到空虚的程度。万民疾苦,乃朝廷首重。” 楚辰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从国库拨出十万两白银,火速送往珒州赈灾,不得有误!待十六部后续赔款入库,自可填补此缺。” 他略作沉吟,复又开口,声音在殿宇间清晰地回荡。 “传朕旨意,珒州受灾百姓,免去今年一切赋税徭役。命珒州知府即开官仓,广施粥米。工部领款后须即刻动工,重修河堤,务使民心安定。” 言毕,他的目光落在邹秦身上,淡淡道:“近来国事繁巨,户部辛劳,朕亦知晓。然赈灾拨款关乎人命,延误至此,你身为户部尚书,难辞其咎。朕念你主动请罪,暂不免你职,但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下不为例。” 出乎楚辰玖意料,邹秦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深深叩首,说了句“陛下圣明”,低头谢恩后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可楚辰玖总觉得事情太巧了些。他刚拿到这份直指户部渎职的密折,本想留待明日早朝发难,借机敲打,欲借此事革其官职,以儆效尤。 没承想邹秦今日就自行前来请罪,且对答如流,所陈之词,又句句在理,滴水不漏,最后只是罚了其半年俸禄。 更可疑的是,一个户部尚书,半年俸禄绝非小数,邹秦受罚后竟无半分痛惜之色,反而显得……过于平静了?倒是叫楚辰玖意外。 他正凝神思索,顺喜再次悄无声息地进来:“陛下,顾子渊将军求见。” “传。”楚辰玖有些意外,收敛了心神。今日这养心殿,倒是访客不断。 片刻,顾昭挺拔的身影步入暖阁。他已卸下朝服,换了一身金丝滚边的墨色暗纹锦袍,衬得那双墨青色的眼眸愈发深邃清亮。 其发梢间沾染了些许细小的水珠,在暖阁的光线下微微闪烁,肩头倒是干燥的,显然来时披了御寒衣物。 他正要依礼下拜,楚辰玖已先一步开口,免了他的礼。 顾昭的动作顿在半空,只得顺势站直,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讪然。 “不是早说过,私下相见,不必拘这些虚礼?”楚辰玖将案上的奏折稍作整理,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怎么又进宫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顾昭并未立刻作答,眼帘微垂,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有些踌躇。 楚辰玖看在眼里,放缓了语气:“你我之间,有话但说无妨。” 闻言,顾昭深吸一口气,忽然似下定决心般,屈膝跪地,言辞恳切:“陛下,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加派皇城守卫,以固宫闱之安,防患于未然。” “这怎么叫大胆?”楚辰玖笑了笑,却有些不解,“不过,此话怎讲?” “不瞒陛下,微臣昨夜梦境之中,见元旦盛宴之上,守卫疏忽,竟有刺客潜行匿迹,意图不轨。臣等虽竭力护驾,却恐力有不逮,致使陛下身处险境……此等不祥之兆,令微臣心惊胆战,唯恐惊扰圣听。” 顾昭顿了一下,没敢续言,“请陛下恕罪。为陛下龙体之安,社稷之稳,微臣斗胆请陛下斟酌,加强宫中守卫,以防万一。” “刺客?”楚辰玖目光一凝,随即又露出一丝笑意,“爱卿是在忧心十六部意图不轨,还是担心某些世家狼子野心?” “微臣不敢妄加揣测。”顾昭回答,头垂得更低,“只是此梦太过真切,微臣……心中难安。” 楚辰玖凝视着跪在地上的挚友兼重臣,心中五味杂陈。 仔细想来,似乎是自他去军中历练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与自己拉开距离。 待楚辰玖登基之后,顾昭更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君臣的鸿沟,往日的亲近都被这身官袍和御座隔开了。 楚辰玖轻叹一声,站起身来,绕过宽大的御案,亲手将顾昭扶起。 “顾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我说过了,私下无须如此。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情逾手足。你这般拘礼守矩,倒叫我觉得……生分了。” 顾昭借力站起,墨青色的眼眸快速掠过楚辰玖的脸庞,随即又垂下,抿了抿唇,声音平淡无波: “陛下仁慈,念及旧情。然儿时懵懂,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君臣名分已定,礼不可废,规矩……也不可不守。” 楚辰玖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道:“罢了,罢了。” 他摇了摇头,走回御座,“说回正事罢。梦兆之事,何罪之有?你所虑也并非全无道理。元旦盛宴,万邦来朝,鱼龙混杂,加强守卫确有必要。顺喜!” 顺喜听到传唤,立马紧着步子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传萧隶即刻觐见。” 不多时,顺喜引着一名身姿挺拔、身着明黄软甲的男子快步而入。 此人腰间悬挂一枚锃亮的铜制令牌,正面镌“禁军”,背面刻“指挥使”。正是统领禁卫、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禁军指挥使——萧季,字隶。 “陛下,萧指挥使来了。”顺喜说完,就站到一旁,垂手恭立。 萧季入殿,目不斜视,行至御前,单膝触地,行武将军礼:“臣萧季,叩见陛下!见过顾将军!” “平身。”楚辰玖抬手,目光转向顾昭,“顾卿,你与萧卿详说。” 顾昭会意,转向萧季,语气严肃:“萧指挥使,元旦之日,皇宫守卫的轮值布防,是如何安排的?” 萧季起身,目光先看向楚辰玖,得到皇帝微微颔首的默许后,才沉声回禀: “回将军,元旦守卫已部署完毕。太和殿前,五十步一岗,七十步一哨,每半个时辰轮换一次。宫内其余各处,百步一岗,百二十步一哨,每一个时辰轮换一次。” 顾昭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耳垂上那枚小小的、冰凉的玛瑙耳坠,眉头渐渐锁紧。 “不够。”他沉吟道,“太和殿乃宴饮核心,需加密为三十步设一岗,五十步立一哨,轮值缩短至每两刻钟一次。 宫内其他重要通道及宫苑,亦需加强,变为七十步一岗,百步一哨,同样每两刻钟轮换一次。 岗哨之间,视野尽量重叠,不得留有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