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illumination》 第1章 故事的开始也是结束 雪势渐微,细碎的雪沫如柳絮般轻柔飘落,落在身上转瞬便化了。 凌越踏着积雪,在小城的街巷间缓步而行,看着街边嬉闹的孩童赤着小手堆雪,脸上不自觉浮起微微笑意,转头对身后仆从吩咐:“把伞收了吧。” 仆从愣了愣,连忙劝道:“公子,雪还没停,仔细着凉。” “无妨。”凌越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释然,“这点雪算什么,小时候在凉州,哪年不是顶着大雪乱跑。” 仆从见他坚持,只好收起油绸伞。 雪粒落在他的发间、眉梢,带来一丝微凉,却让他愈发觉得心头宁静。 小城不大,沿街的铺子大多敞着门,酒肆的吆喝声、杂货铺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路过街角时,几个破衣烂衫的乞丐蜷缩在墙根下,冻得瑟瑟发抖。 凌越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递了个眼色。 身旁的仆从立刻会意,掏出腰间的碎银子,一一分发给乞丐们。 乞丐们连忙磕头道谢,凌越只是微微颔首,便迅速移开目光,移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峦。 群山嵌入天幕,轮廓朦胧,如梦似幻。 凌越猛然收回目光,又看向热闹的街市,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家气派的酒楼前。朱红大漆的店门敞开着,里面热气蒸腾,传出猜拳行令的欢笑声。 凌越脚步一顿,索性抬步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一路趱行,已临近凉州城。又因大雪,不得不在客栈休整了两天,闷得厉害。 此时此刻,倒也确实有些饿了。 刚进门,浓郁的酒香与菜香便扑面而来。堂内几乎坐满,皆是三五成群的食客,脸上满是酣畅的笑意。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店小二眼尖,见凌越衣着华贵——狐裘锦袍是江南织造的云断纹云锦,这料子似只供京中勋贵,日光下银线暗纹随步闪着细光,淡青如意云头绣,针脚密得扒不出缝。腰间和田玉佩镂空的缠枝莲纹里嵌着粒赤金珠,走起来轻叩出清响,绝非市井常有。 店小二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呦,这位客官,您快里边请!瞧您这气度,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贵人!楼上刚腾出来间雅间,临窗的位置,您往那一坐,全城的雪景都能收在眼里,既清净又敞亮,喝口热茶赏着雪,那多舒坦!您看要不要小的这就给您引上去?” 一连串奉承话说得倒是好听。 凌越尚未开口,身后便传来一声粗嘎的呼喊:“小二!赶紧的,给爷把最好的雅间腾出来!” 店小二闻声,眼珠还没从凌越身上移开,瞬间变了脸色,闪过一丝慌乱,看向门口时,脸上又立刻堆起了更谄媚的笑。 他飞快地给凌越拱了拱手:“哎呦,客官实在对不住,那位曹爷来了,小的得先去招呼一声,您先找个座儿坐下,喝口热茶,小的给您上点免费的精致点心,马上就来给您安排!” 凌越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他本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只心里犯嘀咕——究竟是什么人物,能让店小二这般紧张忌惮,连招呼自己都要先撇下。 他下意识地顺着店小二的目光,转头望向门口。 这一眼,让他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门口站着个胖大的男人,约莫五十上下,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里透着贪婪与猥琐,嘴角还挂着一抹令人作呕的笑。他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的绸缎衣裳,料子名贵,却被他穿得俗不可耐,腰间挂着沉甸甸的玉佩,像极了暴发户的做派。 时隔多年,时光早已悄然改变了许多东西,可当视线触及的瞬间,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张脸,那眉眼,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怖气息——是他这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噩梦! 凌越的身子猛地绷紧,拳头攥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几乎发麻,却浑然不觉。过往那些黑暗、屈辱、令人窒息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柴房,被那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对方肆意践踏尊严与天真。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浑身的寒意比外面的冰雪更甚,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 他低头抬眼,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恐惧,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公子,怎么了?”身旁仆从敏锐地发觉了凌越的异样。 “没什么。”凌越不觉压低了声音,眼神终于从那男人身上移开,垂下眼睑。 那男人正和一众悍奴堵在门口,凌越进退两难,只能在原地站定。 店小二早已跑到那男人身边,点头哈腰地伺候着,嘴快咧到耳边,说着:“曹爷,您可算来了!还是上清阁,给您留着呢,快请!” 那被称作“曹爷”的男人得意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堂内,落在凌越身上时,眼睛亮了亮,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 那眼神就像黏腻的虫蛹,爬得凌越浑身不适。 “这小郎君生得倒是俊俏。”曹爷舔了舔嘴唇,语气猥琐,对店小二笑道,“这是哪家的公子?看着面生得很啊。” 凌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强烈的厌恶与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去,撕烂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可多年的隐忍与游历磨砺出的心胸,又死死拉住了他。他知道,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不能冲动。 可那张脸,那股气息,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里,将他努力重构的平静与希望,瞬间搅得支离破碎。 第2章 决战上清阁之巅 “公子,您怎么了?” 身旁的贴身仆从见凌越脸色惨白、微微发颤,连忙上前扶住他,语气满是担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声询问拉回了凌越的些许神智。他深吸一口气,指尖依旧攥得发白,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事,找……找个雅间。” 他不能在这里失态,更不能让那个畜生看出异样,理智在这一刻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可那曹爷已被勾起了兴趣,重重向着他迈了两步,靠得更近了。他身上的脂粉味混着酒气,熏得凌越几欲作呕。 “小郎君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士吧?”曹爷又问了一遍,笑容里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他眯着小眼睛,目光在凌越脸上、身上来回打转,那眼神里的贪婪与猥琐,和当年如出一辙。 “瞧这模样,这打扮,定是天子脚下的贵人。” 凌越浑身紧绷,后背已经沁出冷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低着头微微瞥向一边,声音冷得像冰:“与你无关。” “哟,脾气还挺烈。”曹爷非但不恼,反而憨笑一声,伸手就想去碰凌越的脸颊,“越是烈的,爷越喜欢……” “住手!”不等曹爷的手碰到凌越,身旁的两位仆从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凌越身前,眼神凌厉,“休得对我家公子无礼!” 曹爷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横肉挤在一起,更显狰狞:“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着爷?知道爷是谁吗?莫说这城里,就是整个凉州城,”说着,他啐了口痰,声音又高了些:“哪怕到了京城,也没什么人敢这么跟本大爷说话!” 店小二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圆场:“曹爷息怒,曹爷息怒!这位客官是外地来的,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店小二又转头对着凌越的两个仆从使眼色,装出呵斥的语气说,“还不快给曹爷道歉!” “我家公子身份尊贵,岂容他如此亵渎?”仆从寸步不让,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他们都是凌峰为凌越精心挑选的护卫,武艺高强,忠心耿耿。 堂内的食客们见状,纷纷停下了喧闹,好奇地望过来。 有人小声议论着:“这不是曹光曹大爷吗?怎么还有人敢惹他。” “那年轻人看着不好惹,怕是要有麻烦了。” 曹光被众人围观,面子上更挂不住,怒喝道:“好!好得很!今天爷就让你们知道,在这地界上,谁说了算!”说着,便扬手要打其中一个仆从。 “你敢!”凌越猛地抬起头,眼底的恐惧早已被滔天的恨意取代。他看着曹光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过往的屈辱与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蚀骨的寒意与决绝,让曹爷下意识地顿住了手。 曹光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怎么?小郎君想通了?也行,只要你陪爷喝几杯,爷就饶了这没家教的奴才,怎么样?” 凌越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笑。 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还是被这畜生搅乱了。 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关于团圆的期盼,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 他拿起腰间的玉佩,那是凌峰送他的,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凌越的声音很平静,眼底却燃烧着怒火,“凉州镇国大将军,凌峰,是我兄长。” “凌峰?” 凌峰镇守凉州不过几年,就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曹光眼珠一转,好像这才想起来似的,又看向凌越,眼神更加轻蔑,故意向前又迈了一步。两仆从只能踉跄退后一步,眼神却依旧锋利。 他蔑笑一声,唾沫星子飞溅:“什么镇国将军,我呸!当年你们凌家落难,他凌峰还不是得跪在我曹府门前求爷爷告奶奶?真当自己翅膀硬了?告诉你,这整个凉州城,我曹光说一,谁敢说二!” 凌峰?还求过曹家? 凌越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说着,那曹光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弯腰越过两仆从的双臂,凑到凌越面前,笑着说,“还记得多年前,曹府老宅的那间柴房吗?” 凌越闻言,猛地抬头紧盯住曹光,一脸不可置信,原来这畜生竟还记得…… 曹光直起身来,一脸轻松地看着指甲搓了搓,戏谑般说:“很多年没听说你的消息了,还没死啊?” “托你的福,我没死。”凌越抿着嘴角,咬牙切齿地说。 仆从疑惑,回头看向凌越:“公子认识这混蛋?” “放肆!敢这么称呼本大爷,找死是吧?!” 曹光刚骂完,双方就打了起来。 凌越这边虽然人数劣势,但仆从先发制人,他的几个刁奴还没反应过来,曹光便被凌越的仆人一脚踹倒在楼梯口,狠狠挨了几拳。 “你敢打我?我爹是京官!我要让你们死无全尸!” 凌越趁势退后几步,看着面前的一众人冷冷笑着,心想,没想到还能盼到这一天。 凌越的两个仆从武艺高强,面对曹光带来的一众流氓,丝毫不落下风。左侧空着手的那个仆从迅速动身,一把扣住冲在前头的流氓的手腕,稍一用力便让对方疼得倒地打滚。又见这里不好挥剑,他便迅速抽出腰间的短棍挥动,几下就打退好几人。 那些流氓本就欺软怕硬,见这两人不好惹,纷纷后退,面上不服,但也不敢再上前。 此时,凌越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住的曹光,带着轻蔑的笑意威胁道:“你爹是京官又如何?今日我新仇旧怨一起算,一定伺候好曹大爷。” 说到最后,他眼中甚至射出一种妖冶的光芒,那模样,竟像是在迎合眼前之人想要轻薄自己的态度。 随后,凌越转向一旁吓得肝儿颤的店小二,语气威严地吩咐道:“你去报官,就说有人在此滋事。另外,把楼上最好的雅间‘上清阁’给本公子备好。” 第3章 过去从未消失 “客官,这边请。”在众人的注视下,凌越随着小二的指引上楼。他高扬着头,半睁着眼,故意显出高傲又不容侵犯的模样。 两仆从还都在楼下制着曹光,众人都不敢上前,只等着官府派人前来。 凌越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这场意外的重逢,或许会打乱所有计划。可是,报仇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滋生,那些被他努力压制的黑暗与痛苦,再次浮出水面。 他原本期盼的平静生活,在看到曹光那张脸的瞬间被打破,这似乎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而一直期待的凉州城的团圆,也注定要蒙上一层阴影。 十九年前,凉州城内,凌越出生了。 这个被父母盼了七八年的孩子,终于平安来到人世,这之后,无论凌家的这对夫妻再怎么努力,再也没盼来一儿半女。 凌峰的存在本不复杂,无非是这对夫妻多年未能得子,便抱养了这个养子。只是其中还有点不同寻常的缘由,且听慢慢道来。 朔风卷着沙砾,年复一年拍打着凉州城的城墙。凌家世代镇守此地,如今的主人凌渊将军,更是凭一身铁血武艺护得边境数年安稳。 可这位令敌寇闻风丧胆的将军,却有桩难言之隐——他与夫人赵氏成婚数载,始终未能诞下子嗣。 赵氏夫人出身京中贵族,又是强势的性子,因无子之事郁郁寡欢,却执意不许夫君纳妾,为此两人已红过数次脸。 眼见年岁渐长,凌家香火难续,夫人终是松了口,却是提议领养一个孩子。 她相公凌渊本不愿,他心底仍存着一丝希望,盼着能有自己的血脉延续,对夫人的叮嘱也只是含糊应下,并未放在心上,却也被催促的心烦。 这日,一批战俘被押解至凉州城外的营地,凌渊按例前去巡视。 营中皆是面黄肌瘦、神情惶恐之人,唯有角落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静静蜷缩着,不像其他孩子那般哭闹。 凌渊无意间瞥去,竟被他那双眼睛摄住了心神——那是一双罕见的蓝眸,像极了雪域融化的冰泉,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却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倔强。 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 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 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 或许是连日与夫人争执的烦闷,或许是这双眸子带来的莫名触动,凌渊心头竟生出一股执拗的念头。 他走上前,粗粝的手掌轻轻落在男孩头顶,沉声道:“就你了。跟本将回家” 身边的副手愣了愣,低声提醒:“将军,这孩子是异族,恐怕不妥……”凌渊摆摆手,语气不容置喙:“无妨,凌家的孩子,我定了。” 他此刻的决定,多少带着些赌气的意味,仿佛要借着这个异族孩童的不同寻常,挣脱世间一切的桎梏。 当凌渊将孩子带回将军府时,赵夫人一见那双眼眸,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夫君,你怎能如此荒唐!”她声音发颤,“凌家乃是天子的臣族,岂能让一个外族的孩子承继家业?即便领养,起码该选个汉人!” 凌渊早有预料,只是淡淡道:“我意已决,这孩子,我养定了。”他语气坚决。 为此事,不知又和赵夫人吵了几回。 赵夫人纳闷,这闷葫芦,怎么偏偏为这事这般倔强。她知道凌渊的性子,若是像这样认准一件事,任凭旁人说什么都拗不过他这份刁钻古怪,她也只好把满肚子的不情不愿,硬生生咽回腹中。 凌渊给约莫四五岁大的孩子取名凌峰,盼他日后能如这凉州险峻的山峰般挺拔坚毅。 即便如此,初入将军府的凌峰,面对的是养父母的冷淡疏离。 凌渊整日忙于军务,极少过问他的起居;赵夫人心中有芥蒂,待他也只是冷淡。 好在府中奴仆众多,他们见将军夫妇已然认下这个孩子,便将他视作未来的小主人,悉心关照着他的日常生活。 尤其是周管家,他有了年纪,最喜欢小孩子。这府上已没了老一辈,凌峰见他亲切慈祥,简直当他亲爷爷般,什么都愿意跟他说。 凌峰虽年幼,却聪慧过人。他很快便适应了府中的生活,学着说汉话,学读圣贤书,模样也越长越周正,白净的小脸上,那双蓝眸愈发显得灵动。 他从不多言,只是默默观察着府中的一切,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即便养父母态度冷淡,也从未有过半分怨怼。 久而久之,赵夫人虽依旧算不上亲近,却也不再刻意冷落;凌渊见他做什么都认认真真的模样,脸上时常也会闪过淡淡的赞许。 凉州城的风依旧凛冽,凌峰就像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幼苗,在凌家静静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天空。 而凌渊与赵夫人或许未曾察觉,这个意外闯入他们生活的异族孩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这个家族的轨迹。 第4章 天赐 凌峰踏入将军府的第二个年头,凉州城的春天尚未完全褪去寒意,府中却传来了一桩惊天喜事——赵夫人有孕了。 消息是从内院丫鬟们压低的雀跃声里传出来的,像一捧烧得正旺的炭火,眨眼间便燎遍了整个府邸,瞬间驱散了府中多年来隐隐萦绕的压抑。 凌渊连日来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军务再繁忙也会抽空回府陪伴夫人,连话都会说两句了;下人们更是喜气洋洋的活络起来,捧着暖炉的手不敢有半分晃动,熬制的安胎汤药要经三人仔细检查过才敢送进去,连扫院子的扫帚都换成了软毛的,生怕惊着府里这金贵的新生命。 整个将军府都沉浸在即将添丁的喜悦之中,空气中都飘着甜丝丝的期待。 唯有凌峰,成了这满院喜悦里扎眼的刺。 他还记得去年此时,虽与养父母隔着层淡淡的生分,却也能在饭桌上得到几句温和的问询,下人们见了他也会恭恭敬敬地问声“公子安”。曾经虽不亲近,却也还算安稳的日子,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分明感觉到,养父母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疏离与考量,下人们也渐渐将重心转移,对他的照料虽依旧周全,却少了许多往日的殷勤。 他又开始时常想起阴山北部的草场,碧绿连片的山丘,断断续续的湖泊,高阔的长空,天上的飞鸟,温顺的小马,如云朵般柔软的羊群…… 可是,周管家老是笑眯眯的,搞得凌峰不好意思哭。 所以大概从那时开始,他脸上总有些执拗又温柔的神色。 后来,女孩子们提起他,总能第一时间想到他那双勾人的——总是习惯性眯起来的桃花眼。 凌越还没出生时,凌渊夫妇私下里已经动了心思。 凌峰虽是养子,却挂在赵夫人名下抚养,名义上已是凌家的嫡长。即便剥夺他的嫡亲身份,长子的名分也依旧在身,按照祖制,需分得一些家业。 他们怎能甘心将凌家世代积累的财富与权势,分给一个毫无血缘的异族孩童?送走凌峰的念头,在夫妻两人心中愈发强烈。 可就在他们暗中为凌峰物色去处时,赵夫人见腹中胎儿渐渐安稳,便特意请了位颇有名望的算命先生前来祈福。 先生掐算片刻,神色凝重地叮嘱:“夫人腹中麟儿来之不易,切记不可动送走养子的念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二位本是命中无子,正因领养了那个孩子,才有了这桩机缘,他命里该有个兄弟相伴。若他离去,这腹中孩儿恐怕也难以保全。” 赵夫人闻言,又惊又喜,连忙追问腹中是否为男孩。先生只是微笑着摇头,称,天机不可泄露。 这番话的出现,彻底打消了夫妇二人送走凌峰的念头,赵夫人更是对凌峰多了几分刻意的“关照”,只是那份关照里,终究少了几分真心。 转眼已是初冬,第一场瑞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整个凉州城。 就在这瑞雪兆丰年的时节,将军府里传出响亮的婴儿啼哭——赵夫人生下了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婴,夫妻给幼子取名凌越。 府中再次陷入狂欢,所有人都围着襁褓中的凌越打转,称赞他眉眼俊秀,是天生的贵胄之相。 凌峰独自站在廊下,小小的身影被雪地映得愈发单薄。他望着那被众人簇拥的婴儿,那双澄澈的蓝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了复杂的情绪。 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他嫉妒那个小小的婴儿,嫉妒他一出生就拥有了父母全部的疼爱,嫉妒他轻易就夺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仅有的一点存在感。 这份嫉妒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他幼小的心灵,让他变得焦躁不安。 有好几次,趁着众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到那婴儿的摇篮边,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凌越,心底竟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只要伸出手,轻轻一掐,这个夺走他一切的“敌人”就会消失。 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蓝眸中闪过一丝阴郁,可最终,还是被那婴儿粉嫩无害的睡颜拉回了理智,仓促跑开了。 那份阴暗的念头,如同埋在心底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生根发芽。而小小的凌峰,也在这份嫉妒与挣扎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与卑劣。 谢谢好看的你读到这里,赐福于你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天赐 第5章 我不是“杂种” 凌越的出生,成了凌峰命运的分水岭。 昔日虽冷淡却也算安稳的日子彻底远去,他在将军府的地位几乎是瞬间下滑,连带着下人们也变了脸色。 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奴仆,如今见他失了“唯一继承人”的潜在价值,渐渐没了顾忌。 他们表面上依旧称他一声“大公子”,背地里却无所顾忌地嚼着舌根。“杂种”、“异族怪物”的字眼,时不时刺进凌峰的耳朵。 他撞见好几次下人们扎堆窃窃私语,见他过来便立刻噤声,眼神里的慌乱与不屑无法掩饰。 小小的凌峰攥紧了衣角,将所有委屈与愤怒都咽进肚子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本就是这个家多余的人,他的伤心和苦楚,在养父母眼中不值一提。 赵夫人的心思全在凌越身上,每日悉心照料幼子,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吝啬;凌渊虽偶有关注,却也多半是沉闷的叮嘱几句而已。 绝境之中,凌峰学会了伪装。他收起所有负面情绪,学着讨好养父母:赵夫人赏花,他便提前跑去花园清理落叶;凌渊归来,他便恭敬地奉上热茶…… 面对凌越,他更是装作满是喜欢的样子,会笨拙地逗弄襁褓中的婴儿,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没人知道,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不甘与隐忍。 只是他发现,无论什么事装久了,竟会多少装出些真心真意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转机出现在一次偶然。凌渊在院中演练枪法,凌峰悄悄站在一旁观看,眼神专注而炽热。凌渊见状,心血来潮教了他几个基础招式,没想到这孩子竟一点就透,学得极为认真。 此后,凌渊便偶尔抽出时间,教他兵法韬略与骑马射箭。 这成了凌峰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他倍加珍惜这份机会,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练习武艺,深夜甚至会借着月光看书。 寒冬酷暑,从未间断。 他的进步快得惊人,小小年纪便已展露出众的天赋,连凌渊都忍不住暗自赞许。 每当凌渊称赞他几句,或是手把手纠正他的身法时,凌峰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暖流。他拼命想要抓住这份认可,抓住这个把他带回将军府的男人的目光。 在这个家里,这是他唯一能触碰的温暖,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希望。他知道,唯有变得足够优秀,才能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挣得一席之地。 寒冬时节,凌峰冻红的手紧攥长枪,反复练着凌渊教的枪法。汗水浸凉了衣衫,他却不敢停——多练一刻,或许能多留住些将军的赞许。 “长公子,喝碗热茶暖暖吧。”周管家端着青瓷茶盏立在廊下,灰青的衣袍袍沾着雪沫,笑意温和。 这位老管家素来好性子,从不像旁人那般脸朝屁股、屁股朝脸。 凌峰收枪上前,指尖触到管家温手,接过茶盏道谢,目光却不自觉飘向内院——那里是赵夫人的住处,如今府中最热闹的地方。 “这几日从早练到晚,不累吗?”周管家看着他冻紫的耳廓,轻笑着问。 这老管家的话总能精准刺破凌峰紧绷的心防。 “不累。”凌峰轻松利落的回答,“多谢爷爷。”他喝了一大口茶,又抬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那些渴望认可、怕被抛弃的心思,全被他藏在努力二字背后。 周管家抬手拂去他肩上雪粒:“再拼也得顾着身子,”又不经意补充说,“方才将军还问起你练得如何了。” 凌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光亮又迅速黯淡——怕这只是安慰。 但看着管家平静的双眼,他悄悄握紧茶盏,掌心的温热,让这话似有了丝可抓的暖意。 周管家的眼睛周围,那时已经有了些纵横的皱纹,一双黑灰色的瞳孔似乎总是湿润的,又似乎总听他抱怨说眼睛干涩。 那双眼睛,脆弱得像是马上就会碎掉或腐烂。 年老时的凌峰常对着镜子发怔。 曾几何时,那双神采奕奕的蓝眸,那双彻底改写他命运的瞳孔,不知不觉间,竟已变得和记忆里周管家的眼睛一模一样了。 [狗头][狗头][狗头][狗头][狗头][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我不是“杂种” 第6章 兄弟?还是主仆? 时光荏苒,凉州城的风吹过了六个春秋。 自凌越降生,赵夫人便满心盼着能再添子嗣,可腹中却始终未有动静。岁月流转,她渐渐收起了那份执念,索性认命,将所有的疼爱与期许都倾注在凌越身上,心肝宝贝一般,呵护得无微不至。 当年襁褓中的凌越,已长成可爱的孩童,眉眼间承袭了赵夫人的美貌,性子却格外温和,清俊的小脸上总带着几分软糯,跑起来像只轻快的小兔子。 可这份温和之下,却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凌峰记忆里小时候的凌越,总是下雪天时出现。 赵夫人自小便对他耳提面命,隐隐告知凌峰的来历——不过是个异族养子,并非凌家真正的血脉。故而,这位二公子面对比自己高出大半的兄长时,竟天然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姿态。 他待凌峰,既没有对仆从那种自然而然的轻视,也没有对父母的恭顺,那份不远不近的疏离,恰好划出了两人之间无形的界限。 凌峰还记得,凉州大雪天时凌,越身穿层层厚衣裳,本就矮小的像个豆丁,这样一看,完全就是个圆球。锦缎在雪光映衬下,使得他全身散发着一层薄薄的金光。 偏偏自己还得给这小东西穿鞋! 那时,仰头看上去,凌越简直像只胸脯高耸的骄傲公鸡。 “鸷鸟膺,豺声……少恩而有虎狼心”! 凌越的话是很多的,软萌的小孩一天到晚响个不停。可那时凌越偏偏不怎么爱跟自己讲话。 他就那样,垂着眼睛看向自己,瞳孔一半埋在长睫毛里,好像是个什么城堡之王。 呸!小混蛋一个。 凌峰对这份界限感受得最为真切。他恨凌越,这份恨意如同深埋心底的毒藤,多年来从未枯萎,午夜梦回时,掐死这个夺走他一切的小家伙的念头仍会浮现。 可每当凌越软糯地喊出“哥哥”二字,他心头的戾气便会莫名消散几分,涌起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柔软。 更让他挣扎的是,面对凌越时,他竟会不由自主地放低姿态。两人相处时,整理衣物、递茶倒水这种小事,他都下意识地抢着去做,仿佛天生就该伺候这位少爷。 事后回过神来,凌峰总会狠狠唾弃自己的谄媚、没骨气,明明对方只是个可以轻易拿捏的小屁孩,可看到那双透着那倦怠般显出没兴趣的眼眸时,心底竟总是莫名生出几分敬畏。 这份复杂的情绪日夜啃噬着他,凌峰只能将所有的不甘、嫉妒与愤懑,尽数宣泄在演武的刀光剑影之中。 晨曦微露时,他的身影已在院中舞动;月上中天时,演武场仍回荡着他练拳脚的喝声。 他的武艺进步神速,枪法凌厉,剑法精妙,远超同龄之人。 凌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早已对这个养子刮目相看。比起被赵夫人溺爱得有些娇纵的凌越,凌峰的坚韧、机智与习武天赋,更合他这个武将的心意。 不知不觉间,他对凌峰的喜爱,已悄悄压过了亲生儿子。 一来念在凌峰懂事,二来碍着赵夫人对凌峰的偏爱,又念及凌越是自己亲生儿子,更要顾全家庭和睦,这份偏爱始终藏在心底。面对凌越时,纵有不满,也只能忍下,想严加管教却又像“投鼠忌器”一样只能沉默着叹气。 凌峰的长□□破长风,枪尖划过的近乎完美的光弧,让利刃在寒风中璀璨生辉。他知道,唯有手中的武艺足够强大,才能在这样的家中站稳脚跟,才能对抗那些无形的轻视与界限。 而这份强大背后,是无人知晓的挣扎与隐忍。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呢(邪魅一笑),别动,我要开始装叉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兄弟?还是主仆? 第7章 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转眼凌越长到六七岁,到了该启蒙习武的年纪。 凌渊看着身形日渐挺拔的幼子,想着凌家世代镇守边疆,男儿自当文武双全,便打算亲自教他习武练枪。 可凌越性子被娇惯坏了,哪里吃得练武的苦,刚拿起木枪比划了两下,便撂下来跑到赵夫人面前撒娇哭闹。 赵夫人一见宝贝儿子委屈的模样,心疼不已,连忙将他护在身后,对着凌渊嗔怪道:“夫君何必强人所难?我们越儿是读书的好材料,脑子灵光就够了,哪用得着练什么武功,粗手粗脚的多不好。” 她说着,眼中渐渐浸满憧憬,“我盼着越儿将来能金榜题名,中了状元去京城做官。到时候,我也能沾沾儿子的光,离开这风沙漫天的苦寒之地,再回皇城看看。” 这话彻底点燃了凌渊的火气。他毕生驻守边疆,早已将这里视作根基,赵夫人却始终嫌弃此地偏远艰苦,一心想着返回京城。 “边疆是凌家世代守护的疆土,岂能如此轻言离开!”凌渊怒声道。 “什么世代守护,也就是你爹和你这两代罢了。为了打仗,你爹和你的两个大哥都死了,三个姊妹也都嫁回了中原,也就是你这个傻的,肯留在这苦地方,混了这点官职还不够保命用的。要知道这样,当初……” 赵夫人毫不让步,次次都出面阻拦凌越习武,夫妻二人为此争吵不休,却始终没有结果。 次数多了,凌渊也渐渐心灰意冷。 一日争吵过后,他看着固执的妻子,冷着脸道:“好!既然你一心想带凌越回你的京城,那这凌家守卫边境的重任,将来便交给凌峰了!” 赵夫人闻言,只轻蔑地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屑:“给就给呗,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费力不讨好,倒省得委屈了我们越儿。” 她这番话,恰好被门外的凌峰听得一清二楚。 少年浑身一僵,手中的苜蓿花差点滑落。 他望着院中挺拔的青松,那双蓝眸中苦涩翻涌。 边疆的风沙固然凛冽,可这份被嫌弃的“苦差事”,却是他在这个家中唯一能抓住的立身之本。 他默默握紧了拳头,心中暗下决心,终有一日,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份不好的差事,他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星移斗转,岁月在凉州城的风沙中悄然流逝。 凌峰已长成挺拔英武的少年郎,一身武艺卓绝超群,虽眉宇间仍带着几分稚嫩,却早已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凭借着过人的天赋与数年如一日的刻苦,不过几年光景,他便已能独当一面,跟随凌渊率军作战,在战场上崭露头角,颇有其父之风。 反观凌越,在赵夫人极致的娇惯呵护下,性子愈发柔弱,容貌精致得近乎女孩子,周身萦绕着一股养尊处优的闲散气息。 他虽天资聪颖,头脑灵活,却被母亲宠得没了半分进取心。正经的经史子集未曾认真研读,反倒对诗词歌赋情有独钟,甚至沉迷于凌渊口中的“绮语闲章”。 凌渊见状,屡屡对其严厉责备,恨不成器,可凌越仗着母亲的庇护,依旧我行我素,屡教不改,对习武更是避之不及。 军务繁忙的凌渊无暇监督幼子,思来想去,便将教习凌越武功的差事,托付给了自己愈发器重的凌峰。 凌峰心中明镜似的,自然知晓这位少爷弟弟吃不得苦,更不能真的严厉管教。 可父亲的嘱托又不能怠慢,于是,他索性想出个折中办法——每次授课,只教些花架子般的假把式,摆摆样子糊弄过去。 他心里清楚,这般敷衍定然瞒不过父亲的眼睛,却也能让人看出他确实尽了教习之力,不至于完全交不了差。 教习之时,凌越哪里有半分习武的心思,整日只想着拉着凌峰玩闹。 随着年岁渐长,读了些书的凌越,褪去了幼时的傲慢疏离,对凌峰竟是愈发亲昵。 “兄长好快的刀!” 清脆的赞叹从廊下传来,凌越早就扒着朱红廊柱看得入神。 院角的空地上,凌峰正挥刀练气。寒芒掠过之处,柳叶簌簌落地,刀柄转动时带起的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他身子微微前倾,脚尖踮起,一双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连睫毛都随着凌峰的动作轻轻颤动。 “哇!” 凌峰收刀回身时,刀鞘“咔嗒”一声归位,额角沁出的薄汗顺着脸颊滑落。 他见凌越这副模样,忍不住失笑:“又偷懒不读书?” “读书?多没意思。” 凌越连忙摆手,几步跑到他跟前,伸手就想去碰那把寒光凛凛的刀,却被凌峰轻轻按住手腕。 “我是看兄长舞刀比看书有趣多了!”他仰头望着凌峰,语气带着撒娇的软糯,“兄长再耍一套嘛,方才那招,就叫‘流风式’,怎么样?我还没看够呢!”说着,他学着比划了一下。 凌峰无奈摇头,指尖刮了刮他的鼻尖:“就你贫嘴。” 说着便提刀再舞,动作却刻意放慢了几分,生怕刀锋刮到身边的小人儿。 凌越乐得眉开眼笑,干脆盘腿坐在青石板上,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偶有凌峰招式利落时,他便忍不住拍手叫好,连声道:“兄长好厉害!这招能不能教我?” “你呀,连看书都坐不住,哪能握得稳刀?”凌峰收势时,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他衣摆上的灰尘,“小心摔着。” 凌越软骨似的往他身边一靠,胳膊挽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有兄长在,我才不怕呢。” 廊下的日光透过枝叶筛下来,洒在两人身上,空气里飘着几分温软的暖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凌峰心中那份积压多年的嫉恨,早已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淡去。那个深埋心底的疙瘩虽仍未完全消散,却也再不会让他生出害人的歹念。 面对凌越毫无防备的亲近,他也会生出许多兄长的责任感。 只是那份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眼,终究是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从未真正消散。 第8章 坏人总是习惯反咬一口 凌越出落得愈发俊秀,眉如远山,目若秋水,肌肤白皙细腻,竟比娇养的贵女还要清丽几分。 凌峰日日与他相处,也愈发觉得,这位弟弟的容貌,实在是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这份认知,在他撞破那桩龌龊事时,化作了滔天怒火。 那日午后,他路过花园僻静的假山,竟撞见霍杰正对凌越动手动脚。 霍家是凌家早年间在当地认的亲戚,逢年过节有时会走动,霍杰也可姑且称为是二人的表兄。 霍杰平日里看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此刻却满脸淫乐,死死拽着凌越的手腕,神色间满是不轨。 凌峰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胸腔中翻涌的怒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几步冲上前,一把将面前的霍杰推开,反手将凌越推到身后,死盯着霍杰,眼神凌厉如刀:“霍杰,你干什么?!别动他!” 凌越小心翼翼觑着凌峰的背影,整个身影都被其影子笼罩,他脸上的潮红褪却成了清透的白。 霍杰被撞破好事,先是慌乱,随即竟反咬一口,梗着脖子喊道:“是他!是凌越故意勾引我!” 他唾沫横飞,说出的话不堪入耳,“明明是他主动凑上来,如今倒装起清白了!” 这话听着十分刺耳,凌峰听了忍不住恶心。 他看着霍杰那张丑恶的嘴脸,又回头瞥见凌越苍白的小脸,突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他曾经恨之入骨的弟弟,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 自己竟如此在意凌越,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他分毫?! 或许还是像忠仆,或者像条护主的好狗,但无所谓了。 青春无悔,不死。 怒火彻底失控,凌峰一言不发,用力一推,挥起拳头便朝霍杰脸上砸去。 一拳又一拳,带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力气,直打得霍杰鼻青脸肿,惨叫连连,鼻梁、眼眶肯定是断了些的,最后竟将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几乎没了人样。 霍杰家虽然也是武功出身,奈何他也是个只会吟诗作对、不会什么武艺的大少爷,从始至终根本无力还手。 假山后的闹剧收场,凌峰带着一身未散的怒气,大步流星踏回将军府。凌越自然是先逃回府上了,旁人问也都是一言不发的装死。 府里下人见凌峰脸色铁青,纷纷窃窃私语: “大公子这是怎么了?” “瞧着像是动了大怒,莫不是在外头与人起了冲突?” 窃窃私语的声音刚落,就见凌渊面色铁青地从正厅快步走出来。他一眼瞥见凌峰这副模样,眉头拧起,厉声喝道:“凌峰!你给我站住!” 凌峰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紧抿的嘴唇,脊背绷得笔直。 “父亲。”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刚动过手的颤抖,却依旧沉稳。 “我问你,霍杰被人打成那样,是不是你做的?”凌渊上前一步,将凌峰埋在自己的影子里,语气里满是震怒与失望,“霍家虽不是实在的亲族,可也是与咱们家有交情的!你怎能下如此狠手?” 凌峰依旧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臂的肌肉都微微紧绷。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承受着父亲的怒火。 “说话!”凌渊气得拂袖,“全家等着你呢,你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休怪我家法伺候!” 家里体面点的人物,无论主仆,也都纷纷开口劝说:“峰儿,有错便认,霍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 “是啊,大公子,霍杰纵使有千般不是,也不该被打成这样,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将军府的名声?” 凌峰缓缓抬起头,眼底还残留着未消的气,却在触及众人探究的目光时,又迅速压了下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依旧低沉:“是我打的。” “为何?”凌渊追问,目光锐利如鹰,“你素来沉稳,从不与人无故争执,今日为何对霍杰下手?”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在凌峰的心口。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凌越缩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的模样,闪过霍杰那张唾沫横飞、颠倒黑白的丑恶嘴脸。 若是把假山后发生的事说出来,凌越尚未及冠,清白名声一旦受损,往后如何立足? 那些流言秽语,足以将一个少年人摧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坚定的沉默。“没有为何。”他重新垂下头,声音轻却不容置疑,“是我一时冲动,我只想让您知道,我没打错他。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绝无怨言,绝不连累凌家。” “你——”凌渊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想打下去,却见凌峰依旧挺直着脊背,哪怕面对雷霆之怒,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最像自己,性子婞直,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他越是这样,凌渊就越是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脸色也越发难看。 厅堂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多言。 凌越站在母亲身后,眼眶泛红,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这份目光,让凌峰更加坚定了沉默的决心。 所有的罪责,他一人承担便好。只要能护住凌越,哪怕被父亲重罚,哪怕背负所有骂名,他也心甘情愿。 厅堂里的气氛愈发凝重,这对父子的共同沉默,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凌峰站在原地,不顾一切的沉默着,让人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死死守着的那个秘密,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