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雪满衣》 第1章 重生归来 窒息感如潮水涌来。 白色身影血迹斑斑,犹如冰山雪原上绽开的朵朵梅花。大雪仍在纷纷扬扬的下着,体温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 “若是就这样归去,也算是幸事了。”君枕弦缓缓闭上双眼。 痛,经脉尽碎的痛楚侵蚀着他的神经,最终再没了意识。 万籁俱寂。 似是沉睡了许久,混沌之中仿佛有光,刺眼又照得人发疼,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清香,像是当年少微山上的二乔玉兰,清气浸透全身,意识渐渐回笼。 君枕弦努力睁开双眼,视线渐渐清晰,所见一片月白色的帷帐,窗外一片锦绣春光,浅粉的花瓣在风中轻颤,偶有几只画眉落于枝头。他双目有些干涩,一时还回不过神。 “往生之界就是这般光景吗?”君枕弦总觉得这景色似曾相识。他的眸子微微睁大,挣扎着坐起身,全身上下是还未褪尽的余痛,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忽略了这些: 古檀制的书案桌椅在屏风后若隐若现,窗棂雕花朴素典雅。古籍经卷安然置于书架上,床头还摊着几本心法秘籍…… 这里俨然是隐兰居,师门中自己的那间院子。 君枕弦目光微颤——扶风门早就在七年前的大火中焚烧殆尽了,可眼前却不似幻象,他欲起身探索,四肢却是很无力。缓缓挪到床边,起身,然后双腿一软,“咚”的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唉呦我……”,这一跤摔得他眼冒金星,之前因有真气护体,这种小碰小撞,根本无法带来疼痛。 此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白发人走了进来,“哎长珏!你这大病初愈的,怎么就下地了,快起来!”说着,匆匆来扶君枕弦起身。 君枕弦抬眼看去,却不由怔住,因为那人正是将他从襁褓婴孩抚养成人的师父玉清真人,而他早就在七年前遇害了。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君枕弦鼻头发酸,任由玉清真人将他搀扶起来。“你看看你,才入元婴境,境界不稳,都敢乱拿妖兽练手了!”玉清真人关切道,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的脸上尽是担忧。 “弟子知错了……”君枕弦低声道,才掩盖了声音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二师兄你终于醒了!你都昏了快半个月了,快趁热把药喝了吧!”君枕弦才发现和玉清真人一道来的,还有师妹卿溟。准确来说是十二三岁的卿溟,七年前的灾祸后,卿溟、师弟常远和他相依为命,早就褪去了当下这般的活泼。 君枕弦犹豫着将药接过,仰头,苦涩的药液缓缓划过喉头。 “还好没给经脉留下什么毛病,还得多亏了行舟。”玉清真人道。 君枕弦差点一口药喷出来,仍是呛着了,疯狂地咳起来,周围二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喝这么急?”玉清真人忙给他拍背顺气。 咳了一会儿后,“你刚刚说,多亏了谁?”依然是喘息。 “行舟啊,你师兄都不记得了?” 君枕弦不由得眉心一跳,重重的闭上眼。 “长珏啊,为师知道你们二人素来不和,可若不是他,你这方子可还缺一味药呢,人家主动向你示好,这个情得领啊,师兄弟哪有什么隔夜仇啊,俗话说患难见真情……” 呸,还什么患难见真情,感情人家就差把他弄死。 解远楼,字行舟,就是玉清真人口中的“行舟”,昔日扶风门玉虚真人座下大弟子,君枕弦称他一句师兄,他这个师兄原本天资卓绝,性情洒脱,纵使二人平日实在不睦,君枕弦也不得不承认年少时也曾对他崇拜不已,可就是这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七年前不知抽什么风堕了魔,还大逆不道的弑了师,一把火将整个少微山烧了个干净,只余君枕弦和师弟师妹出门在外侥幸逃脱。之后的那人,入万鬼涯,掌天罗域,成魔尊,祸害苍生,天下大乱,还……还罔顾人伦的以“和亲”为名,强娶了昔日的同门师弟君枕弦,最终被君枕弦杀夫证道,一剑穿心,了结了波澜起伏的一生。 因此对于故人,君枕弦不由得哀叹连连。 “所以啊,就算不能冰释前嫌,往后也别太斤斤计较了,和和气气的罢。”玉清真人终于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 冰释前嫌、和和气气,若是别人,那定然是不难的,君枕弦虽然脾气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和别人针锋相对,可若是解远楼……君枕弦心中涌起一阵恶寒,面上却是不显,只点头道是。 又寒暄了几句,见君枕弦精神不济,便嘱咐他好好歇息,携卿溟去了。 屋内又恢复寂静。 君枕弦仰面躺下,心中千头万绪。 十五岁的那年,他确实差点经脉受损,若不是解远楼,它断不能成为后来的天下第一、仙门之首尘寰清的主人。 而缺的那味药是霜雪莲。 师父的一举一动,卿溟的一言一语,如此细致,若是幻境,即使在七年后他的认知中,也尚未有人的幻术能达到如此境界,更何况那人同时还要对他十分熟悉,因此不大可能是“幻象”。 他感受着自身的浅浅呼吸,以及胸膛中那颗仍然缓缓跳动的心脏,那么,这里也并非往生之界。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重生。 难不成还真有人能死后重返十五岁? 虽说重生之术的相关典籍和传闻是少之又少,但,事实毕竟摆在面前,且,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这一切了。 若是这样,那可真是…… 君枕弦闭了闭眼,心中无尽酸楚最终也只能汇成一句“世事难料”。 天行有常,虽不知天道此举何意,但既是得到了上天“垂怜”,如今一切尚未发生,这一切又是否可以改变呢? 师门被屠之悲,丧失亲人之痛,自力更生之苦,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经受了。指节被攥得发白,心中的思量却越发清晰,誓必要查明真相,挽回这一切。 第2章 别来无恙 又过了半月有余,等到玉兰花开始谢了的时候,君枕弦终于能活动自如了。这半个月来每天师父瞧完师伯瞧,师伯瞧完师弟师妹们又来瞧,唯独那一人没踏足过隐兰居,不过这是好事,君枕弦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隐兰居门槛被踏烂的风险也低了几分。 恢复了行动能力,同时意味着又要开始每天上早课、修炼。 君枕弦漫步于山上青石阶,郁郁葱葱的早春生机漾了他满眼,他抬手挡眼,从指缝中乍泄的春光才给他带来了重回人世的第一丝真实感。 上早课的静心堂在山顶,君枕弦光是爬上去就出了层薄汗。静心堂的大门敞着,里面俨然只有三个孩童的身影,平日讲经书的是师伯玉虚真人,如今却还没来。 三师妹卿溟、四师弟钟林和五师弟常远围在一张桌案旁,正低声讨论些什么。 君枕弦走近了一听才发现也不过是些什么“昨天在后山打了几只鸟”、“师父罚的书抄完没”、“还有几日才能下山去吃炒栗子”等等。也许谁也没想到这般稀松平常的对话有一天也会成为几个孩子的奢望,而那年最小的才不过八岁……君枕弦有些失神地想。 “二师兄你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三个小孩就围了过来。钟林最是爱哭,一见面就扯着君枕弦的袖子抽泣起来:“二师兄都是我不好,我那天不该去找什么灵雀儿,害得你差点儿被妖兽害死……” 君枕弦一时无语于钟林一大早的诅咒,一边又手无足措地看着他从小声抽泣到号陶大哭,只说了句:“我没事,我还活着。”卿溟则嫌弃地看着他,一边对常远谆谆教导道“你别学他”,常远左顾右盼,然后扯了扯钟林,“我好像看到我师父了。” 钟林一听立马噤了声,他最怕这个古董师伯。若是被他看到了自己刚刚的一番“梨花带雨”,肯定又要被斥责“没有男子气概”。 玉虚真人脚下生风,几步就到了堂中,熟知他的就要当心了,谁不知他越是生气就走得越是急。 几人各自落座,而君枕弦瞥了眼一旁无人的桌案和玉虚真人微蹙的眉头,心中猜了个大概,想是一大早的,那人又惹他师父动了怒,被罚了。 说来也怪,玉虚真人为人古板又沉静,却生偏偏收了解远楼这么个生性跳脱的首徒,竟宁可自己三天一小怒,半月一大怒,十余年来也从未想过将解远楼逐出师门。 真是奇了,君枕弦始终想不明白。 玉虚真人一边捋着自己的长髯,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对着被提问的常远无奈摇头。 君枕弦想他可能是厌蠢罢,毕竟解远楼打小就机灵。可又好巧不巧,收的二徒弟是个乖巧老实偏偏脑子缺根筋的。 那他这师伯可真是命途坎坷。 讲的内容无非是些普通的经书,对于十五岁的君枕弦来说尚且不难,就更别提现在的君枕弦了。 半日就在玉虚真人的叨叨中过去。 午膳和几个师弟师妹一起在吵吵闹闹地度过,下午君枕弦便再也不堪其扰,独自躲到藏书阁乐得清静。 同辈之中年长的不大爱看书,年幼的要么静不下心要么年纪太小,能读懂的不多,因此少时的君枕弦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一下午的时光悄然逝去,君枕弦本想找些有关“重生”什么的古籍,却也是收获不多。转眼已近黄昏,才从藏书阁出来,顺带借了几本古籍。 这一天下来虽说是没什么事干,可对于大病初愈的君枕弦来说却也让人感到疲倦,君枕弦觉得自己可能要尽早恢复修炼了,这病怏怏的状态实在令人心烦。 从藏书阁回到隐兰居要经过演武场,正思索着,远处一抹身影闯入眼帘。背影身材高挑,墨发高束,君枕弦眸光微颤。演武场边上有个星罗湖,夕阳西下,波光荡漾,倒映的金光照得一袭赤色衣袍在翻飞中模糊,那人手中白刃一招一式破风作响,离得远了,只能依稀看见一双桃花眼的轮廓,眼眸微垂,目光随长刀而动。 解远 楼。 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三个清晰大字。 君枕弦心中五味杂陈,他早已想好了怎么面对重生归来的一切人和事,却唯独没考虑过如何面对他昔日的师兄、日后的仇敌。 又一式练完,远处那人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似是觉察到目光一般朝这边望了过来。 “!” 君枕弦心下一惊,连忙闪身将身影藏于树后。却不知远处那人盯着露出的白衣角无奈地浅笑。 “我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的?”君枕弦暗中思忖,又从树后探出身子,抬眼望去,却不见那人身影,“走了?”他仍看向那个方位,“这走得也太快了。”良久,才收回目光,打算离去,才迈出半步,树上便传来响动,接着一道轻快的语气传来: “没看够的话,不如师兄我再给你舞一段?” 君枕弦心跳凝滞了半拍,抬头往树上看去,只见方才那人已不知何时闪到树上,古榕枝繁叶茂,他坐在枝干上,嘴里叼着草根,好整以暇地看着树下之人,碎光从叶间洒下,打在少年人的身上。“别来无恙,长珏。” “我只是路过。”君枕弦收回目光,抬步欲走,“无意打扰师兄修炼了。”他并没有理会对方的那句“别来无恙”。 “东西不打算送出去吗?”那人状似疑惑地问道。 东西?什么东西?君枕弦停下了脚步,皱眉四顾,仍是没明白那人在说什么,他狐疑地回了头。 解远楼终于一跃而下,缓步走近,双手夹住叼在嘴边的草根,指了指君枕弦手中的书,“喏,不是要送给我吗?” 君枕弦疑惑更甚,“我为什么要送你书?”送礼不看人不是君枕弦的作风,不对,这不是重点,“我为什么要送你东西?”他忽然觉得解远楼好像那种山大王,雁过拔毛,要想此路过还得留下买路财,“土匪吗……”君枕弦心道。 君远楼似是气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师弟是感谢那霜雪莲,想要报答我,却又不好意思才一直躲在树下……”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又换了副痛心的神色,“真令人心寒啊。” 君枕弦如今虽不过十五岁身量,比解远楼矮了大半个头,只能仰头看他,抬眸却只窥到那人眼底的玩味。 太诡异了,一句话说得体面又合理,衬得反倒是君枕弦的不是了,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回。 好吧,山大王是只狐狸。 还要什么报答,看不给他一顿暴打。他压下心中想要怒起而杀之的冲动,毕竟如今他还不敌解远楼,试探着问道:“多谢师兄,不过师兄想要什么作报答?” 对方不语,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脸上漾开一抹笑:“什么都行?”解远楼略微俯身向前。 “那也得看我给不给得起。”君枕弦平静道。 “嗯……”解远楼作思索状,“那我要——玉山倾。” 君枕弦眼皮一跳,眉头皱的更深,一字一顿道:“不,行。” 玉山倾是君枕弦的配剑,另一形态是一把箜篌。君枕弦是在乱葬岗中被玉清真人捡到的,彼时他不过刚满月,而在被捡回来之前,是玉山倾的灵力护体才从满天厉鬼手下保住他,因此师父给他取名“君枕弦”;而抛开情感因素不谈,更重要的是,玉山倾是上古神器,若被居心不良之人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君枕弦不由攥紧掌心。他不敢确定现在的解远楼是否已成为“居心不良之人”。 解远楼抱臂朗声笑道:“逗你玩儿的,真小气。静兰居的花开得挺好,明日给我折一枝玉兰,就当作你的谢礼罢。”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君枕弦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前世解远楼成为魔尊后,君枕弦曾问他到底要什么,那人的回答也是要一枝玉兰,可天罗域苍茫,不是极寒冰川就是赤炼熔炎,哪儿来的玉兰。 杀尽天下人,所求却不过一枝玉兰么? 君枕弦敛眸,玉兰换霜雪莲,总归是不亏的。解远楼想要,他给便是。 于是离去。 第3章 听说你很想娶妻? 用完晚膳后,君枕弦回到了静兰居。 他随意翻了翻从藏书阁借来的古籍,里面关于重生之术的寥寥几笔,说的却也是较为常见的法子——夺舍,不过开什么玩笑,哪有人夺自己舍的? 再者就是叫魂,所谓叫魂就是让死者的亲朋魂魄离体去往冥界,将死者的三魂五魄引回来。 不过也不大可能,一来前世他临死之前的熟人也只有几个,且修为还不到家;二来,叫魂比夺舍更加凶险,一步之差便且魂飞魄散永世入不了轮回。 君枕弦有些烦了,将书页翻得哗哗响,却也得不到什么更有用的信息,更有甚者还用“意念真诚便可感动天神赐尔重生”这种鬼话来滥竽充数,他有些失望,将书合上往床头一扔,深呼吸两下稍稍平复心绪,开始入定。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大乘、然后渡劫,渡劫后就是化神期,待人间因果还尽,便可飞升成神。修道修仙,凡人百年,修的就是个心无外物,术法超群,最后位列仙班,大道归一。 君枕弦幸运些,他前世的修为是渡劫期,二十余岁到达渡劫期,他算是出类拔萃。 对于灵力的操控远不如前,毕竟元婴再如何出类拔萃也无法跨境界相比,更别说是和渡劫期的修为相比,灵力稍显滞涩地在他体内流转,几个大周天后君枕弦缓缓睁开眼。 眼见着时辰尚早,便又来到院中,召出玉山倾,开始练起前世所熟悉的一招一式。 扶风门以一套逍遥游闻名于世,先祖本为一介游侠,百余年前,天下大旱,怨灵为祸苍生,先祖以一式飞鸿踏雪斩怨灵无数于剑下,后声名鹊起,一手建立了扶风门。 逍遥游一共十二式,其意如其名,走的是灵动飘逸的路子,剑招多变而又不浮夸,宛若游龙。 如今的君枕弦尚且只能领悟前五式,只得反复地练,不过仅仅五式却也在他手中有了破竹之势,素白衣袂翻飞,剑尖所指,剑气横流,破风声阵阵,从缓到急凑,从柔到刚,最终一挽剑花收势,剑气收放自如,仿佛未曾出现。 已是月上中天,君枕弦没有早睡的习惯,但如今也不得不迁就这具初愈之躯,缓步走回房中。 ————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迷迷朦朦中又梦到许多前世之事,梦到少微山葬于火海,梦到年幼的卿溟、常远,梦到白手起家时旁人的冷眼,还有解远楼隐没于尸山血海的身影……总之鸡鸣时分就难睡下了,还不如不睡。 君枕弦收拾好心情下了床。 一出院门,轻风挟着玉兰香沁人心脾,洗去了几分疲惫,君枕弦停在树下,枝丫上的二乔玉兰摇曳生姿,他足尖轻点飞身上树,折下一枝最为鲜妍的执于手中,走出了静兰居。 今年是玉清真人教授剑法,来到演武场时解远楼楼已经在修炼了,君枕弦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自认为是算勤勉的,起早贪黑地练剑,也因此有了后来的修为一日千里,可如今却有人比他更早到了演武场,他心中难免不平。 更何况,那人是天赋极高的解远楼。 “他来多久了?之前怎么没见他这么用功?”君枕弦怀疑着,缓步走上前。 那人见君枕弦来了,收了刀,站定后抬头看了看天色,望向他,绽开一抹笑:“这么早啊,长珏。” “不早,”他嘴上回道,那当然是还没你早啊。 君枕弦怀疑解远楼是在嘲讽他,面上却不显,“给,你要的玉兰。”抬手递出花枝。 淡粉的瓣上沾着点清晨的露水,解远楼笑意更甚,抬手接过,“师弟果然守信。”指尖相触,一阵微凉,他眼皮抬了抬,随后将花枝收好。 君枕弦收回目光,却见玉清真人携三个师弟师妹远远走来,二人一道行礼,玉清真人如沐春风,微笑点头。跟在后头的卿溟牵着常远,钟林睡眼朦胧打了个哈欠,“大师兄早,二师兄早。” 解远楼打趣道:“钟林你昨晚偷鸡去了?面色这么憔悴。” 钟林忽然精神了,左顾右盼,后探身压低声音道:“大师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师伯的罚你比我领教得多了,抄一夜的书换了你也困!” 解远楼故作惊讶,也配合地俯下身来低声道:“你就是抄得少了,我倒有一招妙计,保证你睡足五个时辰!” 钟林双眼放光:“什么妙计?” 解远楼神色正经:“找你二师兄帮你。”随后似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钟林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摆了一副“你别逗我了”的表情在脸上,说不出的命苦。 “真的真的!你二师兄抄书抄得又快又好,字迹学得还像,连我师父都看不出来呢!”解远楼看热闹不嫌事大,仍在打趣。 站在几步开外的君枕弦听到这话,斜睨了两人一眼,又转过身去。而两人恍若未觉。 钟林又低声道:“有几个胆子也不敢劳烦二师兄啊,他那性子和师伯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俩当年互相拜错了师……” “我也这么觉得……”常远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头,插嘴道。 解远楼深以为然似地缓缓点头:“那确实,你们二师兄这脾气,将来也不知道何方仙子肯嫁他,以后老了就和我师父他老人家一样,打一辈子光棍……” “解行舟!你有完没完?!”君枕弦终于发作,扭头就要一拳迎上。 “二师兄!别!”卿溟喊了一声。 “错了错了,”解远楼堪堪躲过一拳,反手擒住对方手腕,赔笑道:“我不过逗逗你,你看你怎么又生气了?” 解远楼也许不知,前世的强娶实打实地成为了君枕弦的逆鳞,而如今又被始作俑者提及,实在是令人怒火中烧。 僵持了几秒后,君枕弦抽回手,紧皱的眉头松开,冷笑一声:“原来师兄每天都在想这些,不过师兄也确实到了年纪,不如我一会儿就去告诉师伯,好给你娶个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修罗如何?”话未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 可他束了袖。 身后的解远楼蹙了蹙眉,心中的猜想似是得到了证实,从前提到婚事,他那六根清净的二师弟最多也不过骂两句,随后似又立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应该不至于……” “别啊!我错了还不成吗?”随后和钟林、常远一道向前走去。 玉清真人脾气好,即使是检查功课这种时候也依旧笑容不减。 “钟林啊,你这第二式莲动渔舟都练了快有小半年了吧,怎么还是没有长进啊?” “卿溟啊,你又偷学了吧,贪多嚼不烂,还是先练好你的第三式吧。” “常远……”玉清真人顿了顿,面对练剑都能把剑拍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小师侄,他也只好感叹还好给他的是把木剑,却再作不出更多评价了,“很好,继续努力吧……” 玉清真人感到一阵无奈,徒弟们这一辈也就只有他和他师兄的两个首徒能拿得出手了。也许是什么平衡原理,这两个年纪稍长的可谓是天资卓绝,但相应的作为“报应”,这余下的三个就各有各的难处了。 往好处想,至少还有这两根好苗子,将来到了天上面对师祖师宗也不至于无地自容。 “你们先自行切磋,我去去就来。”玉清真人面有菜色地走开了。 说是切磋,但解远楼二人总不可能真的和三个小孩“切磋”,最多不过指点一二,可不一会儿三人便心不在焉了。 “大师兄,我们还是去玩儿吧。”常远提议道。 无可奈何之下,解远楼叹了口气便准许了。 卿溟虽大些懂事些也刻苦得多,但毕竟也不过十多岁的孩子,君枕弦看得出她的心思,“阿溟你想去就去吧,找个日子我再教你就是了。”卿溟不大好意思地微笑,朝二位师兄告了辞便走远。 玉虚真人和玉清真人是师兄弟,玉虚真人收了解远楼为徒,之后玉清真人依次收了君枕弦、卿溟、钟林为徒,后来玉虚真人又收了个小徒弟常远,大概是这样。 路人:解远楼是你师兄吗? 君枕弦:表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听说你很想娶妻? 第4章 兄友弟恭 如今演武场中央便只余下了二人。 “来吧,‘切磋’一下。”君枕弦开口。 解远楼转头看他一眼,“别了吧,师兄给你赔罪,别动手了啊。”他讪笑道。 “行,那你就等着大半夜房顶被掀开吧。” 他倒不是因为气没消,更多地是试探,他想看看现在的他和解远楼之间的差距。 “难办,看来今天不打一架无法收场了。”解远楼心道,随后认命,“拔剑吧。” 话音刚落,一道剑风劈来,如同高山上的冰雪气,直面而来。他抬刀格挡,玉山倾被激出剑意,剑身泛起淡淡蓝光。解远楼腕上发力,将人带剑推出去几步,随后剑风又席卷来,二人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灵力涌动,转眼间已过了几十招,剑出得愈发地快。 而解远楼却仍是防守,君枕弦前刺,他躲,君枕弦横劈,他挡,君枕弦进,他便退……如此下来,几十招内全是君枕弦在出招,而解远楼却了无战意,一味格挡。 君枕弦心中烦躁更甚,“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消遣我?”于是出招更见急骤凌厉,解远楼不断后退,君枕弦步步紧逼,解远楼足尖轻点,运作轻功,后退飞身上树,君枕弦紧跟其后。 “还是这样打起来就不惜命,大病初愈就敢这样拼,如此下去,三百招内即使我不仍出手,他的内丹也必碎个干净。”解远楼心中暗道不妙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稍远处的钟林瞥了一眼后惊道。 常远摇摇头。 卿溟面露忧色,“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别打了!” 又过了几十招,君枕弦脸色白了下来,额上沁出薄薄冷汗,脚步发虚。 “戾气怎么这么重?”解远楼心中嘀咕,他心念电转,一道剑气划过,解远楼本可堪堪躲过,却不知为何偏了毫厘,白刃割开皮肉,顿时一道血迹飞溅,解远楼吃痛,倒吸一口凉气,蹙眉道:“长珏,别打了,何必如此呢?” 君枕弦瞳孔猛地一缩,那人即使穿着玄色衣袍,左臂上也俨然可见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恍然幻视前世,满天阴云,威压之下劫雷阵阵,以一剑贯穿那人心口……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出招慢了三分。 就这瞬间,解远楼侧身躲过前刺,握住对方手腕稍一用力,玉山倾脱手,而君枕弦脚下不稳向前摔去,连带着扑了解远楼满怀。二人一同摔下树去。 “嗵——” 君枕弦摔得头晕眼花。 解远楼长长地呼出一口,而后低声道:“收手罢,今日之事是我的不是,师兄错了,我是再给你砍两剑也无妨,可你若是经脉尽碎,以后剑都提不动又该如何是好?” 贴得太近,这低语像在他耳边吹气,又像无可奈何地哄人,君枕弦觉得耳朵痒痒的, 有些懵地嗯了一声,目光聚焦后才发觉他竟是整个人压在了解远楼身上! 双臂还搂着解远楼的脖子! 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惊恐了!即便是天裂了也不能! 君枕弦心下一惊,急忙抽出胳膊想起身,却被背上一股劲儿却在抵抗,他这才惊觉解远楼那条受伤的胳膊压在他背上。他顿时停下了动作,双手略弯曲撑在解远楼头两侧,讶然又疑惑地看他。 解远楼见他睁大双眼,原来讶异的神色也会在那张冷冷的面庞上出现,登时觉得新奇又好笑。 解远楼无辜地眨眨眼。 “放手。”君枕弦尽量平静道 “不放,放了一会儿你又打我怎么办?”那人理所当然。 “不打了。” “真的?” “真的!??”君枕弦急道。 下一秒背上的压力减去,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翻身坐于一旁。 一时无言。 不对,那样平平无奇的招式,解远楼怎么可能躲不过? “你使诈?”君枕弦质问,很显然是中了解远楼的苦肉计。 对方目光转了转,对上君枕弦满含怒意的眸子,也坐了起来,挑眉笑道“兵不厌诈嘛。” “你……!” “哎哟我这胳膊怎么这么疼,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道很大的口子……” 君枕弦的话被卡在喉咙里,转眼却见自己雪白的衣袍上沾了对方的血迹,毕竟伤是真伤了,只能咽下这口气,就此作罢。 远处三人终于赶到,一起来的还有忙完回来的玉清真人。 “怎么回事?我才出去片刻,你们就打起来了?”玉清真人问道。 二人站起来,君枕弦心虚地目光转移,却发现演武场本就破损的石砖被他们打斗时汇出的灵力砸出了一个大坑…… “师叔,是我的错。虽然君师弟与我素来不睦,但,今日若不是我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师弟也不会贸然出手。”解远楼行礼谢罪,诚恳道。 君枕弦站在一旁,闻声侧过头,眼中藏不住难以置信。 怎么有人能这样先发制人地将自己摘干净同时倒打一耙?! 怎么在自己师父面前张牙舞爪的解远楼到了别人师父面前就这么乖顺了?! “你呢长珏?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君枕弦自觉理亏,垂眸摇了摇头。 装货。 君枕弦暗骂道,这回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解远楼话语里的混淆视听之意了。 温和如玉清真人,如今却也拧着眉,面露不悦,他长叹一声,道:“好了,行舟,切磋倒不至于负伤的。”顿了顿后道:“真是好一个兄友弟恭阿,成天给我惹事,至于惩处……” 在场众人都紧张起来,倒不是说玉清真人罚得重,而是实在是罚得精,总能罚些不愿干的,实在是阴招。 “既然你们二人这般相看两厌,那就罚你们二人一同去藏书阁整理书册半月吧。” 二人猛地一惊,君枕弦如遭晴天霹雳。 和谁?和解远楼?!半月?! “真的不怕藏书阁也被炸了吗……”二人默契地同时想。 “你们不必多言,好自为之罢。”玉清真人语罢,拂袖而去。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 ———— 午后,君枕弦来到了听竹亭 听竹亭并非一座亭子,而是一间置身于林海中的小茅屋,也就是玉清真人的居所。 “长珏来啦!长珏来啦!”甫一推门,玉清真人养的那只鹦鹉便叫了起来,它叫八哥。 “行了八哥!别叫了!”玉清真人在里屋喊道,随后从门内探出个脑袋,“进屋吧。” 进屋后才发现玉清真人又在捣鼓些机关术,此刻灰头土脸,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入正厅。 二人坐下。 “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君枕弦犹豫一下,开口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不该对同门大打出手,弟子知错。” 玉清真人点点头,“不过是小事一桩,为师虽罚了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可是师父,让我们二人一同去整理书籍实为不妥,万一再把藏书阁砸了该如何是好?所以还请师父……三思。”他斟酌着开口。 “原来是为了这事,”玉清真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端起茶杯啜了口。 “长珏啊,你觉得行舟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从前不着调、吊儿郎当,将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但是……君枕弦实际上也说不上来,不过当年变故初生时,他也确实不相信解远楼会干出这些事。 见君枕弦不语,玉清真人继续道:“看见了吧,‘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朝夕相对也未必能即刻答出这个问题。你和行舟都不是什么恶劣的性子,可就是合不来,你可知是为何?” 君枕弦思索,而后摇头,“因为脾性不同?” 玉清真人微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道如此,人亦如此。你如何笃定你之所见都为他人本性呢?或许无解。” 君枕弦沉思。 “以目视者,尽物之形;以心视者,尽物之情。目之所欺,实在太多,你要问这里——”他指了指胸膛,“心。” 君枕弦颔首,“弟子明白了。”于是告辞。 门外竹海葳蕤,一碧万顷间,一袭白衣似雪,君枕弦漫步其间。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到底是什么能让赤子之心化为冰冷的骨血,他不知,也许他真的太不了解解远楼了…… 1.“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出自《道德经》 2.“以目视者,尽物之形;以心视者,尽物之情。”出自《论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兄友弟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