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野狼怀里哭》 第1章 第 1 章 边境线上下起了十年不遇的暴雪,狂风卷着冰碴子,像是要把这片天地都撕碎。 程烬拖着刚从林子里打来的猎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木屋走。 他穿着厚重的旧皮袄,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眸子却像雪原上的孤狼,锐利又冰冷。 这鬼天气,连熊瞎子都躲起来睡觉了。 离木屋还有段距离,他脚步突然一顿。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养成的直觉,他立刻嗅到了不对劲。 太干净了。 他设在小院周围的几个不起眼的警示标记,断了一个。不是风吹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 程烬眸光一厉,悄无声息地卸下肩上的猎物,反手握住别在腰后的猎刀,肌肉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无声地靠近木屋。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陌生人的气息,只有壁炉将熄未熄的柴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他一把推开门,猎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屋里没有人影。 只有壁炉前那一小片空地上,蜷缩着一团……东西。 程烬皱着眉,警惕地上前。 那团东西动了一下,露出一张脸。饶是程烬在这边境线上见多了各色人等,也被这张脸晃了一下神。 太白了,白得像刚挤出来的奶皮子,五官精致得不像话,偏偏又透着一种易碎的琉璃感。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单薄的、早已被雪水浸透的羊绒大衣,此刻正冻得瑟瑟发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将凝未凝的霜气。 像一只误闯猛兽巢穴的、濒死的天鹅。 程烬的刀尖垂下了几分,眉头却皱得更紧。这他妈是哪来的小少爷?跑这鬼地方来找死? 地上的人似乎被开门灌进来的冷风冻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此刻蒙着一层水汽,眼尾泛着红。 他看到程烬手里闪着寒光的猎刀,以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拼命往后缩,结果撞到了身后的柴堆。 “你……你是谁?”他的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即使颤抖着,也像羽毛一样轻轻挠过耳膜。 程烬没回答,只是像打量猎物一样上下扫视着他。目光落在他那双一看就价格不菲,但此刻沾满泥泞、几乎报废的软底皮鞋上,以及他空空如也的手腕和口袋。 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 程烬收起猎刀,动作粗鲁,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滚出去。” 那小少爷被他吼得又是一抖,眼圈瞬间更红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冻得太久,腿脚发麻,刚起到一半就又软软地跌坐回去,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仰头看着程烬,嘴唇哆嗦着,努力想解释:“对、对不起……我迷路了……外面雪太大……” 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 程烬烦透了这种娇气包,他这儿不是收容所。 他上前一步,想直接把人拎出去。 可当他靠近,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清浅的、与这血腥粗粝的边境格格不入的淡香,看到对方因为他的靠近而吓得闭上眼、长睫剧烈颤抖,却还是强忍着没哭出来的样子时…… 他伸出去的手,莫名顿在了半空。 他低骂了一句脏话。 妈的。 这小哭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程烬盯着那截在昏暗光线下白得晃眼的脖颈,感觉自己牙根有点痒。他这辈子刀口舔血,最烦的就是这种碰一下就要碎掉的瓷娃娃。 “操。”他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转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老子这儿没多余吃的,冻死了别赖我。”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团瑟瑟发抖的生物,转身大步走到壁炉边,没好气地往里添了几根柴火,用火钳用力捅了捅。火星噼啪溅起,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将屋子里的寒意驱散了几分。 他自顾自地脱下湿透的旧皮袄,露出里面坚实的肌肉,看也不看那边,抄起角落里的一个旧铁壶,倒了点热水,又不知从哪儿摸出块黑黢黢、硬得像石头似的姜糖,掰了一小块扔进去,重重地顿在两人之间的破木桌上。 “喝了,赶紧滚。”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那小少爷被铁壶顿在桌上的声音惊得一颤,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了看桌上那杯冒着怪异热气的“水”,又看了看背对着他、浑身散发着“别惹老子”气息的程烬。 他吸了吸鼻子,冻得发青的嘴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开口。他挣扎着,用手撑着地面,一点点挪到桌边,颤抖着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捧住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杯子。 温热透过杯壁传来,他冰凉刺骨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他低头看着杯子里那浑浊的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一股辛辣炽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也奇迹般地驱散了四肢百骸里沉积的寒意。 程烬虽然背对着,但耳朵却时刻捕捉着身后的动静。听到那细微的、被呛到的压抑咳嗽声,他烦躁地“哼”了一声。 外面的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狂风卷着雪沫,一下下撞击着木屋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随时都能将这小小的庇护所撕碎吞噬。 这种天气,别说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小少爷,就算是他自己出去,也够呛。 他又低低骂了一句,这次骂的是自己。 转身,走到墙角,在一堆杂物里翻找起来,最后扯出一条同样陈旧、甚至带着些许血腥和汗味、但看起来还算厚实的狼皮褥子,看也没看,直接扔到了那小少爷脚边,激起一点灰尘。 “垫着。”他语气生硬,像是下达命令,“天亮,雪停,立刻滚蛋。” 小少爷看着脚边粗糙的狼皮,上面硬挺的毛发还带着野兽的气息。他抬头望向程烬,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惊惧未退,却又多了点难以置信的、细微的感激。 “谢……谢谢……”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程烬没理他,径直走到屋子另一头,靠着墙壁坐下,拿起一块磨刀石,开始一下下地磨他那把猎刀。刺啦刺啦的声音在狭小的木屋里回荡,带着一种警告和边界感。 小少爷不敢再出声,他费力地将狼皮褥子拖到壁炉边不远处,蜷缩着坐了上去,将那双湿透的皮鞋脱掉,露出冻得通红的双脚,悄悄往壁炉的热源方向靠了靠。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精致的脸庞,也映照出另一边程烬冷硬如岩石的轮廓。 一个精致如琉璃,一个粗粝如旷野。 两个本该永无交集的世界,在这暴雪封山的边境线,在这小小的木屋里,短暂地、被迫地挤在了一处。 小少爷抱着膝盖,偷偷抬眼去看那个磨刀的男人。对方低着头,盯着刀锋,目光像手中的刀一样冷。他很快又害怕地低下头,把自己缩得更紧。 程烬察觉到了那道小心翼翼的视线,磨刀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加用力。 刺啦——刺啦—— 妈的,真麻烦。 磨刀声停了。 程烬抬起眼皮,目光像两把冰锥子,扎向壁炉边那团身影。 小少爷正偷偷看他,被抓个正着,吓得立刻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安地眨动着。 “看什么看?”程烬的声音又冷又硬。 那小少爷缩了缩脖子,声音闷在膝盖里,含混不清:“对、对不起……” 程烬烦躁地别开眼。他最受不了这种眼神,像受了惊的鹿,纯净,又带着点愚蠢的天真,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他宁愿面对一头龇着獠牙的野狼,也好过应付这种一碰就碎的瓷器。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小少爷明显又绷紧了身体。 程烬没理他,走到门口,检查了一下门闩,又透过缝隙看了眼外面。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风嚎得像厉鬼。他眉头锁死,这雪,看样子一夜都停不了。 他转身回来,从挂在墙上的布兜里摸出一块风干的肉干,扔进嘴里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鼓起坚硬的线条。他吃东西很快,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凶狠和效率。 咀嚼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小少爷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只有柴火噼啪和风雪呼号的背景音里,显得异常响亮。 他的脸瞬间涨红,连耳根都透出粉色,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狼皮褥子里去。 程烬动作顿住,斜睨了他一眼。 那小少爷紧紧闭着眼,长睫毛颤抖得像冷风中的蝶翼,一副羞愤欲死的样子。 程烬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像是极其不情愿地,又从布兜里摸出一块小一点的、同样黑硬的肉干,走到他面前,递过去。 “吃。”毫无温度。 小少爷睁开眼,看着递到眼前的肉干,愣了一下,才怯生生地伸出手接过。那肉干又干又硬,还带着一股浓郁的、他从未接触过的风干野物的腥膻气。 他尝试着咬了一小口,粗糙的纤维磨得他牙龈疼,味道也咸涩得想吐。但他太饿了,而且不敢违背眼前这个男人的“好意”,只能皱着眉,小口小口地、极其困难地啃噬着。 程烬就站在他面前,抱着胳膊,看着他像只小仓鼠一样费力地啃着肉干,那表情痛苦得像是他在吃毒药。 “娇气。”他冷哼一声。 小少爷啃肉干的动作一僵,眼圈又有点红,但还是低着头,默默加快了啃咬的速度,生怕惹他不快。 程烬不再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重新拿起猎刀和磨刀石。 刺啦——刺啦—— 令人不安的磨刀声再次响起。 小少爷一边努力吞咽着难以下咽的肉干,一边听着这声音,看着窗外愈发深沉的黑夜和狂舞的雪影,心底涌上巨大的恐惧。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他只能紧紧抓着手里那块只啃了一小半的肉干,把自己蜷缩在带着陌生男人气息和野兽腥味的狼皮褥子里,汲取着壁炉传来的、微薄的暖意。 程烬磨着刀,眼角的余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那小少爷强忍着不适吞咽食物,因为寒冷和害怕而轻微发抖的肩膀,还有那总是泛着水光的、随时可能要掉眼泪的眼睛…… 他磨刀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妈的,真是……麻烦透了。 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句,却不知是在骂谁。 刺啦——刺啦—— 磨刀声在寂静中持续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了。 程烬将猎刀举到眼前,借着跳动的火光望着锋刃,冰冷的金属反射出他同样冰冷的眉眼。他手腕一抖,猎刀插回腰后的刀鞘。 小少爷一直紧绷的神经随着磨刀声的停止,稍微松懈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他抱着膝盖,脑袋一点一点,长长的睫毛缓缓盖了下来。 但他不敢真的睡去,强撑着,每次脑袋快要垂到膝盖上时,又猛地惊醒,惊慌地看向程烬的方向,确认那个危险的男人没有动作后,才稍稍安心,然后循环往复。 程烬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他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地收拾着屋角的杂物,弄出不小的声响。 小少爷果然又被惊醒,茫然又惊恐地看着他。 “睡觉。”程烬粗声粗气地命令,指了指那张铺着狼皮的角落,“再瞪着眼,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这话半真半假,威慑力十足。小少爷吓得立刻蜷缩着躺下,拉高狼皮盖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眼睫却还在不安地颤动。 程烬自己也走到木屋另一头,靠着墙壁坐下,闭目养神。他没有完全睡去,多年的习惯使他即使在休息时也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 屋外,风雪依旧肆虐。 屋内,只有壁炉里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道轻重不同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程烬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啜泣声。他眉头瞬间拧紧,睁开眼,视线投向壁炉边。 那小少爷缩在狼皮里,肩膀微微耸动,极力克制着,但细微的呜咽还是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像是迷路幼兽的哀鸣,无助又可怜。 程烬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最讨厌哭声。 这让他想起一些很久远、几乎被遗忘的,属于软弱和无力的事。 他本想吼一句“闭嘴”,但话到嘴边,看着那团在厚重狼皮下依旧显得单薄、因为哭泣而轻轻颤抖的身影,又咽了回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站起身。 这动静吓到了正沉浸在悲伤中的小少爷,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睁开眼,看到程烬大步朝他走来,吓得往后缩,却被身后的柴堆挡住。 程烬在他面前蹲下,巨大的阴影将小少爷完全笼罩。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探向小少爷的额头。 小少爷吓得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粗暴并没有到来,那只手带着厚茧和冰冷的温度,碰了碰他的额头,又很快收回。 “发烧了。”程烬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大概是冻的,加上惊吓,这娇气包的身体果然受不住了。 小少爷茫然地睁开眼,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一阵阵发冷,头也晕沉沉的。 程烬站起身,走到一个旧木箱前翻找起来,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军用水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倒了一点在碗里,然后又从一个小陶罐里抠出一点黑绿色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膏,混在酒里。 他端着碗走回来,蹲下,命令道:“喝了。” 小少爷看着碗里那浑浊不堪、气味难闻的液体,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抗拒。 “不喝就等死。”程烬没什么耐心,语气恶劣。 被死亡威胁着,小少爷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只粗糙的木碗。浓烈的酒气和药味冲得他几欲作呕,他闭上眼睛,像是下定决心般,仰头将碗里的液体灌了下去。 辛辣、苦涩、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飙出。 程烬看着他被呛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样子,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拿回空碗,随手放在一边,然后又扯过狼皮,粗暴地把他裹紧,几乎只露出一个脑袋。 “睡觉。”他再次命令,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闭上眼睛。 小少爷被那碗“药”烧得浑身发热,脑袋更加晕沉,但那股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些。剧烈的咳嗽耗光了他最后的力气,加上药力作用,沉重的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这一次,他没能再抵抗住睡意,在狼皮粗糙的触感和陌生男人带来的强烈不安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烬听着那边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火光跳跃,映着那张沉睡中依旧精致,却因为发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脆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融化消失。 他看了很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往壁炉里又添了几根耐烧的硬木。 天快亮时,程烬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惊醒。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的动静。是另一种……更细微的,好似生命正在流逝的声音。 他立刻看向壁炉边。 那小少爷蜷缩在狼皮里,呼吸急促,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发白。他似乎在梦魇中挣扎,眉头紧锁,呓语断断续续地逸出。 “冷……好冷……” “别……别抓我……” 程烬眉头拧成了死结。他起身走过去,蹲下,手背再次贴上小少爷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比昨晚要厉害得多。 他低咒一声,那点土方烧酒果然不够。 外面的风雪虽然小了些,但依旧封山,根本不可能出去找药,或者说,这鬼地方方圆几十里就没有像样的药。 他盯着那张痛苦的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紧闭着,长睫被汗水濡湿,黏在眼睑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麻烦精。”他低声骂了一句,起身从水缸里舀出半盆冰冷的雪水,浸湿了屋里还算干净的一块布料,拧得半干,叠成长方形,敷在小少爷滚烫的额头上。 小少爷哆嗦了一下,呓语稍停,往狼皮里缩了缩。 程烬没管他,又去检查他之前脱下的那双湿透的软皮鞋和羊绒大衣,摸到内衬一些硬物摩擦感,像是某种特殊材质的标签被刻意撕扯后留下的痕迹。 他眸光微沉,但没多做探究,只是将那些湿透的衣物拿到壁炉边,尽量摊开烘烤。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回小少爷身边,看着那盆雪水很快被捂热,又起身去换。 来回几次,天光透过被积雪覆盖的小窗,渗进一丝灰白。 小少爷的高热似乎退下去一点点,呼吸稍微平稳了些。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在守在旁边的程烬身上。 程烬正拧着新的冷毛巾,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比昨夜柔和了些许,但眉宇间的戾气依旧明显。 小少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程烬注意到他醒了,把手里的毛巾“啪”一下又盖回他额头上。 “死不了就成。” 小少爷被冰得又是一颤,却莫名地,从这粗鲁的动作里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 他闭上眼,额头上传来一次次被更换的冰凉,听着男人在身边不算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屋外依旧呼啸、但似乎不再那么可怕的风雪声。 某种紧绷到极致的东西,悄悄松弛了一根弦。 程烬看着他又昏睡过去,但脸色似乎好了一丁点,伸手探了探他脖颈处的温度,确实比刚才降了些。 他收回手,盯着自己粗糙的指腹看了片刻,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截脖颈过于细腻柔软的触感。 他烦躁地骂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死寂的天地。 雪还在下,只是小了。 但这“麻烦”,一时半会儿,看样子是甩不掉了。 他靠在窗边,点了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驱散了些许疲惫。烟雾缭绕中,他回头看了一眼壁炉边那团小小的、依赖着他那点粗糙照料才勉强维持住生机的身影。 目光复杂难明。 妈的,这都叫什么事。 天光大亮时,雪终于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和覆雪的木窗,在屋内投下清冷的光斑。 程烬靠在窗边,脚边散落着几个烟头。他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但眸光依旧锐利,像雪原上搜寻猎物的鹰隼。 壁炉边的动静让他转过头。 那小少爷醒了,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正想撑着身子坐起来,额头上那块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滑落下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桃花眼里少了些迷蒙的水汽,多了点清醒后的惶然和窘迫。 他看向程烬,嘴唇动了动:“……谢谢。” 程烬没应声,只是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确认热度退得差不多了。 “能动了?”他问。 小少爷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瑟缩,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能动,但没什么力气。 程烬转身,从火上一直温着的铁壶里倒了半碗热水,递给他。这次没加姜糖,就是单纯的热水。 小少爷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他舒服地轻轻叹了一声。 程烬看着他喝水,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名字?” 小少爷捧着碗的手一顿,抬起眼,对上程烬的目光,犹豫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 “……周子清。”声音很轻,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调。 程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股书卷气,白没再追问来历,只是指了指外面:“雪停了,路还封着。想活命,就老实待着。” 周子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窗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深厚,几乎看不到路的痕迹。他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浮现出绝望。这茫茫雪原,他一个人根本走不出去。 他低下头,捏着粗糙的木碗边缘。 程烬不再管他,开始收拾东西,将烘得半干的羊绒大衣和那双依旧泥泞的软皮鞋扔到周子清身边,又拿出昨晚剩下的风干肉,自己啃着,也扔了一块给他。 “吃了,攒点力气。” 周子清看着那块黑硬的肉干,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默默拿了起来,比起饥饿,他更怕被这个男人抛弃在这冰天雪地里。 程烬一边嚼着肉,一边提起:“你这身行头,不像这边的人。” 他扫过那件材质精良但已被毁得差不多的羊绒大衣,“南边来的?做什么的?怎么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境线来迷路?” 周子清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啃肉干的动作停住,头垂得更低,半晌,才低低回答:“……来做点生意,遇到……遇到点意外,和同伴走散了……” 这解释漏洞百出。 在这片三不管的地带,所谓的“生意”往往与走私、偷渡甚至更黑暗的行当沾边。而周子清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做那些“生意”的人。 程烬盯着他看了几秒,没再逼问,只是冷冷道:“不管你惹了什么麻烦,别带到我这来。等你脚能走路,自己想办法离开。” 周子清肩膀微颤,点了点头,没敢再说话。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平衡中滑过两天。 周子清的烧彻底退了,体力也恢复了些,但脚上的冻伤和那双几乎报废的软底皮鞋依旧使他行动不便。 他大多数时候都蜷在壁炉边的狼皮褥子上,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只受惊后尚未恢复元气的雀鸟。 程烬则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节奏,白天会出去检查之前设下的捕兽夹,带回些冻硬的猎物,修补工具,擦拭猎枪。 他话很少,几乎不主动与周子清交谈,偶尔投过去的视线也带着估量,像是在判断这个“麻烦”的稳定程度。 这天下午,程烬在屋外处理一只雪兔,血腥气隐隐飘进屋里。周子清坐在狼皮上,看着窗外男人高大沉默的背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程烬拎着处理好的兔子进屋,带进一股寒气。他把兔子挂在门边,走到水盆边洗手,冰冷的水哗哗作响。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落在周子清那双拘谨地并拢着的脚上。 “脚怎么样?”他忽然问。 周子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关心这个,连忙小声回答:“好、好多了……” 程烬没说什么,走到自己那个旧木箱前翻找起来,最后找出了一小罐同样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冻伤膏和一卷还算干净的布条,走到周子清面前,把东西往他怀里一扔。 “自己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烂在这里更麻烦。” 周子清抱着那罐冰冷的膏药和粗布,看着程烬转身又去忙别的,心头五味杂陈。 他默默打开罐子,里面是墨绿色、气味刺鼻的药膏。他挖了一点,轻轻涂抹在依旧有些红肿的脚趾和脚跟上,然后用那粗糙的布条,笨拙地包裹起来。 他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做过这种事,布条缠得松松垮垮,毫无章法。 程烬在一旁看似在擦拭猎枪,眼角的余光却将他的笨拙尽收眼底。他擦枪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在周子清第三次把布条弄散后,程烬像是忍无可忍,把猎枪往墙边一靠,大步走了过来。 周子清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 “别动。”程烬低喝一声。 他蹲下身,一把抓过周子清那只裹得像团破布的脚踝。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带着常年握刀枪留下的厚茧,碰到周子清细腻冰凉的肌肤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周子清浑身僵硬,脚踝被男人温热粗糙的大手牢牢握住,他心跳有些失序,脸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连呼吸都屏住了。 第3章 第 3 章 程烬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他利落地拆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条,重新挖了一大块药膏,毫不温柔地抹在周子清的冻伤处,力道有些重,周子清疼得轻轻“嘶”了一声,眼眶瞬间就红了。 程烬动作一顿,抬眼瞥了他一下,看到他咬着下唇、强忍泪水的样子,手上动作莫名放轻了些许。 他用布条重新包扎,很快就把两只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虽然不好看,但绝对实用。 整个过程,周子清都僵直着身体,低着头,不敢看程烬,只能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包扎好,程烬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子清通红的脸颊和耳根,眼神里闪过一丝嘲弄。 “娇气。”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转身走开。 程烬那句“娇气”像根小针,扎在周子清心上,不深,却带着绵密的刺痛。 他抱着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脚,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因为疼,而是某种积压已久的委屈,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 程烬擦完猎枪,回头看见他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再次升起,他最见不得这种黏糊糊的情绪。 “哭什么?”他语气硬邦邦的,“脚没断就谢天谢地。”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周子清哪根神经,他突然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他看着程烬,那双漂亮的眼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惧,而是混杂了巨大的委屈和愤怒。 “我不是娇气……”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也没想惹麻烦……” 程烬皱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他知道,这娇气包心里憋着事。 周子清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我……我和朋友出来旅游……他说这边……这边风景独特……人少……” 他语无伦次,努力组织着语言,“我们坐车……经过这里……他说下车拍照……我没想到……他……他趁我拍照……把我丢下……然后……然后车就开走了!他看着我……他在车上看着我摔倒在雪地里……他笑了!” 周子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我们大学认识很多年了……他家境一般,所以我对他格外好……为什么……?” 他终于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程烬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目光深处那点不耐烦渐渐散了。他看着周子清,重新评估起这个“麻烦”。 不是什么复杂的仇杀,也不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只是最寻常,也最丑陋的人心——嫉妒。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旧铁壶,又倒了一碗热水,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碗递到周子清面前。 周子清还在抽噎,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水,愣了一下,才颤抖着手接过。 “他把你扔在这儿,就没打算让你活。”程烬开口,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这地方,白天能冻掉指头,晚上有狼群出没。你运气好,摸到了我这儿。” 周子清捧着热水,想到那个“朋友”带着笑意的眼神,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 程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嗤笑一声:“为什么?因为你傻,因为你有钱,因为他心里早就烂了根。这世道,有时候人比狼狠。” 他的话直白而粗粝,却点醒了周子清一直以来的天真。 周子清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程烬。这个男人凶悍、粗鲁、说话难听,可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原木屋里,在他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是这个人给了他一块狼皮,一碗热水,一碗辛辣的“药”,还有此刻这碗能暖手的热水,以及……这残忍却真实的真相。 程烬没再安慰他,也没再追问。他转身走开,留周子清自己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 程烬靠在窗边,看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白得刺眼的世界。 一个被朋友推入死地的娇气小少爷。 这麻烦,似乎比想象中……还要麻烦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子清的脚伤在程烬那粗鲁却有效的照料下渐渐好转。 这天傍晚,程烬在屋外劈柴,周子清坐在门槛里边,看着男人充满力量感的背影出神。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不同于寻常野兽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唿哨,以及雪橇犬跑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程烬动作一顿,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目光变得如同他手中的猎刀般锋利警惕。他侧耳倾听片刻,脸色沉了下来。 “进屋。”他一把拉起还懵懂坐在门槛上的周子清,粗暴地将他推进屋里,反手“砰”地关紧了木门。 “怎……怎么了?”周子清吓了一跳。 程烬没回头,快步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观察,“是巴根他们。” “他们是谁?” “另一伙猎人。”程烬的声音带着冷意,“嫌老子抢了他们的貂群,来找茬的。”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粗鲁的叫骂声。 “程烬!滚出来!别他妈当缩头乌龟!” “上次那片林子里的紫貂,是你搞的鬼吧?”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今天不给个说法,没完!” 外面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语气凶狠,带着长期在野外搏杀形成的戾气。 周子清的脸吓得惨白,他抓住程烬的衣角:“怎么办?” 程烬回头看了他一眼,迅速走到墙边,取下了那把擦得锃亮的猎枪,检查弹药。“不关你事,躲到里面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周子清意识到,外面的情况可能非常危险。 “你……你呢?”他颤声问。 “老子用不着你操心。”程烬握紧了猎刀,猎枪虽然拿着,但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动用,在这边境线上,猎人之间的争斗有他们的规矩。 外面的叫骂声和踹门声越来越响。 “程烬!再不开门,老子就把你这破窝棚拆了!” 周子清看着程烬紧绷的脸,看着他握刀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一种巨大的恐惧缠上了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程烬。 这个男人虽然凶,虽然粗鲁,但他救了自己,收留了自己。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程烬被那些人…… 就在程烬准备主动开门迎敌的瞬间,周子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冲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了程烬和门之间。 程烬愣住了。 周子清浑身都在发抖,脸色白得像纸,眼眶却红得吓人,他仰头看着程烬,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对他吼道:“你、你快跑啊!从窗户走!快啊!” 程烬彻底僵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哭包,这个他平时嫌弃得要死的娇气包,此刻却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细瘦的胳膊,挡在他面前,让他快跑? 荒谬。滑稽。不可思议。 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像岩浆一般撞击着他的心脏,烫得他几乎有些无措。 外面的撞门声越来越剧烈。 周子清见程烬不动,急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语无伦次地哭喊:“走啊!你走啊!他们会打死你的!我……我拦住他们!你快走!” 那滚烫的眼泪砸在程烬的手背上,他回过神,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骇人。不是对门外那些杂碎的,而是对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傻子的。 “滚一边去!添什么乱!”他低吼一声,一把将周子清狠狠扯到身后,周子清踉跄着撞到桌角,痛呼一声。 几乎在同一时间,“砰”地一声巨响,木门撞开,几个穿着厚重皮袄、满脸横肉的猎人手持猎刀和棍棒,狞笑着冲了进来。 “程烬,你他妈……”为首那个叫巴根的壮汉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程烬那双如同嗜血孤狼般的眼睛,以及他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猎刀。 程烬把痛得蜷缩的周子清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高大的身影之后,刀尖指着巴根,声音冷得能冻裂骨头:“巴根,带着你的人,滚。” 巴根看着程烬那副不要命的架势,又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个明显是外来者、吓得快晕过去的小白脸,狞笑:“哟,还藏了个娇客?怎么,一个人在这雪原上寂寞了?找个这么不经操的……” 他污言秽语还没说完,程烬眸光一厉,毫无预兆地动了! 他像一头暴起的狼,突地扑向巴根,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猎刀带着破风声直取对方面门! 巴根吓得慌忙举刀格挡,“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程烬的力道大得惊人,震得巴根手臂发麻,连连后退。 “操!动手!”巴根又惊又怒地大喊。 其他几个猎人见状,立刻挥舞着武器围了上来。 程烬以一敌多,却丝毫不落下风。他身形灵活,出手狠辣刁钻,猎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逼得对方手忙脚乱。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狼王,守护着自己的领地和……身后那个不该存在于他世界,却莫名让他无法舍弃的麻烦。 周子清躲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如同野兽般原始的搏斗,吓得几乎窒息。 他看到程烬的手臂被棍子扫到,闷哼一声,看到对方的刀尖划破了他的皮袄……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眼泪模糊了视线,恨不得自己能做点什么。 混乱中,一个猎人瞅准空子,绕过程烬,狞笑着朝缩在角落的周子清扑来,似乎想抓住他作为威胁。 “小心!”程烬余光瞥见,想要回身救援却被巴根死死缠住。 眼看那猎人粗糙的大手就要抓住周子清,周子清吓得闭紧了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程烬发出一声暴喝,硬生生挨了巴根一记重击,借力向后撞去,狠狠将那个想靠近周子清的猎人撞飞出去! “砰!”那人重重砸在墙壁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程烬自己也踉跄一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抬手抹去,眸子更加骇人。 巴根几人被程烬这不要命的打法彻底镇住了。他们看着倒地不起的同伴,又看看目光疯狂、浑身煞气的程烬,心里开始打鼓。为了几头紫貂,把命搭在这里不值得。 “疯子!他妈的就是个疯子!”巴根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地瞪着程烬,“算你狠!我们走!” 他招呼着还能动的手下,扶起昏迷的同伴,狼狈地退出了木屋,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木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程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周子清细微的抽泣声。 程烬撑着膝盖,缓了几口气,才直起身。他走到门口,将破损的木门勉强掩上,然后转过身。 周子清还蜷缩在角落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无声无息。 程烬看着他,胸口那股沸腾的暴戾之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涩胀满的情绪。他走过去,在周子清面前蹲下。 周子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他嘴角的血迹,眼泪掉得更凶了:“你……你流血了……” 程烬没说话,伸出手,用那粗糙的、还沾着些许灰尘和血迹的手指,笨拙地、几乎是僵硬地,去擦周子清脸上的泪。 他的动作很重,刮得周子清细嫩的皮肤有些疼。 周子清愣住了,忘记了哭泣,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程烬似乎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极度不适,他皱紧了眉头,表情凶恶,好像不是在擦眼泪,而是在跟什么仇人较劲。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程烬才像是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沉默,收回了手。 “别哭了。”他命令道,却不敢再看周子清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吵死了。” 周子清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他忽然,就不那么怕了。 他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程烬站起身,转身去处理狼藉的屋子,周子清抱着膝盖,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在经历过这场混乱后,奇异地安定下来。 这北方最野的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往后的日子,雪渐渐小了,偶尔还能见到惨白的日头挂在天上,虽然没什么温度,但至少照亮了这片银装素裹的死寂世界。 周子清的脚伤好了七八,能穿着程烬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双略显肥大、但好歹保暖的旧毡靴在屋里慢慢走动。 他依旧安静,但不再是那种惊弓之鸟般的瑟缩,偶尔会尝试着帮程烬递些东西,或者在程烬外出归来时,递上一碗温水。 程烬还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样子,眉宇间的戾气并未消散多少,但对周子清那些细小的帮忙的举动,没再冷言冷语地呵斥,只是沉默地接受。 他打回来的猎物,依旧会把最嫩的部分留出来。晚上添柴,也会顺手把周子清那边堆得更厚实些。 这天,程烬在屋里擦拭他那把宝贝猎枪,周子清就坐在不远处的狼皮上,看着窗外发呆。 程烬擦枪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这几日养回来些,脸颊有了点血色,不再是初见时那种易碎的苍白,反而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他忽然想起那天,这小哭包挡在自己身前,红着眼睛让他快跑的样子…… 心里那头被禁锢多年的野兽,似乎轻轻骚动了一下。 周子清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对上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程烬立刻绷紧了脸,凶巴巴地瞪回去:“看什么看?” 周子清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吓得低下头,反而微微弯起了唇角,那笑容很浅,却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凌凌地荡进人心里。 “没看什么。” 程烬被他这一笑晃得心烦意乱,粗声粗气道:“笑得比哭还难看。” 周子清也不恼,依旧看着他,“程烬,等雪化了,路通了……你……你能不能送我出去?我……我可以给你钱。”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离开。 程烬擦枪的动作彻底停了。他抬起眼,黑沉的眸子盯着周子清,他当然知道这小少爷迟早要走,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当这话真的从对方嘴里说出来时,他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 “怎么?”他冷笑,“老子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周子清连忙摇头,急切地解释:“不是!我……我是怕再给你添麻烦。而且,我总要回去的……” “回去?”程烬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逼近几步,“回去找你那个把你推下车的朋友?还是回去继续当你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周子清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眼圈又开始泛红,但不是委屈,而是某种无力感。 看着他这副模样,程烬胸口那股邪火突然就泄了。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转身背对着周子清。 “等着。”他硬邦邦地丢下两个字,“等路能走了,老子送你到最近的镇子。” 周子清看着他宽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心头微涩,轻轻“嗯”了一声。 之后几天,两人之间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似乎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程烬出去得更勤,回来得更晚,周身的气压也更低。周子清则更加沉默,常常看着窗外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一个傍晚,程烬拎着一只肥硕的雪兔回来,脸上带着罕见的轻松。他把兔子扔在门口,走到正在灶台边笨拙地想点燃柴火的周子清身边。 “明天,”他开口,“明天应该就能走了。” 周子清点柴的手一抖,火石差点掉进灶膛。他低着头,只轻轻应了一声:“……好。” 夜里,两人依旧一个睡在壁炉边,一个靠墙而坐,但谁都没有睡着。 月光透过窗隙,洒下清辉。 周子清听着程烬那边的呼吸声,心里乱成一团。 他就要离开这个救了他命、给他庇护、虽然凶悍却从未真正伤害过他的男人了。回到那个自母亲离世后,繁华冰冷、充满算计的世界。 另一边,程烬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壁炉边那团模糊的身影。这小哭包就要走了。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这片苦寒之地,他心里那头野兽在不安地低吼。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积雪果然消融了不少,隐约能看出道路的轮廓。 程烬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袱,里面装着些肉干和清水。他把包袱塞给周子清,自己则背上了猎枪和必要的装备。 “走吧。”他打开门,冷风瞬间灌入。 周子清裹紧了身上那件属于程烬的旧皮袄,跟着他踏出了木屋。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不算长日子的地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只有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和偶尔远处传来的鸟鸣。 程烬走在前面,步伐很大,却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周子清好歹能跟上。 周子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这些天的点点滴滴,忽然快走几步,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程烬皮袄的袖口。 程烬脚步一顿,回过头,黑沉的眸子带着惊愕,看向周子清。 周子清仰着脸,寒风将他脸颊和鼻尖都冻得泛红,那双眼里却像是盛满了星光,亮得惊人。 他看着程烬,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被风吹到程烬耳边: “程烬……我……我不想走了。” 程烬瞳孔骤缩,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周子清的心脏跳得飞快,他抓紧了那粗糙的袖口,继续说:“我知道我很麻烦,娇气,爱哭,什么都不会……但我可以学!我可以学劈柴,学生火,学辨认猎物……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程烬突然伸出手,不是推开他,而是一把抓住了他拉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腕。 程烬低头,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留在这儿?跟着我?过这种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你他妈疯了?” 周子清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泪水不知何时又盈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是红着眼眶,看着程烬,重复道:“我不想走了。” 陈烬看着周子清泛红的眼眶,看着那里面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看着这小少爷明明怕得要死却依旧固执的眼神…… 所有理智的警告,所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在这一刻,都被这双泪眼和这句“不想走了”击得粉碎。 他突然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周子清惊呼一声,撞进一个坚硬而滚烫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满了程烬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气息。 程烬低下头,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周子清,这是你自己选的。留下了,就他妈别后悔。老子这儿……没有回头路。” 周子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冰冷粗糙的皮袄,却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和自己的一样,跳得疯狂。 周子清轻轻闭上眼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程烬劲瘦的腰身。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胸膛,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地“嗯”了一声。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寒风依旧凛冽,却仿佛不再那么刺骨。 程烬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软,缓缓收紧了手臂。 这北方最野的狼,终究还是被一只江南来的、娇气又爱哭的兔子,绊住了脚步。 未来会如何? 谁也不知道。 或许,这片雪原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