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年》 第1章 妈妈 丁香忘不了那两年。 丁香的人生完全地被那两年给彻底割开了,丁香提起自己,总会说,那两年以前的我,或者是那两年以后的我。 那两年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座灯塔,丁香常常在梦里看着它刺目的光,然后跟着它,慢慢靠岸,在没有那两年之前,丁香就只是在大海里一直航行,找不到陆地在哪里,或者,根本想不到,有一个陆地在那里。 丁香家里有四口人,她,爸爸,弟弟,还有杨婷。 家里最忙的人是杨婷,她从早上起来就在忙,早起做好丁香和弟弟的早饭,丁香的爸爸不在家吃早饭,实际上他常常甚至不在家里。 丁香的爸爸开大车,一年有八个月都在路上,剩下的四个月躺在家中,一动不动,整个家里的经济担子都在他的肩上,不过好在虽然忙碌,挣得也多,他总是匆匆忙忙,有时候很有精神,有时候又十分疲惫,他如果休息的时候不在家里躺着,就出去喝酒打牌,倒不如继续不动的好。 家里常常只有杨婷一个人,丁香和弟弟吃了早饭都要去上学,杨婷就在家里扫地、洗衣服、擦桌子、打扫卫生间,到了晚上,丁香和弟弟回来,晚饭已经摆到桌上了,电视里放些老掉牙但不过时的家长里短式的电视剧,杨婷总是看得津津有味。 丁香第一个吃完晚饭,然后就回她自己的屋子里去。 弟弟吃得要慢些,他年纪还小,吃完饭写作业也要妈妈陪,杨婷总是孜孜不倦地教导弟弟,但弟弟总是学不会,杨婷自己其实也不大会,所以她常常会敲开丁香的门,带些不好意思地问丁香,能不能帮帮忙? 丁香便出来,教了一遍,弟弟学不会,第二遍,弟弟还是学不会,杨婷在旁边看着便发愁,但她不好意思叫丁香看出来,只是嘴里嘟囔,这学校不好,教得太差了。 丁香不反驳她,过了一会儿杨婷又说,她自己脑袋笨,也不能指望生个聪明的,然后对丁香说,她也上过小学的,和丁香的妈妈是一个班,丁香妈妈聪明的,当时还是班长呢,可惜你外公不叫读了。 丁香听着,不说话,杨婷自己一个人就能说好久,她老有那样多的话要说,关于丁香的母亲,也关于丁香的父亲。 大部分时间丁香和杨婷相处得还好,她们本来也没什么好争执的,丁香出生没多久,妈就死了,十岁上下,杨婷就住了进来。 杨婷住进来之前,丁香的衣服总是不合身,不是大就是小,她父亲也不管,杨婷住进来总有这个好处,她不用老是走几步路,就提一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也不用吃饭时叫菜汁把袖口染脏后就一直泛着油腻腻的恶心味道。 “她来了没什么不好。” 丁香常常跟孙晟这么说。 孙晟不信,养妈哪有亲妈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丁香和孙晟推着自行车刚刚从学校出来,周围来来往往好些个人,他们靠在边上,孙晟买了两根烤肠,给她一根,自己咬一根。 丁香忽然产生了好奇,所以她问孙晟, “你妈对你不好吗?” 孙晟含混地说:“还行吧,但肯定没亲妈好。” 丁香来了好奇,她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妈,所以好奇,亲妈和养妈能有什么区别。 孙晟不自在地扭着自行车把,吃到半截的烤肠在他的牙齿之间研磨, 孙晟说:“妈妈会打我,但她不会。” 丁香吃了一惊,她见过孙晟的养母,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怎么?她会打人的吗?丁香捉摸不透,杨婷不打她,不过杨婷会打弟弟。 丁香见过,杨婷高高的举起手臂,像一只展翅的老鹰,翅膀扇动着,然后落下,落在弟弟的屁股上,啪啪作响,弟弟哎呦哎呦地叫,嘴里却不讨饶,只是一味地喊, “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看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们这样的戏码隔上几天就要翻演一遍,丁香总疑心杨婷打得其实并不疼,只是架势看得吓人,要不然弟弟挨了一顿打 ,为什么下次还要犯,而且他简直精准地知道如何能惹怒杨婷。 杨婷打弟弟的时候,丁香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她已经习惯了,而且知道他们这种暴力当不得真,有一次她的水杯没有了水,屋子外面还传来弟弟恐怖的尖啸,但她毫不在意,走出门,到饮水机边接水。 杨婷看到了她,忽然好像生出了一阵羞耻,不再张开她如老鹰翅膀一般的手臂,而是喃喃自语,对着弟弟,但好像又是丁香说, “你以为你妈我愿意打你啊?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你脑子笨学不好,妈都不怪你了,上课的时候为什么要捣乱?知不知道老师电话都打家里了……” 杨婷絮絮叨叨的,直到丁香回到屋子里,关上门,絮叨的声音也没有了,这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到了尾声。 丁香想,孙晟应该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挨打,虽然孙晟不算学校里最高明的那一类男生,丁香指的是学习好擅长社交,还会在课余时间体育场上打篮球的那一类,但也不是最差的那一种,是指学习烂到底还爱惹是生非的那一种。 孙晟和她一样孤僻,或许是出于一种巧合,也可能是一种必然,他们初中刚到这一所学校,就坐了同桌,后来也再没变过,而他们两个的活动半径也是围绕这两个座位。 座位轮换到前排时,他们俩就装出一副很爱听讲的样子,实际上丁香脑子里在想别的,她还常常在想亲娘和养娘的区别,孙晟在想什么?丁香就不知道了,但她想总不会真的是在听课。 初中的知识并不算太难,至少丁香看来是如此,她不大爱听课,但还是老老实实从早到晚坐在教室里,老师们看重她,从第一次期中考开始,刚来学校时,没人知道她,她和孙晟一起坐在最后一排,他们自己寻得的好座位。 在后排时,丁香觉得更自在些,她可以和孙晟聊天,也可以趴在桌上,小小地睡一会儿,她不怕老师发现,因为孙晟总会及时地叫醒她。 可惜这样美好的日子都没能持续一个学期,第一次期中考就全都露了馅,老师知道了她,同学们知道了她,他们惊讶,没见她课堂上如何,怎么全校第一藏在这里? 只有孙晟一个人觉得理所当然,就连丁香自己也是惊讶的,她想不通这样简单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只考了那一点点分数,尤其课上最积极的她总以为聪明的那几个,怎么就让她做了第一,但孙晟只是得意地说,说他早知道的。 丁香问,你怎么就早知道了? 孙晟笑眯眯的看着她,说,我每次问你问题,你都给我讲得又对又好,我就知道,你最了不起了。 人都是慕强的,丁香很自然地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她问问题,和她搭讪,他们自然地把她划进了某一个群体中,即好学生的行列。 但丁香还是和孙晟一起,尽管孙晟的成绩并不如意,孙晟说,可能是他不够聪明。 说这话时孙晟耷拉着眼睛,丁香看着他,想到很久以前,她小学的时候,没有朋友,她的家离学校也就七八分钟的脚程,丁香每天自己上下学,有一次,她在路边看到一个纸箱子,里面有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丁香走进,看到一只杂毛小狗,刚睁开眼睛,也是如此,叫人看了十分烦恼,你没办法舍它一个在路边,但也没办法把它带回家去,照顾它一生一世,因此只能抱着一种愧疚离开,然后在往后无数的日月里常常想到那一只小狗。 丁香帮不了孙晟,有时候她也忽然发一阵急切来,像杨婷训弟弟一样训孙晟,你怎么这么笨呐? 可就像杨婷对弟弟的顽劣无可奈何一样,她也对孙晟一般的无可奈何。 丁香心中不由起了一阵慌乱焦急,孙晟明白她心中的慌乱,他握住她的手,说, “别怕,我就是考不上高中,我也到你那里去,我陪你,陪你两年。” 为什么只陪两年?丁香问他。 孙晟笑,说:“第三年你要高考,我怕我耽误你。” 那你要怎么陪我? 孙晟说得含混不清, “反正总有办法的。” 丁香觉得,孙晟虽然笨,但在某些方面好像总比她要来得成熟一些,或许是因为他有过亲妈妈,他知道有妈妈是怎样一个滋味,而她从来也不知道。 孙晟见过杨婷,丁香问他,是不是还好的? 孙晟说,是还好,只是比不上亲妈。 孙晟的嘴里,亲妈好像怎么也比不上。 孙晟又问她,她打你吗? 问得是杨婷。 丁香摇头。 那她骂你吗? 丁香还是摇头。 孙晟应一声,哦,那你的养妈和我的养妈一样。 丁香不满道,你不是说你的养妈打你的? 孙晟惊讶,好像很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问,他什么时候说过得?他的养妈妈从来不打他的。 丁香奇怪,说是那天,他们两个骑着自行车,在校门口,孙晟的嘴里还吃着烤肠。 孙晟想起来了,他看着丁香,摇头, 你误会了,你没有听懂,我的养妈不打我的。 随后他不再解释,只是反问,杨婷打你弟弟吗?骂你弟弟吗?你弟弟反抗吗?你弟弟会骂杨婷吗? 丁香不知道这和他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但是还是如实回答。 丁香看到孙晟眼睛里忽然泛起泪光,她听到孙晟说, “这就是亲妈了!” 第2章 初见 没有妈妈的孩子是否会长得更成熟些? 丁香不知道,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成熟,她很多东西都不懂,她不晓得如何和人做朋友,小时候她学着对镜子里的自己傻笑,因为她想,交朋友要微笑,书里是这样教她的,微笑会叫人看起来更温和,微笑会给别人带去好心情,所以她对着镜子训练了很久,怎样笑,看起来温和无害。 等她上了初中的时候,她就不再做这样的傻事,因为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也明白了能不能交到朋友和她微不微笑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关联。 第一天她见到孙晟时,并没有微笑,那一天都很忙,早上杨婷给她和弟弟都备了新衣服,新学期新气象,然后叮嘱他们,总是颠来倒去的那两句话,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不过杨婷主要是说给弟弟听,丁香一向让人放心。 因为是学期第一天,杨婷无论如何要送他们两个到校门口,丁香的学校远些,连带着弟弟也得起得早些,然后是许多东西要收拾,弟弟的新书包不知道丢到了哪里,铅笔盒也没有,丁香就坐在餐桌边,看她母子两个颠来找去,其实开学第一天,照例不过发些新书,安顿座位,有没有书包,有没有铅笔盒都没有关系。 但丁香不说话,只是看着杨婷忙忙碌碌,好容易备好了东西,牵扯住弟弟,才唤一声丁香,该出门了。 初中和小学位置不在一处,要远些,杨婷带着丁香和弟弟到了车站,却发觉忘带了零钱,那时候不比现在,一部手机就什么都解决,那时候公交还要零钱,不争是硬币还是纸币,只要一元面值的。 杨婷又急匆匆要回去拿,叫丁香看住弟弟,弟弟和丁香在一起的时候要安静许多,实际上只要不和杨婷在一起,弟弟的脾气都会小些,他好像知道杨婷于他的特殊性,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在杨婷面前闹,怎么惹杨婷生气,杨婷都不会不管他,但是其他人却不一样,他知道,他要是拿出对付杨婷时的半点脾气对别人,别人一定会真的生他的气,而且真的再也不理他。 这或许是每个孩子生下来就有的敏锐,所以他们总是对母亲挑剔,也总是在母亲面前流泪,后来丁香曾问过孙晟,在亲妈妈面前是不是都会这样? 孙晟笑,说他没想到丁香也能问出这么有哲学的问题,他总以为丁香是个木头,什么情感也没有。 丁香不解,孙晟问她,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你相信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不会丢下你,你会如何? 丁香仔细想,却想不出这样的情形。 孙晟却满怀悲伤的说,你会在他面前完全的不忍受,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发火就发火,想生闷气就生闷气,你不怕一次争吵就叫他再也不理你,你知道无论你怎么对他,他总会回来,在你笑的时候陪你笑,在你哭的时候同你哭,没有比在那个人面前更自由自在的了。 丁香思索,却还是想不出。 孙晟告诉她,不用想,等以后你愿意完全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你不用想也明白了。 丁香一直觉得孙晟在这些方面比她要聪明得多,虽然孙晟的考试卷子上总是一些她不明白怎么能考出来的分数。 那天早上丁香带着弟弟,看着眼前一辆辆公车从身边驶过,弟弟已经开始发急,觉得赶不上要迟到了,他往先最讨厌上学,但是更害怕迟到,其实迟到也不过叫老师说两句,再不过外面罚站一会儿,丁香不知道有什么好害怕的,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等,等杨婷回来,弟弟却已经焦躁不安,不停地在站台上踱步,这时候他倒好像个小大人,有数不尽的烦恼在心中了。 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到了杨婷的影子,弟弟才委屈地大叫:“妈!快些!要迟了……” 杨婷不耐烦地回应, “知道了,急什么?” 新的一辆公交车此时恰当当行驶了过来,刚刚好,杨婷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纸币,投进公交前的钱箱,他们三个方才上车,杨婷带着弟弟坐在并排两个座位上,丁香独自坐一个。 车窗外是丁香没见过的景色,这一条路她从前不曾走过,但往后三年她将一遍遍地行驶,直到一砖一瓦都熟悉得忘不掉。 丁香到了学校,已是迟了,杨婷送她到门口,也嘱咐几句,问她下午几点放学,丁香摇头,第一天,可能放早些,杨婷就往她手里塞一元纸币,若是她放学早了,就自己坐公交回,丁香点头。 丁香想着自己的教室,进去,已经坐满了,老师正在讲台上,做开学第一课的重要讲话,见丁香此时才进来,微微皱了皱眉,便叫她自己先找位子坐下。 丁香看了看整个教室,只剩下最后一排孙晟的旁边还有位置。 丁香走过去,感到一种疲劳,丁香疲惫的时候是一点也笑不出来的,所以她放弃了微笑,只是趴在桌面上,老师还在上面训话,她已经进入了梦乡里。 梦里她还等在公交站台上,身边没有弟弟,面前公车一辆辆地驶过,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过来给她送上车的车票,但她没有办法,只能等。 最后是孙晟叫醒了她,孙晟说,要发书了。 丁香睁开眼,班里人丢了大半, 他们都去哪儿了? 丁香问。 男生们都去搬书了,有些女生也去帮忙。 丁香思索了一下,问, 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去帮忙? 孙晟点头,但是又说, 可是书就那么多,他们几个人也就搬完了,去那么多,一个人搬一点,好像也很没意思。 丁香听得,便又趴回桌面。 等一会儿,搬书的人回来了,人高的书册一本本堆叠在前排的桌面上,班里剩余的人又一拥而上,要帮着发书。 这次孙晟没有再叫醒丁香。 老师见人多烦乱,也叫他们都坐回去,挑了几个顺眼的,让他们挨着顺序一本本往下发。 教室里重新回到了一种秩序里去,大部分人坐在位置上,少数几个把书籍分门别类,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 丁香和孙晟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很多时候书传到他们两个那里就没有了。 他们两个也不在意,等着,隔壁总有一列会多出来,然后再传递过来,书是有数的,就算是缺了也无妨,再找老师,不过再去拿一趟。 丁香第一天认识孙晟,但心中隐隐的,却觉得和他已认识好久,孙晟也是如此,好像他们已认识许久,不需要多说,相处起来只有自在。 上午总是这般过去,中午离家远的就在学校食堂吃饭,近些的则回家去,第一天很多人还不适应,家长都来接,近的远的大部分都回去,只有丁香和孙晟,他们两个吃食堂。 初二初三的学姐学长还没下课,他们俩趁了个早,吃上第一碗饭,在食堂的角落里。 孙晟问她,你妈妈不来接你回家吃吗? 丁香摇头,太远了。 孙晟道,我也是。 然后又问丁香,你怎么来得学校? 丁香说,坐公交。 孙晟说,我也是。 不过等过几天,学校里办了停车证,他要骑自行车上下学。 丁香还不会骑自行车,她想,骑自行车,不用担心公交来得慢,也不怕忘记带那一元钱,等杨婷来送,所以她说,她也要骑自行车上下学。 孙晟便问她家住哪里,丁香说了,孙晟微一思索,然后说, 那到时候我们都开始骑自行车的时候,你在从家到学校遇到的第一个路口那里等我,我到学校也从那里路过,我们可以一起。 丁香点头,虽然她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但那不一定会很难学。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丁香就向杨婷说了,她要一辆自行车。 杨婷没有丝毫怀疑,她甚至不记得丁香根本不会骑,但是一辆普通代步的自行车费不了许多钱。 杨婷第二天就买了回来。 学自行车的开始总要跌几跤,丁香记得弟弟学自行车时的场景,杨婷在旁边焦急地看,她说,这么小的孩子学这个干嘛? 但是弟弟一定要学,因为和他同龄的男孩子早就会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跑了,在学校里不会骑自行车,他已经招到了他男生同伙的嘲笑,所以他一定要学会。 爸爸那时候刚好在家,见他要学自行车,哈哈大笑起来,劝杨婷,男孩子嘛,跌跌碰碰多正常。 然后爸爸就亲自开始教弟弟,他们推着自行车到了小区空旷无人的一条小路上,爸爸把弟弟扶上自行车,弟弟的个子还太矮,靠他自己很难才能上去,爸爸等弟弟坐好,然后握住车把,开始猛推车子,弟弟发出一阵尖叫。 他大叫, “爸爸!别松手!” 爸爸便握着车把,带着弟弟和自行车一路飞驰,自行车越来越快,快得丁香心里也一阵心悸起来,爸爸就在这个时候放了手,弟弟开始哭喊, “我控制不住。” 他说。 爸爸大喊, “你可以!” 弟弟控制着,只能控制,因为如果他放任,自行车就会倒,他就会跌跤,所以他坚强地维持着,跌几次,爸爸又带他飞驰几次,爸爸总会在察觉他快要摔跤的时候奔过去,叫他不至于跌得太狠。 最后弟弟终于学会了自行车,他想和他的小兄弟们一起到街上去撒野,但是杨婷拦住了他,她骂弟弟, “你在小区里骑骑就好了,哪不能玩?出去到处是大车的,不许去!” 弟弟学了自行车,但直到现在也不太能用得着。 现在轮到丁香学了,未来三年,丁香会每天都用到自行车。 但现在爸爸不在家,丁香的个子也已经可以自己坐上自行车,所以她独自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找见那一条空旷无人的小路,她尝试着,想让自行车飞起来,一次又一次。 换来的是胳膊上的淤青,她总结失败的原因,在两天后,她终于可以上路,但她心里没有自豪,她只感到一阵阵忧伤,眼前仿佛看到了爸爸,爸爸握住她的车把,对她说, “你可以。” 第3章 焦虑 孙晟的妈妈是在他上初中的前一年没的。 丁香羡慕他,说你好歹有过妈妈,还拥有了那么长的时间。 孙晟听她这个话,有点恼火,他说,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诗? 什么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孙晟一直有一点文绉绉的,他看过很多很多的书,他常常有些自豪地和丁香提起这件事。 丁香则不然,看过那么多书,怎么脑子没有一点变聪明?成绩还是那么差,到时候考高中都难。 但孙晟很得意,甚而有点变本加厉,他带书到学校来,还买了一个蓝牙耳机,上课的时候,一只手撑住耳朵,老师就看不见,丁香问他在听什么,孙晟就递给她一只,丁香带上,听不懂,全是英文,怪怪的。 孙晟说他听得专辑叫《Madvillainy》。 丁香不感兴趣,把耳机还给孙晟。 孙晟就带着耳机,继续读他的书,他不害怕被老师发现,因为他的座位在后排角落,他不吵,所以老师没必要把他放在显眼的地方时刻盯着,他学习也不好,所以不用为了照顾学习好的学生把他放到中间。 老师排座位的时候喜欢这样,最顽劣吵闹的放在第一二排,时刻盯着,叫他们认真听讲没法捣乱,学习最好的放在三四排,看得清黑板也好和老师互动,而学习不前不后的,就放在后面几排,他们自己会学习,只是脑袋笨些,不捣乱,做得最坏的事情也不过是偷偷打个盹,走个神。 这对老师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排座方式,而且可以根据每次期中期末考的成绩调换,也起到一种激励的作用,坐一二排的坏学生想要到后面去自在,得学,后排的中等学生想争口气坐到中间,得学,中间的好学生为了维持自己的特权,不叫人赶上,也得学。 丁香按理可以在三四排任选位置,实际上她正确的位置也是在那里,但是她不想,她想和孙晟坐在一起,但孙晟不争气,从没有考到可以到中间的成绩。 丁香本想跟老师提要求,但是孙晟拦住了她,说她笨,跟老师说,老师怎么可能同意? 那该怎么办? 孙晟反问她,座位是谁排的? 丁香老实回答,是班主任。 那别的老师清楚座位是怎么排的吗? 丁香摇头。 孙晟笑起来,只要班主任的课你坐在前面就好了,之后所有的课你就跟我的同桌换座位,来找我,任课老师记不住的。 你的同桌会乐意吗? 丁香问。 孙晟说,她喜欢学习的,就是脑子跟我一样笨,她不喜欢坐后排,她总觉得坐前面一点可以学得更厉害一点,她想上高中,而且三四排位置最好了,看得清黑板,又不像一二排那么显眼,有时候也可以偷偷走个神做点小动作。 丁香听了,便去问那个喜欢学习的女孩。 她却不像孙晟说得那么简单就答应下来。 她担忧地问丁香,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丁香歪头看她, 被发现就被发现呗。 那女孩又问, 老师会骂的。 丁香道, 骂就骂,他骂我们再换回来。 那女孩没有理由再拒绝,但她还是犹豫害怕,她对于老师的一点点批评都害怕得不行,像惊弓之鸟,她渴望看清楚黑板,她的眼睛很不好,但是不愿意承认,眼睛度数涨得她害怕,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明明该换眼镜了,还坚持着,不愿意去重新验光,因为她怕看到眼睛度数蹭蹭往上涨,好像只要她不去看眼睛,度数就不会涨一样。 她把自己看不清黑板学习不好的原因怪罪到坐得太后排,但是对于丁香和孙晟打破规则的提议又战战兢兢。 孙晟也劝她,没事的,如果老师发现了,你就推到我们身上,你不要害怕,你只是为了看清黑板,没有人会怪你,你是出于努力学习的想法,你是好孩子,不是坏孩子。 丁香也附和,你以后有不会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那女孩惊喜地看着丁香,她一直很羡慕丁香,但是三四排的学生是不会和后排的学生玩到一起的,不是出于歧视或是什么,只是出于最简单的道理,不熟。 三四排的好学生总是互相讨论问题,他们早早就熟到了一起,而后排的,除非你愿意从教室最后,大胆地越过雷池,跑到前面,也去参与,也去询问,你才能加入他们,但是那女孩不是那样开朗活泼的人,她内敛胆小,只敢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 她有很多不懂的问题,但是她不敢问老师也不敢问同学,怕他们觉得她蠢笨,她知道丁香,没有人不知道丁香。 他们私下里都讨论丁香,丁香总是独自一个人,就是坐在三四排她也不和其他人一起玩和学习,下课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去找孙晟,她只和孙晟一个人玩。 班里有些闲话,说他们俩在谈恋爱,但没有人敢到他们两个人面前去调笑起哄,因为他们和他两个都不熟。 丁香不说话,浑身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气质,孙晟则只喜欢一个人看书,他们两个都是班级里的边缘人。 那个女孩也不愿意和孙晟坐在一起,她怕坐得久了,自己会发疯,孙晟只有在丁香面前,才舍得从书籍里抬起头来 。 他们两个人都孤僻到有些讨人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理解彼此。 孙晟只会和丁香谈论妈妈,丁香也只会问孙晟,妈妈是个什么感觉。 他们都没有妈妈,但也因为都没有妈妈,所以他们才能走到一起。 在茫茫人海里,有一个人和你有着共同的经历,彼此心灵上能够共鸣彼此每一个痛苦的瞬间,那是罕见的,他们的灵魂在彼此共振,所以有了一层屏障,阻止着外面所有人的窥探,像两只失掉母亲的幼兽在黑夜里彼此舔舐伤口。 最后,丁香还是说服了那个女孩,除了班主任的课,丁香都可以和孙晟在一起,孙晟看书她就睡觉,有时候孙晟也会给她听一些歌,乱糟糟的,很吵,但孙晟喜欢。 孙晟只有一门课成绩比丁香好,那就是英语,丁香讨厌英语,不过初中的英语并不难,靠着简单的记忆,也不至于太差。 丁香好奇,她从来没见过孙晟学过英语,为什么偏偏这一门最好,孙晟说,他的妈妈曾经是一个英语老师,从小就教他,还带他看了很多英语的书,听过很多英文的歌。 丁香听着,孙晟又说,妈妈以前还会带他去国外旅游,他问丁香,见过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吗? 丁香摇摇头。 孙晟微笑,第二天给丁香带来了几张照片,丁香看着,但她的眼睛注意不到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有更要紧的东西值得她注意,她看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是你妈妈吗? 丁香问。 孙晟点头,手指在照片上划过,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地和丁香聊到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是英语老师,得了肺癌走的,他的妈妈很漂亮,有很多新奇的想法,他的妈妈爱看书,所以他也看了许多书,他的妈妈爱听歌,所以他也喜欢听歌,他的妈妈还会钢琴,这个他不会,但是他会唱歌,孙晟说,妈妈弹琴的时候他就唱歌,一开始是乱唱,妈妈说他唱得好听,专门找人教了他一年。 可是,孙晟说,妈妈走了,这些都没有了,爸爸不到半年就找了新妈妈,新妈妈人也很好,也给他买书,也给他请人教他唱歌,但他都不要,他讨厌新妈妈,更讨厌爸爸,他恨不能爸爸去死。 丁香第一次听到孙晟这么气愤,他总是温温和和的,但是他现在说,他想他的爸爸去死,他恨他的爸爸胜过他的新妈妈。 丁香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对孙晟说, 我从前不恨我的爸爸,我十岁的时候,杨婷才来的,我爸爸对我很好,虽然他总是邋里邋遢什么都搞不明白,我十岁前他在工地干活,后来工地完工搬走了,他没地方干活了,又去开大车,开大车后没时间照顾我,所以他又娶了杨婷,杨婷养不活弟弟,所以她嫁给了爸爸。 孙晟说,那你们这样也挺好。 丁香摇头,可我还想要我的妈妈,我现在也有点恨我的爸爸了。 为什么? 孙晟问。 丁香不知道怎么说,但孙晟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一些。 初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初三马上就到了,但孙晟的成绩依然没有一点起色。 孙晟跟丁香说,如果他考不到一个高中,他父亲就打算送他去国外上学。 丁香有些紧张,但孙晟又说,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说过,我要陪你,我要等你到了高三才和你分开。 可是孙晟依然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书,听音乐,一点也没有要考高中的决心。 丁香开始不停地看考试的名次,关注孙晟的成绩,晚上做梦,她梦到,梦到孙晟拖着行李箱,跟她说,我要走了。 丁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杨婷,她开始焦虑,不停地要孙晟好好学习,每次考完试,她就帮孙晟复盘试卷。 孙晟平静地任由她折腾。 然后在一次期中考试结束后,平静地对丁香说, 我决定不参加中考了。 丁香感觉从脚心往上泛起一阵冰凉,她浑身发抖,眼里忍不住泛起泪光,她质问孙晟, 你要去国外了吗? 孙晟摇头。 那你要做什么呢? 孙晟耐心地说, 丁香,你这一辈子有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一次? 丁香不知道他在发什么颠,说什么浑话,她只是紧紧地抓住孙晟的胳膊,她几乎是有点发疯地大喊, “你骗我!你也不要我了,像妈妈,像爸爸一样!你就不能为了我,好好学一下吗?那些东西那么简单,你为什么不学……我……我求求你了,我离不开你,你不要去国外……你有什么不会,我都可以教你,你学好不好?” 孙晟看着丁香,第一次拥抱了她,他说, 不要怕,我不会抛弃你一个人的,你相信我好吗? 丁香不相信他,她推开孙晟,她完全冷静了下来,身上不再颤抖,眼中也没有泪光,她说, “你走吧,你和妈妈,和爸爸没有什么不一样,你走吧,我不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