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年春夜》 第1章 春夜 崇明十年,新后生辰,皇帝重视特允群臣携家眷入皇家园林游玩,陈年官低位卑,也随其中。 碧瓦红墙的楼阁依山而筑,高耸巍峨,错落有致,树绿湖蓝,一步一景,无不引人入胜;漫步于绿荫小道,花丛芬香四溢,烈阳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这个时节,蝉鸣不止,满池荷花袅袅。 不多时,几人停下脚步低声说了几句,未等陈年反应过来,就被人推在前,不难发现不远处确实有个眼熟的身影,瞧仔细后正是他避之不及的吏部侍郎陆荀陆大人。 陈年正欲推辞遁走,触及同僚誓不罢休的眼神之压,刹那身上官服热汗浸湿,黏黏糊糊的,他欲寻个借口离开之际。二人一左一右挤着他,动弹不得,就差架着他走,万般无奈下不得不随他们去拜见那位陆大人。 池水岸边,他们小心翼翼躬身抱拳参礼,头顶一声极淡的“嗯,”陈年才敢抬头,只见他头戴官帽,身着绯袍,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眼神透着一如既往的疏淡,那双眉目秋水般平静。陈年敛神静默,紧张的心还没完全落回去,拜别时听他道:“陈大人请留步?” 同僚们投以诧异的目光看向陈年,更是意外这位陆大人居然会客气留人。平日里见惯了他的,都知他礼貌却透着疏离,不易近人,彼时,他们识趣朝陈年挤挤眼离开。 蝉声停了,周遭突然安静下来陡然让陈年有点不适。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随即换上笑容,恭敬作揖道:“下官不知陆大人有何事?” 陈年此时郁闷,心中不确定是否与近几日朝堂之事有关,转念一想,他怕是也牵扯不到其中去。 半响,陆荀低声问。“她近来可好?”官袍随清风微微浮动。 这一问,陈年竟有些恍惚,他自然知晓陆大人所问何人,头垂得更低了,他不敢隐瞒,斟酌答道:“多谢大人挂念,家妹无虞。”陆荀听完行礼致谢,陈年不敢,忙作势回礼。 期间,他忍不住瞅了眼他的反应,清冷俊美的脸上积雪消融,垂眸时却被一抹掩饰不住的落寞替代,陈年了然,无可奈何,命运无常,注定如此。 近半年,新政派推行改革政策引起门阀世家的诸多不满,朝堂上风云开阖,而他独挡一面,陈年不免替他忧心。 “陆大人多注意身体才是。”他轻声道,或许她也希望他过得安好无忧。 陆荀眸光微动,轻点了一下头。 “陆大人,珍重。”陈年行礼告退转身离去。 陈年刚走几步,遇上前来寻自己的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陈年扯了扯她的袖子,身侧的人才不舍收回目光。 随即靠拢他小声说:“原先还以为是什么样的郎君让三妹这般,今日一见,倒是懂了。”言语间说不尽惋惜,摇头感叹。 陈年顿了顿,“小点声儿。”他低声提醒。 不料王瑶哼了一声,拿开扶在自己胳膊的手,不满道:“有何不能说的,我只是替他们惋惜罢了,你怕什么,我又没说错。”说罢,狠狠剜了他一眼,陈年额间突突直跳,恨不得说姑奶奶深宫别院,小心行事才是保身之策,只恨自己有嘴也说不过她,心里默念平心静气,不由得缓缓吐气,试图让自己顺顺气。 他也知自家夫人性子一贯如此,索性懒得与她一般计较,又闻叹息,“见过这般的男子,她心里如何再装得下他人!”陈年顿时头疼不已,落下的心七上八下,简直想伸手捂住她的嘴,顺道骂她住口住口。他三年前考上进士,因他有篇文章得陛下称赞,从姑苏来到京城。 如今在朝中担任吏部撰写,妻子去年才接到京中来住,此时一想不知是错是对。奈何她生产不久,想想作罢,不与妇人计较才是大丈夫所为,他甩袖不看她。 却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小妹可来信?” “还是那性子。”王瑶冷静下来,淡淡回答。 日暮时分,前来寻人的赵宁忽然驻足,岸边柳叶青青,清波上燕子斜飞荡起一圈圈涟漪,银光粼粼,修长挺拔的背影静静伫立,残阳余晖下,矜贵清冷。 见路过的侍女频频回头,赵宁回过神,款步上前柔声道:“ 夫君。”她来到他的身侧,明亮的星眸里满是欢喜。 “母亲让我来喊你该出席了。 ”赵宁轻声说完,眼神眷恋停留在他的身上,哪怕他不看她,此刻能陪在他身旁,她都是欣喜的。 今日宫宴她特意打扮过,一身白衫雪青色绣花锦缎衣裙,与今日景色天然一体,头上簪子粉色珍珠簪子,更是添了一抹温婉舒色,皙白指尖不自然抚了抚发簪,她的心微微颤动。 等了一会儿,身旁的人影微动。 “嗯。”陆荀淡道。 他的嗓音向来好听,仅仅是很轻的一字,也分外撩人,赵宁有些拘谨,羞怯的低下头,很清晰感受到耳垂发烫。 不曾陆荀看也未看她一眼,漠然离去。 赵宁有些无措,站在原地缓缓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时不知该如何。 身体恍惚间松散了些,她一开始期盼着他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仅仅是一眼她都能高兴许久,可期盼落空了…… 她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这些冒出来的情绪连她也说不上来今日为何会莫名失落,他们本就是一对相敬如宾,不相熟的夫妻,还要如何呢? 她睫毛低垂,所以自己在胡乱想什么呢?他在自己眼中始终是年少欢喜之人,又嫁得他,何不满足;她安慰自己驱散内心雾霾后,豁然开朗,思索此她不禁加快脚步来到他的身侧并排而行。 陆荀察觉后步伐慢了下来,目视前方,淡淡开口:“若是太后再问起,便把我推出去。”近来他也听闻了赵宁被召进宫之事,无非是说不动他,才转换策略从赵宁下手。 赵宁一听乖巧点头,成亲五年未有子嗣,婆母不说,宫里的太后却是上心。 可太后并不知晓,自己从未与陆荀圆房。 万般委屈,赵宁只道一句。“是。” 宴席散后,新帝带皇后祈福放莲花灯,河道里琳琅满目,新帝笑着说:“众爱卿也携夫人一起吧。” 周围夫妻相随,赵宁不由把目光转向不为所动的陆荀,唇齿暖了又冷,却始终张不开口喊一句,“夫君。”身旁丫鬟茗兰则观察她的反应。 赵宁朝她摇摇头,心底泛起苦涩,她抬手抚上花灯,佯装云淡风轻,嘴角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片刻后,陆荀喊来群玉,小太监端着笔墨走近,陆荀才说:“想写便写。” 赵宁点点头,弯起一双星眸,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她的心被一股暖流填满,不知为何,短短一句话却能掀起她心底的涟漪,让她脸颊发烫。 正当她抬手拿笔时,手背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衣角,却没留意到他后退一步避嫌的模样,赵宁却觉得陆荀身上淡淡的香味很好闻,此时她的内心雀跃,执笔写上“恩爱两不疑。”心里如蜜般甜,她正想询问陆荀时,刚转身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侯在一旁群玉道:“回少夫人,公子有要事处理,让小的告诉你一声回去时不必等他。”话带到,群玉也离开了。 走了?无非是不想与她相处的借口罢了,哪次不是找各种借口搪塞于她,赵宁低头轻呵了一声,捧起又摔下的落差,令她喘不过气来。 他就是这样,为了不让她受人指指点点,面子功夫做得很好,一时忘了他不喜她接触,身体的抵触却是真实的。不知怎的今夜委屈一股涌卡在嗓子里,逼地泪水要落不落,灼得她眼圈通红一片。 她迫使自己笑着,笑容里满是难过,难过到四周的欢声笑语与她对比讽刺之极。 茗兰小声喊她时,赵宁勉强回应,知晓那些夫人还在背地里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骨子里那份傲气不允许她露出脆弱,她试着收起情绪,挺直腰身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赵宁没放那盏莲花灯,让茗兰收了起来,万千灯火,显得她寂寥些,这些年她是这样过来。要习惯不是吗?赵宁小声宽慰自己。 她知晓她的夫君心里一直有个人占据着位置,那是她触碰不到位置,她唇角撇下,无可奈何。 若不是当年那道圣旨,陆荀不会娶自己,她断了他的姻缘,叫他如何不恨呢。 赵宁等到亥时,听丫鬟说公子回来时,她才回了房。 第2章 春夜 星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轻纱风动,青白玉镂雕福寿瑞芝薰炉内安神香早已燃尽,床榻上赵宁翻来覆去,长夜难眠,她与陆荀分房,府中人尽皆知,陆荀下令,下人不敢编排造次。 虽盖着锦被,却感受不到暖和,只剩透骨的寒,一颗晶莹泪滴顺着眼角滑落到耳朵里,惹来一阵痒意,赵宁有所察觉,吸了吸鼻子,抬起指尖擦掉泪滴。 她想爹爹和兄长了,很想!她自出生便是将军府掌上明珠,极受宠爱。却在及笄那年过后,父兄皆战死沙场,噩耗传来之际,她神情麻木,犹如提线木偶无知无觉,她一心去寻陆荀,一问才知,陆荀又去了江南。 瞬息间她奔溃不已嚎啕大哭。 幼时她与陆荀青梅竹马,两家是世交,虽无姻亲,父母知晓她心系陆荀,特请宫中嬷嬷教她,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规蹈矩,琴棋书画,理账管家,只为了有朝一日嫁给喜欢的人,连那些苦仿若糖霜。 女子一生不就是嫁得高门,觅得良婿,求得一子。 陆家京城门阀之首,世代为宰辅,数朝屹立不倒,陆家祖训,陆氏族人娶妻无妾,丧偶才可续妻,在这妻妾成群的京都独树一帜,哪位女子不渴望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更别提陆荀模样俊郎京中无数待阁之女向往。 那道圣旨是母亲拿着父亲临死前的信求来的,只为她求个庇护所,平安符。 她如愿嫁进陆府,心愿所成,却并不开心。 哪怕她总是安慰自己,哪怕在外面她维持着陆家主母的威严,绕是这般,不得夫君之心,又算什么呢? 茗兰捧灯进来,小声喊了一声:“姑娘。”帘子后的人影动了一下。“嗯。”赵宁淡声应,坐了起来。 茗兰点亮烛光,手围在烛火旁,让姑娘适应了她才离开。走到匣子里拿出瓷瓶,倒出药丸递到她面前。 赵宁盯着红色药丸,不知何时起,需要靠着药物才能睡下。赵宁缓慢拿过药丸就着水吞下,微闭双眼躺回床上,无声无息,正当茗兰以为姑娘睡过去时,她的声音又响起:“是何时辰了?” “回姑娘,已是辰时。”茗兰上前替她捻好被角,瞧着她翻身背对她,茗兰熄了烛火,安静守在一旁。 赵宁掀开沉重的眼帘,心想在过一个时辰,天该亮了,今日她得去水星阁一趟。 水星阁开在京城繁华大街,装饰豪华奢靡,整整七层的大楼,楼里售卖香膏,精油,不少京城的贵妇小姐千金难求,供不应求,连她们这样身份之人也需提前预订。 赵宁提前一月下了定金,今日她只不过过去取,原本她可以不用亲自走一趟,转念一想陆荀用惯了这款精油,他的事她亲力亲为才放心。 到时,赵宁瞧着身着黛青圆领袍,满面笑容的中年人上前招呼她们,赵宁听别人喊他海掌柜,她笑意盈盈睥睨面前奉承之人,这人虽是笑着,眼睛里却也能瞧出几分假。 赵宁越过他目光落在精美的柜台上,琳琅满目的,玻璃瓶,瓷瓶…… 轻嗅之下馨香馥郁,撩人心弦,她用过一次便彻底迷上。 海掌柜忙跟上,“夫人,这六楼都是私人订制,你预定的这款,这几日特意从江南调来,香味保留最充足,你看。”他双手托着玻璃瓶特意捧到她跟前,随即滴了一滴,递来帕子,茗兰上前接过,赵宁用手扇扇,确实是茉莉清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想来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她眸光微动,吩咐道:“替我包起来吧。” “是。”海掌柜亲自包装完毕。 赵宁眉梢处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唇角扬起,海掌柜皮笑肉不笑,亲自恭送人离开。 回到府中时,赵宁看着桌上的礼盒,顿时犯了难,她该找何理由送过去才不会显得刻意为之? 思来想去她不免心中叹气,直至傍晚,丫鬟禀陆荀回来了,赵宁剥算盘珠的指尖停顿,她立刻坐不住,又失落跌坐回去,一下午了,她的心思早不知飘到何处。 她现在去会不会意图明显,惹他不快?不久前群玉回来带话宫中政事繁忙,陆荀歇在宫中过几日回,算上今日她已有半月不见他的身影。 月上枝头,赵宁时机差不多,让茗兰准备饮品,到陆荀院子。 询问才知,陆荀在邻水台,赵宁绕道而来,陆荀允她到他的院子,却不许她进卧房和书房隐秘之处,清池流动,沿路玫瑰幽香,五年来,来到书房寥寥数次,她望着十几步外的大门,心情起伏不定走上台阶,群玉此时侯在门口眼睛冷冰冰的,像欠他钱似的。 赵宁不喜群玉性子,他主子冷,他更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想到此,赵宁咬紧牙关,仆随主真是不错。 眼看他真不把自己当回事,赵宁脸色冷了下来,语气不好。 “跟夫君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说完,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手有些无处安放只得攥紧手帕,群玉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转身进了屋,出来时,瞅了她一眼,又站到一旁。 赵宁抿了抿唇,懒得与他计较,踏了进屋,她还未打量他的书房,陆荀站在窗边瞧了她一眼,淡淡道:“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吩咐下人去便是。” 赵宁心跳加速,这些小事能到陆荀面前,她何尝愿意假手他人。 她满眼笑意将礼盒轻放到桌上,“只不过顺路罢了。”她随口一说。 难得进到他书房,内心难免好奇的环视屋内一圈,骤然,她的眼神短暂地凝滞了一息,屏风之处一副男子画像叫她移不开眼睛,她一眼瞧出这是苏绣,且是双面绣,原先京城里不少绣娘为此前往江南一带专门去学这门手艺。 此时此刻赵宁屏息凝视,竟分不清少时的陆荀真能露出这般天之骄子的样子,一面少年蒙眼勾唇拉弓,肆意妄为,一面是他高束马尾,织金黑锦劲装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眸中潋滟。 少年长得过于漂亮,看一眼都是亵渎,可她偏偏舍不得离开不看,她望向背对她的人,想起那缺失三年的日子,赵宁恍觉心痛,若不是……她的脚下灌铅般沉重,手无意识的扶着桌角边缘,指节隐隐发白。 陆荀显然并无察觉她的动作,他神色疏冷,淡然提醒:“有劳你了,若无旁事,早些回去歇息。” 闻言,赵宁胸口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她强颜欢笑,“是。”她闭了闭眼,叹息过后走了出去,跨过门槛时。她驻足回首,见他仍立于窗前月下,一身清辉,恍若谪仙。恰在此时,她窥见他唇角一抹柔情的弧度,是她未曾见过的缱绻。 他笑起来是那般好看,可这个笑从未属于过她罢了。 赵宁目光未移,抿着唇,眼神黯了黯,脸上血色几乎退了干净,茗兰上前扶过她,不免担忧。 “茗兰,适才你可看清了?”赵宁声音辩不出情绪,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与迷惘越明显,云稀星影随,夜风轻拂过她的裙摆,叫她站不稳。 “姑娘。”茗兰唤她,轻声说:“或许是姑爷请人画的。”自家小姐伤情的眼神骗不过她,可她又怎敢直视姑爷呢,屋内的画像她只不过轻轻一瞥,也叫她震惊不已。 犹记得当年青书回来嚷嚷过,人活在画像上,想来便是这个,自古画像相赠无非是爱慕之情,姑娘心里笃定,抱有幻想罢了。 赵宁闷闷的透不过气,陆荀年少那般,她何曾拥有过,江南三年,她眉目微禀,满是苦涩。 第3章 春夜 次日她早早来到清水苑向婆母请安时,意外撞见陆荀上朝前的身影,眼中眸光骤亮,她轻柔喊了一声,陆荀并不作声。 好在此时婆母唤她,避免了她的尴尬,赵宁移至她的身旁,乖巧行了礼。从她进来后屋内沉寂得可怕,气氛不好,赵宁意识到二人先前怕是起了争执,可她来都来了,又不好走开,硬着头皮站在婆母的一旁。 王夫人咂了口茶,眉眼微蹙:“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幼瑄的处境,五年无所处也被人诟病,你还想让她被人措脊梁骨不成?” 陆荀沉默未发一言,赵宁心怀感激看向婆母,不曾想陆荀沉吟片刻,冷声道:“儿子当日说过,决不食言。” 赵宁一怔,唇角缓缓落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呼吸有些沉闷,他说过什么? 她带有探究的眼神打量他,俊容清冷,神色淡漠,他们之间几步之隔,却隔得好远。 “混账。”一声重喝让赵宁鹌鹑般缩了缩脖子,陆重掀帘怒道:“年少荒唐,何来作数?如今你已成家立业,揪着往事不放,还出丑到何时才罢休。” 陆重走到陆荀面前,厉声道:“你身为丈夫就该尽责,你……” 陆荀轻嗤:“五年前逼我娶妻,遂了你们的愿,如今我何曾……顺心满意过。”那双清冷眼眸直视着陆重,陆重从眼里看出浓重的恨意,他一时歇语。 陆重还想再提,显然陆荀不想多做纠葛,行礼告退。 他的话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她遍体生寒,赵宁脸色苍白,努力抑制泪水却忍不住,她以为她事事俱到,小心翼翼捧着他,他会施舍片刻的柔情,他何曾顺心满意过?他可是一直如此隐忍自己? 赵宁长睫轻颤,眼前雾气浓重,散不开,眼眶愈加发热酸胀,她赶忙低下头,生怕被人看穿心绪。她再也待不下去了,不等她的动作,陆重瞧了她一眼宽慰道:“初月这般,别往心里去,有时间好好规劝。” 赵宁自然不敢拨了公爹的面子,勉强应了一声是,胸口一下又一下钝痛,陆荀的想法岂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无法言喻的失落,挤压着她整个心口。 屋内只剩下赵宁和王夫人,片刻后,赵宁听到婆母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赵宁心里难免不好受,气息不稳:“母亲,五年前夫君说过何事?”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对上她微红的眼睛,头又忍不住疼起来,见此情景,赵宁上前跪下,声音微颤,眼里带了几分哀求:“还请母亲能告知新妇,新妇心里也能好受些。” 她的眼眶不由的一酸,到底是何事瞒了她五年? 王夫人哪敢把真相告知,她摇摇头,她越是这样,赵宁就不肯,哭得梨花带泪。 “儿媳那时只听闻,夫君不愿娶我,极力反对,也知他有心上人,也知他怪我,怨我拆散他们,可是母亲,儿媳也是无心的,儿媳是真心爱慕夫君,并不比她人少,儿媳也想与夫君恩爱和睦。”字字真切,肺腑之言,她的爱何尝比那人少半分?也许她的委屈只有婆母看在眼里,她是这么想的,这些年的付出总能求得她的心软。 王夫人沉默,五年来,赵宁温婉贤淑,持重妥帖,将陆家打理的井然有序,这些她都看着眼里记在心里,因是这般王夫人更不想寒了她的心,可触及她深究的眼神。 王夫人潸然泪下,言语哽咽。 “世间万般情字难解,若不是当年新帝登基不稳,你赵家一封血书,初月当真娶到她了,幼瑄,你别怪他,要怪就怪母亲和你爹,没让他及时回头。” 赵宁痛苦摇头。“母亲。”身体止不住颤抖。 “那时,初月拒婚殿前自刎谢罪未成,他父亲罚他跪在祠堂反省,陆氏一族前来劝说,初月不得不应下,那日我瞧见他,失了魂,我就知道他长大了,不认我这个母亲了。” 那日情形,陆荀走出院门,双膝跪地,他的身后翩翩走来一人,女子向她行了一礼,走向门外,她后知后觉冲过去抱住他,痛哭不已。 王夫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又无可奈何,他哭着说:“母亲,我娶不到她了。”那话一出,陆荀倒在她的怀里。 醒来时,同意了成亲,那段日子里,他闭门不出,王夫人不忍又别无他法,她恨不得求自己丈夫,儿子想娶谁就娶谁吧,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精心养大的孩儿这般痛苦难受,陆重说她妇人之仁,她日日夜夜守在他的门外只怕他想不开,又寻短见。成亲以后,陆荀变得沉默寡言,与她并无过多谈心事,她知道,她的儿子恨她,恨她不作为不帮他。 她也有苦衷,为了陆氏一族,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她与他渐行渐远,虽面面俱到,喊她一声母亲,却失了与他谈心的机会。 千错万错,都是她谋不了儿子的幸福,赵宁低声啜泣:“ 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见她这般哭泣,王夫人心里难受,抬手用锦帕擦拭她满脸泪水,她劝道:“ 孩子,事已成定局,只是苦了你,往前看吧,别回头了,我会好好劝他。” 王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疲倦,让她不要多想,赵宁表面应下,可心底的那份苦揪着她的胸口越来越疼,她也想不在意,可是陆荀每一次忽视不见,让她难受极了。 茗兰见自家姑娘脸上泪痕未干,适才又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想起前几日姑娘满心寻姑爷却碰得一鼻子灰,何况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顿时替自家姑娘愤愤不平。 “若不是老爷公子殉国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夫人为了小姐有个庇护不得已求了圣旨,我们将军府的女子也不是非要到陆家来,京中高门显贵家儿郎有的是上门提亲的,明知流言蜚语伤人最深,姑爷把你娶回来又不要你,何苦这般作践姑娘。”茗兰越说越气,她家小姐哪里比不上那女子,姑爷非得将小姐晾着一边。 她家姑娘这几年的苦楚,只有她全知晓,茗兰真替她家姑娘委屈。 赵宁干涩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 “傻丫头,难为你还为我想着,可眼下并不比在家中,慎言些。”赵宁灰败的脸色并未好转,牵起唇角露出苦涩的笑,府中下人知晓她并不受宠,明里暗里都对她不服气,更有甚者背后说若不是她出现挡了公子的姻缘,公子也不会变成这般。就因这般,赵宁这些年忍了又忍,前两年陆荀和婆母还下令制止过,那些人有所收敛,不敢造次。但她也知道她来到陆府这些人并不是真心欢迎她,认她为主母。 茗兰在一旁未察觉赵宁思绪,想到姑娘受得冷落,她气不打一处来,嘟嘟嚷嚷:“我又没说错,我就是心疼姑娘,若是老夫人得知姑娘在陆府委曲求全,少不得多心疼。” “越说越来劲了,你若真心疼我,就别听外边人怎样传,婆母待我极好,又是陆家儿媳,还有何愁的,她们只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旁人,算了……”赵宁垂眸劝说,声音越来越低,她失神地抬眸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盘着妇人发髻,脸上却再无半丁点儿笑意,十七岁欢欢喜喜嫁与陆荀,与母亲说过再苦也会坚持下去,如今呢?赵宁内心一片乱麻。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是她执意嫁他,何必心生怨怼。 茗兰小嘴巴巴说个不停,见她家姑娘不反驳,赶忙停下刚好瞧见这一幕,茗兰轻轻喊道:“姑娘……” 赵宁吸了吸鼻子,小声叮嘱:“这些话往后别再说了,我既嫁了他便是他的人,你说这些无非说的也是我不够努力笼络不了夫君的心?”茗兰被问住了,忙不迭摇头否定,赵宁知晓茗兰是担忧她今日才会口不择言话多了些,选了根簪子站起身插进她的发间。 “是我一厢情愿执着嫁与他,怨不得夫君,如今不是去纠结是是非非的时候,该是如何让夫君无后顾之忧,有朝一日总会放下心结的,茗兰,人总有来日方长不是吗?”赵宁星眸明亮,浸着笑意看着茗兰。 茗兰自小买进府时便跟着她,形影不离早同姐妹,如今赵宁看她,茗兰重重的点点头。 宫中,吏部。 “白大人,又如何了?” “莫谈莫谈。”他摇头无奈道。 同僚取笑:“许是被家中妻妾恼到的吧。” “你未婚瞎搅和什么?”白大人烦躁把书本砸在案桌上,陈年抬头看了看,那位白大人转身倒苦水,“上次休沐原本带内人到阁楼逛一逛,哪曾想她看上一款精油,她让我闻一闻,我闻着蛮香得,想想吧,能讨内人欢心,买!”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么小小的精油。”他伸出指尖比了比有多大,表情夸张:“就要二十两银子,老子俸禄也就一月十五两,我不肯,内人不依,完了。”他摊开手,“回了家,好几日不理我。” 几位听着同僚笑出声,纷纷给出主意。 “买就买呗,钱没了再赚就是。”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我看啊,就是被你们给惯的。” “到时候你成亲就好了。” “嗐,八字没一撇,真要这般说,不知哪位大人家里还有未出阁的妹妹,可以介绍给在下,鄙人不才,上京人士,父母皆是清流世家的子弟。” 众人嘁一声,转而想了想。 吴世杰提道:“我记得陈大人好像有位妹妹。”众人目光转向陈年,陈年停了毛笔,心虚微低头,假意笑了笑。 “真的假的,陈大人看不出来啊?”众人围着他,诧异:“陈大人是江南来的,那边的姑娘最为水灵,陈大人,你家中真有啊??” “还框你不成,我见过一次,那姑娘长的极好看!” 陈年想让他适可而止,年轻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陈大人,此事若成了,你就是我的再生……”陈年连忙打断:“不可不可,小妹生**自由。” “啊?”年轻人还想继续说,吴世杰轻哼:“水星阁的东家如何看得上你?”吴世杰江南人士,难得在京城碰到老乡,自然走得近些,有一日水星阁的掌柜客气有礼,吴世杰才晓得东家竟是陈年的妹子。 年轻人犹豫了一瞬,水星阁的东家,那可是日进斗金的有钱人,那栋楼处在繁华之地,年轻人怎么想都不信,陈年的妹妹会是东家,那楼开了五年之久,陈年来到京城不过三年,倘若真有那本事,就不会在吏部做个小小的标注。想来他扭动身体,神气十足。 “她如何看不上我了,我年轻俊美,才气恒华。”他抬手正了正官帽,洋洋自得。 “是吗?”群玉站在门口冷不丁出声,众人随即往门口望去,那位陆大人姿态淡然立在门口,身旁侍从眼神轻轻扫过众人,众人慌忙规规矩矩行礼,倒是聊天不知这位大人在门口多久了。 陆荀走了进去,于光立马恭谨道:“大人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下人来便是。” 陆荀眸光愈发深沉,他不是没听见他们提起阿絮,只是这轻轻几字,念一次心痛一次。于光没听到说话声,小心翼翼抬头看时,冷不丁撞进寒冷的眸色,他惶恐再次低垂脑袋。 陆荀敛去情绪,撩袍坐下淡然道:“于大人,崔燕庭提举昭平是经谁的手?” 说话声不大,那股威压却让于光满头大汗,他慌忙找出案牍,答道:“回陆大人,下官查过,此人丁忧过后再无述官职,今年是李大人极力举荐上来的。”陆荀干净修长的手指翻开案牍,随后抬手示意,众人这才忙起来。 群玉进去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歪瓜裂枣,没有镜子也该去池水边照照自己长什么样,还京城人士,群玉自是不屑,若是在宫外他高低一脚让他认清自己丑不堪入目,还敢肖想她? 年轻人一直觉得有道视线,他看过去时正好对上群玉的目光,他缩了缩脖子,内心诽谤,好像自己没惹到他吧? 屋内水风车转着,潺潺流水,陈年目光停留在青年身上,前些日两人寥寥几句,陈年挥散心中雾霾,回到家中时,妻子兴奋开口:“阿絮要来了。” 陈年净手停顿一下,随口一问。“她不是不肯来?” “你是不是傻,这里有她不能见的人,难道我们也不能见了?她小侄子周岁宴她能缺席不成?”一连三问,倒把陈年难住了,王瑶瞧见他这幅模样,夹菜到他碗里。 王瑶不放心问:“怎么了?” 陈年叹息:“前些日,陆大人问我阿絮如何,我随意含糊了几句。”陈年哪敢实话实说,窗外吹落一地花瓣,王瑶起身拥住陈年,叹息。 “夫君,他们缘分太浅罢了。” 那时王瑶并未与陈年说亲,却早已听闻他有个妹子在扬州做生意,说不出艳羡,女子走出家门已是难,她却能把生意做大,她按耐不住对她好奇极了。 后来定亲时,她瞧见那姑娘,只是一眼她信了陈年说阿絮是他们家美貌担当。 王瑶以为会是个难说话的主,小姑娘眉眼带笑,刚见面就送上大礼,用她的话说:“俗人一个,只会送些金银财宝。” 后来两人渐渐熟络,偶然间听她提起有位郎君,说是年底上门提亲,王瑶没见到那位郎君,问了才晓得,郎君长得芝兰玉树,连一向稳重的大哥对那位公子赞赏有加,年少有为,惊人之貌。世事无常,王瑶没亲眼所见那位郎君,那个爱笑的姑娘再也闭口不谈。 每每提及此事,陈年总是无奈,抬头不见低头见,小自己年岁的大人如今已然是朝廷一把手,位高权重,不出几年,怕是位极人臣,首辅那位置非他莫属。 意识到自己情绪影响到夫人,他回过神来,连忙道:“凌儿近来可乖?” “乖呢,一觉睡到黄昏,奶娘才抱走的。” 第4章 春夜 天气渐冷,赵宁懒得来回走动,索性在屋里算账。茗兰翻开门房清早呈来的请帖,微微一愣。“怎是他的?” “谁?” “陈年。” 赵宁抬眼看她,秀眉微微拧起,默了默,茗兰下落一句抱怨:“又不是公侯家请柬,这般小的还往里送。”说罢,又将请帖放回原处。 “他也在夫君手底下做事,自然客气些。”赵宁轻笑着拿过请帖,瞧了瞧,原是陈年小公子周岁宴。 思忖后她让茗兰去库房寻个适合小孩子物什到了日子送去,原先这事她没放心上,直到库房先生说起傍晚时,陆荀拿了样玉石。 赵宁浇花动作一顿,似乎有了想法,既然夫君上心,便有了理由去寻他。 斜阳穿过窗柩,暖色的光影下,映入眼帘的是褪了官袍,身着织金交领紫袍,脊背挺直侧对着她坐着的陆荀。 盈盈之间,握着筷子的手,骨节修长干净,想起年少时她的手曾被包裹过,温热柔软。 她脚步一滞,茗兰却喊了他一声,陆荀淡淡地扫了一眼赵宁,“何事?”赵宁眼神瞬时清明,一时语塞,脑海里想不起自己来干嘛的,抿着唇窘得忙低下头。 陆荀倒是波澜不惊,夹过绿油油的青菜,“群玉,添副碗筷。”赵宁有些不好意思坐到圆凳上,是她心急了饭点便来寻他,瞧着气氛有些尴尬,她露出一个笑脸:“听库房先生说夫君今日拿了玉石,不知夫君还需什么,我吩咐下人置办。” 陆荀微蹙眉心,隐隐透着几分烦扰。 赵宁见桌上饮食过于清淡,提道:“夫君不是最喜江鲜,秋冬季肥硕最是鲜嫩,何不让厨房做些来。”她记得陆荀最喜欢吃鱼尤其是江里的。 陆荀放下碗筷看了她一眼,赵宁一噎,意识到今日话多了些,食不言寝不语,他最讲究这些,夫君会不会觉得自己话太多,迂矩了,连忙想要找补。 她有些心虚的不看她,脸上却觉得夕阳晒人,她也不知为何在夫君身旁时话就会变多,好在群玉回来带来一个消息。 “公子,工匠这几日得了风寒,工期得晚些时候了。” 陆荀神色不变,“换别人,价钱加多些。” 群玉抱拳退下时,赵宁立刻道:“夫君,我知晓有位工匠手艺好,不然此事交给我。” 陆荀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赵宁竟有些不安,就当她意识又说错了话时。 “多谢。” 赵宁小心翼翼观察他,随后在那一副淡然的神色下,她摇摇头,“不会。”许是这件事冲昏了头脑,赵宁带着茗兰就离开,群玉有些为难,“公子,这膳……食。” “撤了吧。”陆荀注视走出去的背影,静默良久。 一连几日,赵宁对于工匠之事十分上心,工匠是位年长老伯,技艺高巧,只看眼图纸,他摇头拒绝,信誓旦旦保证会做出个好的来。 完工那日,赵宁忍不住喊来陆荀查看,工匠边操作边解释:“公子,夫人,这木马与平常不同,草民加了一圈围栏,能护着**月的稚子滚落,大了拆卸便是,加之,底部加了滚轮可推可卸,游玩时也可推着走。”一番演示下来,陆荀倒是不说什么,赵宁知晓他是高兴的,让人多给了银钱,工匠一看给得多又都满意。 忙奉承道:“草民多谢公子夫人,愿小公子岁岁安康,富慧绵长。” 话音蒲落,她内心不免激动,瞧着别人家玲珑剔透的孩儿,她也渴求过,烧香拜佛,求夫君怜她,赐她一个孩子,缓和彼此间的关系。 她稍抬眸,笑容却定格住了,夫君他晦暗不明的眼神,冷了下来。 工匠见这情形忙告退离开,赵宁才敢小心翼翼唤他:“夫君。” 赶忙找补:“夫君别放心上,老人家一时口不择言。”哪怕工匠说的话到她心坎上,可这些话陆荀怕是不想听的事实吧。 彼此间无话,静默地听得见积雪消融,一时她的脚底又疼又痒,为了早些赶完,她给了工匠单独一间屋,碳火烧得足,来回奔走,脚底怕是生了冻疮。 “后日同去吧。”陆荀开口,赵宁以为听错了,朝茗兰看了一眼,得到她点头,仰头看陆荀,脸上欣喜藏不住。 次日,她寻了几件衣裙来回试了几遍,纠结不停,茗兰看不下去:“姑娘就这般开心?” “当然,夫君他……”赵宁停下比试的动作,往年都是婆婆主张陆荀带着她赴宴,如今他主动提及,赵宁怎会不开心。 最后,她选了一身青绿色刺绣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穿戴妥当后,陆荀已然在院子外等候。 两人身影相随赵宁心中窃喜,紧张走在他的身侧,来到陈宅,院子不大,三进三出,胜在干净喜庆。 对于他人的恭维奉承,赵宁不自觉挺直腰板,原来有人倚靠竟是这般感觉。 赵宁扫过人群想来是场家宴,皆是些陆荀的同僚,从他们恭维下不难猜出陆荀官阶最大,因此,赵宁在一众夫人中地位最高。各位夫人小心行事,言语中尽是热情,赵宁很为受用。 此间听闻,陈大人后院鲜花满院,各个夫人按耐不住,不约而同去看,冬日里不常见的,在一方后院开的争奇斗艳。 其中一夫人道:“我若是有水星阁东家的妹子,也好了。” “你是说陈大人?” “你不知?” “水星阁东家就是陈大人的妹子,今日那位东家怕是会露面吧?” 赵宁心隐隐不安,她在人群中寻找着陆荀的身影,恰好他看过来。才稍稍安心,她去寻陆荀,脚下不稳,往前跌去,胳膊被人托住,她又惊又怕,出了糗有些不自在。 小声道:“夫君,对不住。” “可要紧?”陆荀声音清润,像清泉流淌过她的内心,面对他的关心,赵宁抬眸看他,眼含秋水,腼腆摇头。 “小心些。”陆荀说完松开了手,正当他要离开时,不远处,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陆荀神色慌张向前疾步去寻,未等赵宁反应过来,陆荀早扔下她离去,赵宁不明所以,脚底的痛让她回过神,咬紧牙关。 池塘涟涟,清风经过,陆荀步履匆匆来到刚才屋檐下,他环顾四周,他没有看错,也不可能看错。 他还想去寻时,有道声音唤回他:“陆大人,此处是下官内宅。不知大人要寻什么,下官吩咐人去寻。” 陆荀看着经过的侍女,托盘上的物品……长睫下破碎开来。 陆荀静默良久,目光凝在他脸上。 “她来了是吗?”许久,他说,语气笃定。陈年惶恐道:“大人,下官不明大人所指何事。”陆荀不由轻呵一声,他不傻,避嫌的话还是听得明白。 陆荀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期待紧张,怅然若失,陆荀苦笑一声,原来是他想多了,心为何会不安,是了,她怎会出现,也不可能出现。 陈絮那些承诺,我都做到了,唯有一件,我不敢忘了你。 寒风传过屋檐,院中白色山茶花徐徐落满一地,陈年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想起是陈絮最爱的花。离开家时,她说见花如见人,这株花被爱护得很好,有五尺之高,开得很美。思绪良久,想到身旁站着之人。他拱手作揖:“大人若是喜欢,下官命人送到大人府上。” 陆荀神情麻木,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后淡声婉拒:“不必。” 时过境迁,他闭上眼睛,今日他失了分寸,爱与恨如何抵消得了,原来逼着自己去遗忘,记忆却滋生疯长,由不得他。 “可瞧见了?” “嗯。”陈絮极轻的声音里透着疲倦。 “傻妹子。”王瑶无可奈何道:“你若是想见见他,嫂子叫人……” “嫂嫂,他已娶妻,见外女,将她置于何地?”陈絮摇摇头,靠着门勉强开口。这话说的很是平淡,总是为她人着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呢。 王瑶说不出的心疼她。 陈絮缓缓动了动僵硬手指,似乎再也待不下去转身离开,王瑶眼圈湿润,瞧着她瘦弱的背影喃喃道:“口是心非,再说了……”剩下的她说不出口,如鲠在喉,一声婴儿啼哭,王瑶忙去从奶娘手中抱过来,哄道:“小宝乖,阿娘在,小宝乖……” 回府路上,赵宁察觉出陆荀情绪低落,他适才慌张的神色与平日截然相反,不少夫人也发现了,架不住赵宁在,几人不敢作声。 回到院中,赵宁来不及说话,陆荀头也不回离开,夜色静静。 陆荀目光空洞望着黑夜,肩膀颓然垮塌,那股虚无偏偏清清楚楚的告知着他的幻想,“群玉,今日是不是她?”陆荀再也抑制不住哭腔明显,他忍了那么多年,却在今夜里露出整身的脆弱。 群玉不答,胸腔里却被塞满了棉花,呼吸不畅,五年了,他们分开整整五年了,公子成长了,也变了一个人。可是每每想到那人,整个人脆弱得不像话,群玉一直看在眼里,怎会不心疼一起长大的公子。 可他该怎么做才好呢,言语安慰,又有何用改变不了什么。 群玉取来酒,倒进酒杯里,顾及到陆荀明日还要上朝,群玉不敢让他多喝。 第5章 春夜 群玉抬眼,望向窗边伫立的青年,细雪洋洋洒洒,窗台已然一层银白。 本是硕长的背影,群玉生生觉得,公子是在逞强。 “群玉。”良久,群玉以为今晚会这般静悄悄度过时,他轻声唤他。 群玉听着,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细烛轻晃,窗上身影影影绰绰,他嘴唇颤抖,几乎等来如同梦呓般地自嘲。 “他们都瞒我,这样的事情她怎会不来?阿絮还在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不愿见我罢了?” 雪声停了,闻言,群玉听到替几不可闻哽咽,公子垂着眼,微微勾着肩膀,抬手撑在窗台,指节轻颤泛白。 群玉睁着通红的眼睛,几经言转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他们都懂,却无可奈何,此恨东流不复返,覆水难收。 群玉不忍他沉沦,诚挚地劝诫:“公子,近几日雪地湿滑,姑娘她不会来的。” 对,应是这样,群玉想着,扬州离上京千里之路,不会的。 陆荀似笑非笑,眼角晶莹的泪滴迎着风雪痕干,雪夜那般黑又那般长,叫他备受煎熬,陆荀知道他们不能相见仍执着想见见她,问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那么一瞬,一点点的一瞬……想他?这些话堵在喉间,哽咽难止,逼着他眼圈红了,多年前的话萦绕在耳边,是她的不甘,痛苦,绝望,麻木,她说,到此为止。 短短四字,差点活不下去,他不怨她,只恨自己在无能为力的年纪信誓旦旦要娶她,最终负了她。 群玉忍下思绪,取了清酒摆在桌上,他深深地望了一眼,下定决心要去探探虚实。 陈絮刚来京都,便被嫂子同几位夫人熬夜搓了几回麻将,后来安排在白日里玩,此刻又又聊起各位大人家八卦,她将手中筒子打出,李家夫人笑道:“那位大人丰神俊朗,真是极俊,不过他对他夫人那叫一个冷淡,瞧着不是很上心。”刘家夫人碰了一下,笑着附和:“你才来不知,那位大人年少时曾有心上人,为此抗旨拒婚过,此事在京城轰动一时,后来官家亲自下的令此事才消停下来。” “也难怪年少情深,陆大人一片深情,自是……”有位夫人不由得感叹。 陈絮有些心不在焉,王瑶瞧着说:“可是乏了?”陈絮摇头,打出一个条子,刘家夫人想碰时,李家夫人截胡,笑道:“胡了。” 桌上几人笑起来,陈絮拿出银子,“嫂嫂们牌技了得。” “哪是,只不过是跟陈老板这样的美人玩多了,运气自然也顺些,沾沾财气。” “陈絮愧不敢当。” 玩了两圈,终是结束牌局,陈絮伸了伸懒腰,王瑶陪同她沿着回廊回到屋里,绵绵见状把药膏端了上来,陈絮仰躺在椅子上,微闭双眸。 绵绵将发丝散开,细心用梳子梳开,王瑶瞧着墨发间是丝丝白发,诧异中带有心疼,绵绵轻轻扯下白发,王瑶心疼上前接过她的梳子,低声问绵绵。 “不是寻了大夫怎还会这样?”绵绵摇头,“姑娘哪肯好好吃药,加上她……”绵绵哽咽住,她由记得多年前姑娘一夜白头的情景,她才二十几怎能长白发呢?那段时日里是她们硬逼着她吃了不少药,每次姑娘都觉得苦不肯好好喝,绵绵知晓心病难医,姑娘困着自己不肯出来,白发未能养回来,若不是近几日日拿药膏染着,怕是早被人看穿。 绵绵熟练将药膏一搓一搓涂上用帕子包好,过后唤醒陈絮,轻声让她去沐浴。 陈絮迷迷糊糊中又见陆荀,他还是那般执着问她为何不愿见他?陈絮不愿说,连在梦里都隐忍着泪意,他们夫妻如常,换过常服,携手共进,与人交谈一派和谐,她怎敢上去打扰,那是陈絮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啊。 夫妻常伴左右,执子之手,最终成了看客,与她再无瓜葛。 陈絮睁开眼睛,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深深呼出一气,绵绵把安神茶递到嘴边,陈絮轻抿了一口,轻笑:“苦着一张脸,我又欠你银子了?” “哪是。”绵绵反驳,陈絮站起身,“听孟冬讲,群玉那小家伙昨夜爬屋顶了。” 绵绵僵了一瞬,想起那个冰块脸,顿时气笑:“没出息的,直接来问不就是了,本姑娘还能藏着掖着的。” “再待几日便回吧。”陈絮说完头也不回走进浴房,绵绵跟了上去,欲言又止。 “姑娘,真的不见见他?” 陈絮脱衣动作停了一瞬,释然轻笑,“有些人不能见。”绵绵不解也不懂,明明那么想念他,为何就因为一句话不见呢。 陈絮清早趁着日头正好,套上马车去寺庙,人家说许愿得还愿三次才灵,这是她最后一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