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重逢》 第1章 变量 十一月的A市,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裹挟。 窗外的雨下得极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盛世集团总部大楼的幕墙玻璃上,像是要将这座钢铁森林彻底淹没。 顶层总裁办公室内,恒温系统将湿冷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黑咖啡香气,却压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顾宴坐在宽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一支万宝龙钢笔,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海外收购案的文件。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手工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袖扣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宇间凝结着常年身居高位的冷肃。 而在他对面的真皮沙发上,盛世集团的二少爷、平日里在名媛圈混得风生水起的顾子谦,此刻正毫无形象地瘫在那里,一脸如丧考妣,仿佛刚刚被宣判了死刑。 “哥,亲哥,你这次必须得救我。” 顾子谦抓了抓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锡纸烫,哀嚎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我妈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死我。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给我介绍什么不好,非要介绍个女博士!还是A大物理系的副教授!” 顾宴头都没抬,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不想去就推了。” “我要是敢推,我现在就不会在这儿给你哭丧了!” 顾子谦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苦大仇深地掰着手指头算账:“就在半小时前,王女士——也就是你亲婶婶,已经冻结了我名下所有的副卡。她放话了,今天下午三点,我要是不出现在悦榕庄,她就把我那几辆限量版跑车的轮胎全卸了,还要把我发配到非洲分公司去挖矿。” 说到这里,顾子谦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非洲大草原上被狮子追赶的画面。 “哥,你想想,那种从小读书读到傻的女学霸得多恐怖啊?”顾子谦越说越绝望,脑海里已经自动生成了画面,“肯定戴着像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油腻腻的,开口闭口就是量子力学、相对论。我这种连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利索的学渣,跟她坐在一起,那不是相亲,那是公开处刑啊!” 顾宴终于签完了最后一个名字,合上蓝色的文件夹,随手扔在一旁。他抬起眼皮,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冷冷地扫过堂弟:“所以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让我听你对高知女性的刻板印象?” 顾子谦被这一眼看得缩了缩脖子,但求生欲让他继续输出:“不仅仅是刻板印象啊!关键是气场不合!哥,你知道物理系那是人待的地方吗?那是神仙打架的地方!我这种凡人过去,分分钟被降维打击成渣渣。”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滑了几下,调出一张照片,一脸嫌弃地递到顾宴面前。 “哥你看看,这是介绍人发来的偷拍照片。虽然看不清正脸,但这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的‘灭绝师太’的冷气场,光看这张照片我就想背圆周率了,这谁顶得住啊?” 顾宴本能地有些不耐烦。他对别人的相亲对象毫无兴趣,更没空在这里听顾子谦的废话。下午还有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那是关于欧洲市场布局的关键一战。 “拿走。”顾宴重新拿起一份文件,声音冷了几分,“我很忙,没空陪你玩。” “别啊哥,你就看一眼!就一眼!帮我分析分析这女的到底有多难搞,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去赴死啊!”顾子谦死皮赖脸地把手机往前怼了怼。 顾宴被他吵得头疼,皱着眉,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屏幕。 原本只是想随意一瞥然后把这个聒噪的堂弟轰出去。 然而,视线触及屏幕的那一瞬,他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 原本准备翻开文件的动作,就这样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那是一张在A大阶梯教室偷拍的照片。 背景是写满了复杂物理公式的黑板。讲台上的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她正侧身写板书,头发用一只铅笔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修长的天鹅颈边。 虽然照片有些模糊,但那微微抿起的嘴角,专注而清冷的侧脸,瞬间击穿了顾宴所有的防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嘈杂的雨声消失了,奢华的办公室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天午后。 蝉鸣聒噪,教室里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 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缝隙钻进来,形成一道道丁达尔光柱,在那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年少的顾宴趴在桌上装睡,眼睛却悄悄睁开一条缝,贪婪地看着同桌的侧脸。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脊背挺得笔直,在这个躁动不安的年纪里,安静得像是一个异类。 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金边。她低头解题的样子,让顾宴觉得,那是他整个青春里,最干净、最美好、也最遥不可及的画面。 “林......语笙?”顾宴的声音有些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正在喋喋不休的顾子谦愣了一下:“哎?哥你怎么知道她名字?资料上确实叫林语笙。听这名字就觉得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 顾子谦还在抱怨,但顾宴已经听不见了。 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带着一丝久违的滚烫,烫得他心口发颤。 十年了。 自从高三那年他被家里送出国,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这些年,他在异国他乡,在商场的尔虞我诈中摸爬滚打。每当累到极致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高三的午后,想起那道照在他手心里的光。他只敢在深夜里,像个窃贼一样,悄悄搜索她的消息。知道她考上了顶尖学府,知道她一路读博,留校任教,成了A大最年轻的副教授。 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去见她。哪怕只是把车停在A大门口,远远地看一眼。 但他不敢。 商场是个大染缸,这些年他早已练就了一身铜臭和算计,双手沾满了利益的博弈。而她,依然生活在那个纯粹、安宁的象牙塔里,研究着几十亿光年外的星星,干净得一尘不染。他怕现在的自己满身世俗,会惊扰了她的清净;更怕看到她陌生的眼神,怕她早就已经忘记了那个曾经坐在她旁边、总是给她惹麻烦、连一道物理题都解不出来的笨蛋同桌。 却没想到,命运会以这种荒诞又惊喜的方式,把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顾子谦见顾宴盯着手机发呆,神色变幻莫测,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深沉,心里更毛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顾宴的手臂。 “哥?哥你没事吧?你要是也被这姑娘的气场吓到了,那我就更不想去了......你看这灭绝师太的样子,我要是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顾宴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震惊和怀念已经被一种决绝的坚定所取代。那是猎人终于等到猎物出现的眼神,带着一丝危险的掠夺欲。 “这相亲,你不用去了。” 顾宴将手机扔回给顾子谦,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子谦傻眼了,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啊?不......不去?哥你这是要害死我啊!我不去我妈真的会打断我的腿的!我的跑车!我的信用卡!我的美好人生啊!” “我说你不用去,没说顾家不去。” 顾宴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径直走到衣架前。 “什么意思?”顾子谦大脑宕机了两秒,看着顾宴拿起那件平日里只有出席重要场合才会穿的黑色手工羊绒大衣,突然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哥,你的意思是......你要替我去?!” 顾子谦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一样,瞪大了眼睛围着顾宴转了两圈:“哥你没发烧吧?你平时不是最讨厌这种相亲局吗?上次王伯伯要把他那个海归女儿介绍给你,你直接让人家去财务部实习,把人姑娘都气哭了。这次你居然主动要替我去见个女博士?!” “怎么?不行?”顾宴一边对着落地镜整理领口,一边冷冷地反问。 “不是不行,是......太惊悚了啊!”顾子谦咽了口唾沫,“哥,你该不会是看上这照片了吧?虽然气质是挺好的,但她是搞物理的啊!你知道那是多枯燥的人吗?你跟她聊什么?聊收购并购她听得懂吗?聊量子力学你听得懂吗?” 顾宴整理袖扣的动作顿了一下。 聊什么?聊高三那年没送出去的情书?聊这十年他在大洋彼岸的想念?还是聊她是他在这个浑浊世界里唯一的白月光?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顾宴转过身,眼神凌厉地扫过顾子谦,“还有,如果让我听到你再叫她一句‘灭绝师太’,你的信用卡就真的不用解冻了。” 顾子谦浑身一抖,立刻捂住嘴,拼命摇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家堂哥现在心情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内里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几点?在哪?”顾宴问。 “下......下午三点,悦榕庄茶室。”顾子谦结结巴巴地回答,“那个,哥,介绍人说对方最讨厌迟到......” 顾宴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百达翡丽。两点十分。这里到悦榕庄,如果不堵车要四十分钟。 “备车。”顾宴按下了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低沉有力,“去悦榕庄。另外,通知各部门,下午的跨国会议推迟到明天。” 挂断电话,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路过顾子谦身边时,脚步微顿。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顾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如果让家里知道,后果自负。” “知道知道!哥你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就消失,绝不当电灯泡!”顾子谦如蒙大赦,虽然心里充满了一万个问号,但他又不傻,有人替他背锅,他高兴还来不及。 看着顾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子谦挠了挠头,小声嘀咕:“真是见鬼了......万年铁树要开花了?还是对着一个物理女博士?这世界太玄幻了。” 第2章 变量(2) ...... 专属电梯里。 随着金属门缓缓合上,镜面映出顾宴此刻的样子。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剪裁得体的大衣,一丝不苟的发型。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穿着松垮校服、在走廊里横冲直撞的少年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有些复杂。这副充满铜臭味的商人皮囊,她会喜欢吗?或者说......她还会记得吗? 顾宴抬手,有些烦躁地扯松了领带,试图缓解胸腔里那颗因为“林语笙”三个字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电梯到达地库,“叮”的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司机老陈早已等候多时,见老板下来,连忙拉开后座的车门。 “顾总,去悦榕庄?” “嗯。”顾宴坐进车里,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今天雨大,路上可能会堵,顾总您......” “开快点。”顾宴打断了老陈的话,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色,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收紧。 “别让她等。” 这是他等了十年的赴约。这一次,无论前方是暴雨还是陷阱,既然这颗星星再次落入了他的视界,他就绝不会再让她产生任何逃逸的可能。 “林语笙。” 他在封闭的车厢里,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缱绻得像是在叹息。 “好久不见。” ...... 悦榕庄的茶室里,古琴曲《平沙落雁》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将窗外的雨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林语笙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西湖龙井已经彻底凉透了。 她看了一眼腕表,三点二十。对方迟到了二十分钟。 作为A大物理系生活最规律的副教授,林语笙对时间有着近乎强迫症的严谨。通常情况下,超过十分钟的等待就会被她判定为“低效社交”并直接终止。 但今天,她没有走。 并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某种解脱感对于这种强??捆绑的社交,她向来是能避则避。既然对方迟到,也许意味着他对这场相亲也同样排斥。那样最好,大家走个过场,回去各自交差。 她拿起手机,准备给还在喋喋不休的母亲发个“对方未到”的消息然后撤退。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外面潮湿的寒气,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抱歉,路上有点堵。” 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商务人士特有的礼貌与疏离。 林语笙的思绪被打断,她下意识地按灭手机屏幕,抬起头。 入眼的是一件剪裁极好的黑色羊绒大衣,肩头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雨珠。视线再往上,是一张极其优越的脸。 男人很高,目测有一米八五以上。五官轮廓深邃立体,眉骨高挺,薄唇紧抿。他戴着一只造价不菲的腕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精英气息。 林语笙微微一愣。 这和她想象中的“创业小老板”不太一样。眼前这个男人,更像是那种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一分钟几百万上下的资本巨鳄。 “顾先生?”她试探性地开口,语气礼貌而客套。 顾宴正在解大衣扣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顾先生。不是“顾宴”,也不是惊喜的“是你”。她看着他的眼神,清澈、平静,带着对陌生人的防备和审视。 她没认出他。 顾宴的心脏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丝密密麻麻的酸涩,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层更深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也是。十年了。那时候的他总是穿着松垮的校服,留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桀骜不驯的寸头,整天趴在桌上睡觉。而现在的他,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是被岁月和商场打磨出来的冷硬模样。 没认出来也好。如果认出来了,以她那种怕麻烦的性格,恐怕第一反应就是叙旧两句然后逃跑吧。 “是我。”顾宴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的波澜,“久等了,林小姐。” 一声“林小姐”,从他嘴里说出来,低沉磁性,莫名地有些烫耳。 林语笙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气场太强的人。 “没关系,下雨天确实容易堵车。”她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那是她在面对校董或者学术投资人时常用的面具,“我也刚到不久。” 其实她到了半小时了。但成年人的体面,就是互给台阶。 顾宴看着她那个推眼镜的小动作,眼底划过一丝极浅的笑意。还是没变。一紧张就推眼镜,像只受惊的小仓鼠。 “介绍人说林小姐是A大的教授?”顾宴招手叫来服务员换了一壶热茶,动作优雅娴熟,并没有急着自我介绍,而是顺着话题聊了下去。 “是副教授。”林语笙纠正道,严谨是她的职业病,“主要教天体物理。” “天体物理。”顾宴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研究星星?” “可以这么说。”林语笙点了点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很枯燥的学科,顾先生可能不太感兴趣。” 以往的相亲对象,听到她是搞物理的,反应通常是两种:一种是觉得“女博士”很可怕,另一种则是装作很懂的样子大谈特谈《三体》或者外星人。 “恰恰相反。”顾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修长的手指握着白瓷杯,指节分明,“我觉得很有趣。” 他抬眼看着她,眼神专注得让林语笙有些心慌:“我记得......以前有个人跟我说过,星星很安静,离人很远,适合用来逃避地球上的喧嚣。” 林语笙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在手背上,有些疼。 这句话......太熟悉了。那是高二那年,晚自习停电,她趴在窗台上看星星时,随口对同桌说的一句话。那个同桌......那个总是帮她挡阳光、虽然成绩不好但其实很聪明的同桌...... 她猛地抬头,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男人。 刚才只觉得他气场强大,不敢细看。现在仔细看来,那双深邃的眼睛,那个高挺的鼻梁,还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记忆中那个少年的轮廓,开始疯狂地与眼前这张成熟男人的脸重叠、撕裂、再重组。 “顾......顾宴?” 她不太确定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顾宴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终于不再掩饰。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漾开了一丝温柔的涟漪。 “林语笙,你的反应弧,比我想象的还要长一点。” 他嘴角微微上扬,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就像十年前他把草稿纸推给她时一样: “好久不见,同桌。” 第3章 变量(3) 一声“同桌”,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费力却精准地插进了记忆的锁孔。 林语笙有些恍惚。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男人,试图从他冷峻的眉眼中找回当年那个穿着蓝白校服、总是趴在桌上睡觉的少年。 “真没想到......今天的相亲对象是你。”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她掩饰内心波澜的惯用动作,“听说你现在生意做得很大,还没恭喜你。” 语气温和,得体,却透着一种客套的疏离感。就像她在学校里面对那些来访的校董,礼貌得挑不出错,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疏离。 十年没见,她还是那个习惯把自己的心包裹在透明薄膜里的姑娘。不冷漠,但是怕麻烦,怕牵绊,怕任何过于浓烈的情感打破她内心的平静。 “生意只是谋生手段。”顾宴招手叫来服务员,要了一杯温水。他没有急着寒暄,而是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回拉,避开了那些容易让她感到压力的商业话题。 “倒是你,林教授。”他特意加重了这个称呼,眼底带着一丝笑意,“听说你前年就评上副教授了?小时候你就在草稿纸上写以后想当科学家,现在算是梦想成真了。” 林语笙有些意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你记得?” 那是高三最难熬的日子,晚自习停电,教室里一片漆黑。她无聊时在草稿纸的角落里随手涂鸦的一句话,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记得。” 顾宴看着她,眼神专注得让林语笙有些不自在,仿佛她是他眼下唯一值得研究的课题。 “你说你想研究星星,因为星星离人很远,很安静。” 茶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语笙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柔软。 她确实说过。因为那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写照——渴望光亮,但更渴望距离。人类太复杂,人际关系太喧嚣,只有几十亿光年外的恒星,才能给她安全感。 被老同学一语道破心事,让林语笙感到一丝羞赧,耳尖泛起一点淡淡的粉色。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那时候太幼稚了,随口乱说的。” “很可爱。” 顾宴突如其来的三个字,让空气再次凝滞。 林语笙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顾宴的神色坦荡,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越界的话:“我是说,有梦想很可爱。” 林语笙松了一口气,心中的警报稍微解除。她是个单纯的人,并不擅长揣测人心,尤其是顾宴这种在商场上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既然他这么说,她便这么信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并没有出现林语笙担心的尴尬冷场。 顾宴是个极其高明的谈话对象。他没有像其他的相亲男那样夸夸其谈自己的资产,也没有盘问她的工资房产。 他聊起了高中校门口那家倒闭的奶茶店,聊起了当初那个总是没收他们小说的教导主任,甚至还提到了她当年最头疼的那道力学压轴题。 “真的吗?老王现在还在带毕业班?”听到以前的班主任还在一线,林语笙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新月,盛满了细碎的光。 “嗯,虽然头发掉光了,但骂人的中气还是很足。上次回学校捐赠,她还拉着我问你怎么样了。” 顾宴看着她的笑脸,放在桌下的手掌微微收紧,克制着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嘴角的冲动。 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是你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她发光,看了整整三年。是分开后的每一天都在想念,却因为自卑和不确定不敢打扰。是如今功成名就,终于有底气站在她面前,却还要小心翼翼地藏起獠牙,生怕吓跑这只胆小的兔子。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色渐暗,街灯亮起。 林语笙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五点了。这场原本计划半小时结束的相亲,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持续了两个小时。 对于一个严重的“社恐”患者来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那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时间不早了,我晚上还要回去改论文。” “好。”顾宴没有挽留,非常干脆地招手结账。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并没有立刻穿上,而是自然地拿过她放在一旁的大衣,递给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林语笙本能地拒绝。 “顺路。”顾宴打断了她的拒绝,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而且刚刚下过雨,这附近是商圈,晚高峰很难打车。老同学叙旧,送一程也是应该的吧?” 他搬出了“老同学”这个身份,又摆出了无法反驳的客观理由。林语笙确实不好再拒绝。她不想在这些小事上纠结太久,那样显得太矫情。 “那就麻烦你了。”她客气地说道。 两人走出悦榕庄。门口泊车的小弟很快将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开了过来。 流线型的车身在霓虹灯下泛着冷光,低调中透着奢华。林语笙坐进副驾驶,车内有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很好闻,并不像那种让人头晕的古龙水味,而是一种冷冽、干净的味道,像极了顾宴给人的感觉。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密闭的空间让林语笙本能地感到一丝局促。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发出轻微的声响。车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绚烂的光影。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轻柔的古典乐在流淌。 林语笙侧过头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但她能感觉到,身边的男人存在感太强了。那种若有若无的荷尔蒙气息,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无孔不入。 “林语笙。” 等红灯的时候,顾宴突然叫了她一声。 “嗯?”林语笙转过头,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 顾宴双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既然是相亲,那我能问问,你对我的评价吗?或者说......我有通过初试吗?” 林语笙愣住了。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叙旧。毕竟他们是老同学,差距又这么大——一个是象牙塔里的清贫学者,一个是商场上的资本新贵。她并没有往那个方向想。她以为顾宴也是这么想的。 “顾宴,我们......”林语笙斟酌着词句,不想伤害对方,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我们是老同学,而且......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世界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绿灯亮了,顾宴没有立刻踩油门,而是依然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逼视。后面的车按了一声喇叭,他才不紧不慢地发动车子,并入车流。 “因为我是满身铜臭的商人,你是象牙塔里的教授?” “不是这个意思。”林语笙急忙否认,她是个善良的人,最怕被人误解,“我是觉得,你很优秀,应该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我这个人......很无趣,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性格也闷,不懂情趣,甚至有点......社恐。” 她试图剖析自己的缺点,像是在展示一份不合格的实验报告,试图证明这个项目不值得投资。 “林语笙。” 顾宴再次打断了她。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份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势。 车子缓缓停在了A大教师公寓的楼下。 顾宴熄了火,解开安全带。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安全带回弹,两人的距离仿佛瞬间被拉近了。 他侧过身,一只手搭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姿势。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明亮,像极了她曾经想研究的星星,却又比星星多了几分灼人的温度。 “在你眼里,我也许有很多选择。”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仅不知道他暗恋她、甚至还要把他往外推的迟钝女人,心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抓住机会的庆幸。 他微微倾身,逼近了她几分。属于他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过来,带着雪松的冷冽和体温的热度。林语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紧紧贴在座椅上,像一只被猎人逼到角落的小鹿。 “顾宴......”她有些慌乱地想要开口。 “但在我这里,”顾宴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尖上,“从高中开始,我的选项里,就一直只有这一个。” 林语笙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单纯的大脑还没处理完这句话庞大的信息量,顾宴已经帮她解开了安全带。 “不急,林教授。这道题你可以慢慢解。” 他伸手,帮她把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滚烫的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电流。 “我有的是时间,等你算出答案。” 说完,他帮她推开了车门,绅士而克制。 直到林语笙逃也似地跑进楼道,顾宴才收回目光。他看着那个亮起灯的窗口,手指轻轻摩挲着方向盘,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既然变量已经入侵,那就别想再回到那个封闭的平衡态了。 林语笙,这次,我看你怎么躲。 第4章 变量(4) 林语笙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稳。 梦境像是一部剪辑混乱的旧电影。一会儿是高三那年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少年顾宴趴在课桌上侧头看她,眼神亮得惊人;一会儿是迈巴赫昏暗的车厢,成熟男人的气息无孔不入,在她耳边低语:“我的选项里,只有这一个。” 林语笙是被吓醒的。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还在胸腔里不听话地乱撞。窗外天刚蒙蒙亮,她抓过床头的凉白开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勉强压住了那股心悸。 “非理性。太非理性了。” 她坐在晨光微熹的房间里,扶着额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作为一名严谨的科研工作者,林语笙习惯于用逻辑解释一切。 结论很快得出:顾宴是个成功的商人,商人最擅长话术和博弈。那句“唯一的选项”,大概率是一种修辞手法,或者是对老同学久别重逢的一种......过度渲染。毕竟十年没见,他怎么可能喜欢一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同桌这么久? 这不符合统计学规律,属于概率极小的离群值,可以直接舍弃。 想通了这一点,林语笙长舒了一口气。她决定把昨晚的悸动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继续她按部就班、像时钟一样精准的生活。 然而,墨菲定律告诉我们:如果你担心某种变量会干扰实验,那么它一定会发生。 周一上午,林语笙有节大课。 站在讲台上的林语笙和私下里那个社恐的她判若两人。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长发用发簪挽起,手里拿着激光笔讲解恒星演化模型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的声音清冷而有条理,板书漂亮工整,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她是A大物理系的“镇院之宝”,不仅因为颜值,更因为实力。 下课铃响,林语笙耐心地解答完最后几个学生的问题,抱着教案回到自己在物理楼三层的独立办公室。 推开门,她刚想松口气,却发现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 顾宴正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手里翻看着一本《天体物理学期刊》。 他今天没穿那件严肃的黑色大衣,而是换了一件深灰色的衬衫,领口微敞,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茶几上放着一个与其一身精英气质格格不入的......古风食盒。 听到开门声,他合上杂志,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瞬间僵硬的身影。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语笙的语气里难掩惊慌,下意识地握紧了门把手。这里是她的私人领地,是她的安全区,怎么会被这个最大的“变量”入侵? 顾宴放下杂志,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松。 “我来见徐校长,谈一笔关于物理实验室精密仪器的捐赠。” 理由正当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刚好经过物理楼,徐校长说这是林教授的办公室,我就上来看看老同学。” 顺便。又是顺便。 林语笙咬了咬下唇,试图用最客套的方式结束这段对话:“那真是太感谢顾总了,有了新设备,学生们的实验数据会更精准。我替学院谢谢你。” “不用替学院谢我。”顾宴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进门板里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是私事。” 他修长的手指在食盒盖子上轻轻点了点:“还没吃午饭吧?悦榕庄的药膳粥,养胃的。那天看你脸色不太好,唇色偏淡,应该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 林语笙愣住了。 那天她只是因为相亲紧张所以脸色发白,他竟然注意到了?而且,他怎么知道她没吃午饭? “我......我去食堂吃就好。”林语笙本能地拒绝。她不想接受他的好意,那会让她产生亏欠感,而亏欠感是人际关系中最麻烦的东西,意味着需要偿还,意味着——纠缠。 “食堂今天的窗口排队至少要二十分钟,你下午一点半还有个研讨会,讨论引力波课题。”顾宴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精准地报出了她的行程,“你确定要去排队?” 林语笙瞪大了眼睛,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怎么知道我的行程?” “A大官网,教师主页。”顾宴回答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一丝无辜,“林教授的履历和日程表都在上面,公开透明。” 其实不仅是官网。他这次捐赠的附加条件之一,就是“优化”学院的教务系统。作为捐赠方,他拥有一点小小的......查看权限,不过分吧? 林语笙哑口无言。 她看着那个散发着淡淡米香的食盒,那是她最喜欢的紫薯山药粥的味道。胃里适时地发出了一声抗议的轻响。 顾宴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林语笙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拿出了手机,试图把这次“馈赠”转化为一次单纯的“代购”行为,以此来划清界限。 “多少钱?我转给你。” 顾宴看着她点开微信转账界面的手指,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她这副不想欠人情的笨拙模样有些可爱。 “林语笙。”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啊?”林语笙抬头。 “我们是同桌。” 顾宴绕过茶几,向她走近了两步。随着他的动作,那股好闻的雪松气息瞬间笼罩了她,那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极具侵略性的味道,在这个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显得尤为浓烈。 “在你的逻辑里,老同学之间吃顿饭,也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可是......” “没有可是。”顾宴突然伸出手。 林语笙像是被电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往后一退,却忘了身后是书柜。 “砰”的一声轻响,一本厚重的专业书被她撞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下来。 “小心。” 顾宴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地接住了那本书,另一只手则虚虚护在她的头顶。 这一瞬间,两人贴得极近。顾宴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书柜前的阴影里。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林语笙脸涨得通红,鼻尖全是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混杂着男人身上灼热的体温,烫得她有些眩晕。 “谢......谢谢。”她结结巴巴地道谢,想要从这个危险的包围圈里钻出去。 “别动。”顾宴低声道,声音有些哑。 他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垂眸看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发簪大概是刚才撞到了,有些松动,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显得有些狼狈,却又该死的......诱人。 他抬起手,自然地帮她把那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滚烫的耳垂,引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林语笙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呼吸都要停滞了。 “我是洪水猛兽吗?为什么这么怕我?” 林语笙垂着眼帘,盯着他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手指死死攥着衣角,小声嘟囔:“我没有怕你。” “那你看着我。” 林语笙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皮。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瞳孔里倒映出的那个有些慌乱的自己,也能看清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渴望。 “我不是来打扰你的生活的。”顾宴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在哄某种受惊的小动物,“我只是觉得,当年的同桌情谊很难得。既然重逢了,做个朋友,偶尔吃顿饭,聊聊天,应该不过分吧?” 朋友。 这个词是一个安全的台阶。 林语笙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朋友的话,那似乎......在可控范围内? “嗯,不过分。”她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 顾宴眼底的笑意加深了。 很好。第一步,降低警惕,确立“朋友”身份。只要她不跑,他有的是办法把这个“朋友”变成“女朋友”,再变成“顾太太”。 温水煮青蛙,这可是物理学里最经典的实验。 “那这粥?”顾宴指了指食盒。 “我吃。”林语笙立刻说道,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让她心跳加速的举动,“谢谢你的粥。” 顾宴满意地收回手,把书放回原位,直起身子,恢复了那种翩翩君子的模样:“趁热吃。我的车停在行政楼那边,吃完如果需要用车,随时联系我。” 行政楼。 林语笙这次真的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教学楼下那种惹眼的地方。 看着顾宴转身离开并贴心地带上办公室门的背影,林语笙轻轻抚摸了一下刚刚被他触碰过的耳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烫得她有些心慌。 她打开食盒,热气腾腾的粥香扑面而来,里面甚至还细心地配了两碟清爽的小菜。 而在行政楼的停车场里,坐在迈巴赫驾驶座上的顾宴看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是刚刚那个试图转账的界面,头像是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那是他刚才趁她不注意,偷偷瞄到的。 “小鸵鸟。” 他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手指摩挲着屏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就在这时,林语笙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闺女!那个小顾啊,妈妈越想越觉得不错。你王阿姨说他对你印象特别好!人家这么大老板还不嫌弃你闷,你可得把握住机会啊,别整天就知道对着你的星星月亮!】 林语笙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一眼面前空了一半的粥碗。 她突然觉得,自己原本平静如水的世界,好像真的闯进了一个不得了的变量。而且这个变量,正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修改着她人生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