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自有少年郎》 第1章 第 1 章 暮色四合时,沈砚青刚把最后一本卷宗批注完,喉头便泛起熟悉的痒意。他捂着唇低咳几声,指缝间渗开淡淡的绯红,落在素白的锦帕上,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大人,镇国将军的仪仗已过朱雀门了。”书童青禾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刚温好的汤药,“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御史台这边。” 沈砚青放下锦帕,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漫上来,他却只是平静地饮尽,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落尽了叶的老槐树上。三年了,那个总爱勾着他手腕,在宫宴上替他挡掉烈酒的人,终于要回来了。 街上忽然传来震天的欢呼,青禾探头看了眼,兴奋道:“是将军!骑在白马上的那个!” 沈砚青起身,走到廊下。寒风卷着碎雪扑在他脸上,他却没觉得冷,只定定望着街那头。人群簇拥中,萧策一身银甲未卸,肩上还落着边关的风霜,正勒马向这边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萧策眼中的锐利骤然化去,翻身上下马,大步穿过人群,带起的风卷得沈砚青的衣袍微微晃动。 “沈大人,别来无恙?”萧策的声音比三年前沉了些,带着沙砾般的质感,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时,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怎么还是这么瘦?” 沈砚青拢了拢袖口,避开他伸过来想碰自己的手,淡声道:“劳将军挂心,臣安好。倒是将军,一路辛苦。” 萧策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指尖却微微蜷起。他知道沈砚青还在怪他当年不告而别,带着亲兵就奔赴了战场。可他记得更清楚,出发前夜,沈砚青咳得撕心裂肺,太医说若再劳心费神,怕是撑不过那年冬天。 “进去说吧,外面风大。”萧策侧身让开,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肩,“我带了些北地的暖石,据说能驱寒。” 沈砚青没应声,转身往内院走。萧策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那还是当年他亲手雕的,玉料不算顶尖,却被沈砚青戴了这么多年。 进了屋,暖意驱散了寒气。萧策解下披风,看到案上堆得高高的卷宗,还有那碗刚空了的药碗,喉结动了动:“陛下就没给你减些差事?” “御史台本就事多。”沈砚青坐下,指尖有些凉,“将军刚回来,该先回府休整,或是入宫复命。” “复命不急。”萧策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问你,这三年,你按时喝药了吗?” 沈砚青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将军是来查臣是否渎职的?” “沈砚青。”萧策忽然放低了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在边关,每次重伤昏迷,梦里都是你咳得站不稳的样子。” 沈砚青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他别开眼,看向窗外的雪:“将军吉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 萧策却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他看到沈砚青眼下的青黑,看到他唇上淡淡的苍白,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了。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像是在保证,“以后,我守着你喝药。” 沈砚青睫毛颤了颤,没说话,只是眼角悄悄漫上一层湿意。窗外的雪还在下,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映着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隔了三年风沙也未曾冷却的牵绊。萧策这话落得轻,却像颗石子投进沈砚青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萧策却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允诺,眼底瞬间亮了起来。他直起身,也不急于追问过去的纠葛,只转身从随侍亲兵手里接过个沉甸甸的木盒,打开时,里面是些北地特产的干果,还有几块巴掌大的暖石,被棉布裹着,摸上去温温的。 “这暖石贴身揣着好,夜里看书时搁在脚边,能暖半个时辰。”萧策拣了块最圆润的递过去,“北地的工匠说,这石头里含着阳气,比炭火养人。” 沈砚青没接,只看着那石头。萧策便自作主张地塞进他手里,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沈砚青的手凉得像冰,萧策的却带着常年握兵器的粗粝和暖热,那点温度顺着掌心蔓延上来,竟让他有些发怔。 “将军还是先回府吧。”沈砚青抽回手,将暖石放在案边,“将士们随你征战三年,也该与家人团聚。” “他们自有封赏和假期。”萧策却赖着不走,目光在屋里转了圈,最后落在那空药碗上,“你晚膳还没用?我让亲兵去府里取些吃食来,北地的鹿肉干,你以前说过想尝尝。” 沈砚青想拒绝,可对上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萧策的性子,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当年他执意要去边关,自己不也拦不住么。 萧策见他没反驳,立刻扬声吩咐亲兵去取食盒。转身时,瞥见沈砚青又拿起卷宗,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些东西明日再看不行?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这几份是明日早朝要呈的。”沈砚青翻着页,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关乎边军粮草,不能耽搁。” 萧策凑过去看,见上面批注得工工整整,连个墨点都没有,心里又酸又涩。他伸手按住卷宗:“我帮你看。边关的粮草账,没人比我更熟。” 沈砚青抬眸看他。萧策一身银甲尚未换下,肩头还沾着风霜,分明是刚从血火里挣出来的人,此刻却像个讨差事的护卫,眼里满是恳切。 “……好。”沈砚青松了手。 萧策立刻拉过张椅子坐下,拿起卷宗看。他虽常年在军伍,可幼时也跟着太傅读过书,处理这些账目竟也得心应手。偶尔遇到模糊的地方,便侧头问沈砚青,两人凑得近了,沈砚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混着北地风沙的气息,陌生又熟悉。 亲兵很快送了食盒来,萧策打开,里面是些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小罐炖得软烂的羊肉汤。他盛了碗递给沈砚青:“北地的羊肉,暖身子。” 沈砚青接过,小口喝着。汤里没放太多调料,只加了点姜驱寒,正合他清淡的口味。萧策自己也盛了碗,看他喝得认真,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案上的卷宗和两人身上。沈砚青喝了半碗汤,便放下碗,看着萧策低头看账目的侧脸。他轮廓比三年前硬朗了许多,眉骨更高,下颌线也更清晰,可那双看着自己时总带着点执拗的眼睛,却和从前一模一样。 “当年……”沈砚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为何不告而别?” 萧策翻卷宗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对上沈砚青清澈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指责,只有纯粹的疑惑。他喉结动了动,低声道:“那年你咳得最厉害,太医说你不能再受刺激。我若跟你说要去边关,你定会拦我,到时候气着了怎么办?” 沈砚青一怔。 “我想着,速去速回。”萧策的声音更低了些,“可没想过,一打就是三年。每次想给你写信,又怕信里提了战场凶险,你看了又要担心得睡不着……” 他说着,伸手轻轻碰了碰沈砚青的手腕,像怕碰碎了似的:“我回来前,托人打听了你的近况,说你总熬夜看卷宗,药也时常忘了喝。砚青,你不能这样对自己。” 沈砚青的眼眶又热了。他别开脸,声音有些闷:“我没事。” “有事。”萧策固执地纠正,“你的身子,得好好养着。从今日起,我每日来陪你看卷宗,到了时辰就催你喝药,晚上亥时一定让你歇下。” 沈砚青没说话,可握着汤碗的手却慢慢放松了。月光落在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像落了层碎雪,温柔得让人心颤。 萧策看着他,心里忽然安定下来。边关的金戈铁马,九死一生,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只要能像这样,守在他身边,看他安安稳稳地喝药、看书,哪怕只是坐着不说一句话,也觉得比什么都好。 他回来了,这一次,再也不会走了。 已经成大熊猫了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早朝的钟声穿透薄雾,回荡在宫阙之上。沈砚青立在朝臣队列中,指尖因寒意微微发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丹陛之下——萧策一身朝服,身姿挺拔如松,昨日那身银甲的凌厉被敛去,只余下沉稳。 “镇国将军萧策,平定北境,拓土三千里,护我大靖子民无虞,功高盖世!”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朕今日下旨,封萧策为‘靖北王’,赐金印紫绶,食邑三千户,允开府建牙!” 满朝哗然。 外姓封王,自开国以来便是罕事。沈砚青握着朝笏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抬眼望向龙椅上的帝王,又迅速落回萧策身上——那人正躬身接旨,背影笔直,听不出喜怒。 退朝时,朝臣们簇拥着萧策道贺,语气温顺又带着敬畏。萧策一一应着,目光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沈砚青身上。沈砚青错开视线,转身便走。 “砚青!”萧策拨开人群追上来,在宫道转角拉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沈砚青抽回手,指尖冰凉:“恭喜王爷。” 这声“王爷”,叫得萧策心头一沉。他蹙眉道:“你我之间,何必用这称呼?” “君臣有别。”沈砚青垂眸,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情绪,“将军……王爷如今身份尊贵,臣不敢失了礼数。” 萧策看着他疏离的模样,忽然想起出征前那个雪夜。那时沈砚青也是病着,却固执地站在城门口等他,塞给他一个暖手炉,红着眼眶说“我等你回来”。如今他回来了,还得了至高无上的封赏,两人之间却隔了层看不见的墙。 “砚青,”萧策放软了声音,“这王爵于我而言,不及你半分重要。” 沈砚青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王爷说笑了。北境未定,王爷身负皇恩,当以国事为重。” 他顿了顿,又道:“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不等萧策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青灰色的官袍在宫道上掠过,背影清瘦,竟带着几分仓促的逃离。 萧策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握紧了拳。他知道沈砚青在担心什么。外姓封王,自古便是帝王心头的一根刺。今日恩宠无双,明日或许便是雷霆之怒。沈砚青一向通透,定是怕他功高震主,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几日后,靖北王府落成,萧策却没搬进去,依旧住在原来的将军府。他每日照旧去御史台找沈砚青,带着亲手熬的汤药,或是从北地带回的暖石,仿佛那王爵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虚名。 沈砚青起初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萧策总有办法赖着不走。他会抢过他手里的卷宗帮忙批注,会在他咳得厉害时强硬地灌他喝药,会在深夜守在他书房外,直到他熄灯歇息才离开。 这日,沈砚青处理完一桩贪腐案,已是深夜。他走出御史台,见萧策竟还站在门廊下等他,身上落了层薄霜。 “你怎么还在这?”沈砚青皱眉,“王府那边……” “王府太空。”萧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手炉塞进他怀里,“还是这边热闹些。” 沈砚青握着暖烘烘的手炉,看着他鼻尖的薄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低声道:“随我来。” 他带着萧策回了自己的住处。那是处不大的宅院,院里种着几株梅树,此刻正含着花苞。进屋后,沈砚青取了件厚实的披风给萧策披上,又倒了杯热茶。 “王爷可知,外姓封王意味着什么?”沈砚青坐在他对面,目光沉静,“自古功高盖主者,鲜有善终。” “我知道。”萧策喝了口茶,暖意驱散了寒气,“可我若不受这王爵,北境刚降的部族会不安,朝中宵小也会趁机生事。”他看向沈砚青,眼神坦诚,“我受这王爵,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让你能安稳些。” 沈砚青一怔。 “北境已定,我便向陛下请辞兵权。”萧策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到时候,我就守着这王爷的空名头,在你这宅院旁买个小院子住下,每日看你批卷宗、喝药,好不好?”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掠过梅枝,发出簌簌轻响。沈砚青望着萧策,这人刚从尸山血海里挣得泼天富贵,却轻描淡写地说要舍弃兵权,只为守在自己身边。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像冰雪初融,漾开在眼底:“王爷千金之躯,怎好屈居陋巷?” 萧策见他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起来,露出点少年般的憨态:“只要能在你身边,住哪里都好。” 沈砚青没再反驳,只是起身取了副新的茶具,重新沏了茶。茶香袅袅升起,混着窗外若有似无的梅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他知道,前路或许依旧有风雨。可只要身边这人在,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似乎也敢陪他一起闯一闯了。萧策请辞兵权的折子递上去时,朝野又是一阵波澜。有人赞他功成不居,也有人暗忖他是否另有图谋,更有好事者将目光投向了御史台,揣测这位新封的靖北王与病弱的沈御史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牵绊。 沈砚青对此始终沉默。他照旧批卷宗、理朝政,只是案头的汤药旁,时常会多出一碟切好的蜜饯——那是萧策寻来的,据说能压下药的苦涩。偶尔萧策来寻他,两人便在书房相对而坐,一个看卷宗,一个磨墨,间或说上几句话,也多是关于公务,却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的安宁。 帝王对萧策的请辞迟迟未批。这日午后,沈砚青被召至御书房,帝王看着他,忽然笑道:“沈爱卿,你说萧策这折子,朕该准吗?” 沈砚青垂眸:“王爷心意已决,陛下圣明,自有考量。” “朕倒觉得,他这是为了你。”帝王放下朱笔,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当年他执意要去北境,也是怕你在京中受牵连。如今北境安定,他便想卸下兵权,守着你过安稳日子,倒是个长情的。” 沈砚青指尖微颤,面上却依旧平静:“陛下多虑了。臣与王爷,不过是旧识。” “旧识?”帝王轻笑,“那他何必在边关打了胜仗,第一件事就是托人打听你的近况?何必放着王府不住,偏要日日往你这御史台跑?沈爱卿,你这病弱的身子,可瞒不过朕的眼睛,更瞒不过他那颗心。” 沈砚青低头,没再说话。 离开御书房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宫墙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萧策竟候在宫门外,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陛下留你这么久,说了什么?” “没什么。”沈砚青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问了些公务。” 萧策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是不是为了兵权的事?” 沈砚青脚步一顿,抬眸看他。萧策眼底没有焦虑,只有坦然:“砚青,你放心。无论陛下准不准,我都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当年我走得急,没能护着你,往后,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这些风雨。” 他说得认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将那道从眉骨延伸至下颌的浅疤衬得格外清晰——那是三年前一场恶战留下的,据说当时他昏迷了三日三夜,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身边的亲兵,京中沈御史的身子是否安好。 沈砚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别开脸,声音低低的:“谁要你护着。” 萧策却笑了,伸手想去碰他的发,又怕唐突,半路转了个弯,只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厢里暖炉烧得正旺,映着沈砚青微微泛红的耳尖。 几日后,帝王的旨意终于下来了——准了萧策的请辞,却也并未完全收回他的兵权,只让他保留了部分护卫,镇守京畿,名义上仍挂着靖北王的头衔,却不必再涉足朝堂纷争。 旨意下来那天,萧策第一时间跑到沈砚青的宅院。彼时沈砚青正在院里看梅,光秃秃的枝桠上,花苞已鼓胀了些,透着点将开未开的娇憨。 “砚青,你看!”萧策扬着手里的圣旨,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陛下准了!” 沈砚青转过身,看着他眼底的亮,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恭喜王爷。” 这声“王爷”依旧带着疏离,可语气里的柔和,却瞒不过萧策。他走上前,站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梅枝的清冽。 “以后,不用再称王爷了。”萧策低声说,“叫我萧策,像从前一样。” 沈砚青睫毛颤了颤,没应声,却也没反驳。 萧策便当他默许了,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他转头看向那株梅树:“再过几日,该开花了。到时候,我搬张躺椅来,陪你在院里晒太阳看梅花,好不好?” 沈砚青看着他,忽然道:“你那王府,当真不住了?” “不住。”萧策说得干脆,“太大,太空,不如你这小院暖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已让人在你这院墙外修了处宅子,不大,就两间房,往后……也好常来走动。” 沈砚青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深了些,像融了冰雪的春水:“随你。” 这两个字很轻,却让萧策的心瞬间落了地。他知道,沈砚青这是真的接纳他了。 北风依旧呼啸,可院角的梅枝上,花苞却在悄悄积蓄着力量,只待一个回暖的日子,便要轰轰烈烈地绽放。就像他和沈砚青之间的情谊,隔了三年风沙,经了世事浮沉,终究还是在岁月里扎了根,要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开出花来。 往后的路还长,他有的是时间,陪着他慢慢养病,陪着他看遍四季更迭,将那些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都补回来。 第3章 第 3 章 腊月的风卷着碎雪,敲打着御史台的窗棂。沈砚青刚校完一份漕运账册,青禾便捧着个明黄的卷轴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大人,宫里……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的旨意。” 沈砚青心头微沉,起身整理好衣冠,对着传旨太监叩首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大夫沈砚青年高德劭,清正廉明,今特将安乐公主指婚于沈爱卿,择正月十六完婚。望沈爱卿不负圣恩,善待公主。钦此。”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静室里回荡,沈砚青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手里的圣旨烫得像火。他维持着叩拜的姿势,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声音:“臣……领旨谢恩。” 送走传旨太监,青禾急得眼圈发红:“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公主金枝玉叶,怎会……” 沈砚青没说话,只缓步走到窗前。雪又下大了,纷纷扬扬的,将天地都染成一片白。他想起昨日萧策还在院里,指着那株含苞的梅树说:“等开了花,我便去求陛下,让他允我常来陪你。” 那时他虽没应声,心里却悄悄盼着。可如今…… 门“砰”地被推开,萧策一身寒气闯进来,肩上落满了雪。他显然也得了消息,眼底翻涌着惊怒,见了沈砚青,声音都在发颤:“砚青,那旨意……是真的?” 沈砚青转过身,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是真的。君无戏言。” “陛下怎能如此!”萧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明知道……”他想说“明知道我心悦你”,却在看到沈砚青平静的眼神时,将话咽了回去。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无奈,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生疼。 “萧策,”沈砚青轻声道,“我是臣子。” “臣子就该任人摆布吗?”萧策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又怕碰碎了他,“那公主骄纵成性,你嫁过去……”他顿了顿,才艰难地吐出“嫁”字,喉间像堵了块石头,“你身子如何禁得住?” 沈砚青别开眼,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公主身份尊贵,臣自会谨守本分。” “我去求陛下!”萧策转身就要走,“我去告诉他,我愿交还王爵,只求他收回成命!” “站住。”沈砚青叫住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若去了,便是抗旨。届时不仅救不了我,反倒会连累你自己。萧策,你才刚卸下兵权,不能再出事。” 萧策僵在原地,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他知道沈砚青说得对,帝王心思难测,他如今虽挂着靖北王的头衔,却已是无兵无权的闲散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沈砚青跳进那看似风光、实则深不见底的公主府? “砚青……”萧策的声音哽咽了,“我舍不得。” 沈砚青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何尝舍得?这三年来,支撑着他熬过那些咳血的夜晚、熬过那些孤灯相伴的寒夜的,便是等他回来的念头。如今人回来了,却要隔着一道宫墙,隔着一场荒唐的婚事,再难靠近。 他走上前,第一次主动伸手,轻轻碰了碰萧策的后背。那道曾经宽阔坚实的脊梁,此刻却绷得像张紧弦的弓。 “萧策,”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泪意,“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萧策猛地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沈砚青,我在边关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回来见你!你让我忘了你?我做不到!”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痛苦和绝望,像头困在绝境里的狼。沈砚青看着他,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喘不过气。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抗旨吗?株连九族吗?萧策,我不能连累沈家,更不能连累你!” 两人对视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都倔强地不肯落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都掩埋。 萧策慢慢松开手,指尖颤抖地拂过他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声音低哑得像破锣:“我去见陛下。不是去抗旨,是去求他。” 沈砚青刚想阻止,却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求他,换个人。若陛下执意要联姻,我……我愿以靖北王的身份,尚主。” 尚主,便是娶公主为妻。以他外姓王的身份,尚主虽不算合规矩,却也并非不可。只是那样一来,他便成了皇室的驸马,与沈砚青之间,更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沈砚青浑身一震,看着萧策苍白却坚定的脸,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你疯了……” “我没疯。”萧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只要能让你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只要能让你平安,怎样都好。” 他笑了笑,眼底却满是苦涩:“至少这样,我还能以亲戚的名义,偶尔去看看你。看你有没有按时喝药,看你是不是又熬夜……” 沈砚青别过头,泪水汹涌而出。他知道萧策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知道,这是眼下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避开那桩婚事的办法。 可他宁愿嫁入公主府,也不愿萧策为了他,毁掉自己的一生。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的肩头,带来刺骨的寒意。沈砚青望着萧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缓缓蹲下身,捂住嘴,压抑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间溢出,混着窗外的风雪,碎得不成样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赐婚,像一场漫天大雪,将他们刚刚回暖的牵绊,又冻成了坚冰。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这场风雪过后,他们是否还能再见到春暖花开。萧策去了御书房,一待便是三个时辰。 沈砚青在御史台的书房里枯坐,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青禾几次想劝他喝药,都被他无声地摆手拦下。他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心像被悬在冰棱上,每一刻都在往下坠。 直到暮色四合,萧策才回来。他身上的雪化了大半,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脸色比出去时还要难看,眼底的红血丝密密麻麻,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怎么样?”沈砚青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沿。 萧策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陛下……准了。” 沈砚青的心狠狠一沉,像坠入了冰窖。他看着萧策,嘴唇动了动,却问不出那句“你还好吗”。 “陛下说,”萧策艰难地继续,“念在我平定北境有功,特许我尚安乐公主。婚期……与你原定的一样,正月十六。” 一样的日子。仿佛是命运的嘲讽,一个本该属于沈砚青的婚期,如今换了主角,却依旧将他们牢牢捆在这场荒唐的戏码里。 沈砚青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层湿意。他挣开萧策的手,后退一步,低声道:“恭喜王爷。” 这声“恭喜”,比任何指责都让萧策难受。他想解释,想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力。他确实保住了沈砚青,却也亲手将自己推进了另一个牢笼。 “砚青,”他哑着嗓子,“别这样对我。” 沈砚青没看他,只是转过身,望着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汤药:“天色晚了,王爷该回府准备婚事了。” 萧策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他知道,沈砚青这是在赶他走。也是,从今往后,他们一个是御史大夫,一个是皇室驸马,靖北王的身份再加上公主的夫婿,两人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道宫墙。 “我……”萧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你按时喝药,别熬夜。” 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砚青猛地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咳得弯下腰,锦帕上很快又染上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血梅,触目惊心。 “大人!”青禾慌忙上前拍他的背,眼泪直流,“您别这样,会熬坏身子的!” 沈砚青咳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抬起头,眼底一片通红,却死死咬着唇,没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婚期一天天近了,京城里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只有沈砚青的小院和萧策的将军府,一片沉寂。 萧策没来过御史台,沈砚青也没踏出过小院半步。两人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机会,却又在每个深夜,被同一份思念折磨得无法入眠。 萧策会对着北地带回的暖石发呆,想起沈砚青握着石头时微凉的指尖;沈砚青会看着案上那枚萧策雕的玉佩,想起他蹲在自己面前,说“以后我守着你喝药”的模样。 正月十五,元宵。 沈砚青难得没有看卷宗,只是坐在窗前,看着院里那株终于绽放的红梅。雪压枝头,梅香清冽,倒有几分过年的意思。 青禾端来一碗汤圆,轻声道:“大人,吃点吧。明日……明日王爷就要大婚了。” 沈砚青拿起勺子,舀了一颗汤圆,刚要送进嘴里,院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手一顿,汤圆落回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门被推开,萧策站在门口,身上落着雪,手里提着个食盒。他没穿朝服,只着一身素色锦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我来送样东西。”他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小罐炖得浓稠的燕窝,“北地带来的,据说对身子好。” 沈砚青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萧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快速移开,落在那株红梅上:“花开得很好。” “嗯。”沈砚青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爆竹声,提醒着他们明日的婚期。 “我该走了。”萧策合上食盒,起身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沈砚青放在桌上的手。 那触感像电流般窜过,两人同时缩回手。 萧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很轻:“砚青,若有来生……” 他没说完,便大步走进了风雪里。 沈砚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缓缓伸出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他望着那碗凉透的汤圆,忽然拿起桌上的燕窝,一口一口地喝着。燕窝很甜,可他却尝出了满嘴的苦涩。 窗外的爆竹声越来越响,烟花在夜空里炸开,绚烂夺目。沈砚青站起身,走到院里,仰起头看着那片璀璨的烟火。 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刺骨。他轻轻抬手,抚摸着胸口那枚玉佩,低声道:“萧策,新婚快乐。” 声音被风吹散,隐没在漫天烟火里。 明日之后,他是朝堂上的沈御史,他是皇室的靖北王驸马。他们之间,隔着宫墙,隔着礼法,隔着一场永远无法言说的心意。 只是不知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某个飘雪的夜晚,他们是否还会想起,曾有过一个元宵,两株红梅,和一段被风雪掩埋的牵绊。 第4章 第 4 章 安乐公主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可直到前一夜,她还在宫里摔碎了第三套描金茶具。 “我不嫁!”她将手里的玉簪狠狠掷在地上,珠翠散落一地,“那个萧策,眼里根本没有我!他心里装着的是谁,满京城谁不知道?让我嫁给他,当那个沈砚青的替身吗?我不干!” 乳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劝:“公主息怒,皇家婚事岂能说改就改?再说,靖北王功高盖世,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嫁过去便是王妃,何等风光……” “风光?”公主冷笑一声,眼圈泛红,“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上次宫宴,他的目光全程黏在沈砚青身上,连陛下问话都答非所问!那样的人,娶了我又能如何?怕是连新房的门都不会踏进一步!” 她想起前几日偷偷去御史台附近看过的情景——萧策一身便服,站在街角的梅树下,望着沈砚青书房的方向,一站就是两个时辰,雪落满了肩头都浑然不觉。那眼神里的温柔和执拗,是她从未见过的,也知道,那样的眼神,永远不会为自己而亮。 “我不要做别人的影子。”公主蹲下身,捡起地上碎裂的玉簪,声音带着哭腔,“父皇明知道他们俩……为何还要逼我?” 这话传到帝王耳中时,帝王正临窗看着雪景。他沉默片刻,对身边的内侍道:“去告诉公主,婚事可以暂缓。” 内侍一惊:“陛下,这……恐难服众啊。” “有何难服众?”帝王淡淡道,“就说公主偶感风寒,需静养些时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御史台的方向,“有些事,强求不得。” 消息传到萧策耳中时,他正在将军府收拾行装——说是收拾,不过是将那块北地暖石、几件沈砚青曾提过喜欢的旧物,仔细放进一个木盒里。听到“公主悔婚,婚事暂缓”八个字,他握着暖石的手猛地收紧,随即又缓缓松开,眼底没什么波澜,仿佛早有预料。 “知道了。”他对来报信的亲兵道,“下去吧。” 亲兵退下后,萧策将木盒放在桌上,走到窗前。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屋檐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他忽然想起沈砚青说过,他最喜欢雪后初晴的日子,因为“连空气里都带着暖意”。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披上披风,往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沈砚青正在处理积压的卷宗,连日来的忧思让他咳嗽得更厉害了,刚喝了药,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见是萧策,微微一怔。 “你怎么来了?” “公主……悔婚了。”萧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像个怕打扰了主人的客人。 沈砚青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陛下说,婚事暂缓。”萧策走近几步,看着他苍白的脸,“砚青,我……” “王爷该高兴才是。”沈砚青打断他,语气平淡,“不必再委屈自己尚主了。” 萧策看着他眼底的疏离,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我从未觉得委屈,只要能护着你”,却又怕这话太唐突,惹他不快。 两人沉默地站着,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画出一道长长的光带,将两人隔在两端。 “我听说你又咳得厉害了。”萧策终是先开了口,声音放得很柔,“太医怎么说?” “老毛病了,不碍事。”沈砚青避开他的目光,“王爷若无其他事,臣还要看卷宗。” 萧策知道他又在赶自己走。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放在案上:“这是北地的防风草,晒干了泡水喝,能止些咳。” 他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带着压抑的痛楚。他脚步一顿,终究还是没回头,大步走了出去。 沈砚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缓缓拿起那个锦囊。锦囊是粗布做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萧策自己缝的。他打开,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带着淡淡的清香。 他将锦囊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料,眼眶慢慢红了。 公主悔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有人惋惜,有人窃喜,更多的人则是暗自揣测,这对历经波折的有情人,是否终于能迎来转机。 萧策依旧每日往御史台跑,有时是送药,有时是送些暖身的吃食,有时只是站在廊下,看着沈砚青看书的背影,一站就是一个时辰。他不再提婚事,也不再说那些滚烫的话,只是默默地守着,像一棵沉默的树,在他身边扎了根。 沈砚青起初还会避开,后来渐渐习惯了。他会在萧策送来汤药时,低声道一句“多谢”;会在萧策帮他整理卷宗时,递上一杯温热的茶;会在某个雪后初晴的午后,和他一起坐在院里的梅树下,看阳光穿过枝桠,落在彼此身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也没有轰轰烈烈的举动,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像春日里悄悄融化的冰雪,一点点渗透进彼此的生命里。 那日,萧策又来送暖石——他寻了工匠,将之前那块暖石打磨成了一个小巧的手炉,外面裹着柔软的绒布。沈砚青接过,握在手里,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萧策,”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萧策耳中,“梅花开得正好,陪我坐一会儿吧。” 萧策猛地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疏离,没有了躲闪,只有坦然和温柔。他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在他身边坐下。 阳光正好,梅香浮动,两人并肩坐着,谁都没说话,却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宁。 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受过的委屈,仿佛都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渐渐散去了。未来的路还长,但这一次,他们知道,会一起走下去。 第5章 第 5 章 梅树下的阳光暖融融的,萧策坐着没敢动,生怕这片刻的安宁是场梦,稍一挪动就碎了。沈砚青手里捧着那只小巧的暖石手炉,指尖偶尔摩挲过绒布上绣着的暗纹——是株简单的兰草,他认得,那是他书房窗台上常摆的品种。 “这手炉……”沈砚青轻声开口,“是你自己绣的?” 萧策耳尖微红,有些窘迫地点头:“前几日学着绣的,针脚糙,你别嫌弃。”他在边关练惯了刀枪,指尖粗粝,拿绣花针时总不听使唤,手上被扎了好几个小孔,才勉强绣出个像样的样子。 沈砚青没说话,只是将手炉握得更紧了些。暖石的温度透过绒布渗出来,混着他掌心的暖意,熨帖得很。 院里的红梅开得正盛,偶有花瓣被风吹落,飘到沈砚青的发间。萧策看着,喉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伸手替他拂去。指尖掠过发丝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一下,空气里仿佛有细碎的火花炸开。 沈砚青抬眸看他,眼底映着梅影,亮得像揉了星光。萧策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收回手,指尖却还残留着那点柔软的触感。 “你……”萧策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轻咳打断。 沈砚青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些。萧策立刻起身:“风大了,进屋吧。” 扶着沈砚青进屋时,萧策的手很稳,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去,让沈砚青莫名觉得安心。刚坐下,青禾便端来新沏的茶,看萧策的眼神带着几分熟稔的笑意——这些日子,这位靖北王来得比谁都勤,府里的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陛下昨日召我进宫了。”萧策喝了口茶,状似随意地提起,“问我往后的打算。” 沈砚青抬眸:“王爷怎么说?” “我说,北境虽定,但边防仍需巩固,想请旨去北疆巡查半年。”萧策看着他,目光坦诚,“我想趁这段时间,把那边的防务再理顺些,也……也想让你在京中清静些。” 他知道,公主悔婚后,京城里关于他们的流言从未断过。虽有帝王默许,可那些窥探的目光、暗戳戳的议论,对沈砚青这样喜静的人来说,终究是种打扰。 沈砚青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要去半年?” “嗯。”萧策点头,心里有些发紧,“你若不想我去……” “去吧。”沈砚青打断他,声音平静,“北疆之事,确非一日之功。你去看看,我也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那边苦寒,你……多保重。”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却让萧策的心瞬间落了地。他笑起来,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好。我每月都给你写信,告诉你那边的事。” “不必写太多。”沈砚青别开眼,耳根微红,“我……我也忙。” 萧策却当了真,认真道:“就写几句,告诉你雪下得大不大,羊群肥不肥,好不好?” 沈砚青看着他眼里的光,终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好。” 萧策启程那日,沈砚青去送了。没有去城门口,只是在御史台的巷口站着,看着萧策的马车缓缓驶过。萧策坐在车里,掀开帘子,目光直直地望着他,直到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放下。 沈砚青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只暖石手炉,站了很久。青禾在一旁道:“大人,风凉了。” “嗯。”他应着,转身往回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 往后的日子,果然清静了许多。萧策的信每月准时送到,字迹苍劲有力,写的都是些北疆的琐事:今日雪停了,牧民赶着羊群去了新的草场;昨日巡查时见了只白狐,跑得飞快;军中伙夫新学了道炖羊肉,味道竟和沈砚青院里那罐有几分像…… 沈砚青每次都看得很慢,看完便仔细收好,放在枕下的木盒里。他从不回信,却会让青禾托人给北疆捎些东西:新制的伤药,京中刚上市的点心,还有他亲手批注的几本兵书——上面圈点了许多关于边防布防的见解,萧策收到时,翻得指尖都发了烫。 半年后,萧策回京。他没先回府,径直去了御史台。沈砚青正在看卷宗,听到脚步声抬头,见他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皮肤黑了些,身形却依旧挺拔,眼里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亮得惊人。 “我回来了。”萧策笑着说。 “嗯。”沈砚青放下卷宗,站起身,“一路辛苦。” “不辛苦。”萧策走进来,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雕,递给他,“在北疆买的,牧民雕的狼崽,说能辟邪。” 木雕有些粗糙,却憨态可掬。沈砚青接过来,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多谢。” “往后,我不走了。”萧策忽然说,声音郑重,“陛下允了,让我在京中闲住,不必再管边防琐事。” 沈砚青抬眸看他。 萧策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目光灼灼:“砚青,我想守着你。像从前说的那样,看你批卷宗,陪你喝药,等院里的梅花开。”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犹豫。沈砚青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像春水般漫开来,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案上的卷宗还摊开着,旁边放着那只暖石手炉,角落里的木盒里,装满了北疆寄来的信。 那些隔了风沙的思念,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牵绊,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安稳的归宿。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会有更多的梅花绽放,会有更多的暖石温手,会有两个人,一起把那些错过的时光,慢慢补回来。 第6章 第 6 章 早朝的钟声撞碎晨雾时,沈砚青站在朝列中,看着丹陛之上的帝王,指尖微微发凉。近来京中不宁,西北节度使拥兵自重,隐隐有叛乱之兆,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却始终定不下平乱的人选——老将们或年事已高,或怯于对方兵力;年轻将领又资历太浅,镇不住场面。 帝王的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了队列末尾的萧策身上。 “靖北王萧策,”帝王的声音沉稳有力,“朕知你久疏战阵,然如今国难当头,西北之事,非你莫属。朕欲封你为太尉,总领京畿及西北兵权,即刻点兵,前往平叛,你可愿领旨?” 满朝寂静。 太尉一职,掌天下兵马,权倾朝野。自开国以来,便极少授予外姓,更遑论萧策本就有靖北王的爵位,此刻再握兵权,几乎是功高震主的代名词。 萧策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掷地有声:“臣,领旨。”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分推托。沈砚青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知道萧策的性子,国难当头,从不会置身事外。可这兵权,是双刃剑,握得稳是救国安邦,握不稳,便是万劫不复。 退朝后,萧策被帝王留在御书房议事。沈砚青走出宫门,寒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他却没觉得冷,只站在宫墙下,等了许久。 直到日头过了正午,萧策才出来。他身上还带着御书房的熏香,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寒霜。见了沈砚青,那层寒霜才稍稍融化。 “怎么在这?”萧策走上前,替他拢了拢衣领,“风这么大。” “等你。”沈砚青看着他,“陛下……说了什么?” “没什么。”萧策笑了笑,语气轻松,“无非是交代些军务。我三日后便启程。” 沈砚青没说话,只是望着他。他太了解萧策了,那轻松的语气底下,藏着多少压力,他看得一清二楚。 “砚青,”萧策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别担心。当年北境比这凶险百倍,我不也回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沈砚青低声道,“西北节度使老奸巨猾,朝中又多有眼线。你此去,不仅要对阵沙场,还要提防背后冷箭。萧策,这太尉之位,是烫手山芋。” “我知道。”萧策的声音沉了些,“可我不能看着百姓遭殃。再说,有你在京中,我总能安心些。”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认真:“我不在的日子,你定要好好喝药,按时歇息,别总熬夜看卷宗。若有什么难处,就去找陛下,或是……找我留在京中的亲兵,他们会护着你。” 沈砚青看着他絮絮叨叨的样子,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反手握住萧策的手,指尖用力:“我等你回来。”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躲闪,只有最坦诚的牵挂。 萧策的心猛地一颤,他看着沈砚青清澈的眸子,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而坚定。他用力点头:“好。我一定回来。” 三日后,萧策点兵出征。这一次,沈砚青去了城门口。他站在送行的人群外,看着萧策一身铠甲,骑在白马上,接受将士们的欢呼。萧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他身上,隔着遥远的距离,递过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号角声起,大军开拔。萧策勒马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沈砚青的方向,随即调转马头,迎着朝阳,奔赴远方。 沈砚青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支队伍渐渐消失在天际,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暖石——那是萧策临走前塞给他的,说“带着,就像我在你身边”。 京中的日子依旧平静,沈砚青却比从前更忙了。他不仅要处理御史台的公务,还要暗中留意朝中动向,将那些针对萧策的流言、试图掣肘的奏章,一一压下或巧妙化解。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便是守好这后方,让萧策在前线能毫无顾忌地厮杀。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拿出萧策寄来的信。信里依旧写得简略,只说战事顺利,勿要挂念,却会在末尾添一句“近日咳得厉害吗?记得喝药”。 沈砚青看着那些字,会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乖乖去喝药。 转眼便是半年。西北传来捷报,萧策大败叛军,生擒节度使,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消息传到京城,举国欢腾。沈砚青站在御史台的窗前,望着天边的晚霞,嘴角的笑意温柔而绵长。 他知道,他等的人,要回来了。这一次,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他们都会一起面对。因为有些牵绊,早已深入骨髓,跨越了生死,也无惧权谋。 第7章 第 7 章 萧策班师回朝那日,京中万人空巷。 沈砚青依旧站在御史台的廊下,像三年前他初从北境归来时那样。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刻意避开目光,也没有说那些疏离的客套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街那头。 马蹄声由远及近,银甲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萧策骑在白马上,比出征前清瘦了些,眉宇间却多了几分久经沙场的沉毅。他一眼就看到了廊下的沈砚青,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穿过欢呼的人群,大步朝他走来。 风沙和硝烟的气息还未从他身上散尽,可那双看向沈砚青的眼睛,却亮得像落满了星辰。 “我回来了。”萧策站在他面前,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难掩喜悦。 “嗯。”沈砚青点头,眼底的笑意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来,“欢迎回来,太尉大人。” 这声“太尉大人”,没有了从前的生分,反倒带着点打趣的暖意。萧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还是叫我萧策,顺耳。” 沈砚青没反驳,只是侧身让他进屋:“外面风大,进去说吧。我让青禾炖了汤,你一路辛苦,暖暖身子。” 萧策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头一片滚烫。这半年的厮杀、算计,支撑他熬过来的,便是此刻眼前的景象——沈砚青安好,能为他留一盏灯、一碗汤。 进屋坐下,萧策才发现沈砚青案上放着个熟悉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这半年寄来的信,每一封都被仔细看过,边角有些微的磨损。他喉头一动,刚想说什么,就见沈砚青端来一碗汤药。 “先喝药。”沈砚青把碗递给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太医说你在西北受了寒,特意开了方子。” 萧策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皱了皱眉——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喝药。可对上沈砚青清澈的眸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苦着脸接过来,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沈砚青却适时递过一碟蜜饯。萧策含了一颗,甜味瞬间驱散了药味,也甜到了心里。 “朝中的事,你都处理得很好。”萧策忽然说。他回来后便听说了,那些想在他出征时作妖的人,都被沈砚青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甚至还替他争取到了足够的粮草补给。 沈砚青端起茶杯,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于你是分内,于我是救命之恩。”萧策看着他,目光灼灼,“砚青,往后……换我护着你。” 沈砚青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他知道萧策说的“护着”,不止是日常的陪伴,更是要挡去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要在波诡云谲的权力场里,为他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陛下……”沈砚青犹豫了一下,“对你如今的权势,就没有疑虑吗?” 萧策笑了笑,眼底带着几分了然:“回朝前夜,我已将太尉印信交还陛下,只领了个虚职,安心做我的靖北王。” 沈砚青猛地抬头看他。 “兵权是双刃剑,我懂。”萧策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而安稳,“我要的从不是权倾朝野,只是能安安稳稳守着你。如今西北已定,天下太平,这兵权,留着反倒是个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无比认真:“砚青,我说过,只要能在你身边,怎样都好。”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沈砚青看着萧策眼底的坦诚,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担忧、不安,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他反手握紧萧策的手,轻声道:“好。” 一个字,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落定在彼此的心间。 往后的日子,果然如萧策所说,安稳而平静。 他不再涉足军务,每日里不是去沈砚青的小院陪他看卷宗、晒太阳,便是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摆弄那两株梅树,或是擦拭那柄早已不再出鞘的长剑。 沈砚青的身子越来越好,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天气好,还会陪着萧策去城外的寺庙上香,或是去河边散步。 京城里的流言渐渐平息,人们习惯了那位战功赫赫的靖北王,总爱往御史台跑;也习惯了那位病弱的沈御史身边,总跟着一个寸步不离的身影。 又是一年梅花开时,萧策在院里摆了张躺椅,让沈砚青靠在上面,自己则坐在一旁,替他读着新得的话本。 梅香浮动,阳光正好,沈砚青听着听着,便有些昏昏欲睡。他靠在萧策的肩头,声音含糊:“萧策……” “嗯?”萧策放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他。 “这样……真好。” 萧策低头,看着他恬静的睡颜,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替他拢了拢披风。 是啊,这样真好。 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权谋算计,只有两个人,一院梅花,和漫漫长夜里,彼此温暖的陪伴。 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受过的苦难,终究都成了过往。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们会一起看无数次梅花开,一起喝无数碗汤药,一起将这平淡的日子,过成最安稳的模样。 因为最好的牵绊,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里,那份“我守着你,你陪着我”的笃定。 第8章 第 8 章 秋意渐浓时,帝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沈砚青连着几日在宫中侍疾,回来时总是面色疲惫,咳嗽也重了些。萧策每日都候在巷口,见他身影出现,便快步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药箱,替他拂去肩头的夜露。 “陛下今日如何?”萧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沈砚青摇摇头,声音沙哑:“仍是老样子。太医说……就这几日了。” 萧策沉默着扶他进屋,炭火早已烧得旺,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沉郁。帝王于他们,不仅是君,更是某种微妙的平衡——他默许了他们的牵绊,也无形中护着他们避开了许多明枪暗箭。如今这根定海神针要倒了,谁也说不清接下来的朝堂会是何种风雨。 第三日深夜,宫里传来急报——帝王驾崩了。 沈砚青接到消息时,正在灯下批阅奏折。他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溅脏了明黄的奏章。萧策第一时间赶过来,见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一把将他扶住:“我陪你入宫。” 灵堂设在太和殿,白幡低垂,哀乐震天。太子跪在灵前,一身素缟,形容憔悴。朝臣们按品级跪列两侧,哭声此起彼伏,却各怀心思。 沈砚青随着人流跪拜,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想起年少时,帝王曾笑着拍他的肩,说“砚青是栋梁之材”;想起萧策刚从北境归来,帝王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强求不得”。那位威严又通透的帝王,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萧策始终站在他身侧,隔着人群,用目光护着他。他看到沈砚青摇摇欲坠的样子,几次想上前扶一把,却碍于礼法,只能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守灵的七日内,沈砚青几乎没合过眼。白日里要处理骤增的政务,夜里要在灵前守着,本就虚弱的身子愈发吃不消。第五日清晨,他咳得直不起腰,一口血咳在白绢上,染红了素净的布料。 “你不能再撑了。”萧策强行将他拉到偏殿,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强硬,“这里有我,你先回去歇息。” “不行。”沈砚青推开他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新帝刚登基,朝堂不稳,我怎能……” “你的身子垮了,才是真的帮不上忙。”萧策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这是太医给的安神丸,你先靠着歇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出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请来了新帝的旨意,特许沈砚青回府休养。沈砚青靠在偏殿的软榻上,听着外面隐约的哭声,意识渐渐模糊,昏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萧策总能找到办法护着他。 守灵期满后,新帝登基,改元“永熙”。 新帝年轻,性子急躁,急于巩固权力,对前朝旧臣多有猜忌。萧策作为手握兵权的外姓王,自然成了重点提防的对象。几日内,接连有御史弹劾萧策“功高震主,意图不轨”,奏折堆在新帝案头,字字句句都透着杀机。 沈砚青回府休养了三日,刚能下床,便听说了此事。他顾不上身体虚弱,立刻赶往御史台,将那些弹劾奏折一一压下,又连夜写了篇长文,历数萧策平定北境、安定西北的功绩,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呈给了新帝。 新帝看了奏折,虽未明确表态,却也暂时压下了处置萧策的心思。 萧策得知后,第一时间赶到沈砚青的小院。他看着沈砚青苍白如纸的脸,眼底满是痛惜:“你不要命了?刚好转些就熬夜写这些!” “我不写,难道看着你被人构陷?”沈砚青坐在椅上,咳嗽了几声,“新帝虽猜忌你,但也知北疆不能乱。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他们便抓不到把柄。” 萧策走上前,蹲在他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砚青,委屈你了。” 他知道,沈砚青为了压下那些弹劾,定然在朝堂上挡了不少明枪暗箭,受了不少委屈。 “不委屈。”沈砚青摇摇头,指尖轻轻划过他手背上的旧疤,“我们是……知己,不是吗?” “是。”萧策重重点头,喉间有些发紧,“是过命的知己。” 窗外的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落下。灵堂的白幡已撤,新帝的龙旗在宫墙上飘扬,朝堂的风雨还在酝酿,前路依旧不明。 但沈砚青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萧策,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和暖意,忽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帝王驾崩,朝代更迭,世间万物都在变。可他们之间的牵绊,却像院角那株历经风霜的梅树,根早已深扎在彼此心底,任尔东西南北风,自有一份岿然不动的笃定。 只要他们还在,还能彼此扶持,再大的风雨,总能熬过去。 第9章 第 9 章 北疆的风还带着凛冽的寒意,萧策的大军行至雁门关外的黑石峪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映着连绵的山影,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杀气。 “王爷,前面地势险要,恐有埋伏。”副将策马上前,声音凝重。 萧策勒住缰绳,目光扫过两侧陡峭的山壁,眉头微蹙。他班师回朝的路线是早已报备过的,按理说不该有意外,可这周遭的寂静,却让他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加速通过黑石峪。”萧策沉声道。 话音刚落,两侧山上传来震天的呐喊,滚石与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大军猝不及防,顿时陷入混乱。萧策翻身下马,长剑出鞘,银辉一闪便斩杀了两名扑上来的蒙面刺客。 “保护王爷!”亲兵们迅速围成一圈,将萧策护在中间。 刺客们身手矫健,招式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他们似乎对萧策的行踪了如指掌,专攻他身边的护卫,一时间箭矢与刀锋交织,惨叫声此起彼伏。 萧策浴血奋战,肩上很快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浸透了铠甲,顺着手臂滴落。他看清了刺客腰间的令牌——那是京中某个权贵私兵的标记,隐在暗处的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放箭!”萧策怒吼一声,指挥弓箭手压制山上的火力。他知道不能恋战,拖延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激战半个时辰,刺客们见难以得手,竟点燃了预先备好的火油。熊熊烈火顺着风势蔓延,阻断了前路。萧策看着越来越旺的火势,又看了看身边伤亡过半的亲兵,眼神一厉。 “跟我冲!”他挥剑劈开一道火墙,率先冲了进去。灼热的气浪燎得他皮肤生疼,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肩上的伤口在高温下疼得钻心。 不知冲了多久,终于冲出了火海。萧策回头望去,身后的黑石峪已成一片火海,留下的亲兵不足三成。他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的战马,眼前阵阵发黑。 “王爷!”副将扶住他,声音哽咽,“您伤得太重了!” 萧策摆摆手,咳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别管我,继续赶路……必须尽快回京。”他怕,怕那些人不止要杀他,还会对京中的沈砚青下手。 大军日夜兼程,萧策的伤口发炎,发起高烧,时常昏迷。他靠着一股执念强撑着,梦里全是沈砚青的身影——他咳着血的样子,他灯下看书的样子,他说“我等你回来”的样子。 “不能……让他等不到……”他喃喃自语,每次从昏迷中醒来,都要问一句“离京城还有多远”。 七日后,形容枯槁、满身血污的萧策终于抵达京郊。消息传到城中时,沈砚青正在批阅奏折,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不顾青禾的劝阻,披了件披风便冲出了门。 城门下,萧策靠在战马上,脸色惨白如纸,肩上的伤口用布条草草包扎着,血还在不断渗出。看到沈砚青奔来的身影,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随即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了下来。 “萧策!”沈砚青惊呼着扑过去,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入手一片滚烫,他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快!传太医!”沈砚青抱着他,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萧策被紧急抬回府中,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说他失血过多,又染了重疾,能不能挺过今晚,全看天意。沈砚青守在床边,紧紧握着他滚烫的手,一夜未眠。 他看着萧策干裂的嘴唇,用棉签沾了水一点点湿润;看着他因高烧而呓语,便俯身凑到他耳边,一遍遍轻声说:“萧策,我在这儿,你醒醒……” 天快亮时,萧策的烧终于退了些。他缓缓睁开眼,模糊中看到沈砚青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沙哑地说:“砚青……我回来了……” 沈砚青的眼泪瞬间落下,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嗯,你回来了,我在。” 萧策虚弱地笑了笑,又昏了过去。这一次,他的眉头舒展了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沈砚青知道,萧策能撑到现在,全是靠着一股想回来见他的执念。他轻轻替他掖好被角,眼底闪过一丝冷厉——黑石峪的偷袭绝非意外,背后之人,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萧策还在昏睡,沈砚青却挺直了脊背。他不仅要守着萧策醒来,还要为他挡去所有明枪暗箭,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知道,伤害萧策,便是与他沈砚青为敌。 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会护着他,就像他一次次护着自己那样。 第10章 第 10 章 萧策昏睡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里,沈砚青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御史台的公务暂且托付给了副手,他每日亲自照看汤药,用温水替萧策擦拭手心,夜里便趴在床边小憩,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 第三日傍晚,萧策终于彻底退了烧,意识也清醒了许多。他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的沈砚青,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熬坏了。他想抬手碰碰那苍白的脸颊,却虚弱得连指尖都动不了,只能低低地唤了声:“砚青。” 沈砚青猛地惊醒,见他醒了,眼底瞬间涌上狂喜:“你感觉怎么样?渴不渴?” 他扶着萧策慢慢坐起身,在他背后垫了个软枕,又倒了杯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下。温水滑过喉咙,萧策舒服地喟叹一声,看着沈砚青忙碌的身影,心头又暖又涩。 “让你担心了。”萧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知道就好。”沈砚青瞪了他一眼,眼底却没什么怒气,只有掩饰不住的关切,“太医说你伤得极重,再晚一步……”他没说下去,只是握住萧策未受伤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萧策反手握紧他,低声道:“我答应过你,会回来的。” 沈砚青别开眼,眼圈有些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染血的令牌,正是那日从刺客身上搜出的:“黑石峪的刺客,是户部尚书李嵩的私兵。我已让人查了,他与前几日构陷你的宦官是姻亲,背后怕是还有人指使。” 萧策看着那枚令牌,眸色沉了沉:“新帝年幼,朝中必有宵小趁机作祟。他们动不了你,便来寻我的麻烦。” “你安心养伤,剩下的事交给我。”沈砚青语气坚定,“李嵩虽位高权重,但这些年贪赃枉法的证据,我早有收集。只待你好些,便可呈给陛下。” 萧策看着他眼底的锐利,忽然笑了:“从前总觉得你身子弱,需要人护着,却忘了沈御史扳倒的贪官,比我斩过的敌首还多。” 沈砚青被他说得耳根微红,起身道:“我去让厨房炖些粥来,你刚醒,该吃点东西。” 萧策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他知道沈砚青要对付李嵩,必然要在朝堂上掀起一场风波,以沈砚青的性子,定会将自己摘干净,独自面对那些明枪暗箭。他怎么能放心? 接下来的几日,萧策的身子渐渐好转,已能下床走动。沈砚青白日里去御史台,夜里便来陪他说话,偶尔提及朝堂之事,也总是轻描淡写,只说李嵩那边已有松动。 萧策却从亲兵口中得知,沈砚青为了收集李嵩的罪证,几乎翻遍了户部近十年的账册,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咳嗽又重了些。 这夜,沈砚青刚从宫里回来,便被萧策堵在了门口。他身上还带着寒气,见萧策站在廊下,披着件厚披风,不由得皱眉:“夜里风大,怎么不多穿些?” “你又咳血了?”萧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他看到了沈砚青袖角未擦净的血迹。 沈砚青一愣,随即别开眼:“老毛病,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萧策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大,“你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住,为何还要硬扛?李嵩的事,我可以……” “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吗?”沈砚青打断他,目光清亮,“还是说,你想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再被人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 萧策语塞。 “萧策,”沈砚青的声音软了些,“我们各司其职,不好吗?你守着边关,我护着京城。你护着天下,我护着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萧策心上。他看着沈砚青苍白却坚定的脸,忽然明白了——他们早已不是谁单方面守护谁,而是彼此支撑,互为铠甲。 他松开手,指尖轻轻拂过沈砚青腕间的红痕:“好。但你答应我,不许再硬撑。若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嗯。”沈砚青点头,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 三日后,沈砚青在朝堂上呈上李嵩贪赃枉法、勾结私兵谋害太尉的证据,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新帝震怒,当即下旨将李嵩打入天牢,其党羽也尽数被清算。 朝堂上的风波平息,萧策的伤也渐渐痊愈。这日,他正在院中练剑,沈砚青端着药碗站在廊下看着。剑光凌厉,映着春日的暖阳,仿佛将那些阴霾都驱散了。 练完剑,萧策走到他面前,额上带着薄汗。沈砚青递过药碗,他却没接,只是看着他:“等过些日子,北疆彻底安稳了,我们去江南看看好不好?听说那里的春天,比京城暖得多。” 沈砚青握着药碗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阳光落在萧策脸上,映着他眼底的期待,像个盼着出游的少年。 他笑了,点了点头:“好。” 春风拂过,院角的桃花落了满地。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仿佛都化作了脚下的尘埃。未来的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只要身边有彼此,便无所畏惧。 他们会一起去江南看春,一起在京中赏梅,一起将这跌宕起伏的人生,过成细水长流的安稳。因为最好的相守,从来都是你护着我,我也护着你,在岁月里,互为彼此的光。 第11章 第 11 章 永熙二年的春猎定在京郊的青华山。新帝年纪渐长,性子却依旧浮躁,执意要效仿先帝围猎,以彰显威仪。萧策本不愿去,北疆虽稳,京中暗流仍在,可沈砚青劝他:“去吧,君臣和睦的样子,总要做给外人看。” 他便去了。 青华山山势陡峭,春日融雪又让山路湿滑。萧策一身骑射装,跟在帝驾侧后方,目光却总不自觉地飘向另一侧的沈砚青。沈砚青穿着件月白锦袍,坐在马车上,隔着纱帘,侧脸在阳光下透着玉般的温润。 “沈大人身子弱,怎也来了?”新帝回头,语气带着几分随意。 “臣陪陛下历练。”沈砚青的声音隔着纱帘传出来,清润平和。 萧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来之前他便劝过,青华山路险,沈砚青的身子经不住颠簸,可沈砚青却说:“你在,我才放心。” 猎场设在山腰的开阔地。新帝兴致高昂,拉着几位武将策马追猎,萧策按捺下不安,守在营帐附近。沈砚青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一棵老松树下透气,春阳落在他发间,竟让萧策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变故发生在午后。 毫无预兆的,地面忽然剧烈震颤。起初以为是马群惊奔,可那震颤越来越凶,山石滚落的轰鸣声从山顶传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山崩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炸开。 萧策的第一反应便是冲向沈砚青。此时沈砚青正被惊慌的侍从簇拥着,脚步踉跄,脸色惨白。他一把将人拽到怀里,用自己的脊背护住他,声嘶力竭地吼:“蹲下!抓紧我!” 山石如暴雨般砸落,泥土混着断木倾泻而下。萧策死死抱着沈砚青,蜷缩在老松树根下,只觉得后背被硬物反复撞击,剧痛顺着骨头蔓延。沈砚青埋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和压抑的闷哼声。 “萧策!”他想抬头,却被萧策按得更紧。 “别动!”萧策的声音带着喘息,“有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震颤终于平息。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灰尘在光柱中漂浮。萧策松开手时,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顾不上自己,连忙去看沈砚青:“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沈砚青的额头磕破了,渗着血,可他只是抓住萧策的手臂,声音发颤:“你的背……” 萧策的骑射装已被血染透,背后的伤口深可见骨,混着泥土和碎石,触目惊心。他却笑了笑,想抬手替沈砚青擦去血迹,指尖刚碰到他的脸,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萧策!”沈砚青惊呼着接住他,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 山崩阻断了下山的路,帝驾虽在侍卫护送下安然无恙,却也被困在另一侧的谷地。沈砚青守在昏迷的萧策身边,用随身携带的伤药替他清理伤口。药粉撒在血肉模糊的背上,他的手抖得厉害,眼泪滴在萧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说过要陪我去江南的……”他哽咽着,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萧策,醒醒……别睡……” 萧策昏迷了一天一夜。期间有小股余震,沈砚青便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他,哪怕手臂被落石砸得青肿,也不肯松开。他知道,萧策是为了护他才伤得这么重,他绝不能让他有事。 第二日清晨,救援的队伍终于凿开了通路。萧策被抬上担架时,依旧昏迷着,沈砚青寸步不离地跟着,亲自给他喂水擦身。新帝看着他们,眼神复杂,终究没说什么。 回到京城,萧策被送回王府,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说他伤及肺腑,又失血过多,能不能撑过去,全看天意。沈砚青守在床边,像萧策上次重伤时他做的那样,日夜不眠。 他给萧策讲他们年少时的事,讲御史台的卷宗有多难批,讲院角的梅树该剪枝了……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只能握住他冰冷的手,一遍遍重复:“你醒醒,看看我……” 第七日,萧策的指尖忽然动了动。 沈砚青猛地抬头,见他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那双往日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蒙着层雾气,却精准地落在他脸上。 “砚青……”萧策的声音气若游丝,“我没……失信……” 他还记得去江南的约定。 沈砚青的眼泪汹涌而出,他俯下身,额头抵着萧策的额头,声音哽咽:“我知道,我等你……” 萧策虚弱地笑了笑,又闭上了眼。但这一次,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 往后的日子,沈砚青几乎住在了萧策的王府。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公务,每日亲自监督汤药,看着萧策一点点好转。萧策能下床走动那天,沈砚青扶着他在院里晒太阳,春阳正好,风里带着花香。 “那日山崩,”沈砚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策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我说过,有我在。” 他顿了顿,看着沈砚青额头浅浅的疤痕,眼底闪过疼惜:“以后,再也不跟你分开这么远了。” 沈砚青看着他,忽然笑了。阳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暖而坚定。 山崩的痕迹或许会留在青华山的崖壁上,留在萧策的背上,可那些在生死关头紧紧相依的瞬间,那些“有我在”的承诺,早已刻进彼此的骨血里。 往后的路,无论有多少山崩地裂,他们都会这样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第12章 第 12 章 永熙三年的秋意带着彻骨的寒意,浸透了皇城的每一寸砖瓦。永安王萧珏暗中联络三州节度使的密信,像一枚淬毒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刚平息不久的朝局——这位先帝胞弟、新帝皇叔,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对龙椅的觊觎,要在秋收之际,以“清君侧”为名,挥师入京。 消息是沈砚青深夜从线人手中接过的。蜡封的密信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上面的字迹张扬跋扈,字字都在叫嚣着要将萧策与他这两位“惑乱朝纲”的臣子挫骨扬灰。沈砚青捏着信纸的指尖泛白,喉间涌上熟悉的痒意,他捂住唇低咳,锦帕上又染开几点刺目的红。 “大人,”青禾端着刚温好的汤药进来,见他脸色惨白,声音发颤,“要不……还是告诉太尉吧?” 沈砚青摇摇头,将密信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信纸边缘,将那些谋逆的字句烧成灰烬,他看着纸灰在风中飘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刚把北疆防线交接清楚,不能让他分心。” 萧策半月前才从雁门关回京,背上的旧伤在秋寒里反复作痛,夜里常疼得睡不着。沈砚青怎忍心让他再被这京城的血雨腥风缠上? 可他低估了永安王的野心。三日后,东南三州同时竖起反旗,叛军打着“诛杀奸佞萧策、沈砚青”的旗号,一路势如破竹,连破七城,距京城只剩百里。 消息传入宫中时,新帝正在御花园与嫔妃赏菊,手中的琉璃盏“哐当”落地,碎裂声惊飞了满树雀鸟。他跌坐在廊下,抓着身边宦官的手,语无伦次地喊:“快!快传靖北王!传沈砚青!” 萧策赶到时,沈砚青已立在殿中。他穿着一身月白官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脊背挺直,正低声与几位老臣商议对策。看到萧策进来,他抬眸望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叛军离城百里,先锋已至永定河。”萧策单刀直入,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冷硬,“城中守军不足三万,需即刻调京畿卫戍营入城。” “可卫戍营统领是……是永安王的人。”新帝哆哆嗦嗦地开口,脸色比沈砚青还要白。 殿内一片死寂。众人这才惊觉,永安王筹谋多年,早已在京城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去。”萧策转身便要走,却被沈砚青拉住了手腕。 “等等。”沈砚青的指尖冰凉,“卫戍营未必全是他的人,我写一封手信,你带去营中,许以重利,必有将士倒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萧策背上,“你……当心些。” 萧策看着他眼底的担忧,喉间发紧,反手握紧他的手:“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像一颗定心丸,让沈砚青乱跳的心稍稍安稳。 萧策带亲兵赶往卫戍营时,暮色已沉。营门外的火把映着守军冰冷的甲胄,统领赵奎一身戎装,立在营门正中,见了萧策,脸上露出假惺惺的笑意:“太尉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赵统领,永安王谋反,你还要助纣为虐?”萧策勒住马缰,声音如寒铁,“陛下有旨,凡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有功者重赏!” 赵奎冷笑一声,猛地抽出腰间长刀:“萧策,你勾结沈砚青,把持朝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刀光划破夜色,营内忽然涌出数不清的弓箭手,箭矢如蝗,直逼萧策面门。亲兵们立刻举盾护在他身前,金属碰撞声与惨叫声在营门前炸开。萧策翻身下马,长剑出鞘,银辉在火把下划出凛冽的弧光,每一剑都带着北境沙场的杀伐之气。 他知道不能恋战,瞅准时机,将沈砚青的手信裹在箭上,猛地射向营中:“将士们!永安王谋逆,只会让天下大乱!降者免死,赏银百两!” 箭簇穿透帐篷,落在混乱的士兵中间。有人捡起手信,借着火光看清上面沈砚青的印章,犹豫着放下了刀——沈御史清正廉明,在军中素有威望,他的话,比圣旨更让人信服。 “杀了他!”赵奎见军心动摇,怒吼着挥刀砍向萧策。 两柄刀剧烈碰撞,火星四溅。萧策肩头旧伤被震得剧痛,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剑刺穿了赵奎的咽喉。统领一死,营中彻底乱了套,一半人弃械投降,一半人趁乱逃窜。 萧策捂着流血的肩头,看着倒戈的将士,终于松了口气。他让人即刻整队入城,自己则翻身上马,只想快点回到沈砚青身边。 此时的皇城,已乱作一团。永安王的细作在城中散布谣言,说萧策已被卫戍营斩杀,沈砚青即将开城献降。百姓们扶老携幼往城外逃,官宦子弟则紧闭府门,静观其变。 沈砚青站在御史台的屋顶上,望着城南燃起的火光,指尖冰凉。他刚收到消息,卫戍营已被萧策拿下,可永安王的大军已渡过永定河,先锋距城门只剩十里。 “大人,该走了!”青禾抱着一个包裹跑上来,里面是沈砚青的几件换洗衣物和常备的药,“太尉让人来接您去王府暂避!” “我不走。”沈砚青摇头,目光落在宫城的方向,“陛下还在宫里,朝臣们还在观望,我若走了,这京城就真的完了。” 他转身下楼,提笔写下数十封书信,皆是劝诫京中官员坚守岗位、安抚百姓的话,写完便让亲信快马送出。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书架前,取下最底层的一个木盒,里面是萧策这些年送他的东西——北地的暖石、雕坏的玉佩、绣歪的锦囊,还有那枚他从黑石峪带回来的染血令牌。 他将木盒揣进怀里,刚想起身,殿门忽然被撞开。数十名蒙面刺客闯了进来,手中长刀闪着寒光,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沈大人,永安王有请。”为首的刺客声音嘶哑。 沈砚青缓缓站起身,顺手将案上的砚台扫向对方:“我若不去呢?” “那便别怪我们不客气!”刺客们一拥而上。 沈砚青虽不善武,却也跟着萧策学过几招防身术。他借着书架的掩护躲闪,指尖被刀刃划开一道深痕,血滴在卷宗上,晕开一片暗红。可刺客太多,他很快被逼到墙角,眼看长刀就要刺中胸口,门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太尉来了!”有人惊呼。 萧策的身影如一道旋风冲了进来,长剑翻飞间,刺客们纷纷倒地。他看到沈砚青靠在墙上,手捂着流血的指尖,眼底瞬间燃起怒火,反手一剑便结果了最后一名刺客。 “你怎么样?”萧策冲过去,抓起他的手查看伤口,声音因后怕而发颤。 “皮外伤。”沈砚青看着他肩头渗血的绷带,皱起眉,“你的伤……” “我没事。”萧策打断他,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动作却有些笨拙,“跟我去王府,这里太危险。” “不行。”沈砚青摇头,“城门还需有人守着,朝臣们还在等消息。我若走了,人心就散了。”他看着萧策,目光坚定,“你去守城,我在御史台坐镇,我们各司其职,好不好?” 萧策看着他苍白却倔强的脸,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沈砚青肩上,又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塞进他手里:“这个你带着,能辟邪。” 那是枚成色极好的暖玉,被他常年带在身上,带着熟悉的体温。沈砚青握紧玉佩,看着萧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萧策。” 萧策回头。 “等平了叛乱,我们去江南。”沈砚青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萧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用力点头,眼底的疲惫与戾气被这一句话驱散,只剩下温柔的笑意:“好,我等你。” 城门的厮杀声彻夜未停。永安王的叛军攻势凶猛,几次险些攻破城门。萧策身先士卒,带着卫戍营的将士们死守,肩上的伤裂开又结痂,结痂又裂开,浑身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靠着城墙喘息时,总能想起沈砚青的脸——想起他灯下看书的样子,想起他喝药时皱起的眉,想起他说“我们去江南”时眼底的光。这些念头像一道护身符,支撑着他在尸山血海中一次次站起来。 御史台内,沈砚青一夜未眠。他不断收到前线战报,又不断将消息传递给城中官员,安抚民心。天快亮时,他收到萧策派人送来的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却让沈砚青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地。 黎明时分,叛军的攻势忽然弱了下去。萧策站在城楼上,看到叛军阵中竖起了降旗,不由得愣住。很快,亲兵押着一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人过来——竟是永安王萧珏。 “王爷……王爷被您留在北疆的旧部擒了!”亲兵兴奋地禀报,“他们说收到您的信,连夜南下,正好截住了想逃跑的永安王!” 萧策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萧珏,忽然笑了。他就知道,沈砚青让他在北疆留的那支暗线,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叛乱平息的消息传到御史台时,沈砚青正在批阅奏折。他放下朱笔,走到窗前,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疲惫却安心的笑。 三日后,京城肃清。永安王被打入天牢,三州节度使悉数被擒,这场震动朝野的谋反,终以失败告终。 萧策处理完军务,第一时间赶到御史台。沈砚青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拿着那枚暖玉,见他进来,抬起头,阳光落在他脸上,柔和得像一幅画。 “都处理完了?”沈砚青问。 “嗯。”萧策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指尖那道浅浅的疤痕,“还疼吗?” “早不疼了。”沈砚青笑了笑,将暖玉递给他,“物归原主。” 萧策却没接,反而握住他的手,将暖玉重新塞进他掌心:“给你了,就拿着。”他顿了顿,声音温柔,“江南的桃花该开了,我们明日就动身?” 沈砚青看着他眼底的期待,点了点头。 春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远处的宫墙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皇城的喧嚣仿佛被隔在千里之外。萧策靠在廊柱上,沈砚青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却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宁。 那些刀光剑影,那些权谋算计,那些生死相依的日夜,都化作了此刻掌心的温度,和彼此眼底化不开的温柔。江南的春天或许很远,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哪怕只是在这小小的庭院里晒晒太阳,也是岁月最好的模样。 第13章 第 13 章 秋收过后,萧策姑母家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沈砚青以挚友身份前去观礼,看着一身红妆的表妹被扶上花轿,又看了看身边萧策欣慰的笑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安宁。 礼成后,萧策拉着他走到府外的僻静处,从怀里掏出两张早已备好的船票:“江南的船,三日后启程。” 沈砚青看着那张素白的船票,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水纹印记,忽然笑了:“你早就准备好了?” “嗯。”萧策点头,眼底闪着期待的光,“从你说要去江南那天起,我就开始留意船期了。” 三日后,两人悄然离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青禾和一名贴身亲兵,坐上了南下的乌篷船。 船行至江南地界时,正是暮秋。两岸的枫叶红得似火,倒映在碧绿的江水里,像一幅流动的画卷。沈砚青靠在船舷上,看着两岸的风光,呼吸着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萧策坐在他身边,剥了颗刚买的橘子递给他:“尝尝,江南的橘子比京城的甜。” 沈砚青接过,掰了一瓣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他转头看向萧策,见他正望着自己笑,眼底的温柔像江水般漾开,不由得心头一暖。 他们在江南待了整整一个月。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边关的烽火,只有彼此相伴的安稳。萧策带他去看了拙政园的秋菊,去听了寒山寺的钟声,去逛了热闹的平江路。沈砚青的咳嗽在湿润的气候里好了许多,脸色也渐渐有了血色。 一日,两人坐在湖边的茶馆里,看着远处的画舫缓缓驶过。沈砚青忽然开口:“京城里的选秀,陛下似乎并不满意。” “嗯,听说是三位娘娘性子都太温顺,不合陛下心意。”萧策啜了口茶,语气平淡,“不过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 沈砚青却叹了口气:“陛下终究还是年轻,总想着用些旁门左道巩固权势,却不知民心才是根本。” “你啊,就是操心太多。”萧策笑着摇头,伸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我们现在是在江南,不是在御史台,别想那些烦心事了。” 沈砚青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说得对。这一个月的安稳,让他几乎忘了京城里的尔虞我诈。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就这样,在江南待下去,远离那些是非。 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们准备回京的前一日,京里传来急报——新帝在一次围猎中遇刺,虽无大碍,却受惊不小,疑心更重,下令彻查所有与刺客有关的人,连带着几位重臣也被牵连。 “看来,我们得提前回去了。”萧策看着密信,眉头紧锁。 沈砚青点头,心里那点侥幸彻底散去:“嗯,京城不能乱。” 回京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沈砚青知道,这次回去,怕是又要面对一场风雨。新帝遇刺,必然会借机清洗朝堂,萧策作为手握兵权的重臣,首当其冲。 果然,回到京城的第二日,萧策便被召入宫中。新帝在御书房里屏退左右,单独与他谈了一个时辰。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萧策出来时,脸色凝重。 “陛下说了什么?”沈砚青在府中等待,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 “他怀疑刺客与前朝旧臣有关,让我彻查。”萧策的声音低沉,“还说……选秀入宫的三位娘娘,其中一位是旧臣之女,让我……处置了她。” 沈砚青一怔:“陛下怎能如此武断?仅凭猜测便要伤人性命?” “他是君,我们是臣。”萧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只能先拖着,再想办法查明真相。”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萧策忙于追查刺客的线索,沈砚青则在暗中收集证据,希望能还那位无辜的娘娘一个清白。两人虽各自忙碌,却总能在深夜里相聚,互相慰藉,彼此支撑。 一个月后,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刺客并非前朝旧臣所派,而是永安王的余党,想借机挑起新帝与重臣的矛盾,浑水摸鱼。那位被怀疑的娘娘也得以洗清冤屈。 风波平息后,新帝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对萧策和沈砚青多了几分信任。选秀之事渐渐被人淡忘,后宫虽偶有摩擦,却再未掀起大的波澜。 这日,沈砚青正在院里晒太阳,萧策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什么东西?”沈砚青好奇地问。 萧策打开木盒,里面是两株刚从江南带回的梅树苗:“我让人从江南移回来的,据说开的花是粉色的,比京里的好看。” 沈砚青看着那两株嫩绿的树苗,忽然笑了:“等它们开花了,我们再去江南好不好?” “好。”萧策点头,眼底的笑意温柔而坚定,“等明年春天,我们再去。” 春风拂过庭院,带来了淡淡的花香。两株梅树苗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像两个充满希望的生命。沈砚青靠在萧策的肩头,看着远处的宫墙,忽然觉得,无论京城里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份彼此扶持的牵绊,便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最好的相守,从来都不是远离尘世,而是在尘世的风雨里,携手同行,静待花开。 第14章 第 14 章 永熙五年的上元节,宫里设宴,沈砚青本因身子不适想告假,却被内侍再三催促,说陛下有要事相商。他披着厚氅走进暖阁时,见萧策已立在殿中,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两人目光相触,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一丝茫然。 新帝坐在龙椅上,脸上带着少见的温和笑意,屏退左右后,开门见山:“沈爱卿,萧爱卿,你们跟随朕多年,劳苦功高。今日唤你们来,是有一桩喜事。” 沈砚青心头微动,垂眸静待下文。萧策则眉头微蹙,隐约觉得这“喜事”或许与他们有关。 “朕知你们二人情深意重,自年少时便相扶相持,这些年更是为大靖鞠躬尽瘁。”新帝语气诚恳,“如今国泰民安,边疆稳固,朕也该为你们做些什么。”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朕决意下旨,赐你二人结为连理,往后互为依靠,共辅朝政。” 话音落下,暖阁里一片死寂。 沈砚青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龙椅上的年轻帝王,指尖冰凉得像揣了块寒冰。萧策也僵在原地,脸上的错愕褪去后,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直冲眼眶。 “陛下……这……”沈砚青声音发颤,想说“不合礼法”,却被新帝抬手打断。 “礼法是人定的。”新帝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当年先帝便曾与朕说,萧策镇守北疆,沈砚青稳固朝堂,你们二人,缺一不可。如今朕赐婚,既是成全你们,也是想让大靖的根基,因你们的相守而更稳固。” 他看着沈砚青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萧策紧握的拳头,笑道:“沈爱卿不必担忧,朕已想过,对外只说你二人结为异姓兄弟,共守家国,对内……便是朕对你们多年情谊的见证。” 萧策喉结滚动,沙哑地开口:“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新帝从内侍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圣旨,递到他们面前,“这道旨意,朕压了三年,今日终于能亲手交给你们。” 明黄的圣旨上,“永结同心情,共护大靖土”十个字,笔力遒劲,透着帝王的郑重。沈砚青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萧策在边关寄来的信里,说“等我回来,守着你”;想起黑石峪的火海,他将自己护在怀里说“有我在”;想起青华山的山崩,他后背淌着血,却笑着说“我没失信”。 这些年的风雨,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牵挂,原来早已被帝王看在眼里。 “臣……领旨谢恩。”沈砚青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俯身叩拜时,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 萧策紧随其后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胸腔里的心跳得震天响。他抬起头时,正对上沈砚青望过来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只有滚烫的坦诚,像融了冰雪的春水,清澈见底。 出了暖阁,上元节的烟花正好在夜空炸开,绚烂如昼。萧策伸手,轻轻握住沈砚青的手。这一次,沈砚青没有躲闪,任由他粗糙的掌心包裹着自己的冰凉,暖意顺着指尖蔓延,熨帖了四肢百骸。 “我们……”萧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回家。” “嗯,回家。”沈砚青点头,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他们没有回各自的府邸,而是去了沈砚青那处种着梅树的小院。青禾早已接到消息,院里张灯结彩,红绸从门框一直绕到梅树梢,连炭盆里都烧着寓意吉祥的松柏枝。 萧策扶着沈砚青坐在榻上,转身去倒了杯温水。沈砚青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陛下说,这旨意压了三年。” “我知道。”萧策递过水杯,眼底带着温柔的笑意,“三年前公主悔婚后,陛下便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只是那时时机未到。” 沈砚青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你那时怎么说?” “我说,等砚青点头。”萧策在他身边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窗外的烟花还在继续,映得窗纸一片通红。沈砚青看着萧策眼底的光,那里面有少年时的执拗,有边关岁月的沉淀,更有此刻化不开的温柔。他忽然倾身,轻轻靠在萧策肩上,声音轻得像梦呓:“萧策,往后的路,多指教。” 萧策的手臂微微收紧,将他圈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沈砚青,余生请多关照。” 夜风吹过庭院,卷起落梅的清香,与屋里的暖意交织。那道赐婚的圣旨被妥帖地放在案上,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往后的岁月里,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有挑战,但只要两人并肩而立,便无所畏惧。因为最好的承诺,从来都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这上元夜里,一句“回家”,一声“余生”,和彼此掌心紧握的温度。 梅树的枝桠上,红灯笼轻轻摇晃,映着两个相依的身影,成了这漫漫长夜里,最安稳的风景。 第15章 第 15 章 腊月十三,京城里落了场薄雪,却挡不住满城的喜气。 沈砚青的小院外,八抬大轿红绸裹身,轿夫们穿着簇新的红衣,个个精神抖擞。萧策一身大红喜袍,腰束玉带,平日里凌厉的眉眼被这喜色衬得柔和了许多,只是站在轿旁时,指尖微微发颤,藏不住心底的紧张。 按陛下的旨意,对外只说是靖北王以兄长之礼,迎沈御史入府同住,往后共辅朝政。可府里的布置却半点不含糊——红绸从巷口一路铺到院内,灯笼挂满了梅树枝桠,连青石板路上都撒了寓意吉祥的柏叶。 沈砚青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外罩了件大红披风,立在院门口。青禾替他理了理披风的系带,眼眶红红的:“大人,该上轿了。” 他抬眸看向萧策,对方正望着他,眼底的光比头顶的雪光还要亮。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默契的笑意。 “走吧。”萧策上前一步,自然地牵住他的手。 沈砚青的指尖微凉,被萧策温热的掌心一裹,竟生出几分安心。两人并肩走向轿前,萧策停住脚步,转身面对他,忽然弯腰,做了个要背他上轿的姿势。 “萧策!”沈砚青一愣,脸颊瞬间涨红,“这不合规矩。” “今日我们成婚,规矩算什么。”萧策仰头看他,眼里带着点耍赖的执拗,“你身子弱,雪天路滑,我背你上去。” 周围的亲兵和仆从都低低地笑起来,青禾更是别过脸,偷偷抹泪。沈砚青看着萧策坚实的脊背,想起这些年他一次次护着自己,从边关的烽火到京城的暗涌,从未让他受过半分委屈。他终是咬了咬唇,轻轻伏了上去。 萧策的背宽阔而温暖,稳稳地托住他的重量。他一步步踏上轿梯,将沈砚青小心地送进轿内,才直起身,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仪式。 “起轿!” 随着司仪一声唱喏,八抬大轿缓缓抬起。沈砚青坐在轿内,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见萧策骑马走在轿旁,目光始终落在轿上,像护着稀世珍宝。 街上的百姓站在两旁,虽不知详情,却也被这喜气感染,纷纷道贺。有相熟的朝臣远远拱手,眼神里带着了然的笑意。沈砚青缩回头,靠在轿壁上,听着外面的鼓乐声、马蹄声,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却又踏实得很。 轿子行至靖北王府门前,萧策亲自掀开轿帘,伸手将沈砚青扶了下来。府门内,红毯铺地,直至正厅,两侧站满了府里的仆从,个个垂首行礼,齐声高喊:“恭迎王爷,恭迎沈大人!” 拜堂设在正厅。没有繁复的礼节,只按陛下的意思,对着象征家国的匾额行了三拜之礼。一拜国泰民安,二拜君臣相得,三拜……萧策转头看向身边的沈砚青,两人目光相触,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郑重——这一拜,是谢彼此相伴,盼余生相守。 礼成后,宾客散去,府里渐渐安静下来。萧策牵着沈砚青走进内院,这处院落是他特意收拾出来的,原是府里最僻静的地方,如今也挂满了红灯笼,暖炉烧得正旺,墙角的梅花开得正好,暗香浮动。 “累了吧?”萧策扶着他在榻上坐下,转身倒了杯热茶,“今日天寒,喝口暖身子。” 沈砚青接过茶杯,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顿,随即相视而笑。没有外人在,那些刻意压抑的情愫终于可以坦然流露。 “萧策,”沈砚青看着他,忽然开口,“还记得那年北境大雪,你说回来要陪我看梅吗?” “记得。”萧策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温柔,“我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他起身走到窗边,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递到沈砚青面前:“你看,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都好。” 红梅映着沈砚青的眉眼,他伸手接过,指尖拂过花瓣上的薄雪,忽然笑了:“是很好。”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地落在梅枝上,落在红绸上,落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萧策挨着沈砚青坐下,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景,听着炉子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或许没有世俗意义上的三书六礼,没有昭告天下的名分,但这腊月十三的八抬大轿,这满院的红梅与红灯笼,这彼此掌心紧握的温度,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往后的岁月,寒来暑往,春去冬来,他们会一起在这院里看无数次落雪,赏无数次梅开,将那些并肩走过的风雨,都酿成细水长流的安稳。 因为最好的“明媚正娶”,从来都不是形式上的轰轰烈烈,而是此刻,你在身边,岁月静好。 第16章 第 16 章 婚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反倒像温在炉上的水,慢慢沸腾出平和的暖意。 萧策将内院彻底交给了沈砚青打理。沈砚青性子细致,让人将廊下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又在窗台上摆了几盆常青的绿植,添了几分生气。萧策则每日雷打不动地早起,要么去演武场练剑,要么就守在沈砚青的书房外,等他处理完公务,一起用早膳。 腊月的寒夜格外长,沈砚青夜里常被冻醒,咳嗽几声便再难入眠。萧策发现后,每晚都提前将暖炉焐热,放在他枕边,又在他睡前替他掖紧被角,直到确认他呼吸平稳了才躺下。 这日清晨,沈砚青醒来时,见萧策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地缝补他昨日刮破的袖口。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将他认真的模样勾勒得格外柔和。 “我来吧。”沈砚青撑起身子,声音还有些沙哑。 萧策手一抖,针扎在指尖,渗出一点血珠。他慌忙藏起手指,摇摇头:“快好了,你再歇会儿。” 沈砚青却已看清,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拉到眼前,用帕子轻轻擦去血珠:“跟你说了,这些活让下人做就好。” “你的东西,我想自己做。”萧策的声音低低的,像怕被人听见,“以前在边关,衣服破了都是自己缝,本以为手艺还行,没想到……” 他看着自己粗糙的指尖,有些懊恼。沈砚青却笑了,拿起针线,示意他递过袖口:“我教你。” 阳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针一线,动作缓慢却默契。萧策的手总不听使唤,沈砚青便耐心地握着他的手,一点点穿过布面。暖炉在脚边烧得正旺,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梅香,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对了,”萧策忽然想起什么,“陛下昨日派人送来些东西,说是给你的。” 他起身从柜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几卷上好的宣纸,还有一方新砚台,砚底刻着“清风”二字——那是沈砚青的字。 “陛下有心了。”沈砚青抚摸着砚台,眼底带着暖意。 “他还说,开春后让我们去江南巡查漕运,顺便……”萧策顿了顿,嘴角扬起笑意,“顺便圆了去江南的愿。” 沈砚青抬眸看他,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辰:“好。”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的日子。府里的下人忙着擦洗门窗,萧策和沈砚青也没闲着,在书房里整理旧物。沈砚青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当年萧策在北疆寄来的信,厚厚一沓,每一封都被他仔细收好。 “还留着?”萧策凑过来看,有些不好意思,“当年写得太糙了。” “不糙。”沈砚青拿起一封信,指尖拂过上面的字迹,“每一封我都看了很多遍。” 他记得哪封信里说北境下了大雪,哪封信里提过军中的羊肉汤,哪封信里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暖炉,旁边写着“像你给我的那个”。这些琐碎的字句,曾是他寒夜里最温暖的慰藉。 萧策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砚青,遇见你,真好。” 沈砚青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是。”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院里的红梅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远处传来下人扫雪的声音,夹杂着零星的笑语,一派岁月静好。 除夕夜,两人守在院里的暖炉旁,吃着饺子,看着烟花。萧策酒量浅,几杯酒下肚便有些晕,拉着沈砚青的手絮絮叨叨,说小时候在乡下过年,说在边关啃冻馒头,说第一次见他时,觉得这个病弱的小御史怎么总爱皱着眉。 沈砚青安静地听着,偶尔替他添一杯热茶,眼底的笑意温柔得能化开冰雪。 子时的钟声敲响时,萧策忽然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塞进沈砚青手里:“给你的,新年礼物。” 香囊是他亲手绣的,针脚比上次那个手炉上的兰草工整了些,里面装着晒干的梅花,清香淡雅。沈砚青握紧香囊,也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他用暖玉雕的小狼崽,正是萧策当年从北疆带回来的那个木雕的模样,玉质温润,手感极好。 “给你。” 萧策接过玉狼,触手生温,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将玉狼揣进怀里,紧紧贴着心口,又把沈砚青的手包在自己掌心:“新的一年,我们都好好的。” “嗯,都好好的。”沈砚青点头,看着他眼底的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两人一起去宫里拜年,回来时又去给几位老友贺岁。京城里的人渐渐都明白了这两位的情谊,虽不明说,却都送上了真心的祝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淡却安稳。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他们会在春日里一起去郊外踏青,在夏日里一起在书房看卷宗,在秋日里一起捡落叶,在冬日里一起守着暖炉等花开。 多年后,有人问起靖北王与沈御史的故事,京里的老人总会笑着说:“哪有什么故事啊,不过是两个好人,守着彼此,过了一辈子罢了。” 是啊,哪有什么故事。 不过是腊月十三那顶八抬大轿,是无数个寒夜里的暖炉,是江南未赴的约定终得圆满,是岁月里那句“遇见你,真好”。 是两个人,用一生的时光,把“在一起”三个字,写成了最动人的传奇。 第17章 第 17 章 三日后,边关急报如雪片般涌入朝堂——西境防线溃破,敌军借内应之力连夺三城,而那所谓的“内应”,竟被指证是萧策。 “不可能!”沈砚青攥着那份盖着兵部大印的卷宗,指节泛白,卷宗上的“萧策通敌密信”几个字刺得他眼生疼。字迹模仿得极像,甚至连萧策惯用的墨锭气息都复刻得分毫不差。 朝堂之上,御史弹劾的奏折堆积如山,昔日称颂萧策战功的声音,此刻全变成了“严惩叛国贼”的怒吼。新帝震怒,下旨将萧策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沈砚青疯了似的冲向天牢,铁栅栏后,萧策穿着囚服,发丝凌乱,脸上带着未干的血迹,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砚青,别信。”他声音沙哑,隔着栏杆伸出手,想触碰沈砚青的脸,却被铁链拽得生疼,“是圈套,有人想借西境战事……” 话未说完,狱卒便厉声喝止。沈砚青死死盯着萧策眼底的坦荡,心头像被巨石碾过——他怎么会信?那个在寒夜里为他焐暖炉、笨拙缝补袖口的人,那个把北境家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人,怎么可能叛国? 他转身冲出天牢,直奔吏部档案室。通宵翻查西境布防图,比对密信笔迹,终于在一份旧档里发现了破绽——密信上的火漆印章,是三年前就已销毁的旧版,而模仿者显然不知。 可当他带着证据求见新帝时,却被拦在宫门外。太监传话说:“陛下说了,萧策罪证确凿,沈大人不必再辩。” 沈砚青站在宫门前,看着灰蒙蒙的天,忽然明白——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栽赃,而是一场针对萧策、甚至针对他们两人的阴谋。西境溃败是假,借“叛国”之名除掉萧策才是真。 夜里,他乔装成狱卒潜入天牢。萧策见他进来,急道:“你快走!这是陷阱,他们要的是我们两个……” “我知道。”沈砚青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那是他当年给萧策配的府门钥匙,此刻竟成了打开镣铐的工具,“我查到火漆的破绽了,我们逃出去,去找西境老兵作证,他们认得你的部署风格,假不了!” 铁链哗啦落地,萧策握住沈砚青的手,掌心全是冷汗。“砚青,委屈你了……” “少说废话。”沈砚青拽着他往外跑,“要么一起洗清冤屈,要么一起亡命天涯,你选哪个?” 萧策看着他眼里的决绝,忽然笑了,像极了当年在书房里教他缝补时的模样:“选你。” 夜色如墨,两道身影翻出天牢高墙,消失在旷野之中。身后,“叛国贼畏罪潜逃”的通缉令,正连夜张贴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