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入骨刀》 第1章 新君疯了 “金銮殿,白玉床,龙袍盖在姐姐身上……” 说书先生刚收了摊,抄着袖子往家走,冷不丁就听见街角几个总角小儿,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哼唱着这支新编的童谣。 调子古怪,词也扎心。 先生脚下一顿,脸色煞白,冲过去便是一声厉喝:“浑说什么!想掉脑袋不成?!”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不远处,禁军的铁甲巡街而过,甲片碰撞声冰冷沉闷。缇骑腰间的绣春刀,只需出鞘一寸,满街的脑袋都低了三分。 建元十年,京城就是这般光景。 茶楼的说书人不敢再讲帝王风流,任凭茶客们如何咂嘴,也只敢讲些狐仙鬼怪。 绣楼里,待在闺中的女儿家,悄悄藏起帕角的并蒂莲。 就连街角烤红薯的老叟,把滚烫的薯块递过来时,都会先警惕地扫一眼左右,再凑近了,用漏风的嗓音低语:“听说了么?” 新君疯了。 * 五更梆子敲过。 卯时将至,该早朝了。 容准换上临朝的龙袍,冕冠未戴,墨发仅用玉簪松松束着。他亲手提一盏八角宫灯,转道先来了长乐宫。身后跟着的内侍被他挥退在远处,不敢近前。 守门太监见了他,腿一软就要跪下通传,他抬手一阻,那人立刻噤声退到廊下。 殿内紧闭。窗纸上,一道纤弱的人影映着烛光,一动不动。 龙涎香夹着冷冽的酒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容锦握紧手中的凤钗,抵上心口。 门外的人先笑了,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听着有些失真。 “阿姐当年教我,何为杀伐决断,可没教过,何为心慈手软。” “礼部呈了八个吉日,朕瞧着,二月初二最好。龙抬头,宜嫁娶……” 话音未落,便被殿内一声厉喝打断。 “容准!”容锦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绷得发紧,“你当真要天下人皆成瞎子吗!你非要史书之上,留下一笔哀帝悖伦,祸起萧墙才肯甘心?!” 门外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青玉砸向地面的脆响,迸裂四溅,酒液在门缝处渗开。 他的额头抵上冰冷的门板,声音压抑又破碎: “他们都说朕疯了……” “可阿姐,那年你替我挡箭,昏迷三日夜,我跪在太庙,向上天起誓……” 陈年旧事被他翻出,字字如泣。 “你既然还唤我阿姐,就该知你我身份不是想改就改。”容锦盯着烛台凝结的蜡泪,眼底烧得发涩,“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反糟践了阿姐对你的情谊。” 一声沉重的闷响,朱漆门板随之震动。像有人用尽了力气,身躯沿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坐倒在地。 “阿姐,所有骂名我一人来背。” “你曾说帝王不能有软肋。现在,朕偏要将这软肋,刻进玉牒,昭告天下,让列祖列宗都看着,都看着!” * 太和殿外,枯枝不堪积雪重负,咔嚓一声,惊破一殿死寂。 白发苍苍的礼部尚书发着抖,颤巍巍举着玉笏出列:“陛下!市井童谣已传遍京都,金銮殿前双鸾镜,照得姊弟共鸳枕。此等污言秽语,何等不堪入耳!” 老臣以头抢地,痛心疾首:“自古人伦纲常乃国之基石。您欲立亲姐为后,此举若成,将置我大周于何地?求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收回成命!” 殿下乌压压跪倒一片,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龙椅上,刚继位不久的少年天子,却笑了。 “爱卿真是好文采,信口便成韵脚。只不过春日将至,礼部也该添些新词了。” 他猛地拂袖而起! 玉玺裹着盛怒,砸在汉白玉阶上,碎裂一角。 “比如,天子剑下无伦常?” 帝王一怒,流血漂橹。满殿朱紫,噤若寒蝉。 容准踱步而下,行至那老尚书身侧,从他腰间慢条斯理地抽走笏板,象牙的冰凉触感抵上老臣后颈。 “太傅当年教朕,笏板乃记事之用。”他语调平缓,字字诛心,“便记下今日。” “朕要娶之人,乃太傅府嫡女,淮阳韩氏。她和朕并无血亲之缘,只是和朕已故的皇姐长得较相似而已。” “谣言,该止住了。”他侧首,对一旁抖成一团的内侍下令:“传旨。” “礼部所拟封后典仪,太过素简,凤冠,加缀南海明珠。” “朕要最大、最亮的那一颗。” 一言定乾坤,韩太傅无声地闭上眼,只怕这天下将因这桩荒唐事而动荡。他绝望的念头尚未落下,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扑进殿中,声音抖得不成调。 “报——!八百里加急!南阳军报!” 兵部尚书终于排众而出,他甚至没有请示,手中军报高举过顶,声如洪钟:“陛下!南阳王世子纪君衡已然起兵!檄文传遍天下,斥您悖逆人伦,秽乱宫闱,欲以此为名,清君侧,正朝纲!”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容准夺过信报,一目十行。他看着那封檄文,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老南阳王前几个月便死了,如今不过是个刚承爵的毛头小子,领着些残兵旧部,也敢妄称清君侧?” 他抬眼,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声音骤冷。 “还是说,这便是诸位爱卿,拿来与朕抗衡的底气?” 他将那封信报攥成一团,冷声道:“传朕旨意,封后大典照旧。命禁军封锁四城,全城戒严!” * 长乐宫内,殿内陈设崭新。 炉中炭火烧得极旺,暖融融的,没有半分寒意。 “姑娘,内务府的人来了。” 郭嬷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容锦眼睫动了动,没有回头。 门帘掀起,几个小太监和宫女鱼贯而入,垂首敛眉,动作间透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为首的太监往前一步,满脸谄笑:“给姑娘请安。陛下吩咐了,新制的凤袍和冠冕送来请您过目,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奴才们即刻着人去改。” 说着,他揭开覆盖在托盘上的明黄锦缎。 “拿走。” 容锦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但屋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为首的太监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努力堆起来:“姑娘,这、这可是陛下的一片心意。为了赶制这身礼服,绣娘们连着熬了半个月的夜,用的都是顶顶好的金丝鸾鸟线,上面嵌的东珠,颗颗都是从南边新贡上来的……” 容锦这才侧过半张脸,秋水般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听不懂么?” 那太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腿肚子一软,差点跪下去。 这宫里如今谁人不知,哪怕朝野上下早已是风起浪涌,但天子仍一意孤行,势是要将这位名正言顺地立于中宫。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拿走。”太监连声告罪,忙不迭地示意身后的人退出去。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殿内又静了下来。 郭嬷嬷低声一叹,走上前,将她手里早已冰凉的汤婆子换下,又取了件厚氅为她披上,压低了声音劝道:“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跟自个儿过不去。再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当年先帝责罚,您跪在雪地里,半截身子都埋进雪里……” 容锦的视线落在窗外,那株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开得凄艳。 她有些出神。 怎会忘呢。若非容准拼了命地闯进来,她怕是真的要冻死在那一年。 十六岁的少年郎,跌跌撞撞地推开阻拦的宫人,玉冠蹭落了雪,狼狈又慌张。他将怀里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她早已麻木的膝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阿姐再忍忍,等我……” 但如今,满朝文武的死谏犹在耳边,宗室的反旗已然高举。 他为何还是不肯回头? 容锦遣走郭嬷嬷,一步步走向内殿,动作平静得诡异。 她拂过那些崭新的陈设,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内务府送来备用的桐油灯上。 轻轻一挥。 火舌舔上梁柱,蔓延开去,木料炸裂的噼啪声不绝于耳。很快,呛人的浓烟吞噬了整座宫殿。 容锦端坐在那条容准亲自送来的金丝毯上,闭了眼。 就让这场滔天荒唐,烧个干干净净。 殿外,宫人惊恐的尖叫声由远及近,又慌乱跑远。 “走水了!长乐宫走水了!” 就在容锦意识被裹得发沉之际,殿门轰地一声,被人从外以万钧之力踹开! 烈焰混着浓烟,往外猛扑。 门外那人不退反进,迎着火浪,一步跨入殿中。他身形极快,反手利落地闩上殿门。 然后几步跨到容锦面前,将掌心的湿布不由分说地捂上她的口鼻。 清冽的冷意渗入肺腑,容锦剧烈地呛咳起来,她费力地抬起眼,看向来人。 火光在他身后跳动,映着他被湿布遮挡的半张脸,唯独露出一双眼睛。 清澈如洗,没有半分慌乱。 一截燃烧的横梁自上方断裂,带着火星砸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未觉,在这火海前,对着她,郑重地行了一揖。 “在下崔临安,受太傅之命,愿助永宁公主解困。” 第2章 一梦重生 崔临安将她暂时安置在自己家中。 这间陋室四壁徒立,屋子里最值钱的物件,恐怕是墙角那堆积如山的书卷。 桌上陶碗豁了口,唯一的床是张硬板床,翻身便吱呀作响。 局势所逼,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大防。 床归了她,崔临安则在不远处的地上打了地铺。 “陋室简陋,委屈公主了。”他每次送来饭食,都会低声致歉。 容锦无心在意这些。 她整整两日未曾合眼,细听窗外的动静。一队队禁军穿过窄巷,高声盘问着晚归的行人,缇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每一次马蹄声停在巷口,她都会屏住呼吸。 她只能等,等容准的耐心耗尽,等他放弃。 崔临安白日要去官署,只在清晨和傍晚时分才会出现。两人话不多,举止始终守礼。 闲时无事可做,容锦无意间翻开崔临安的手札。 纸页泛黄,墨迹依旧清晰。 笔锋瘦劲,如松立于峭壁,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屈的风骨。 “……河堤三年两溃,既是天灾,亦是**。修堤之银层层克扣,至民夫之手,十不存一。” “……山东铁矿私采成风,兵甲钝损,恐非长久之计。” 她一页页看下去。上面有他对时局的剖析,一针见血,直指朝政弊病,有他对边防策略的构想,大胆精妙,还有他对民生疾苦的悲悯,字字哀叹。 翻到最近的一篇,她指尖一顿。 那页评议的,正是容准欲立她为后一事。 “何为帝王?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是为帝王。其心当有沟壑,容纳山川日月。其胸应有丘墟,装下万民悲苦。” “世人只见金屋藏娇……却不知以天下奉一人。非恩宠,实为囚。” 容锦微怔。 自容准宣布立后之事以来,朝臣争的是国本,论的是伦常。 天下文士的口诛笔伐,恨不得将她钉在祸果妖妃的耻辱柱上。 唯他,窥见了金尊玉贵下的窒息,似在怜她。 * 城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容锦足不出户,却能听见街上甲胄摩擦声越发频繁。宵禁的时辰不断提前,城里人心惶惶,米价涨了六成。 崔临安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坏。 “陛下……仍在派人满城搜寻公主的下落。”他低声说,将一块粗粮饼递给她,“只是南阳王世子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围了京郊大营,陛下多半自顾不暇了。” 容锦捏着粗粮饼,无甚食欲。 他的阿姐下落不明,他的江山岌岌可危。 内忧外患,孤立无援。 这就是容准当下的处境。 那个她从小护到大的少年,如今正坐在摇摇欲坠的龙椅上,独自面对着整个天下的背叛。 这天夜里,难觅月影。 城外隐约传来金戈之声,火光将半边天都映成暗红。 崔临安回来得很晚,一身风尘,眉宇间是不曾有过的紧迫。他一进门,就把备好的斗篷裹在容锦身上。 “公主,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出城!” 他攥住她的手腕往外走,“我备好了马车,你往东南方向走……” 两人越靠近城门,空气里的血腥味便越重。 城头火光熊熊,人影幢幢。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混作一团。一架攻城梯刚搭上城楼,无数士兵蚁附而上,与守军绞杀在一起。滚石檑木不断砸下,惨叫声撕心裂肺。 这是……敌军在攻城! “不!我不能走!”容锦脚步钉在原地,“若是城破,准弟他……” 话音未落,城头传来号令,弓弦震响连成一片。箭矢破空,发出尖锐的呼啸。 崔临安猛地将她扑倒,两人滚入马车下方。无数箭矢擦着车辕钉入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公主,何苦回去送死!” 容锦冷眼看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城破国亡,我朝养士百年,养出的就是你这般临危惜身、弃主求活之辈么?” 她猛然起身,却见崔临安撑地的手一软,整个人跌坐回去。 一支箭矢正钉在他的小腿外侧,乌黑的箭羽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他却像是没察觉,反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语气急切,第一次失了平日的沉稳,满是恳求:“崔某入仕十载,食不敢求甘,衣不敢求暖,至今在京中仍是陋室一间。我崔氏一门,如今只余我这点微末功名……” “若就此断送,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停顿了一下,喘息着,“公主见笑了。崔某素来自持,未曾想,生死关头,竟也如此狼狈。” “但崔某实在不想这般无声无息的死在乱矢之下。求公主看在在下救命之恩的份上,先还了这份恩情。带我走。” 容锦看着他腿上的伤,又看着他那双恳求的眼睛,心中那点回城的决绝,终被无措与不忍所取代。 他救了她两次,她如何能眼睁睁看他死? “……也罢。”容锦咬着牙,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上了马车,“等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再回来。” 马车在漆黑的巷道里颠簸前行。 她不敢点灯,只能借着天边微弱的火光辨认方向,一路躲避着巡逻的乱兵。天亮前,终于从一处偏僻的破城门混了出去。 官道之上,马车不要命地狂奔了十几里地。 直到身后京城的轮廓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拉车的马儿也到了极限,口吐白沫,速度骤降,最终悲鸣一声,前蹄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马车骤停,容锦向前重重一撞,才稳住身形。 此地不宜久留。 她立刻掀开车帘,想先查看崔临安的伤势,再做打算。 车内,是空的。 竟无崔临安的身影。 冷风倒灌,吹得她心口一凉。 角落的草席上,躺着一截被折断的箭杆,还有几锭碎银,那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容锦僵在那里。 刚才他刻意表现出的慌乱、对功名的不舍、对生死的恐惧,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什么贪生怕死? 他拖着那条废腿,任凭一路颠簸,血浸透了车厢的草席,死咬着牙,不曾发出一声呻吟。 许是中途为了以身做饵,引开追兵,他竟趁她全身赶路时,悄然跳下了疾驰的马车。 容锦还未来得及为他流一滴泪。 官道两旁,火把骤然亮起,连绵成两条火龙。 号角声四起。 “活捉妖后——!” 反贼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原来那无人看守的城门,并非疏漏,是为了请君入瓮。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又看了一眼身侧深不见底的悬崖。 不禁惨然一笑。 他用那么拙劣的谎言,想将她推出这必死之局。 可她的生路,还是断了。 * “殿下,瞧你一头冷汗,可是遭不住了?”郭嬷嬷端来安神茶,眉目间满是担忧,“何必为了只小畜生和娘娘犯冲呢?这都快两个时辰了……” 再睁眼,膝下是坚硬冰冷的青石板,四周宫人垂手侍立,鸦雀无声。 建元四年。这年城未破,人未死。她正值十六。 还记得罚跪的缘由,她养的白狐雪衣,昨夜抓伤了母妃的手背。 “皇兄!” 身后略显稚嫩的呼唤传来。 是了,眼下她虽是女儿身,却被冠以皇子之名。 容锦抬眼,便见容准快步跑来,杏黄色的常服衣角翻飞。十岁年纪,眉眼精致,因跑得急,额发微乱,眼圈泛红。 他奔到她面前,急切道:“我去求母妃,皇兄身子不好,不能跪这么久!” 容锦心口一缩。 后来那个偏执疯狂,不惜为她颠覆人伦、赌上江山的少年天子。此刻,还只是个会为她落泪、赤忱滚烫的幼弟。 “准弟。”她开口,声音平直,“此事确实是我之过失,母妃罚我理所应当,与你无关,莫要为我触怒母妃。回去。” 容准愣住了,从未被她用如此冷淡的语气对待,他瘪瘪嘴,撩起衣摆,“那我陪你一起跪!” “不可!九皇子殿下万万不可啊!”一旁的宫女太监七手八脚地拦住他。 蒋贵妃最是疼爱这个小儿子,若让他跟着受罪,大家都得掉层皮。 一番手忙脚乱,容准总算被半劝半架地带走了,临走前一步三回头,满眼委屈地回头看她。 容锦闭上眼,将身子放得松些。 以往,她虽怨母妃偏心,宫中冷清,但还是得过且过。 如今回首,才算真正看清自己的处境。 母妃以她体弱多病为由,将她拘于偏殿,名为养病,实为软禁。 身边的宫人看似恭顺,但又有哪个不是母妃安插的眼线,她的一言一行,怕是连晚膳多用了半碗饭,都会被一丝不差地呈报上去。 在这样密不透风的监视下,她重生一世又如何? 不过是更清醒的赴死。 待到黄昏,三个时辰跪满。膝下早已麻木,郭嬷嬷心疼得上前搀扶,“锦儿,可还好?” 容锦顺着她的力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刚走一步,便眼前一黑,沉沉地倒了下去。 * 这一病,来得又急又凶。 起初只说是风寒,渐渐地,宫里有了些窃窃私语。 有洒扫的小宫女说,夜里曾见七殿下寝殿窗上晃过白影。 又有守夜的太监说,听见殿下梦中呓语,说的都不是活人该说的话,像……像被邪鬼缠上了。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最后连司天监都惊动了。 期间,容准几乎日日都来探望,带来的皆是太医院精心调配的补药。 容锦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着,却别过脸,寥寥数语打发走他。 她故意冷着他。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一世,她不能,也绝不可,再让他生出半分不该有的妄念。 病了数十日,蒋贵妃终于来了。 殿内药味浓郁得呛人。容锦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蒋贵妃站在床榻边看了片刻,用帕子掩了掩鼻。 郭嬷嬷觑了个蒋贵妃心情稍霁的时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娘娘!殿下此次病得蹊跷,太医署的方子换了几副都不见好,夜里还总是惊悸盗汗……老奴瞧着,心都要碎了!宫里人多口杂,那些闲言碎语,怕是于殿下清誉有损。” “老奴斗胆,听闻京郊永和寺清静,佛法庄严,或可请娘娘恩典,让殿下前去静养些时日,借佛祖庇佑,驱邪避秽……” 蒋贵妃抚着尖长的护甲,并未立刻作声。 她自然不信什么邪祟之说,但她比任何人都在意容锦的身份。容锦此番病重,若持续留在宫中,引得过多关注,难保不会露出破绽。送出宫去,远离视线,确实更稳妥。 “行了。”她终于开口,“既然宫里住着不安生,就送去寺里吧。你跟紧点,别出了岔子。” 待蒋贵妃走后,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郭嬷嬷红着眼眶上前:“锦儿,永和寺清苦,你何苦费心去那种地方……” 第3章 佛前机锋 时已立秋,山间暑气未消。 蜿蜒的山道上,两匹骏马正一前一后疾驰,蹄下卷起层层烟尘。 “世子,前方就是永和寺了。” 在前领路的黑衣男子勒住马,遥遥一指远处山巅露出的八宝塔顶。 后面的白衣少年闻言,手腕轻抬,松了缰绳,胯下骏马随之放缓脚步。 黑衣男子催马与他并行,方才的沉闷一扫而空,咧开嘴便是一通肆无忌惮的笑骂:“世子,这回又叫您说中了,那老皇帝果真找借口把您扣在了京城。那么多王侯公子,偏留您一个,,这不是明摆着拿您当人质么!” 听到曹贺的抱怨,白衣少年并未言语,只淡淡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曹贺见他不上心,又凑近了些,挤眉弄眼:“不过话说回来,那五公主死活哭闹着要嫁给你,太后娘娘瞧着你也是一脸欢喜。若这趟来,真娶上个公主做驸马爷,咱倒也不亏!” “慎言。” 白衣少年终于开口,只两个字,便让曹贺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与皇室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各地藩王势大,我父王首当其冲,陛下尚未昏聩,怎会为虎添翼?我们万不可在这时表现出任何肖想贪欲之心,京城步步是眼,若不藏锋,南阳恐先失根基。” “……是。”曹贺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可憋了片刻,那点促狭心思又冒了头。 “那世子打算如何应对?看那五公主的架势,可不像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不理便是了。”白衣少年随意答道。 “又多了笔桃花债啊。” 青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心里直咂嘴。 他家世子年已十八,本该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偏对风月之事半分不上心。听说继室夫人塞来的那几个通房丫鬟,至今连手都没碰过一下。 二人再度策马,眼见山寺轮廓已现,正欲提速,一道粗暴的呵斥骤然从前方炸响—— “不长眼啊!快让开!” 吁——! 曹贺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受惊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谁这么猖狂? 他拧眉回头,一辆马车几乎是擦着马头横冲出来,硬生生挤进两马之间。 若非他反应快,此刻怕已是人仰马翻。 曹贺本就性子燥,见那车夫满脸横肉,神情蛮横,顿时火起:“哪家的奴才,赶着去投胎?” “你好大的胆子!”车夫勒停马车,脖子涨得通红,“你可知马车里坐的是何人?当敢如此大不敬?” “天子脚下,五步一勋贵,十步一名门。哪位贵人这么摆谱?莫不成是圣驾龙辇?”曹贺冷笑。 “你,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车夫气得脸皮抽搐,正要搬出主子名号吓死他,旁边传来另一道清冷的声音。 “曹贺,让他们先行。” 话音刚落,曹贺狂妄气势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心有不甘的调转马头,退出这条仅丈余宽的小路。 “算你识相!”车夫得意地哼了声,扬鞭而去。 车内,容锦被颠簸惊醒。她听见外面的争吵声,下意识掀开一角车帘。 只这短短一瞥,险些惊得她魂飞魄散。 骑在马背上的那名少年,身着一袭素白锦袍,金云点缀,内敛中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五官如精心雕琢过般的精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风波,他神情冷漠,波澜不惊。 不会有错。 南阳王世子,纪君衡。 前世曾在城楼处远远望过一眼,他的容貌并未大变,如今虽是少年模样,青涩中已见锋芒。 可能只有她知道,这狼子野心之人,将在六年后杀气腾腾地兵临城下,篡夺江山。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在她失神的瞬间,那人似有所感,微微侧目,视线精准地投了过来。 隔着数丈距离,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 容锦猛地放下车帘。她靠着车壁,大口吸着气,竭力平复着狂跳的心。 “锦儿?你怎么了?”一旁的郭嬷嬷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道,“身子又不舒服了?” 原是装病,但是药三分毒,一连十几日的苦汁猛灌,常人哪里吃得消。 容锦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待马车走远,曹贺立刻凑到纪君衡身边,很是不忿:“世子,您怎还让着他们?好歹堂堂王侯世子,何必夹起尾巴做人。” 纪君衡收回目光,声音淡淡:“你没看见车辕上的徽记么?” “什么徽记?”曹贺一脸茫然。 “这是宫里的马车。” 曹贺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刀柄,“宫里的人……难道是跟着我们来的?” “不像。”纪君衡扬鞭,继续前行。 曹贺跟在后面,嘴里还在嘀咕,“别是甩不掉的尾巴,走到哪儿都有眼睛盯着,那才叫真不自在!” 纪君衡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 质子。自古以来君王制衡藩王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此番进京前,使臣特地传诏令,要求藩王需携带世子一同前往。 父王本不愿,他是嫡长子,将来不光要继承爵位、封国,更是世族血脉的传承。若时局有变,他定性命难保。 可最终,是他自己说服了父王。 眼下时局微妙,他来京城,亦有所图。 “世子。”曹贺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 纪君衡缓下马速。 曹贺追上来问:“方才车里的人,您认识?” “未曾见过。” “那她看您的眼神……”曹贺挠了挠头,想找个贴切的形容,“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 青石长阶尽头,便是永和寺。 纪君衡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曹贺,拢了拢月白外袍,迈入山门。 方丈慧因大师早得通传,双手合十立于殿前相候。 “纪施主,多年未见,可还安好?” “蒙大师福泽,晚辈诸事顺心。”纪君衡回之一礼,姿态谦和。 这边寒暄未毕,一辆马车也已悄然停在寺外。 容锦在郭嬷嬷的搀扶下落地,一抬头,殿前那道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如刺般扎入眼中。 她下意识拉低兜帽,正欲绕道避开。 这时,一个小沙弥从殿内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神色仓皇,连基本的礼数都顾不上了。 “方丈!不、不好了!”他喘着粗气,急得快哭出来,“前头大殿……晋王府和齐王府的人又闹起来了!” 慧因大师捻着佛珠的手一顿。 纪君衡侧目,小沙弥急急道出原委。 是为了争一尊开过光的玉佛。 前日齐王妃的表侄仗势打伤了晋王府的门客,今日两边都遣了得力的人来,一个要说法,一个讨公道,在大殿上互不相让,步步紧逼,非要永和寺当场表个态,站个队。 这哪里是礼佛,分明是将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搬到了佛祖脚下。 慧因大师面露难色,这烫手山芋,无论接谁的,都必然得罪另一方。 “这有何难?”曹贺在一旁听得不耐烦,冷哼道,“既然是为了玉佛,方丈寻个由头当众摔了它便是!言明佛门清净地,容不得腌臜俗人纷争,把他们通通赶走。王爷们要争去别处争,少在这扰了佛祖清梦!” “胡闹。”纪君衡低斥一句,“逞一时之快,实则两方皆得罪,陷入死局。” 他转向慧因大师:“晚辈有一拙见。既然玉佛珍贵,引两府争抢,不如将其供于大雄宝殿正位,设为祈福之尊。专为陛下祈求万寿,为大周祈求国泰民安。” “至于香火钱,无论是晋王府还是齐王府,抑或是平民百姓,皆可随缘捐赠。寺中可按捐赠数目,为其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为期一月。如此一来,既全了两家颜面,又将此事引归于为国祈福的正途,想必他们再无争执之由。” 这方子妙,小沙弥眼前一亮。 慧因大师点头称善,紧皱的眉头刚要舒展,便听一道声音自廊下传来。 “此策虽巧,看似解了近忧,实则恐留无穷后患。”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廊下阴影处,缓缓走出一名身披素色薄氅的少年。即使裹得严实,也掩不住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张脸在兜帽下露出半截,苍白得几近透明,唯有一双眼,清凌凌的,透着沉静与决绝。 纪君衡目光微凝,一眼认出,是方才马车中人。 容锦在阶前站定,勉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无视纪君衡探究的目光,只向住持合十一礼。 她辩驳道:“如今东宫之位空虚,如巧设名目,称为圣上祈福,看似忧国奉公——” “但倘若两府攀比香火、竞逐长明灯,岂不是挑着晋王、齐王不是斗得更凶?届时佛门染满铜臭,若再引来猜忌,只怕落个结党营私之名。” 纪君衡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山风吹过,容锦喉间一痒,她将涌上的咳意生生压了下去,才继续道: “听闻开春后,北疆将有大战。与其为虚无缥缈的国运祈福,不如做些实事。方丈何不将此玉佛设为镇魂之尊,举办一场北疆阵亡将士水陆法会,超度近年来为国捐躯的英魂……” “所得香火,不必攀比,悉数换成粮草布匹,直接送往北疆军中,犒劳那些活着的将士。” 话音落地,满室沉寂,唯余松涛阵阵。 “阿弥陀佛。”慧因大师双手合十,“殿下心怀慈悲,胸有乾坤。此法方为我佛真意,亦是天下大义。” “殿下”二字入耳,纪君衡眸色微动。 原来是位皇子。 他惯用权术制衡,将纷争藏于暗处。而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皇子,一开口,便以仁义破局,引向人心。 第4章 窥破野心 殿内的纷争暂歇,待容锦离去。 慧因大师侧身引路:“纪施主,请随老衲来。” 一行人穿过主殿,绕到更为清幽的东北一隅。此地松柏苍翠,偶有僧人持帚扫叶,动作舒缓,禅意自生。 不多时,一座三丈高的殿宇伫立眼前,屋瓦镀金,光彩夺目,宝殿门媚正中高悬金匾,上刻“藏经阁”三字赫然醒目。 慧因大师在阁前数丈处停步,声音沉稳: “纪施主,你欲寻的《罗伽经》孤本,便供奉于这藏经阁顶层。” 他话音至此,却不再前行,目光温和地看向纪君衡。 纪君衡会意,恭敬问道:“请大师示下。” 慧因大师微微颔首,一笑道:“我寺有规,藏经阁内所藏皆为佛门瑰宝,凡经文典籍,一律不得携出阁外一步。此乃祖师定下的铁律,老衲亦不敢违。” 他又道:“施主若确有诚心,可于寺中斋戒沐浴三日,涤荡俗念,而后方可入阁,静心阅览。” “什么?”还未等纪君衡回应,一旁的曹贺按捺不住,粗声嚷了起来,“大师,俺们家世子千里迢迢而来,借本经书还得守这么多规矩?斋戒三日?那嘴里不得淡出个鸟来!” “曹贺,不得无礼!” 曹贺立刻闭了嘴,垂首退到一旁。 他深知,世子平日瞧着温润如玉,一旦动怒,则是雷霆之威。 纪君衡再次长揖及地,略表歉意:“家祖母笃信佛法,常言此生若能得见《罗伽经》真本,乃平生大愿。晚辈为人孙,自当竭力。还请大师行个方便,为我二人备两间禅房。晚辈愿依寺中规矩,静心斋戒三日,而后入阁拜读,并亲手为祖母抄录一份,以慰其心。” * 永和寺的清晨,钟声悠远。 容锦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阖,神思却未入定。 昨日在因玉佛之事与纪君衡的那一番交锋,此刻想来,仍觉心惊。 她还是太急了。 一个久病缠身、在寺庙祈福的皇子,本该是孱弱无害,沉默寡言的。她不该强出头。 “唰啦——唰啦——” 细微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郭嬷嬷正拿着一把小扫帚,兴致勃勃地清扫着墙角灰尘,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见容锦睁开了眼,郭嬷嬷停下活计,眯眼一笑,眼角挤出好几道细细的褶子。 “锦儿,虽说这禅房简陋,三餐只有粗茶淡饭,倒也清净。老奴瞧着您一出宫,精神气色都好了不少,真说不准是坏事变好事!” 甚至调侃,“我刚打听了,隔壁院住的,是南阳王府的世子呢。前些日子刚到京城,模样生得可真俊啊。” 郭嬷嬷不知她心中波澜,只当是换了个地方静养,满心欢喜。 容锦看着她朴实的笑脸,心头微暖,很快又被苦涩盖了过去。 正要应付一句,禅房的木门忽然被笃笃笃地敲响了,力道急促,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莽撞。 门外,小沙弥万分为难:“施主,施主您不能硬闯啊!七皇子殿下正在静修,不见外客的!” 紧接着,一个少年音色,刻意捏得尖细,带着哭腔响起:“让开!我要见他!你们谁敢拦我,我……我就告诉公公,说你们欺负我!” 郭嬷嬷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与容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 这个声音…… 郭嬷嬷几乎是跑着过去拉开门。一个穿着不合身小太监服饰的少年正和小沙弥推推搡搡,急得满头大汗。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郭嬷嬷一把将人拽了进来,砰地关上门,压着嗓子,又急又怕:“我的小祖宗唉!九皇子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禅房内,容锦缓缓站起身。 这个在看到她之后,目光瞬间亮起来的少年,可不就是容准。 “胡闹!” 容锦盯着他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装束,只觉得一阵头疼欲裂,“谁让你来的?知不知道你私自出宫,会惹出多大的乱子!你要逼得禁军满城搜查吗!立刻给我回去!” 她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让容准跟着后退。 可退了两步,他又倔强地停住了,仰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不让它掉下来。 “我不走!”他梗着脖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听说皇兄你病得更重了,宫里那些太医都是废物!你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你!” “我的病不要你管!”容锦厉声打断他,“你现在马上回宫,就当没来过!” “皇兄!”容准激动地往前一步,想抓住她的衣袖,脚下却被蒲团绊了一下,踉跄着向前扑。 容锦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就在他撩起衣摆稳住身形的那一刹,一抹刺目的血痕与泥污,猝不及防地撞入容锦眼底。 他那身小太监的裤腿下,膝盖处磕破了一大块,鲜红的血混着黄泥,糊在一处,看起来触目惊心。而他自己,竟像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只顾着抓着她的手,仰头焦急地看着她。 这一路,他是怎么跑来的? 莫不是被人察觉追赶,才摔得这样?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 前世,也是这个傻小子,在她被罚跪太庙时,爬墙摔得满身是伤,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压扁了的桂花糕,说:“喏,皇兄,这是你最爱吃的。” 两世的画面重叠。 她刻意保持的疏离,被他笨拙的讨好轻松瓦解。 所有的斥责、所有的理智,化作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罢了。” 容锦松开钳制着他的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紧绷的声线不自觉地放缓: “嬷嬷,去取金疮药来。” 容准愣住了,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容锦重新看向他,目光落在他那脏污的膝盖上:“先上药。用过午膳,天黑之前,让郭嬷嬷送你回宫。听到没有?” 前一刻还冷若冰霜的气氛,瞬间消散。 “听到听到!”容准像怕容锦反悔似的,连忙献宝一样,将自己偷偷带来的包袱打开,一股脑地往外掏东西。 “皇兄,这是千年的人参!我从父皇的库房里偷的!” “还有这个,天山雪莲!我磨了母妃好久她才赏的!” “还有鹿茸、灵芝、燕窝……” 片刻功夫,一堆价值连城的珍贵补品,就被他稀里糊涂地堆在了禅房那张简朴的八仙桌上,仿佛那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而是一堆不值钱的石头。 他仰着脸,笑得一脸稚气,满心满眼都是她。 容锦看着他,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 她想。 这一世,若能护他周全,也够了。 * 午间小憩后,容锦自浅寐中醒转,榻边却已不见容准的身影。 郭嬷嬷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从外间进来,见她醒了,脸上堆起慈和:“锦儿,你醒了?九殿下说屋里闷得慌,带着雪衣去后头林子里玩了。老奴瞧他精神好,便由他去了,就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后山林深,恐有蛇虫。我去寻他回来。”容锦丢下一句,披衣而起。 秋日的后山,层林尽染。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上,隐入密林深处。容锦沿着小径快步而行,未走多远,便在一处巨石拐角,听见了人声。 她心生警惕,放轻脚步,窥见两道身影在枫林中临风而立。 他二人的对话声,被山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曹贺的声音带着焦躁“世子,咱们真要在这京城耗下去?我看这晋王和齐王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没一个成大器的,咱们掺和进去,别惹一身骚。” 风声稍歇,纪君衡沉静的声音清晰传来。 “水浑,才好摸鱼。” 容锦的心,倏地一沉。她侧过身,将自己完全藏匿于巨石的阴影之后。 只听纪君衡继续道:“陛下龙体日衰,我观其气色,已是外强中干。而太子未立,后位悬虚,正是人心浮动之时。”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他竟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此时若能借此形势,拥立一皇子成为储君,待他日新帝登基,自是项领之功。” 曹贺似是更糊涂了:“世子的意思,要介入储位之争?那您打算拥立哪位皇子?” 纪君衡没有立刻回答。 山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姿愈发孤峭。 容锦屏住了呼吸,静听下文。 良久,才听他如数家珍般,点评起那些流着天家血脉的皇子们,语气全然像在评估一件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三皇子晋王,礼贤下士,京中清流文士,多半都聚集于他府上。且他乃先皇后所出,京中半数文官都出自其母族门下,可谓根基深厚。” “六皇子齐王,骁勇善战,三上北疆,饮冰卧雪,数次将蛮族挡在关外,军中威望,无人能及。禁军之中,多的是他昔日提拔的旧部。” “余下的,只听传闻,七皇子久病缠身,常年卧榻,是个药罐子。九皇子尚且年幼,心性如何,尚待观察。” 第5章 山雨欲来 ——心性如何,尚待观察。 果然,什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都是假象。 底下藏着的,是昭然若揭的谋逆之心。 难道说,前世里,容准突然登上储君之位,背后有他的手笔? 这个念头让容锦不寒而栗。 恰在此时,她脚下踩到一截枯枝,“咔”一声轻响。 声音极细微,山风呼啸,本该微不足道。 但曹贺已然警觉,拔剑出鞘:“谁!” 纪君衡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没有半分惊慌,甚至没有朝这边看一眼,只是静立片刻,然后才迈开步子,朝着巨石这边走来。 一步,又一步。 不疾不徐,从容得像在自家后院踱步。 踩碎落叶的沙沙声,每一下,都踩在容锦的心上。 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她能想象,下一刻,对方绕过石碑,看到她这张脸时,眼中会闪过怎样的杀意。 偷听藩王世子密谋储位之争。 他会轻易放过她吗? 眼看那月白色的衣角就要出现在视野里—— “簌簌!” 草丛里猛地蹿出一团白影。 曹贺反应极快,身形一晃便已掠出,眨眼间就将那团白影死死按在地上。 “呵!”他拎着那东西的后颈提了起来,是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小家伙四爪乱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 “这畜生还挺横。”曹贺被它挠了一下,手背上多了道血痕,当即狞笑道,“正好!老子吃了一天素,嘴里淡出鸟了,不如就把它宰了,解个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他敢!容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住手。” 耳尖忽然一刺,纪君衡声音传来,清冷如常。 他只扫了一眼那只白狐,目光便落在了它颈间那个不起眼的金铃上,平静地陈述:“这是七皇子养的宠物。” 曹贺的动作猛地一僵,连忙松了几分力道,脸上闪过一丝后怕,“皇子的?还好世子提醒,不然真宰了,平白惹一身腥臊。” 纪君衡没接话,目光淡淡地掠过巨石后那一小截玄色衣角,转身往林外走,“走吧,记得把那只白狐给七皇子送回,别伤着。” “可惜了。”曹贺嘴里还在碎碎念,“我看能不能去打只野兔来。”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容锦才脱力般靠着石碑滑坐下去。 * 回到禅房。 推开门,少年人稚气的笑声,清脆悦耳。与方才林中的杀机四伏,恍如两个世界。 容准蹲在地上,拿草茎逗弄着雪衣。小狐狸刚被送回,显然吓得不轻,此刻乖顺地趴在地上,任由容准抚摸着它雪白的皮毛。 “皇兄,你回来啦!”容准一见她,立刻眉开眼笑。 容锦直接下令:“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容准脸上的笑瞬间垮了,挪过来拽着她的衣袖,小声哀求:“皇兄,这才什么时辰?我还想多待一会嘛。” “听话。”容锦抽回衣袖,态度强硬,“私自出宫已是大错,若再耽搁,宫门落钥前赶不回去,便是母妃也保不住你。” 有纪君衡在,这永和寺,已不是清修之地,而是龙潭虎穴。 必须让容准立刻离开。 容锦顿了顿,转头又吩咐郭嬷嬷:“嬷嬷,去备些点心装在食盒里,让九殿下路上带着,解解乏。” 郭嬷嬷应声而去。 趁着这个空档,容锦走到书案前,提起狼毫,饱蘸浓墨。 笔尖悬在宣纸之上,迟迟未落。 该如何提醒他? 准弟如今尚且年幼,性子赤忱,最是藏不住事。 若是直白地告诉他,纪君衡此人狼子野心,必须提防。以容准的性子,只怕转头就会在脸上露出端倪,甚至可能直接找个由头去质问对方。 那便是打草惊蛇,他们姐弟两人死得更快。 墨汁在纸上晕染开一团墨渍。 容锦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 并未写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只是寥寥数行,写得是几句寻常的叮嘱。 待墨迹稍干,她将纸条仔细折好,藏入袖中。 不多时,郭嬷嬷提着食盒进来。容锦接过,揭开盖子,借着检查点心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入了最底层的糕点下。 容准馋嘴,想必不到宫里就能看到了。 她合上食盒,递了过去,目光落在容准尚显稚嫩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道,“准弟,你听好。你年纪还小,不知人心险恶。这宫里宫外,笑脸相迎的人多,真心实意的却少。日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多转几个弯。记着,别轻易把谁当成自己人,也别把心底的话都掏给别人看。凡事留一分余地,总不会错。” 容准接过沉甸甸的食盒,虽不情愿,还是乖巧点头:“知道了,皇兄。那你……好生养病,我得空了再来看你。” 容锦点了点头,示意郭嬷嬷送他下山回宫。 郭嬷嬷早已收拾妥当。 可三人刚走出院门,便迎面撞上一人。 曹贺抱臂靠在院门的石狮子上,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见他们出来,懒洋洋地站直身子,脸上带着痞笑。 “我家世子吩咐,说九皇子年幼,一人回宫恐有不妥。这山路崎岖,夜里不太平,特命我护送九殿下与这位嬷嬷回宫。” 他说得理所当然,理由更是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容锦心中一紧,正要开口推辞,却被郭嬷嬷一声惊喜的低呼给尽数堵了回去。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老嬷嬷不知其中关窍,只当是贵公子心善,脸上堆满感激,连连道谢:“有劳壮士了!老婆子我正愁着这天黑路滑,腿脚不利索,怕耽搁了九殿下回宫的时辰。有您护送,我们主仆可就安心多啦!”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则显得欲盖弥彰了。 容锦只能眼睁睁看着郭嬷嬷千恩万谢地将人引向山门。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怕一动,就泄了那点蹦着的劲。 * 山路颠簸,马车在暮色四合中辘辘前行。 车厢内,气氛沉闷。 容准小脸紧绷,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一声不吭。 皇兄今日,待他实在太冷淡了些。 那几句叮嘱,听着是为他好,可每一字,明明都是在推开他。 郭嬷嬷心疼他,打开食盒,将里头精致的素斋糕点摆出来:“殿下,快看,这可是锦儿特地吩咐为您备的,还热乎着呢。” “不吃。”少年人闷闷地回了两个字。 “殿下……” “说了没胃口!”容准转过头,看着那些糕点,心里愈发委屈。 皇兄连多留他一会儿都不愿意,这些冷冰冰的点心,又有什么好吃的? 他赌气似的捏起一块,胡乱咬了两口,便咽不下了,皱着眉丢回食盒。 郭嬷嬷叹了口气,正要将食盒收起,车厢外传来曹贺大大咧咧的声音。 “殿下不吃,可别浪费了啊!这破寺里,不是萝卜就是豆腐,早腻了!” 他这话粗俗,透着一股子江湖人的不羁,郭嬷嬷不好斥责,只得赔笑道:“壮士说笑了,您若不嫌弃,尽管拿去便是。” “那感情好!”曹贺毫不客气,他闻着那股子甜糯的香气,肚子早叫了一路了。 恰在此时,车轮碾上一块大石,整个车厢猛地一颠。 郭嬷嬷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扶容准,那个食盒则哐当一声,从软垫滑落,重重摔在地板上。 盒盖震开,糕点滚落一地。碎的碎,烂的烂。 “哎哟!殿下没磕着吧?”郭嬷嬷先检查容准。 容准看着一地狼藉,鼻子一酸:“皇兄给的点心……” “瞧我这笨手笨脚的……”郭嬷嬷连忙俯身去捡。 曹贺也来帮忙。他眼尖,只见那糕点原本摆放的位置,油纸之下,压着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纸笺。 若非这场颠簸,这其中玄机怕是无人能发现。 曹贺的眼神闪了一下。 他伸手,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块最大的糕点碎块,看似随意地将沾在上面的油纸一同捏起,在收手时,纸条已顺势滑入掌心。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将捡起来的碎糕点放回食盒,咧嘴一笑:“可惜了,都碎了。” * 永和寺的禅房内,一灯如豆。 纪君衡并未歇下,指尖拈着一枚黑子,对着一方残局,凝神沉思。 门被叩响,三下,不急不缓。 “进。” 曹贺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掩好。他身上还带着夜奔的风尘,几步走到案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将那枚在掌心攥得微皱的纸条,呈了上去。 “世子,果然有蹊跷,这是九皇子的食盒里发现的。” 烛火下,素白纸笺上,几行模仿着孩童笔触的字迹,歪歪扭扭,却藏着一股压不住的锋利。 ——宫中风云变幻,切记谨言慎行。遇事多思,不可轻信于人。尤其藩王世子。阅后收好,万不能声张! 纪君衡看着纸条,许久,忽然低笑了一声。 一枚本无关紧要的棋子,终于嗒地一声,落在了他意料之外,却更有趣的棋格里。 他想起来了。 想起白日里,马车中那匆匆一瞥。 那双眼睛里,除了一闪而过的惊慌,还有…… 毫无来由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