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与甚尔君》 第1章 夏日的偷食者 沐夏出生在春天的尾巴。 夏日里整轮灿烈的骄阳将照耀着她的童年,或许是这个原因,才取了沐夏这个名字。 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如何亲身体验过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感觉。 小时候,她总是感觉躺在深深的河水里面,从水下观望着外面的世界。 窗棂格中撒下的光圈里藏着她无法亲眼所见的四时的变化。 那时,她最常看见的情形就是仆人们穿着木屐,走在宽阔的木地板上,咯吱咯吱。 而后,纸门发出震颤的声音,侍女们端着杯盏、调羹、碗进来,喂她吃饭、喝药、梳洗打扮,以及处理生活中她所需要的一切。 她需要一直躺在柔软的垫子上,等待着别人来照顾她。 不过,偶尔也会感到疑惑。 为什么侍女就可以自由地行动呢?她们的双手是如此有力,端着茶碗羹匙时永远不会颤抖,永远是柔软温热。 “小姐的手好冰啊。”新来的侍女彩花很活泼,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沐夏喜欢她的活泼,也对侍女说:“彩花,你的腿那么有力,可以在地板上行走,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几岁吧,有些记不清了。 第二天,彩花就不见了。 年长的嬷嬷告诉沐夏:“您是最好的。行走这样的能力,只不过是普通的凡人所拥有的基础功能,您是不一样的。您拥有的强大力量,可以让您无视这样的凡俗鄙陋。” “至于彩花,那个卑贱的女人,她居然敢以自己的身体来冒犯大人,这是她的错。” 可我并不觉得冒犯,听到沐夏的话,嬷嬷立刻皱起了眉头,她不赞同地看着她。 椿婆婆是照顾沐夏最长时间的人,所以很多时候,婆婆为了沐夏好,默默做了许多事。 身边的人偶越来越多,渐渐地,沐夏只对人笑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了。 日子平淡地流逝,沐夏长到了十五岁,有了能够自己吃饭的能力,烫手的茶碗在她手里,就是刚刚好的温度。 此时窗外的夏日正浓,斜射的阳光穿过帘隙,在榻前投下斑驳的光斑,这是她特意要求的,倘若看不到外面的一丁点景象,那她又不知道该陷入何种忧郁的情绪里了。 正如嬷嬷所说,失去常人的行动能力,对她来说是一种弊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恩赐。 因为与之相对的,她的感官非常敏锐,敏锐到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这一点既有赖于嬷嬷的教导,也是沐夏通过与其他人对比所得出的结论。 大部分时候,大部分事,她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风会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事情的本质摊在眼前,会自己叙述过往。 由于负担不起能力的消耗,所以身体才会代偿,导致她一出生就几乎瘫痪了,直到年岁渐长,能控制后,她的病情才减缓一点。 他们称呼她的这种能力为“神视”。 * 湿濡的热气喷在颈侧,并顺着躯体的弧度逐渐往下。 “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我在做什么吧。”男人话里带着一些沙哑的笑意。升腾起来的异样感觉打断了沐夏的思绪。 伏黑甚尔把脱下来的睡衣盖在了她头顶,遮挡了她看向他的视线,他说是为了隔绝夏夜闷热的湿气。 沐夏有些想笑,野兽似的男人也会害羞吗? 这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九年。 “那天,明明知道,还装作那副样子。” “从小就喜欢戏弄别人嘛,恶劣的大小姐。” 男人微凉的鼻尖轻柔地触碰着,这句说完,他便彻底沉了下去,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沐夏的思绪也在他轻柔的动作中,逐渐飘散。 记忆里的那天,午后的蝉鸣格外刺耳。 沐夏的胃口不是很好,稍微吃两口便觉得倒胃口,趁着侍女不注意,将饭摆在了外面。 没多久,门外传来了一点动静,很细微。 起初她觉得是侍女过来收拾碗筷,稍微分了点神过去,但是,细碎的咀嚼声,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吃得有点着急,虽然不比窗外的蝉鸣更响亮,但她就是知道,他很饿了。 不是猫和狗,是人。 放凉的饭菜并不好吃,青菜会蔫在碗里,汤也会结上油腻的一层,但是外面偷吃的人居然都吃完了。 她凝神“看”了过去,那是一个有着黑色头发的男孩,正极为利索地吃着她不要的剩饭,可以说是大快朵颐。 他巧妙地避开了围绕她房子的结界,更幸运的是,连巡逻的侍女都没有发现他,就这么静悄悄来到她的房门前,若无其事地吃着。 是来刺杀她的吗?沐夏问了自己,恐怕不是的。 即便那时候她还未成年,却遭受了无数次花样层出的刺杀,仿佛她是某个容易招致他人之恶的聚集体,所以才需要严密的保护。 毕竟,谁不害怕有一双能够看透自己的眼睛呢? 她的柔弱,给了旁人很大的行凶机会,所以她的父母才会那么紧张过度,将她托付给椿婆婆,椿婆婆也答应了,要用生命保护好她们的沐夏。 如果被她发现这个小孩在她门前偷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处理掉的。 快到收餐的时间了,椿婆婆从厨房里面出来,正在往这边过来。 没有办法,沐夏摇了摇铃铛,又对房间内的人偶说了一声:“我需要热水,请告知婆婆。” 自从上次彩花的逾越后,房间内所有贴身侍奉她的仆从都被替换成了不会说话的人偶。 她不再需要人类的服务,只需要对人偶下达指令就好,就像刚刚的饭菜,沐夏对人偶说“放到廊上”,它们便会从她手中取走。 这些人偶都是父母留给她的,椿婆婆说,等她长大了,也可以学习制作人偶的技艺。 沐夏对此的兴趣不大,人偶对她再好,也不能带给她真实的身体感受,更不能让她像常人一样奔跑跳跃。 通过人偶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和她在房子里被动的感知外界的信息,又有什么不同呢? 出去与不出去,世界对她来说好像都是一样的。 铜铃拿在手中带来沉重的坠力,使沐夏的手臂有些发酸,她得快点把他赶走。 沐夏不想这个男孩像小动物一样死在自己的房间周围,因此做着这些努力。 椿婆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沐夏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很严肃、很偏执、很会杀人的婆婆,以院子里的人偶为证。 再有几分钟,如果被椿婆婆看见,他多半就要埋在她家的院子里了。 沐夏忍耐片刻,撑着手臂,更加急切地摇了摇铃铛,一阵略微暴躁的铃铛声从房中传了出去。 禅院甚尔的耳朵动了动,他放下碗筷,看了一下房间里。门闭着,窗户开着,从他的角度能窥见里面一点残余的阴影,似乎有人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黄铜色的铃铛上晕出微微的光,被一节细弱的手腕拿着。 他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来,继续把盘子里剩余的一点鱼子酱抹干净。 真的很好吃,但是面前如此丰盛的饭菜,只被动过一点点,似乎只是被人轻轻尝过一口,便整块放弃了。 甚尔已经饿了四五天,自从从咒灵堆中跑出来之后,嘴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可是这四五天内,众人就像已经把他忘记了似的,伤重的他只能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人送饭,水,药什么都没有。 在他躺够了之后,不得不走出禅院家,避开那些窥探的、恶意的视线,来到了这处荒僻的宅院。 因为无咒力的存在,他并不知道这座宅院外面是有极强的混淆结界,就如同闯入寻常居民家般进入了。在长久的禅院家族生活中,他还是能辨认出来一些不同,比如说建筑的材料,家具的精细,以及往来人员的身份。 这里是一个和禅院家类似的地方,这样的观念使他稍微有了一点安心感,好笑吧,明明那么讨厌那里,却在进入相似的环境之后,可憎地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正要进去翻找一些所需物品的时候,就看见那房间的主人丢弃了自己没吃完的午饭。他实在是饿得有些狠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仓促地就拿起了东西。 不过,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即便是家族中那些负责清扫活动的部队成员也无法察觉,所以,他对自己现在的行为充满了自信。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却不得不打断了他暗中的进食,他得走了,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来人。 禅院甚尔像一只猫一般,敏捷地窜入了宅院的角落中,他攀在一棵树上,猫儿似的,三步并作两步,翻过墙走掉了。 “咦,居然这么敏捷的吗?真的不是动物,而是人吗……” 沐夏睁开了一只闭着的眼睛,望着那边遁走的方向。守护她的侍女人偶里不乏有身手极好的,但是却极少人能够像他一样,这么轻盈快速地从她的感知中退去。倘若不留心注意,这一丝涟漪也会如同水上的波纹一般,迅速了无声息了吧。 她升起了一丝兴趣,并觉得男孩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是下一次,她一定会让他在门前吃得更久一些,更慢一些。 “沐夏小姐,您还需要什么?”没过多久,障子门被再次打开,椿婆婆向她鞠躬后,端来了温水,恭敬地问道。 “婆婆,我只需要一些温水,天气有些闷热了。” “好的,小姐。您确定还是不饮用药物吗?” “不了,那东西喝多了,对我来说也是没用的。” “果然什么都是瞒不住小姐的。”椿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赞赏的味道,“您已经可以开始理解分子层面的物质重构了吗?” “算是吧。”虽然按现实层面上讲,她还只是一个小孩,但是在有意识的年纪里,她被要求学习的东西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一生的上限。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只是尽她所能地完成课业上的要求。 “好的,小姐。明天下午,您将会见教授。希望您届时做好准备,与教授合作也正在按计划进行中,小姐所研制的药剂,一定能在世上获得极大的影响。” 沐夏朝她点了点头,椿婆婆便恭敬地退下了。 脚踩西瓜皮想到什么写什么。[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夏日的偷食者 第2章 驯养 下雨天,教授来了。 雨点从屋檐坠落,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肆意热烈。一道灰白色的人影掀开密集的雨帘,提着手提箱,慢慢推开我家的门。 他进了茶室。我被人偶们穿戴整齐,安置在定制的轮椅上,推向茶室。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连接着大小房间,侍女推着我前行,很快便到了。 我们开始讨论。 “您觉得这份提案可否最大化使用效果?” “理论上是可行的,但需要大量实验才能达到理想状态。” “这个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到了合作对象,市场上有两家都意向强烈。那么,就按说好的,这批药生产出来后,其中三分之一归大小姐您。” 简单确认了进度后,他便离开了,晶蓝色的液体试剂,就静静躺在送来的手提箱里。 那些散发着幽光的液体顺着试剂管壁微微向上游弋,我将试剂倒置,底部的蓝色飘散后才更接近它原材料的颜色。 青色彼岸花。 这是一种几近绝迹的神奇花朵,古籍记载,它能治愈顽疾,延缓衰老,但很可惜·,记录的下半部分残卷已经失传,所以长生不老的配方大概也是湮灭在历史尘埃中了。 我的父母似乎早已预料到如今的我会遭遇种种困难,所以将这本残卷连同一株枯萎已久的青色彼岸花,交给了婆婆。 靠着磨成粉的彼岸花花叶,我险险活到了十岁,之后药效便大幅衰退,和吃北方芝麻糊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为了活命,从十岁起,我就被迫闯入了数理化的殿堂,在生命倒计时下自学调配药物。 幸好我还有不错的头脑和“神视”能力,终于在濒死之际,勉强制出了加强版生命药剂。 虽然达不到古籍中记载的效果,无法根治我四肢瘫软的毛病,但我通过这个半成品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人的功能。 算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从一具全身瘫痪的“老鼠干”,变成了一个四肢不太协调的普通少女。 啊,可喜可贺。 然而,即便掺入其他材料搭配使用,剩余的彼岸花也不足以支撑我成年时的能量消耗,连三年都勉强,更别说我还用掉一部分做了交易。 活不到成年的话,我就要死了——这话乍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对,但椿婆婆说我这一族都是这样,二十岁是一道坎,迈不过去的话就死定了。 至于成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唉,遗书里没写。 老爸老妈,你们走之前好歹交代清楚啊,遗书里劝我早点结婚生子、为家族留后之类的……也太强人所难了。 记忆中模糊的角落,也曾有自称“咒术师”的人找上门来,不过在住进这里之后,这样的人就很少见到了。 说起来,咒术师也算是这个岛国的特产了吧。 按他们的说法,咒力是咒术师的基础力量,源于负面情感,咒术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通常无法后天习得。而“领域”,则是咒术师经过开发和拓展的术式,能极大提升施术者的威力。 总得来说二级以下不难处理,二级以上比较烦人,我幼时曾被这些人抢走过一次,在那次抢夺过程中就差点嗝屁了。 咒力是种从情感中提取的力量,这和我的能力来源略有不同,不过每当椿婆婆提及我的能力时,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骄傲的神情。 她说我们源自华夏,是流传千年的名门世家,遭逢大难后才来这小岛避灾。 等小姐您长大成人,便能继承家业,肩负起掌门之责。 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不过,也得等我活到成年再说。 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这宅子住得越久,活物就稀少,我和椿婆婆加起来,大概也只能算一个半。 整座院子死气沉沉,若无结界阻挡,普通人也可以直接把这里当成鬼屋取景地。 目光掠过房间里整齐排列的侍女人偶,幽暗的光线照在她们光洁的瓷面上,泛着诡异的色泽,我叹了口气,这和在家里摆骨灰坛子有什么区别。 我们家……该不会是逃亡来的邪修吧? 或者像徐福那样,鸽了人,被人追杀到不得不远遁东瀛,根本不敢回去。 我吹散茶杯口的热气,望向窗外的雨雾,雨下得这么大,他今天恐怕不会来了。 那明天呢,或者大后天? 像狗……还是更像猫一样的少年。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同龄人,十五岁,却吃不饱饭,身手比我敏捷八百倍有余,可真让人好奇啊。 他的样貌也很特别,头发黑而毛躁,嘴角有道细小的利器伤疤,眼睛遮盖在过长的刘海下,有些阴暗,个子算高,但精瘦。 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似乎是饿了很久。 * 禅院甚尔再次来到我院子里,是在第三天雨停后。 我发现他可能比较爱吃肉,也不在意这是别人剩下的,有牛肉的话就会把饭全部吃干净。 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能看出最初是质地尚可的和服。 穿得起和服的人家,会吃不起饭? 我不太了解物价,但按常理来说,和服的价格应该比优衣库贵吧,如果饭都吃不起,为什么还坚持穿和服,还是说,他的衣柜里只有这一种衣服。 就这样,这种诡异的吃剩饭关系,在我的有意关照下,维持了近一周。 在一周后的某个晚上,他在一天中来吃了第三顿。 这时,我忍不住向他搭话了。 “那个,你好。”我尽量体面地打了声招呼。 他听到了,又像没听到,依旧埋头苦吃着盘子里的东西。 哈? 原来不是猫和狗,而是埋头吃饭就会听不见声音的……猪猪? 我又抬高声音说了一遍,他的耳尖还动了动——我确定他听到了。 我说:“如果你还想吃,我可以问厨房再要一份。” 禅院甚尔停下了动作,连续一周都出现的准时餐点,果然是被发现了。 不过对方没有明显驱赶的话,他也无所谓,吃就好了。 “不必。” 禅院甚尔头都没抬,“你不需要的东西,我才拿去吃。” 嗯……有点出乎意料的说法。 我的大脑开始启动分析。 该说他有自尊,还是没自尊呢? 有自尊的人大概不会捡别人的剩饭吃,而没自尊的人,大概又会接受我的施舍。 很微妙啊这家伙,总感觉一个没说好就失去招揽机会了。 我默默放下手中的《绝赞勇者,随从(划掉)偷摸大鸡招揽指南》,转而拿起《特殊系随从顺毛攻略,百分百获得成就》 第一次尝试就是这么高难度的,有点奇怪,话虽如此,我可没有认输的意思。 虽然彩花是失败了,不过这次不一样,我拍了拍脸颊,给自己打气一番。 他和彩花不一样,他能躲过椿婆婆的探知。 这很稀有,需要好好把握。 能做这种程度的话,就不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了吧。 仅仅一个照面,通过他映在窗纸上的侧影,我就做出了判断。 之后为了更近一步地接触他,我逐渐调整了策略。 他可以捡别人不要的东西,但似乎不能接受我的主动赠予。 嗯,是个复杂的性格。 所以要更谨慎,更耐心,表现得更加无害一点,降低他的警惕心。 “我很孤独。如果你常来吃饭的话,陪我说说话怎么样?” 我放软了声线,故作矫情地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观察他的所有反应。 很遗憾,他并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效果有点不佳。 禅院甚尔看了看碗中的餐食,精致昂贵,杯盘碟碗不重复的有二十多样,但动过的几乎没有,这也是为什么他训练后,总会跳过训练场的残羹冷炙,直接来这里吃另一份“剩饭”。 他正值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很大,上头虽然有个哥哥,但毫无兄弟爱,和其他姓禅院的垃圾没有丝毫区别。 在禅院家,他童年的境遇十分凄惨,人身安全,一日三餐都无法保障。 毕竟,禅院家内部,非禅院者非术师,非术师者非人。 他这样一丁点咒力都没有的男人,连联姻的价值都没有,和禅院家的那些女人比,也不知道谁更惨。 垃圾,废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随便他们怎么说,活着就好,禅院甚尔不屑听从那些人的话,无论他们怎么叫嚣,在训练场上,只要吃饱了,就没人是他的对手。 禅院甚尔低头扒着饭,对这位大小姐的话置若罔闻,精致奢华的菜肴足以抵得上禅院家里嫡支的待遇。 她和他这样的人从不在一路上。 “真的不接受吗?不需要你做什么,说说话就好。” “随你。” 他终于回了话,语气非常冷淡。 吃饭时油润的汁水覆在唇上,与冷硬的话语相比,倒显得十分柔软。 快速解决完后,禅院甚尔拿起装饰在饭团上的叶子擦了擦嘴,准备离开。 我又挽留了一句:“明天还会来吗?” 听到这句话,禅院甚尔朝屋子内部看了一眼,那神情,像极了睥睨而警惕的黑猫,哪怕吃饱了也从不亲人,反而凶横横的,打开任何试图靠近它的手。 随后,他就和之前一样,一个翻身,便从院墙消失了。 啊,好难。 我又叹气,今天叹气的次数属实有点多了。 和人聊天怎么这么难? 他和教授不一样,和嬷嬷不一样,和彩花也不一样。 我懊恼的翻开书,这种程度的示好还是不够么。 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人,对于别人的善意,他警惕地连汗毛都快立正了。 还好我没说送他礼物什么的,真送的话,怕是会直接溜走再也不来了吧。 关系怎么才能更进一步。 我在脑海里勾画着他的模样,总觉得那头毛躁的头发,如果细心养起来,摸起来手感也不会比丝绢更差。 仔细一看,长得还挺秀丽的,虽说嘴唇上有道疤……不过想来长大后也是个出众的美人。 要是能亲手摸一摸就好了。 我的任性,让我看到合眼缘的甚尔时,就像路过些可爱的小野猫,只不过喂了几顿饭,便凭空生出些占有的心思。 众所周知,小野猫的花语是:手慢无,所以我有些心焦也是正常的。 一个行动不便的少弱病残,手速自然快不起来,所以现在也只能憋屈地用一些迂回战术。 在第一次出师不利后,我赶紧问椿婆婆多要了一些处理人际关系的书籍。 当她问及缘由时,我便笑眯眯地说:我正在为了我那个虚无缥缈的家业努力着。 婆婆听后欣慰地笑了,然后一口气给我拿来了一百多本。 下一次,尝试在菜式里多准备些肉和肝脏吧,他在所有菜里,吃得肉最多,而青菜几乎是不动。 脸色那么苍白,人也非常瘦弱,总觉得有些缺铁性贫血的样子。 我看炒猪肝就不错。 第3章 找寻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绿树阴浓,雨水聚集处蔷薇歇首,洇成深浅不一的红。 唐朝的人可真会写诗。我家中没有池塘,蔷薇却是有的。一开便轰轰烈烈地漫过庭阶,将整个院子都浸在花的海里。 我的诗已经读完了,但等待的人还没有来。 人偶们小声地抗议着,我却执意从轮椅中滑到地上,衣袍散乱,委顿在长廊边。 从栏杆缝隙间伸出赤足,轻轻点进积水中,肆意感受着雨打残花冷冽柔软的触感。 肌肤渐渐氤氲潮湿,雨水最终沾湿了衣袖。 一顿饭食,确实也算不上多么大的好处,我上次的招呼让他感到顾虑了吧。 顾虑到拒绝了任何形式的接触,还真是敏感,什么都没做就吓跑了。 但转念一想,从反方向来说一定也不想失去什么,害怕给予也等于畏惧失去。 并不是我自作多情,能够连续一周来吃剩饭的人,生活中应该确有难处。 失去过?还是正在失去,所以才抗拒陌生人的好意。 我撕下书籍的扉页,在思考时动作,渐渐折成了一只千纸鹤。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在心里甘甜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这类人从古至今,骨子里都流传着一种叫救风尘的祖传XP,放到西方背景里就是那什么拯救者热潮。 是小野猫已经很好味了,但居然是被人遗弃后,缩在下雨天湿透的纸箱里,已经瑟瑟发抖还要朝人哈气的小猫。 越是不让碰,我就越想把他捞回家。 哪怕它炸着毛,活像只海胆,在我眼里,也只看得到那藏不住的、松茸般肥美的柔软。 真是…柔软可欺。 我摘下一朵完整的蔷薇,在指尖稍稍把玩,便轻轻衔在唇间。零落的花瓣不经意间覆上面颊,恰似白玉上晕开胭脂,相映生辉。 一些人会说强扭的瓜不甜,但我觉得总要先尝尝再说,母亲写给我的手札也提到,当初要不是下山除妖逮到我父亲,她也不知道还能这样。 说来好笑,明明千年前就被诅咒绝嗣的,但是居然神奇的传到了我这代,并且从家史记载来看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 战斗人偶都是母亲留下来的,虽然派出去百分之八十能把人带回来,但是风格太明显了,有心人一查,我底子就掉了。 什么都不做,又不符合”我的性格 毕竟,我家的祖训可以简单概括为:just do it 。 再补充一点说明,神视家其实代代都是扭了说甜派,比体格更硬朗的是家主的嘴,天塌了都有嘴顶着。 我翻了下身,抿掉嘴里的花瓣,去轻吻纸鹤的嘴尖,于是花的灵便被牵绊进诗页中。 “把他请来吧。”我对醒来的灵如此说道。 纸鹤歪了歪脑袋,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我话里的意思,比了个OK的姿势,原地升空,蹿出庭院。 庭前花开花落,廊外云卷云舒。待它消失在视线尽头时,连绵的雨恰好停了。 * 鹤像喝醉了酒般飞舞在空中,一会儿顺着屋檐的角落潜行,一会儿又在树叶间蹦跳,如果有人疑惑它是不是过于活泼了,便会立刻装作被风吹走的样子掉在地上,软趴趴地装死一会儿。 大多数人看到这里就会忘了这只纸鹤,转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当然,这么跳脱的鹤不引人注目是不应该的。 能有上面的效果是我加了混淆术的缘故,只要有一个合理的缘由,便能继续哄骗大家视而不见。 椿婆婆指责我这种行为是在不务正业,但作为神视的衍生法术,泛灵不这么用才叫无趣。 如今早非那个必须将灵封入人偶的年代了。 纸鹤作为载体,灵们大多不会拒绝,虽然纸做得容易坏,但是我能日产二十个,低精力人硬去做人偶,只会把自己累死。 自儿时起,我便与这满院蔷薇相伴。借着它百年延展的枝梢,我的意识得以漫游京都。花灵天性烂漫,对我这困于一隅的后辈,总是格外照拂,但不好的一点是,蔷薇和幼时我一样不能动弹。 这就很没意思了,好在如今我是大不相同了,所以植物和植物人联盟在我看来还是有了一丝破裂的痕迹。 我实在太想有个玩伴了,是会跑会跳活力满满的那种,椿婆婆总是不允许我出门。 好吧,我也知道现在不该是贪玩的时候,稍不留神我就要去见爹妈了。 但是人总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格外向往,我不止一次幻想过骑车,滑雪,跳伞,蹦极,乃至在今后的人生里中环游世界。 鉴于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开纸鹤出去游玩的事,椿婆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找人。 知道我的想法后,蔷薇和我说,有一株黄色的孩子曾见过我描述的人,这株黄蔷薇开在在一座更加巨大的宅院里。 我很快飞到了那株蔷薇附近,因为过于心切,导致这一次都没有在路上游玩太久。 蔷薇调侃我现在的行为有些痴汉,帮我一起找人的花可没资格这么说,我懒散地顶了回去。 最终纸鹤慢悠悠地落在了一株黄蔷薇上,蔷薇抖落了花叶上的雨水,摇晃枝丫着接住了我,一切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不过是不知何处刮来的微风所致。 花开得尤为热烈,性格也十分活泼,它快乐地和我打着招呼,在我回应一二后,便直接把所知道的东西,如同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儿吐露了, 和人不同,几乎所有的花灵都是这样天真烂漫,不论是牵牛还是迎春,都很好说话。 透过纸鹤的眼睛,我正好能将那座宅院尽收眼底。一边和黄蔷薇有一搭没搭地闲聊,一边慢悠悠地搜寻着目标。 这时,一对男女从我的视野里走过,穿着淡粉色和服的女人身段丰腴,明明是端庄的打扮,眉眼间却自带一股风流韵味,她身旁的男人嘛…长得就挺随意。 那女人微微低头,声音掐得又柔又媚:“甚一大人,您今日在训练场的风采真是无人能及。” “是吗?”那个面容粗野的男人看似漫不经心,“比我那废物弟弟如何,我看你们最近倒是对他很殷勤?”说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霾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明明也正值青春,说话的男人周身却散发着一种陈腐的气息,这句话也不是询问,倒更像是—— 我琢磨了一下——像是在寻求确认,指望着从别人嘴里捞回一点可怜的自尊心的那种。 他肯定是输了。 输给了他们口中那个被贬得一文不值的“甚尔”。 听着这些没营养的对话,我又把视野范围打开了些,雷达一般搜索着周围。 一间又一间封闭的屋子,武器库,地牢里关着人和咒灵。 随时随地有人乱搞,杀人抛尸也就算了,怎么偷情的也……,对了,他们还有学校一样的私塾建筑,我咂舌了一下,封建浓度高到我这个混中人看着都有点不适了。 另外,有名有姓的都叫禅院XX。 我刚觉得有点耳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姓似乎是这边的地头蛇。 之前椿婆婆有提点过我玩乐时避开他们家,麻烦。 即便是白昼,阳光也穿不透禅院家那些迷宫般的回廊,这与我如今阳光灿烂的住处截然不同,我力排众议,在堪称文物的建筑换上宽大的窗户,伴随着施工队的阵阵痛惜声,我成功让建筑的风格变得不伦不类。 那些没来得及拆掉的日式窗纸,我早晚也要全换成透亮的玻璃,木质建筑里的一切都老得令我乏味。 禅院就更不用说了,窗户开得比我原来的更小,并且每一扇都糊着厚厚的纸,是把人闷死似的密不透风。 即便没有进入室内,我也能闻到那股樟脑与线香混杂的昏沉气味,在这被拉门层层分隔的套间里,人的行动都被框条束缚着,一举一动都框定在规矩里——不能大声说话,不能迈开步子奔跑,每个动作都要合乎礼仪。 成功做到让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集合了我讨厌的部分,不仅对话枯燥得令人发指,连神态举止也比我屋里那些人偶还要僵硬,这儿就像个笼子,或者说鱼缸,总之不是活人该住的地方。 我对禅院的初印象,-10000 收回视线,毫无预兆地,女人挨了打。 不堪入目的男人,心肠和相貌一样丑陋,他打人理由也荒唐——只因为女人说话时与他并肩行走,让他觉得不顺眼。 我原以为会是个更站得住脚的理由,比如她说错了话,或者这虚伪的奉承被他识破,伤了他可怜的自尊。 但我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打女人,根本不需要什么像样的理由,不开心或不顺眼,打就打了。 显而易见,笼子里的女人地位卑微,没有一个能像这个粗野的男人一样在走廊上昂首挺胸地走路。 她们大多行色匆匆,低着头,手里不是捧着这个就是端着那个,这些女人身份大多是佣人,即便是看似有身份的女眷,在经过男人身边时也会迅速低头避开。 明明住了这么多人,周围却安静得可怕,只有老旧的木质结构吱呀作响。 他们的谈话很快又转到了对那个叫甚尔的人的贬低上,丑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翻来覆去地说“没有咒力”、“废物”之类的老调,那女人也甘愿附和,说他只配蜷缩在宅院最偏僻、终年不见阳光的角落。 “虽然和大人您是一母所生,但真是拖了您的后腿。有这样的兄弟,真是浪费大人的才能。” 在这千篇一律的奉承声中,那个叫甚一的粗野男人终于被取悦了,他一把擒住说话女人的腰,将她按在廊柱上亲了起来。 女人自然是喜出望外,热情地逢迎回去,很快黏腻地交缠声响了起来,他们旁若无人的行事给了当年的我带来了一丝丝的震撼。 在场面变得更加不堪入目之前,我移开了视线,虽然对他们的谈话没什么兴趣,但他们提到的一个细节让我很在意——那个被他们贬低的人,嘴角也有一道疤。 按照他们的说法,是那个叫甚尔的人以前被推咒灵室时,被咒灵划伤所留下的,提起这个也不过是为了证明,在这个家族里,拥有咒力和能力的成员是多么幸运。 至于那个废物,在他们口中只是为了衬托他们的存在罢了。 既然指向已经明确,我便告别了黄蔷薇,拍拍翅膀,急匆匆地往宅院中最贫瘠的角落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