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1章 鄄城下的血色根基 --- 汉初平三年,秋,兖州,鄄城以北三十里。 土地是饱饮了鲜血的暗红,一脚踩下去,泥泞并不粘鞋,反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松软。那不是肥沃,是被反复践踏、碾压、浸泡后形成的腐败。折断的枪杆、撕裂的旗帜碎片、甚至是一块看不出原状的皮甲,半掩在泥土里,像大地不堪重负后吐出的骨头。几丛顽强的野草从尸骸的间隙中钻出,顶端却诡异地开着一种颜色异常鲜艳的小花,红得发黑,仿佛汲取了地下过多的养分。 空气里混杂着复杂的气味:雨后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甜腻,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顽固、无论多少场秋雨都冲刷不掉的铁锈味——那是干涸的、渗入土壤深处的血。成群的红头苍蝇嗡嗡作响,形成低沉的合唱,它们对活人的靠近毫无惧意,依旧执着地覆盖在某些令人不愿细看的隆起物上。 这是一片数月前的主战场。曹操的兖州军与号称百万的青州黄巾在此殊死搏杀,尸积如山,河水为之不流。如今大战已歇,胜负已分,但死亡的气息并未散去,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深入地融入这片土地的记忆。 一队十骑,像贴着地面移动的阴影,缓缓掠过这片死亡地带。人马皆静,唯有马蹄偶尔踏碎枯骨,发出清脆又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为首者,是一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陈旧皮甲,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甲片上也布满了划痕。他脸上刻意涂抹着泥灰,遮掩了本来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不算很大,却异常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锐利的光芒内敛其中,谨慎地扫视着前方每一片枯死的树林,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土丘洼地。 他便是陈暮,字明远,颍川阳翟人,新投曹操麾下不过月余,因通文墨、晓地理、且骑射娴熟,被暂擢为斥候队率,领十人,负责鄄城西北方向的警戒与侦查。 “队率,”身旁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斥候压低声音,喉结紧张地滑动了一下,“这鬼地方……阴气太重了。”他叫李驹,兖州本地人,初次执行这种深入战场的任务。 陈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前方一道干涸的河床。“死人不会伤人,活人才会。”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留意河床对岸那片灌木,风向变了,枝叶晃动得不自然。” 整个小队立刻警觉起来,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或弓弩。乱世之中,溃散的黄巾残部、其他势力的探子、乃至化身流匪的散兵游勇,都可能在任 何地方出现。 他们没有在河床发现敌人,只找到几处熄灭不久的篝火余烬,以及一些杂乱的车辙印记,指向西北。陈暮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烬,又仔细查看了车辙的深度和间距。 “不超过一日。装载不重,像是逃难的百姓,但队伍里有青壮男子,数量不少,步伐杂乱,惊惶失措。”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跟上,保持距离,看看他们去了哪里。” 小队继续前行,气氛更加凝重。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烧毁的村落废墟出现在视野尽头。黑黢黢的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骸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几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从废墟深处升起,不是炊烟,更像是余烬未熄。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一种……烤焦的肉味?李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随着距离拉近,声音渐渐清晰。不是预想中的厮杀,而是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孩子受到惊吓的尖叫,以及男人粗野凶狠的呵骂和鞭挞声。 “队率,是流匪!在抢掠幸存下来的村民!”李驹的声音带着愤怒,“咱们……” 陈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整个小队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废墟边缘的阴影中。透过断墙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大约七八个衣衫褴褛却手持兵刃的汉子,正将几十个面黄肌瘦的村民驱赶到一片空地上。几个匪徒正在抢夺村民手中视若生命的包裹和粮袋,稍有反抗便拳打脚踢。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扯着一个少女的头发,发出猥琐的笑声。不远处,一个老妪被踹倒在地,却死死抱着一个粗陶瓦罐,任凭鞭子落在背上也不松手。 “队率,怎么办?绕过去吗?”另一名年长些的斥候王伍低声道,“咱们的任务是侦查敌情,不是剿匪。这些人不过是疥癣之疾,耽误了军情,咱们吃罪不起。”王伍是军中的老行伍,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陈暮的目光掠过那些施暴的身影,掠过村民绝望的眼神,最终落在那个护着瓦罐的老妪身上。那老妪花白的头发散乱,背脊瘦削,在鞭打下微微颤抖,却有一种固执的韧性。那双空洞望着天空的眼睛,让他瞬间想起了阳翟城破时,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躲在地窖里的眼神——同样的无助,同样的,在绝境中死死抓住最后一点渺茫希望的执拗。 他想起引荐他入军的颍川故交,那位如今在曹操帐下担任书佐的友人,送别时的叮嘱:“明远,曹公麾下,功名富贵,皆在马上取。然切记,眼下兖州初定,百废待兴,各方势力 鱼龙混杂。有些事,看见了,也得当做看不见。站稳脚跟,活下去,才是首要。” 看不见么? 陈暮的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刀是军中最普通的环首刀,刃口甚至因为之前的几次小规模冲突而有些微卷。他不是许褚,能赤手搏虎,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是夏侯惇,可率千军冲锋陷阵,名震一方。他只是一个新来的、无根无基的颍川寒门子弟,靠着一点学识和还算过硬的基本功,才在这斥候队里谋得一个临时队率的位置。贸然出手,无论胜负,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理性在警告他,王伍的建议是最稳妥的。 但,有些东西,比理性更根深蒂固。 “你们在此警戒,弓弩上弦,占据制高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妄动。”陈暮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解下背上的骑弓,又从箭壶中抽出三支箭,轻轻插在身前松软的泥土里。 “队率,你要一个人去?”李驹惊道,年轻的脸庞上既有担忧又有跃跃欲试。 “人多,目标大,反而坏事。”陈暮检查了一下弓弦,语气平静,“记住,若我一箭之后,匪徒溃散,你们便不用现身。若我失手,或陷入重围,你们以弩箭远程支援,然后立刻撤退,向王屯长报告此地情况,不必管我。” “队率!”王伍还想再劝。 陈暮摆了摆手,不再多言。他猫着腰,身影如同融入废墟阴影中的一部分,借助残垣断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片空地潜去。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每一步都落在实处,避开碎瓦和枯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是斥候的基本功,也是他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磨练出的生存本能。 他没有选择直接冲杀。那是以卵击石。他绕到了空地侧后方,选了一处相对完整、视野开阔的断墙,作为狙击点。下方,匪徒们的暴行仍在继续。刀疤壮汉已经将少女按倒在地,另外几个匪徒正在殴打试图反抗的村民,哭喊声、狞笑声、呵骂声混杂在一起。 陈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张弓,搭箭。牛筋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吱嘎”声。目标是那个刀疤壮汉。但他没有瞄准咽喉或心脏等致命处。杀人,是最后的手段,而非首选。 “嗡!” 弓弦震动,箭矢离弦,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并非射向壮汉的身体,而是精准无比地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其身后一根焦黑的梁柱!箭尾的羽毛因剧烈的冲 击而高速颤抖,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刀疤壮汉的动作僵住了,感受到耳畔掠过的凉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指尖沾上一丝血痕。他猛地回头,看到那支仍在颤动的箭矢,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惊愕和愤怒。 所有匪徒和村民都顺着箭矢来的方向,望向那处断墙。 断墙后,陈暮缓缓站直了身体,只露出半张涂满泥灰的脸和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他手中弓已再次拉开,第二支箭搭在弦上,箭头冷森森地指向下方。 “滚。” 一个冰冷的字眼,从墙后传来。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沙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短暂的死寂后,刀疤壮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娘的!就一个人!放冷箭的杂种!装神弄鬼!弟兄们,宰了他,扒了他的皮!” 匪徒们被头目的怒吼鼓动,暂时抛开了恐惧,挥舞着兵器,嚎叫着向断墙冲来。村民中发出一阵惊恐的骚动。 陈暮眼神一凝。谈判破裂,唯有刀剑说话。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从丈许高的断墙上飘然落下,落地时屈膝缓冲,悄无声息。几乎在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第二支箭已然离弦!这一次,目标是冲在最前面一个匪徒的大腿。箭矢穿透皮肉,那匪徒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抱着腿哀嚎翻滚。 弓被随手抛在身后,陈暮反手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光并不雪亮,甚至有些暗淡,但握在他手中,却异常稳定。 刀疤壮汉冲得最快,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带着风声劈头砍来。陈暮没有硬接,他脚步灵活地侧身滑步,让过刀锋,同时手中环首刀并非格挡,而是贴着砍刀的刀脊向上疾速一撩一绞!这是巧劲,旨在缴械而非硬拼。 “锵啷!”壮汉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酸麻,虎口迸裂,砍刀竟脱手飞出! 陈暮毫不停留,身体如同鬼魅般贴近另一名持矛刺来的匪徒,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矛杆往身侧一带,右手刀背顺势狠狠敲在对方的手肘关节处。“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惨叫,那匪徒的胳膊顿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起来。 他的动作简洁、高效、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他从不与敌人硬碰硬,始终在移动,利用废墟中的残垣断壁、倾倒的梁柱作为掩体,规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的刀锋所向,多是手腕、脚筋、关节等非致命却足以让人瞬间失去战斗力的部位。偶尔格挡 ,也是用最小的角度卸开力道,刀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不是武将阵前耀武扬威的单挑,而是斥候在绝境中求生的搏杀术,狠辣、实用,追求最快的瓦解对手战斗能力。 惨叫声此起彼伏。片刻之间,七八个匪徒还能站着的只剩三人。他们看着倒地痛苦呻吟的同伴,又看看那个持刀而立、气息甚至没有太大紊乱的陈暮,他脸上冰冷的泥灰和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在他们看来如同索命的恶鬼。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们。 “鬼……有鬼啊!快跑!”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剩下的三人彻底崩溃,丢下兵器,连滚带爬地向废墟外逃去,连头都不敢回。 陈暮没有追击。他微微喘息着,持刀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再无敌意,才还刀入鞘。整个过程不过几十息的时间,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搏斗。 空地上死一般寂静。村民们惊恐地看着他,如同看着另一个更可怕的威胁。 陈暮没有看那些村民,他走到那对劫后余生、相拥哭泣的母女面前,停顿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自己仅有的、用油纸包着的半块硬邦邦的干粮,默默放在地上。接着,他走到那个一直死死护着瓦罐的老妪身边。老妪依旧蜷缩在地上,背上的鞭痕渗出血迹。陈暮弯腰,从匪徒丢弃的杂物中捡起一个还算完好的、装着些许糙米的粮袋,轻轻放在老妪手边。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安慰是奢侈的,承诺是空洞的。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一点实实在在的粮食,或许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准备离开。 “壮士……留步!”身后传来老妪颤抖而急切的声音,她挣扎着坐起身,浑浊的老眼望着陈暮的背影,“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在……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力?今日活命大恩,老身……老身来日就是砸锅卖铁,也定当为壮士供奉长生牌位!” 陈暮的脚步顿了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瓦砾的地上。他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搏杀从未发生。 “无名小卒,”他说道,“曹兖州麾下,一斥候罢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废墟纵横交错的阴影之中,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一样悄无声息。 当他回到斥候小队隐蔽的土坡后时,李驹第一个冲了上来,脸上满是兴奋与崇拜:“队率!你太厉害了!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打跑了!”其他斥候也围了上来, 眼神复杂,有敬畏,有钦佩,也有一丝不解。 王伍牵过陈暮的马,递上水囊,皱着眉头低声道:“队率,何必呢?万一有个闪失……而且,你还把干粮给了他们。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自己的粮饷都不宽裕。” 陈暮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刚才搏杀带来的燥热。他擦了擦嘴角,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鄄城方向那面在夕阳下隐约招展的“曹”字大旗。旗帜有些残破,却顽强地飘扬着。 “杀人简单。”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这些溃兵流匪都杀光,这片土地就干净了吗?” 他环顾着身边这些年轻的、或是久经沙场的面孔:“曹使君新领兖州,内有不臣,外有强敌。青州黄巾百万之众虽破,其心未附。我们要站稳脚跟,光靠刀剑是不够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让这些活下来的人记住,这面‘曹’字旗所到之处,不只有杀戮和掠夺,或许……更难,但也更有用。今日种下一分善念,他日或能收获十分民心。民心,才是立足乱世的根本。” 李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王伍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陈暮翻身上马,皮甲在动作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任务完成,匪踪已清,前方三十里无敌军大队迹象。回营,复命。” 夕阳将十骑的影子拉长,投射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那身影并不高大伟岸,却异常稳定。陈暮不知道,他今日这出于本心的“多管闲事”,以及那句“曹兖州麾下一斥候”的回答,正随着那些幸存的村民,如同细微的溪流,即将汇入鄄城的信息网络,最终,可能会流入那位刚刚经历丧友之痛(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先后战死)、正处于极度敏感、急需判断各方忠诚与能力的枭雄耳中。 他更不知道,自己这微不足道的行为,正是在为那座名为“曹魏”的宏伟大厦,打下第一块无人看见、却至关重要的基石。 而他,陈暮陈明远,这块未来的“魏砥”,此刻,只是一名踏着血色夕阳,返回军营复命的、无名无姓的斥候队率。 喜欢魏砥 第2章 微光渐明 --- 鄄城的曹军大营,依托旧城垣而建,远远望去,旌旗招展,刁斗森严。与郊外战场的死寂荒凉不同,这里充满了一种紧绷的、躁动的生机。辕门前拒马重重,守卫的兵卒盔甲鲜明,眼神锐利,查验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汗液混合的气息,间或传来战马的嘶鸣、军官的呵斥以及校场上操练的喊杀声。 陈暮率领斥候小队抵达辕门时,夕阳已大半没入地平线,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绛红。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守门军吏出示了令牌,简要汇报了侦查结果:“西北三十里内,无敌军大队踪迹,唯有小股流民及溃兵骚乱,已驱散。” 军吏核对无误,挥挥手放行。进入营区,喧嚣感更甚。一队队兵卒扛着粮草、拖着辎重匆匆而行;工匠在角落里叮叮当当地修补兵器甲胄;偶尔有传令兵飞驰而过,溅起一片尘土。整个大营像一头刚刚经过血战、正在舔舐伤口却又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巨兽,喘息着,积蓄着力量。 陈暮让李驹、王伍等人先行回斥候营的驻地休息、喂马、保养器械,自己则径直前往直属上级——斥候屯的王屯长处复命。 王屯长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格外凶悍。他正在自己的营帐前就着一盆水擦拭他那把心爱的环首刀,听完成暮的汇报,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听说你回来路上,顺手管了桩闲事?”王屯长的声音粗嘎,像是砂纸摩擦。 陈暮心中微微一凛,消息传得果然快。他面色不变,平静答道:“回屯长,遇流匪劫掠百姓,恐其坐大,故顺手清剿,亦可震慑周边,稳固民心。” “稳固民心?”王屯长终于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暮,带着审视的味道,“你小子,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曹公现在头疼的是袁本初、吕奉先,是几十万张要吃饭的嘴!几个毛贼,几十个草民,算个屁的民心!” 陈暮沉默不语。他知道,跟王屯长这种纯粹的行伍之人讲大道理是没用的。 王屯长见他不答话,哼了一声,语气稍缓:“不过,身手倒是不错。一个人放倒了好几个,没给咱们斥候营丢脸。记住,下次再有这种事,掂量清楚!你是兵,不是侠客!折进去了,没人给你哭丧!” “属下明白。”陈暮应道。 “去吧,累了一天了。军功司马那边我会去报备,斩获几何,自有记录。”王屯长挥挥手,重新低头擦他的刀,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问 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小事。 陈暮行礼退出,心中却并不轻松。王屯长的态度很明确:不鼓励,不追究,但也不认同。在这军营里,他依然是个边缘人。 回到分配给斥候队率的简陋营帐,陈暮卸下皮甲,仔细擦拭保养自己的弓和刀。油布擦过卷刃的刀口,发出沙沙的轻响。帐外,营火点点,人声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刁斗声。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孙子兵法》,就着昏暗的油灯,却有些看不进去。白日里那片废墟,老妪的眼神,王屯长的话,在他脑中交织。自己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在这乱世洪流中,他这块小小的石头,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涟漪?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个熟悉而压低的声音:“明远兄,可歇下了?” 陈暮一愣,是徐元!那位引荐他入军的颍川故交,如今在军中担任书佐的徐元直。他连忙起身掀开帐帘:“元直兄?快请进!” 徐元闪身而入,他依旧是一身文士袍,但脸上多了几分军营中历练出的精干。他打量了一下陈暮的营帐,笑道:“条件简陋了些,但总算有个安身之所。如何?这斥候队率当得可还习惯?” 陈暮请徐元坐下,苦笑道:“刀头舔血,风餐露宿,谈何习惯。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徐元点点头,神色转为严肃:“白日里西北方向那件事,我已经听说了。” 陈暮心中一动,看来徐元的消息渠道比王屯长更灵通。“元直兄也认为我多管闲事?” “非也。”徐元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可知,你那句‘曹兖州麾下一斥候’,以及你处置此事的方式,已经传到了一些人的耳中。” 陈暮目光一凝:“哦?” “并非王屯长那般人物。”徐元压低了声音,“是更高层……甚至,可能触及了荀文若先生那里。” 荀彧,荀文若!曹操的首席谋士,王佐之才,颍川士族的领袖人物!陈暮的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他投军月余,连曹操的面都未曾见过,荀彧对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文若先生……会关注这等小事?”陈暮有些难以置信。 “小事?”徐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明远,你可知曹公如今最大的困境是什么?非兵不精,非将不勇,而是名望与根基!兖州新定,士民疑惧,四方强敌环伺。袁绍以四世三公之名虎视于北,袁术骄狂于南,吕布骁勇于东。曹公急需向天下人证明,他曹操 ,非是董卓般的暴虐之徒,而是能安土护民的雄主!” 他顿了顿,看着陈暮:“你今日所为,虽只救得数十村民,但‘曹军斥候驱匪安民’这件事本身,便是一颗种子。它会随着那些村民的口耳相传,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悄悄发芽。这,或许比斩将夺旗,更能契合文若先生此刻为曹公擘画的‘大势’。” 陈暮恍然。他原本只是遵从本心,却无意间可能触碰到了更高层面的政治考量。 “当然,你也需谨慎。”徐元话锋一转,“军中派系复杂,谯沛元从、兖州本土、颍川士人、乃至收降的青州兵,各有山头。你今日之举,或许会有人欣赏,也难免会有人觉得你爱出风头,收买人心。尤其你出身颍川,更容易被贴上标签。” “多谢元直兄提醒,暮谨记。”陈暮郑重道。徐元的话,为他拨开了眼前的些许迷雾,也让他看到了潜在的风险。 “好好干吧,明远。”徐元站起身,拍了拍陈暮的肩膀,“是金子,总会发光。但在这军营里,光不能太刺眼,要温润,要持久。如同砥石,默默磨砺,方能成器。我观你,有此潜质。”说完,他悄然离去,融入帐外的夜色中。 徐元走后,陈暮独自坐在油灯前,久久不语。心中的迷茫并未完全消散,但方向却清晰了一些。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为了生存和功名而搏杀的小卒,他的行动,开始与一个更宏大的图景产生了微弱的联系。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营中便响起了聚将鼓点。并非大战将至,而是例行的点卯与操演。 校场上,各营兵马依序列阵,刀枪如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陈暮带着他的斥候小队,站在属于他们斥候营的方阵中,显得并不起眼。 点卯过后,一名身着高级将领盔甲、气度威严的武将登上了点将台。有人低声告知,那是曹洪,曹操的从弟,深受信任,目前负责鄄城防务及部分军纪。 曹洪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声音洪亮:“主公奉天子以令不臣,志在澄清寰宇!然欲平天下,先治其军!近日营中,偶有懈怠滋事、欺压良善者,此乃自毁长城之举!今日起,严查军纪,违令者,斩!” 他的话语带着凛冽的杀气,校场上一片寂静。随后,曹洪开始巡视各营操练。当他走到斥候营方阵前时,目光在队列中扫过,似乎特意停顿了一下。 “王屯长!”曹洪喊道。 “末将在!”王屯长赶紧出列。 “昨日你麾下斥候,于西北方向执行军务,可是遇袭?”曹洪问 道,语气平淡,却让王屯长额头见汗。 “回将军!是……是遇小股流匪骚扰百姓,已被击溃!”王屯长大声回答,同时悄悄瞥了陈暮一眼。 曹洪的目光顺势落在了陈暮身上:“你便是昨日带队之人?陈暮?” “卑职在!”陈暮出列,行军礼,身姿挺拔。 曹洪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嗯。临机决断,驱散匪患,虽是小功,亦录于册。然则,斥候本职乃探查军情,日后当以任务为重,不可本末倒置,明白吗?”这话语,既有肯定,也有告诫,与王屯长如出一辙,但层次更高。 “卑职明白!谢将军教诲!”陈暮沉声应道。 曹洪不再多言,继续向前巡视。但这一问一答,却让斥候营乃至附近几个方阵的不少军官和士卒,都注意到了陈暮这个新面孔。好奇、审视、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 陈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但他依旧目不斜视,身姿如松。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想如之前那般默默无闻,恐怕是很难了。风,已经开始吹动。 又过了两日,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传来:荀彧先生欲调阅近日各处斥候侦查的记录文书,尤其是关于鄄城周边民情、流寇动向的部分。 这类文书,通常由斥候口述,军中书吏记录整理,格式固定,内容简略。但这一次,负责此事的书佐徐元,却私下找到了陈暮。 “明远,文若先生亲自过问,机会难得。”徐元低声道,“寻常记录,干巴巴几条线索,难以入先生法眼。你文笔尚可,不妨将昨日西北之行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流民状况、匪患程度、地方舆情,详细写一份条陈给我,我或可一并呈上。” 陈暮心中一震。这是徐元在为他创造机会,也是一次无形的考核。荀彧要看的不只是冰冷的军情,更是执笔者的见识、心性以及对时局的理解。 他没有推辞,回到营帐后,凝神静气,铺开竹简,仔细斟酌起来。他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刻意渲染,只是以极其客观、冷静的笔触,描述了废墟村落的惨状、流民的绝望、匪徒的猖獗,以及自己在处置过程中的一些简单思考,比如放任不管可能导致的匪患坐大,以及适度干预对收拢民心的潜在益处。文字朴实,条理清晰,重点突出了“民情”与“治安”对兖州稳定的影响。 写完后,他检查再三,才将竹简交给徐元。 徐元快速浏览一遍,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好!不虚美,不隐恶,言之有物, 思之有度。明远,你果然未让我失望。” 竹简被送走了。陈暮并不知道它是否会真的到达荀彧案头,更不知道那位日理万机的王佐之才会作何评价。他只能继续每日的斥候任务,巡逻、侦查、绘制地图,如同军营这台巨大机器上一颗刚刚被注入了少许润滑油的齿轮,按部就班地运转着。 但他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王屯长对他说话的语气,少了几分随意,多了些许客气。营中其他队的队率,偶尔会主动跟他打招呼。甚至有一次,他去军需处领取箭矢,那名一向眼高于顶的军需官,竟然对他笑了笑,还多给了他十支箭。 这一切,都源于那一次看似偶然的“多管闲事”,以及其后悄然推动的涟漪。 夜色再次降临。陈暮站在自己的营帐外,望着鄄城方向那片灯火相对集中的区域,那里是州牧府,是曹操和荀彧等人所在的核心。他依然只是一个低阶军官,前途未卜。但至少,他这块顽石,已经投入水中,激起的波纹,正缓缓荡向更深处。 微光虽弱,已在黑暗中凿开了一丝缝隙。接下来,便是如何让这光芒,持续而稳定地燃烧下去。 喜欢魏砥 第3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 日子在枯燥而紧张的斥候巡逻中悄然流逝。兖州的秋意渐浓,早晚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陈暮依旧每日带领他的小队外出,将鄄城周边五十里内的山川地貌、河流走向、村落分布、乃至道路的宽窄与路况,都一一记录在随身的皮卷上。他的地图绘制得极其精细,不仅标注地名,还会用特殊的符号注明何处有密林可设伏,何处水源充足可扎营,何处地势险要需重点警戒。 这一日,他刚完成对东面一片丘陵地带的勘察回营,便被书佐徐元请了去。这次不是在陈暮那简陋的营帐,而是在徐元那间堆满竹简、帛书,弥漫着淡淡墨香的小小书吏房内。 “明远,快来!”徐元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将陈暮拉至案前,上面铺开了一张鄄城周边的粗略区域图,“文若先生正在筹划开春后可能对盘踞在济阴、山阳郡交界处的黄巾残部用兵之事,需详查巨野泽以西至冤句一带的地形。你近日可曾探查过那边?” 陈暮心中一动,知道自己上次那份条陈可能起到了作用。他沉稳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自己绘制的皮卷,在徐元的案上小心铺开。“元直兄请看,这一带,卑职三日前刚详细走过。” 徐元俯身细看,不禁轻吸了一口气。与官署内存放的、大多依靠旧图和一些模糊描述绘制的地图相比,陈暮这张皮卷简直如同掌上观纹。河流的蜿蜒、丘陵的起伏、沼泽的范围、甚至一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径和废弃的烽燧台,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好!太好了!”徐元指着图上巨野泽西侧一片标注了特殊符号的区域,“此处,文若先生推测可能是黄巾残部的一个重要据点,但旧图对此处记载甚略,只知是片洼地。你实地看来如何?” 陈暮用指尖点着地图,详细解说:“回元直兄,此地名为‘落雁陂’,地势低洼,水网纵横,芦苇丛生,极易迷路。确有几处被焚毁的村落遗迹,发现有大量人马近期活动的痕迹,灶坑甚多,但未见固定营垒。依卑职浅见,此处更像是黄巾残部的一个临时集结地或物资转运点,因其地势复杂,利于藏匿,但也正因为泥泞难行,大队人马难以快速机动,并非理想的长期屯兵之所。” 他又指向另一条几乎被芦苇掩盖的小路:“若我军欲进剿,正面强攻固然可行,但难免陷入泥沼缠斗。若派一支精干轻兵,由此小路夜间迂回至其侧后,抢占此处名为‘独龙岗’的高地,则可扼其咽喉,断其退路,迫其出洼地决战,或可不战而溃之。” 徐元听得目光炯炯,他拿起笔,迅速在 竹简上记录着陈暮的话,尤其是那条小路和“独龙岗”的名字。“明远啊明远,你这份地图和见解,可比十份寻常斥候报告都有用!文若先生若见此图,定会欣喜。” 陈暮谦逊道:“卑职只是尽本分,将所见如实记录而已。些许浅见,未必得当,还需先生们运筹帷幄。” “不必过谦。”徐元摆摆手,爱不释手地又看了一遍地图,“你这‘尽本分’,可比许多人绞尽脑汁都想得深远、实在。此图暂留我处,我需连夜整理一份清晰的帛图,连同你的分析,一并呈送文若先生。” 两日后,夜已深。鄄城州牧府旁的一处僻静院落内,灯火通明。这里正是荀彧处理机要文书的地方。 荀彧披着一件厚袍,正伏案疾书。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而专注。案头堆满了来自各方的文书、地图。作为曹操的总揽后方、荐举人才、参决军国的核心谋士,他肩上的担子重如山岳。 这时,一名心腹书吏轻轻走入,将一份新绘制的帛图和一份附着的简要说明,恭敬地放在案头一角:“先生,这是书佐徐元刚送来的,关于巨野泽西侧地形的详图及斥候分析,请您过目。” 荀彧“嗯”了一声,并未立刻抬头。直到处理完手头一封关于春耕安排的紧急公文,他才揉了揉眉心,伸手拿过了那份帛图。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习惯性地扫过,但很快,便被地图上精细的标注和清晰的层次吸引住了。他坐直了身体,将油灯拉近了些,仔细看了起来。尤其是看到对“落雁陂”地形的详细描述和那条迂回小路的标注时,他的手指轻轻在“独龙岗”三个字上敲了敲。 然后,他拿起了那份简要说明。上面是徐元整理的、基于陈暮分析的用兵建议,文字简洁,条理分明。 荀彧看完,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地图右下角那个不显眼的署名——“斥候队率陈暮 绘注”。 “陈暮……”荀彧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想起了前几日看到的那份关于驱匪安民的条陈,文字朴实,却透着一股难得的冷静与务实。如今这份地图,更是将这种务实发挥到了极致。不尚空谈,专注细节,于细微处见真章,这正是目前千头万绪的兖州最需要的人才品质。 “去查一下这个陈暮的底细,颍川阳翟人……看看引荐他的是谁。”荀彧对书吏吩咐道,语气平淡,却意味着这个小小的斥候队率,已经正式进入了他的储备人才名单。 “另外,”荀彧补充道,“告诉徐元, 以后此类涉及地形、民情的重要斥候回报,若有关键发现,可直接呈送至此。军中寻常文书,过于简略了。” “是,先生。”书吏躬身退下。 荀彧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嘴角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乱世之中,人才是比黄金更宝贵的资源。这个陈暮,或许武力谋略皆非顶尖,但这份沉静、细致和务实,恰如一块尚待雕琢的璞玉,或可成器。 又过了几天,一纸调令下到了斥候营王屯长手中。 王屯长看着调令,脸上的刀疤抽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向站在面前的陈暮。“陈暮,上头有令,调你即日起,暂隶于荀彧先生门下参军曹掾署,协理军图绘制与地形勘测事宜。你收拾一下,即刻去报到吧。”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斥候营传开。从一名风里来雨里去的斥候队率,调到中枢机构参与机要,哪怕是“暂隶”、“协理”,也无疑是鲤鱼跳龙门般的晋升阶梯!羡慕、嫉妒、惊讶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陈暮身上。 李驹等人围上来,既为陈暮高兴,又有些不舍。“队率,你这一去,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再跟我们出去拼命了?” 陈暮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袍泽,心中也有些感慨。他拍了拍李驹的肩膀:“无论身在何处,皆是为主公效力。你等日后出任务,更需谨慎,切莫大意。” 他又向王屯长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屯长这些时日的关照与教诲!” 王屯长摆了摆手,语气难得地缓和了些:“去吧,小子。到了上头,机灵点,别给咱们斥候营丢人。那边……水更深。”最后三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告诫。 陈暮点头称是。他明白,新的岗位意味着更大的机遇,也必然伴随着更复杂的局面和更高的期待。 荀彧门下的参军曹掾署,设在州牧府旁的一处独立院落,气氛与喧嚣的军营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多,进出的多是文吏模样的人,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忙碌和专注。 接待陈暮的是一位姓程的参军,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他查验了调令,简单询问了陈暮的经历,尤其是绘制地图的方法和心得。 陈暮一一作答,言辞谨慎,态度不卑不亢。 程参军听完,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嗯。既然文若先生亲自点名让你来,必是看重你所长。你暂时就在东厢那间图籍房当值,主要负责将各地送回的地形图录进行核对、整理、汇总。若有不清或存疑之处,需标注出来。另外,若有新的勘 测任务,也会派你参与。记住,此处所涉,皆乃军机,务必谨言慎行,不得有误。” “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陈暮肃然应道。 他被引到东厢的一间大屋子。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地图,有帛布的,有竹简的,有新的,有旧的,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这里,将是他新的战场。 陈暮走到靠窗的一张空案前坐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图籍,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危机四伏的野外,到看似平静却关系重大的机要之地,他的人生轨迹,因一次看似偶然的善举和一份尽心绘制的地图,悄然拐上了一条更具挑战性的道路。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他这块小小的“魏砥”,终于被历史的浪潮,推向了更接近漩涡中心的位置。未来的磨砺,才刚刚开始。 喜欢魏砥 第4章 暗流与砥柱 --- 参军曹掾署的图籍房,时间仿佛流淌得比外面缓慢而粘稠。阳光透过高窗,在弥漫着陈旧纸张与淡淡霉味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沉浮。 陈暮坐在靠窗的木案前,案上堆叠着如山般的皮卷、竹简和少数珍贵的帛书地图。他的工作,枯燥而繁重:将各地送来的、比例尺不一、绘制标准混乱的地形图,进行核对、拼接、誊录,最终整理成一套相对统一、精确的档案。这需要极大的耐心、细致的眼力,以及对地理方位近乎直觉的理解。 与他同在这间大屋的,还有另外两名书佐。一人年约五旬,姓赵,总是埋首案牍,沉默寡言,仿佛与那些发黄的竹简融为一体;另一人则年轻些,姓孙,约莫三十出头,眼神活络,对陈暮这个从斥候营调来的“武夫”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好奇。 几日下来,陈暮几乎不言不语,只是埋头工作。他用指尖细细抚过地图上的每一道墨线,比对河流的走向,校正山脉的轮廓,遇到模糊不清或明显矛盾之处,便用削尖的木炭在一旁的白绢上做出细小的标记。他发现,许多地图年代久远,或是仓促绘就,误差极大。一处标注为缓坡的地方,实地可能是断崖;一条画作坦途的大道,或许早已因战乱而荆棘密布。 这种细致到近乎苛刻的校勘,在孙书佐看来,有些多余。“陈队率,”他偶尔会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说,“这些旧图,大致不差便可。军情如火,上官要的是快,似你这般字斟句酌,只怕猴年马月也整理不完。” 陈暮抬起头,平静地回应:“孙书佐言之有理。然地图乃行军之眼,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能校正一二,或可免他日将士枉送性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孙书佐撇撇嘴,不以为然,转头去忙自己的活了。赵书佐则从竹简后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陈暮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陈暮不以为意,继续他的工作。他深知,自己能被调来这里,凭的就是这份对细节的专注。若随波逐流,与众人无异,那他很快便会被淹没在这文牍的海洋里。 这日,陈暮被分配整理一批关于兖州东部、与徐州接壤区域的旧图卷宗。这一带情况复杂,曹操与徐州牧陶谦之间曾多次发生摩擦,去年曹操之父曹嵩被害,更引得天怒人怨,曹操血洗徐州,双方结下血海深仇。如今虽暂时息兵,但边境地区小规模冲突不断,形势依旧紧张。 陈暮一份份地翻阅着。大多是些零散的边境 巡逻记录、关卡守备报表,以及一些年代久远的郡县疆域图。忽然,一份夹在几卷普通文书中的、看似不起眼的皮卷,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份皮卷的材质和墨迹都较新,应该是不久前绘制的。它描绘的是沛国南部、与徐州下邳交界处的一片区域,重点标注了一处名为“蕲县”的旧城遗址。图本身绘制得颇为精细,但让陈暮瞳孔微缩的是图旁几行细小的批注。批注用的是一种暗语,夹杂着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符号,若非陈暮在颍川时曾随一位精于刑名的故吏学习过类似密文,几乎会将其忽略。 他凝神细辨,心中渐渐掀起波澜。批注的大意是:蕲县遗址附近,发现一条隐秘小路,可绕过曹军主要关隘,直通徐州境内;并提及下邳方向近期有异常人员往来,疑似与兖州内部某些“心怀故主”的势力有所勾连。 “心怀故主”?兖州原本是刘岱的,刘岱死后,曹操才在陈宫、鲍信等人迎立下接手。难道指的是依然心向刘岱,或是对曹操统治不满的势力? 这份图卷混杂在普通文书里,是无意遗落,还是有意隐藏?绘制者和批注者是谁?这情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这意味着边境存在一个巨大的防御漏洞,甚至可能酝酿着一场里应外合的阴谋! 陈暮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这不再是校正地图误差的小事,而是涉及军机安全、内部倾轧的巨大漩涡。 整个下午,陈暮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份皮卷单独收起,压在了一叠无关紧要的文书最下方。孙书佐和赵书佐似乎都未察觉异常。 下班的时间到了,两名书佐先后离去。图籍房里只剩下陈暮一人,窗外夜色渐浓。 他独自坐在案前,油灯如豆,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直接将此事上报给程参军?程参军为人如何?他是否可靠?这份情报若属实,牵连必然极大,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新人,贸然卷入,会不会被当成替罪羊?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装作不知,将皮卷放回原处?这样最安全。但若情报属实,一旦出事,边境将士血流成河,兖州腹地可能遭受袭击,自己良心何安? 他想起了颍川陷落时的惨状,想起了流民绝望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投军时“欲安土护民”的初衷。他也想起了王屯长的告诫“水更深”,想起了徐元“光不能太刺眼”的提醒。 沉默良久。油灯的灯花爆了一下,光线微微一颤。 陈暮终于深 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不能因为畏惧风险而置身事外。但如何上报,需要讲究方法。 他铺开一张新的白绢,没有直接抄录那份皮卷的地图和批注,而是以其为参考,结合自己之前看过的其他官方地图,重新绘制了一份蕲县周边区域的地形图。在新的地图上,他重点标准了那条“可能存在”的隐秘小路,并在一旁用极其客观、谨慎的文字批注:“据多方图籍比对及旧档残卷推测,蕲县遗址西南方向,或存有一条废弃古道,可通徐州。此地形复杂,易为敌所乘,建议遣精干斥候实地复核,加强戒备。”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内部勾连”的敏感信息,那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和能力。他只从纯军事地形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合理的、需要验证的假设。这样,既指出了风险,又避免了直接指控,留下了回旋余地。 第二天一早,陈暮将整理好的部分常规地图档案呈送给程参军,其中,他将那份新绘制的、带有批注的蕲县地图,夹杂在几份关于东部边境的其他地图之中,位置既不显眼,也不至于被忽略。 程参军一如既往地严肃,接过档案,只是粗略翻看了一下,便放在一旁,示意陈暮可以退下了。 陈暮心中忐忑,但面色平静地行礼退出。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天,或者说,交给荀彧先生等人的判断力。 两天过去了,风平浪静。就在陈暮以为自己的提醒石沉大海,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了的时候,程参军突然将他召去。 程参军的脸色比平日更加凝重,他屏退了左右,目光锐利地盯着陈暮,直截了当地问:“陈暮,三日前你呈上的东部边境图中,关于蕲县那条‘可能存在’的古道标注,依据何在?” 陈暮心中凛然,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早已打好腹稿,沉稳答道:“回参军,依据有三。一是沛国旧志残卷中,曾有‘蕲县西麓有樵径通淮’的模糊记载;二是比对不同时期军方巡逻图,发现该区域存在测绘空白且边界线略有出入;三是卑职在斥候营时,曾听老卒提及,彼处山势连绵,或有疏漏。故综合推断,存在此种可能,为稳妥起见,故标注建议核查。” 他句句属实,却巧妙地将来源分散,隐藏了那份关键皮卷的存在。 程参军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嗯。你做得很好,心思缜密。此事我已禀报文若先生。先生有令,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再对任何人提起。你继续安心整理图籍便是。 ” “卑职明白!”陈暮躬身应道。 从程参军处出来,陈暮发现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虽然程参军没有明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警示引起了重视,并且可能已经采取了秘密行动。一场潜在的风暴,或许就在他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标注”下,被消弭于无形,或是转向了另一个更隐蔽的战场。 当晚,陈暮回到简陋的住所,发现桌上多了一小壶温好的酒和几样精致的点心。没有留名,但陈暮知道,这或许是来自徐元,或许是来自程参军,甚至是来自更高层的、无声的认可。 他没有动那些酒食,只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鄄城的夜空。星子寥落,月色朦胧。他再一次深刻体会到,在这权力的中枢,每一份文牍背后都可能暗藏杀机,每一个看似平静的决策都可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生死。 他这块“砥石”,尚未经历大战的淬炼,却先在这无声的暗流中,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喜欢魏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