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帮我谈的女朋友终于来找我了》 1、001：泛时 “早上好，j。现在是东八区早上八点整，实时温度16度。” “今天最高温度28度，最低温度14度，晴转多云，短时东北风3-4级，局部短时降水概率15%。” “特别关注：loop&lifecircle将于明日上午九点整举行春季新品发布会，本次发布会聚焦穿戴式温控设备及消费级能源循环装置……” 姬寻下了床，拿到衣架上的外袍披在肩上，后脚跟抵上床侧板，向前六步，温热的感觉一下子涌现。 的确是令皮肤清晰感受到的热度。 二月下旬，最高温几乎与前些年的初夏持平了。 又是一轮坏回暖啊。 那就不能穿冬装出门了，姬寻打开衣柜，找到春装。 选了一件圆领卫衣和牛仔外套，穿上单裤，简单洗漱后，姬寻来到楼梯口，抬高声音喊道：“怀瑾，我出门了，帮我晒一晒被子，好吗？” “好。”怀瑾在楼上应声，声音由远及近，“今天太阳大的，带伞啊。” 喊着“知道啦”，姬寻拎上伞往外走。 姬怀瑾和姬寻的家临马路，出单元门便是铺设有斑点砖的人行道。 周边商店的音乐声络绎不绝，人流和车流同样如水龙。 温暖而热闹的初春清晨，姬寻深吸了口气，在一阵若有似无的苹果香中左转向前。 出门左转步行三分钟，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隔壁邻居冯家阿姨在转弯的地方开社区便利店，每当有人进入门口感应区，就会响起冯阿姨用女儿的声音录的“你好，欢迎光临”。 十三四岁的少女开始抗拒自己的声音响彻十字路口，因此透露出嗔怪的不情不愿，但这反而成为「小冯便利店」的特色，社区便利店的客流总是比对面的无人便利店多。 经过便利店门前，姬寻和一个人擦肩而过。 对方没看到她，肩膀结结实实地擦过姬寻的，一同撞上她的，还有一股清晰的苹果香。 姬寻停下来等了片刻，没等到对方说抱歉，也没听到冯阿姨的声音，于是左转，继续前行。 直走三百米，距离下一个路口二十米，到面包店。 “姬小姐，早上好。”店员拉开玻璃门，语调轻快，“来取餐吗？” “早上好呀小冰。”以同样温度和亮度的声音回应了店员小冰，姬寻报出取餐码，伸手，“全麦面包鸡蛋三明治和奶油泡芙。” “三明治不加沙拉酱。”小冰笑意盎然地将餐袋送到她手上，“都在里面喔，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姬寻用手指勾着提绳，拿出泡芙盒子，问，“小冰你一定是南方南的南方人，对不对？” “系呀系呀。”小冰点着脑袋说。 姬寻掀开包装，取出一只泡芙。 一如既往，小冰婉拒了她的分享，姬寻自己咬了一小口泡芙皮，向小冰挥挥手：“明天见呀。” “明天见喔。”小冰也朝她挥挥手，送来一阵清新微甜的苹果香。 面包店出新品了么？ 苹果派？ 这念头伴随入口即化的动物奶油转瞬即逝。 面包店的店主也是同幢单元楼的邻居，有时会听到她和丈夫的争吵声，间或检查孩子作业的骂声，但最常听到的，是她每天凌晨四点左右打着哈欠下楼的声音。 从家里到「泛时」，以姬寻的速度，通常要十六分钟，今天路上稍微耽误了两三分钟，「泛时」的助手到巷子口接应。 “阿寻，还好吗？” 姬寻举高手里的袋子，“我很好的呀，泡芙多一个，要尝尝吗？” “不用了，快来吧。”助手说，“今天来了两位新朋友。” 风铃声“叮叮当当”响起，助手推开了门。 姬寻深呼吸一次，先于声音感受到室内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的氛围。 有暖气的作用，也有人群聚集产生的声音和体温。 每次进入「泛时」，姬寻都要做足心理准备。 「泛时」日咖夜酒，白天主营咖啡和各类软饮，晚上则是兼营各类活动的酒吧。 主理人叫阿阮，是一名声音冷清，听起来并不适合做服务业主的青年——搞不好用中年也不冒犯。可她偏偏把这家去互联网去智能设备、以人力手工为主的咖吧经营得有声有色。 姬寻有时很怀疑阿阮是不是下了班回家就泡在各种群组和社交平台，否则这么多老客户她都是从哪里找来的，而且还形成了固定群组。 “小寻，这边。” 姬寻循着声音来到祁怀青旁边。 祁怀青和姬怀瑾名字里都有「怀」字，姓和名的声韵相似，当时听到祁怀青的名字，姬寻一下子便对她产生了好感，两人也很快成为好朋友和搭档。 祁怀青今天来得应该蛮早，抢到了靠窗的位置，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进入暖气开放的室内，更显灼热。 “今天人还蛮多的，差不多有二十个人了。”祁怀青推来一杯咖啡，“滇南的新豆子，油脂蛮厚的，尝尝看。” “好呀。”姬寻把餐袋放上桌面，“今天的奶油泡芙。” “好像有两个新人来。”祁怀青一边说着，顺手帮姬寻打开三明治包装，“阿阮上周分给我们的工作好难，我还没整理完，你那部分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忙？” 姬寻脱下外套卷起来放上桌面，“你都没整理完，还帮我？” “牛仔布料不要卷，马上抻开了。”祁怀青伸手拿过牛仔外套细心折叠，动作麻利，音色却持续变凉，听起来无精打采的，“我只要看到那些繁体字就头疼，还要把它们逐个裁剪，然后扫描，再手动输入……啊，有点当年想不开去分拣快递感觉了，那时候身体累，现在是眼睛累，好累啊。” “这周轮到我们了嘛，也没办法。”姬寻咬了口三明治，还是笑着说，“你加油啦，我有怀瑾帮忙。” 祁怀青发出了猫一样介于哼哼唧唧和呼噜呼噜的声音。 布谷、布谷—— 整点报时的钟声响起，室内的议论声也被复古的钟声暂停。 九次布谷声响后，上世纪遗留的复古钟响起只有复古社区听到的的电子合成音：“现在是，东八区，早上，九点，整。” 这样的声音，听了近二十次，姬寻依然感觉很有意思，会随着它的节奏轻轻敲击桌面。 祁怀青不觉得好玩，“我总是听不习惯这个声音，它真的很怪哎，阿阮什么时候换换声卡？” 姬寻说：“复古钟没有声卡啦青青。” 祁怀青用偏重的哼气声表示她的心情非同寻常的糟糕。 应该不止是工作繁琐，可能还发生了其它不开心的事情，姬寻正想问问她，「泛时」的主理人阿阮开口了。 “早上好，大家。” 阿阮的声音在右前方响起，温度比平时暖上一两分。 “今天，两位新成员加入我们，有请新朋友来做自我介绍……从谁开始呢？” 祁怀青忽然一声“哎”。 姬寻转过头：“怎么了？” “不……”祁怀青略显诧异，音量减小一半，“没什么。” 在大家的掌声中，第一位新成员开始自我介绍。 “大家好，呃……我姓常，大家不介意的话叫我常阿姨……”声音听上去确实上了年纪的常阿姨顿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与她年岁相仿的成员，“常大姐也行，哈哈！” 常阿姨自我介绍以前是社区图书馆馆长，前年离岗，在一位老读者的推荐下来到「泛时」。 “喔！”前面便有人起哄了，“常老师好。” “老师好！” 姬寻跟着大家念了声“常老师”，心想，一位腼腆的长者。 新成员的介绍和破冰通常十分钟左右。姬寻喝了口咖啡，如祁怀青所说，油脂非常浓厚，在口腔残留的时间相当持久。 姬寻放下举到半空的三明治，想再回味一段时间新品豆子的风味。 常阿姨真是一位不善谈的长者，略显尖锐高亢的声调和磕磕绊绊的话语表明了这一点。 但这是加入「泛时」不可或缺的程序，每位成员都要经历。 姬寻想起自己当时的紧张，甚至可以说恐惧。 “……我姓姬，呃……和我妈妈一起住。我以前是……工程师。” 短暂的自我介绍后，要面对不少于六名成员的提问。 姬寻犹记得当时那些尖锐的问题，以及隐藏在声音中的汹涌敌意。是祁怀青先于阿阮替她解的围。那以后，祁怀青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第一个抛向常老师的问题就很直接。 “常老师退休金多少？” 姬寻记得这个声音，叫什么名字她没记在脑子里，当时也是这个人问得她下不来台。 常老师尴尬地笑了声，小声说了两句什么，姬寻没注意听，因为她嗅到一股苹果的甜香。 逐渐清晰的、熟悉的苹果味。 那种好似经过烘焙、又像鲜榨果汁般将苹果原本并不突出的香气萃取提炼出的味道。 从出门到「泛时」，这是姬寻第四次嗅到苹果香。 味道更浓郁了。 姬寻轻轻翕动鼻翼。 祁怀青前倾上身，“你好。” “你好，我是欧理。”声音从高到底——物理高度而言，散发着苹果香味的人在正前方坐下了，最后两个字落在正前方。 声音离得很近，姬寻伸出手，寻着声源探过去。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刹那，对方呼吸停滞了一瞬间，当它再次出现时，被阳光染上了热度。 她摸到了对方的面部，这理应是一个很冒犯的动作，但因为她在室内也未摘下的墨镜而情有可原。 对方十分配合地将一侧面颊放在姬寻的掌心。 姬寻用指尖描摹着“欧理”的五官、脸庞。 她的动作很仔细，感触皮肤纹理、五官形状以及……温度。 对方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欧理的轮廓比姬寻碰到过的大多数人深刻，眉骨突出，眼窝深陷，鼻梁的高度也超过一般人。 睫毛蹭过掌心，像一支小刷子轻轻扫过。 “你好，j。”《 》 2、002：良方 》》》》 j的动作小心翼翼，称得上轻柔，像在感触丝绸、锦缎……或是什么名贵的织品。 过于轻缓的动作令肌肤表层产生了某种异样感应，是只有像这样若即若离滑过皮肤才会产生的生物电。 如果迅速、粗重地划过，反而不会给留下如此清晰深刻的触感。 “你好，j。” 听到她的声音，j仿佛受了惊吓，滑到她下巴的指尖条件反射向上挑拨。 欧理随着j的动作抬起下颌，不期而至的愉悦情绪开始随生物电导向四肢百骸。 j规规矩矩地回应了一句“你好”，收回手，放在桌面。 那种生物电的触感没有随着j的离去而消退，愈发快速蔓延至四肢，皮肤兴起阵阵颤栗。 凝望着那只快遮去半张脸的墨镜，欧理心里涌出摘下它的强烈冲动。 她想看看墨镜下的眼睛，看它是不是失去了焦距，是不是因缺乏神采而显得黯淡。 是不是一双，一眼看得出毫无生气的眼睛？ j的同桌忽然发问：“你是外国人还是西域的？” 欧理回答她：“我出生在北美，不过我很早就拿到这里的永居卡了，所以也算本国人。” 视线瞥向j的袖口，心不在焉地补充一句：“我更喜欢介绍自己是本国人。” 卫衣衣袖前侧和后侧都有刺绣。前侧是花体「j」，而后侧，是行书字体的「姬」。 除了两处不显眼的点缀，白色卫衣素净、单调，装在这样的衣物里面，j……好似一只无害的小白兔。 j，或许正如兔子一样脆弱、敏感。 欧理克制住摘眼镜的强烈冲动。还不到时候。她告诫自己。 欧理扬起笑容，正面朝向j：“抱歉，我在路上好像不小心撞到你了。在我给便利店拍照的时候。” “没关系。” j蜷起手指，和同桌人交谈时明亮的笑淡化了。 同桌人提醒欧理，咖吧店主示意她回前面。 欧理缓缓起身，目光滑过j的右手。 不久前触摸她的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样式简朴的深色戒指。 >>>> 到家，姬寻噔噔噔几步跑到楼梯口，气恼地喊：“姬怀瑾！” 怀瑾圆圆的脑袋探出上方栏杆，露出硕大的笑容。 “审核检查出两个错误！”姬寻把充当盲杖的雨伞戳得“笃笃”响，“两个！” “哎呀，眼睛老花了，错一个两个很正常的，小寻不要生气嘛。”怀瑾笑呵呵地说。 “就是很气！都是你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姬寻气鼓鼓的，“你晚上要给我烧松鼠桂鱼，我要番茄做的番茄酱，不要调味番茄酱。” “好嘛。”怀瑾缩回去，声音从室内传来，“那我是去菜场买还是点外卖？” “都可以。”姬寻继续仰着头朝楼上喊，“点外卖轮到人力的话，要记得至少给骑手三秒钟时间，让她们完成微笑验证，客人收货时骑手如果没有微笑，会被扣服务评分的。” 人力外卖的微笑验证程序是祁怀青告诉她的。 祁怀青最近兼职人力外卖，因为有三单被系统判定在送达时没有微笑，结果这三单没有拿到足额佣金，还被罚停止接单四十八小时。 「泛时」上周的兼职祁怀青完成得也不太理想，这周她就没有足够口粮，所以早上她那么不开心。 怀瑾过了几分钟才想起回答：“好，知道了。” 姬寻回到书房，将戒指存储的离线扫描数据传输到电脑主机。 “建模。” “确认。” 把“欧理”的面部特征输入系统是姬寻原计划到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谴责怀瑾不认真则是一笔带过。 但怀瑾也太不认真了，姬寻以为会出错的部分准确率100%，反而是最简单、最基础的部分错了两次。100%准确率可以额外拿到三张兑换券，两次低级错误，三张兑换券没有了。 想想就感觉损失了一个亿。 系统仍在分析数据创建面部模型，姬寻越想越气、气急败坏发了一串乱码给怀瑾。 怀瑾秒回：「宝宝，我错啦[举高高.jpg]」 姬寻：「(乂`д`)哼！」 姬寻：「你认真点啊，我的这部分完成还要帮青青检核一遍呢。」 怀瑾：「好好好[老实巴交.jpg]」 姬寻：「卖萌可耻（=皿=）」 姬寻：「怀瑾加油！」 怀瑾回了条「加油」没了动静，姬寻重新戴上智能眼镜，启动听觉辅助模式，“浏览”这周分配的工作。 「泛时」很照顾姬寻，或者应该说【良方】平台在制定工作任务时就考虑到了体瑕人士，对体瑕人士有少许优待，同样的工作内容，她的工作量比祁怀青少了将近30%。 这周和上周一样，同样是将古籍名录输入【良方灵工】。20g的影印资料，她9g，祁怀青12g。 完成工作她就可以获得足够一周的餐饮兑换券，如果一天吃两顿省着点用，够她十天生活。 建模的时间比预计略久，识别的速度却比想象中快得多。 【全网比对结果，3786条。第一视角112条，主视角434条，次视角1205条，路人视角2035条。】 “嗯？” 姬寻隐约感觉哪里不太对，在检索器输入「欧理」。 【全网搜索结果，8795条。】 【主页个人介绍：欧理（oliver·g·rus），坐标国永居卡持有者，外国语大学国际汉语研究硕士，前西城外国语九年一贯制学校英语、法语外教。徒步、攀岩、摄影、老电影爱好者，中医持续研习中。目前状态：失业，无助。】 与早上在「泛时」的自我介绍几乎一模一样的介绍词。 欧理自称是外教，在国内呆了近十年，汉语比母语流利。但是……十年前这位朋友还未成年，怎么来的国内？她的家人呢？ 最关键的是，姬寻确定欧理是一路跟踪自己到的「泛时」，她为什么跟踪自己？ 姬寻陷入沉思。 她才不信欧理特意跑过来打招呼是为了向她道歉的鬼话。 等待智能助理鉴定搜索结果，姬寻发语音问祁怀青：“青青，晚上怀瑾做松鼠桂鱼，来吃吗？” 祁怀青是「泛时」第一个向姬寻释放友善且施以援手的人，性格直爽仗义，姬寻认为和她交朋友挺好。 怀瑾也赞成。 祁怀青的回复兼具明亮和吵闹，她激动地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松鼠桂鱼？想吃！要吃！” “可是我晚上有六单无人机外卖送完了才行，送完估计八点多呢。” “说起来我在摩萨百货薅了两瓶精酿，纯小麦酿造，闻起来就很香，你能喝吗？我带过去？” “还有一罐气泡酒，我们一人一半。” “快告诉我你能等到八点半，球球你了！” 姬寻逐条听完，不紧不慢地回复：“我不喝酒。你慢慢来不着急的，怀瑾帮我做完饭就出去了，晚点才回。你过来我们吃完一起工作。” 祁怀青：“好！爱你！么么！” 姬寻敲了下眼镜架，跟怀瑾说了祁怀青晚上要来，再添两个菜。 智能助理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欧理的网络信息没有ai合成的痕迹。 两年前，官方正式发布人工智能合成禁令，要求主流ai工具生成画面、文章等必须添加ai标识。 但立法总归落后于现实，不排除欧理用个人部署的智能助理伪造信息的可能。 不过，「泛时」除开咖吧经营，也是【良方】的群组商户，说白了，只是给有能力的失业者提供兼职工作的站点之一，而且相比官方救济站，考虑到运营成本，通过「泛时」接受兼职工作，需向「泛时」支付服务费用，按道理没必要大费周折伪造信息进入「泛时」群组——倘若有绕开ai鉴定自创完整简历的能力，全职工作不难找。 根据姬寻自己的经验，加入「泛时」有一定门槛，比如其先决条件是在「泛时」方圆三公里内连续居住满三个月，如不满三个月，需要至少两名内部成员推荐。 尽管种种反馈表明欧理就是一个合同期满不续约惨遭失业的前外教，可姬寻仍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她决定对欧理保持怀疑。 八点半，祁怀青准时按响门铃。 “怀瑾这么晚出去啊？这个点儿没广场舞了吧？” 姬寻含糊地“嗯”一声，指挥祁怀青打开餐桌上的保鲜盒，拿出怀瑾做的菜。 “我带了两个苹果，洗过的，可以直接吃。”祁怀青把一只纸袋放上餐桌。 “好哦。”姬寻打开抽屉，取出两只陶瓷杯，“喝水还是茶？” “水就行。”祁怀青说，“嚯，好丰盛啊。” 松鼠桂鱼是姬寻最爱，另外给祁怀青准备了八宝饭和圆子汤，烧了红烧肉——怀瑾特意把红烧肉分成两份，留出一份给姬寻明天吃。 “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吃饭嘛。”姬寻说，“快尝尝合不合口味。” 祁怀青的口味是姬寻一点点记下来的。她酷爱甜食，但要蔗糖、果糖等天然材料制成的甜品，对工业糖精深恶痛绝。 跟着祁怀青吃甜食，摄入的糖分稍微超标，味觉十分满足，重要的是，体重保住了。 祁怀青果然对八宝饭和圆子汤赞不绝口，而红烧肉好吃得让她说不出话来。 姬寻听着筷子叮叮当当碰盘子的声响，怀疑祁怀青饿狠了，嚼都没嚼直接囫囵吞下去，没忍住说道：“还有饭呢，慢点。” “唔……太好吃了！” 几分钟后，祁怀青发出满足的喟叹，进食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也有空闲讲话了。 “欧理的口语是不是粗听很好，细听很好笑？发音太标准，一板一眼的，一听就是外国人。” 祁怀青手舞足蹈地说。 “你知道吗？她跟常阿姨一左一右在阿阮旁边，本来左看看右看看，看到我们这边的时候，眼睛睁大了，就像动画片里，‘叮’，眼神马上亮起来。然后她就立刻往我们这边走。” 祁怀青说欧理很好看，就像油画里走出来的人，一颦一笑有着异国风情的魅力。姬寻感受不到欧理的魅力，只觉得这人说不出的怪异。 姬寻问：“她是不是有一种苹果的味道？” “你也注意到啦？还不是青苹果那种酸酸的、清新的味道，像熟透的红苹果……红富士？” 祁怀青拿出苹果，牛皮纸袋扑簌簌响。 姬寻循着味道凑近嗅了嗅，“有点像。” “我后来查了，是吉祥家的苹果树，去年上市的款，评论说味道有点俗气。香水不应该是一种很高雅给人感觉很上档次的东西吗？苹果味……天哪，研究这款香水的人怎么想的，就感觉好像甜品师。她如果没说自己以前是外教，我还以为是什么米其林餐厅的甜品师。” 祁怀青对各种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 姬寻笑起来，“是啊，我在面包店门口闻到，以为面包店出了苹果派。” “她本人也好像红苹果。很甜。就是……”祁怀青发了一个甜得齁人的“sweet”的音，“你看不到她笑，我天，真的好甜。” 姬寻并没有感受到祁怀青形容的甜度。 她又看不到。 但她听得到。 ——你好，j。 姬寻不认为一个汉语快成为母语的人，会在初次见面叫她“j”——为了方便分辨衣物前后面，怀瑾给每一件衣物做了标记，但都是变体字，不会让人一眼认出来。 助手和祁怀青一般只叫她名字。 无论欧理故意卖的破绽，抑或无意间露的马脚，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欧理，值得警惕。 祁怀青后面有意放慢速度，陪姬寻一起慢慢吃，等姬寻放下筷子，她也马上放下，“我也吃好了，谢谢小寻。” “碗放在那里就行，待会儿怀瑾收拾。”姬寻说，“干活吗？” 祁怀青的声音里听出一分为难：“十点半去夜场打工，可能做不了多少。” “能做多少做多少啦青青。”姬寻仰起脸笑道，“陪我一会儿嘛。” “怀瑾不在你害怕吗？” “有一点。”姬寻说，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熟门熟路走到冰箱旁，打开门，摸索着取出一只乐扣盒，打开盖子，嗅了嗅，“哦对了，这里还有一份红烧肉，青青方便的话带回去吧，饭盒哪天有时间带过来就好，下周去泛时带给我也行。” 姬寻一手拿盖子一手拿饭盒，双手往前送，“青青？” 她刚听到了脚步声，不确定祁怀青当下的位置。 祁怀青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手指在姬寻的手腕上点了下，接过饭盒，“谢谢小寻，你真的……太好了……” 刻意夹起来的、比黄油面包甜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尖和细。 “不要这么客气呀，青青。” 祁怀青把盖子大开的乐扣盒放在餐桌上，将刚才没舍得吃放进袋子里打算偷偷带走的红烧肉倒进盒子，这才用力扣上盒盖。 明知姬寻看不到她的动作，祁怀青却做贼似的紧盯着姬寻。 小寻有一双形状很漂亮的眼睛，可以想象一旦点上高光，它们将焕发出多么迷人的光彩。 然而没有光。 这是一双，一眼看得出毫无生气的眼睛。 “嗯？” 察觉到异样的沉默，姬寻伸手摸到墙，往餐桌的方向走。 祁怀青如梦方醒，目光无着地四下看了一圈，被恰好这时亮起的手机屏幕吸引注意，社交平台推送了一条突发新闻。 她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起手机，用自己都听得出的夸张语气道：“好家伙！太阳伞工厂炸了。” “什么？” “就是上周我们才聊过的那个ai时代第一血汗工厂啊，当时我还说如果我们这边也有，搞不好我第一个报名去呢。”《 》 3、003：商城 “早上好，j。现在是东八区时间早上八点整。实时温度，12度。” “今天最高温度33度，最低温度11度，晴。” “特别新闻：人工智能时代‘第一血汗工厂’突发爆炸事故，争议企业再受关注……” “小寻，准备吃早餐啦。” 早餐怀瑾煮了小米粥，蒸了馒头，搭配香菇酱和荷包蛋，普普通通的早餐，姬寻边吃边追踪昨晚让祁怀青着实唏嘘过一阵子的特别新闻。 “……据路边观察社报道，西哥国诺拉州加拉斯城知名企业太阳伞工厂于当地时间昨日凌晨1：30发生剧烈爆炸。该工厂自投入运营以来，因突破底线的用工制度持续引发全球劳工组织声讨……” 太阳伞工厂是ai技术深度应用的典型样本，自四年前投建伊始便饱受争议——根据厂方公开的资料，人工智能完成了工厂80%的设计工作，超90%的建造工程则由机器人完成，几乎摒弃了人力。 工厂建成后，厂方通过智能化监控系统实现24小时不间断生产，其“算法排班制”强制员工接受碎片化作息，导致员工工作日平均待岗时间超14小时，高强度劳动环境和ai监管系统结合，曾被国际劳工组织痛斥“开创数字化剥削先河”。 但另一方面，太阳伞为加拉斯城乃至诺拉州创造六万余就业岗位，直接和间接地解决了近二十万人的生计问题。 事实上，太阳伞工厂建设前，加拉斯城的总人口不过六万出头，超2/3人口常年徘徊在贫困线以下，工厂的运营使市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所以，尽管国际舆论口诛笔伐，得到实际利益的加拉斯政府和市民却极度维护太阳伞。 祁怀青和姬寻讨论过要生存还是要月亮的问题，也就是那次，姬寻才知道祁怀青的家庭情况。 祁怀青的妹妹患有先天性自闭症，几年前祁怀青有全职工作，母亲尚健在，养一个自闭症患者并不吃力。但祁怀青被裁员，母亲因病故去，祁家姐妹的生活急转直下。 母亲去世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妹妹的精神状态，导致妹妹必须定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祁怀青每周做不少于80小时的兼职，才能保证妹妹的药品和两人的日常生活开支。 倘若给两个人交社保金，祁怀青每周的兼职时间还要再加12个小时——前提是每个小时的兼职都能拿到足额工资。 每周92小时的兼职工作vs每周70小时全职工作，祁怀青的天平果断倾向全职。 “……本次事故时段处于法定停工时间，根据该厂实行的‘动态生产制度’，仍有五千余名员工驻厂待命。幸运的是，爆炸发生前十分钟，现场工作人员收到紧急疏散指令及时撤离，因此，本次爆炸未发生人员伤亡。但该厂二十二条生产线在爆炸中损毁，损失已达数十亿美元……” 新闻播报声中，姬寻吃完馒头，抱起碗喝小米粥。 智能助理没有收到停止播报的指令，自动追踪最新进展。 “……或受此次爆炸影响，加拉斯城网络及卫星通讯全线中断，路边社观察频道已于当地时间昨日清晨七点进驻太阳伞工厂外围，搭建信号基站……” “……嗯？”姬寻抬头。 “怎么了？”怀瑾关切地问。 “没什么。”姬寻摆摆手，停止追踪新闻。 没有人员伤亡，对她来说这件事就没有再关注的必要。 不过…… 工厂爆炸为什么导致整座城市网络通信甚至卫星通信全线中断？ 设置的闹钟响起，提醒她准时收听loop&lifecircle发布会，姬寻放下碗，呼唤智能助理打开l&l频道。 “我吃好啦。” 怀瑾开始收拾餐桌。 姬寻回到书房，进入l&l频道。 发布会直播尚未开始，已有十万多观众提前进场。 关注的小众品牌终于出现了大火的苗头，姬寻与有荣焉地送了一大捧免费鲜花。 近几年，主打能源循环和生态科技的产品逐渐走进大众视线。 连续六年极端天气，再迟钝的人类也意识到气候环境已经恶化到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即使个体无法改善生态环境，但如果有一些创新产品能让人们在恶劣天气中好过一点，大家还是蛮感兴趣的。 顺带一提，这几年保险公司破产了不少，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受极端天气影响造成的人身财产损失导致赔偿金飙增，保险公司赔不起（不愿意赔）了。 l&l便是在能源和生态领域异军突起的企业之一。 从工业级能源循环技术到家庭个人级的便携温控设备，再到食品药品保鲜设备、穿戴式助力装备以及家庭生活资源循环系统，l&l旗下几乎没有花里胡哨的虚拟产品，更贴合实际生活。 而且l&l很少做快速迭代，产品使用期限通常都在五年以上，如果实在喜新厌旧，它也有完善的回收流程。 有评论说，l&l的工程师一定是骑自行车上下班，路上搞不好还要买个煎饼的打工人。 曾在l&l实习过一个月的姬寻默默地为这条评论点了个赞。 虽不中亦不远矣——l&l的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李博士确实会蹬自行车上下班，不过李博不吃路边摊的煎饼。 九点整，l&l发布会正式开始。 本次发布会照旧由李博主持，开场一分钟直奔主题，演示穿戴式温控设备。 姬寻点选听觉辅助模式，脑中浮现出李博的形象。 她对李博的印象停留在实习阶段见过的真人。那时l&l中心刚成立，李博也很青涩，经常独自闷在实验室，偶尔出现在同事面前，也总是神游天外，浑身充斥着“不与尔等碳基生命同一宇宙”的疏离。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为什么，实习群里大家口中的李博竟然变成了“冷笑话王者”。 李博照本宣科念介绍词，姬寻便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只耳朵的辅助讲解： “现在为您展示的是：灰色长袖上衣，立领，左右衣袖分别有两枚袖扣，左侧袖扣为：设备开关；右侧袖扣为：温度控制。 “产品采用新型材料，隔热效果提升60%，夏季款兼顾透气性……。 “温控装置主要原理为：材料内部空气循环及热量转化，主要作用于衣料，在46度（摄氏度，下同）、30度、10度均可将体感温度保持在26度左右，温差小于等于1度……” 姬寻昨天就检查过自己的账户，她有两张辅助设备消费券。 l&l是首批加入【良方】平台的企业，消费券可以用来购买l&l标注为「辅助设备」的产品。 姬寻竖起耳朵，等待报价。 l&l的产品发布没有炫酷繁复的广告词，通常是主持人介绍今年出的新品，它们可以在哪些场景使用，有哪些可探索、拓展的功能，然后报一下价格，二十分钟完事儿。 李博底气不足地报出了四位数定价，像被什么人盯着飞快解释道：“初代产品因为采用供应商原材料，为了保障供应商利益，成本较高，如果不是特别着急使用，可以等供应商更新技术降低材料成本，预计最晚年底就能把价格打下来。” 恒温二十六度可以当衣服穿的温控设备，这价格非常良心了啊你还要降，给不给同行活路啊李博！ 姬寻心里吐槽着，不耽误她呼叫助理下单。 “订单请求已发送，正在验证用户身份，请稍等。” l&l商城采用严格的身份验证系统，从根源上杜绝了99%的黄牛，尽可能让实际需要的用户买到产品。 “您好，j，已查询到您在loop&lifecircle商城的会员信息，正在读取备注……” “检测到您是商城优选会员，将为您优先锁定商品库存并优先发货、配送。” “订单创建中……” “订单已创建，请确认付款方式。” “消费券不足以抵扣费用，差额部分请选择：一、64个服务工时；二、现金支付。” “已付款，感谢惠顾。” 几分钟后，发货通知和服务期提醒同时进入收件箱。l&l给出了3月、5月两个服务月份选项，姬寻选了3月。根据去年和前年的经验，5月下旬的温度几乎就不适合出门了。 刚失明的那阵子，姬寻确实苦恼过以后怎么生活，很幸运，她生活在科技发展和福利保障体系相对完善的社会。 但有时，姬寻也忍不住想，也许像她幸运的只是少数。她后天失明，有一定生活基础。再加上她毕竟在科技行业工作过，对前沿科技的了解和接受程度也比同类人占优势，所以失明带来的困扰更多是心理上的，生活中的不便她至少能克服一大半。 而那些先天失明和家庭条件不如她的人……生活是什么样呢？ 九点二十分，l&l的发布会结束。 姬寻来到客厅。 “小寻，我在织围巾。”怀瑾发出声音提示自己的位置。 马上高温天了，织什么围巾啊。姬寻始终不理解怀瑾织围巾毛衣的兴趣爱好。 不理解，但尊重。 “我们这周能不能多出几张兑换券？”姬寻坐在怀瑾身旁。 怀瑾问：“你想给青青？” 姬寻点头。 怀瑾沉吟片刻：“宝宝，老话讲，救急不救穷，青青姐妹俩不是你的责任。” 姬寻沮丧地“嗯”一声，道理她都懂。 “可是……青青是我的朋友。” 朋友已经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境，她还想能帮一把是一把。 怀瑾读出她的想法，温声劝解道：“宝宝，你现在也没有固定收入来源，做兼职只是勉强维持日常开支，还要再存一笔钱将来做手术。你想帮助朋友我理解，不过你要……” 姬寻接口道：“量力而行。” 在怀瑾看来，请朋友来自己家吃饭，默许她打包带走没关系，可是直接给餐饮券，不利于正常交往。 ——怀瑾后来翻监控看到祁怀青藏红烧肉的片段了。心知肚明她是拿回去给妹妹改善伙食，姬寻除了感慨和些微的心疼，没感觉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怀瑾唠唠叨叨：“老话还说，升米恩，斗米仇。” 姬寻怏怏不乐地拍了拍怀瑾的嘴巴，手动关闭了怀瑾的语言功能。 怀瑾放下毛线和针，把姬寻搂在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姬寻依偎在怀瑾怀里，却没有获得多少安慰，她默默站起来，拎起盲杖，“我出去一会儿。” 怀瑾沉默点头。 姬寻径自来到小冯便利店。 小冯便利店也是【良方】平台的商户，一张餐饮券可以在便利店换一人份餐食，也可以换三天的饮用水。 商户收到的兑换券将直接抵扣税金，或转入家庭养老金账户，像冯阿姨这样经营了数十年，现金流不那么紧张的社区商户，比常规商家更容易接受兑换券。 姬寻还没触发“欢迎光临”的感应，冯阿姨便从店里走出来：“小寻来了呀，早餐吃过了吗？” “吃过啦。”姬寻收起盲杖，扶着冯阿姨的肩走上台阶。 “我蒸了豆沙包，我自己做的，尝尝吗？”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冯阿姨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把一只装在袋子里的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姬寻。 “谢谢冯阿姨。”姬寻嗅了嗅包子，“好甜啊，青青一定喜欢。” 冯阿姨说：“我给小青留了一屉。小青昨晚在我这儿放了三瓶酒，刚才有个‘洋袜子’全买走了，就刚刚。” “……洋袜子？”姬寻差点儿笑出声，冯阿姨还真是对古早梗词情有独钟。 她没笑出来，就在她声音落地前，耳边响起另外一道声音。 “洋袜子？” 一模一样的关键词和语调。 冯阿姨诧异地：“咦？”接着用更爽朗的笑声掩盖住少许尴尬，“你还在啊？” 姬寻翕动鼻翼，嗅到熟悉的、甜腻到俗气的苹果香。 她知道冯阿姨说的“洋袜子”是谁。 欧理的声音在左前方响起，“你好，j……寻？”《 》 4、004：不熟 》》》》 j今天没戴那副遮去半张脸的大墨镜，而是一副浅棕色遮阳镜，隐隐约约看得出眼睛的形状。 j与便利店店主是熟识，两人交谈时放松的神态、肢体语言佐证了这点。 店主看j的神情，好似看一个自小在她膝下长大的孩子，长辈的慈爱溢于言表，让j自然而然依赖着她。 与之相比，j对陌生人的态度则充满她本人或许未曾意识到的戒备。 身形高大健硕的店主踮起脚，在货柜间隙找到欧理，“你们认识？” “认识。” 欧理转出货架，一只手搭在j的右肩，提示她自己所在的位置。 j对她的出现看似无动于衷，但用力地一耸右肩，摆脱她的意图昭彰如是。 “好像是昨天去泛时的……新成员？” 朝向店主的j敷衍地快速转了下头，做出寻求当事人确认的姿态。 “是的，我昨天通过了泛时的……破冰仪式？” 店主余光关注着她，欧理尽量让自己的笑不那么灿烂，尽管她的脑海里仿佛炸开了数亿比特的烟花。 j肯定认出她的声音了。 “哦，小阮那里啊，那你们算同事喽？”店主向欧理投来探询的目光，“你也在附近住？刚搬来的？” “周末刚搬到这边的临时公寓。”欧理听出店主盘问的意思，“以前在外国语学校附近，没来过这边。” 店主哦了声，接着问：“那怎么想的搬到这边来了呀？” “前单位联系人社中心帮我介绍的，毕竟被……毕业了嘛。我以前是外国语学校的外教。” 欧理耸耸肩，她好奇店主原本就有这么旺盛的求知欲，又或者关系到j，问得如此详细。她当然可以选择不回答，可是她想让j了解她更多。 “人社老师说这个区生活成本低一些，找到新工作之前可以做社区分配的兼职。” “哦，良方好像也不是每个区都有。”店主若有所思，“怪不得嘞，你以前要是来过，我对你不会没有印象的。” “冯阿姨，等你有空，可以帮我送一桶水吗？”j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店主一拍后脑，“哎呀，我说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做，老想不起来。你现在回去吗？我现在给你送过去。” j摇摇头，露出清澈的笑容：“不着急的，我还要去那边办点事，中午和晚上肯定在家的。” 店主说：“行，我晚点给你送过去。” “谢谢冯阿姨。”j抖长盲杖，转身向外走，“那我先走了。” “慢点哦。” “嗯！冯阿姨再见。” j和店主友好告别，欧理也向店主挥手。 店主却向她招招手，在门前追上她，探头看着j慢慢前行的背影小声说：“你和小寻是同事，多多照顾她一点啊。” 她指向眼睛，“小寻她一个人……怪不容易的。” 欧理郑重其事地拍了下左胸。 她当然会…… 好好照顾j。 >>>> 姬寻脑海中警钟长鸣——跟头顶的大太阳有点关系，但更多来自便利店的偶遇。 “姬”和“j”的发音对一个自称在国内呆了近十年的人而言，绝不可能随口混淆。 而且，欧理的语调中藏着恶作剧成功般的快意。 姬寻确定对方念出口的是“j”。 她故意的。 走出便利店不到二十米，轻快的脚步声从后方接近。 失明前，姬寻并不知道一个人走路、跑步的动静其实很容易被听觉、嗅觉和触觉捕捉，气流、声响、体温都能够提醒她，有人正在接近。 就像此刻面前一阵非自然的空气流动。 没猜错的话，欧理在她右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大幅度摆手……或者甩手，测试她是真看不到还是假装看不到。 姬寻微微别过脸，故意扩大盲杖的横向摆动幅度。 可惜没打到。 欧理好像跳着躲开了，脚步声从斜前方回到右侧并排的位置，出声问：“你的眼镜没有视障辅助功能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姬寻在心里说。 前后似乎没有路人，姬寻不愿意搭理这只来历不明的洋袜子，她不想发生双向交流。 “你加入「泛时」群多久了？” “每周都有固定的工作分配吗？” “它真的能保证失业者衣食无忧吗？” 不知有意无意，欧理迎合盲杖敲打地面的节奏，语调抑扬顿挫，韵律不像日常对话，更像朗读课文。 祁怀青说的没错，细听很好笑的口音。 “你一个人在外面走路不会害怕吗？” “有社工或者朋友照顾你吗？” “遇到紧急情况怎么办？” 欧理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毫不介意她的已读不回，想到什么问什么，当然也不会考虑是否破坏被提问者的心情或……感情。 “你的眼睛，是先天失明还是后天？” “有治愈的机会吗？” “良方对残疾人有优待吗？” 姬寻加快速度。 盲杖在斑点路砖上敲出雨打芭蕉的节奏来。 但欧理轻轻松松与她保持平行。 时不时的，欧理得绕开路边绿化树或者停放的自行车，因此声音呈现出忽近忽远的飘忽感。 姬寻不理解欧理为什么一直跟着自己，她也没问。 她不排斥社交，实际上，社交功能是打动她注册【良方】平台、加入「泛时」的关键因素，之一。 漆黑的世界让人缺少安全感，回到自小成长的社区，她才恍惚找到一点熟悉的的现实的感觉。 方圆三公里她从小到大不知落下过多少脚印，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熟悉的街坊邻居还在，她们都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她。 贸贸然搬过来的洋袜子装什么熟人？ 姬寻以为自己明确流露出不想交流、生人退散的态度，欧理会逐渐丧失热情。 然而对方仍然读不懂空气似的跟着她，问题逐渐转向良方平台和泛时群组，表现得好像无所适从的新晋无业游民，迫切了解新的打工渠道。 “良方是居民福利保障计划吗？为什么有的区有，有的区没有？” “「泛时」是良方的群组，从良方接任务，为什么不联网，不用智能设备？发材料用u盘……这种方法也太老土了吧。” 姬寻攥紧盲杖握柄，克制着回复欧理的冲动。 ——用“老土”这个词的人也够“老土”的。 ——还有，你自己都说了这是居民福利保障计划，那你去问社工啊，细节我哪里知道？ 姬寻自己就是在社工入户宣传时知道的。 那时她刚完成失明后的适应性训练，多少接受了失明的现实。送温暖的社工了解了她的情况，询问过她的收入来源和社交生活，然后才向她介绍良方平台，说良方不仅可以按能力接工作接任务，同时具有社交作用，让姬寻无论如何注册试试，也是那位社工把姬寻推荐到「泛时」的。 啊……等等。 对哦，洋袜子为什么可以注册【良方】，还直接加入群组？ 社工宣传时说，【良方】是面向社区居民的福利保障计划，为了降低人工智能、具身智能等先进生产力对传统劳动力的冲击，实现生产力平稳转型，也说它目前只在部分区域以社区、街道为基础单位试点运行。 良方平台与工作任务相关的模块就叫【良方灵工】。 在良方灵工注册并通过认证的灵活就业者都可以从【良方灵工】接兼职工作。 类似于「泛时」阿阮这样有一定号召力和组织能力的个体商户业主，可以建起细分群组，批量接受和分配同类型工作，或可理解为总包方——某种意义上，群组的群主比个人更容易接取工作任务。 单【良方灵工】已有超一百万名通过认证的注册者，以及数十万需求端——但在主流新闻报道及商业媒体平台中，【良方】的曝光度似乎并不高。 所以，一个保障社区居民生活的平台，为什么还给外国人一个坑？ 崇！洋！媚！外！ 姬寻忿忿地想，又默默地逐字擦除。 她享受了官方宏大叙事的红利，不能因为一个自来熟的聒噪外国人，给它打上负面标签。 欧理浑然不觉姬寻的烦躁，兀自滔滔不绝。 她甚至找了新话题。 “昨天跟你坐同一桌的，她兼职卖酒啊？你们不喝酒的吗？” 够了！ 姬寻猛地停下来，她不想把气氛搞僵，不想这么早表现出她的戒备。 她尽可能把一些不合时宜、近似阴谋论的猜测驱逐脑海——失明后回到从小生活的社区，因为她确信社区很安全。 但是欧理超出了她的耐心限度。 “我们……不熟吧？” 姬寻深呼吸。 她是瞎子，瞎子的攻击力由缺失的安全感转化，就应该很强。姬寻告诉自己。 “抱歉，我不习惯刚认识的……不太熟的人跟我聊这么多。” 说完，姬寻再次加快速度，闷头往前走。 这话够重了，姬寻想，请可疑的洋袜子务必好自为之。 听到面包店的背景音乐，姬寻下意识想回头，但没那么做，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后方动静，同时轻轻吸了两下鼻子。 逆风向，因此声音比容易被风吹散的气味更先冲击姬寻。 “慢慢就熟了，我们可是——同事啊。” 欧理故意拖长了后半部分的音节，身上那股熟透了的红苹果的味道慢悠悠飘来，她的音色是明亮而欢快的。苹果味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但对姬寻来说，欧理却愈发像无孔不入的顽固病毒。 作为支点的盲杖止住了姬寻想要逃跑的行动，她用力戳了两下盲杖，用“笃笃”的声响表达不满。 “别紧张。”欧理声音里的笑意浓厚，满载愉悦。 姬寻忽然觉得出门前应该让怀瑾看看附近路况。 或者，看看黄历。 她有七成把握，欧理来到这个区，来到她的社区，绝不仅仅是人社介绍。她那些不符合本国国情的猜测，或许并非杯弓蛇影。 姬寻悄悄将拇指移向盲杖的紧急按钮。 欧理问：“你要去面包店取餐吗？店员往我们这边来了。” 姬寻直起身，盲杖在斑点砖上画了一个圆圈。 出便利店，姬寻就给小冰发了信息，欧理中途打岔，她忽然有些摸不着方向。 “左转。” 欧理抓住盲杖握柄顶端，用无名指和小拇指拨动姬寻的手腕，指引她正确方向。 “你的十点钟方向。” 姬寻调整回直线，欧理却没有放开她，而是向上握住了她的手臂，在离她耳朵很近的地方说，“我带你。我当你的眼睛。” 掌心温热的触感不亚于烙铁，姬寻一瞬间奓了毛。 逃或战的冲动平分秋色，都是空前强烈。 如果换个地方，她有一百种办法对付欧理，可这是在她的社区。 怀瑾和她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社区。 恰好在此时，她听到小冰的声音：“姬小姐。” 算上风速，小冰距离她差不多七八米。 欧理也在叫她。 “j？你还好吗？” 姬寻屏了屏气，低头，对准位置咬下去。 听着既像“ouch”又像“哎哟我去”的痛呼声，姬寻满意地抬起头，向小冰招手。 “小冰，早上好呀。”《 》 5、005：送水 》》》》 欧理坐在路边长椅上，看着虎口渗着血迹的牙印，发了大约二十分钟的呆。 日上中天，树荫挡不住阳光，皮肤无法承受紫外线直射，灼烧痛感唤回她的神智。 最近的开放冷气的地方正是面包店，一家店员会提前在门口接应残障客人的社区面包店。 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欧理径自进入面包店。 欧理首先看到收银台右侧张贴的【良方】标识，外国语学校附近很少见，或许是她之前未曾留意。 j选择这个社区是因为【良方】吗？ 欧理无从得知。 目前看来，j在这个社区如鱼得水，失明对j的影响不如预期那般严重。 认出欧理是刚刚和“姬小姐”在一起的人，店员眼神亮了一下，送上托盘时，笑容比一般的营业笑容真诚。 “欢迎光临。” 欧理用另一只手接过托盘，淡漠地以法语回应：“谢谢。” “呃……” 店员露出窘迫的表情，注意力随即被后厨方向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吸引，扭头看向后方。 欧理端着托盘在四十多平米的面包店转悠起来。 面包店的品类不多，不少。 常见的贝果、碱水面包、吐司、可颂和蛋挞都有，也有金枪鱼三明治、乳酪软欧、苹果肉桂卷和泡芙。 欧理夹了一块金枪鱼三明治，食物钳在贝果和可颂之间举棋不定。 后厨走出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女性，左右手各端一大杯珍珠奶茶，一杯给店员。 店员说“谢谢徐姐”，看装扮，中年女性好像是面包店店长。 徐姐对待客人爱搭不理的态度印证了欧理的猜测，她就是店长。 这几天，欧理逛了附近十几家社区商店。这个区的社区店跟她以前在的区不太一样——大不一样。业主和店员都透着一股随性，对进店的客人不会过分热情，有时候忙着玩手机刷剧甚至顾不上招呼客人。 不过这种氛围反而令人自在。 徐姐扫了眼客人，着急跟店员抱怨： “……噢哟，老刘说什么帮小威调试无人机，他根本是自己想玩，喊他就当听不见。” 店员笑着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少年个……啊。” 店长似乎是心直口快的性格，话刚起头就被店员使眼色，险险刹车，朝客人瞥来一眼，侧过身继续跟店员聊天。 “我说让小寻来弄好了，不知道小寻愿不愿意帮忙。让老刘在那儿瞎折腾，我看，没等给小威用上，罚款都够再买一台了。” 欧理夹起一条碱水棒放进托盘。 面包店店长口中的“小寻”，是j吗？ 店员应和道：“是啊，好像最近禁飞区又扩大了，飞出区域就罚款，按时间算。” “要了命嘞。”徐姐吸了一大口奶茶，嚼着珍珠问道，“小寻刚是不是来过了？” “来了的。”店员说，“来取吐司和酸奶。” “这孩子没事儿出来走走蛮好的，不能老闷在家里。”徐姐说，“哎，你说，我在良方上发任务，能不能指定小寻接啊？” 店员迟疑了一下，“好像没办法指定，徐姐你可以试试发布限时任务。再把地点圈定在小区，然后你提前让姬小姐来抢任务，这样差不多等于指定她了。” 徐姐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活。” 店员笑着说：“徐姐，你还没到倚老卖老的岁数呢。” 欧理选好餐品，听着店长和店员旁若无人的交谈，抱着堆成小山的托盘来到柜台。 她确定了一件事，j就是在福山社区长大。 便利店店主认识她，面包店店主也认识她。 姬寻，是j的真名。 福山社区，可以说是j的……基地，大本营？ j长于攻，弱于守，比起给自己打造坚固厚重的堡垒，她更喜欢进攻，用无以伦比的速度瓦解对手的攻势。 所以，当j退回到现实世界，也疏忽了防守，让欧理轻轻松松找到她，接近她。 >>>> 把两个沉甸甸的环保袋放在地板上，姬寻用掌纹打开门，几乎瘫倒在玄关。 “姬怀瑾，快来接我……” 还没到最热的时间段，在室外转了一圈，姬寻就感觉人要被烤化了。 怀瑾快步走出房间，走路时发出巨大的响动，咚咚咣咣来到门口，但始终一言不发。拎起纸袋，怀瑾腾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姬寻的上臂。 姬寻没反应过来，怀瑾又戳了戳她，这次加重了力道。 “啊……”姬寻意识到什么，拍拍怀瑾脖颈右侧，手动解除静音，“怎么啦？” 怀瑾憋坏了似的长出口气，“你出去那会儿，外面一直有东西在飞。” 姬寻没听明白，“什么？” 怀瑾拉着她来到客厅阳台。 “从这里到你房间那边，飞来飞去，还有灯光一闪一闪的。”怀瑾在她掌心勾画出形状，“像无人机。” 姬寻心里一突，问：“具体什么时间？飞了多久？” 怀瑾说：“十点十四分到十点三十二分。” 那时候姬寻在去面包店的路上，被洋袜子盘东问西。 姬寻磨了磨牙，唇齿间依稀残留着红苹果甜腻的味道。 洋袜子……啊不是，这位外国非友人到底多爱这款苹果味儿香水，喷了多少次，整个人怕是被腌入味了。 姬寻的耐心从来不算好，不过张嘴咬人当真是人生初体验，简直像本能反应般想也不想下了口。 那一下咬得挺狠，隐约尝到了血腥味。 咬人的都没想到自己会咬人，被咬的有多震惊可想而知。 欧理终于没再跟上来了。 如果有可能，姬寻更想拿盲杖（字面意义上的）敲打——可惜打不到。 说起来，那位缺乏边界感的外国非友人仅用短短两次照面，便彻底激发她的领地意识，也挺厉害的。 姬寻感觉自己当下的攻击力强得可怕。 但不能在怀瑾面前表现出这种状态。 姬寻唤出智能助理，将安保等级提到最高，设置了紧急呼叫短码。 “可能是小区哪家家长在调试无人机吧。”姬寻若无其事地说，“徐姐前两天还找我推荐机器，学校这学期开始无人机选修课了。” 怀瑾沉闷地“嗯”了声。 姬寻安慰怀瑾：“窗户有电网，还有防窥涂层，晚上记得关窗就好。” 怀瑾说：“好。” “让小千打扫下卫生吧。”姬寻抬起脚，给怀瑾看脚底板，“黏黏的，是不是沾到你的毛线头了？” 怀瑾矢口否认，两只手摆得像风扇：“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把毛线头掉地板上？” “我先去洗个澡。”姬寻拍拍怀瑾的肩，“如果有人按门铃，你直接开门。” 冯阿姨不定什么时候送水过来。 没听到怀瑾说“好”，客厅里便响起扫地机器人运行时的嗡嗡声。 还因为被静音闹脾气呢。姬寻哑然失笑。 洗完澡，姬寻一头扎进书房工作。 怀瑾出错让她草木皆兵，年少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才发现一顿饭也能难倒雌鹰般的女人。 上周「泛时」派发轮值任务时，阿阮其实问过姬寻需不需要调整工作内容，毕竟就像祁怀青说的，这次的任务很费眼。 姬寻说不用，确实不用——怀瑾帮得上忙。 虽然是社区居民福利保障计划，但良方的基础工作允许代工，因为……基础工作报酬仅能保证一个人的生存需求。 姬寻注册良方的时间还不够久，目前从「泛时」接到的任务类似于前ai时代的数据标注，亦即当年训练大语言模型的必要路径，由人工标记图像中的物品、人、文字等元素，将原始数据转化为机器学习算法可理解的形式，进一步提高大模型的识别能力及准确度。 但因为早期的模型以语言为主，重推理轻事实，为了形成准确的逻辑证据链，大模型甚至会编撰不存在的论文、材料乃至数据，导致人工智能幻觉泛滥，如果仅仅应用于生成内容，人工智能幻觉影响看似不大，然而当应用到实际执行层——幻觉会引发严重事故。 模型底层的逻辑扭曲，等同于一座建筑的地基就是歪的，无论后续建设过程如何谨慎小心，它依然岌岌可危，迟早有崩塌的风险。 为了修正大语言模型的幻觉，目前通用方式是过滤，也就是「泛时」群的主要工作内容——将文本材料扫描上传到闭源数据库，逐步替换可能导致人工智能幻觉的节点。 听祁怀青说，后面工作涉及清理大语言模型泛滥时期生成的冗杂文本，将物理世界编译为机器语言提高定义精确性，但这是相对来说高阶的工作内容，以姬寻现在的积分，没办法接——是的，兼职工作也分三六九等，届时，报酬也分三六九等。 至于新的文本材料用来更换通用模型的底层框架还是设计新模型，就不是兼职人员操心的事情了。 门铃声响起，姬寻正好在收尾这个工时的工作，不想中断，喊怀瑾：“看一下是不是来送水了，是的话直接开门。” 》》》》 欧理没想到门真的开了。 ——她也没想到便利店店长轻易同意她帮忙送水给j的提议。 她就这样进入了j的家。 将纯净水放上饮水机，欧理好奇地打量着j的生活环境。 沙发上织了一半的围巾，针织的米白色沙发衬布，同色地毯，同样浅色系的墙壁，母女俩的合照，专门为盲人张贴的位置示意…… 多么温馨的家庭环境。 而“温馨”，是它屈指可数的优点。 另外一个优点是：干净。 或许是方便j活动，触目所及，除了沙发、桌椅和沙发上的毛线针、餐桌上的保鲜柜，几乎看不到任何杂物。 杂物全被收进了墙面橱柜。 欧理收回目光，像客人一样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深呼吸。 她知道j家境一般，可她没想到竟如此……一般。 狭小的客厅居然还承担了餐厅的功能。 从南到北，有10米吗？ 从东到西，有5米吗？ 从上到下，有4……不，3.5米吗？ 最扎眼的莫过于占去天花板一半大小的复式结构，既像橱柜又像搭造的封闭式阁楼，让本就低矮的空间更显压抑。 在这样的室内，难道不会犯幽闭恐惧吗？ 欧理深呼吸三次，并未缓解不适。 j是瞎子，生活在其中或许没感觉，可是她的幽闭恐惧要发作了。 橱柜门无声滑开，l实验室的2701款仿真智能机器人平躺在充电底座，转头面向欧理，椭圆形显示屏上出现一张中年女性的脸，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需要帮助吗？”怀瑾问。《 》 6、006：帮助 l实验室的2701款机器人，顶着姬怀瑾的面孔问她：你需要帮助吗？ 「诡异」和「兴奋」这两个词先后浮出脑海，继而被满屏「嫉妒」覆盖。 l实验室唯一一台成功搭载神经元芯片进而实现长期记忆和深度学习能力、内置自主驱动系统的仿真机器人，被j用来扮演她的……母亲？ 不，不，虽然姬怀瑾让她刷新了对“母亲”的定义，但…… “母亲”只是姬怀瑾的身份之一，且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个。 欧理认识姬怀瑾。 姬怀瑾仿佛用这世间所有美好词汇堆砌而成，欧理一度想尽办法诱惑她，腐蚀她的意志，但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此时此刻，姬怀瑾的面孔出现在一块柔性显示屏上，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欧理张张嘴，正要回答，墙壁后忽然传出j的声音：“不用啦，还剩一点，我自己收个尾。” j在家？ j在家！ 欧理睁大眼睛，望向2701。 >>>> 快做完了，你想起来帮忙了。 姬寻心里嘟囔着，隔房门回答怀瑾。 怀瑾当真没了下文。 好冷漠无情一怀瑾，一点儿也不善解人意，还口口声声说会学习当一个更好的妈妈。 姬寻腹诽。 怀瑾什么时候才能理解东亚特色委婉主义，体会东亚孩子天生的欲拒还迎，好歹意志坚决多问一句呢？ 多问一句肯定就让你来帮忙了嘛，大不了结束了再检查一遍，那也比自己动手快好多。 扫描和上传对失明人士到底有难度，虽说掌握了技巧，配合视障辅助，形成流水线工作不难，可是费耳朵。 平均每秒要接收并执行2-3条指令—— 上、下、左、右，确认、取消，下一个。 再简单的动作重复上千次也会变成一种折磨，而这样的重复性体力劳动本应由机器人完成。 为什么不呢？ 哦，因为评估下来机器人完成此类工作的综合成本比流水线人力高：） 机器人的损耗不可逆，维修成本比会自己硬扛、扛不住自己吃药的人类高多了。 “我要去买菜了。”外面传来开门的响动，怀瑾发信息问，“小寻晚上想吃什么？” 流水线女工还能吃什么？ 吃餐饮券兑换的牛马套餐啊！ 呃…… 意识到她在跟自己发脾气，姬寻不由摇头苦笑，回怀瑾：“蛋黄鸡翅。” 听到关门声，姬寻扶正眼镜架，继续工作。 》》》》 欧理紧贴在布满岁月痕迹的墙上，斑驳墙面粗粝、坚硬，散发着污浊的气味。 心跳仍然剧烈而迅疾，不仅如此，她的手指发麻，额头沁出冰凉汗水。 毫无疑问，此刻，她仍是恐惧的俘虏。 当j的声音在离她一墙之隔的地方响起，欧理发现，她居然没做好直面j的准备。 欧理清楚了解j的领地意识，如果说室外的步步紧逼让j亮出獠牙，私人领地被侵入，迎接她的不会只是獠牙。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辨析出她的恐惧，2701举起右手，四指伸开、蜷缩。 重复了两次相同手势，门，打开了。 欧理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2701说：“我要去买菜了。” 一瞬间，欧理竟感到鼻头酸涩。 2701记得她，2701在掩护她离开这里。 2701动作流畅地离开充电底座，仿若真人般扶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折叠梯，温柔的目光全程笼罩欧理，无声劝慰她收回眼泪，同时若无其事地问j，晚上想吃什么。 欧理确信，j给2701植入了姬怀瑾的人格模块。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2701进入电梯，望着她向自己微笑、挥手，电梯门缓缓合拢。 欧理转身走向消防楼梯。 >>>> 将最后一格图片嵌入扫描框，姬寻点击确认，拽下眼镜揉揉耳朵，瘫倒在椅子上。 “终于……” 做完了…… 今天的工作。 明天的，明天再说吧。 听到怀瑾的开门声，姬寻又瘫了几分钟，这才挣扎着歪歪扭扭站起身。 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一些能让她感受到生活的食物和饮料。 然而进入客厅的瞬间，姬寻便有种莫名的异样，客厅里似乎多了些跟平时不太一样的气息。 意识到是这两天频繁出现的苹果的味道，姬寻悚然一惊。 “怀瑾？” “苹果汁，小寻。”怀瑾“啪嗒啪嗒”走近，用玻璃杯碰了碰姬寻的手背，语调上扬，“鲜榨苹果汁，小寻尝尝。” 姬寻张开手，等怀瑾将玻璃杯送到掌心立刻紧紧握住，凑近杯口用力嗅了嗅，确认气味来源后，她松了口气，问怀瑾：“果渣还没丢吗？” “厨余垃圾都没丢。”怀瑾说，“厨余垃圾回收时间改到每晚七点到八点了。” “什么嘛，又改时间。”姬寻喝光苹果汁，伸直手臂示意怀瑾拿回去，“三天两头改时间。” “物业选定了一家清收公司，未来一年不会再有时间变动。” 原来前几个月每个月换一次收垃圾时间，是在测试哪家清收公司好用……话说回来，社区垃圾回收不是市政统一负责的吗？什么时候换第三方了？ 但这事儿跟小市民没关系，姬寻随口道：“明年还会改吗？” “公告说到时由业委会投票决定，小寻准备好行使你的投票权唷，你还可以跟邻居们串一下票。” “啊？”姬寻茫然地跟随怀瑾走路的动静转过头，“我的投票权是用在这种事情上的吗？” “是呢。”怀瑾发出嗤嗤的偷笑声。 姬寻：“……” 这有什么好笑的？ 姬寻向前几步，转身坐在沙发上。 水平高度降低瞬间，姬寻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苹果味儿好浓。 姬寻转往厨房的方向：“姬怀瑾，你是不是又把水果残渣什么的弄地上了？” 怀瑾大声说：“没有的事！” 姬寻问：“你是帕金森发作，不小心洒了果汁吗？” 怀瑾顿了几秒，“宝宝别乱讲，我没有帕金森！” 姬寻无奈地提起双脚：“那你干嘛忽然开小千？” 她是瞎了，不是聋。 怀瑾拿走杯子后，小千便开始“哼哧哼哧”工作，兢兢业业追寻怀瑾的足迹，快速清洁地面，也不忘抹一把姬寻经过的地方。 她问怀瑾时，小千刚细声细气提醒她：“请抬脚”，声音虽小，姬寻却不认为怀瑾没听到。 “晚上再加一个蚝油生菜好不好？”怀瑾已读乱回，“杭椒小炒肉、蛋黄鸡翅、蚝油生菜。我昨天夜里偷偷去小区菜园子摘了生菜。” ……心眼子和精力都用在这上面了。 “行叭。” 姬寻抱着膝盖，随后干脆卧倒在沙发上，呼唤智能助理追踪快递进度。 “您的快件将由‘黄师傅’人工派送，预计晚7点前送达，寄件方已选‘□□’。” “如需更改收件时间和收件方式，您可以说：‘请放门口/快递柜/驿站等，或，8点到家’。” 当然不用改。 最多再过两个小时，她就能收到l&l的穿戴式温控装置了。 姬寻开心地滚到沙发另一头，听着小千哼哧哼哧往南阳台转去。 》》》》 欧理无家可归了。 认清现实，欧理第一反应：这才像j的风格，这才是j对她的打击。 她在追踪j、侵入j的生活时，j反向追踪了她的波段，无差别封锁了她的一切网络权限。 欧理在这个区有两个住处——准确地说，六个小时前，她以为自己有两个住处。 其中之一是外国语学校帮她申请的、过渡用的临时公寓。那间她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去第二次的单身公寓。 它不能被称为住所，芭芭拉都没住过那么小的房子。 离开gate家时，欧理没忘记带她在那个家唯一由自己挑选的亲人，她视为妹妹的存在，她的马尔济斯宠物犬，芭芭拉。 离家的决定过于仓促，欧理没来得及做充足准备，来到这个国家后，她和芭芭拉在一套2b2b的公寓幽居了半年，芭芭拉甚至患上忧郁症。 每每想起这段经历，欧理总是满怀愧疚，忍不住为芭芭拉流眼泪。 芭芭拉在gate家，至少拥有一百亩的草坪供她自由奔跑，可在异国她乡，她只能蜗居在一百平的小房子里。 狭小的居住环境使人窒息，就连欧理自己，也出现了幽闭恐惧的症状。 所以，查到j的物理地址，制定接近计划，欧理提前为自己在附近准备了一套豪华公寓。其实不算豪华，不过它算得上福山社区半径300米内的顶级服务式公寓了。 而且这套公寓有个最大的优点，在卧室阳台能看到j家所在的那幢六层住宅楼——欧理原以为那整栋楼都是j的，可没想到，j的家只是其中1/18。 坐在那间狭小逼仄的房间为j的生活环境哀悼时，欧理并未想到她会被自己设置的安全程序拒之门外。 出于某些原因隐藏身份长期潜逃的人，不会拿自己的常用身份信息购置资产，她们会选择代理，以及虚拟身份。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一旦被追踪，线索不会指向本人，而是会被无数层代理指向一家根本不存在的公司、一个街头流浪者、一个若干年前意外死亡但信息从未上报的幽灵。 但也有弊端，一旦丢失管理员权限，她无法使用这些资产。 当高档公寓的安保系统发出刺耳的报警声，欧理迅速离开那栋公寓，想起社工为她申请的公寓。 欧理知道那是一间供她过渡的临时公寓，她并不在乎，所以社工最后的一些提醒事项她左耳听、右耳出。 因此，当她好不容易翻出标明临时公寓地址、室号的短信，却发现她的使用权限已在五个小时前到期——社工一再强调“临时”和“过渡”是有道理的，三天使用权限，非常贴合“临时”以及“过渡”的定义。 欧理回到j的小区，如果2701记得她，主动为她打掩护，那么2701或许能帮她恢复管理员权限。 >>>> 楼上面包店店主徐姐本周第二次对丈夫破口大骂的零碎语句飘进室内，姬寻刚刚吃好晚餐，放下碗筷。 “怀瑾，窗户没关吗？” 怀瑾的脚步声从厨房传来，“现在去关。” 就在怀瑾走向阳台时，姬寻忽然听到嗡嗡的无人机声音，以及紧随其后的两声异响。 砰—— 咻—— 声音明显是在阳台内侧发出的，姬寻循声回头，“什么东西？” 又是两声。 “等下，我看看。” 怀瑾来到阳台，恰好记录下小千击中无人机的光辉时刻。 “小千在清理吸尘管道。” 小千圆圆的机身亮起七彩跑马灯，炫耀着自己的胜利。 怀瑾冲小千竖起大拇指，视线则追随被击落的无人机坠向地面。 夜间视觉锁定下方年轻的红发女性，怀瑾恢复系统背景的面部显示屏上，浮出开心的黄豆脸表情。 “小寻，我们有客人来了。”《 》 7、007：客人 》》》》 时隔不到两个小时，欧理再次进入j狭小逼仄的……好吧，温馨的家。 她颇为拘束地站在沙发旁边，回忆接受过的礼仪培训，认为扮演主人喜欢的客人不是一件难事。 首先，赞美房屋，表达对环境的喜爱，尤其注意强调细节。 “你们家……好干净。” 欧理仔细环顾空荡荡的屋子，搜肠刮肚寻找值得赞赏的细节。 她牢记自己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身份，以流浪者的眼光看，这里干净、整洁、温暖，屋主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得归功于2701。 最终，欧理的视线落在墙壁两株细小的花枝上，米白色墙壁点缀浓绿叶子和姜黄色花，单就配色而言，赏心悦目。 “桂花这个季节也开的吗？好香。” 2701的显示屏上浮出大笑的黄豆脸，爽朗笑道：“这两天温度高，桂花傻乎乎地又被骗开花了，丢垃圾的时候顺手摘的。” 经无数道特殊工序处理，2071的音色脱离机械束缚，几乎与人声无异。 忽略2701的外表——如果眼睛看不见，恐怕真的无法不把2701当成真人。 在j心目中，或许2701就是她的母亲，姬怀瑾。 欧理自然地转向j，“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们。” “你怎么这个点来？” j站在她的对面，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表情严肃、戒备。 如果她的眼睛有神采，看得到光亮，或许将给人深深的压迫感。 然而这样的j，穿着兔子棉拖的j，只会让人……让欧理油然生出怜惜，她怜爱地望着j的眼睛，说出准备好的理由： “我今天一天在外面采风，忘了前单位，哦，就是外国语学校帮我申请的过渡公寓只有三天使用权，它中午十二点到期。我的钱包落在公寓，管理员也下班了，我今晚，没地方住。” 2701插话道：“原来你是老师啊？” 切入的实际和问题本身相得益彰，恰到好处，完美体现2701的拟人性能。 嫉妒在欧理眼周打上一层红晕。 她为j获得2701所有权耿耿于怀了两年，她羡慕极了。j将姬怀瑾的人格植入2701，拥有独属于她的怀瑾2701，成功地让欧理的羡慕变成纯粹的嫉妒。 她嫉妒得快疯了。 “是的，我教三年级和四年级，以前。” 怀瑾2701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吐舌头的黄豆脸表情，然后是两个向下的拇指。 2701解读微表情的能力超过人类，怀瑾2701在嘲笑她心口不一。 “老师难道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吗？你怎么会……”j犹豫了一下，直白地问，“失业呢？” “说来有点可笑，我的工作也被ai取代了。” 学生一年比一年少，精于算计的会计们告知董事会，与其花真金白银聘请真人外教教授基础内容，不如订阅ai教师，数字人搭配系统教育模块，成本将比真人节约太多，而且ai教育系统将成为重量级招生噱头——有什么比让孩子更早进入ai赛道更有吸引力呢？ 反正没资历、没背景、没有建设没好学校主人翁精神不配合学校宣传工作的路斯（rus）老师的吸引力就不如ai。 j皱着眉听她讲完，轻咳一声，“你公寓到期了，没地方去，我很同情。” 口头上的同情。欧理心想。「同情」这个词一旦说出口，暗含的信号往往与其词条解释的含义南辕北辙。 “但是你来我家干什么？” j显然保留了失明前的习惯，无神的眼睛瞪向怀瑾2701。 欧理提醒自己面向j，余光则笼罩怀瑾2701。 显示屏上的黄豆脸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标注出重点的协议。标题是《泛时公约》。 “「泛时」的公约里说，如果迫不得已，可以向群成员寻求借宿。有能力的成员尽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哪怕是……一张沙发。” “什么？”j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条款？” “当然不是无条件的帮助，也不是免费的。”欧理急忙念出下一张图的重点，“只针对特殊情况。” j似乎还是不能相信，喊出语音助理，“打电话给青青。” 欧理很紧张。 但紧接着她就看到怀瑾2701的显示屏上出现深呼吸的波纹图样，似乎在宽慰她。 欧理无法表达对怀瑾2701的感激。 如果j知道怀瑾2701不仅隐瞒了陌生人曾潜入她的家，甚至主动帮助客人留宿，会是怎样的反应？ 欧理想知道。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培养了富裕的耐心，并且学会了等待。 “小寻？怎么啦？” 电话在快要自动挂断时终于接通了，对面传出的声音欧理也认识，祁怀青。 “我在大排档等取餐，背景可能有点吵哦。” j单刀直入：“我刚知道泛时群成员还要给别人提供住宿，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嗯？”祁怀青沉默了几秒，像在理解她的问题，“哦，你说沙发客啊？这个一直都有啊，我家今晚也接了单子呢。” j竖起的尖刺被祁怀青三言两语安抚软化，一时间有些茫然：“啊？” 欧理悬在半空的心就此落回肚子里。 j和祁怀青的通话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欧理蹲下来，好整以暇地取下背包，拿出一只又一只甜品盒子。 虽然j不是热情好客的主人，她还是要扮演好通情达理懂礼貌的客人角色。 >>>> “类似于民宿吧，不过是超便宜民宿，而且是泛时付钱，给的还不是券。后面泛时从哪里收钱我也不知道，可能完成任务后抽成吧。” 看起来祁怀青等餐等得蛮无聊，介绍得很详细。 “你记得邱姐吗？就是你觉得很市侩的那个大姐——她真的是哎，我都懒得说——她上个月靠出租沙发和次卧赚了不少外快，还四处炫耀，还好阿阮逮到她了，直接把她踢出群。我还好，因为我要养两个人，所以管理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阮有时候还有意帮我派单过来。不过我家只有一张小沙发，赚也赚不了几个钱。” 说到底，大家都想开源节流，有住宿需求的想找便宜的住处，哪怕是一张沙发；家里多一张沙发的，让出一张沙发。只要双方接受，房主赚钱了，沙发客省钱了，两下都开心。 可姬寻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怀瑾为什么问都不问帮她接这种留宿外人的单子？还称呼欧理为“朋友”。 安保等级提高到最高有什么用，防不住怀瑾引狼入室啊。 而且，听起来怀瑾对洋袜子格外友善，洋袜子对怀瑾…… 等等！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欧理问都没问过怀瑾是哪家公司的哪款机器人，自然地跟怀瑾对话，还时不时看怀瑾——不要小瞧盲人的听觉，她连你说哪个字的时候往哪个方向转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与其说欧理是她的客人，不如说这客人是怀瑾的。 姬寻心中隐约浮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她扶了扶眼镜架，开启视觉辅助增强模式，后退几步，摸到了餐桌凹槽处隐藏的盲杖。 视觉辅助告诉姬寻：红头发的年轻女性在她十一点钟方向，直线距离约一米，蹲姿，正从背包里往外拿纸盒。 姬寻抖开盲杖，尖端毫不犹豫地向呼吸声来源刺去。 洋袜子反应很快，向后仰身避开了刺向她面庞的杖尖，但姬寻用力刺下去。 盲杖抵在欧理胸前，青紫色电光一闪而逝，不至于造成严重损伤，但一瞬间带给人的痛楚充满警告意味。 “j！”欧理痛呼出声。 “你是谁？”姬寻攥紧手柄，感受到力度，盲杖再次释放电流，“姬怀瑾！你把什么人放进来了！” “一个朋友。”怀瑾不慌不忙，语带笑意，“宝宝，别紧张。” 朋友个洋鬼子啊朋友！ 姬寻手指不受控地颤抖，又一股电流涌向不速之客。 视障辅助正在快速播报视野范围内的一切。 “红发，年轻女性，白种人，身168/172/169cm，白色上衣，深色短裤，牛筋底凉拖。 “右手抬起、前伸。 “左手放下、蜷缩。 “表情……扭曲/惊恐/兴奋/激动……无法识别。” 姬寻相信怀瑾不至于真的引狼入室让她置身于危险，但这种行为已构成严重威胁。 “j、姬一、啾……” 怀瑾的“客人”被电得不轻，声音破碎不成句。 盲杖储存的电量如果持续释放，足够让一名成年男性昏厥乃至休克。 姬寻心中滔天的惊惧仍无法平复，她松开手，不过一秒钟，再度握紧。 巨大的电流刺激下，不速之客几乎被弹射撞向墙壁，而后重重摔倒在地。 短暂脱离杖尖的间隙，声音碎片终于组成形状。 “joker！” 姬寻一顿。 提问：中二时期的中二代号被一名不请自来的客人喊出口，怎么办？ 姬寻：不怎么办，电她。 姬寻面无表情，用力握紧手柄，高强度电压喷涌而出。 “你、到、底、是、谁？” 回答她的是视觉辅助： “您指向的对象全身抽搐，疑似急性病发作，是否需要呼叫救护车？” 姬寻冷笑了声。 见势不妙，怀瑾上前拉她，大呼小叫：“宝宝！快放手，你这样会死人的！” 瀑布流般的电子警告声中，响起欧理断断续续的声音，明明已经是被电个半死的人了，她却用一种吃多了糖渍苹果的黏腻语调问：“你认为谁会叫你joker？你以为任何人都会被2701视为友……” 姬寻不语，只是将杖尖再度对准欧理，握紧手柄。 “方啊呃——” “警告，你面前有一名年轻女性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疑似急性病发作，请立即呼叫救护车！”《 》 8、008：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烤肉失败的焦糊味，姬寻呼唤智能助理打开空气净化器。 机器启动的声响随运转逐渐弱化，几分钟后，微乎其微，姬寻还是感觉吵，让智能助理播放音乐。 舒缓的钢琴曲填补了黑洞般的静寂。 音乐切换间隙，怀瑾怯生生地开口：“宝宝，你今天的行为……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呀？” 姬寻循着怀瑾的声音缓缓转过头，磨了磨后槽牙，“我过分？姬怀瑾，你再说一遍，是我过分吗？” “……哎呀乖乖，我的宝。”怀瑾弹出滑轮，飞速滑退。 姬寻抬高声调：“是谁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家门的！” 怀瑾模仿小千的语调，细声细气撒娇：“我不是跟你讲了嘛，她是朋友。” 姬寻皮笑肉不笑：“哪门子朋友？你听她叫我什么了。” 怀瑾没说话。滑轮轻巧转向，向姬寻接近。 姬寻忽然意识到什么，换成方言：“……哦，你早就认出来了。怪不得。哈。是你朋友？你的赛博前女友？不会吧不会吧？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赛博前女友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吧。怎么，你现在换口味了，喜欢年轻的？跟你女儿差不多大的？” 怀瑾伸手碰了碰姬寻手背：“宝宝……” 姬寻扬手打开。 片刻，姬寻硬生生憋回一口冷气，若无其事拂去手背上不存在的灰尘，顺势估测了红肿面积。 怀瑾一叫她宝宝，她就忘了怀瑾外面套了层合金壳子。 洋袜子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终于学会了闭嘴，半天没个动静，姬寻缓过来那口气，打开视觉辅助“看”了她一会儿。 地板上蜷成一团的欧理眨巴了几下眼睛，讨好地笑了笑。 醒着。 不敢吱声罢了。 姬寻闭上眼，深呼吸。 分享一个大家永远用不上的冷知识： 盲人（特指后天失明）同样有眼前一黑的感觉。 你可以理解为一大桶狗血迎面扑来，尽管你下意识闭上眼睛，但大脑仍会自动补充后续画面，你“眼睁睁看着”深色液体铺满视野，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世界肉眼可见地变成一团乱麻，然而你无能为力。 换言之，眼前一黑并非现实，而是情感和理智遭受巨大冲击的意象化体现。 在姬怀瑾欢天喜地把某组织成员迎进门时，姬寻当真不知道失明以后也会“眼前一黑”。 她很快就知道了。 仔细分辨不难发现，这原来是黑历史被翻开的感觉，深埋记忆底层的过往毫无防备地重见天日，每个记忆细胞绝望而疯狂地尖叫：要不你还是把我埋了吧。求求你，把我埋了吧。 短短两天，她和自称欧理的女人打了三次照面。这个女人，她从第一次“见”，就察觉到很不对味。 她咬过欧理一口。 可对方不仅没意识到这是对她的警告，反倒堂而皇之进了她的家，装腔作势跟姬怀瑾聊天，假惺惺拿出伴手礼。 带礼物冒昧登门。 懂点礼貌，但不多。 “joker”进入耳朵的刹那，笼罩她的黑暗如有实质，将她牢牢圈起，姬寻好几分钟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弄她。 不管这人是谁。 姬寻一点儿也不想回忆中二时期的黑历史，但它被“joker”开启了。 她在暗网加入过神秘组织。 初中生，哪个经得起拯救世界的蛊惑？ 而且每个组织成员都有那么炫酷的代号—— 以太（aether）、罗马战神（bellona）、命运女神（fata）、蛇发女妖（on）、冥王（hades）……二十六个字母被组织成员裱出花儿了！ 被姬怀瑾摸爬滚打提溜大的姬寻，其实被动拥有对危险根植于本能的敏锐直觉。 组织管理员向姬寻展示了组织结构，发送邀请，姬寻并没有着急加入，而是先去跟姬怀瑾介绍了它的情况：组织在暗网发布套娃谜题，破解32层谜题的人才能触及它的外围，了解它的大致组成。 凭良心讲，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母亲，思想成熟的成年人，看到组织路径搞得这么神秘，成员用这样的代号，应该都会多个心眼，搞清楚这组织是干嘛的吧？ 她的母亲，姬怀瑾同志，名头响当当的哲学教授，不仅没有丝毫警惕心，不去替年少的女儿核实组织的背景、性质，不去检索这组织在暗网搞什么活动，反而在观摩了组织的成员名单后，兴致勃勃地帮姬寻决定了代号：joker。 扑克牌的joker，是“王者”。 姬怀瑾信誓旦旦说：小寻一定会成为组织的王牌。 很久以后，姬寻不无恶意地揣测，其实姬怀瑾那时起就把她当成了小丑，旁观了一场以她女儿为主角的网络真人秀。 作为监护人，姬怀瑾唯一做的事情是，趁姬寻去睡觉，登上她的账号在聊天室告诉大家：我是j的妈妈，我们家j还小（才读初中），你们不要带她做坏事哦。如有任何情况，请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