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第190章 门户私计 星稀月华明,夜永春寒浓。 离开陆家,徐璠顺路把太子妃弟弟李文泉送回,到家正撞见工部尚书雷礼,管家焦大亲自打着灯笼,从穿堂那架紫檀大插屏后转出来。 许璠躬身避让,客气两句,背手望着乔装改扮的雷礼匆匆而去,心情大好,严嵩失宠,这些墙头草也慌了,想改换门庭投靠他老子呢。 雷礼前脚告辞,暂避后堂的邹应龙回厅上给老师施礼坐下,见徐璠进屋,一股浓重酒气扑鼻而来,打趣道: “还以为世茂你勤于王事,夜宿西苑值房呢,原来是喝酒去了。” 徐璠打着哈哈,不着痕迹的斜一眼他老子,见老头子没反应,自顾自倒杯茶坐下,笑道: “陆老三设宴,我本来不想去,绍庆亲自过来,没奈何,只好带上李家老幺去见见世面。” 他捧着热乎乎的茶盏,给他老子说道: “爹,煤球生意不得了,不输香胰子。” 又给不明内情的邹应龙解释一回。 邹应龙掐指核算片刻,赞叹道: “别处不说,北直隶煤矿课税每年不下五万两,倘若蜂窝煤比柴炭价廉易制,此法推广开去,三晋矿课绝对要翻番,老师,这是好事啊!” 徐璠陡地愣住,脸色也变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岂止煤课,保温砂也要开什么珍珠岩矿,大伙被巨利蒙住眼,没人担心课税的事,都忘了那个新立的皂课提举司。 特么大伙折腾半天,皇上若是再弄个煤课提举,丫的岂不是给朝廷做嫁衣、为张昊刷政绩?怪道这厮不露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这个姓张的狗贼好不奸诈! 徐太保瞥见儿子脸色,就知他在想甚,家里子孙没一个能让他看得上的,呷口茶水,问罢儿子参与生意的都是谁,怒道: “此事少给我掺和,做你的正事去!” 徐璠诺诺称是离座,皱着眉头匆匆而去。 徐太保望向门生,露出征询之色。 “云卿怎么看?” 邹应龙明白老师问的是雷礼之事,掏出一盒香山御烟抽一支点上,这是今晚过来,老师送他的,浓烟弥漫开来,却遮不住他的忧虑眼神。 “雷礼之辈,无非是见风使舵,刑科丘舜告诉我,大理寺和刑部的贼嵩党羽软硬兼施,我怕蓝青玄撑不了多久,老师,要速下决断啊。” 徐阶长叹一声,忧愤道: “三十一年十月,应天御史王宗茂弹劾严嵩祸国殃民罪。 三十二年,兵部武选司郎中杨继盛弹劾严嵩十罪五奸。 同年六月,云贵巡按赵锦弹劾严嵩恃权纵欲。 ······。 三十七年,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弹劾严嵩贪财纳贿。 同日刑部主事张翀、董传策也上疏。 倒严之势,从未中断,有用么? 难道圣上不知沈炼、杨继盛等人是被冤杀? 严嵩的奸诈就在此处,其所为仿佛皆是圣上授意。 试问:大伙罗列贼嵩罪状,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邹应龙胸腔起伏不定,狠狠的把烟头按在瓷缸里。 他对严氏父子恨之入骨,尤其严世蕃狗贼,逢迎圣意,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恶贯满盈! 据说此獠宴请官员,有白玉杯、肉双陆等花样,百官纷纷入彀,与严家沆瀣一气! 还有那些市井无耻之徒,争相结识严家奴仆,投献妻女田地,甘做严家走狗的走狗! 严氏及其党羽窃弄威柄,祸国殃民,弄得庙堂上下乌烟瘴气,简直万死难赎其罪! 嘉靖朝外有强敌,内有奸臣,如果所有人都蝇营狗苟,得过且过,我大明就真的完了! “撼不动老贼,难道还收拾不了小贼?严世蕃正在服孝,机不可失,学生就拿他下手,为了大义,哪怕拼上性命,学生也在所不惜!” 徐阶心里豁然一松,缓缓点头,暗道云卿开窍了。 “百官私下笑谈,皇上离不开阁老,阁老离不开儿子,从北府下手,或许尚可一试。” 师生二人商讨一番,徐阶朝外面唤了一声。 守在廊下的吕光取来文房四宝,在一旁添水研墨。 邹应龙满腔恨火,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像兔子一样,提笔凝思片刻,思如泉涌,《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顷刻而就,末尾特意附上一句: 所言罪状句句属实,但有虚言,臣甘愿领死! 吕光呈上文稿,徐阶审视疏文,提笔修改过激言辞,划掉繁杂枝节,内容大意只剩两点: 首要指控严世蕃窃弄威柄、卖官贪赃、结党欺君、敛财无计,应处死刑! 次者,严嵩纵容恶子、老朽昏聩,应予斥退! 邹应龙重新撰写一遍递上。 徐太保看罢,瞋目握拳打太师椅扶手道: “老夫誓死为民请命,为国锄奸!” 邹应龙深吸气,离座接过奏疏,一揖到地,慨然告辞。 吕光送走邹御史,进屋道: “老爷,鄢茂卿南巡归来,上缴国库的只是一部分,暗中截留、进献严家之事,老爷为何不告诉邹御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徐阶伸手示座,愁容满面道: “人心贪婪的弱点,确实可以利用,但是时机未到,贼嵩家资巨万,皇上比你我更清楚,再往上加码无济于事,而且皇上是个念旧的,此事不急,慢慢来,你的心血不会白费。” 吕光默默点头,老爷做底伏小,隐忍几十年,所图为何?他深信自己没有跟错人,老爷必然能扳倒贼嵩,恩主夏阁老之仇必将得报。 “老爷,蓝青玄是个大患,要不要?” “何心隐担保的人,老夫信得过。” 徐太保亲自给吕光斟上茶水。 在他看来,蓝青玄无足轻重,此人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贼嵩失去圣眷,是水滴石穿所致,岂是蓝青玄一己之功。 贼嵩若是一意证明,那天扶乩之语并非神授,顺便给他徐阶定个欺君之罪,以为如此一来,问题就能解决,那便不配首辅之位! “圣上好玄,荐献术士丹药者不知凡几,不管蓝青玄是否反咬,皇上无非由此怠厌方士,不会把我怎么着,箭已离弦,成败就在明日,该做的事,你已经做了,莫要旁生枝节。” 吕光顿开茅塞,颔首称是。 大少爷主持修建毓德宫,老爷前天又加官少师,足以说明圣心所向。 严嵩老贼已是日薄西山,蓝青玄道术真假,是否反咬,真格不打紧。 小邹明日上疏,他收集的鄢茂卿罪状随后便能用上,老贼死期近矣! 徐阶拧眉沉思良久,忽然问道: “张昊到底送给李伟多少股票?” 吕光搁下茶盏道: “这个泥巴匠兴奋得找不到北,嘴风却严得很,大公子询问过其他勋贵子弟,个个都是守口如瓶,这个小县令太古怪,除了勋贵,其余人一毛不拔,大公子见他两回,连顿饭也不招待。” 徐阶呵呵冷笑。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陆老三今晚请的其实是李伟儿子,小畜生却急不可耐的跑去丢人现眼! “何心隐走了没?” “走了,送他的程仪原封没动。” 徐阶笑了笑。 他与何心隐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厮是个狗脾气,行踪向来诡秘,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完事就走,绝不过夜。 说起来,何心隐和他算是同门,不过阳明先生死后,门下的弟子理念不一,自立门户,自封正宗,互不相让。 钱德洪与王畿是阳明先生嫡传弟子,开创浙中学派,唐顺之的老师就是王畿。 他的老师聂豹是江右学派,不过老师并非嫡传,也没见过阳明先生,属于自学成才。 何心隐是泰州学派,其师王艮是商人,阳明先生授学不看出身,说是有教无类也不差。 心学三派,反而是野路子王艮声势最大,此人极不安分,徒众皆是三教九流之辈。 譬如何心隐,原名梁汝元,诋毁礼教、鄙夷经书、辱骂孔圣、无君无父,人称何狂。 这厮交游极其广阔,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蓝青玄这个妖道,就是何心隐给他找来的。 唐顺之也是他的拉拢对象,说到底,大伙只是学问观点不同,信念总归是一样的。 贼嵩父子祸国殃民,心学三派同气连枝,若是不能团结对敌,便不配自称王门传人! “天不早了,去休息吧。” 吕光称是告退,丫环撤走残茶,端来雪蛤炖燕窝,徐阶吃罢,在客厅来回踱步。 决战前夜,他担心的是明日如何应付皇帝,可心思却老是跑到那个黄口小儿身上。 这个异类是他生平仅见。 黄世仁南下提举皂务,他不得不派人回松江,管束家人亲眷,生怕后院起火。 还有市舶之事,课税高得惊人,也是这小儿作妖,他若点头,东南官绅定会纠缠他不放。 此子身为文官,专一结交勋贵,他下意识便想到勋贵手中军权,又觉得自己紧张过头了。 京营由京卫、畿内军和班军三部分组成,首脑虽是勋臣,却由皇家内臣提督。 而且勋臣继爵袭职要文官勘验和皇帝允准,无非是提领皇城驻防,米虫禄蠹而已。 此子结交勋贵,还与严世蕃过从甚密,再就是张耀祖乃贼嵩党羽、唐顺之与王家有仇、茅坤是胡宗宪幕僚,俨然与他对立。 皂务建衙之时,他让人查过张家根脉,确是蔡国公后裔不假,国初张德胜龙江战殁,儿子尚幼,由义子袭职,张家子弟随后继爵。 张家有两枝,一枝因追随建文,被永乐帝贬为庶人,一枝在土木堡事变后押错宝,依附代宗,英宗复辟后没落,张家从此绝禄。 他专门找来这小子的会试、殿试卷子,当真不负神童之名,尤其那篇策问,看似中二,实则机深,难怪圣上要召见,怪就怪在此处。 此子显然入了皇上法眼,三鼎甲有望,却独吊榜尾,还有卷子被污,他打听过,殿试并无污卷,定是皇上弄污,叫他百思不解。 吕光老江湖,看人甚准,说张昊形貌极好,是个人样子,与十来岁该有的青春躁动极不相符,为人沉稳,处事更别提,无人不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尤其是此子在海外所作所为,即便从皇上口中说出,他也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这个变数暂时不会影响大局,他见过唐顺之,答应对方,尽量化解太仓王家的怨念。 更深月色半人家,春寒料峭南斗斜。 徐阶来回踱步,单薄的身子,在灯下愈显瘦小,后宅来人看望几次,没人敢上堂打扰他。 决战时刻即将到来,万事上心,他又续上一支香烟,为中兴朝廷,呕心沥血、沉思忧叹。 他二十一岁中探花,受恩主夏言眷顾提携,跻身权力中心,朝堂争斗惨烈,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今眼目下终于轮到了他。 皇上护短的心思他完全明白,严嵩垂垂老朽,八十矣,耐心再等等,首辅之位很快就是他的,但是他不敢等,也不能等。 任由严嵩太平荣归,从前的卑微隐忍将彻底沦为笑话,他还有何颜面立身朝堂?!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一早表妹砚秀哭啼啼跑来天海楼,张昊吓一跳,还以为大舅家出事了呢,闹半天死丫头昨日私自跟着小伙伴踏青,挨了一顿好揍,夜里越想越委屈,趁着天麻麻亮下人不注意,翘家了。 他哄了一通,答应她留在这里,让人去大舅家说一声,得知死丫头饿了两顿,带她去前面吃大餐,中途大舅家丫环寻来,苦劝小姐回去,砚秀毫不理会,张昊头疼不已,随便她作妖去。 “哇,好多书,乱七八糟的!” 砚秀跟着他上楼进屋,叫四姐的丫环很乖巧,收拾案上盘盏茶具,下楼去清洗。 “昨晚没睡好吧?去补补觉。” 张昊见她蔫儿吧唧靠自己身上,朝里屋歪歪下巴。 “我怕我爹又要揍我。” 砚秀揉揉吃撑的肚子,饿病已霍然,困病又来了,想到爹爹可能会来,愁得不行。 “这会儿知道怕了?在这儿住两天,我给你求求情,等你爹娘火气消了再回。” 张昊兜着她脑袋瓜子去里间,指指床铺,听到符保上楼的脚步声,去外间瞅一眼窗外。 “少爷,裘管事来了,几个老陕陪同,有来京朝觐的地方官,还有山陕会馆的人。” “带去客厅。” 张昊抄起椅靠上的袍子披上。 砚秀脱了鞋子躺床上,在被窝里来回轱辘,看到贴身丫环挑帘进屋,气不打一处来,掀被子下床。 “看见你就烦!” “小姐去哪?” “要你管!” 砚秀忽然瞥见镜台里的自己,吓得瞠目去摸脑袋,她只顾翘家出走,没想到头发竟然乱成这个样子。 “快给我收拾一下,难看死了,梳子呢,去打水呀。” 四姐打来热水,帮她拾掇停当,砚秀打个哈欠,瞅一眼床铺,问四姐: “表哥还在会客?” 她见四姐点头,好奇下楼。 “······是夜我自梦中摇撼惊醒,闻近榻器具倾倒,屋瓦暴响,有若万马奔腾,始悟此地龙翻身也,我家南边有空地,遂带妻小从墙隙中疾奔其处,其时万家房舍摧裂,地动山摇······” 党孟辀悲戚难言,旁边坐的杨蔡、张羽二人同样泪落如雨,客厅里一片呜咽悲泣之声。 “去年固原最惨,山崩河决,城池馆舍倒者十之八九,压死人口大半,然则比起五年前关中大震,不值一提,浩然贤弟慷慨相助,父老蒙恩,请受杨某一拜。” 杨蔡说着跪下叩头,党孟辀、张羽跟着拜泣。 “大伙到外面坐吧,屋里太闷。” 张昊心里不是滋味,起身搀住杨蔡。 裘花拉起另外二人。 天气晴好,院子里暖阳当空,张昊却感到阳光中浸满了透骨的寒凉。 春耕季节,他准备用酿酒做噱头,推广海外高产作物,眼前三人因此被裘花从会馆找来。 他以为经过几年休养生息,当年圆儿经历的那场地震已收敛伤口,此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嘉靖三十四年腊月,山陕豫三省同时地震,波及五省,百余县受灾,寒冬腊月,军民压死伤死饿死,亡者高达八十多万,恍若末日,亘古未闻,邸报上的相关消息,不过是冰山一角。 交通不便,体制僵化,等户部侍郎邹守愚到达灾区,灾难已过去三个月,救灾措施更不要提,没人关心有多少孤魂在泉下嚎哭,少有人去可怜那些幸存的灾民,去年再震,雪上加霜。 张羽是渭南缙绅,党孟辀是韩城富商,都是当年大震的幸存者,震后他们拿出钱财救灾,把乡民欠债的契约当场烧毁,岁厄如此,哪里忍心相迫,没想到的是,去年又发生了大地震。 “华县位于震中河谷,官民十不存二三,我被临时抽调上任,震后瘟疫肆虐,灾害频仍,加之震前关中大旱两年,毫无储备,除了进京求助,别无他法,如今上下求告过来,若非遇见裘员外,遇见贤弟,我、我······” 杨蔡声泪俱下,说到最后,捂脸嚎啕大哭。 听之者无不抽噎啜泣,苍生蒙难,张昊心似刀绞,泪如涌泉。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1章 天意难测 张昊送走几位老陕,哄睡缠着他问东问西的表妹,叹口气坐回书案前。 他眯着眼,一动不动,久久地凝望着窗外远处屋脊上那个灰色鸱吻。 不时有和风透窗而入,吹在那张深忧重虑的嫩油油面庞上,飘拂起鬓边发丝。 一个家丁穿过角门,打挂满绿芽的枣树下飞奔而过,急匆匆跑上阁楼。 “少爷,一群锦衣卫来势汹汹,符大哥把他们引去库院了!” 张昊的神思瞬间从大西北边镇抽回,下意识去捂差点蹦出来的那挂心肝,手至中途变了轨迹,小指甲在下巴上挠了挠,不动声色道: “邓去疾呢?周边查看没?” “今日邓大哥轮休,巡逻哨回报周边大街没有任何异常。” “去找我小舅,让他打听一下即可,把人带后院来。” 家丁应命而去。 张昊迅疾拉开书案下暗格,穿戴鹿皮快拔枪套和弹药带,短铳掖好,长袍捯饬妥当,挑帘扫一眼里屋,主仆二人已睡熟,关上窗出屋。 十来个脸色不善的锦衣卫涌进后院,领头之人黑袍革带皂靴,按刀亮出腰牌,煞气十足道: “张昊、奉上命,跟我走一趟!” “喳喳喳。” 一群喜鹊落在枣树上疯狂吃瓜。 张昊仰头瞅瞅,泥马,这是在恭喜我入狱啊,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混到天怒人怨的程度啦? 他的眼神离开在枝头蹦跳的花喜鹊,迎着那个领头军校的目光,笑容可掬道: “拿来我看。” “拿来!” 符保一身臭汗,精赤着块块垒垒的上身,伸手大喝。 黑袍汉子迟疑一下,摸出塞进怀里的腰牌,冷蔑挑起腰牌挂穗。 符保一把夺过来。 张昊摆弄牙牌,正面阳篆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叶茂,背面是值宿须带此牌,出皇城不用。 “叶百户,本官何罪,竟劳你大驾?” 牌子甩过去,张昊示意家丁搬椅子来,翘腿坐下,笑眯眯打量这群不速之客。 叶茂常服黑靴,旁边三人除了革带不同,穿着类似,其余校尉打扮同样齐整,靴色为白。 黑白靴子是锦衣卫办事校尉标配,至于飞鱼服绣春刀,那是礼服,就算叶茂有,也不会傻兮兮穿一身典礼盛装办差。 “张昊,你敢抗命!” 叶茂按刀大喝,随从们呼啦一下子呈雁翅排开,大有一声令下,便暴起发难之势。 “铮、铮、铮!” 符保接过手下递来的武器,双刀交击,刀疤脸狰狞可怖。 “哈哈哈哈!” 张昊仰脸大笑,从家丁送来的茶盘中端起茶盏,抿一口,做云淡风轻状,心里火急火燎。 等?王天赐那边消息传来,起码得半炷香时间,小舅也被控制了咋办? 逃?万一是朱道长试探呢?我是精忠报国滴赤臣啊,逃跑岂不是前功尽废? 他忽地想起一事,示意符保稍安勿躁。 “叶百户,驾贴呢?” 叶茂脸色发黑,抽刀大叫: “严世蕃下狱、严嵩革职,张昊!你事发了,给脸不要脸,给我拿下!” “呛啷啷!” 军校们抽刀声响成一片,躲在角门外的家丁持棍拿棒,同时抢进院子,将旗校们团团围住。 “住手!” 张昊噌的起身,装逼的茶盏都丢了,茶水洒了一身。 “你说啥?严嵩完了!” 叶茂握刀警惕四顾,怒叫: “张昊!你攀附严世蕃,谄媚贿赂、营私舞弊,罪证如山,还敢纵奴行凶!” “哈哈哈哈······” 弄半天是虚惊一场,张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接过棉巾,慢条斯理擦擦身上茶渍坐下。 他估计送给小严的皂引、股票、洋货之类被搜了出来,但他根本不在乎有人拿此做文章。 不提衙门的常例陋规,我大明无官不贪,原因很简单,朝廷把持商品交易的所有环节,商人逐利,必然靠贿赂官员解锁,此为表象。 根子在于税收由地方官控制,中枢户部像个会计部门,收支根本没有准确稳定的基础数据,制度先天残疾,大好的机会,干嘛不贪。 货币总量是一定的,有人积蓄白银多,必然有更多的牛马为一文铜钱奔波,所以大明钱柜遍地,专为官僚放高利贷,存款你得倒贴。 说白了,官僚统治阶层掌握粮棉茶马盐铁等财政资源,以此豢养为自己卖命的商人等,为所欲为,这就叫权贵经济,也是亡国之道。 历史周期律即官僚毫无节制掠夺下的不断幻灭,因此后世向富人征税,搞社会财富重分配,毕竟穷人太穷,割韭宰驴的游戏玩不久。 他有一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掐准严嵩倒台消息散播的时间,直接把老子堵在家中! “惭愧啊,本官不但给严世蕃送钱,尚有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李驸马、陆佥事、黄太监、裕王,太多了,对了,还有皇上。” 张昊笑眯眯掰指头说着,陡地翻脸。 “叶茂,驾帖何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不惧锦衣卫的官员叶茂听说过,敢向锦衣卫要驾帖的他头回遇见。 操特么的,满京师都说这厮是散财童子,难道不应该双手奉上金银求我么? 他后悔抢这趟差事了,扫一眼四周虎视眈眈的家丁,还刀入鞘,撂下狠话: “你等着,自有人来收拾你,走!” “嗳?等等!” 如狼似虎、气焰嚣张的锦衣卫突然偃旗息鼓,危机说没就没,张昊反而困惑了。 谄媚贿赂的罪名太蠢,绝对不是朱道长手笔,更不会是徐阶,到底是谁在搞我? 我的仇人还有谁? 我的一生之敌又是谁? 妈的,在大明混了这么久,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敌人呢? 难道只是眼前这群蠢货想要敲诈我? 世事有如雾里看花,人生突然寂寞如雪的张昊叱咤大喝: “诈伪上命,亏损圣德,骇人听闻,朝廷法度何在,给本官拿下!” 那些锦衣卫被家丁们围住,哪里走得了。 符保一个垫步袭上,双手刀柄恶狠狠砸在叶茂后心。 叶茂闷哼一声咕咚栽倒,肚子接着就吃了一脚,嗷的一声蜷成虾米,痛呼惨嚎。 一圈家丁棍棒齐上,眨眼之间,十来个旗校躺了一地,哭爹喊娘,涕泪齐出。 枣树上的花喜鹊吓得一哄而散。 “行了,绑起来再说。” 张昊翘起二郎腿,重新端起茶盏,呷一口,笑眯眯望着被提溜近前的叶茂。 “谁让你来的?” 叶茂抹一把疼出来的涕泪,呲牙咧嘴发狠: “你完了,我等奉旨办、啊······” 符保见这厮还不老实,挥手一刀背抽在他脊梁上,惨叫又起。 张昊都替这厮疼的慌,又问: “谁让你来的?” 叶茂额汗滚滚,浑身哆嗦,恶狠狠瞪眼叫道: “打得好!” 符保大怒扬刀,张昊抬手制止。 “押下去绑了,去把邓去疾叫来。” 示意一个队长过来附耳,交代几句,回楼换上久已不穿的乌纱官袍。 值日内勤头目陈朝先跑来禀报: “老爷,有人招了,他们是千户齐保柱的人,跟着锦衣卫指挥佥事陶成章在北府抄家,过来找事是刑科给事中丘舜授意。” “全部带上,去顺天府衙,再龟缩下去,特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蹬鼻子上脸!” 丫环四姐被吵醒,从里屋出来,伺候他换上官袍,张昊勒紧革带,气哼哼下楼。 一个乡民打扮的巡逻哨飞奔进院。 王天赐那边传回的消息,与符保所审没有出入,今日御史邹应龙冒死弹劾严世蕃,朱道长怒斥严嵩教子无方,令其休退,每年给米百石,严世蕃下狱,锦衣卫仍在查抄北府。 由此可见,皇帝依旧看顾严嵩,而且严氏父子羽翼众多,接下来严徐两党还有一番恶斗。 张昊出来车马门上轿,始终想不明白,丘舜这厮为何要搞他,只听符保在外面说: “老爷,小邓来了。” “你回去吧,让他跟着就行。” 他拉开轿帘看一眼,邓去疾还是那副枯井无波的死样子。 京师百姓眼刁,见着一乘小轿在前,一群被捆成蚂蚱串的大汉押解随后,不老实的还要被抽打,登时发觉不对劲,被捆的是锦衣卫! 街头惊现百年不遇的西洋景,行人商贩指指点点,好事者越聚越多,等张昊在顺天府衙落轿时,尾随而来的百姓能把衙门大街挤满。 府衙门厅文吏见势不妙,疾奔入内禀报。 “老爷不好了!” 顺天府尹刘绩正在二堂和幕友说话,闻言便是不喜,按捺火气,听完文吏禀报,惊得无语,和幕友面面相觑。 “咚、咚、咚!” 堂鼓响起,虎狼衙役列班。 张昊起身离座,只见白胖胖的刘府尹端着松垮垮的三品革带转出来,施礼道声堂尊。 刘府尹他熟,老上司了,这位府尹曾是全国十大杰出知县,荣登邸报,政绩是修城池兴水利,升迁吏科给事中后,继续发挥营建特长,因提督内廷工程有功,再升通政司右参议。 他在通政司观政时候,老刘正忙着给朱道长修西苑,二人只有几面交集,忽忽数年,老刘已从太仆寺少卿迁任京兆尹,打坐顺天府。 刘府尹扫一眼堂下五花大绑的旗校,嘴角抽搐,面沉似水坐定大公座,背后是红日出海图,金漆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咳。” 刘府尹清嗽一声延手,朝张昊微微颔首。 张昊谢座,去椅子里坐下,拢手道: “堂尊,今有锦衣卫败类诈伪上命,亏损圣德事呈上,还望堂尊为国锄奸,以正朝廷法度。” “你血口喷人!” “府尹老爷,他胡说!” “是啊是啊,他们阻碍我等办差,纵奴行凶,殴打天子亲军!” 随着叶茂怒斥,一众锦衣卫乱嚷嚷叫嚣,自打老太尉督掌卫事,锦衣卫力压东厂,风头无俩,文武辟易,特么何曾吃过这种大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啪!” 一声惊堂木大响,衙役呼喝威武,杀威棒顿地有声,堂上终于清净了。 “大胆狂徒,还敢咆哮顺天公堂!” 张昊不待老刘开言,顺手丢出一顶脏帽子,见老刘皱眉作难,给家丁示意。 家丁跪陈,描述锦衣卫作恶经过,自然是猛扣屎盆子。 叶茂敢怒不敢再言,他心里有数,这里是管理京师日常行政治安的公堂,绝非普通府衙。 刘府尹闻诉头大如斗。 锦衣卫缉拿人犯,应由官校送呈原奏到刑部,再由刑科确认签发驾帖,后来特务们不呈原奏,便指使刑科签帖,到如今连驾帖有无都省了。 今日严嵩倒台、严世蕃下狱,张昊为何会牵涉其中,到底犯没犯事,统统与他不相干,他只想躲远点,免遭池鱼之殃,沉吟片刻,开言道: “中外提人,止凭驾帖,此祖宗杜渐防微深意也,叶茂,本官问你,可有驾帖?“ 见叶茂张口结舌,刘府尹脸色瞬冷,哼了一声。 厂卫迎合皇帝侦伺臣民阴私的心态,出于风闻便拘拿职官,暮夜搜检资财,酷虐逼供,身为文官,他对此简直深恶痛绝。 “张知县,此事本官自会上本,这等败类还是交由卫署提刑司处置方妥,你意下如何?” “堂尊有命,敢不遵奉,下官告退。” 张昊来此目的已达到,就坡下驴,起身做足礼数,大摇大摆出衙上轿。 家丁得了授意,给街上围观者大声宣扬: 锦衣卫败类横行不法,府尹老爷铁面无私,已经给狂徒定罪,送卫署严惩! “府尹老爷威武!” “青天大老爷啊——” “狗番子也有今日!” 人群中,裘花安插的僵尸粉高声称颂,狂拍刘绩马屁,百姓都是恨富仇官心理,尤其是如狼似虎的厂卫被惩治,可谓大快人心,一人相呼,十人相应,接着就是轰天的叫好声。 京师地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厂卫耳目,锦衣卫丢丑现眼,东厂即刻就知道了。 皇帝设立东厂,目的之一便是牵制锦衣卫,双方互相监视,彼此制约。 再就是刺事,上至庙堂诸衙热点动态,下至京城地面粮油涨价,都在东厂搜集的信息范围之内,并形成一份密档,以备皇帝查询。 这些密档可以用不上,绝不能没有,在皇帝需要的时候,没有就是失职。 “小兔崽子把人交给刘绩了?我早就说,这是个人精。” 嘉靖晚膳后回谨身精舍,点上一支饭后烟,听完黄锦说的时政新闻,挑眉笑笑,拿起案头的一份报告之际,舒展的川字纹又渐渐深皱。 黄锦一双老眼把皇帝表情看得通透。 “是刑科给事中丘舜指使,陆绎这会儿在外面跪着呢。” “又是丘舜,去年那个湖广巡抚方廉,不就是送了他五两银子丢的官么?朕记得,六十多个倭寇流窜金陵那一年,兵尚张时彻也是他扳倒的,呵呵呵,这回轮到严嵩了。” 朱道长一脸似哭还笑的表情。 黄锦愁眉苦脸道: “这人确实是清高好斗了些。” 朱道长喷出一股浓烟,扫视小严北府抄家清单,冷笑道: “作求惟德,世蕃以昌,严嵩溺信恶子,落得今日下场,不知他作何感想。” 黄锦想起严嵩的孙子跪在自己面前恸哭的样子,张张嘴,终究没说话。 朱道长打开徐阶请禁辽东海运的奏本,开头这样说道: 先是辽东饥荒,暂通海运,导致商人蜂拥而至登莱,私载货物,海禁渐弛,臣恐有后患,疏请禁止海运。 “看来羊城市舶税议不下去了,徐首辅在试探我呢,黄伴,你说丘舜是不是徐阶指使?辽东海运赈灾,也是张昊挑起的啊。” 黄锦垂首谨慎说: “他们其实都想开禁,无非是觉得课税太高。” 朱道长又是一声冷笑,阴翳浮漫的双目中,仿佛闪动着细碎冰屑,令人不寒而栗。 徐阶显然不如严嵩好使,他给了对方想要的,却没换来回报,让他生出一种被耍的感觉。 奈何君无戏言,首辅更迭无法挽回,提笔批上登莱即日筹建市舶事宜,丢开笔,冷笑道: “朕若是和他们一般见识,早就气死了,邹应龙不是说严世蕃阴结锦衣卫么,怎么是个人都能使唤他们,让陆老三回去好好拾掇一下。” 黄锦称是,严家倒台是个契机,锦衣卫是得整顿了,疾步去外面交代一句,转身回来道: “圣上,张昊的事应该是丘舜看不惯。” 说着把案头顺天府尹刘绩的奏本找出来,里面有他在内书房批红时夹的股票和皂引,都是从北府搜出来的,单纸面价值便高达50万银。 朱道长看了皂引上印记,有些是皂务衙门发行的,显然不是张昊所送,但是剩余旧引也价值不菲,真不知道这个小畜生到底送出去多少。 “听说他有个散财童子的花名,老是晾着他也不是事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这小子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黄锦沉默不语,站在主子的立场考虑问题,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显而易见,为了利益,需要张昊暂时活着,那就只能将其留置京师,而且还要赏赐,个中分寸,着实有些难以把握。 殿内暖气熏熏,朱道长颇觉气闷,起身踱去窗边,推开窗扇,凉风送花香,星河横夜空,他忽然想起那道乩语: 贤人当重寄,天子借高名,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 “海晏河清。” 朱道长仰天长叹,拽住灰白的胡须看看,悲伤禁不住逆流成河,他深吸一口气,眨眨眼退去泛起的潮水,心灰意懒回案边坐下,又想起突然传来的裕王妃怀孕消息,一时间思绪纷纭。 黄锦扭头朝外面示意,很快一碗冰糖莲子茶送了进来,朱道长端茶喝了一口。 “明日去裕王那里坐坐,素嫃也去,这孩子好像再也不来缠我了。” 说话间,泪水忽然就滚滚而下,朱道长瞬间哭得像个孩子。 黄锦慌了神,趋近惶急劝解。 “圣上,公主还小,哪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心思,越是不走动,就越是起隔阂,感情的事儿不就是这样么,要不老奴这就去叫她来?” 朱道长摇着头痛苦呻吟,接过绢子擦擦,靠在椅背上仰脸望着藻井,呆愣半天,慢慢控制住情绪,忽然道: “朕知道该如何处置了,这小子不是还没成亲么,他和素嫃很般配。”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2章 察院新丁 让张昊做驸马?! 黄锦闻言呼吸一滞,眼神也僵住了,低垂的灰白长眉挤巴了两下,睁大的双目慢慢又回复原样,他觉得主子的法子妙不可言。 驸马都尉是帝婿代称,国初有规制,王、公、侯、驸、伯,均为超一品待遇,而且驸马都尉地位在伯之上,足以酬张昊之功。 娶了天家女,攀上龙凤枝,貌似一步登天,荣华富贵都有了,但这是寻常百姓的看法,对张昊而言,尚公主不啻于雀入樊笼。 国初,宗室人数稀少,驸马含金量很高,择选的驸马大都是功臣子弟,手握兵权者居多,也不拘年貌,带有政治联姻的性质。 随着宗室丁口昌盛,驸马不再值钱,不得参政,择选皆不用衣冠子弟,但于畿辅良家或武弁家,容貌俊秀,行止端庄者尚之。 如今驸马都尉的职责,惟署宗人府事,奉祀孝陵,摄行庙祭,功业权势与你无关,逍遥自在此生莫想,清心寡欲是唯一选择。 公主为君,驸马为臣,与民间入赘上门女婿一样,帝婿地位低下,伺候公主如奴侍主,违抗公主命令,等同抗旨,这是死罪。 驸马基本在朝为官,不会出京,就像那些被圈养在封地里的宗室一样,因此,驸马都尉就是为张昊量身打造的一个最佳牢笼。 张昊就此搞定,严家拜托他求情之事又浮上心头。 皇上突然打破二龙不相见的禁忌,准备明日去裕王府,显然是对修道灰心丧气,要为身后事打算,如此一来,严嵩倒台便再无挽回可能。 严家满堂荣华,烈火烹油,到如今,也把恩宠圣眷耗费殆尽,徐阶上位,朝堂新旧更替已成定局,为严嵩求情必然得罪徐阶,殊为不智。 凝神一番巧思,他抬眼笑道: “圣上,还别说,老奴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法子好,······”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暖阳缓缓爬上檐角,酒楼后院鸟鸣声声,枣树已开始长叶,指甲般大小,绿盈盈的。 张昊单衣夹袄,捏着鹅毛笔,时而伏案书写,时而盯着一枝探入窗口的枝丫沉思。 书房南墙上挂满地舆图,案上堆着一摞摞三秦资料,这是同年帮他从翰林院抄借而来,史馆隶属翰林院,想要什么资料都有。 陕西行省所辖范围大致为西北地区,即后世陕甘宁青,鞑靼占据边墙以北,西域北疆是瓦剌控制区,南疆是鸭儿看汗国。 鞑靼、瓦剌、鸭儿看、莫卧儿,中亚斯坦,这些地方的统治者,都自称身体里流淌着蒙元黄金家族的血脉,不鸟大明朝廷。 前人曰过: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下之奥区焉,在他看来,援建陕西不但刻不容缓,而且干系我大明的生死存亡。 此地出了个驿卒闯王,把大明搅得稀巴烂,晋商引满蒙入关,从此汉人精英以奴才自居为荣,屁民连做奴才都不配,文明尽被西夷窃取。 这且不提,八百里秦川是进军乌思藏、莫卧儿、河套漠北、西域两疆、中亚斯坦的大后方,汉唐英杰横绝雪山朔漠开拓之地,必须收回! 最重要的是,海路已锁死西欧殖民掠夺升级进化之命脉,陆路中亚斯坦前方,正是东欧,以及他征服蓝星的最强之敌——土鸡奥斯曼也。 全面拓荒开发绵亘数千里,积淀数千年的秦巴大莽林,是达成目标之基础,只有如此,才能招揽商民,有力促进大西北百业之迅速崛起。 更何况,即便单纯收复河套,解除朝廷的北虏之患,也要实行招徕商民垦殖秦巴的策略。 永乐年间,多次发动针对蒙古人的漠北远征,当时的河套地区,平静了许久一段时间。 正统末年的土木堡之变,是大明由盛转衰的标志,北虏对内地的侵扰也日益严重起来。 当时北元早已崩溃,在陕西边墙外活动的主要是鞑靼部,一个退化为部落联盟的游牧群体。 鞑靼部对陕西的侵扰,主要以河套为基地进行,嘉靖二十五年,鞑靼之祸发展到空前程度。 这一年鞑靼3万骑兵大举南下,进攻延安,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饮马渭河,西安大震。 陕西三边数十万官军无所作为,鞑靼大掠关中,杀掳人畜不计其数,然后扬长而去。 为驱逐鞑靼势力,首辅夏言力主收复河套,不久夏言被严嵩弄死,复套计划成泡影。 此后虏酋俺答盘踞河套,连年对明朝发动侵掠,嘉靖二十九年围困京师,史称庚戌之变。 朝廷对陕西各处筑城工作一直十分重视,即在沿边地带,择冲要之处建立系列防御体系。 北虏对陕西内地侵扰纯属劫掠性质,因而完全可以绕过明军的点式防御体系,长驱深入。 同时,陕北沿边地段大部分位于毛乌素沙漠南缘,不像山西、畿辅等地边塞,有险可守。 因而点式防御难以有效防止北虏南下,嘉靖年间,朝廷不得不扩建边墙,打造人工天险。 嘉靖二十七年,陕西三边总督曾铣遇害时,主持扩建的工程,即秦塞长城已经完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新旧两道边墙,总长3300里、城堡46座、墩台260多个、哨寨800余个。 至此,陕北三边由点式防御,到带式防御,再到多层带式防御的演变,达到了极点。 可惜坚固的城墙,无法保护一个腐朽王朝,而且修墙酷役,导致地方军民大量逃亡。 律有明文,逃避徭役者曰逃户,年饥或避兵它徙者曰流民,有故而出侨于外者曰附籍。 另有逃民、逃军、逃匠、逃囚等不同类型,实际上,种种脱离户籍的逃人与流民无异。 朱元璋对农民赋税负担沉重深有体会,制定较低的赋税作为祖制,后来也没有增加过。 但他对徭役征发并无限定,朝廷不断增加的财政支出,就会迫使一些赋税项目,以徭役的形式表现出来,造成徭役沉重,逃人由此产生。 这种现象在国初已经存在,至嘉靖年间,由于灾害频仍,北虏打秋,徭役日繁,逃人区域和规模急剧增多,着名的荆襄流民即在此期形成。 日渐发达的商品经济和工商业城镇崛起,使出逃者生存更加容易,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逃人性质的人口迁移极其频繁,流民大潮席卷了全国。 流民还向北逃入蒙古控制区,没错,有了这些人口,鞑子已在河套筑城建衙,搞起农耕了。 朝廷徭役杂派有:粮长、解户、马头、船头、馆夫、水夫、马夫、弓兵、皂隶、门禁、厨斗、柴夫、河夫、仓夫、料夫、递夫、站夫、铺夫、闸夫、道夫等,因事编佥,无所不役。 陕西运粮徭役和战争兵役征发频率高、负担重,长此以往,地方还有多少人力务农? 而且卫所老爷侵吞屯田,私役士兵,边情紧张,生活困苦,军户也逃了,谁来守边? 于是乎,边墙修好的第二年,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发生,耻辱程度不下于土木堡之变,更讽刺的是,鞑子是严嵩义子仇鸾放入边墙。 他爬梳资料后估算,截止嘉靖二十年,陕西境内民户和军户,因各种原因逃亡的人口,约90万,占在籍人口30%,最少跑了三分之一。 加上开中法败坏,粮饷短缺,马场倒闭,输运缺役,朝廷只能被动防御,复套纯属做梦! 陕西环境、徭役和逃户三种因素相互影响,互相作用,形成死循环,归根结底,所有问题都是关于人和心的问题,金钱能解决。 海外为他带来巨量白银,这玩意本身一文不值,就像核动力印钞机制造的刀乐,只是驾驭驴马,榨取它们生产果实的一种工具。 正是这些白银,最终成为超量的土地兼并利器,官僚用它彻底洗劫了整个大明的财富,流民充斥帝国,反之,也能让逃人回流! 六朝如梦鸟啼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枣树枝叶间光影斑驳,悄无声息的变换着。 赶在午饭前,他把扶贫帮扶预案重新梳理一遍,基本就算定型了,这年头,特么的做好事也难,想保命,当然还得挂上奸商狗头。 楼梯噔噔响,砚秀一阵风跑进屋,小嘴唇油乎乎的,还带着烤肉的孜然香气。 “又偷吃。” “你才偷吃,烤鸭房的师父给我烤个鱿鱼串,可好吃了。” 小女孩见他丢开笔摇晃脖子,搬来矮凳子踩着,给他揉捏发酸的脖子。 “不要掐,先揉肩井穴,看来养着你还算有点用。” 张昊闭上眼哼唧,昨日老于派人过来,让他去趟吏部,估计是任命下来了,他对自己的新职没有任何期待,甚至有些心灰意懒。 午饭后带上家丁去内城,吏部在通政司对面,察典之年,外地进京官员很多,吏部衙门人气爆棚,他轻车熟路进了文选司大院。 吏部是侍郎辅佐尚书主政,文选、验封、稽勋、考功,这四个清吏司郎中是实际负责人。 相对于其它三司,老于的文选司乃官员入仕闸门,权柄最重,廊下被谋缺办事之人挤满。 老于正在官厅忙乎公务,案头堆满卷宗,见张昊来了,交代吏员一句,二人去偏厅说话。 茶水上来,老于歪着身子笑道: “你猜猜看?” 张昊喝口茶,索然寡味道: “有啥猜的,你若是能做主,我至于等这么久么,西苑的旨意?” 老于点头,摘了眼镜擦拭着说: “即便宫里不管,你这事也不好办,还是圣上英明,都察院确实适合你,圣眷在身,老弟前途无量啊。” 荣升喷子了?! 张昊颇有些意外,觉得心田那颗干涸的幼苗又活了,欢喜油然而生,憋不住嘿嘿傻笑两声。 我已经很低调了,可是像哥这样出色的男人,无论如何隐藏,都像漆黑里的萤火虫一样啊。 大明只要做过言官,多能飞黄腾达,因此拣选严苛,大多从政绩优异的知县、推官中考取。 标准其实也简单:根红苗正、貌端壮年、善辩敢言、品行才识俱佳、事务人情通晓。 他自认各项都够格,却从没有想过做言官,因为父子可以同殿为臣,但不得做言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摸了摸下巴冒出来的几根胡茬,暗道冒险进京这一把赌对了,老子官居一品有望! 辞别老于,他没去西长安街都察院报到,顺路进了千步廊对面的兵部衙门,唐老师不在官厅,问了一个属官,原来堂官们在开会,索性和文吏们吹水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了放衙时分,老唐挥退僚属,进厅坐下,点上烟卷说: “倭寇与胡建峒蛮酋首程绍录、梁道辉勾结,在延平、汀州一带大掠,兴化陷落,府城被焚,还劫走漳湾船厂数十艘楼船。” 张昊皱眉,兴化是胡建繁富大府,自打倭寇侵犯东南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攻下府城。 “戚继光不是南下胡建了么?” “他手中可用之兵只有六千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杨部堂打算提拔戚继光做胡建总兵,调俞大猷徙镇南粤,尽快挽回局面。 胡宗宪怕是完了,应天户科给事中陆凤仪劾奏他欺横贪淫十罪,圣上动怒,让察院赵炳然顶了我的缺,锦衣缇骑已连夜出京。” 赵炳然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督京营、海防、漕运、边关皆可,直接挂职兵部,多半要在东南沿海大动干戈,这当然是好事,张昊担心道: “老师是升是降?” 老唐苦笑道: “升了左侍郎。” 张昊暗舒口气,严嵩倒台,官场大地震,他就怕老师受牵连,看来朱道长还没有糊涂透顶。 至于胡宗宪,依附严嵩,本就是徐阶重点打击对象,兴化府失陷,妥妥一个最佳的背锅侠。 厅外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袍官员路过,老唐起身拱手,张昊有样学样,等那老头过去问: “这位就是杨大司马?” 老唐点点头。 “方略已经定下,他要去西苑面圣,你找我有事?” 张昊摇头,他在都察院的老相好冒青烟调去刑部了,因此来找老唐,想让老师帮着疏通一下关系,这当口,没必要拿自己的事烦扰对方。 “学生从吏部过来,圣上特简,让我做中州道监察御史。” 老唐哑然失笑,这小子做科道言官,还真得圣上批准。 师生二人聊了一会儿,老唐要等杨尚书面圣回来议事,张昊告辞出衙,拐去大舅家混饭。 翌日一早把砚秀送回家,去都察院报到。 大明五寺之一的大理寺相当于最高法,与都察院、刑部统称三法司,因风水上的原因,没和其它中枢衙门扎堆,三衙都在西长安街。 门厅书吏领他去经历司交接文移,随后一个叫狄云的都事引路,去拜见正堂官李宪卿。 这位左都御史老的不像样子,倒是好说话,接着又去左副都御史毛恺的官厅拜山头。 毛恺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子,张昊尊声副宪,弯腰垂手,恭听训示。 都察院官吏大致分三类: 第一类是坐堂正官,都是四品以上,有大事才会出巡地方,眼前毛副宪便是。 他昨晚听大舅说,毛恺提督漕运,最近才回京,赶上赵炳然调去兵部,随即顶了副宪的缺。 第二类是属官以及文吏,譬如经历司都事老狄,第三类是直接行使监察权的监察御史。 比如他,为圣上充耳目,为朝廷正纲纪,领七品俸禄,属于京官,若巡视地方,权柄极重。 大明十三省,那就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多人,隶属于本院,可以单独进奏言事。 这个制度意在制衡,换言之,监察御史和都御史同为皇帝耳目之官,比肩事之,互相监察。 张昊受训出来,狄都事已经帮他把琐事办好,带着他去御史大院。 这处院子最大,东西相对两排公廨廊房,南面是议事大厅,狄都事把他带到门头挂着中州匾牌的公房,笑了笑告辞而去。 进屋十来个书案,靠墙皆是档案柜,七个常服的家伙貌似很忙,或在伏案书写,或在档案柜子里翻找卷宗,听到门口动静齐刷刷扭头。 “众位老哥辛苦,还有空位么?” 张昊露出八颗牙齿,拱手一个团圈揖。 众人恍若未闻一般,勾头各忙各的。 大伙前天就听到风声,知道张昊要来都察院,这厮的名头在京师一时无两,又是唐顺之门生,而且年轻到令人发指,特么还让别人怎么活! 见没人搭理自己,张昊去墙角一张旧案后坐下,慢条斯理收拾文房四宝,到处擦拭一番,反正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能理解大伙的态度,有人就有江湖,都察院有大规矩,御史圈儿有潜规则,这个中州道办公室,当然也有自己的独家小文化。 适才官厅受训,毛副宪给他三日准备时间,随后去洛阳,专巡太祖第十五子伊厉王六世孙、伊王朱典楧不法事。 当时听到伊王二字的惊讶就不说了,他估计自己出巡办差的事,要不多久大伙就会知道,届时还要拉一波仇恨。 为何会拉仇恨?很简单,大伙都想巡按地方,一个七品芝麻官,出巡地方,那就是中央巡视大臣,天子钦差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御史差事很多,分内外差,有大中小三等之别,外差又分专差和巡按,规矩是根据年资深浅轮流分派,再请旨。 下地方威风足、油水大,他一个毛头小子,不经考选,直接空降贵宝地,眨眼又出任钦差,不招人嫉妒恨才怪! 张昊也是莫可奈何,只能拿不遭人嫉是庸才安慰自己,他闲得蛋疼,拿着草纸来回擦抹桌案,挨个打量屋中这几位不得空闲的大虾。 御史每年都要去本道巡视,不会全部待在老巢,不过今年赶上察典,大伙都在为此忙碌。 再就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中,中州道的十位大虾职权最重,事务自然更加的辛苦繁杂。 按规制:在京诸衙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以及两京直隶州府官、卫所首领官、按察司首领官,考满者,都由中州道审核,再交吏部。 眼目下,屋里加上他八个虾米,再加上驻金陵的两位虾子,便是中州道十位大虾全员了。 一个值房吏员端茶提壶进来,哈腰给老爷们沏茶,茶盘里尚有一个干净杯子,显然是给新任御史张老爷准备的。 张昊询问送茶小吏,得知对方叫谭有为,列了一票卷宗档案清单,让他帮忙去取。 忙到中午,又让谭有为跑腿,买些饭食凑合,在公房窝了一天。 次日来衙门点过卯,随后便回了天海楼,安排南下事宜。 他一边检查书房文稿,一边焚化,目光落在桌上那叠报告上,让家丁把沈其杰叫来。 “老爷。” 沈其杰戴着六合小帽,一身小二短打进屋,脸上比当初白净许多,气色依旧阴郁。 “坐下来看看再说。” 张昊把那叠小记报告推过去。 沈其杰依言坐下,看着看着,双手便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咕咚伏地叩头,泣不成声。 张昊扶他起来,拿过那份报告扔火盆里。 沈其杰颤声道: “老爷······” “贪赃受贿贿哪个官员没干过,你以为这些证据,能帮令尊洗清罪名? 范槚不会为口角争执,便炮制十大死罪诬告你父,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找你来,一是我要奉旨出巡,二是你应该回淮安,想法去常盈仓做事。” 沈其杰疑惑道: “混进常盈仓做事不难,老爷难道怀疑仓储有问题?可范槚管不到水次仓,去年漕督还弹劾过范槚,狗贼降为知县,气得连官都不做了。” 张昊笑了笑,沈其杰饱读诗书不假,却不知道官场的黑暗和吊诡。 “淮安五大河卫,七个千户所,近两万人,竟拿几百个倭寇没辙,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你寻思一下,当年范槚为何极力反对联城修筑工事,新城筑好后,为何又让状元兵换防? 想要还令尊清白,就照我说的做,设法把常盈仓猫腻弄清楚,切记,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沈其杰似乎没有听到他说话,怔怔的站在那里,胸腔起伏,牙关咬得咯吱响。 张昊执笔给刘志友写信。 志友这货如今是清河知县,听说丁世美的状元府就是他主持修建,可谓用心良苦。 淮安本朝出了两个状元,沈其杰他爹和丁世美,小记报告中提到,当地有句童谣: 新状元入朝,旧状元入牢。 他估计是有人故意编排童瑶,用天命谶语混淆民意,封堵舆情,时人就吃这一套。 沈状元冤案扑朔迷离,牵涉之人太多,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只能谨慎行事。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3章 小张南巡 满市花风起,平堤豫水流。 马家营是潴水河西岸的一个大集镇,每逢双日,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会前来赶集。 日上三竿,集市上牲口嘶鸣,摊贩吆喝,还有敲锣耍猴戏的,市声喧哗甚嚣,且尘上矣。 集市口,靠着破烂土地庙后墙的野郎中摊子前,里三层外三层,静静围了一大堆男女老少,好奇的盯着那个俊俏小郎中给人瞧病。 “大叔,不是我说你,一早一晚天寒,小柱子不吃饭是肚子受凉了,回去弄块姜疙瘩炒热捣烂,糊他肚脐里,缠上裹肚,一晚上就好。” 一个拾粪老汉坐在土胚上憨笑点头,怀里抱的光屁股娃子蔫儿吧唧。 张昊嘴里逼叨叨,捏开小孩嘴巴细瞧。 舌质偏淡、薄白苔,确实是受凉导致的腹泻,伤食拉肚子是果,不是因,只要寒凉治住,胃气来复,自然不会再拉稀。 伸手按在小孩肚子上做腹诊,无结块梗阻,也没哭闹喊疼,顺带点中脘、揉关元,拇指在小孩督脉上向上逆推几十下。 “哎,大婶!你家大姐好了没?” 张昊握着小孩胳膊,打马过天河清一下积热,再推三关,补一补气,抬头看见一个扛着枯枝木柴的赶猪老婶,扬手大叫。 他昨儿下午到的本村,听这个大婶说今日有集才留了下来,孰料那农妇好似耳聋,背着柴禾,赶着小猪,对他不理不睬。 一圈人看出来了,这个小郎中医术不孬,就是人情世故不大懂,妇科病哪能这般嚷嚷嘛,生恐别人不知道还是咋滴? “小柱子,肚子还疼不疼?你看看,脸蛋是不是红润许多。” 张昊见小孩气色大好,心情颇觉畅快,取了腰里葫芦喝口水。 “下一个!赶紧些,午后集罢我就走。” 咦?有看热闹的见拾粪老汉道声谢、抱起孙子就走,急问: “小先生,你看病不要钱?” 张昊忙着呢,顾不上搭理闲人,让一个嚷着头疼的家伙脱了麻鞋,从护腕里抽出锥子似的银针,噗嗤一针扎进对方脚趾头大敦穴。 “头还疼么?” “哎呀娘啊,真格不疼了!神医啊——” 一圈等着看病的乡民争拍马屁,摊前人流瞬间激增,乱糟糟不成体统,坐在土地庙墙头的邓去疾赶紧跳下来,过去维持秩序。 乡集一般日上中天退潮,下午基本就没了,张昊发觉病人越来越多,闹哄哄吵得他头疼,只好故技重施,露出市侩嘴脸嚷嚷: “五个铜子啊,专医疑难杂症,疮疡肿毒,不拘大病小病,只要五个铜子······” 虎撑呛啷啷摇得大响,人们怨声载道,气愤愤散去,丢下一地土地庙墙头扒下来的土胚。 “妈的,子曰钱难挣屎难吃,一点不假。” 张昊叽歪一句,丢下虎撑,让护卫把满地土胚归位,跑去土地庙后墙放水。 随后又去村上那位大婶家看一眼,此地没有妇科妙药月季花,只得给小大姐开剂山楂生姜熬萝卜方子,散寒化瘀行气,痛经对症。 完事儿没在镇上逗留,杵着挂有妇科圣手青布幌子的竹竿,登船飘然而去。 瀦水是黄河泛滥北上遗留的河道,船只乘着桃花汛,这天再次来到杏花集艾四娘正店。 可惜这回没有巴子肉,店伙小五说生意难做,店主夫妇北上投亲去了,张昊深感遗憾。 黄河水势不小,顺流还罢,逆流就像乌龟爬,既然到了中州地界,就应该进入八府巡按的角色,遂弃船买马雇车,踏上漫漫陆路征程。 夜一程,昼一程,又是黄昏细雨霏微。 张昊戴斗笠披蓑衣,坐在马上一摇三晃,马蹄下泥浆四溅。 道左山头是森森的松林子,天上缭绕着一团团黑云,山间几乎没有风,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枯枝败叶的霉烂气味,自打进山,走了一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旁边赶骡车的车把式老牛劝道: “小官人,着凉了可不好,上车吧。” 张昊不鸟他,破车又没减震部件,坐车比骑马颠簸还难受。 国初时候,朝廷有规定,御史出巡地方只能骑驴,还不能吃鹅,规矩是剥皮狂魔朱元璋制定,宣宗以后,御史除了七品官阶没升,权力是越来越大了,下地方骏马得骑、口福得享,地方官员见了巡按御史,就跟三陪小姐姐似滴。 蹄声动地,前路先锋符保泼喇喇打马回来。 “老爷,雨估计不会停,幸好也不太大,不如连夜赶路,早些赶到文家集为好。” 张昊抹一把脸上水珠,四下里瞅了瞅,默默的点点头。 天色愈发昏暗,护卫们点上火把,一条断断续续的火龙,缓缓沿着山间驿道蜿蜒。 “希聿聿!” 符保身边一个护卫的马匹突然扬蹄长嘶。 几乎同时,一篷羽箭呼啸而来,前哨五名护卫纷纷中箭。 “扔了火把!” 符保拽掉卡在链甲上的箭支,拨马回转,抽刀大呼: “敌袭!” 护卫们迅疾把一辆骡车、四辆驴车上的油灯熄灭,呵斥那几个惊惶的赶车雇工不要乱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张昊四下张望,道路前后、两旁山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清晰可见。 他数了数,大概五十多个火把,贼众可能更多,麻辣个巴子,微服私访记看来是演不成了,这是一出血与火之歌啊。 得亏老子早有防备,他摘斗笠斜挎后背,从衣袍下拽出链甲头套戴在脑瓜子上,这是吃饭家伙,挨上一箭就不美了。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巡逻哨传令,不要妄动,放他们过来一锅煮!” 车把式老牛缩在骡车下泥窝里,不停的念叨佛祖保佑,听到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胡言乱语,心说这家伙吃错药了不成? 中路队长陈朝先派出巡逻哨传令,前中后三队迅速收拢,三十多个护卫分五组,严阵以待。 雨一直下,稀稀拉拉,不小不大,此时山上再无星点火光,贼人已下山,分做两部,堵住了前后去路。 “兀那兔孙听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个不,管杀不管埋!” 随着一声大喝,前面路上贼众分开,呱哒哒蹄声急促,一驴一马齐出,几个贼娃子拎刀高举火把,飞奔引路。 坐骑上的两个劫匪头目浑身湿透,其中一个拎杆长枪,这厮大概没看到啼哭喊叫、乱作一团的场面,有些不大满意,骂骂咧咧近前,看清符保等人装束,吃惊得勒住马。 “吁、吁!” 只见迎着他的是五个大汉,头上竟然戴着链甲,身上套着袍服,不用猜,里面肯定穿着甲衣,再看当先那个大汉,面色狰狞,双手刀垂地,刀片子淋着雨水,映着火把,泛出幽幽寒光。 “咋回事儿,不对啊,娘勒个脚的,你们啥来头?!” “管他呢,大哥,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人多,怕个卵子!” 旁边骑驴那个尖下巴抽刀指着符保大喝: “速速弃械投降,爷爷们饶尔等不死!” 火光昏黄飘摇,张昊发觉那个拎枪贼首惊疑不定,策马上前道: “谁告诉你本官会路过此地的?” 骑驴贼子扬刀大叫: “官又怎地,老子杀的就是官!” 张昊呵呵。 “本官奉旨巡按中州,你们后悔还来得及,勿谓言之不预也。” 拎枪贼首突然拔马便走,大叫: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骑驴那厮惶急催驴,急道: “大哥,走不得啊!” “不要追。” 张昊叫住抢上前去的符保,眼下不是抓舌头的时机,逼得贼人铤而走险不好,而且他这出一语斥退百万兵的戏码也要泡汤。 当然,来硬的他也不惧,不过他怕自己出手便控制不住,会造成大规模杀伤,杜甫曾经曰过: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嘛。 “派斥候跟着他们。” 陈朝先分派任务,众护卫各司其事,点上火把油灯检查伤损,五个老少雇工扑过来跪倒,老牛喜极而泣,叫道: “老爷虎威!小民等有眼无珠,不知是钦差巡按老爷,一路多有怠慢,千万恕罪则个。” “都起来,还像平时一样做事就好,赶路要紧。” 张昊问了伤损,护卫们内衬甲衣,有一人臂膊中箭,还有两匹马也中箭了,让人捡了几支羽箭丢进车厢,以备随后察疑寻踪。 后半夜到了文家集,镇子上安然无恙,那群贼寇没进镇子,可能是翻山走了。 众人在一处破旧祠堂暂驻,发现有二十来个流民睡在这里,这些人被惊醒,个个蓬头垢面,鹑衣百结,头发、衣物、鞋子都是干的。 大伙分班轮流警戒戒,眯了个把时辰,收拾行装冒雨赶往兰阳。 陈朝先得了后路巡逻哨回报,催马靠上来说: “老爷,那些流民一直跟着咱们,说是想要北上,被渡口巡检拦住,一直在那个破祠堂居住,邓大哥就不该给他们吃食,沾上便甩不脱。” 张昊没当回事,车把式老牛说晚饭前能赶到马村,兰阳屡遭水患,如今的县城就在马村。 道路泥泞难行,两辆大车轱辘也出了毛病,几个护卫留下随车,远远地落在后面。 云收雨歇,残阳显露,张昊站在马背上眺望,低矮的城垣出现在视野,回头隐约看见流民在帮着推车,心里生出一股酸楚,很不是滋味。 自打进入中州地界,流民随处可见,多是遭遇震灾的老陕,中原乃大明腹心之地,受灾百姓不管南下还是北上,自会涌入九省通衢中州。 兰阳即后世兰考县,城墙低矮,街上房屋也很简陋,看不见一处楼宇,穷得掉渣。 老牛推荐一家物廉价美的老店,张昊包下一个独院,让人去接应那两辆坏车,钻进四下透风的澡棚里沐浴换衣。 回屋喝碗山药杂粮粥,就着自带的腌泡菜啃个馍馍,顿觉心满意足,要来贼子遗留的箭矢检查一番,呵呵冷笑。 明军讲究软弓长箭,软弓拉力最少也是六十斤以上,超过后世比赛用弓的上限,贼子用的这些箭杆两头稍细,中间略粗,呈流线形,这是军中制式长箭,绝非民间的私制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符保带个拎茶壶、端烛台的店伙进来,等伙计殷勤问候完出去,回禀道: “店主舅瓜在水马驿做事,说伤马无碍,那些流民帮着把坏车扛去铁匠炉,小邓滥好人,请流民吃了一顿,直接赖在街边屋檐下不肯走了。” “好人可以做,要留个心眼,交代大伙严加提防。” 符保称是,出去关上门。 张昊开箱取份中州赋役册子躺床上翻看,不知何时,忽觉屋里光线明暗不定,好像起风了。 扭头顿时痴呆,只见门窗紧闭,哪里会有风,屋子东南角八仙桌上,烛火乱晃,同时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风在吹,偏偏屋里没有一丝风,又像有人在吹,可他离蜡烛有一丈远呀。 鬼吹灯? 一段熟悉的行话从他心底冒出来: 干这一行规矩森严,必须在东南角点上一根蜡烛,才可以开淦,若蜡烛熄灭······ 张昊直挺挺坐起,双脚分毫不差落在后跟被踩塌的布鞋里,手里书册掉落也不知道,直愣愣瞪着蜡烛,哆哆嗦嗦、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好像中了邪,又似乎是吓坏了,两股颤栗,步履艰难,摇摇欲倒,一手扶着桌边的椅子,一手颤巍巍伸向蜡烛,一脸见鬼的表情。 手上感觉不到任何风,烛光依旧摇曳不定、呼呼作响,张昊吓得面无人色,一屁股瘫坐椅中,头一歪腿一蹬,两眼翻白,没了动静。 “胆小鬼。” 屋顶上依稀传来噗嗤一声轻笑,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大梁旁边的孔洞随之被瓦片盖上。 “哪里逃!” 不远处突然传来邓去疾怒叫: “快保护老爷!” 房屋上哗啦啦一连串大响,伴随着瓦片碎裂之声,房门咣咚一声被人踹开。 符保冲进屋,张口结舌,硬生生把老爷二字咽进肚子,又吐出来: “老爷,你没事吧?” “毛毛躁躁,差点把蜡烛弄灭。” 张昊气定神闲坐在椅子里,盯着那个呼呼作响的蜡烛若有所思。 “清点跟来的流民,去给店家解释一下,就说发现毛贼了。” 符保匆匆而去。 张昊吹灭蜡烛,室内顿时漆黑一片,擦着火镰子点上,依旧是呼呼有声,如是者三,烛火依旧飘摇作响,拉开门见陈朝先守在外面,问道: “你们屋里也是蜡烛?” 陈朝先愣了一下。 “油灯。” “去把那个送茶伙计带来,再要几支蜡烛。” 时下的蜡烛大致有两类,或从蜂巢提炼蜂蜡制黄蜡,或养殖蜡虫取粪便做白蜡,总之比较金贵,平民根本用不起,也许蜡烛是小店专为大顾客准备的,但是这个疑点不能放过。 张昊去隔壁符保屋里端来油灯。 吹灭鬼蜡烛仔细观察,又摸出小攮子把蜡烛切开,终于发现端倪,棉线搓成的烛芯里夹着一些红黄不一的细小颗粒,妈的,这个小道具当真不赖,烛芯里面要是掺点致幻剂就更妙了。 陈朝先带着店伙过来,递上一把蜡烛。 “老爷,我方才去别处看了,几个住上房的客人用的是黄蜡。” 张昊瞅一眼蜡烛,与那支鬼蜡烛的粗细色泽有明显不同,问那店伙: “你送来的这支蜡烛哪里来的?” 那伙计一脸无辜,狡辩道: “小官人,你是大主顾,因此才会送上蜡烛,小的哪里做错了?” “你来问。” 张昊示意陈朝先把伙计带走,让手下重新烧壶开水,取茶具浇上开水烫一下,拈了几片叶子沏一杯淡茶,坐灯下接着翻看赋役册。 没过多久,符保进屋道: “蜡烛是一个女客让店伙送的,老陕口音,二十来岁,相貌颇佳,给了店伙一钱银子。 流民里少了一男一女,这二人昨日才住进祠堂,流民说他们是淳化人,其余一概不知。 失踪的流民女子与那个送蜡烛女客,身材相貌类似,可能就是小邓发现的那个女刺客。” “邓去疾没回来?” “没。” 张昊认定邓去疾是密探,丝毫不关心对方死活,他这会儿严重怀疑刺客是朱典楧指使。 伊王朱典楧之凶暴淫纵骇人听闻,此獠竟下令昼闭府城,夺人妻女七百余,姝丽者凌辱,反抗者喂虎,其余让家人拿钱赎,民间骚动不安。 地方察司无奈上报,毛副宪说皇帝震怒,他根本不信,宗藩犯罪,皇帝向来都是包庇,估计是邓去疾上报了伊王私立东厂,此乃皇帝逆鳞。 各地的大明王爷,只是看上去像是被圈养的猪,智商却杠杠滴,朱典楧私立东厂,已属不赦之罪,野心昭然,这厮必然会在京师暗布眼线。 他觉得自己的动向瞒不住朱典楧,安全起见,必须大张旗鼓,亮明身份,寻思片刻道: “五更上路,去开封!”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4章 毒泷恶雾 东西舟航摇落日,高低丘陇接荒滩。 黄河两岸沟壑纵横,土丘绵延,翻道圪梁拐道弯,满眼都是荒草野径、平陂断崖。 嘣的一声,弓弦鸣响。 邓去疾情急滚鞍扑向草丛,身下坐骑同时中箭栽倒,悲嘶声里,溅起大篷的尘沙。 他昏头昏脑吐出嘴里沙子,甚至都没有朝放冷箭的方向看一眼,盯着那个女刺客愈来愈小的身影,连滚带爬翻过一个土丘,紧追不放。 刺客原本只有一个人,不料中途又冒出来一个打掩护的家伙,这厮滑不留手,抽冷子放一箭就走,绝不逗留,和他玩了一夜的躲猫猫。 今日他杀了对方在一个小村里预备的马匹,想靠着剩下那匹马追上女刺客,依旧徒劳无功。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对方的羽箭似乎告罄,可他已经饿得跑不动了,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好在那两个家伙也不比他强到哪里去。 一路向西,集镇越来越多,再也不用为食物发愁,他起初还担心对方混迹人群,消失无踪,想不到那二人竟然上了官道。 集市人多声杂,对方明明可以逃掉,却始终与他间隔不到一里地,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耗着,他艺高胆大,丝毫无惧。 中午时候,一道绵延无尽的城墙轮廓出现在眼前,此刻他才确定,对方是故意引他到此。 眼前雄城无疑便是汴京开封,那对狗男女竟然朝他嘲笑挑衅,疑惑、好奇、恼怒,驱使着他,毫无顾忌的跟了上去。 开封素称七朝古都,北临黄河,西峙嵩岳,南通淮蔡,东接青徐,自古繁华,一幅清明上河图,描绘的便是开封市井。 城厢煞是热闹,客店铺子排门挨户,邓去疾看着那二人踏上护城河上的活吊桥,那女子入城之际,好像对城卒说句什么,回头指指他。 邓去疾穿行于人流,掏出东厂牌子,对那几个按刀拦截的城卒怒道: “那女人说甚?” 守卒们差点吓尿,一个家伙结巴道: “她说老爷是、是采花贼。” 邓去疾飞速穿过三重城门,但见店铺楼宇满街衢,各色人等往来如织。 他很快便看到那个女子,一身肮脏衫裙,站在牌坊一侧的干果摊子前啃着什么,煞是扎眼,发现他靠近转身便走,那个男人却不见踪影。 对方既然是故意引诱,邓去疾反而放下心来,顺便买些吃食,紧盯着对方不放。 四冲六达之都会,街巷胡同不可计数,二人你追我逃,猫捉老鼠似的,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坊区,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前方是个灯火阑珊的大园子,那女人突然打伤后门看守,眨眼消失在门口。 邓去疾飞奔入内,窜上一座阁楼寻觅。 只见那个身影又出现在湖边小路上,他发足沿着楼廊狂奔,纵身从二楼跳了下去,四周的食客、店伙惊叫不绝。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那女人箭步上了水榭游廊。 邓去疾追到一座清幽院落,发现门口小厮躺在地上,毫不迟疑的冲了进去。 伴随着仆妇的尖叫,邓去疾穿过厅堂,到了后院忽然醒悟,他到达前,那些仆妇显然并未发觉有人闯入,那女子目的就是把他引诱至此。 不等他退意萌生,几间厢房涌出来一群大汉,纷纷抽刀大叫。 “大胆狂徒,拿下他!” “哪里走!” 十多个大汉叱喝高呼,一拥而上。 邓去疾侧身夺刀在手,虚晃一记,返身直奔来路,突然听到身后院中有人惊呼大叫: “世子死了!快抓住他——” 邓去疾惊得毛发直竖,弃刀狂奔出院。 “叮!” 一支羽箭在他胸前内衬护甲上弹开,腿上接着就是一痛。 那个只会放暗箭的狗贼又出现了! 他乱了心神,发觉暗箭临身已然躲避不及,不意第二箭连珠而至。 他的金钟罩只能抗击打,离刀枪不入还差十万八千里,就势翻滚扑地,折断腿上羽箭,爬起来跑两步便发觉坏菜,貌似无路可逃了。 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一大群护院,已经堵住湖边小路,身后追兵各舞刀剑,呼喝而上。 他懊恼不已,身处陷阱,哪里还敢迟疑,手擒肘击、膝顶腿扫,刹那间,惨叫声迭起。 今夜春气暖,虫声透窗纱。 张昊此刻正在南城崇仁坊抚署,与巡抚蔡汝楠吃饭联络感情呢,兰阳到开封不过百里地,快马加鞭,他昨晚就到了开封治所。 庭院里脚步声杂沓,张昊扭头,只见陈朝先跟着老蔡的亲兵头目杜子滕,急匆匆进来花厅。 蔡巡抚面色不悦,举箸道: “何事如此慌张?” 杜子滕躬身拱手,急道: “老爷,周王世子死在浮瓜馆,随行十余名军校被贼人重创,富乐院男女死了五个,二十多个护院受伤,贼人逃匿,万知府已经去了王府。” 蔡巡抚当场石化,啪嗒一声脆响,手里的筷子掉落在地。 接着又是一声啪嗒,张昊的筷子也掉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当然也惊讶,但还不至于掉筷子,主要是给老蔡面子,这就叫情商、专业,斜眼发现老蔡脸色灰败,胡须颤抖,心里已经有数。 周王一系宗藩在开封深耕将近二百年,权势滔天,世子也就是下一代周王,闹出这么大的恶性案子,老蔡的仕途,弄不好就得完犊子。 “抚台,按照程序,该当如何就如何,何况还有下官,周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嗯、嗯,不错,浩然所言不错。” 蔡巡抚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附和,他觉得今晚放下架子,请的这顿饭太值了。 眼前之人,不但是宗师弟子、散财童子、官场新秀,而且还是钦差,是他的及时雨! 没错,周王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 “浩然,可要与我一起去案发现场?” “抚台最好是去一趟,否则被王府来人堵在抚署就被动了,所谓鱼不可脱于渊,利器不可轻易示人,下官暂时坐镇抚署,抚台只管安心。” 张昊才不会去。 别说是一个世子死球了,大明王爷死光光他还要痛饮三百杯呢,这些鸟人都特么是害虫。 中州乃天下腹地,九省通衢,自古以来,逐鹿中原便是有志之士的梦想,为了控制中原,老朱家历代把中州作为宗室分藩的重地。 开国至今,朝廷陆续在中州分封了十一位藩王,朱道长坐朝接连干翻几个,加上即将被他干掉的伊王,目前尚有八大王爷在中州。 天下藩封数中州,中州藩封数汴京,周王一系造人有道,现有48个王子,所以城里除了周王府,还有48个郡王府,另外还有: 镇国、辅国和奉国将军两千余人,以及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和仪宾小三千人,这特么又需要多少府邸?就问你服不服。 老蔡告诉他,中州田亩原额144万顷,目前只剩下不足40万顷,失额达3/4,全被宗室霸占,可想而知,地方百姓有多惨。 农户失去土地等同灭顶之灾,朱家人住着金钉朱户,琉璃殿字,昼夜花天酒地,失地农民和外来流民却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苦熬。 张昊送老蔡一行出衙,让隶役搬来椅子,径直去大堂上坐了,看向一直跟着他的陈朝先。 小陈扭头朝外廊左右瞄一眼,近前附耳低声道: “邓大哥回老爷治所了,他当时在凶案现场,凶手早就逃了,那些人都是他打伤的,······” 怪道那个女刺客要玩鬼蜡烛,而不是直接干死老子,闹了半天,今回刺王、上回劫道,全是冲着老子而来,幕后主使绝逼是伊王! 张昊先是震惊,继而怒火熊熊,草泥马的朱典楧,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他脑子转得飞快,世子在自家妓院嫖妓,带有护卫,竟然悄无声息挂掉,身边的奴仆和护卫有很大嫌疑,还有,邓去疾一进一出,极短的时间便被妓院一众打手包围,猫腻大大滴! 要来笔墨写两份手令,盖上自己的大印,一份交给候在廊下的抚署夜班文吏,做借兵之用,一份给陈朝先,传唤世子被杀一案的相关人等。 “速去都司借人,立即把到过案发现场、参与殴斗的妓院打手全部带来!” 陈朝先和文吏应命而去。 大明巡抚、巡按,都是中央巡视专员,如今巡抚类同一省常驻长官,总领布政、都司、按察三司,仍属京官编制,不是地方官,因此,抚按办公所需人员,全靠征用地方官吏。 所以抚署只有大猫小猫三两条,都司衙署距离抚署不远,当然要去借些旗军镇场子。 他负手在甬道上走来走去,觉得周王世子被杀一案,自己的进退迂回空间相当富裕。 若不想插手,身为专差御史,皇命要务在身就是他的躲避借口;想插手同样理由充足,御史出巡,理刑乃份内事,谁也不敢说二话。 按照朝廷的操蛋规制,即便王府的佣人犯法,有司也不能擅自捉拿,必须移文王府长史司,除非王爷点头,否则官府无权究问疑犯。 所以他只能拿妓院打手做文章,不敢找案发现场的世子护卫军校麻烦。 富乐院是周王产业,把那些打手捉来同样犯规,不过这个问题不算大。 只要迅速完成审问,再装糊涂即可,问就是本官不知妓院是周王所开。 抚署门子匆匆跑来,被符保拦住,问明情况,亲自过去禀报: “老爷,三司来人,原本是找蔡巡抚,听说老爷在,现在大门外求见。” “带来吧。” 张昊去公堂坐了,依旧没坐上方的大公座,接过隶役端来的茶水,吹吹浮叶,扫向进来参拜的三个家伙。 一个老头自称是董布政幕僚,另外两个一为按察副使,一为都司指挥佥事。 三人分别代自己的上司表示问候,态度极其恭敬,甚至可以说是低三下四。 张昊喝口茶,面沉似水开言道: “抚台闻报凶案,勃然大怒,已赶往案发现场了,诸位无须守在这里,各司其职便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按院老爷,不才告退。” “我等告退。” “下官随时听候按院吩咐。” 三人再次作揖,张昊起身送到大堂外,看着三个家伙离开,心下颇有些感慨。 不说那个帮闲幕友,指挥佥事正四品、按察副使从四品,他一个七品御史,只因为出巡地方,代表朝廷,履行对地方官员的监察,便有了莫大权力,这些人惧怕他,甚至超过惧怕蔡巡抚。 御史出巡,不许诸衙官吏出郭迎送,他昨日到来,除了蔡巡抚,三司头脑都没见面,这三个家伙,其实是借机前来刷好感度的。 凶案现场富乐院在南熏门那边,距离抚署稍微有些远,张昊招招手,让那个端茶递水的隶役上堂,问些本地风土民情打发时间。 鼓楼更鼓不紧不慢的敲响,满城可闻,衙署巡夜的梆锣随之传来,已是二更天。 符保快步进来说道: “老爷,小陈和蔡巡抚回来了。” 张昊出来大堂,只见一大群人从二门那边过来,后面跟着一溜抬着门板的队伍,呻吟声不绝于耳,自然是那些伤重不能走的妓院打手。 蔡巡抚示意去堂上说话,愁眉不展坐下,接过张昊递上的茶水,朝外面歪歪下巴。 “那个瘦子是王府长史,你的下属见手令在这厮面前无效,直接抽刀威逼,老夫没奈何,索性把他们全带回来了,你要做何打算?” 卧槽,看不出来,这是个老阴逼啊,算你狠! 张昊没料到老蔡把那些王府护卫也弄来了,陈朝先傻兮兮动刀子,给了这个老阴逼把他拉他下水的机会,心里怕是乐开了花。 不过这个人情可以卖给对方,因为他南下的任务实质是勇者斗恶龙,没人打辅助可不中。 “抚台勿忧。” 张昊来到廊下,交代陈朝先: “单独关押,立即审讯,我只要案发前后的具体经过,其余不问。” “属下遵命。” 陈朝先当即去办。 “按院老爷,这样恐怕不妥吧?” 那个唐巾直裰的干瘦老者上前抱手。 这位应该是王府长史了,张昊根本不鸟他,对候在廊下的老蔡幕友道: “春寒料峭,老王,带长史去吏房稍候,免得伤风着凉。” 又见一个家伙抱着书袋缩在廊柱的阴影里,估计是知府那边的人,招招手,接过书袋上堂坐下,打开袋子,取出尸格,对老蔡道: “下官听闻那富乐院本是周王产业,世子又身处浮瓜馆独院,护卫重重,因此觉得他身边人犯案的嫌疑很大,生恐夜长梦多,这才下了手令,虽有鲁莽,但为了办案,也顾不上许多了。” “老夫也想到这些,终究有所顾忌,只能当场询问相关人等,奈何这些刁徒泼皮支支吾吾,你派人过去,老夫其实很是松了口气。” 老蔡心下暗爽,苦着脸长嘘短叹。 张昊懒得搭理这个老阴逼,细看尸格,眼睛登时一亮。 凶案现场很黄很暴力,床上床下死者三名,两男一女,皆果体,可想而知这些人在干啥。 三人都是一刀割喉,有个死者心口也中了一刀,除了这四处伤口,其余再无伤痕。 室内没有更多发现,唯外间后窗洞开。 他丢开尸格,和老蔡聊起来,问东问西,从富乐院问到开封娱乐业,很长了一番见识。 开封城内皮肉行业极其发达。 钟楼南大街都是专住妓女、过客的酒店; 东西城街区诸店住的是来往货商,妓女尤多; 瓜子坊有五十座高端大店,内住妓女无数。 行业翘楚即周王开的富乐院。 内有翠眉、绿鬓诸楼院,王府钦拨二十七家乐户教曲,美妓如云,什么诙谐手谈、抚操丝弦、诗画歌舞、呼卢猜枚,应有尽有,每日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争相来此买俏争欢。 张昊记得当年去金陵,沙千里给他说过,国初老朱缺银子,便开设妓院搂钱,名字也叫富乐院,这个周王有一套,直接把祖业捡起来了。 “抚台,地方提高在册田地赋税,以此弥补土地流失不是办法,何不提高商税填补田赋缺口?” 蔡巡抚苦笑,让廊下亲随去取点心,心累道: “我何尝不想,去年全省存留米粮八十四万担,供给各大宗藩的禄米需要一百九十万担,倾中州之力也不足以支付藩王岁禄。 不说开封的王府,中州各地修缮王府、陵寝的花费更是无计,说多都是泪,你是不知道,譬如城内妓院税收,全归王府所有。” “他怎么敢!” 张昊的火气说来就来,宗室领国家岁禄、侵占百姓田亩、霸揽行业税收,特么狂挖大明墙脚,这不是地方财政危机,是国家危机! “有何不敢?地方无力供应岁禄,人家就自己想办法,说到底,我等只是臣子罢了。” 老蔡挽须嗟叹,接过亲随拿来的香烟点上,闷头吞云吐雾。 符保进来呈上一叠画押的口供。 张昊看了几份,呵呵冷笑,递给老蔡。 “抚台,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哦?” 蔡巡抚接过来翻看,脸上喜色越来越浓。 这些人的口供很简单,叙述案发前后经过而已,但是一对比,问题便浮现出来,有人交代的时间线驴唇不对马嘴,不管说谎之人在隐瞒什么,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凶手与王府军校有关! “浩然,多亏有你啊!” 老蔡的语气很诚恳,不过仕途危机并未完全消除,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老夫得赶紧去趟王府,咱们随后再聊。” “下官先行告辞。” 张昊起身作揖。 老蔡郑重还礼,笑道: “走,我顺路送送你。”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5章 泥足深陷 作为军事战略要地和区域政经中心,开封城周长约二十里,由于城中城周王府坐北占中,导致南门不能与北门直通,也就没有十字大街。 实际上,中州行省、开封府和祥符县三级官署衙门,以及居民和商业区,俱以周王府为中心,围绕在城中城的南东西三面,与燕京一样,开封的大部分商业手工业都是为王公贵族服务。 张昊在钟楼街口辞别蔡巡抚,二人抬蓝帷小轿转过驿馆街,盏茶时间就到了雷家桥治所。 巡按治所即按察院署,全国各地都有,简奢不一,作为中央监察御史、省按察司官员出巡地方的行台,一般建在府州县衙署附近。 因为不是常驻衙门,雷家桥西的按察院比较简陋,一个前后三进、布满灰尘的旧院子而已,被张昊半路捡的那些流民打扫得十分整洁。 邓去疾听到院中动静,从床上下来,瘸着腿转廊去上房,进屋道: “属下侥幸跳出陷阱,那些刺客不会善罢甘休,老爷去洛阳之前,必须增加人手。” 书案前,张昊执笔的手顿了顿,接着写日记。 当然,正经人哪有写日记的,身为正人君子,他主要是记些黑账、流水账啥的,譬如一路体察民情时吃饭、雇人、坐轿之类的花销。 记下来是莫得办法,御史出巡,在费用上与地方机构严格分离,差旅账目清单回京报销,而且要逐项填写出巡报告,交给上司审核。 今日流水账记录完毕,搁笔给邓去疾倒杯茶,安保问题他考虑过,加强一下并不难。 因为他有军事监督权,监军是御史巡视地方时的一项重要内容,甚至可以干涉军中事务。 如今巡抚成了地方常驻官员,巡按等同小号巡抚,督查人事、监理司法、稽查民政、监督军政、巡视教育等,简单来说就是肃贪、理刑、恤民、监军,只要想管,啥都能插手置喙。 当年杭州御史王本固半路截胡,捉拿五峰船主汪直,胡宗宪一个总督东南的大佬,眼睁睁看着谋划被毁,毫无办法,根子就在这里。 “连番出事,伊王在背后指使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他并不敢明着来,小陈说你腿上中箭了,没事吧?” 说着上下打量这位皇家密探,一身蓝布道袍、系大带、戴东坡巾,装得像个文化人似滴。 “没啥大碍,老爷早些休息,属下告退。” 金钟罩丢脸丢到了家,邓去疾汗颜无地,走到门口忽又转身。 “豫烟办事处马总管晚饭后过来,一直没走。” “让他过来。” 张昊差点把这人忘了,又假惺惺道: “早点休息,别熬夜。” 护卫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进来。 黑漆纱罗方巾、交领元色道袍、皂皮靴,撅着罗汉肚,举着两个像布袋似的袖子作揖,肥脸上带着一股子谦卑恭谨。 “禹州童生、豫烟办事处总管马福田,拜见老爷。” 张昊示座,给他倒杯茶。 “坐下说话,今日富乐院闹命案,周王世子被杀了,因此耽搁许久,黄小春出发没?” 马福田赶紧起身避让作揖,重新落座,袍袖里的双手激动得直哆嗦,努力定定神,回道: “属下接到鸽信,召集大伙筹集米粮药材,黄主事月初押货启程,这会儿应该到了西安府,属下今日上午得知老爷驾临公署,不敢冒昧前来,下午一个小兄弟拿着老爷书信去办事处,这才赶来听候吩咐。” 张昊点点头,御史出巡制度繁多,其中一条就是禁止交际,办理公务之前,不许邀请亲朋好友,不得令亲戚人等在各府州县等衙门钻营。 遂问起这边的红薯、玉米、土豆、烟草等作物推广之事。 中州除了烟草起步较早,其余作物都是架势不久,百姓没见到好处,少有人动心去种。 改变旧习需要时日,着急也没用,接着又问起开封的经济现状。 聊到更深,他让人给老马安排住宿,城坊定时锁栅栏,老马此时回去不便,影响也不好。 张昊熄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根据马福田所说,周王不仅占据、统治这座城市,就连城外土地,大多也被宗室兼并。 藩王家族一边吃拿朝廷岁禄,一边垄断粮食、酿酒、食盐、妓院等等行业,疯狂敛财。 猪猪们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不少人靠借贷消费,吸引大批外来资本投入高利贷行业。 开封地理优越、交通便利,金融、商业、农业、手工业、服务业,百业辐辏,烈火烹油。 然而各行业都围绕贵族服务,而贵族的消费能力,则建立在榨取国家和百姓的血肉之上。 这座城其实和大明一样,表面繁花似锦,内里散发着腐败的恶臭,经不住任何风吹雨打。 更谈不上生产关系变革,遑论社会发展进步,能不能把这些巨肥的猪猪们,全部干掉呢? 他绞尽脑汁,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藩王如同大明癌瘤,而且还是晚期,除非拉队伍干掉我大明,否则谁拿他们都没辙。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提审几个富乐院王八都提心吊胆,还想全歼王爷?大明真滴不适合装逼犯生存,身为穿越者,我很抱歉,朕配不上这个光荣称号啊。 张昊念叨着我大明,累觉不爱,告诉生物钟自己想睡个懒觉,不大一会儿便睡着了。 懒觉没睡成,他被叫醒时候,揉揉眼,龟儿子,窗外还是乌漆墨黑。 “又出啥事儿了,本官真的好累。” 符保低声道: “丑时街上吵闹,属下去看了,满街巷都是巡夫,杜子滕适才过来,说蔡老爷从王府回来,又把疑犯提审一遍,随后让人把嫌犯押往府衙大牢,结果有两个嫌犯半路被人射杀。” “几时了?” 张昊兀自拥被躺在床上,困得要死,明明还想睡,偏偏越来越精神,听说寅时末,一怒坐起。 “烧壶咖啡,加奶粉加糖。” 趿拉鞋子,从官皮箱里取出那几十份口供,去案前坐了细看,小陈审出来的口供是一式两份,那一份交给蔡巡抚,这一份带了回来。 他只能从口供中看出某些人在撒谎,仅此而已,距离查出真凶尚远。 根据案发现场浮瓜馆在富乐院的地理位置,富乐院一众打手事发时所处的当值地点,再结合邓去疾叙述的案发时间线,他可以断定,富乐院的内部人员,也参与了谋杀周王世子。 换言之,妓院打手未卜先知,提前得知世子在浮瓜馆出事的消息,因此才能及时赶到,把邓去疾堵在案发现场,若非这位密探善打,他张大御史这一回,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幕后黑手栽赃陷害失败后,显然在监视抚署,而且做贼心虚,射杀两个重要嫌疑人,更加坐实了世子被害,与王府旗下妓院之人有关。 但是老蔡依旧不好过,因为破案最终还要落在官府身上,抓住真凶还罢,否则就要迎接周王的滔天怒火,显而易见,老蔡抓不住真凶。 幕后黑手朱典楧的用意不言而喻,让他卷入世子被杀一案,利用发狂的周王收拾他。 张昊喝口卡布奇诺,觉得趁早离开是非之地为妙,如此一来,也能减轻老蔡的压力。 此去洛阳,尚有300多里地,安全是大问题,老子的酒池肉林、霸业鸿图还未完成,若是像个路人甲一般挂掉就搞笑了。 所以说,邓去疾这个家伙太不中用,竟然膝盖中箭,啥鸡扒金钟罩铁布衫,若是没有老子给的链甲防身,怕是早就挂了吧? 马福田昨夜告诉他,福威镖局中州分号,请来少林方证大和尚做总教头,若是让少林的秃驴做保镖,会不会显得太高调呢? 话说回来,老子是八府巡按呀,伊王就算被老子抓去京师,最惨也不过是待在凤阳高墙里养老,这个狗贼难道真敢杀御史? 嘶~,张昊激灵灵打个寒颤,老子大意了,总是拿红领巾的眼光审视我大明,迟早要出事。 宗室犯罪,地方有司无权过问,而朝廷基于“亲亲之义”,虽有大罪亦不加刑焉。 我大明的王爷们只要不造反,杀个官员真不是大事儿,毋庸置疑,朱典楧敢杀他! 他坐在案边琢磨半天,就像见到一个漂亮女孩纸,幻想着和她过完一生那样漫长。 最终定下几套方案,准备把自己多维度、全方位、无死角滴武装起来。 不觉天已晓,去洗刷刷,就着小咸鱼、腌韭菜花,吃个馍馍,喝碗稀溜溜的面疙瘩。 换上青色常服官袍,揽镜自照,但见卖相甚好,三绺长须莫得,英气逼人满格。 最让他满意的是,此帅哥官袍的胸前补子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而是一只獬豸,这表明官袍的主人,是一名代天子巡狩滴御史! 可惜了,御史出巡不准带家眷,宝琴若在身边,一定满眼都是小星星吧。 张昊脚下生风去前衙,听陈朝先说老马已经离开,点点头,坐上轿子去抚署。 市井人流明显比昨日稀少,一路上还有些坊街宵禁栅栏尚未开锁,熬了一夜的巡逻民壮缩在屋檐下,哈欠连天。 驿馆街小十字口是个大功牌坊,东边叫徐府街,有开国第一元勋徐达后代修建的府邸。 没错儿,凡是冲要关津大都会,勋亲贵戚都会让白手套搞房地产开发,与后世没区别。 他在抚署后院角门处撞见蔡巡抚,老头眼泡浮肿,血丝侵睛,估计昨夜熬坏了。 二人往前衙去,一路边走边说。 原来老蔡昨夜去王城,呈上口供,得了周王首肯,回衙一鼓作气,揪出两个重大嫌疑人。 奈何这二人嘴硬,死活不说从哪里得知世子在浮瓜馆出事的消息。 抚署监狱太小,一大票嫌疑人被送往府衙大牢,结果路上出事了。 张昊站在公堂前的甬道上,拧眉四处张望,目光停留在那座重檐多角、高插天半的鼓楼。 “抚台,不如把阴阳官生叫来问问。” 亲兵们聚齐,老蔡正要出发,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鼓楼,猛地一拍脑门,懊恼叫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老夫糊涂啊!” 杜子滕见状急忙派人去传阴阳官生。 大明有城必有谯楼,用以计量和传达时间,一般筑于高台,或直接立于衙署大门之上,富裕城市会单独修建钟鼓楼,以便广视远听。 朝廷有钦天监,州县有阴阳学官署,阴阳官和学生便是时间管理者,负责谯楼日常工作。 阴阳官生都是本地人,府衙皂隶很快带来两个患上熊猫眼的下值阴阳生。 不用威逼,也没上堂,二人见到站在廊下的两位老爷,跪地一五一十说了。 昨夜有个女子在鼓楼待到四更天,临走还给了二人几钱银子,此女貌美话不多,一直呆望漫天星月,二人还以为是哪家受气的小妾哩。 痛失重大线索,蔡巡抚懊悔不迭,若是早点想到那个鼓楼,说不定能生擒此女。 张昊听罢二人描述,确定此女就是给他送鬼蜡烛之人,摆手让二位值夜的阴阳生回去休息,出衙乘轿,跟着老蔡去府衙。 抚台、按院两位老爷亲至,万知府诚惶诚恐,汇报办案进度。 张昊又单独去趟富乐院,在案发现场转一圈,顺带考察一番开封顶级会所。 随后去黑墨胡同吃碗肉内寻面,回抚署陪老蔡聊了个把时辰,归治所已是黄昏。 次日,东磨磨、西蹭蹭,又是一天过去,破案是不可能破案的,他没那个闲情逸致,逗留开封主要是等人,南下时候,在野鸡岗被山贼剪径,派出的斥候至今还没有归队。 这天一大早,两个斥候终于回到治所,张昊问明情况,端着卡布奇诺冷笑连连,当即让人收拾行李,乘轿去找老蔡辞别。 他身负皇差,自然来去自由,御史出巡,禁止官员迎送,依旧是老牛等人掌鞭赶车,至于那些一路跟来开封的流民,已经交给老马安置。 开封城有五门,曹门通兰阳,宋门通陈留,南门通尉氏、太康,西门通中牟,北门通延津,此之谓五门六路、四冲八达之通衢也。 张昊走南门,出城不过二里,只见前方黑压压一群出殡队伍,大约百十人,簇拥着棺椁,迎面遮道而来,白麻纸挽幛旗幡飘扬,纸钱飞舞。 随着一个拿着纸糊小白旗的家伙指指点点,送葬队伍里奔出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撒丫子冲到车队前,扑地跪倒,叩头悲声高叫: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 张昊勾头瞅瞅自己穿着,灰布短衣,黑布小夹袄,很朴素呀,问旁边老牛: “你看我像官么?” “看老爷说咧,你是文曲星下凡,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老牛呲着黄板牙憨笑。 对牛弹琴,是我错了,张昊接过陈朝先递上的状子,卧槽,入手沉甸甸的,厚厚一大叠,几块砖头那么厚,满满的全是血手印! 看到“小民拓荒黄河淤地为田,却被奸人指为周王府屯场”几字,张昊仰头大笑三声。 这事儿再明白不过了,狗王朱典楧要把他按在开封这个恶臭的粪坑里,不准他离开,若是不接状子,立马就有人弹劾他,等着摘乌纱吧。 面对弱势群体合法、朴素、悲情、甚至是最后的维权方式,铁面无私张御史叱咤大喝: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将这些刁民给本官统统拿下!”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6章 辗转腾挪 张赵王马是哪个? 众护卫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 邓去疾跟在张昊身边时间长了,对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天然免疫,挑着车厢草帘怒斥: “都愣着作甚?!” 符保和陈朝先这才反应过来,恁多人堵在官道上可不行,赶紧让手下把抬棺告状的百姓驱赶到路边,严加看管起来。 张昊吼一嗓子,发觉那些拦路喊冤者表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心里顿时一沉。 不管这些人是否受人指使,诉状上的内容十有八九是真,此事一时半会儿恐难善了。 下马把缰绳丢给符保,翻阅那些诉状,内容大同小异,多是简单陈述籍贯,以及失去田地房屋因由,告状之人都是归德府睢州考城百姓。 其中只有一份署名冯疙瘩的状子还算正规,先列原告信息、案由、事实经过、被告和证人名单,最后是原告和代书签字画押,代书之人不仅署名,还注明了所在的书铺名称,明确身份和执业地点,符合时下律条和代书行业规范。 这份状子文字端正,言辞犀利,称得上枪刀不见铁,杀人不见血,多半出自讼棍之手。 询问老牛,得知考城在开封东,约百里,走水路很快,他琢磨片刻,觉得此案有搞头。 状子上说考城县令岑君尧弃官跑球了,因避罪弃官而逃者,自古就有,一点也不稀奇。 他在野鸡岗遭遇山贼剪径,与睢陈兵备道有关,考城是睢州辖下,此去可以一探究竟。 而且他去洛阳需要武力保障,插手睢陈兵备道的借口送上门,弃之可惜,值得去一趟。 还有,此案矛头直指周王,若能获得确凿证据,再送给蔡巡抚,必然能加深盟友关系! “谁是冯疙瘩?” “俺,俺叫冯疙瘩。” 那个带头拦路喊冤的孝子应声答道。 再看那些喊冤的百姓,个个衣衫褴褛,还有抱着奶娃子、枯瘦如柴的妇人,张昊叹口气,派一个护卫去雇船,考城县在黄河边,坐船最快。 状子递给坐在骡车轿厢里的邓去疾,取笔给蔡巡抚写信,将此事简单叙述一回。 顺便含蓄地将世子被杀和拦路喊冤事件联系起来,建议老蔡给周王提醒一下下,小心奸人暗算,并保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云云。 书信交给一个护卫,踩镫上马,不忘敲诈: “告诉抚台,一切尽在掌握,嗯、再借二十个丁壮来。” 拦路喊冤的百姓得知巡按老爷要去考城,倒是听话得很,抬上棺材,跟着车队去渡口。 顺流而下很快,若非夜航危险,当夜就能到,四艘河船在仪封泊了一夜,次早就到了考城黄泥岗渡口。 众人下船,迤逦穿过黄泛区,走了大约个把时辰,破烂小县城已然在望。 “老爷,两个家伙借口拉屎,顺着老河沟跑了二里地。” 符保策马过来,朝后面指了指。 奸人自己跳出来是好事嘛,张昊笑道: “看紧些,一个都不能少。” 考城是黄河边上的一个穷县,市井面貌稍微比兰阳好些,楼宇三五座,规模最大的建筑是龙王庙,其次才是县衙。 所谓巡按治所,不过是县衙旁边一个锁着小门的院落,岑县令跑路,张御史当然要住县衙。 他给符保使个眼色,径直进来县衙正堂,短衣夹袄坐上油漆斑驳的大公座。 侍卫送来茶水,衙鼓咚咚敲响,难免想起自己的焦先生,算算时间,老东西早就应该到了。 都说池浅王八多,一点不假,眨眼之间,堂下竟然聚了三十多人,院子里也是人头攒动。 “邸报到了没?本官都察院中州道监察御史张昊,赵丰年点卯,未到者即日免职清退!” 堂上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落针可闻。 廊下护卫老赵上堂应诺,从一个灰袍老头手里夺过名册,从腰间牛皮袋取出炭笔,扯开嗓子念名开唱。 “谢连举!谢、听到名字答到!否则视为除名,我不说第二遍。” “谢连举!” “到、到。” 堂左一个肥胖家伙拱手连声应答。 “彭家宽!” “到!” 随着一声声连续不断的应答,点卯很快告终,老赵呈上名册。 “回老爷,全衙官吏四十五人,实到三十九人,隶役人等不在此册。” 张昊对坐在书吏案后的邓去疾道: “招募十五到四十岁丁壮,免本身差徭,给安家银十两,月银一两,鞍马器械悉从官给。 凡本县户籍,附籍,以及落户本地两年以上的农户,前来县衙登记领取农具种子。 本县田产三十亩以上者,限十日内补上历年拖欠钱粮,三十亩以下者,拖欠全免。 凡举报贪赃枉法、蓄养亡命、欺行霸市等奸徒恶迹者,一经查实,赏银五十两。 岑君尧、洪广志诸人即日革职除名,通告下发全县各乡里甲和集市关津。” 接着对堂下众人道: “即刻起,官吏全部下乡催收拖欠,收不上来,你们以后不用再回衙门了,三班、驿递、医学、教谕、阴阳照常,退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张昊下来大公座,对陈朝先道: “告状的安排去吏舍,清空牢狱。” 陈朝让人安置告状的百姓,对那些站在院中痴呆愣怔的胥吏道: “知县畏罪潜逃,百姓怨声载道,几千顷田地说没就没,你们分明是作死啊。 别傻愣着,跟我去户房,把拖欠收上来,老爷高兴,说不定还能放你们一马。” 胥吏们回过神来,霎时之间,奔跑声、呼喝声响成一片,县衙上下顿时沸腾起来。 张昊去签押房,让邓去疾在那些状子上逐个签上如数返还四字,顺手盖印。 拦路喊冤案件,涉及考城滩涂荒地,周王府封田,以及睢阳卫军屯,看上去错综复杂,说穿了,就是自古王朝末年流行的土地兼并。 乘船而来的路上,他已问明情况,考城地滨黄河,水患频繁,涌现大量无主滩地,本地和邻县的百姓人等,为争夺滩地上演全武行。 后来奸人程寄北勾结周王庄田管事晁福二,指认垦熟的黄泛区田地是王府屯场,强势吞并,据说周王仅在睢州便侵占田亩五千多顷。 张昊不知道本地田亩总数,不过他知道江阴种地面积,夏粮约为一千八百九十多顷,秋地面积更大,为二千多顷。 也就是说,周王刮走了睢州数县地皮,其实这些土地多是奸徒投献,以此逃避朝廷赋税。 大明财政主要靠农业税收,流失大量土地,地方官肯定不答应,所以兼并是个技术活。 于是专业人士黑白手套登场,譬如牙人、歇家、保头、棍徒等,后世借呗、花呗、套路贷、高利贷、杀猪盘、超前消费之类,都是这些人玩剩下的,无非是换个马甲,美其名曰科技公司。 天灾人祸、青黄不接、催差起科,就是此类人大显身手的时机,签下契书,便再无回头路,百姓或拿田产抵债,或卖儿鬻女,结果就是,小农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他们至少还有赋税。 没错,朝廷的鱼鳞图册没法更改,农户地没了,赋税还在,那就只能逃亡,孝子冯疙瘩他爹因此上吊自杀,大明各地都这样,否则哪来的进城盲流?更不会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和城镇崛起。 周王兼并睢州田亩,并非一日可就,冯疙瘩这些人拦路告状,有人指使是毋庸置疑的。 本地夏税征收对象为小麦,又是春耕时节,涉及这么多土地和百姓,必定耽误农事。 可想而知,幕后黑手若是推波助澜,势必田地荒芜,饿殍遍地,他也要跟着倒血霉。 安抚民心、震慑宵小,还得靠刀枪,他写封手令,让护卫去睢州卫调兵,有备无患。 睢陈兵备道是内地卫所,因此屯田百户所众多,遍布各乡,不过这些屯田兵战力垃圾,和泥腿子没啥区别,他只能去睢州的睢阳卫调兵。 晚饭时候,邓去疾过来回禀工作进度。 考城小县,佐贰官只有主簿和典史,典史洪广志被罢免,其余胥吏都去收债,牢房犯人也被赶去城头巡更守夜,县衙基本清理干净。 张昊没说二话,吃完饭去院里转圈消食,准备给拦路喊冤案画上句号,叫来陈朝先,问他: “知道本地最大的周王田庄在哪么?” “听说重仓在西葛驿乡。” “去把它烧了,扛上锄头钉耙,闹得越大越好。” “都去?” “邓瘸子留守即可。” 张昊睡前去各处转一圈,那些借调开封的丁壮做事勤谨,不愧“衙役兵”美名。 次日一早见陈朝先过来,啃着馍馍问: “没事吧?” “能有啥事,先闹后烧,反正火势不小。” “带那两个中途逃逸的乡民上堂。” 张昊穿着便服去正堂,开口便是上夹棍。 衙役齐声应命,有人擒按,有人去拿杨木贯铁条的刑具套腿,夹棍是要命的大刑,两个家伙不等用刑,当时就以头抢地,哭叫: “老爷饶命,小的招了!” 二人承认故意组织百姓去拦路喊冤,之所以不去睢州、也不去归德府,是因为背后指使者说了,这事儿找巡按御史才有用。 指使人是睢州四大家之一、汤家大公子汤玉峰,冯疙瘩的状子是汤玉峰的丫环帮着写的。 张昊错愕,细问汤玉峰及其丫环相貌,竟然和邓去疾说的雌雄刺客吻合,登时大皱眉头。 “你们的田地也被人夺走了?” 二人连连拿头撞地,哭得愈发伤心。 “带下去吧。” 张昊发签票,派一个护卫带上快班衙役,传唤周王田庄管事晁福二,以及本县财主程寄北。 快班有马,西葛驿乡到县城来回需要两个多时辰,晁福二中午才请来,符保去后衙回禀。 “老爷,都到了。” “验明正身,押去十字口斩首示众。” 张昊头也不抬,执笔蘸上墨,在砚台边上拖匀,他正在给蔡巡抚写信。 “······,下官闻听王府田庄被奸人付之一炬,百姓坐视不救,心甚痛之。 又闻睢州四通之郊,屡有盗贼出没,匪首一条龙、地扁蛇之辈蜂聚蚁合,嗜抢如饴。 兼且青黄不接,流民游荡成灾,甚可虑也,下官已招抚流民耕种滩涂,整饬兵备。 然则考城士民妄言周王侵占睢州田亩,民怨沸腾,下官不得不杀程、晁,以息众怒。 世子一案,或与诸王争夺田亩有关,此事闹大,对周王有百利而无一害,······” 随后拿着书信和一叠状子去签押房,丢到邓去疾面前的书案上。 “给这些告状的补上粮食农具,没有房屋的给银十两,这边交给你,我去睢州。” 出来看看天,万里无云,对身边护卫道: “备马,去州城!”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7章 高利贷者 泼喇喇的马蹄声犹如急促鼓点,马队转过十字口,径直奔到东街州衙门前的空地上才勒缰。 一群官员早就候在大门台阶下,居中是一位穿着从五品官袍的官员,见到下马官员胸前的獬豸补子,瞳孔剧缩,急忙迎了上去。 “下官睢州知州夏世琛,拜见钦差。” 将马鞭丢给护卫,张昊看一眼夏世琛,这是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官员,脚下不停。 夏世琛带着一众僚属疾步跟上,却见这位面嫩钦差在甬道上停步转身。 “去签押房说话。” 众官闻言大大的松了口气,纷纷躬身抱手,夏世琛急趋到右前方延手。 “下官带路。” “岑君尧怎么回事?” 张昊坐到案前,解开下巴上的乌纱帽系带,取下帽子问道。 夏世琛站在案前,十分平静的说道: “应与周王侵占田亩一事有关,考城主薄谢连举发觉岑君尧失踪,派人搜寻两日无果,这才前来州衙回禀,谢连举前脚回考城,钦差调兵的手令后脚便到了,总之是下官监督不力。” “五千多顷田亩流失,你如何给本官解释?” 张昊端起小厮送来的茶水,吹了吹。 夏世琛退后一步,跪了下去。 “下官无能,愧对百姓,愧对圣恩。” 说着眼圈便红了,一五一十的陈述前因后果。 张昊一杯茶缓缓喝完,起身踱到窗边。 “把你说的写下来。” 夏世琛打个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没料到,这个钦差一点官场规矩都不讲,若是如此,仕途便完了, 他想辩解兼并土地之事,并非本地独有,而是全国皆然,也从来没人敢得罪周王,可是张开嘴却嗓子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汗珠滚滚而下,他抬头斜一眼窗边那个高大的背影,脸上扭曲的肌肉渐渐恢复原状,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起身去案边坐下书写。 张昊来回踱步,像是在丈量签押房面积,听到一声呼唤,伸手接过几张信笺翻看。 措辞比适才陈述严谨了许多,添加了与盘剥农民田地的高利贷者、以及王府家奴的不屈斗争,字里行间充满了为官的无奈和艰辛。 他不以为意,有了口供,自己的述职报告便好写了,至于如何处置,那是上司的事。 “画押用印。” 夏世琛依命照办,张昊将信笺纳入袖袋。 “本官先回治所,晚上再过来叨扰。” “下官不胜荣幸之至。” 夏世琛亲自送出衙门,看着一队人马远去,回后衙的路上,心里来回琢磨。 这厮晚上过来是什么意思? 方才难道是一出下马威? 想借此多要些贿赂? “你脸色咋恁难看,没事吧?” 堂屋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胖汉,咋咋呼呼问道。 夏世琛挥走廊下侍立的丫环,进屋倒杯水喝了,坐下丢开乌纱,点上香烟猛怼,喘了几口粗气,把签字画押的事说了。 胖汉怒骂: “娘那个腿,这狗官是想狮子大开口啊!” “他没提银子,且看今晚他如何说,我怕的是他不要,那就坏了。” 胖汉蔑笑道: “不吃鱼的猫,老子还从没见过。” 夏世琛苦笑,那个张御史的名头他也曾听闻,对方家财万贯,根本不屑于索贿,何况还是仨瓜俩枣,他苦思片刻,像是自语,又像问胖汉: “你说他要走一个千户所的人马想作甚?” “考城那边我知道,滩涂上良田不少,来场大水就毁了,老子就这一点精锐,竟然被他拿去筑坝,娘那个腿,亏他想得出!” 夏世琛忽地心生疑窦,惕然道: “刘三他们在哪儿?” 胖汉吞云吐雾道: “最近没啥买卖,兔崽子们都在竹溪屯所待着,你多虑了。” 夏世琛皱眉埋怨: “守刚,你别老是大大咧咧的不在乎,二王在归德府你争我夺,又来个钦差,神仙打架,遭殃的是咱们,你回吧,有事明日再说。” 胖汉谗着脸道: “嘿嘿,你也知道,卫署头头脑脑一大把,考选之期,我这个卫指挥的位置弄不好就被人顶了,还有伯熙院试的事,你得拉孩子一把啊。” 夏世琛头大如斗,一句“谁来拉我一把”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位亲家是真的没钱。 这厮是世袭千户,当年参与剿灭三秦玄狐教起事,因征战奋勇当先得以升迁,捞的银子都填进京师无底洞,这才混了一个卫指挥。 卫所武官原有定额,后来因功升授者太多,官多职少,便分见任与带俸,管理卫事者,称见任管事,闲住不任事者,称带俸差操。 见任管事有实际职权,自然可以获得诸多好处和油水,武官们五年一次考选,哪个不想捞取实职?自然要大显神通,拼了命钻营。 一个亲随打外面进来禀报: “钦差去了栲栳街徐发科家,一直没出来。” 夏世琛挥退亲随,胖汉笑道: “去找桩会徐老鬼,还不是为了修河堤,徐老鬼狗鸡扒蘸香油,又奸又滑,谅他不敢胡说八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夏世琛脸色阴沉道: “伯熙的事不用你交代,至于你,文武有别,武选的事我不能插手,借债我会给老倪说,利息可免,本金你自己想办法。” “有你这句话就成,借债我自去找老倪。” 胖汉起身摆手,大踏步而去,出来衙门上马,带上亲随转过两条街,来到倪记典当行门前。 掌柜的见是梁指挥,赶紧派人通传。 “孝贤怎会在此?” 梁指挥进来后园,迎面见到自家女婿跟在老倪身边,有些纳闷。 夏孝贤给岳父恭敬施礼,回道: “今晚雪园社雅集,延年早就想去,孩儿因此过来叨扰倪老伯。” 一身富家翁打扮的倪文蔚呵呵笑道: “小孩们爱玩,随他们便去,守刚老弟啊,有些天儿没见你了,走走走,陪我喝两杯。” 二人进来花厅,茶几上摆了不少小菜,倪文蔚摆摆手,几个唱曲的小娘施礼退下。 梁指挥一屁股坐进交椅里,嗅到酒香便禁不住馋涎欲滴,端起斟满的酒盅嗞溜一声抽干。 “这是岭南春啊,你倒是会享受。” 倪文蔚哈哈大笑, “我这身子骨不中了,春困上来,全靠小酒提提神,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儿?” “今年察典,明年考选,因此就想到你这个大财主了。” “好说。” “几扣?” “见外了不是?朝廷规定典当、放私债月利不过三分,我们行规是九扣三分为常,甚么对扣、四扣、三扣,那是对外人,借多少你只管说,回头我和几个股东说说就成。” 倪文蔚举筷夹个蔡国公家的香辣小咸鱼下酒,咂咂嘴,叹道: “早先就给你说过,下面恁多士卒,放债出去,利息就够你花销了,可老弟你偏偏不干。 流民确实一抓一大把,奈何这些人太多了,田庄随便就能雇来,根本卖不上价钱嘛。 你别瞧不起我这个行当,咱大明满朝文武、勋亲贵戚、孔府天师府,哪个不放债生息? 翊国公郭家,在金陵、淮安、扬州、临清、徐州、德州等地,都开有银桌、典当行。 礼部尚书董份富冠三吴,哪来的银子?人家的奴仆在嘉湖苏常等处,开了无数当铺质库。 文坛魁首王世贞知道不?他家当铺钱铺遍布江南,即便最差的年景,也能得利巨万。 你看归德卫孙佥事,亲眷在周口、道口、赊旗开钱柜放债,小日子比你滋润······” “咱这边旱涝不均,布政司存留税粮都不够支应宗室,哪里还轮得到卫所军饷,兄弟们跟着我混,岂能放债坑他们?不说这些,喝酒!” 梁指挥又是一杯酒灌入愁肠,他就算有钱也不敢放债,为啥?没根脚! 马勒戈壁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的位置呢,姓孙的喝兵血是根子硬,他敢这样搞,带俸闲住是轻的,弄不好就得丢官下狱。 亲家公教训还则罢了,倪老狗也特么蹬鼻子上脸,可他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一肚子火气发作不得,只能任由对方逼叨。 一通大吃大喝,天色已暮,梁指挥敲定过来取银子的日期,醉醺醺告辞而去。 倪文蔚送到园门,听见身后脚步,转身道: “有劳童右使久候,此人就是睢阳卫指挥使,咱们去厅上说话。” 花厅上酒食已经撤下,童垚庆从丫环端来的茶盘里取杯茶,抿一口道: “鸽信你也看了,周王肯定派信使去了洛阳,否则伊王不会大发雷霆,向左使的意思很简单,王妙彤二人做的有点过火,杀掉周王世子也就罢了,接着又去烧周王田庄······” 他见倪文蔚又要辩解,抬手道: “不用再解释了,切记,迁陵改葬之前,必须拖住张昊,但也要注意一下分寸,眼目下他还不能死,否则事情闹大,谁也捂不住盖子,国有国法,教有教规,你好自为之。” “属下遵命,一定会教训王家师兄妹二人。” 倪文蔚见对方戴上氅衣风帽起身,忙离座抱手,弯腰道: “属下恭送圣右使。” 童垚庆摆摆手,很快便消失在花园小径的暗影里。 倪文蔚背着手踱步寻思一回,正要让婢女去叫王妙彤,便见小厮打着灯笼,引着男女四人从竹林那边转过来,儿子延年和侄女妙彤都在,估计是要去参加什么劳什子诗会,对婢女道: “回书斋吧。” 小丫环称是去提灯笼,照着青砖小径引路,倪文蔚随后跟着,往西院书斋去了。 四个年轻人到了园门处停步,倪延年甩着扇坠,央求落在后面的辰子安: “辰大哥,跟我们去吧,起码孝贤他们吟诗作赋时候,我也有个伴儿不是?” 旁边那个一袭青色缎对襟褙子,内着月白色袄裙,素雅可人的女子笑道: “熊孩子哪来恁多屁事,有我陪着你还不行啊,你看他浑身可有二两雅骨?去了也是鸭子听雷,走啦走啦,我还没去过文人雅集呢。” 夏孝贤捏着倭扇,笑着朝辰子安抱拳。 “辰兄弟,告辞。” 辰子安嗯了一声,没有任何动作,看着师妹和那个夏公子有说有笑远去,就那样沉默的伫立在黑暗里,与渐渐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8章 暗箭难防 疏影卧波波不动,暗香浮月月微明。 州衙后园小巧玲珑,草木华滋,水榭横卧波面,遥对山石,坐堂中,宛然若处夜月山水间。 小筑厅堂上,蜡烛高烧,张昊以茶代酒,对面夏世琛自斟自饮,桌上摆着碗碟,菜肴已残。 “考城县有黄河故道、白河、西沙河、沁河,癸卯年河堤大溃,百姓复业至今十余载。 睢州有巴河、睢水、惠民沟、黑洼、惠济河等,每岁泛涨,蓄洪湖如今渐被泥沙淤平。 归德南控江淮,北临黄河,秦晋十二道河流途经本地向东,诸水一旦泛滥,必遭水患。 本地河流与上下游河流互为掣肘,入夏必漫,还有下流东南河流不畅,本地同样受灾。 下官就任睢州,旱涝蝗灾屡见不鲜,上有势要豪强凌迫,下有百姓流离失所······” 夏世琛哽咽难言,仰头把酒水倒嘴里。 张昊投箸叹息。 “徐发科与本官言道,官府分派沿河州县百姓修堤疏河,或出人,或出银,河务官员将治河筑堤视为捞钱机会,非但不希望早日将堤坝修成,还千方百计怠工毁堤,有这回事么?” 夏世琛抹抹眼泪,点头道: “河工征调连年,夫役日无暇休,民田荒者复垦,垦熟再荒,滨河而不敢引水,雨季一到即成汪洋,民心无以提振,贫者家无恒产,游手好闲者多如牛毛,河卒不治是本地一弊。” “这些不是你玩忽职守的借口,既然滩涂能垦为熟地,说明袖手无赖是个别,睢州不缺人、也不缺良田,官府豪强沆瀣一气,谈何民心。 我见卫所屯兵大修沟洫,既能导水容水,也能把洪水分散到田间地头,此法大有可为,若是广收流民,岁久乃集,实为安境保民的良策。 防汛乃重中之重,州县即日成立河务局,衣食薪银不用你操心,招募河工,按我说的办法,分段包干,加固堤防、插柳养护,限期完工。” 张昊起身摆摆手,大步而去。 夏世琛愣怔一下,心底生出狂喜,急忙追上去相送。 回到治所,张昊枯坐许久,治河奏疏始终没写一个字,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我大明的黄患空前绝后,河道之紊乱,超过之前任何一个朝代,此时治河,必须与治运、治淮交织进行,这是一个逆天任务。 他见过后世黄河的滞洪库和防洪堤,仅大堤便高达10米,更别提那些防洪、防凌、减淤、灌溉、供水的水利水电大坝了。 没有后世科技,凭啥驯服黄河?想想他都绝望,然而中州地缘明摆着,水灾不断,就无法使其脱离集市贸易层面,向中转市场升级。 中州玩不转,凭啥开发秦巴、收复河套、挥师中亚?就像欧萌,嘴炮震天响,死活不敢和大毛磕,原因很简单,财主家里没余粮了。 “笃、笃······” 街上遥遥传来二更梆声,他搓搓脸,研墨执笔,给老蔡写信。 黄河之害,惟豫省为甚,中州之大政,首在河工,成化七年,朝廷设立河道总督,负责黄淮运治理,在济宁、开封和清江浦设分司及官员。 其实河务衙门形同虚设,河官不是兼职就是事急任命,河防巡养、物料储备等河务文官,乃地方官兼任,河标营武官主职是保证漕运通达。 所以想治黄,还是要和蔡巡抚唠嗑,他相信老东西会支持,毕竟治黄就能保民生,这是给对方刷政绩,再就是,他真滴不差钱儿。 中原自古便是全国政经核心,也始终是各路商帮竞相争夺的市场,国初至今,中州经济先后被徽晋商帮把持,本土商帮不成气候。 大宗商品流动,其背后的现金流无疑非常巨大,离不开金融支持,仅靠本地银柜绝无可能完成,钱庄就成为各大商帮的经营项目。 遗憾的是,钱柜、钱桌、钱庄、质库之类,它们不是票号,两者业务重点、组织形式、资本规模、风险控制和服务对象,区别很大。 比如钱庄,貌似有自己的庄票,来代替现金交易,可服务对象是内部和本地商人,票号核心业务是异地汇兑,服务于跨区域官商。 商业以长途贩运为基础,离开遍及全国的金融组织支持,不可能维持,金风细雨楼为了汇通天下,依靠镖局疯狂圈地,抢占市场。 分号遍及全国各地,既是票号特点,也是赖以生存的组织保障,而钱庄的资本高利贷性质,以及兼营货物,注定是票号的垫脚石。 各票号合组即银行,不过这是取死之道,金风细雨楼现今仅在大都会挂牌,州府仍插福威镖局的旗幌子,两者只是业务合作关系。 这个分号遍及两京十三省,隐控中州商业的强大金融网络,是他治黄的底气。 他心里其实还有愤怒,中州河患,实质与人为有关。 自永乐迁都后,黄河治理核心,始终在“保漕"这个政治前提下,一步步展开。 黄河中下游地势南高北低,导致屡屡北决,冲溃海右大运河,为保漕运命脉,朝廷逆天而行,无论谁治河,都是死守北岸,向南岸分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也就是说,朝廷为确保京杭大运河经济命脉,故意违背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抑河、夺淮、保运,中州水患也就成了常态,民不聊生。 这个方略是大明处理长江、黄河、淮河的基本原则,以此保障每年江南数百万石粮食抵京。 治黄与保漕矛盾,朝廷选择保漕,哪怕中州及其下游省份,良田和生灵全喂鱼鳖,也不顾惜,其实海运可以解决这个矛盾。 奈何朝廷禁海! 复套、治黄、开海,环环相扣,他左右不了朝政,那就只能从治黄下手。 黄患成因复杂,单治水没用,还要治沙,时下木材是重要生产生活资料,西北每年贩木不下百万株,中上游地区森林破坏,水土流失。 这个好解决,秦巴山林开发,想吃肉喝汤的商人,承担植树造林义务即可,至于中州河防,只能修修补补,应付眼前,下游暂时没辙。 治水工程浩繁,难如登月,既然做不到撒手不管,那就只能尽人事,他接连写了好几封书信。 最一份写给驻守陈州、提督睢陈兵备的罗东阳,让其督理商丘段河防,因为防护运河、修筑堤防、平息水患也是兵备道的职责。 他洗脚时候,翻看笔记,寻思片刻,又给吏部老于和任童鞋写信,这才熄灯睡觉。 翌日一早去卫署,既然来了睢州,当然要敲打一下卫指挥梁守刚,聊一聊军官私役屯军、占用盗卖屯田等不法行为。 睢阳卫署与州衙同城,有点府县附廓的味道,这是内地卫所的特点,不像辽东边镇,没有州县系统,羁縻卫所完全拥有政区管辖权。 卫所与州县均有独立组织架构,两大管理系统并存,矛盾不可避免,因此兵备道、巡抚、巡按,就是统一制约军民两大系统的存在。 “姨娘,巡按老爷可曾说要去州学?” 卫署后宅,夏孝贤站在侧院角门,见岳母从花厅那边过来,摇着倭扇迎过去问道。 “我就上堂打量一眼,能听到什么。” 小妇人不假颜色的回一句,带着丫环香风袅袅的去了。 夏孝贤深吸口气,下面蠢蠢欲动。 脑海里面,全是妇人对他千依百顺的风骚模样,不知为何,姨娘那张媚脸,又变成王妙彤娇容,还有她师弟嫉恨的眼神,真是让人回味啊。 王妙彤开朗大方,是他生平仅见,貌似对他颇有好感,也许不难搞到手,他禁不住心痒痒,回院交代养胎的妻子一句,摇摇摆摆去了倪家。 借口他也找好了,御史出巡都会检查学政,考课生员优劣,一早张御史来卫署,他闻讯已晚,错失跟着岳父露脸的机会,只能去州学苦等。 他在倪家没见到那个倩影,稍微有些遗憾,带上小倪去州学,二人等到中午,也没见御史老爷驾到,只好蔫儿吧唧的回家吃饭。 路过卫署,小倪跟着进去探消息,得知梁指挥吃了挂落,陪着御史老爷往军营去了,吓得吐吐舌头,匆忙回家找他爹。 “去吃饭吧,这几日给我老实在州学待着。” 老倪听完儿子诉说,让丫环把侄女叫来。 王妙彤顷刻而至,家常衫裙,脸蛋红扑扑,嘴唇油亮,口中还嚼着甚么,进屋道: “师伯怎么不吃饭?” 老倪嘬口浓烟,夹着烟卷示座。 “吃不下,我估计张昊要走。” 王妙彤从袖中摸出帕子,擦着油嘴坐下,蹙眉斟茶说: “牵涉几千顷田地,他不查了?” 老倪笑道: “这个御史玩弄人心很有一套,夏世琛有他撑腰,放言要清查田亩,周王不会因为这些田亩,去惹恼一个要找伊王麻烦的钦差,至少暂时不会,估计他不会久留,咱们得把他留下来。” “且,一刀宰了多省事。” 王妙彤吐出一丁牙缝的肉渣。 “我爹来信没?” “没信就是没事。” 老倪瞅着她笑笑。 “明明是个漂亮的闺女家家,男娃娃似的,我听延年说夏家小子看上你了,人家是知州公子,又有正妻,嫁过去难免要受委屈,你到底如何想的?” “谁说我要嫁人啦,小混蛋欠揍!碎嘴婆娘似的。” 王妙彤羞红了脸,岔开话题说: “你想怎么办?” “让你师兄把薰风坊董家······。” 老倪斜一眼在院里奔跑的小鸡崽,说着用手比划一下。 王妙彤本想说那是我师弟,听到要杀董员外,奇怪道: “他不是你的人么?” “他眼里只有银子,没有我,兔子不吃窝边草,自打他在县里暗中放债屯地,就留不得了。” “杀他能留住那个御史?” “能,剩下的你不用管。” 王妙彤才不会管,反正没有一个好东西,杀了就杀了,起身道: “我去吃饭,小伯母做的臊子面太好吃了。” 张昊这会儿正在城西十里铺屯所啃窝窝头,手里捧的老海碗里是芝麻叶面条,梁指挥也圪蹴在一边秃噜面条子,吃得满头大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伙房大院蹲满了吃饭的屯兵,他们衣着破烂,与百姓毫无区别,呼呼噜噜,吃得地动山摇。 这还是因为御史老爷来了,伙夫把去年晒的芝麻叶拿出来下面条,否则中午一锅开水兑一碗面糊,啃个杂粮窝窝头就凑合了。 饭后张昊去营房大院,见梁守刚与士卒们有说有笑,还能叫出对方名字,心里五味杂陈,下田转了一圈,日已偏西,牵着马回城。 梁守刚凑上去,觍着脸询问: “钦差老爷,是去别的营盘还是回城?今晚刷卷怕是不中,文吏倒是能凑齐,不过卫署卷宗清理出来得等明儿个了。” “我给你个机会,刷卷免了。” “钦差老爷!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是我的亲爹啊!” 梁守刚当场泪奔,毫不顾忌外人在场,咕咚跪地,当场认爹。 “滚起来、你是大明官!” 张昊牵马上了大路,不想再看到这厮的嘴脸。 在卫署时候,这厮便跪地痛哭流涕,答应归还贪墨的军田民田,大明卫所已病入膏肓,刷卷查核政务起不到任何作用,做无用功罢了。 看到城池时候,一匹快马迎面而来,马上的护卫勒缰急道: “老爷,薰风坊董家被凶徒闯入,当场杀死六人,一群百姓冲到乡贤祠,要砸神像,夏知州已经赶去州学了!” 来了,又来了!到底是老子的运道差、还是体质怂? “驾!驾!” 张昊怒火填胸,一马当先冲入城门。 突发的凶杀案尚在其次,砸神像才要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乡贤祠是崇德、报功、尚贤之地,古圣王所不敢忽也。 朱道长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为了给生父兴献王称宗附庙,推动礼仪改革,乡贤祠从此被固定在文庙中,与儒学结合。 也就是说,有人在他的眼皮子下冲击州学,不管是孔老二泥像被毁,还是乡贤祠木偶被砸,他的乌纱帽,铁定戴不稳!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9章 担雪塞井 州学在衙门东街崇仁坊,正是晚饭的点儿,学宫外大街上挤满了好事者,不少人端着饭碗,与维持秩序的衙役有说有笑,吃瓜啖饭两不耽误。 泼喇喇的马蹄声动地而来,人群劈波斩浪般分开,张昊纵马直入棂灵牌楼,夕阳下的泮池金光耀眼生花,穿过三眼石桥,甩镫下马。 官学都会建置文庙,供奉孔子和历代先贤,以便生员学礼祭祀,谓之庙学合一,本地名宦与乡贤二祠与庙学结合,建于文庙戟门的左右两边。 夏知州在祠堂门前大发雷霆,看见马队,急忙正冠过去拜见。 “凶案突发,下官赶去熏风坊,惊闻学宫出事,快马赶来,幸有教官生员阻拦闹事之徒······” 张昊扫一眼东西廊庑库房,疾步去孔庙大殿瞄一眼,孔老二金身完好,再去东边名宦祠,一切如故,最后去西边乡贤祠堂。 一群闹事者情绪激愤,指着祠堂门口的州学师生、门夫、杂役人等跳脚大骂,若非衙役拦着,恐要动粗。 “都住口!” 夏知州怒极大喝,对那个气得胡须颤抖的教官道: “郭学正,这位就是钦差张御史。” 四周瞬间一静,众人齐齐望向那个从祠堂出来的家伙。 郭学正眨眨老花眼,发觉这位钦差面容比他的学生还嫩,身材颇高,一身粗布行袍,想要下拜,学生面前又放不下架子,拢手一揖。 诸祠堂丝毫无损,张昊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肝总算落肚,大有深意的看一眼夏知州。 其实他担心夏世琛暗中作祟,宁可拼得一身剐,也要坑死他,目前看来,这厮没那个胆子。 扫视一圈,发觉几个学子衣衫狼狈,显然为阻止暴民毁祠出了大力,间接帮他按住了振翅欲飞的乌纱帽,值得表扬。 “老学正无须多礼,说说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南边不远处的文昌阁转角处,倪延年和几个小学弟正在偷觑。 忽见闹事暴民嗡的一声炸窝,赵猪儿被衙役们按到地上,污言秽语大骂,接着就被铁尺砸得满脸桃花开,嚎叫声不绝,杀猪也似。 他往后退了两步,悄悄溜出学宫,撒丫子就往家里飞跑。 倪家也在崇仁坊,濯锦池右手太平街,小倪一路飞奔到后园,进屋气喘吁吁道: “爹,赵猪儿被钦差拿下了!他们闯祠堂时候,孝贤还拦着呢。” “忘了提醒你,你也应该去拦着,行了,去吃饭吧。” 老倪摆摆手,拿起茶几上那包鹤冲天,取一支香烟噙嘴里点上。 赵猪儿是本地出名的袖手无赖,被官府捉去也查不到他头上,不过董茂昌和他的关系尽人皆知,他得去董家一趟,否则不合情理。 天色渐渐黑透,城中例行宵禁,熏风坊出了命案,街口更是戒备森严,坊间巡丁见是崇仁坊倪坊长带着仆从过来,打开栅栏放其入内。 迎风一股屎尿骚臭扑鼻而来,味道便来自街口第一家汤宅,只见大宅门紧闭,台阶上一片狼藉秽物,门楼上往常高挂的灯笼也不见了。 老倪掩鼻而过,转过十字口,来到街西头董家门前,却被门口衙役拦住。 “倪朝奉,钦差老爷在勘验凶案现场,你不能进去。” “哎~” 老倪仰天唏嘘,伸手抹抹泛起潮水的老眼,惨然问道: “茂昌家的孩子没事吧?” 一个衙役道: “凶手奔的就是老董,几个看家仆人跟着倒霉,其余人倒是没事,都吓坏了。” 老倪又问知州老爷可在,听说夏知州回衙了,扶着鸠杖恨恨顿地,一步三叹的去了。 凶案现场早被仵作翻动过,前后两进院子死了五人,一主四仆,还有一个被打昏的丫环。 家主董茂昌被刺中心脏,其余都是一刀割喉,张昊看一眼尸格,亲自勘验董茂昌左胸伤口。 让人拿来一根筷子,在伤口里探探,又挨个看了其余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叫来那个被打昏的丫环,询问几句,出门上马。 路上买了些麻花,回治所清洗一番,沏壶茶,坐在案前嚼着麻花寻思。 董家血案和浮瓜馆血案的受害者一样,或一刀割喉,或被利器刺穿心脏,死得干净利落,加上被打昏的丫环描述,两案是同一凶手所为。 扎心是个技术活,胸腔内脏有肋骨保护,普通人不可能一刀戳进肋间隙正中靶心,总之,这个凶手非常专业,动作精准有效,一击毙命! 凶手、或者说伊王的意图已经很清晰,阻止他前往洛阳,可是这个目的简直就是笑话,除非杀了他,否则根本挡不住嘛。 他一头雾水,既然想不清楚,干脆丢开,取了墙上箭袋里的角弓上弦,先做几个逆呼吸,吸则气聚丹田,呼则气血膨胀奔涌四肢。 两臂同时慢慢发力,配合悠长的呼气,一个回头望月势,百二十斤的角弓被他缓缓扯成圆月,随后慢慢吸气,圆月慢慢变成月牙。 一呼一吸,时快时慢,身法也随之变幻,或左右射雕、或青龙出水,运功许久,呼吸渐渐粗重,气力也渐渐不济,汗水冒了出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听到院里脚步声,他装模作样,呲牙咧嘴,吭吭哧哧把弯弓扯开。 邓去疾敲敲门进来,见他正在吃力的和角弓较劲,轻声道: “老爷,有眉目了。” 张昊丢开角弓,泄气皮球似的一屁股坐下,大仙儿一般捧气、收气、降气,喘着气道: “说说看。” “董家是附籍陕商,称得上外来人口中的翘楚,汤家是本地势要豪绅,睢州四大家之首,双方仇隙由来已久,有田地纠纷、有商业竞争,两家为争办庙会,几乎年年聚众殴斗,多有死伤。 董茂昌被害,家人奴仆、会馆商伴,不由分说便打上汤家,汤家派人报官,紧闭大门不出,董家大儿便带人去乡贤祠,要砸了汤家祖上的神像牌位泄愤,此事看上去不像冲着老爷来的。” “我验过伤口,与世子被刺案完全一样。” 邓去疾瞠目,拳头握得啪啪响,他空有一腔怒火,却不知道去哪里发泄,寻思道: “狗贼再三陷害老爷,要不、给他来个引蛇出洞?” 张昊揉捏着发酸的胳膊,缓缓摇头。 邓密探的用意很简单,让他暂时丢开案子,假意前往洛阳,引诱贼人现身。 不过涉案的汤董两家,都是对衙门无所畏惧的为富不仁之辈,他对破案捉贼毫无兴趣。 中州人善耕不善贾,外商蜂拥来割韭菜,董家一个外来户,开当放债,赚得盆满钵满,靠土地剥削谋利的汤家等本地豪强,不嫉恨才怪。 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土着客民的矛盾,高利贷活动是主因,都想抢钱抢地。 笼统来讲,传统金融业就是高利贷,无论权贵平民,各阶层的财富疯狂涌入该行业。 这也是金风细雨楼低调的根本原因,他不敢大规模发行银票,也不敢放开借贷业务。 按照银楼在熟客中的放贷利息,若松开手脚,他分分钟就要变成高利贷帝国的公敌。 眼下不然,数千顷田亩兼并案,牵涉周伊二王、高利贷者、无数生民,乃天赐良机。 一千顷中等田亩,大约折合税银6万两,五千顷呢?这是明目张胆的窃取国家财税! 而这,正是金风细雨楼露出獠牙、不,为国为民、闪亮登场的时机,焉能离开睢州。 当然了,不采纳邓密探之计,不在去洛阳,主要还是因为他太过心善,见不得穷人。 就算抓住雌雄刺客,也伤不到伊王一根毛,更救不了那些在“水旱蝗王”下挣扎的百姓。 猪猪们坐拥繁城,鹰犬爪牙遍中州,别的地方他暂时管不了,睢州必须管。 不把这些畜生收拾干净,装逼的说法就是意难平。 今日夏世琛颁布榜文,勒令贱买贱卖的田亩任由原主收回,赎买银两由衙门支付。 特么上午发文,下午发案,分明是打他脸。 说穿了,以二王为代表的势要,吞并几千顷田亩,岂会甘心吐出来,他必须坐镇睢州。 还有,凶手光天化日入室杀人,继而冲击州学官庙,恰到好处的利用了董汤两家矛盾。 再加上世子被杀、拦路喊冤,单凭两个刺客,绝对做不到这一步,他怀疑是团伙作案。 这个犯罪团伙的老窝,很可能就在睢州! “去休息吧,此案或许是个契机。” 邓去疾送来开水,张昊泡上脚,提笔给朱道长汇报工作,煽风点火,大意就是: 圣上不好了,你的钱袋子烂了个大窟窿,是周王这个龟孙咬烂的,中州百姓活不下去啦,微臣听闻童谣唱曰: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呢。 麦浪摇波柳映津,中州春色见今晨。 小倪一早去学宫,在街口迎面撞见孝贤和伯熙两位学长,招呼道: “孝贤你们去哪?张御史今日肯定要去州学,说不定还要保你入监哩。” “我叔正在调兵呢,按院老爷哪有空去州学,郭学正说放假三日,走,去兰桂赌坊耍子。” 梁伯熙搂住小倪肩膀拉扯。 “哎呀,你可放过我吧,上次去兰桂坊我爹差点把我打死,别想再害我。” 小倪缩脖子躲开,一溜烟跑回家,猴急去找他爹,把得知的消息说了。 老倪方才洗漱罢,端着碗溜边喝口油茶,寻思咂摸一回,交代儿子: “去熏风坊看看。” 小倪回自己院换下襕衫,跑去熏风坊,好家伙,到处都是旗军,真是难得一见的大阵仗呀。 他摸出几个铜子买包西洋葵花子,见汤家门口的石狮子还算干净,给上面的鼻涕虫一把瓜子,提溜他下来,自个爬上去嗑瓜子看大戏。 又是一队士卒进来熏风坊,怪哉,怎么朝汤家来了,他跳下石狮子,跟着人流躲避,接着就糊涂了,怎么把汤家抄了?吓得往家飞跑。 “爹、爹,御史老爷把董家抄了不说,还把咱们山陕会馆也封了,接着又把汤家抄了!” 老倪当时就愣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那个狗官疯了不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夏世琛这个狗东西,竟敢不给老子打招呼!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快让铺面伙计去街口盯着!” 老倪跟着儿子疾步出屋,拨开婢女飞奔递来的拐杖,背着手在院里焦躁踱步,腿脚煞是利索,不见丝毫龙钟之态,丫环们都呆了。 严嵩倒台,张昊老师唐顺之不降反升,这一点,夏梁二人不会不知道,有姓张的撑腰,这两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多半会反水! 他焦躁不安,不住地给自己打气,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巡按终究是过客,夏梁二人暂时不会反咬,稳住,不能自乱阵脚! 老倪稳了一天,各种消息纷至沓来: 带头冲击圣庙的赵猪儿被斩立决。 汤家交出全部债契,接着是董家,反正睢州四大家都服软了,贷契债约被衙门当众焚烧。 狗御史接着颁布公告,归德府全境私债契约、凡是超过官定利率上限者一律作废。 最可恨的是,举报私放高利贷者,赏给抄没之资半数。 老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既想逃离归德府,又想坐观风头,左右拿不定主意。 小倪不明所以,问他爹反而挨了一顿训斥,气呼呼找姐姐发牢骚。 王妙彤听得糊里糊涂,过来西院书斋,见师伯穿着单衣,一个人在喝闷酒,忍不住想笑。 “狗官真格不走了?师、哈哈哈哈哈······” “啪!” 老倪突然将酒杯摔得稀烂,瞪着眼珠子恶狠狠道: “我不信那些借债的贱种敢赖账!” “瞧你气得,狗官巡期顶天一年,怕什么,要不、我亲自出马,去把他宰了?师弟真是的,也不吱一声,跑得不见鬼影。” “给我待屋里,莫要轻举妄动,我去州府一趟。” 老倪回正院洗洗,等探风的伙计回来,说御史在治所,换身直裰,接过丫环递来的拐杖,颤颤巍巍出街,雇轿子径直去了州衙后门。 夏世琛挥退丫环,亲自递上茶水,落座道: “巡按一早来州衙主事,我也是措手不及,你想啊,前日衙门布告贴出去,董家便闹凶案,又有人去官学闹事,换做是你,能忍么? 他是专差御史,皇命在身,原本不会逗留许久,结果被案子拖在本地,一怒之下才动用霹雳手段,不过也不打紧,火气消了他就走。” 老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听不得别人提及此事,气得鼻孔蹿火,呷口茶压压火气道: “随便他去,大不了今年不做生意,对了,三秦那边地龙翻身,家里老兄弟日子不好过,膝下闺女一直寄养在我家,今年十九,老大不小了,我听延年说你家孝贤相中她了,俗话说赶早不赶晚,我看月底就是好日子,你说呢?” 夏世琛避过老狗摄人的眼神,垂目沉吟,袍袖里的双手攥得死紧。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从上任到如今,明知老狗在下套,却自甘堕落,越陷越深。 儿子也一样,从莘莘士子,变成一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纨绔,甚至闹到父子反目。 老狗八成是担心他背叛盟约,因此想要结亲,他恨不得一口回绝,却提不起丝毫勇气。 “只要犬子愿意,那就定下吧,守刚那边我去说。” “那就说定了,不用送了,自家人,客气啥。” 老倪捋须起身,颤巍巍拄着降龙木鸠杖,笑眯眯离去。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0章 刀斩乱麻 “套种玉米在割麦前,也就是五月下旬到六月上旬,若是单一种它,割麦后再种,玉米长得比较大,播种要注意间隙,至于打理,州衙会筹建农牧所,有专人指导,大伙无须担心。” 睢州北门外,官道上车马络绎,铃铎之声聒耳,张昊陪着桩会徐老鬼下来城头,边走边聊。 开赴考城的河工队伍即将起行,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只有乱糟糟驴嘶牛叫,破衣烂衫、拖家带口者成群结队,活脱脱一幅流民图。 其实这些人多是陕西灾民,中州巡检司数量天下第一,目的就是拦截西北逃人,导致流民遍布中州城乡,哪里有活路,闻讯便蜂拥而至。 花钱雇佣的民夫治河业务不熟,而且贫穷无藉,散漫惯了,管理难度比较大,加之汛期到来水猛,稍有不慎,可能造成重大灾害。 所以河务工程从内容到形式,要实行军事化管理,旗军的刀片子、桩会的专业河夫,才是关键,不过仅靠这些人,治黄纯属笑话。 眼下这支队伍的任务,属于常规岁修,即在黄河安澜期,兴举以维修堤坝为主的相关河工,这也是兼职河务官的地方衙门官员职责。 一大票工头咣咣咣抽干壮行酒,张昊摆手,州衙壮班挽着荆条筐,给大人小孩发蒸红薯。 一头狡猾的驴子趁着小娃娃不防备,勾头将他手里红薯抢走,囫囵吞进肚子,那娃娃愣了一下,嗷的一声,坐地哭叫打滚乱蹬。 “谁家孩子这是?成何体统,再给他一个!” 新晋河务局长、老桩头徐发科发飙呵斥,三下五去二把红薯塞进肚子,抹抹嘴回味道: “恁娘,真甜啊,小老爷,这就是你说的口粮?怪好吃哩。” 张昊笑道: “眼下还不能做口粮,等秋后军屯收上来再说,你知道这玩意儿亩产么?” “多少?” “最少两千斤。” “俺滴娘哎!那以后岂不是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徐老鬼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仿佛见鬼。 一圈闻言的工头同样震惊,消息七嘴八舌传开,应征的雇工们听说是钦差老爷亲口所言,顿时人声喧闹,沸反盈天。 张昊颇觉心酸,拿红薯哄肚子,只能叫瓜菜半年粮,后世红薯亩产都是五千斤往上,没人拿它当主粮,拉着徐老鬼到一边说: “宁陵工房书吏前天吓得自杀,睢州也一样,河务夫役遴派、经费筹集、物料购备,全是糊涂账,别处河堤不说,考城段当年是你侄子带人修筑,岑君尧的事你知道多少?” “老爷,你放过俺吧,那些人是坐地户,你是过路客,俺们小家小户,经不起折腾啊。” 徐发科苦着老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张昊无奈摆手,见看守治所的差役匆匆寻过来,得知焦师爷到了,上马回城。 “白大哥,几年不见,清减不少呀,还以为你回卫所了呢!” 张昊进来治所二进院子,冲着穿堂檐下的白景时欢喜大叫。 白景时还没来得及感慨,茶桌边的老焦已经小跑迎了过去。 “上个月就该到了,还以为你出事了。” 张昊笑得合不拢嘴,见到老白是意外之喜,正缺人呢,既然自送上门,那就不能放过。 “白大哥,我真没想到你还在这边,豫烟办事处老马说老邢把铺子转给他了,到底咋回事?都坐,站着作甚?” “一言难尽,鄢老爷调去刑部,接着严阁老出事,老邢把各府铺子转手,匆忙进京,我不敢回卫所,便把归德府的铺子盘了下来。 上月府衙张榜征夫,雇佣流民,我才知道老爷你在这边,因此便想过来看看,和焦先生同行一路,进城才闹明白,原来是自家人。” 一边的老焦捋须笑了笑。 张昊欢喜道: “来了就好,我这边缺人,你若是愿意,就跟着我做事,卫所那边我来应付,如何?” 白景时眼圈当时就红了,离座便要大礼拜谢。 张昊赶忙托住,又把他按回桌边。 老白的情况不说他也明白,在等京师消息,一个跑外差的低级武官,靠山冒青烟一旦垮掉,回卫所铁定受牵连,这辈子就完犊子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白大哥,都是自己人,我的脾气你早就了解,万事无须挂怀。” 白景时抹泪唏嘘,连连点头。 世人皆知,鄢茂卿是严党干将,严嵩倒台,鄢茂卿便成了众矢之的,大难临头,他暴瘦了几十斤,只能来睢州试试,张昊是唐顺之弟子,若是愿意帮忙,一封信就能解决他所有的问题。 张昊也不磨迹,问了老白的军卫情况,让老焦的儿子小焦取笔墨、火漆来。 保险起见,宁绍兵备道和海宁卫署的两位文武主官,都得写信唠嗑。 完事儿封套缄口,加盖火印关防,让人送去驿递,喝口茶,忍不住埋怨老焦: “你咋回事,上个月就该到了呀?” 老焦忙解释: “属下原本走的漕河,在徐州遇见商水县茂盛德号余东家进货,听他说了不少流民的事,便想走陆路多了解些民情,一路到了归德府,后来又在老河口驿铺遇见白老弟,因此耽搁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张昊沉吟片刻,提笔开写手令,盖上大印,示意小焦把漆锭、浆糊、笔墨等物件收起来。 “你们还回归德府,老焦盯着范知府,老白盯着兵备道罗东阳。” 白景时接过手令点头。 焦师爷看了手令却是大惊。 收回二王侵田的布告他在关津看到了,这不是小事,需派人监督,以防地方官阳奉阴违。 御史出巡,允许带吏员随行,幕主因此便让他和白景时冒充,去归德府各州县巡视督查。 “老爷糊涂,按照规制,巡按书吏不许单独行动啊!” 张昊才不在乎。 “我自会上书陈说,非常之时,不必拘泥,你们只是监督记录,不用插手具体事务,人手不够就雇,最重要的是不能收取分文贿赂!” 老焦苦笑,果然,这位爷即便做了御史,任性妄为的恶习依旧难改,问道: “老爷此番出巡,都察院的老爷们可有什么吩咐?” 所谓纲举目张,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抓的都是关键所在,这个师爷很尽职,张昊道: “伊王恶行惊动圣上,因此派我前来查实,上司没有多余交代。” 当然了,他严重怀疑,伊王大逆不道是邓去疾举报,至于为何派他来,始终猜不透。 焦师爷拽着山羊胡子寻思片刻,突然又惊了,急问: “老爷是专差?” “是啊,咋啦?” 老焦哭笑不得,这位爷在归德府闹得上下沸腾,不得安宁,弄半天竟然是狗拿耗子! 他也顾不上许多了,摸出香烟点上,闷头怼了几口,酝酿一下说辞,献上逆耳忠言: “老爷,我这一路上听了不少风言风语,你以为汤家好惹么? 人家是世代卫官,汤希夷父亲因镇压境内巨寇,升迁省都司指挥······。” 张昊一脸不屑打断道: “老东西早死了,流官不得世袭,汤希夷一个睢阳卫带俸闲住的指挥同知,我会在乎他?” 老焦无可奈何,接着摆事实讲道理: “国初中州全靠移民和屯军充实,归德地势太低,虽无藩王建府,卫官和勋戚家族却不少。 考城盟台乡焦氏,祖上以军功升武略将军,柘城魏家祖上是常遇春麾下,做过锦衣卫指挥。 商丘朱家祖上靖难有功,现任中都留守司指挥佥事,永城张家女儿是仁宗皇后,恩荫全族。 还有睢州王延、夏邑郭臣,一个尚河阴县主、一个尚夏邑县主,都是周王仪宾,谁敢得罪? 汤希夷的儿子,聘的是睢阳卫指挥使梁守刚长女,梁守刚的妻子,又是考城焦家之女。 这些地方武官、勋亲、士绅、藩王,互相联姻,门生、清客、奴仆、胥役,甘为鹰犬。 府州县地方官根本无能为力,夏世琛堂堂知州,竟把儿子入赘梁家,老爷还看不明白么?” “哈哈哈哈哈,看来你这一路做的功课真是不少,不过你的思路太窄了,得放宽些。 我朝内忧外患,国库匮乏,单论中州宗藩岁禄,一省赋税存留竟无力支撑,实际呢? 王爷们根本不差钱,还窃取国库的钱,我是专差不假,既下地方,发现问题就得管。 仅仅归德一府,便流失数千顷田赋,我相信圣上会支持我破开僵局,至少不会阻止。” 老焦叹口气,熄了再劝的心思。 “既然老爷拿定主意,属下这就去归德府,犬子尚小,跟着老爷端茶递水也好。” 张昊瞅一眼满脸青春痘的小焦,笑笑点头。 沪县运来的红薯不够中州全省调配,只能顾及归德府,农作物装上船,焦、白二人带队,顺流而下,前往归德府城商丘。 张昊闲不住,归德府数千顷的侵田、或者说是赋税问题,亟待解决。 大明的赋税问题在于:鱼鳞图册上的税亩总额,大于实亩总额,亦即充实国库的土地被势要吞并,失去土地却保有赋税的农户逃亡了。 误打误撞,伊王差派的刺客,把周王侵吞数千顷田亩的恶行,送到他手里,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又把此事告知老蔡,为摆脱罪责和周王丧子之怒,老蔡定会添油加醋,将包袱甩给伊王。 二王势成水火,收回田亩并不难,难的是利用此机,丈地分田、折亩均税,后来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改革,就是为了解决赋税的问题。 张居正的活计他玩不起,趁机在归德练练手倒是可以,第一步当然是打补丁,也就是写奏疏请示汇报,这是他的老习惯,为民请命必须挂上为国敛财的狗头。 诚如老焦所说,中州是军屯移民大省,比如睢州四大户,汤叶沈刘之中,有三家来自卫所系统。 频繁的河患与土地兼并,农户迁徙频繁,原户籍的百姓早就与土地分离了,在册田地大量流失。 在以田赋为主的财政体制下,为弥补土地流失造成的赋税缺口,保住官位,地方官府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提高在册田地的单位田亩赋税,二是将百姓新开垦土地,纳入税收登记系统。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后果就是赋役征派混乱,被赋役转嫁的富裕中农要么沦为赤贫、要么投献豪门避税,大明的基层组织里甲随之解体。 里甲瓦解,民间诉讼必然高发,加之赋税征收无门,地方官府沦为装饰摆件,权利真空被修庙助学的豪强慈善家填补。 时下社会的趋势,是宗族逐渐取代里甲制度,因为宗族能完成朝廷的赋役,并在地方社会发挥有效的自我管理职能。 有着军屯移民、河患频繁背景的归德府相反,宗族不成气候,竟形成以军事权贵为中心的门阀大族,狂开历史倒车。 东晋就是门阀政治,逐鹿大戏的主角即门阀,他回顾一下历史,明末时,大伙好像没有逐鹿中原,而是给满清跪了。 这一点必须汇报,养世家门阀为患,就问朱道长你怕不怕?给出问题,还得解决问题,这才是一个合格的赤胆忠臣。 张贤臣接着绞脑汁。 夏世琛给他倒过苦水,年年修护河堤河防,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差役繁多,有挖河、清淤、打草、编柳等十多项,一年到头不断,上怒下怨,民间有言:大明徭役,河工最苦。 水患频繁、差役繁重、土地兼并、军占民田、田赋不均、里甲崩溃、流民遍地,问题错综复杂,千头万绪,说穿了不过是赋役二字。 一般来说,要实现均田均赋之改革效果,需在丈地后对不同等级的土地进行折算,然后分摊国家制定的税额,貌似简单,实则不然。 比如单是土地,便有民田、庄田、屯田、职田、荡地、牧地等不同种类和贫瘠肥沃之别,遑论客土户籍之分,他严重缺人、缺时间。 关键在于,重振并延续国家正课农业税,救不了大明! 不管是个人活动,还是组织与制度变迁,背后都有一个根本的约束,那就是钱。 钱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谁付出最多,谁特么又在坐收渔利? 如何征税,收谁的税,会塑造一个国家本身,当西夷万里渡海而来求财,时代就已经变了,确立以海关税为代表的工商财税制度,才是重铸大明、进而推动这个农业国家转型之正途。 所以这场以练手为目的小打小闹,底线很清晰:流民安置,粮食丰收,至于害虫一扫光、土地收归国有、士绅一体纳粮,统统不现实。 如此,那就只能在维持原赋额的基础上,无论户籍,人均给予保证温饱的无税自留地,其余土地折亩,以人为本,刹住投献逃亡之风。 只要农户安居乐业,人丁兴旺,才能谈其余,张昊写罢奏疏,又连写三份通告,快刀斩乱麻。 一、归德府各州县即日起广招流民,官给田粮、房屋、农具; 二、本府田产百亩以上者,无论军民,限十日之内补缴三年赋税,违者后果自负; 三、睢阳卫军屯移交官府,屯田军士愿意务农者,田地、房屋、农具官给。 搁笔喊来护卫。 “立即交付州府印刷,越多越好,派驿卒送往各县,广而告之。” 这是一通无差别打击,对归德府庞大的卫官阶层伤害尤其深,所以他得去军卫安抚军心,夺取主动权。 “爹、爹!” 小倪捂着四方平定巾飞奔进屋。 老倪正在教训把鸡崽翅膀咬伤的狸花猫,闻声扭脸呵斥: “毛手毛脚,慌啥?亏你还是秀才,知道外地鳖孙咋说咱归德人么?只会务农讲武,全是做边卒的杀胚!提学老爷来了都笑话咱,恁大一个府,开国至今,连个进士都莫得!” 小倪不敢犟嘴,心说我是赳赳老秦,才不是归德人,从怀里掏出一份公告。 “夏老爷小厮甘草给我的。” 老倪接过来瞄一眼,俩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疯了疯了,这个狗御史八成是疯了,球势子分明是老寿星吃砒霜,急着投胎啊! 小倪见他爹拧眉瞪着布告不吱声,缩脖退到门外,跑去找他姐,趴窗口见小妈拿着大花布在姐姐身上比划,学了一声猫叫。 王妙彤出来嗔怪: “你个瓜怂。” 小倪踮脚附耳给他姐叽咕。 王妙彤蹙眉,趴窗口知会小伯母一声,穿过道去对面小院,就见大师伯在堂屋走来走去,风风火火,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要不要叫我师弟回来?” “他回来怕不要第一个杀了我。” “看你说的,我当他是弟弟,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纳闷了,狗王几千顷田地还不够分么?为何要得罪一大片,狗官咋会恁大的胆子?” 王妙彤真是有些好奇了。 “朝廷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懂,我小看这个狗御史了。” 老倪坐下来长叹一口气,点上烟卷道: “地方官府接管军屯别处也有,不像他这般大张旗鼓罢了,本地文武官员都特么一屁股屎,巡按又是治官之官,谁敢弹劾他,活腻啦? 事已至此,我也没辙,好在咱们志不在田亩,赔就赔了吧,狗官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去吧,师伯保证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又取笑我!不理你了。” 王妙彤跺脚,满面娇羞跑掉。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01章 金枪太保 不寒不热好时节,顺风催浪片帆轻。 黄河、汴河和涡河自西向东流经睢州,七处城门、大小码头,陆路河岸拉纤卸载之夫逐日云集,车船如织。 北舞渡来的粮棉、卫辉来的三晋铁器、北直隶来的牲口、徐州来的南方杂货,四方物料、八方流民,日以继夜向归德府一州八县汇聚。 崇仁坊镇襄楼拱门北街,倪家大宅喜气洋洋,今天是纳吉的好日子。 夏家一早就备下礼品送来,三姑六婆里外穿梭,她大婶、二妗子你呼我叫,小密探倪延年装聋作哑,不理会那些盯上他的媒婆,匆匆穿过闹哄哄的前院。 “爹,甘草说梁指挥带人跟着钦差去永城了,在袁家山上的船,足有两百士卒。” 老倪撸着狸花猫冷笑。 永城挨着凤阳府,走水路很快,那里是仁宗张皇后老家,狗官只要拿下这个皇亲家族,观望风头之辈都会缩卵子,乖乖的缴上三年赋税。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了,狗官竟然调来这么多物资,各地流民蜂拥而至,结农社、分田地,教门数年心血,弄不好就完球了。 “你说他图个啥?” “谁,御史老爷?封侯拜相呗,爹,我也想去搞田野调查,连老鼠刺沟那个老童生都跟着郭学正走了,伯熙说了,只要张御史满意,大伙最差也能混个监生,一文钱不花,直接保送!” 老倪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随后是一声长叹,松手放开猫咪,摸出绢子抹抹老眼道: “爹给你捐个监生就是,你不是想回老家看看么,等你姐姐完婚,跟你小妈、小舅回去瞅瞅,随后去金陵好好念书。” 小倪没敢顶嘴,闷闷不乐打着火镰子,给他爹点燃烟卷,百无聊赖回自己小院。 路过他姐的院子,忍不住溜进去趴窗口看看,果然,傻妮子浪八圈儿,折腾这么些天终于烦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呢,进屋叫声姐,纠结许久张不开嘴,见她瞪眼过来,吭吭哧哧说: “姐,我觉得吧,辰子安比夏孝贤好,我不骗你,孝贤不像你想的恁好,兰桂坊群芳院东主其实是我爹,他是那里常客,欠我爹好多银子。” “你个瓜娃子,我师弟找你了?哦,我知道了,他躲在兰桂坊是不是?” 王妙彤见他目光躲闪,气得赶他滚蛋。 得知心上人白玉有瑕,她心里难受得不行,伏案支颐,蹙眉望着窗外满架蔷薇,愣愣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就是看夏孝贤顺眼,雪园雅集上,他的才华无人不服,让她着迷······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天气每日都要热三分,不过州衙牢房内却很阴凉,还散发着一股子骚臭味儿。 护卫小葛从狭窄的甬道出来,坐在监院禁房的邓去疾见他摇头,苦笑一声,揉揉酸胀的眼睛起身,交代一边的狱卒、牢头: “任何人不得与犯人接触,出事你们连坐。” 二人出来州衙,顺路买些吃食,径直回治所,路上小葛嚼着焦饹馇埋怨: “你要是听我的,半路就能让他开口,偏要带回来白熬一夜。” 邓去疾没搭腔。 他清楚小葛的手段,这些护卫在海外野惯了,做事肆无忌惮,可这里是大明,不是法外之地。 他不耐烦政务,伤势恢复便把诸事丢给小陈,来了睢州,张昊上个月去永城,临走让他彻查土地兼并案,还说雌雄刺客可能躲在伊王田庄。 从百姓送来的高利贷契约来看,归德土地兼并牵涉三个藩王,汝宁崇王和开封周王接壤归德,远在洛阳伊王也伸出爪子,因此与周王生隙。 其实本地百姓乐意把田亩投献给藩王,因为作为王府佃户,至少可以逃避官府无休止的征税派役,当然也有一些富户不愿把家业拱手相送。 于是就有走狗鹰犬跳出来作恶,昨天从柘城抓来的歇家李大嘴就是这种恶棍。 大明歇家遍天下,不但干牙人活计,还承揽征税派役、包打官司,实质就是掮客、中介。 这些人或有家资、或做过小吏,上能和衙门胥吏套交情,下能和袖手无赖称兄道弟。 考城县被砍头的程寄北便是歇家,不过程寄北为周王田庄服务,柘城李大嘴为伊王做事。 他故意带流民去柘城,接收伊王庄田,庄头出具地契,上面的保人果然是李大嘴。 不过庄头是柘城一富农,与李大嘴一样,没资格接触伊王,二人上面,肯定有一条大鱼。 二人回到治所,邓去疾填饱肚子倒头休息,午后时分被小葛跑来砸门叫醒。 赶来报信的衙役哭丧着脸道: “也不知道咋回事,李大嘴吃过饭就叫着肚子疼,可别的犯人都没事啊!” 邓去疾抓起袍子披上,往州衙飞跑,奔进牢房,就见李大嘴满身秽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狱卒用布缠住口鼻,正在用大粪催吐。 “都住手!” 邓去疾顾不上冲天臭气,伸手指放在李大嘴鼻端,依稀还有些气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上家是谁?!” “群芳院、你······” 邓去疾屏息俯身凑耳,依稀听到几字,随后再无声息。 他怒火中烧,站起来扫视一圈,发现夏知州脸色难看的站在过道里,他勉强抬手作礼,匆匆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肯定是夏知州干的,这是他的地盘。” 小葛跟着邓去疾来到大街上,沮丧道: “已经打草惊蛇,再查下去就是寡妇死儿,没指望了。” 邓去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二人回到治所,邓去疾脱掉沾染污秽的行袍,小葛沏壶茶端着进屋,入座斟上茶水道: “反正安置流民用不着咱操心,要不再去柘城跑一趟?” “不用了,李大嘴临死透露一些信息,幕后黑手可能与群芳院有关系,今晚去瞅瞅。” 小葛的眼睛顿时亮了。 夜幕降下,群芳院彩灯高挂,风流豪客接踵而来,柔靡妙曼的曲乐夹杂着调笑声,飘送到街对面的茶楼临窗雅阁里。 邓去疾瞥见小葛打花楼旁边的车马巷出来,丢给唱曲小娘一钱银子,摆摆手,捏着茶盅抿一口。 “临街楼子和这边一样,是吃酒听曲所在,二进才是耍处,后面还有个大园子,后门开在钞库街,有打手看守,时辰尚早,先吃饭吧。” “你吃吧。” 邓去疾脱了袍子丢椅子里,露出一身粗布短衣,下楼来到人流熙攘的街上,进巷七拐八拐,找个僻静处,解开短衣下挠索,甩上院墙。 翻进园子,先摸去两个水阁看了,像是接待贵客的所在,溜到荷塘边最大那处院墙下,转圈打量一番地形,选了一颗柳树爬上去偷觑。 院里停着五辆骡马牵引的轿子车,一群小女孩被人催促着,分别上了车子。 邓去疾隐约听到那个龟公和客人的说话声,那客人骂骂咧咧,是北直隶口音。 “球攮的,涨价你早说啊,看爷还来不来!” “九爷,你是行家,货色咋样不用我自夸,咱是老交情,我给你说,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咋不是时候?少特么给我玩虚的,你家东主太不仗义,明年你看老子还来不来!” “九爷,你这一路想必也见了,来了个狗御史,那些流民可算是遇见亲爹了,货就这么些,不要的话你就换一家,他们能护着你到漕河么?” “麻辣个巴子,二黑,走啦!” 随着九爷一声喝叫,院门拉开,车马轱辘辘出了院子,转过荷塘,往后门而去。 邓去疾又听那龟公牢骚几句,下来柳树寻思一回,翻出院子追上那几辆大车,忽然又慢慢停步,救人只能在城外动手,不能闹大。 小葛在茶楼上见到邓去疾招手,匆忙下楼。 坊厢巡夜丁壮认识二人,一路放行,各地物资陆续运来睢州,城门日夜大开,守卒挑开车厢帘看一眼,默默退开,四辆大车顺利出城。 小葛不明所以,问道: “啥情况?” “北地青楼过来采买小孩,群芳院派人押车,跟上去看看再说。” 一个时辰后,四辆大车又顺利通过丘店巡检司,过了汴河北岸鞍子岭土地庙,小葛就要动手,邓去疾想起那个龟公的吹嘘,伸手按住他。 “过了屯所关卡再动手不迟。” 几辆大车一路向东,挨黑赶到岐口驿,进了一户人家,再没动静。 邓葛二人摸黑探查一番,轮流休息,熬到四更天,尾随车队上路。 天麻麻亮时候,看到竹溪屯所营寨轮廓。 二人跑去乡民家,买来旧衣挑担,胡乱装了些菜蔬,急匆匆去追。 屯田卫所营寨建在河边,桥头有屯所设置的关卡,值房还亮着灯。 那个九爷从车里探头,睡眼惺忪下来,打着哈欠去路边撒尿。 一个群芳院押车打手去值房敲门,几个值夜士卒呓儿八怔出屋,见是刘百户的朋友,请进屋里,其中一个飞奔去营盘报信。 邓去疾和小葛挑着菜蔬去河边洗洗涮涮,就见那些小女孩被放出来透气拉撒。 卫所寨子那边来了几人,挑着一担饭食,邓去疾看到那个领头的尖下巴和九爷说笑,有点不敢置信,他见过此人,野鸡岗剪径的二贼首之一,想不到竟然是卫所的军官。 他随即想到,陈朝先曾派斥候尾随贼人,后来他追踪雌雄刺客,再后来到了睢州,一天也没闲着,把此事忘了,不消说,张昊肯定知道此事,却一声不吭,打的啥主意? “那个抽烟的尖下巴,就是当日拦路剪径的贼首。” 小葛闻言吃了一惊,当时他那一组兄弟在防护后路,又是黑夜,没看到贼人面目。 “你没认错?” “错不了。” 邓去疾见小葛懵然无知,神情不似作伪,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怀疑自己的探子身份暴露了,又觉得不可能,思前想后,心里乱糟糟的。 那些孩子们狼吞虎咽吃过饭,又被赶上几辆骡马轿子车,咯咯噔噔过桥而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二人挑担子跟在车队后面,一路向东。 沙土路起起伏伏,依稀能看到黄河九曲天边落,车上那位九爷兴致不小,不紧不慢的唱起了小调,声腔里,有道不尽的豪迈和苍凉: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一文钱难住了盖世英雄,一把火烧光了长江两岸。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一面旗聚集了一百零八,娘哎,一碗高梁酒,红了俺半张脸,······” “我滴哥,越走越远,动手吧,没看见他们不住的打量咱们么?” “你去收拾那个九爷,其余交给我。” “得咧。” 小葛挑着担子飞跑追上去,笑嘻嘻叫道: “便宜啦,头茬蕹菜,还有蒜苗、苋菜,老爷们顺路捎点吧!” 赶车的把式伙计哈哈大笑,九爷拉开轿厢蓝呢门帘,笑骂道: “麻辣个巴子的,这厮莫不是个傻子?” “草泥马的!你说啥呢。” 小葛撂挑子,一个箭步窜上车,抓住这厮连糊几个大耳刮子,一脚踹下车,跳下去采住, “叫他们停车!” 前后几个押车的打手抽刀叱骂,蹦下地就被邓去疾打昏过去,剩余的车把式都吓傻了。 九爷挣扎高叫: “莫要欺人太甚,兄弟,知道你打的是谁么?我不想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我家世代在锦衣卫做事,你们若觉得有实力跟我玩,我不介意奉陪到底!” 嚣张!太特么嚣张了!小葛头回遇见这种货色,原地呆住了。 九爷躺在地上呵呵一笑道: “知道福威镖局么?听说过金风细雨楼么? 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你没听错,大名府杨老弟是我金兰之交。 在下全真派第九代传人,金枪太保陈文操,若就此罢手,那老九在此多谢了,他日,必有重谢,哎呀!快住手,别打脸······” “锦衣卫是吧!全真派是吧!金枪太保是吧!” 小葛才不信银楼杨主事会有这种朋友,砰砰几拳把陈文操揍成猪头,却被邓去疾拦住,气冲冲对那些鹌鹑似的车把式吼叫: “找绳子来!” 喜欢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请大家收藏:()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