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深秋》 第1章 宿命相逢 舍青是何时见到那个在山林里渐行渐远的人,她有些记不清了。 只知道那时的天有些朦胧,云层遮住一部分天空,舍青还在树上啃梨,就见着风吹起树叶,掠过那人素青色的衣摆,耳畔。 最后落叶飘远了,他随风扬起的青丝还未落下。 就此,舍青的思绪也被勾得不上不下,嘴里的梨都忘了咽下去,满脑子都是“他真美”的感叹,有些浑浑噩噩地盯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 舍青在想,她恐怕会一辈子记得这一天,哪怕只是见到那个人的背影。 原本她是来实地考察枫树的生长状况和基本信息的,未曾料到会遇到这么一个人,无形的烙印在遇见他的那一瞬就打在了心口上。 她有想过追上去,但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夸张一点来说,那个人身上带着些林间气息,天生地养般地与她格格不入。 她一时怕唐突了他,又因为从未试过主动开口和生人结识,只干巴巴地看着人走远了才有些怅然若失。 等到又一阵风来,吹散舍青垂在耳后的浅发,视线被头发遮住,她才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笔记本,还有三棵红枫树没有确认状况,这片山头的树木记录也只剩红枫了。 她抬头看着高悬西方的太阳,时间貌似还很早,但她突然想明天再来,那三棵红枫恰巧就在那个人离去的方向。 如果不是后天就要统计数据,舍青还想再多等几天。 她很清楚,这个人或许就是她心底苦苦追寻的,能够让她对每个明天有所期待的,就和山中树木一样,在某一个瞬间独属于她的念想。 自那时候起,她就渴望有那么一个人,能让她找到即使一丝一毫只有她拥有的东西,就好像能佐证她是独一无二的,世间仅有的珍宝。 珍宝,或许就不会被厌弃。 人都要有一个念想才能活得更好,舍青也不例外,甚至说她的念想近乎苛刻。 她其实比谁都明白,每个人都应该为了自己而活,她并没有让别人舍弃部分自我去成全她的理由。 只不过在今日,这个念头松动了,她侥幸地想,一个如树木般的人,是否也像树木一般无私呢。 自然好像有洞察人心的能力,秋风忽动,一片红枫叶飘落在舍青手中摊开的笔记本空白页上。 舍青看着那片枫叶,忽地笑了,光影透过树枝照在她的脸上,将瓷玉一般的肌肤晕染得有些斑驳陆离。 她将笔记本放在腿上,从身旁挂在树枝上的棕色背包里拿出标本框,仔细把枫叶摆正,装了进去。 舍青重新放好背包,取下挂在衣服左领口上的棕色中性笔,在空白页上画下了刚刚放在背包的枫叶。 简单几笔就和本来的枫叶落下的位置大差不差了,等到墨迹干透,舍青才放心地合上笔记本,放进了书包后下树往东边下山去了。 回到林业局,舍青看了眼大门左侧墙上的时间,五点四十二分,今天又是周六,局里就只有除舍青外的两个值班员和安保大叔,一时间有些空荡荡的,但舍青对此感到放松。 她喜欢一个人。 她坐到自己工位的椅子上,将今天记录在笔记本上的数据上传林业局的统计库,再写完本周汇总报告,正好是晚上六点半。 舍青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子,拿起背包回了宿舍。 她并不怎么饿,在山上吃了自己带的面包还上树薅了一个大大的梨,下山虽耗了些体力但远远没到饿的状态,她就没打算去食堂吃饭。 因此,舍青将那个红枫叶的标本框拿出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就径直走向了浴室洗澡。 温热的水打在身上,舍青稍微安心了一点,原本舍青住的是二人宿舍,但今年四月春,同宿舍的曲芩搬走去了舟南林业局,舍青就一个人住了。 洗完澡舍青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只要是上山的日子,舍青几乎沾床就睡,除了是因为有些累之外,还是觉得在山上的时间让她感到放松,甚至能消弭部分难以言喻的情绪。 如果她就这样睡着的话,能暂时忘却一些事,一些人。 第2章 墨玉秋水 第二日早上七点半,舍青准时睁开眼,她抬手拿过正在响铃的手机,向上一划,又翻身闷了两分钟才慢悠悠起床。 换上局里发的黑色冲锋衣和黑长靴,舍青随手扎了个低马尾,又将上衣扎进配套的裤子里,墨色腰带收紧,如往常一身黑地背上棕色背色,去了局里的食堂。 本来舍青都会在食堂吃完早饭再出发,但她今天想早点上山,就拿着俩肉包、一花卷准备路上吃。 刚好不好遇上早起的局长程杰文,四十岁平易近人的大叔,唯一缺点就是爱调侃下属。 “小舍啊,今天这么着急是要去见男朋友吗?”局长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舍青手里的包子花卷。 舍青愣一下才笑道:“局长好,今天要去的地方远,我想着早点过去。” 话是这么说,舍青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人,莫名有些心虚。 局长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上山注意安全,检查一下通讯设备能不能正常使用,有特殊情况要及时求救。” 舍青点了点头:“这些我都检查过了,局长,那我先走了。” 局长颔首,舍青就出了食堂,一路往西,准备上风起山。 路上,舍青边吃着手里的包子,边顺路看了看枫树的情况,确保昨天的记录没有任何遗漏后,才专心地往她心心念念的地方走。 山路曲折,舍青七拐八绕,在约莫九点钟到达昨天摘梨的梨树下,她就是在这看见的那个人。 舍青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期待,为了留出更多时间,她决定早一些记录完剩下的红枫树。 她原本会顺手记录特殊植物情况,现下赶时间,竟是半个小时就完成了。 再次核对了笔记本上的数据,舍青才将记录仪重新戴好,笔记本也放回背包,全心全意向西走去。 风起山西面多是樟子松和云杉,树龄都较小,此时又正值深秋,目之所及都是金黄橙红,层层叠叠之下,秋色快铺满的整个山头,可偏偏一抹绿色在舍青拐了个弯儿后陡然闯进她的视线。 舍青下意识停脚,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迅速从背包拿出笔记本,走到那棵独特的枫树前。 她仔细观察起这棵树,枫树周遭铺满浅草,树干粗壮,树形高大,只有少许的枝条她勉强能够着。 尤其是树叶都是墨绿色,甚至不像以前春夏之际记录的枫叶的颜色。 她一时有些奇怪,便又凑近了些瞧,叶片的纹理之间细细泛着玉润的光泽,倒像是玉片一样连结在一起。 舍青正想上手感受一下叶片的质感,一道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 “打扰,若是可以,能不要碰这棵树吗?” 舍青转头看向来人,整个人便僵住了,手却是没有来得及停下,指尖轻轻点在了一片枫叶上,这一瞬间,那人眸色深了几分直勾勾地盯着她。 而她面前这个人,仅仅是温文尔雅已经不能形容眼前之人了,更应是俊美出尘、观之眷之。 只是长得美也就算了,偏偏他还长发垂腰,眸色渗着墨绿,额中一枚尖长的深色十字星印记,印记颜色较眼睛深一些。 更要命的是,他身上穿的素青色衣衫不正是舍青昨日一眼万年的那人吗。 那人看了看舍青呆愣的神色,不由得轻笑了一下,他佯装疑问仍不减笑意地冲舍青招招手: “能听到我说话吗?” 舍青哪儿有心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忙着欣赏真没空听人说话啊。 等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才又慌张点头,连忙缩回手,关上笔记本,双手合十,转过身来道歉: “抱歉,我一时**熏心,啊不是不是,我我一时看花了眼,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你真是抱歉! 你刚刚说不要碰这棵树对吧,可以的可以的,这棵树已经算是叶落山的范围了,这片区域不由我们记录的。” 眼看着舍青的脸躲在笔记本后越埋越低,那个人的笑意更深,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低着头是因为我不好看吗?” 舍青连忙抬起头,看着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是不是……是因为我有些冒犯到你了。”说完她又看向了别处。 她当然不敢说是害怕自己脸红所以拿笔记本挡一挡。 而且只要看上那双墨绿色的眼睛,舍青就有种被蛊惑的错觉,她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勾走了,偏偏那个人还不自知似的。 那人看着舍青飘忽的眼神,开口宽慰: “不会冒犯,只是盯着看而已,况且,我也看了你,就算我们扯平可好?” 舍青用手挠了挠有些泛红的脸,快速看了一眼那人,点点头:“好。” 她微微低着头,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着慌乱和欣喜,白净的脸上是不自觉的笑,那人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由地恍了恍神。 眼看着想见的人就在眼前,舍青鼓起勇气开口: “那个,我不碰这棵树,只是记录一下可以吗?”她指着枫树看向那人。 那人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舍青忙不迭转身,假装镇定地翻开笔记本记录,但这一笑可以说已经动摇了舍青的道心,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真好看,好想娶他。 舍青一边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存款够不够当作聘礼。 那人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静静站着,一眼看去,好一幅美人山水图。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人和这棵树很像。 舍青瞟了好几眼都被那人抓了个正着,虽然她还是强装镇定,手上写字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那人憋不住笑了。 “想看的话,记录完来我家做客吧,没其他要紧事的话。” 舍青停笔,转头看他有些错愕地说: “去你家会不会太~唐突了?” 原本舍青要说的是太快了,好在及时改了口,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痛骂自己:“人好心邀请你做客呢,你却满脑子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拢了拢袖口,才抬眼看向舍青:“不会,我家就在旁边叶落山山头上,我邀你做客也是答谢。” “答谢?”舍青疑惑地看了看他。 后者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不由笑了笑: “是答谢,这边山林里的梨树上不是结了一只很大的梨吗,还好你把梨摘了,不然梨树顶上的枝条就要被压断了。” 舍青有些摸不着头脑,思考着梨树和他之间的必然联系,自动笔的按钮被她抵在下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他开口,表情里竟然带着一点委屈和不满: “你是不是在恼我吃了那最大的梨。” 这是她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了。 那人也发现自己说的话在她看来是很奇怪的,他无奈笑着开口: “原本我也是林业员,只不过身体抱恙休息了几年,前年搬来这边就是照看这两个山头,你来之后我就轻松很多了,因此是答谢。” 舍青听完才明白了,是自己平时记录数据的时候随手扒一扒缠在树上的枯藤啊,或是稍微清理一些荆棘丛,放回鸟窝什么的吧,看来他对这片山林很熟悉。 她收起写好的记录,微微低头,有些歉疚地开口: “抱歉,我误会你了,光想着梨很好吃,你可能也喜欢那方面去了。” 那人只是浅浅勾着嘴角摇头: “不用抱歉,是我没有说清楚。” 况且,梨的确很好吃,上一年最大的梨就进了他嘴里。 “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舍青抬头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那人倏地撞进了像一池秋水般的眼眸,他记得这个眼神,许多年前,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不加掩饰地看向他。 他稳了稳心神,才浅笑着开口: “慕几许,爱慕的慕。” 舍青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慕先生,我是风起山下林业局里的林业员舍青。” 说着,舍青伸出了右手。 慕几许一边伸手一边笑着问: “为什么叫我慕先生?” 舍青愣了一会儿,手也忘了松,慕几许任她拉着手等她下文。 “是因为……慕先生一看就很有学问。” 这一次慕几许笑出了声。 这一声轻笑又把某人都魂儿勾没影儿了,眼瞅着人小姑娘一脸痴迷,又有些呆呆的,慕几许这才轻轻晃了晃她的手。 舍青这才在“他笑得真好听”的感叹中抽离,慌忙松开手。 “我我放一下笔记本。” 她努力想要平息脸上和脖子上的燥热,打开背包蹲在地上试图找回一点颜面。 慕几许看了看她通红的耳根,没有点破。等她磨蹭了一会儿站起身才领着人往山上走。 舍青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眼睛盯着他的身影,一个不留神却差点摔倒。 他难得露出不太赞许的神情,无奈地侧身示意舍青走前面。 舍青有些羞愧,没有过多挣扎,快步走了过去。 慕几许跟上去,竟也有闲心盯着眼前不远不近的人看,但他其实不需要看路。 舍青的头发不算长,马尾堪堪垂在肩胛骨中间,他眼力很好,加之离得近,意外发现她全黑的头发似乎没怎么保养,甚至有点干枯缺水。 慕几许本以为现在的女孩儿都会注重头发的保养,面前这个倒是有些随意洒脱,而且他有几次在山上远远地见过她记录数据,动作很利落。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稍稍下移,腰带扎实地系在她腰上,原本接近一米七的身形,竟然显得更高了一些。 再者就是她的脚力,算得上极好,走路不疾不徐,发力、停顿、转向仿佛都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慕几许收回目光,基本已经确认了这个人适不适合当他的接班人。 第3章 金水灵身 两人走了约莫五六分钟就上了山顶,舍青不由停下脚步,准备调整一下呼吸。 其实这五六分钟她多少带一些紧张,虽说她走这种山间小路已经很熟了,但是慕先生就这么跟在她后面,她难免会有些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就连步子都忍着没有跨太大。 慕几许也没有开口催促,等着她休息了一会儿,两人才继续往前行。 “慕先生,你……平时会下山吗?”舍青走在前面试探开口问。 “没有特别的情况不会。”慕几许答。 舍青思索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你都是一个人生活在山上?” “是。”似乎是觉得只说一个字有些冷淡,慕几许又道:“偶尔会有一两个朋友,但不会留太久。” 舍青转过身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双眼睛又看向他。 “慕先生,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 慕几许觉得她眼里的期待是很诱人的,如果不答应她,那双眸子好像就会黯淡下去。 他轻轻一笑:“当然,我一直在这,你随时可以来。” 也许是被答应了请求,舍青没那么拘谨了,她忍不住询问:“慕先生,那棵枫树是你种的吗?” 慕几许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小姑娘的话题这么跳跃。 “是。”他言简意赅地答。 舍青听此神情里带上一份哀求,她的双手不自觉抓着背包肩带: “慕先生,我还是很想亲手测量一下那棵枫树,方才我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你了,实在抱歉。” 慕几许看了看她紧握的手才开口:“这样吧,待会儿下山,我再跟你一起过来,你再记录可以吗?” 舍青一脸惊讶,右手不自觉松开,习惯性地用食指挠脸: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一来一回也有些距离,会累着吧?” 慕几许淡然地勾了勾唇:“不会,以往没人来记录的时候,我也是这样一来一回的。今天只走了这一趟,算不上累。” 舍青这才想起他说的自己以前也是林业员那回事,有些对自己无语地扶了扶额,然后抬头有些苦笑着勉强地说: “那麻烦慕先生了。” 说完就有些羞愤地转头,慕几许暗自笑了笑,二人才继续走。 没走上几步,三间相连的茅草屋就出现在两人的视野,舍青定睛一看,屋前还有一个小院,草棚、石凳、石桌还有水井都在院子里。 整个屋子背靠叶落山,旁边不远有一条小河,周遭没有多余杂草,很是干净整洁。 除此之外院里还划出一块儿地种了些菜,菜的长势很好,估摸再过几日就能下锅了。 “这里是慕先生的家吗?”舍青开口问。 “是的,可能会有点简陋。” “不会不会,这种屋子住起来反而就有种安心的感觉。” 舍青不知怎的有些怀念,说不要脸一点,感觉这是她以前的家一样。 慕几许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人,笑着开口:“休假的时候如果想过来住两天的话,可以和我说,屋子里房间很多。” “啊?”舍青连忙转身看着慕几许,说道:“直接住下不会打扰到你吗?” 慕几许把手从广袖里伸出来半截,眼眸带笑:“跟我不需要这么客气,毕竟我们也算半个同行了,对吧?” 舍青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抬脚往院子走:“慕先生说的是,那,等月底放假我就过来。” 慕几许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同时也在心里腹诽,小姑娘的戒备心是一点没有,遇上坏人怕是会被骗得团团转。 “好,我等你来做客。” 二人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不进去还好,一进去舍青便见着一棵黑金色竹子突然冒了出来,就长在水井不远处。 舍青下意识地将慕几许护在身后,又是惊讶又是有些害怕:“慕先生!先,先等一下,这这这里怎么会有一根竹子突然冒出来?” 慕几许拧眉,疑惑开口:“是什么颜色的?” 舍青转头看了一眼慕几许,才盯着那竹子: “是黑金色的,慕先生你看不见吗?” 他思虑了片刻,黑金色的竹子,估摸是耀金竹,而后舒眉一笑: “你知道人一生的瞳孔颜色会随着年龄逐渐变深然后再变浅吗?” 舍青连连点头: “这个我知道,但是它是凭空出现的,什么颜色就,不那么重要吧?而且慕先生你还看不见,它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威胁吗?” 慕几许强忍着没笑出声,看着舍青半步退后的动作,知道是瞒不住了: “你会威胁你自己吗?” 舍青懵圈地转头看向他,指着自己: “我?你说这竹子是我?” 他眉眼弯弯:“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舍青很想说,你骗鬼呢? 可面对慕先生完全长在她心巴上的脸,她只能露出有些无奈疑惑的神情。 慕几许也知道她不会信,于是用手轻轻压下她还举着护他的左手: “既然你都看到了,我就直说了,这其实是你的树灵,没有你的允许,旁人是看不见的。” 舍青呆愣在了原地,眼睛滴溜溜地从竹子和慕几许之间来回转,心里一万个问号走过: “什么树灵?我的?树灵?这个世界不是唯物主义吗?为什么会有什么树灵? 慕先生也是树灵吗?还是说,是他让我变成了树灵?可我没什么感觉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难道已经不是人了?那我现在是什么?半人半灵?” 想到后面,舍青已经愣神了好一会儿,只站着一动不动,耳边河水潺潺。 慕几许索性就走到石凳上坐下,等她自己回神。心中也明白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件超乎常理的事情。 但他也不得不说,她既然已经有了自己树灵,早晚都要接受自己变得特别的事实。 只不过,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慕几许不由得深思。 “慕先生,您不会也是树灵吧……”舍青讪讪开口。 她也不想信,可哪家黑金色的竹子还冒着光啊! 慕几许看了一眼她,才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树灵只是一种化形,被山主赐福的人,会成为福泽,泽佑一方山林,福泽都会生出树灵,代替他们和大地联结,一般来说树灵都会长在灵井旁边。”他的手伸向那口井示意:“这就是灵井。” “至于我,我也有树灵,只不过,我本来就是一棵树。”说完,他特意喝了一口茶,观察着她的反应。 果不其然,舍青的脸色更僵了,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慕先生你是……一棵树?!” 慕几许放下瓷白的茶杯,点点头: “是,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某一种树妖,凭自己年龄大,才生出的树灵,现下风起和叶落都是我管辖。” 舍青听完人都麻了,原来他说的半个同行是这个意思。 她弯了弯身体,略显颓废地也坐到慕几许对面的石凳上,用手撑着下巴,有些生无可恋: “那我现在还算是纯粹的人吗?” 慕几许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再过几十年,或许就不算了。那时候你会代替我成为新的福泽,管辖风起叶落,变得和我一样。” “我?!”舍青又指着自己,满脸不可置信,“我当福泽管辖两个山头?” 说完她又连忙收手晃了晃头,“不对不对,慕先生的意思是,再过几十年你就要走吗?” 慕几许眼里突然有一点淡淡地悲伤:“我年纪大了,再过几十年就该成一堆枯木了。” 舍青有些缓慢地直起身,手放在了腿上紧紧握着拳,她一时又不得不低下了头,好半晌才重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话语间带着些颤抖: “慕先生,可你看着明明还很年轻,你是…在诓我吧?” 慕几许抬眼刚要说笑,就见着她眼中那一池秋水溢出了半分,他的心也跟着一怔。 他对她露出一个安慰地笑: “不必为我感到悲伤,我已经活了很久了,只不过遇见你的时间太晚了一些。” 说着,他站起身抬手,用指腹抹去她眼下的泪。 可不等他擦去另一边,泪水就如断线的珠子滴落,慕几许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他想不清楚,她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么一个跟她毫不相关的人掉眼泪。 但舍青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喜欢,还是舍不得,亦或者,是情根深种又事与愿违。 “只是见过两面而已,他还是一棵树呢。”舍青在心里告诫自己,眼泪却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慕几许一时竟然生出些慌乱,也怪自己一时嘴快,哪里知道小姑娘一哭起来就是这般止也止不住。 他抬手隐去石桌和茶具,在她面前蹲下身,眼睛正好和她齐平,那双手没顾得上边界地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着泪。 他还是笑着看着她,只不过眼里带着的是要把人溺进去的温柔: “你别哭好不好,我离开的日子还算远,要实在舍不得我,你现在有了树灵,倒也和普通人不一样,能和树一样靠大地存活,可以经常来找我。” 舍青光顾着伤心,后知后觉慕先生在给她擦眼泪,她本有些不好意思,却贪心地没让他把手拿开,只是略微哽咽着开口: “那,我是跟着慕先生才看见我的树灵的,对你没有影响吗?” 慕几许没想到她会考虑这个,最后抹去她流下的泪,确信她不会再哭,才没忍住轻轻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站起身又把桌子和茶具显了出来。 “本来到一定时候山主就会指引你找到树灵,想来我带你找到不过只是提前了,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喝起了茶,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儿只是被捏了一下脸已经羞得要把脸埋到桌子底下了。 只听舍青闷闷地回: “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人都一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慕几许看了看水井的方向,才端起茶杯,仔细端详着茶水: “你可以试着去碰一下树灵,这样你们就能相互感应。” 舍青连忙起身,一边说着:“哦好好好。”,一边快步朝竹子走去。 慕几许瞥见了她脸上的红晕,兀自笑了笑,继续喝茶。 第4章 明目张胆 舍青说不害怕是假的,谁能接受自己突然变出一个这么奇异的竹子? 虽说竹子很好看,散发着淡淡地光晕,只是看上一眼就冥冥之中觉得在吸引她,但她还是又一次收回了手,总觉得只要碰了,她人类的身份就保不住了。 可慕先生又说这是早晚的事,又犹豫了一下,她才用手指轻点了一下竹叶。 她的心里在触碰到竹叶的那一刻,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就像竹叶随风洒落大地一样,她觉得自己和这片土地有了不一样的联结。 此外就是,身上赶路的疲惫好像消失了,身体变得更轻盈了一些。 她有些惊喜地看向竹子的顶端,这根竹子算得上很高了,比起山下那棵墨绿色叶片的枫树,有它大半高。 不过竹子就是会更容易长高些,舍青这样想着,忽然反应过来看向慕几许,有些不确定地问: “慕先生,山下那棵枫树不会是你的树灵……吧?” 慕几许侧头看她,眯了眯眼,勾起一抹笑: “是,你没说错。” 舍青不自觉抬手挑起竹子上的黑金色叶片,顾着和慕先生说话却没注意到自己左侧垂在脸上的头发凭空翘了起来。 “不是说不经过你允许是看不见树灵的吗?我怎么能直接看见?” 慕几许看了一眼她翘起的头发,暗自笑了笑,又镇定地放下茶杯: “原本是这样的,也有一些特殊情况,你且等等,过几日我回山前拜访山主,想来她会知道答案。” 听到山前,舍青连忙走到凳子上坐下,一脸兴致勃勃地问:“慕先生说的山前是山前山吗。” 慕几许手停在半空:“你知道?” “我老家就在那边,以前和奶奶住在山上。” 舍青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哀伤,脸上依旧挂着笑。 慕先生还是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人家还健在吗?”他没有避讳,直接开口问起。 舍青略微摇了摇头,盯着桌子上的纹理:“小老太太有些狠心,已经走了七个年头了。” 慕几许瞧见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放下的背包,开口转移话题: “你一直背着包,先放下歇一歇吧。” 舍青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将背包放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听着那厚实的声音,慕先生就知道背包并不轻,这傻孩子也不知道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又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水。 看着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水,舍青有些疑惑地开口: “慕先生很喜欢喝茶吗?” 慕几许看了一眼空杯,才有些无奈地说:“我的年纪虽然大了,水和养分却是需要很多,因此我偶尔也会和你们一样,吃饭、喝水。” 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喝着,看舍青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开口: “你刚和自己的树灵共鸣,需要适应这样的身份,可以逐渐减少进食,睡眠的话和平时差不多,竹子喜水,你也可以多喝喝水。” 舍青本人是不喜欢喝水的,但听慕先生这么说,她默默记在了心里。 她本想着明目张胆地再多看看慕先生,又没那个魄力,想着给自己倒杯水掩护一下,拿起空空如也的茶壶,发现没水了。 她正要问慕先生有没有热水壶,他就放下杯子先站起来了,而后径直走到井边用水瓢盛了水。 舍青配合打开茶盖,但还是问了一句:“慕先生一般都喝生水吗?” 慕几许边倒水进去边笑: “对树来说,生水会更好,而且灵井里的水是孕育树灵而生的,你多喝一喝也很好。” 舍青了然地点点头,落在他眼里却是格外听话。 他重新把水瓢放好,又坐了下来,就见着自己的杯子里已经倒满了水。 慕几许抬眼看着喝水偷瞄他的舍青,继续拿起杯子,由着她去了。 舍青这一会儿也想通了,竹子的寿命最多百年,就算是树灵也逃脱不了寿终正寝,就和慕先生一样,有这几十年或许对她来说就够了。 她原本也贪心地想要更长久地看一看他,只是如果慕先生都能接受自己会死去,她以什么理由挽留他呢,光是不舍得,已经不够了。 思及此,她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小猫舔爪子般地盯着眼前的人,她知道,现在的慕先生,活在她的眼睛里,只活在她的眼睛里。 第5章 千年玉枫 慕几许在不知道第几次对上她灼热的视线后,忍不住开口说: “你好像很信任我?” 舍青很想说,你骗我我也认了,但还是改了口: “慕先生看着就不像是会骗人的,而且被赐福这种事情,我其实有一些感觉,去年第一次上山的时候,我就莫名对这里有些亲切,只是上山记录也觉得开心。 以前在南边晴山的林业局也会和这些草木打交道,却没有这样惬意的时候。” 慕几许心中明了,这孩子大概生来和草木之间就有亲和力,只不过晴山那边的福泽还没上任几年,到了风起这边,他又快退休了,所以被赐福。 人类其实很少有被山主赐福成为树灵的,只在几百年前有过先例。 慕先生回想着,舍青落在他脸上目光却是一点没有移开。 如果不是习惯了被盯着看,他大概也会不自在。 再早几百年的话,慕先生甚至还可能躲得远远的,没别的意思,实在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 “人类和草木很像,都喜欢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他在心里想,不可避免地把人她的神色归为了草木对他的欣赏和暂时迷恋。 就和这风起叶落之上的一草一木一样,只不过,她是竹子。 慕几许又在心里承认了她的特别。 他想再看看那双泛着秋色的眸子时,舍青腰侧的通讯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如刀斩落叶。 通讯器被接听,传来局长有些急切的声音: “喂,小舍,上头紧急来人,下午三点就到林业局,你什么时候记录完就早些下山。” “好的局长,我马上下山。”舍青没有过多思考,挂断了通讯,然后按下另一个联络人通道,持续的滴滴声音响起,过了一会儿通讯器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喂,阿青。” “阿净,你记录完直接下山吧 ,我还有事要忙,就不跟你一起吃饭了。” “好,路上注意安全。” 舍青说了句好,放回通讯器后面露遗憾,“慕先生,我得先走了,等休假的时候才能过来了,那个时候再测一下枫树吧。” 说着她站起身拿过背包,利落地背在了身上。 慕几许刚想点头,就瞥见着她眼里化不开的失落,他就改了主意, “我送你吧,顺路测一下数据,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果然,舍青神色欣喜,难得没有再客气,“那就麻烦慕先生了,我们走吧。” 慕几许笑着点头,二人又一前一后地原路返回,只不过这一次舍青明显走得更快,他也看见了小姑娘跨得更干脆利落的步子,在心里认同她的体力。 这一次不过五分钟,两人就走到了那棵枫树下,舍青没有多说什么,麻利地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卷尺、两个标本袋。 然后按下记录仪的录制按钮,用卷尺开始衡量最下端的枫叶。 她轻轻抬起叶片,粗略比对五个棱角各自的长度,细细端详着纹理间颜色深浅,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慕几许垂在肩上的发丝被挑了起来。 他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动作。 舍青放开那枫叶,慕先生的头发也回归原位,她又继续走近些,拿着卷尺还有标本袋。 她先是用卷尺量了树围,而后照例用手围着枫树量了一圈,慕几许就像被按了一圈腰,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 舍青浑然不觉,蹲下身直接用手挖了一些土装进两个袋子里,而后才拿起笔单膝蹲在地上记录。 两分钟后,舍青收笔,按下自动按钮,把笔挂在左领口上,将地上拿出的东西都放进书包安置好,站起身重新背起包,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慕几许知道小姑娘很敬业,但亲眼看着她记录也难免感慨她的熟练。 她转过身最后眷恋地看了看他才开口: “慕先生,月底我会上山的,你有想吃的东西吗?我顺路就带过来。” “你人来就好,不用带东西,吃饭不是必要的,走这么远的山路还会累。”他十分体谅地说着。 舍青也不强求,反正她也会擅自带吃的给慕先生的,直接喂进他嘴里想来他不会拒绝。 她心想着,抬脚又想再看看枫树时,眼尖地看见了一截枝丫上叶子掉落的痕迹。 她的心狠狠一纠,没有再说什么,心里藏着好不容易消减下的落寞,笑着对他开口: “慕先生,那我就走了。” 慕几许注意到她紧握背包肩带的手,点了点头:“一路小心。” “好。”说罢,她就转身走上了东方的山路,没敢回头。 慕先生没有着急离开,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秋风如约吹过来,他耳尖上的热意才消散开来。 好在有头发遮挡,没有人能看出来,活了几百年的慕几许会因为一个年轻姑娘的触碰心生异样。 他并不排斥,只是有些可耻地想要看她认真对待枫树的样子。 至少在接触了这不长不短时间里,慕几许是默许和她更亲近一些的。 只是因为她的确和竹子一样,坚韧挺拔、清香四溢,他对她不可避免地赞赏。 第6章 独一无二 舍青一路快步下山,一路上她难免会想今天遇到的那些令人骇然的事。 她一度觉得很不真实,但等她下山的路走到大概一半时,她的心里涌上一种有人靠近的感觉。 那个人的气息很熟悉,带着淡淡的茶香和山间清风的味道,然后味道淡了一些,就消失了,应该是故意绕开她走远了。 舍青几乎可以确定那是慕先生,对自己突然有了树灵也有了实感,更是逐渐在下山的路上感受到了何为草木之情。 那些原本横亘在山路中间疯长的野草,居然让开了一些让她通过,等她走过去才恢复原样。 她觉得神奇,也有点担心,除了她,以后说不定也会有人上山考察,对于不起眼的野花野草,有些林业员并不会爱惜,如果挡路的话还会遭到肃清。 她一时有些不忍心,转过身来蹲下,轻轻点了一下野草,那野草居然还晃了晃,像是回应她似的。 舍青有被可爱到,她笑着开口: “小草,你往里面长一些,不然有坏人会砍你的手脚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草像是抖了一下,横亘在路上那半边身子的颜色就慢慢暗淡了下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嗯……可以的话,和这条道上的小草都说一声。如果你们不喜欢有人来访,我也可以申请做封山调查。” 不过小草好像只能听懂前半句,舍青没有过多纠结,站起身继续下山。 到局里的时候没过十二点,舍青最先去了自己的工位上传数据,察觉到有人靠近,她下意识转头看向来人,就和刚进门的局长面面相觑。 “局长好。”她先开口,然后转过头继续打字。 局长愣了一会儿才打趣道:“小舍你听力还挺不错的。” 舍青敷衍道:“局长说的是,哈哈。” 听着她不带感情的笑,局长习以为常,照例关心起了下属: “在山上还顺利吗?” 舍青飞速打字的手顿了顿,她连忙移动鼠标,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上传数据。 “顺利的,只不过我有一个发现。” 局长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她最后点击了一下回车键,然后开始边看数据边核对,一张嘴也不忘说话: “高大独群的植物都很有领地意识,领地之内他们的感官很敏锐,夸张一点说,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有所察觉。” 局长若有所思: “这个发现很有意思,不过你是怎么看出他们感官敏锐、有所察觉的?” 舍青又点开记录仪核对笔记本上的数据,继续答: “我猜的,哦对了局长,您来这里多少年了?” 局长算了算,有些拖沓地说: “来这儿七八年是有了。” “您前两年还会上山考察吗?” “我老了,很久没上山了,除了一开始带你上山的曲芩,还有一些本地人,风起山没多少人上去过。” 局长回答,然后犹豫着又开口问起:“是出了什么事吗?” 舍青关闭记录仪,一边整理工位,一边答: “发现两株新长的特殊植物,想跟您探讨探讨来着,您没去过的话我在数据库刚刚也看见了记录,应该是曲芩姐考察过的。” 程杰文没再多问,看了一眼背上包准备去吃饭的舍青,然后开口: “小舍去食堂吗?” 舍青点点头说:“数据都核对过了,没什么问题,那我就先走了,局长。” 说完也不等程杰文回话,抬脚就走了。 局长的脸不免抽搐了一下,他还以为小舍转性了愿意多和他多聊一会儿,敢情是用完就扔啊? 舍青没管局长什么神色,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基本可以确定只有自己见过慕先生。 局长不会说谎,而且曲芩也没有说过风起山上有什么异样,她在数据库也没有翻到慕先生树灵的数据,所以,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心有种说不上的忐忑,打饭的时候脑海不受控制地想起慕先生嘱咐她可以减少进食这件事。 她的确没什么饿的感觉,甚至不觉得累,可她同时也很害怕,她习惯了普通人的一日三餐,甚至劳累,现在告诉她可以直接像树一样吸收土壤的养分存活,这跟告诉她自己突然变异了有什么区别?! 她一脸苦大仇深地样子吸引了食堂叔叔的注意,只以为小姑娘是累坏了,特意给她打了满满一勺红烧排骨,舍青顿时乐了,冲食堂叔叔笑笑后道谢,然后决定吃完饭再想这些事。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第7章 先走为上 舍青吃完饭正准备回宿舍放东西,却遇上了隔壁宿舍的何穆来找自己。 “青青,我正找你嘞。”何穆笑着过去挽舍青胳膊。 舍青看她动作就知道是又要拜托自己做什么事了,也不别扭,了当开口: “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何穆假装不好意思地笑笑,挽着舍青往宿舍走,乖巧的脸上挂着两个好看的酒窝,而后以撒娇的口吻笑着说: “这不马上九月底要放国庆了嘛,回老家的机票我没抢着,想着干脆把工作提前做完今天就出发去机场,来个错峰出行还能在老家多待两天放松放松。 可刚刚我们数据部部长要我下午带着来实地考察的领导上山核对数据,我的行程恐怕就得耽搁了。 而且你也知道,我体力不怎么好,下午又是大晴天,上山指定要遭罪的。 好青青,你比较熟悉风起山,也经常往上面跑,可不可以帮我带领导上山核对一下数据?我这次回来给你带双倍,哦不,三倍特产好不好?” 说完何穆还轻轻晃着舍青的手臂,舍青看她一脸恳求模样,点头应了。 何穆飞快地啵了一口舍青的脸,又连道好几声谢,蹦蹦跳跳地收拾行李去了,舍青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却想起来今天上午同样晃她手的慕几许。 “如果……慕先生也和何穆一样……” 舍青鬼使神差地想象了一下慕几许亲她的脸颊。 一股燥意直冲大脑,舍青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转身去数据部找部长沈长欢。 一路微凉的风平息了她脸上的热意,舍青来到数据部独立的办公区域,沈部长的办公室也很明显。 舍青再三确认好了没走错,上前敲了敲门,冷淡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请进。” 舍青推门走了进去,见沈长欢正在看文件,开门见山道: “沈部长打扰了,我过来是想询问一些下午上山的细节。” 沈长欢看了一眼舍青才开口: “准备好测量工具就行,另外就是,你上山经验丰富,多关照一下领导,别让人累晕了,最好备一盒藿香正气液给他们兜兜底,都是一群老胳膊老腿了合该注意些。” 舍青点了点头,对于沈长欢的大胆发言见怪不怪了。 她见着这位名声在外的沈部长第一眼就知道,如传闻所说,沈长欢不会惯着任何人。 见沈部长没有补充的,舍青还是问了一嘴: “我看了一下何穆发给我要临时核对的内容,最远的已经上了风起山顶,如果他们下午三点才到的话应该会太晚。” 沈长欢翻过一页纸,“刚刚局长通知说他们马上就到了,你也去准备吧。顺道告知一下何穆,这次的实地核对的绩效我会拨到你头上。” 舍青应道:“好的,我会跟她说的。” 说完就转身出了办公室带上了门,她拿起手机发微信和何穆说了绩效的事。 何穆秒回:“这不是应该的嘛,你安心拿着就是。” 舍青回了句好,就去准备需要的东西了。 下午一点半,一行五个人都站在了林业局门口,舍青再次跟局长确认了一下。 “局长,这次上山有舟南的张局长,林业办的齐主任和齐许小姐,还有您对吧?” 程杰文再次点头:“就这些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舍青拉着局长走远了些,一脸苦涩: “局长,谁家上山考察跟度假似的穿长裙啊?伤到她自己的腿怎么办?” 程杰文无奈地拍了拍她肩膀: “你待会儿还得多开路,尽量不要折损到太多路边植物就好。” 舍青也知道人家富贵小姐多半是来体验生活了,认命地背起包开始带路。 刚穿过上山要经过的公路,舍青就不得不停下来修整,实在是她一步一停都没能让那四人赶得上她。 舍青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安慰自己是太晒的缘故,待会儿上了山就好了。 风起叶落所在的山前山本就是东西走向山脉,早上上山阳光微弱,晨风清爽,下午下山林荫蔽日,阻挡了大部分阳光,所以这两年舍青上山都觉得很轻松。 谁能料到开始上山才知道,什么是叫苦连天。 齐许:“Daddy,我好累啊,歇一会儿再走嘛。”说着,齐许拽着齐云山的手撒娇。 这次没等齐云山开口,舍青就主动停了下来,第三次拿出藿香正气液递给齐许。 “喝一支吧,齐小姐,我看你的体温好像很高,如果中暑的话会很麻烦。” 舍青原本以为这次她应该不会再用难喝当借口了,结果人一把打掉她手里已经打开的一支药,不耐烦地说道: “我都说了不喝不喝,你怎么这么烦?要喝你自己喝去,中暑了也不要你负责。” 舍青一忍再忍,蹲下身把装药的塑料壳捡了起来,放进背包右侧的小包里,转身脸色铁青的走了。 齐许没当回事,慢悠悠地赖着齐云山走,齐云山也劝过齐许,一劝她就对着齐云山撒娇说太苦了不想喝,另外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舍青憋着一股火没发泄,走得更快了一些,等到快要看不到他们人了,才会停下来观察四周,靠着记忆里面印象比较深的数据核对一些,或者看看各个植物的长势。 这样的进程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局长程杰文终于没忍住叫住又要往前走的舍青: “小舍,你等等我,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局长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实在是没力气爬了,舍青停下脚,从包里拿出伸缩的登山杖,调整好递给局长,局长“如蒙大赦”,杵着登山杖走近舍青还没开口说话就被齐许打断。 “你有登山杖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存心让我们这么累是不是?” 舍青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转头问局长:“什么问题,您说?” 结果局长代替她开了口: “小齐啊,这登山杖不是发的,是小舍自己买的,而且进山带登山杖要写保证书还要有至少一年的考察经历才会允许带,你们不熟悉要重点保护的植物,小舍才不敢拿给你们用。” 说完也不等齐许回答,转过身看向观察一丛荆棘的舍青,轻声开口: “我知道让你带他们有些为难,局长尽力周旋一些,不要气坏了身体,你按照你的节奏带,小齐说什么你就当……没看见。” 舍青看了一眼后面那三人,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局长,登山杖别给我用坏了。” 局长点头:“好好好,你快走吧,他们要追上来了。” 舍青也不想被赶上,因为刚开始离他们太近,齐许竟然拉着她的背包带子,让她带着走了好一截不肯松手,还是走到一处落差比较大的石坡才甩开她,所以后面舍青就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第8章 针锋相对 一行五个人上山约莫一个小时,按正常人的脚力来说,也应该走了大半路程了,他们竟是一半都没走到。 舍青看着身后远处几个哼哧哼哧往上爬的人,不由开始怀疑他们能不能坚持到上山。 尤其齐许,她的脸色格外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下一秒就倒地不起了也有可能,也就齐云山宠着她,硬生生地被拖到队伍最后面。 张局长张远知停下看了一眼落后很多的齐家父女,正要开口叫舍青等一等他们,程杰文突然与他闲聊了起来。 “老张啊,舟南那边情况还好吗?” “你也知道,那边冷一些,除了防着点火灾,一直没什么多忧心的地方。倒是山前南边那块儿地恢复得怎么样?” 程杰文细细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算上今年有二十个年头了,恢复得还算不错。” 张远知试探开口:“西边那边……” “西边那边就不必说了,那一场火灾是毁灭性的,万幸范围控制住了,如果那天没有下那场大雨,整个山前山怕是都会受牵连。”程杰文叹了一口气。 “话说,那场大火灾过去多久了?”张远知问着,顺势就把胳膊搭在了程杰文肩上。 程杰文一个灵活的“滑步”就溜开了,不忘指责张远知。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 张远知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配合道:“我这不是考察一下你的体力有没有退步。” 程杰文了然大笑:“比你当然要好得多了。” 张远知熟稔回怼:“那可不一定。” 程杰文:“那就试试看。” 说罢两人好像都打起了精神,走得更快了一些。 落后的齐许不解,皱着眉瞟了一眼没说什么。齐云山却注意到她的神情,以为是女儿感兴趣,开口解释道: “他们二十年前就认识了,刚见面就起了冲突,到底是年轻气盛,正要给对方一个教训,遇上了欺负小学生的社会混混,他们就把气撒到那群混混身上了,还要比谁打跑的混混更多,到现在也暗自较劲。” 说罢,齐云山有些羡慕地笑着摇了摇头,心里也止不住感慨,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呢。 齐许却开口嗔怪道:“Daddy你突然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快走,都要追不上了。” 心里想的却是:“谁问你了?” 齐云山的注意却放在了齐许的脸上,他开口劝道: “乖女,要不然你就在这里等我们,我们测量完了就下山,刚好你也休息一下,你的脸色很不好,再逞强的话,我就要先带你回家了。” 齐许变了神情,深灰色的眼里闪过一道寒芒,但看着齐云山眼里的不容置喙,又变得委屈起来: “Daddy~我只是太久没走动了看起来才会严重一些,这样吧,我们歇息一会儿,反正上山也只有一条路,待会儿我肯定能好一些。” 齐云山虽然奇怪女儿怎么知道上山的路,但拗不过她,答应了下来。 父女俩在原地找了块儿大石头坐了五分钟,齐许突然起身,朝齐云山一脸骄傲地说道:“看吧Daddy,我看起来是不是好了很多。” 齐云山看着她重新红润的脸,又是奇怪又是欣喜:“好,那我们走吧。” 二人往上望过去,都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齐许不由在心里把四个人都骂了一遍,尤其是舍青,齐许总有种看舍青不顺眼的感觉,每次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她的时候,齐许总能想起那个人。 齐许回忆到深处,眼中恨意滔天,她烦躁地晃了晃头,不想再装乖巧,步子突然加快,没过一会儿就越过了两位局长,对于齐云山让她慢一些的话置若罔闻。 她本想追上去和舍青单独谈一谈,可舍青身上像装了雷达,一旦她稍微靠近一些,舍青三两步就能跟她拉远。 如此往复了三四次,齐许终于忍不住朝又要动身的舍青开口: “喂,你包里那什么正气液,给我拿一支。” 齐许本以为她会主动把正气液递给她,再不济在原地等她过去,谁料想到,舍青掰下一支直接扔到她面前的地上。 齐许一脸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舍青冰冷的眼神,仿佛把自己当成猴一样戏耍。 她怒不可遏,抬手正要叫舍青身旁的青刺草教训教训舍青,那青刺草却突然萎靡,舍青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许想折断那没用的青刺草的根,被赶上来的程杰文看见,他连忙上前相劝: “小齐啊,你折一株草做什么,小舍肯定是上山爬累了手不稳才扔得近了一些,我这年纪也大了蹲不下身,山上也不允许留下这些影响生态,你快拿起来喝了,塑料可不能乱扔哈。” 齐许强忍怒火,弯腰把那支藿香正气液拿到手里,但她没喝,她狠狠攥着手,势必要让舍青好看。 上了山顶之后平坦一些的路让她和舍青拉近了距离,看准时机在一个拐弯,她把手里早就打开的藿香正气液朝舍青眼睛砸了过去。 舍青眼睛都没眨一下,用冲锋衣的袖子就挡住了,而后面露嫌弃地扫了她一眼,走到第一处考察的目标,柏树,停下来放好测量工具,等剩下三个人过来。 齐许有一瞬被那冷漠的眼神刺痛,反应过来后,她再也没忍住破口大骂: “你凭什么这么看我?!知道我是谁吗你,空有一身蛮力没见识的土妞,也是了,你这种人自视清高,私底下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那个局长好像帮你说了不少好话吧,我就不信你们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 说着,她轻蔑地看了一眼舍青,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舍青蹲在地上,检查着仪器,不明所以地笑笑,开口随意: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你和齐云山也是吗?” “你!”齐许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舍青不紧不慢地打断她: “也是啊,你都这么揣测我,想必本来就是这种人,只有自己的眼睛脏,才会看谁都不干净。” 言罢,舍青一脸戏谑地看着齐许。 “你恶不恶心,父女的谣也造!” 齐许指着舍青一脸怒气,声音尖利。 舍青揉了揉耳朵,漫不经心: “没你恶心,敢做还不让说。” 齐许气极,上前抬手就要扇舍青,舍青余光看到三人正要赶过来,齐许这个位置刚好能挡到自己的小动作。 舍青眼中暗芒一闪,她稍微侧身顺势朝齐许扇的方向歪倒就躲过了那一巴掌,而后飞快地用力拍掌,又掐了自己的脸,原本还白里透红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两条红印。 齐许将舍青的动作尽收眼底,似有察觉地转身就看见朝她们跑过来的三个人,一时分不清谁更有心机。 舍青也看懂她眼里的震惊,她压下声音,挑衅地冲她一笑: “这叫机智,蠢货。” 说罢舍青就收了表情,利索地站起身,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没等三个中年大叔说什么,舍青就抢先开口:“程局长,张局长,工具都在这里,我走远一些透透气。” 齐云山想叫住舍青解释,被程杰文伸手拦下了,“齐主任,明年的视察我会向总部申请换一个主任和我们对接。今天就先测量吧。” 张远知没说什么,显然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齐云山顿时急了,他走到齐许旁边,就见着她正一脸不悦地盯着舍青往西的背影。 “乖女,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齐许轻嗤一声,“打了就打了,一个林业员而已。 “你怎么——你知不知道她是特级林业员,身上是有记录仪的,所有工作图像会上传到总部考核,你的名声在林业圈里就毁了。”,齐云山语重心长。 齐许却是满不在意,“毁了就毁了,赶快去量你那破数据吧。” 说着她白眼一翻,抬脚跟了上去。 齐云山听着她冷漠的声音,想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又变了,以前虽然不近人情,但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他看着齐许走远,无情的样子像极了一走了之的已逝妻子,他的心里一阵刺痛。 齐云山本来以为把对妻子的亏欠都补在女儿身上,一切都会有所好转,现在看来前两天女儿的突然示好明显带着些不正常。 看着完全有三个性格的女儿,齐云山严肃了起来,想来女儿的精神恐怕出现了问题,齐云山决定今天回去就带齐许回去看精神科。 而此时的舍青一身轻松地来到昨天第一次看见慕先生的地方,好不容易甩掉齐许那个麻烦,她又三两下爬上那棵高大的梨树,想安安静静地想一会儿慕先生。 其实她一直都觉得,慕先生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时常蕴着笑意,像是烟云青山里阴雨下了许久,云雾终于散开后迎来的第一缕霞光,照得人心发烫。 舍青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心绪放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