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如》 第1章 纵君不折风亦吹 “施主,跟着光走。” 光?莫长安低头,果然见手中有一盏亮着光的灯笼。 大雾弥漫。 她提灯穿梭在浓雾中,辨不清方向,也无鸟兽鸣叫,只见得树影斑驳,好似生机与热闹都藏匿在大雾之后。 不知过了多久,庞然大物的废墟挡在路中央,无限延伸的黑暗尽头,一点光亮指引着道路。 她知道自己应当进去。 跨国腐朽的门槛,屋内再不见大雾的痕迹。穹顶残破,漏下点点阳光,照亮随这残梁断柱生长的爬山虎。莫长安不受控制地往深处走去,听见水声,低头一看,楼中处处被积水覆盖,倒映出落满尘埃的穹顶。 涟漪尽头,蓦地出现一张玉案,少女坐在玉案后撑着下巴看她,手中拈着烟杆,轻轻吐出雾气。 “履约之时已到,”少女开口。 “糟了,抓错人了!” “咦,生死簿上应当写得清楚,怎么会抓错呢?可是故意冒名顶替?让我看看……同名同姓,生辰八字也相同,住所……啊这?” “怨不得别人,是我上差前喝了几杯,走错路了。” “是了,你家大人不在,的确容易做错了。现下该如何是好?再将人送回去?” “大抵是行不通的,那时醉醺醺的,不知走到哪条路上去了。倒不如按生死簿将原来那魂勾了,再让如今这魂魄附在肉身上,不久正好是那什么,怎么说来着,啊对,穿越!” “这倒是个好主意,行,趁这魂魄还懵着,赶紧的吧!” 两个声音远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声、惨叫声、衣物的摩挲声、男人的喘息声…… 她似乎发着高烧,意识不清。似是而非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等到彻底清醒,她才意识到那是属于另一个“莫长安”的记忆。 她穿越了,从千年后的现代社会穿越到了千年前的封建王朝——大禛。 如今这副身体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其父莫至是大夫,医术精湛,在自家后院开了个小医馆替百姓看病,母亲则操持家务,教导女儿,一家和美。 不久前,他们所住的长秀镇为妖族祸乱,死的死伤的伤,母亲为了掩护女儿身亡,后者受了重伤,被外出采药回来的莫至救下,逃进山里,好不容易甩掉了妖族,女儿却没熬过去,被莫长安捡了个漏。 从眼前破旧的小屋来看,她昏睡的时间应该不算短,毕竟莫至都找着了一处落脚地。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莫长安闻得出来,有柏子仁、百合和酸枣,是安神宁气的方子,多半是给受惊的原身用的。 她在原世界学的中医,五年本科三年规培如今正在备考研究生,穿到原身身上,倒也不用担心家学难继。 过去的中医极为发达,可惜由于历史并未真正流传下去,莫长安深知自己学习的中医只是皮毛,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深入其中探索,她自然得抓住机会。 目前为止,她接受良好,适应良好。 莫长安舒展四肢,确认身体没有不适之处,下床踩着布鞋晃荡。 小院年久失修,长满爬山虎和蛛网,角落一棵辛夷树枝叶稀疏,一小块菜地里反倒长满杂草,一片生机勃勃。 这院子估计荒废已久,被路过得莫至发现,当作暂歇之地。 反正原来的家也被妖族毁掉了,还不如就在这里安家,开始新生活。莫长安心里这样想着,开始规划后院一小片天地。 她不像古人对故土的怀有莫名的执着,也不可能仅凭记忆就对原身的母亲产生多少感情,如今,于她而言是新生活的起点,应该好好规划一番。 正想着,隔壁的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 “你这个婊子!老子来这里是看得起你,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就你这种女人,除了我还有谁敢来?叫你咬我,叫你咬我!” 女人的哀嚎透过矮墙传到莫长安耳朵里。 莫长安抄起菜地里的斧头,爬上矮墙,正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对衣衫凌乱的女□□打脚踢,另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将女人护在身下,承受着男人的怒火。 “喂,打女人算什么本事?”莫长安站在墙头大喊。 她爹给她买的鞋子大了,不合脚,爬墙的过程中掉了一只,好在手中的斧头增加了几分气势。 但她也就是个豆蔻少女罢了。 “哪里来的小泼妇在这里多管闲事?付了钱的买卖,我吃了亏,怎么就不能动手了?”男人的注意力被莫长安吸引,男孩立刻带着女人往门外躲。 “做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共同盈利,你这一看也不像吃了亏的,怎么着,还打算强买强卖啊?”莫长安准备抡起斧头,却被不知何时回来的莫至按住。那男人见打不过,又骂了几句,才灰溜溜地走了。 “爹……”莫长安讪讪唤道。 原身是胆小懦弱的性格,做不出这样危险出格的事。可莫至没有说什么,带着莫长安回到自家院子,问:“几时醒的?” “方才。” “身体可有不适?” 莫长安摇摇头。 “再住几日,等官府的救济到了镇上,我们就回家。” “爹,我觉得这里挺好的,”莫长安拉着莫至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试探,“娘说过,妖族和人一样,一旦选定了自己的家便轻易不会离开,与其回到镇上与妖族为邻,成日提心吊胆,还不如就在这里暂时安家,至少免去性命之忧。” 原身十三岁,是要出嫁的年纪,又被母亲教导得极为懂事,权衡利弊不足为奇,只是在莫至耳中听来,难免觉得薄凉。 你娘尸骨未寒,便已想到未来的日子了么? 莫至又想到方才向来乖巧得女儿竟为了一个陌生女子做出如此出格之事,或许是在那女人身上看见了自家娘亲得影子。再看现下女儿担忧瑟缩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她的想法。 不是放不下,只是日子始终要过,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莫长安见莫至眼神几番变幻,最终摸摸自己的头,说:“依你说的。” 搬文.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纵君不折风亦吹 第2章 纵君不折风亦吹2 莫长安和莫至在青酉镇开启了新生活。 听闻官府已组织术士灭妖,莫至便趁机回到原来的废墟,再回来时,带来了原有的积蓄和妻子的骨灰。 他们在青酉镇外的山上寻了处景色优美人迹罕至的地方将骨灰下葬。 回去后,莫至收拾行医的家当,在镇上游走。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就不能指望病人自己找上门来,得一步一步来,先在街头巷尾露个脸再说。 莫长安便呆在屋里打理家事。 洗衣做饭自不必说,她还抽空将屋子打扫干净、布置整洁,在菜园子里种上小白菜、番茄、辣椒等易活好种的蔬菜。 后院还有个牲畜棚,但现在家里没有照顾家畜的精力和金钱。 饶是如此,小院也有了生气。 忙碌后是无聊与厌倦。 穿过来这么久,除了日常采买,莫长安还未出门去看过千年前的风貌。 当她向莫至提出想和他外出游医,顺便学习医术的时候,向来宠爱她的父亲拒绝了她的请求。 “你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不好外出抛头露面,何况,医术不是女人能学的。” 这是莫长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隔阂。 隔阂便隔阂吧,莫长安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是没办法改变整个社会的,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暗度陈仓,表面上顺从,背地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第二天,等莫至出门后,莫长安便偷偷溜出门。 先去集市,然后找家医馆看看现下的药材,顺便学习人家是如何经营的,等莫至打出名声,便寻个地方开家医馆…… 总之日头还长,莫至又不会回家吃午饭,她有时间慢慢逛。 穿过街坊道路,千年前的风情尽收眼底。商贩走卒、车马良田,布衣绫罗皆是市井风貌,看在莫长安这个现代人眼中,惊艳有之、好奇有之、都是远道来客看戏般的情绪。 若真身处其中,尝遍的大抵只有心酸苦楚。 为了方便出门,莫长安将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负责采买的丫鬟模样,走街窜巷,见识了不少东西。 她还穿着有些大的绣花鞋,累脚,走走停停,等到了医馆,正午已过。 夏日炎炎,日头晒得人眼花,医馆门口的小厮依着门框昏昏欲睡,见来了客人也懒得招呼——不过是个丫头,衣着如此朴素,主家应当不会富裕到哪里去。 正巧合了莫长安“刺探敌情”的意。 医馆很大,分前堂、后厅和阁楼。前堂买药,庭院煮药,后厅隔着帘子看不清,想来是供病人休息的,至于阁楼,且不说用途,至少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上的。 前堂放着木制药柜,看柜门上贴着的名字,和莫长安在学校里学的差不太多。 至于陌生的,回去偷偷翻一下莫至的医书便成。 莫长安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药香消去了酷暑的烦躁,让她静了下来。 “姑娘是替主家买药,还是……” 或许是她鬼鬼祟祟打量的时间太长,一直打瞌睡的店小二总算忍不住开口询问。他倒不怕这是个来偷学的,就怕又是个偷药材的穷人。 “我家小姐苦夏,遣我来问问有没有消夏解暑的方子。”莫长安搬出准备好的借口。 她当然不会将钱花在无用之处,若店小二真的给出方子,她便推拒说这房子对自家小姐无用。 谁曾想那小二还没开口,后厅就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是在喊……抓偷药贼? 莫长安转头望向后厅的方向,没想到再次遇见隔壁的小少年。 “又是你!”店小二不由分说,抄起扫帚加入抓贼的队伍。 小少年身形瘦小,动作灵活,在一众成人的围攻种脱困,拉着莫长安的手向店外跑去。 莫长安:……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医馆的人穷追不舍,莫长安穿着不合脚的鞋跑不快,小少年低头看了看,将她背起,拎着鞋窜进巷子中。 小少年对小路极为熟悉,不消片刻,已听不见医馆的打骂声。 “放我下来,鞋还我。”莫长安挣扎着说。 对方老老实实照做。 莫长安穿好鞋,理好衣襟和发梢,不慌不忙地打量起眼前的小少年。 营养不良,又瘦又黄。莫长安想起那日所见的场景,感叹一声,都是穷苦百姓。 “我叫莫长安,你可以叫我长安,你呢?”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能太过生分。 “贺谨。”对方没有交流的**,见没人追来,转身就走。 “等等,一起回去啊,”莫长安追上前去,“你去医馆做什么,总不能真的是偷药吧?药材都在前堂,你往后厅,不合理啊。” 贺谨斜睨了一眼,说:“他们煎好的药渣还有药性,我替娘亲带回去。虽是不要的东西,但不问自取是为贼,确实是偷。” “你娘亲病了?可不能随意用药,若是不嫌弃,可以让我去看看,我可是继承了我爹优秀的医术的!”莫长安又开始信口胡诌。 她开口帮忙,除了热心肠,更多的是想找人练手。 再说了,只是帮忙看病,又没说要给买药抓药,吃不了什么亏。 寻常人得了这番许诺,就算不感恩戴德,多少会客套两句。贺谨倒好,一言不发,脸上明晃晃写着不信任。 莫长安不是瞎子,看懂了,邻居是个谨慎的,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示好。 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莫长安没觉得丢面,但也不会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说了句“不愿意便算了”,挥挥手准备和贺谨分道扬镳。 却听背后传来磕头声,心中“咯噔”一下,回过头,看见贺谨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 “若能救下家母,贺谨甘愿为您三生三世做牛做马。” 他还是不信,只是除了眼前这人,没有人愿意帮他,哪怕她别有目的,只要能就回娘亲…… “先说好,我只负责看病开方,你买药还是偷药渣,都与我无关。” “我答应你。” 贺谨家是穷得揭不开锅底的那种。 早年,他母亲是勾栏的卖唱女,被富豪纳为小妾,因正妻善妒被赶了出来,时有身孕,诞下一子后找回夫家,希望夫家能看在孩子的面上网开一面。可世间男子大多无情,那富豪早有新欢,任由正妻划破她的脸,将人扒光了仍在大街上。 天寒地冻,贺谨娘亲还未出月子,受此折磨,变得神志不清,身子骨越来越弱,靠着做母亲的本能将孩子拉扯大,靠的还是原来的勾当——卖身。 只有没钱的穷人才愿意找这样一个又丑又疯的女子,自然付不起太多银钱。 贺谨如今十五有余,却因饥一顿饱一顿,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弱不禁风的,干不了体力活,又不识字,当不了学徒,加上青酉镇里都知道母子经历,不愿意冒着得罪富商的风险给这么个“杂种”吃饭的机会。 近日搬来个商贾,给的钱多,只是癖好上不得台面,才找到贺谨娘。可人是肉做的,打了会疼、会流血,饶是疯子,也有求生本能,,几次之后,贺谨娘便不依了。 才有了莫长安看见那一幕。 “身体亏损已久,又受了那般折辱,根基受损,若是好好调养,三五年后或可恢复,”莫长安把着脉,见贺谨欲言又止,继续说道,“你娘的癔症是心魔所致,我治不了。” “我先开些食补的方子,等身体调理好了,再说吃药的事。”话虽这么说着,莫长安知道以贺谨家的经济状况,“好好调养”是绝不可能的。 “说起来,我听说翻过山头走上两个时辰的长秀镇遭了妖祸,如今官府正找人重修镇子,每日包吃住,还给发银子,你大可以去试试。若是担心你娘,可以交给我照料,不白干,你每日获得的工钱给我两成,药钱另算,月结,如何?”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优解。 “看诊的钱我先欠着,等日后攒够了,我再还你,”贺谨回答,“那日也……多谢莫姑娘出手相助。” 不算白眼狼。莫长安摆摆手,无所谓地笑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全靠我爹把他吓跑。都说了,叫我长安就好。”叫姑娘总觉得别扭。 “谢谢你,长安。”贺谨从善如流。 第3章 纵君不折风亦吹3 傍晚,等到莫至回家后,莫长安同他说起隔壁贺谨家的事,隐去偷跑出去的经历,只说他听闻自家爹是大夫,抱着一丝希望前来相求。 越听莫至的眉头皱得越深:“下贱人家……” 莫长安知道莫至想说什么了,连忙打断他:“爹,她若有得选,必然不愿意靠卖身维持生计。设身处地想想,前些日子若只有我一人逃出来,无处可去,饭都吃不上,要活下去,不也只能……” “休得胡言,没有如果!” “活着不容易,爹,我只是前去照料,若您担心别人看见对我清誉有损,那我不走正门,后院的矮墙不高,我翻得过去,不会被人看见的。”莫长安忙软了声音。 推脱几番,莫至才勉强答应。 “对了,长安,你方才说替她把脉,你何时学会的把脉?” 莫长安夹菜的筷子一顿,脑子里瞬间模拟了几种不同点借口,最后选择坦白:“爹,我想学医,从前你替人看病的时候我偷学的。” “女子怎能……” “爹~”莫长安拉着他的衣袖撒娇,“我只是想有自保能力,你不可能护得了我一辈子的。” “我可以给你找个能护你一辈子的夫君。”说完这句话,莫至沉默了。 他也曾许诺过长安她娘要“护她一辈子”。 “好,我教你。” 莫长安心中暗自喜悦:果然娘亲这个借口很好用。 得了莫至首肯,莫长安便在饭后叫来贺谨,谈妥条件,立下字据。贺谨不识字,却没质疑父女二人所书,干错利落地按下指印。 翌日,贺谨启程前往长秀镇。 莫长安不至于热心到替他操持行李,送了人便回到家翻看莫至祖传的行医手册。 日子充实起来。 每日送走莫至后,莫长安打扫两家卫生、外出采买、做饭洗衣,闲暇时间都用来啃书,偶尔闷了,就翻出贺谨的衣物,打扮成男孩儿的样子,在镇上闲逛。 起初,贺谨一月回来一次,三个月后修书一封,说有主家看上他,决定将他留在府上习武,还教他识文断字,甚是仁厚。说好的工钱照给,每月派人送来,让莫家父女不要担心。 哪家主子会教个毫无根基的小少年习武?收到信的莫长安心中疑惑,却没有仔细追究,或许真是贺谨的机缘呢? 她将这个消息说给贺谨母亲听。躺在床上的妇人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目光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仅管皮肉伤早已痊愈,衣裳也换了新的,但她的内里早就腐烂殆尽。 “今天再扎一针,别害怕。”莫长安柔声哄道,将银针拿了出来。 这半年她学有所成,靠着未来科技和大学五年的专业知识吃透了行医手记不说,还随莫至走街窜巷,小到打感冒打嗝,大到疑难杂症,她都见识了一番,算是经验积累。 古代医术自有其玄妙之处,传到后世只剩残卷,许多药房都只在家族内部流传,一旦后继无人,传承就此断裂。莫长安所学的是经由科学解释糅合的医术,如今融会贯通,再积累几年经验,青出于蓝之日指日可待。 至少现在,莫至打消了让她早早嫁人的打算。 半年行医,莫至在青酉镇打响了名头,在家里开起了小医馆,不用成日走街窜巷。一旦安顿下来,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毕竟莫长安到了年纪,模样尚可,家系单纯,又有名望,多的是人看上她。 莫至一一拒了。 但莫长安知道,他并未打消这个念头。 每当自己琢磨出新的药方,或者学会新的针法时,他都用用自豪又惋惜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可惜不是男儿”。 次数多了,饶是莫长安心大也会觉得烦躁。 在当下,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 看见贺谨娘的时候,无力感更甚。 就在她的灵魂剧烈拉扯时,穿来大禛的第一个新年到了。 贺谨在腊月二十七那天赶回来,带了许多年货和一包银子,说是感谢莫家对娘亲的照顾。莫长安没客气,悉数全收,叫上他来吃腊八粥,翌日又一道去采买,替他挑了件合身的冬衣。 回程的时候,下起了雪。 地上很快积起了水,莫长安半真半假地报怨新鞋弄脏了,却见贺谨弯下身,说:“上来。” 大半年过去,少年初具成年人的身形,肩膀仍旧削薄,弯曲的脊梁不带丝毫暧昧,像是要践行当初说的“做牛做马”。 莫长安不需要这些,她对践踏人的尊严不感兴趣。 “贺谨,我只是给你指了条路,坚持走下去的人是你。除了你自己,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她拉起贺谨,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拉你。” 爆竹从尘屑般的小雪中炸开,孩童嬉闹着穿过寒风萧瑟的街巷,紧闭的门扉中笑语阵阵,卖炭郎担着扁担弯腰走过堆满绫罗绸缎的商铺。 岁末年初,新旧交替,东奔西顾,万象皆故。 在莫长安眼中,滚滚向前的来年,都是历史。 ~~ 年夜饭是同贺谨家一道吃的,由莫长安主厨,贺谨打下手,甚是丰盛。两家都没有要走的亲戚,过了初三,贺谨开始收拾行李,回长秀镇继续学武。 临行前莫长安多问了句他主家的情况,贺谨支支吾吾,说是官宦人家,不便透露。 莫长安心中越发疑惑。 十五一过,年味淡去,春日悄悄探头,感冒鼻塞的人多了起来,用莫长安的知识体系来说,是春日细菌繁殖,流感盛行。 她和莫至分头行动,忙碌起来,一时忽略了贺谨娘。 因着贺谨拿回的工钱,贺谨娘不需再靠接客为生,每日食补药补,身子骨渐渐好转。她时而犯癔症,痴痴傻傻的,但不闹腾,所以莫长安每次外出看诊便将门上锁,不用担心贺谨娘走丢。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却可以进去。 春分第二日下午,春雨姗姗而至,莫长安惦记着院子里的衣服,早些回了家。还未靠近,就听见隔壁贺谨家传来打骂声,原本应当紧闭的门扉敞着,隐约可见珠钗摇曳的人影。 莫长安暗道一声“不好”,从医箱里拿出针灸包冲了进去。 “住手!无故强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莫长安一声吼,将来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哟,这不是莫家的小神医吗?你也认识这个婊子?”衣着华丽的妇人掩嘴轻笑,眼里恶意满满,“之前就有人说看见你和贺谨那野种在大街上卿卿我我,我本不信的,如今看来,你们之间……” “你好歹也是正经人家的妻子,怎么满嘴脏话?”莫长安想起来了,这是贺家的正妻,之前去给她把过脉。 说起来,这人有个儿子,看上了莫长安,想将她纳为小妾,被莫长安阴阳怪气一顿,从此销声匿迹了。 青酉镇上姓贺的人不少,莫长安没想那么多,如今看来,这竟是将贺谨母子赶出来的贺家?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回来做什么? “小贱蹄子,给我一起打!” 三个家丁围过来,皆是牛高马大。 莫长安悄悄摸出针,瞅准机会,将银针扎进三人合谷穴中。 合谷穴主治痛症,但扎透了效果堪比麻药——可不要小看了大夫的手劲。 莫长安没学过功夫,硬挨了两拳,嘴角淤青,但那三个家丁惨叫着说自己的手没了知觉。莫长安抹掉嘴角的血,从怀里掏出一袋粉末,道:“这药是我刚找到的,一旦遇见皮肤就会溃烂,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大不了我和你们一起中毒。” 妇人看看嚎叫的家丁,又看看地上衣衫凌乱的人,决定见好就收,领着人离开。 莫长安叹口气,走到贺谨娘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皮肉伤养养就能恢复,要是伤到了腑脏……莫长安都不知道该怎么给贺谨解释! “小莫?” 莫长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望向贺谨娘。 “菱姨?你认识我了?” 莫长安照顾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正常说话。 “隔壁家的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菱音浅浅勾了勾嘴角,“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 “没什么,没什么!菱姨我扶你进去,给你把把脉!”莫长安高兴得止不住笑容——治好病人的成就感。 就是不知道怎么好的。 即使是千年后的医学发达如斯,也无法堪破人脑的秘密,莫长安把完脉后说不出个所以然,唯独“受了刺激”这个理由说得通。 但这不是个好理由。 “菱姨,我爹待会儿就回来了,再让他给你看看。我先去煮碗姜汤,淋了雨莫要感染风寒。明日再修书告诉贺谨这个好消息。” 菱音只是笑着点头。 摈去愚痴,菱音本身的气质显了出来,温和文雅,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娇媚,脸上的伤疤也跟着顺眼起来。她让莫长安翻出从前的琵琶,便打发人离开。 莫长安切好生姜后想起还没问贺家到底因何事找上门来,正打算过去探探菱音口风,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琵琶声,如泣如诉,幽幽婉转,令骤雨歇,天色晚。 莫长安停下脚步,看见墙头零落的辛夷。 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 折枝为赠君莫惜,纵君不折风亦吹。 第4章 纵君不折风亦吹4 翌日一早,莫长安修书至长秀镇,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说清。 月上枝头,贺谨踩着月华推开家门。 一接到信他就向管事的告假启程,翻山时已是黄昏,正是妖物出没之时,好在没有能伤及性命的大妖,花了些时间,回到镇上已是月色浓时。他没打算打扰莫家父女,谁知推门后看到墙头上投下的影子,知是莫长安来了。 看那眉间愁绪,不像是在等自己。 “咦,怎么这会儿回来的?”莫长安听见声音,垂首看他。 春风花月,云翳拢纱,她就一抔辛夷花魂垂怜残红,空荡的半只绣花鞋里盛的是自由。 贺谨抱紧行李,腋下皮肤勾勒出绣花鞋的形状,回答的语气略显匆忙:“路上耽搁了。” “既然菱姨醒了,不着急这一会儿,还是说,急着回来兴师问罪的?” 她语气轻快,明显是在打趣,贺谨却当真了,解释:“不是,贺家不依不饶,怎么能怪在你身上,何况,你治好了娘,是我们的恩人,贺谨不敢忘恩负义。” “行了,快进去吧,我也该回去睡了,”莫长安摆摆手,“若是方便,明日同我说说为何贺家会突然找上门来,你常年不在家,不能总这样提心吊胆。” 贺谨应好,匆匆进了屋去。 莫长安却没有如她所言回去休息,而是继续坐在墙头遥望头顶的明月。 贺谨家的灯亮起又熄灭,人语细碎又消失,月明月落,琵琶声脆如珠玑,捻起霞光,她才回到家中,准备早餐。 为时尚早,她出门日常采买。 谁都不知道有一个人曾枯坐望月。 除了饭菜,还有菱音所需的药材要买。她挎着菜篮,来到药房,蓦地想起还有别的事要谈。 店里的学徒早就认识她,问她要买些什么药,态度是正常的,只是眼神像是在看稀奇,听闻她要找掌柜谈生意,眼珠子转了转,邀她上二楼暂歇,这就去找掌柜。 莫长安估摸着这趟要白跑了。 茶干了也不见有人来添,莫长安不觉得是学徒忘了这件事,而是掌柜有意撵人。 至于原因? 阁楼隔音不好,窗没关紧,院中的闲谈一字不漏落进耳中,无外乎是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说她和贺谨不清不楚,到了年纪还不出嫁,成日在外东奔西跑,又住在那个女人旁边,多半是学坏了,失了清白,不敢叫人知道…… 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这流言是谁散布的。 贺家还真是恶毒,这个时代的女子要是名声不干净了,多半是要以死明志的。 此前莫长安的医术让对女子行医此事颇有微词的人偃旗息鼓,如今流言肆虐,行医一事又成了招人诟病的把柄。 可惜,这一招对莫长安不管用。 她本打算同药房老板谈合作,让在自家看病的人能以便宜的价格买药煎药,是双赢的法子,既然对方不愿意,那便罢了。 莫长安没打招呼,提着菜篮回家。 街上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 回到家,莫至正坐在堂屋,对面是穿红戴绿的媒人。莫长安脚步一转,绕过堂屋到了后院,放下菜篮,翻上墙头。 贺谨在隔壁院子里扫落花。 “贺谨,”她说,“知道贺家为什么找来了吗?” 贺谨抬头,见是她,神色柔和许多:“贺家闹鬼,请来术士做法,说是妇人为患,便想到了我娘身上。” “闹鬼?”莫长安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个闹法?” “他家嫡子一觉醒来人在乱葬岗,身上穿着红嫁衣,贺夫人的早茶里泡了人的牙齿……” “听说那嫡子成日流连烟花柳巷,或许是辜负了哪位姑娘。” “但他们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那还真是飞来横祸。” 大禛有妖,胡黄白柳横行,朝堂术士当道,天子不问苍生问鬼神。 “你不太高兴。”贺谨突然说。 莫长安一时语塞,没打算承认,正好听见莫至叫她,忙同贺谨道别,回了自家堂屋。 媒人已经走了。 “长安,这次是长秀镇的亲,你看看。”莫至将媒人的帖子推给她。 莫长安没碰,语气坚决:“爹,我不嫁。” “莫长安,你到底想怎样?”莫至突然拍案而起,“你要学医,我应了,你要行善,我应了,你不愿意嫁,我也应了,我怜你母亲早逝,事事依你,可如今你听听外面怎么说的你?不检点、不守妇道,只有嫁了人,这些话才能消失!你嫁到长秀镇去,没人会知道这里的人怎么说!” “爹,我不会为了这种事,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莫至扬起的巴掌狠狠落下。 矛盾真正被激化时,莫长安反倒松了口气。 她什么也没说,拉开和莫至的距离,缓缓跪下,向他行了个大礼。 莫至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儿如此陌生。 不知何时起,她长出一双翅膀,迎着世俗异样的眼光,振翅飞翔。 名为亲情的线系着她,让她飞得很低。 线断了,她会飞到流言无法企及的高出。 莫至想说什么,隔壁却传来贺谨的哭嚎。 “娘!” 出事了。 父女二人暂时搁置矛盾,赶往隔壁,在后院的水井旁找到了贺谨。 菱音死了,跳井死的,贺谨一直在家,不可能有外人进来。 是她不想活了。 莫长安这才明白菱音清醒后为何如此平静——她的清醒是为了放下,在亲眼看到儿子活得很好后,选择了离开。 向来对菱音避如蛇蝎的莫至也面露不忍。 “贺谨,”莫长安的声音有些哑,“我们把菱姨埋在没有人的地方吧,我想,她应该不愿意被谁打扰。” 生娶嫁葬,人生大事。 菱音这辈子从生到死都过得低调。 一个棺材、一方墓碑、几抔黄土,便是身后事。 莫长安远远地守着贺谨,看他在墓前长跪不起。 等到夜深,她兀自回家,趁莫至熟睡,收拾行李,踩着夜色离开了青酉镇。 天地迢迢,她想做一股风。 四个月后,黔岭瑶镇。 “娘!快点!再不出发就抢不到莫神医的免费号了!”男人站在家门口,跺脚催促。 而这一幕,正发生在瑶镇内各个角落中。 七天前,在黔岭小有名气的莫神医来访瑶镇,还是老规矩,每日前三位病人不收看诊费用。 莫神医医术好,用药精,不像别的大夫,爱用贵的药,虽是女子,但颇受平民百姓爱戴。 黔岭地处偏远,湿气重,蚊虫多,时有毒瘴,百姓穷苦。恰因如此,民风开放,是莫长安精挑细选的地方。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她离开青酉镇前将看诊存下的私房钱带走,一路节省,到了黔岭后却没吝啬,限额看病送药、找人作托儿、散布消息……现代社会营销手段被她因地制宜用了个遍,好歹是将名气打起来了。 她不是为了揽钱,而是憋着一股气,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也因为,她真的喜欢治病救人。 这日,她如往常一般看诊,温声细语同病人说注意事项,旁边有人闲聊,说南方又开始打仗了。 莫长安撩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莫大夫接下来去哪里?”那人是个自来熟,“干脆在咱们瑶镇住下吧,有山有水有吃的,虽然偏远了些,但是自在啊!” “我还想往南走,需要看诊的可不止你们,而且那边说不定会有我想要的药材。” “南边?南边在打仗呢!您一个女子就别去了,怕被夷人掳了去。” “不过,说来也怪,打仗的消息都是三个月前传来的,怎么还不见有流民来呢?”人群中有人嘀咕。 “你还盼着他们来啊?是不是傻!” “不是,我这不是奇怪嘛,打了这么久,赢了输了也没个消息,我是担心万一波及到我们……” “呸呸呸,乌鸦嘴!” 莫长安安静地听着,更加坚定要南下的想法。 救死扶伤是她的本职。 也许是正巧说到此事,不远处扬起沙尘,马蹄声声。官府的人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风尘仆仆的队伍。 “是去打仗的。”有人说。 看起来不太精神,莫长安想。 长途跋涉也不可能有精神,就这样还要拉去战场,不是去当炮灰吗? 当然,她也就在心里想想。 不想引人注目,她垂着头看地面,忽而听见有人叫自己“长安”。 她抬头,正见贺谨骑着马向自己走来。 “你怎么?”她的目光在贺谨和队伍间游走,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她在人家最伤心的时候不告而别,异乡相逢,对方竟成了士兵里的小头目——普通士兵可没有骑马的待遇。 “说来话长,你随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