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货(先婚后爱)》
1. 第 1 章【修】
除夕下了一夜的雪,新年第一天,艳阳高照。
进京的路有一段上坡,积雪深厚,一辆老旧的牛车车轮毫不意外地陷进雪中,任凭驾车的妇人怎么甩鞭子,依旧纹丝不动。
妇人骂了几句,骂声落在车后的林霏清耳中,她条件反射般跳下车,踩到地上的一瞬间,没到小腿的雪沿着鞋子缝隙钻了进去,顷刻间化为雪水打湿袜子。
林霏清抿了抿唇,没有做声,忽视脚尖冰凉刺骨的潮湿,抬起手在车后使劲,她力气大,很快牛车从淤雪中脱离,继续吱呀呀向京城走去。
手上力道一松,林霏清迅速俯身将方才从车上滑落的兔毛捞进怀中,随即快跑几步跳回车里,手长腿长,穿着冬衣做这些动作也流畅利索。
牛车晃了晃,待坐稳后,林霏清才舒了口气,鞋内的脚已经被雪水浸透了,她轻轻拍了拍残留在鞋面上的积雪。
细碎的雪末落在兔毛上,林霏清一僵,悄悄去看舅母神情。
好在舅母应当没发现这些小事,她垂下眼,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一路再无旁的事,牛车顺利通过城门查检,待车停稳后,林霏清利落跳下车,与舅母一起支起了小摊。
前朝时,每月一日燕都都会开设集市,只是连年战乱搁置了许久,而今新朝初立,第一个新年,百姓不约而同重新聚集在此。
舅舅家中务农,偶尔会做些木工,加上家中鸡兔产出的鸡蛋和兔毛,不大的小摊很快填的满满当当。
集市上人潮涌动,哪怕她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摊前也迅速聚集起了人,林霏清帮着舅母收钱卖货,好不容易等人少了些,赶忙向舅母提出得出去一趟。
舅母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要去干什么,也没多问,只淡淡“嗯”了一声,嘱咐道:“城门落锁前半个时辰得回来。”
林霏清乖巧地笑了笑,返回牛车,从上头取下个不大不小的黑包,而后熟门熟路地跑到了另一条街上。
这条街皆是些胭脂水粉钗饰锦衣的铺面,承蒙燕都的福气,哪怕战事最紧时,京中贵人也依旧没忘了妆点自己,放在旁的地方早该开不下去的铺面,在这里却红红火火。
林霏清看都没看街头富丽堂皇的牌楼,一直跑到街尾,一家灰扑扑的店铺前才停下脚步。
但平日开到夜黑的店铺此时却紧闭着门。
程阿婆从不会这样。
林霏清担心她出了事。
门上贴着张纸。
林霏清不识字,只好到隔壁店去询问。
隔壁老板喝着茶,慢悠悠道:“去哪了?有她儿子的消息,自然就不干了呗。”
林霏清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知道程阿婆有个儿子,战乱初时便被征走参军了,起初还有家书传来,渐渐的却没了消息,这么多年过去,都以为人没了,没想到安定下来后,竟然找到了。
老板看着林霏清,突然记起她是谁:“你是先前给程阿婆店里供口脂的那个吧?”
林霏清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老板放下茶杯,染得鲜红的指甲从柜里取出个小荷包:“程阿婆让我交给你的,说是这些年多亏你她才能开下去,这是给你的谢礼。”
-
林霏清从店里出来,颠了颠手中荷包。
看起来还挺有分量的,不知道里头有多少钱。
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店门,林霏清收回目光,她为程阿婆高兴,但断了一条货源,舅母万一生气了怎么办。
好在天色尚早,远不到与舅母碰面的时候,林霏清想了想,决定到别处去问一问,若能找到愿意要她口脂的店就最好了。
只是拿着口脂,推销的事却没有那么顺利,旁的店铺要么嫌弃她的竹盒过于粗陋,选用的花朵不名贵没有说头,要么便是看中了货品,但看她年轻不经事就恶意压价。
一路问过去,竟没有一家合适的。
到最后,只剩下开在街口的,三层楼高的,金碧辉煌,看着就“很贵”的一家,牌匾高高悬在门梁上,黑底金字,龙飞凤舞,扎眼的很。
林霏清读书不多,眯着眼,依稀辨认出来“金玉楼”三个字。
哪怕住在城外,林霏清也听说过金玉楼的名号,燕都寸土寸金,金玉楼占据这么大的地段,一年光租金就得万余两,她卖口脂一月一吊半,得干五百多年才能攒下这里一年的租金。
而金玉楼也没有辜负它这么贵的地价,作为燕都唯一一个囊括了胭脂首饰衣装的店,它每日的进账也是天文数字,光看楼中的人流便可窥视一二,新年第一日,临近傍晚百姓渐渐归家,但金玉楼中依旧人满为患,且瞧着客人装束非富即贵,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
要是她的口脂能在这里售卖,一月的收入不说旁的,翻个两番是没问题。
但……
看着停在店门口的香车宝马,高大华丽的门头,再看她身上补丁打补丁的旧棉衣,雪水与泥水混在一起的布鞋,别说进去了,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勇气。
算了,这次拿了两个月钱,舅母应当不会特别不高兴,实在不行,之后问舅母要些钱,买几个漂亮点的口脂盒。
林霏清心中打算着,没注意到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姑娘。”那人唤她。
林霏清回过神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穿着金玉楼店员统一的衣衫,面容清秀,眼中盈着可亲的笑意:“进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不,不。”林霏清慌忙摆手,“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她下意识想跑,但面前女子看起来温和又耐心,林霏清莫名生出些勇气,她攥紧了身前的布带,小声道:“我想问问,你们店里,还收不收口脂?”
-
直到被带进金玉楼里,林霏清还有些茫然。
方才的女子听见她说要卖口脂,显然是愣了愣,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温和地告知她,供货要金玉楼管事看了才能定。
碰了一天的壁,林霏清下意识便以为被拒绝了,却不想那女子竟将她带进楼中。
“我去请管事,您稍等片刻。”
这处人不多,林霏清打眼一瞧,这片恰好是金玉楼存放口脂的地方,她来了兴致,胆子也比先前大了点,往那边凑了几步,鬼鬼祟祟地偷瞧货架上的东西。
没看中口脂,却瞧见底层列了一排蜂蜡。
这是做口脂的好东西,只是冬日难寻,买又太贵。
但,林霏清有些纠结地咬了咬唇,要是真能在金玉楼卖口脂,多花些成本也是值当的,加上程阿婆给了自己一个荷包……
一边想着,林霏清不由自主地在荷包处摸了摸。
这一摸却发现,原本放着荷包的地方,此刻竟空空如也。
林霏清背后瞬间冒出冷汗,不可置信地低头仔细翻了翻,可无论她怎么找,别的钱还在,唯独程阿婆给的荷包不见了。
完了,是丢了,还是让人摸走了?
林霏清脑子有些乱,想到处找找,又担心走错地方。
正无措之际,却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阵骚乱。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男人,傍晚的暮色中,他坐在轮椅上,哪怕被人围着也格外闲适,身边人殷切地与他说着话,他微微侧着脸,却没正眼看人,微垂着眼睑看起来有几分倨傲疏离。
似是注意到林霏清的目光,男人偏过头来,林霏清的眼睛一亮,却不是因着男人的相貌,而是对方修长流畅的指尖上,此刻正把玩着一个荷包,布料花样看起来,与程阿婆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但问题在于,男人身边聚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不说身后为他推轮椅的那位,店中所有人都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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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男人一般,不止店员,连客人见到他,也会笑吟吟冲他问一句“男老板好”。
原来是金玉楼的老板,怪不得这些人会这么殷勤。
林霏清恍然,随即又有些奇怪,老板便老板,为何要偏偏加上一个“男”字?这又不是需要特别标注的事。
男老板缓缓被人推往这边来,林霏清退后几步,避开围向男老板身边的人群,透过人隙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对方。
先前那一眼,林霏清的注意力全在男老板指尖的荷包上,此刻站在角落,唯一能看到的便是男人秀美的侧颜和极致完美的五官,过分苍白的肌肤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好看,反而增添了些许假人般的精致,哪怕没什么表情与动作,只坐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站在,啊不,坐在人群中央。
林霏清盯着看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这样标致的样貌,若不强调“男”,或许真的会让人模糊掉他的性别。
只是这样强调,不知是被错认了多少次。
想到男人被无数次认成姑娘后坚决要求旁人叫自己“男老板”的样子,林霏清忍不住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
笑完,她整理好表情,抬起眼,却出乎意料地对上了一道视线。
直白,冷淡,带着自始至终的倦懒。
林霏清一僵,下意识错开目光。
片息后没忍住重新看回去,男人却已经收回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放缓呼吸等了许久,见男人没再有什么动作,林霏清渐渐放下心来。
或许真的只是错觉。
到底来金玉楼的皆是非富即贵,有自己的矜持,就算殷切也不会过分热情,最多也只是寒暄几句,更多的冲男老板打了声招呼便各自散去。
不多时男老板身边只剩下在他身后推轮椅的人,林霏清又看到了挂在他指尖的荷包,鼓囊囊,沉甸甸,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荡着。
是不是自己丢的荷包,还得上前问问才好。
抓住男人身边无人的空档,林霏清迈开步子向男人走去,对方此时背对着她,林霏清没有靠得太近,隔着些距离,学着旁人轻轻叫了一声男老板。
……
什么都没发生。
许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林霏清有些尴尬,却并不泄气,鼓了鼓劲,正要再次开口,耳边突然传来极为响亮的一声“男老板!”
林霏清一个激灵,本要吐出的话断在喉咙里,只泄出一道小小的尾音。
再看前头人听见声响打算回头,林霏清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迅速向一侧躲去,动作之快连方才出声那人经过她时都投来了疑惑的一眼。
待男老板转过头,林霏清已经凑到一旁的货架边,摆弄东西的样子与寻常客人没什么区别。
喊那一声的似乎是店中雇员,没从林霏清身上看出什么便收回目光,跑到男老板身边笑道:“我已派人去唤杜管事,您要不要先去茶室歇着?”
“不必,你去忙吧,一点小事而已。”
男老板回绝,这样近的距离,林霏清第一次听清了他的声音。
声线是和外表一样的漂亮清越,拖着懒洋洋的腔调,听起来有些敷衍。
来人却好似并未觉着什么不对,听男人这样说便果断躬身退下。
男老板周围又没了人,林霏清面朝货架,却没看进去上面的任何货品,满心都在给自己鼓劲,这次一定要大声一点。
几息后,林霏清调整好心态,这次她已准备好说辞,绝对万无一失。
她深吸口气,动了动脚,这时——
“那位姑娘。”熟悉的,懒洋洋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转过身,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看向她,直勾勾的,冷漠的脸突然露出一个笑。
“你刚叫我啊?”
2. 第 2 章【修】
啊?
刚准备好的腹稿瞬间被打乱,林霏清愣在原地,对面人好像也不着急,颇有闲情逸致地将荷包搁在腿上,指尖一下一下绕着系带玩耍。
须臾,看着暗红色的荷包,林霏清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对,我还以为您没听到。”她不好意思地询问,“请问,您手上那个荷包,是您的吗?”
男老板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在我手上,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
这话的意思是,让她好好确认一下?
林霏清思考了片息,视线落在荷包上仔细看了看,越看越觉得眼熟,坦诚道:“很有可能。”
话落,林霏清的视线里,男人把玩系带的指尖似乎僵了僵。林霏清将这当做男人听进去她的话的反应,心里多了些底气。
“要不您给我看看?”顿了顿,见男人没有反应,林霏清怕他拿错东西不好意思,安慰道,“这也不是您的错。”
一年能拿出万两交租金的老板,想也知道对方不会看得上她这小小荷包里的钱,这件事多半是个误会,既是误会解开了就好。
这次的沉默有些长,周遭有人想来打招呼,但在看清男人面上的表情后又停住了脚步,目光在男人与对面的姑娘身上来回游移,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位老板,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是吗?”沉默了片刻,男人偏了偏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林霏清,“既然是你的,那你应该能说出来,里面有多少钱吧?”
额,林霏清僵住,荷包是程阿婆给她的,到遗失之前,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怎么会知道里面有多少钱。
将她面上的慌乱尽收眼底,男人嘴角牵起一抹愉悦的弧度,然后,他就在林霏清的目光下——
站起来了。
……
啊?
这么突然就康复了吗?
林霏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仔细往男人身后看去,那里的确放着一把轮椅——前面两个小木轮,后面两个大木轮。
“您、您……”
再看看周围人,对此好像都习以为常,没有一个露出惊讶之色。
林霏清一时有些混乱,是她小题大做了吗?腿疾之人突然站起来在燕都是很正常的事对吗?
而男人也在这个时候走到她跟前,先前坐着看不出来,现在站在她面前,林霏清才意识到他实在是高。
她本人个头不矮,在家中已经比表哥和舅舅都要高,平日里也基本没见过比她高的同龄女子,而她十六的生辰还没过,还能再往上窜一窜。
林霏清说不清男老板有多高,只觉得站在他面前都矮了几分。
他停在林霏清三尺外,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的心情好像更好了,他垂下眼,微微泛灰的瞳孔闪过得意:“说不出来啊?”
林霏清这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
多番冲击下她已彻底不知该说什么好,但男人还在继续向前,将原本的距离硬生生缩短了一半。
不知何种草药混杂在一起的清冽味道袭来,却意外的并不难闻。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是个很不舒服的距离,过近而会带来不安,林霏清想向后退,但她身后便是货架退无可退。
“那就是在骗人了。”男人嘴角泛起恶劣狡黠的笑,微微俯下身,伸手抬起林霏清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缓缓道,“好大的胆子啊,在金玉楼行骗,可是要挨打的。”
他的声音不重,落在林霏清耳中却字字惊心。
已知金玉楼是整个燕都最大最昂贵的金器首饰店,既有能力也有必要募养几个保镖打手。
再者她现在有了行骗的嫌疑,在可见的未来,若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一顿打似乎已经避免不了。
“……”
林霏清在认真考虑,自己现在求饶道歉来不来得及。
听起来挺没骨气,但与被打一顿比起来,骨气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至于荷包,既然她没办法证明是自己的,那这位老板不相信她,也没什么问题。
“嗯?说话。”
男人说着捏了捏林霏清的下巴,微微的痛感将她拉回神,这下她不敢再犹豫,努了努唇决心要道歉。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突然响起疑惑的一声。
“老板?您在干什么?”
林霏清颤了颤睫,下意识往声音来源看去,但男人在她面前挡的严严实实,除了雪白的衣料什么也看不到。
要是真让人误会,她的口脂肯定不能在这里卖了!
林霏清微抿唇,下意识偏头挣扎起来。
却不期与男人对上眼。
他嘴角的弧度向下了几分,好像因为她的挣扎有些不太高兴,原本淡漠的眼神,但在漂亮的眼型加持下竟有几分深情的错觉。
倏然,他嗤笑一声,而后垂下眼,缓缓松开手,站直,与她拉开距离。
“店里来了个骗子,我处理一下。”男人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个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方才捏林霏清下巴的那只手。
“骗子?”来人是位女子,往这边走了几步,待看到林霏清微微凝眉,“您是要给金玉楼供口脂的姑娘?”
经方才那样一吓唬,林霏清现在看谁都危险的很,闻言站在原地,警惕地点了点头:“我是。”
男人擦完手便又重新坐回轮椅上,看着她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落在林霏清耳中吓人得很:“原来认识?”
询问是向着女子。
女子虽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先朝林霏清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这才向着男人介绍道:“老板,这位是金玉楼的口脂待选供应人,您叫……”
林霏清忙道:“林霏清,日出而林霏开的那个霏清。”
“林姑娘,我姓杜,是金玉楼的管事,您叫我杜管事便好,”杜管事冲她点了点头,“这位是金玉楼的掌柜,南流景南老板。”
太好了,没有误会她就好。
林霏清闻言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才有精力去分辨杜管事的话。
南流景南老板。
南老板……
原来是这个南啊?
林霏清讶然地眨了眨眼,心里多少有些误会的尴尬,但方才发生的事太多,一个名字已经不足以让她震惊,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很顺畅地接受了金玉楼的老板叫太阳这件事。
南流景此刻也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所以,不是骗子啊?”
语气听起来,有点遗憾?
“……当然不是。”杜管事微笑道。
“那,既然这样,”南流景的目光又缓缓挪到林霏清身上,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她心里发怵,“这荷包当真是你的?”
林霏清一愣,她都差点忘了荷包的事,但既然现在南流景重新提起,旁边又有杜管事为她作证,她便也大了胆子,点了点头:“应该……”
“应该?”对方像抓住了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
林霏清一个激灵,生怕南流景又抓住什么纰漏再将她当成骗子,忙改口道:“就是我的。”
“行。”似是有杜管事作保,南流景此时分外好说话,随手将荷包递给身后推轮椅的人,“银元,把荷包给林姑娘。”
“是。”叫银元的贴身接过荷包,双手将其送回了林霏清手中。
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的荷包,林霏清长舒一口气,立刻将其仔细塞入胸前布包中,随即抬眼对南流景感激道:“要丢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多谢您了。”
语气真挚,好像对方是做了什么救命的大事。
没料到她是这般态度,南流景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挑,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你客气了。”
他像是对整件事突然没了兴趣,余光看了眼杜管事:“你先忙,忙完到账房来。”
说罢不等两人做出回应,轻轻抬了抬左手食指,叫银元的侍从会意,推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十足十的我行我素。
杜管事看起来却十分习惯,对着南流景离开的背影微微欠了欠身,而后笑着转向林霏清:“您说有口脂想供给我们店?”
林霏清:“是的。”
闻言杜管事将她引进一间茶室,而后坐下,不慌不忙地给两人倒了茶,抬头看林霏清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失笑:“您不坐吗?”
林霏清慌忙摇了摇头,手指扣了扣衣摆,小声道:“我衣裳有点脏。”
她态度坚决,杜管事也不强求,温声询问:“能让我看看您带来的口脂吗?”
林霏清点头,迅速从身前布袋中拿出竹盒,轻轻搁在茶桌上,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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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做的,”顿了顿,想起先前几家店嫌她的口脂没有说头,又补了一句,“采的是枝头最嫩最嫩的梅花。”
只是看见杜管事打开盖子,林霏清才猛然意识到不对。
她这盒口脂已经零零散散给好多家看过了,哪怕不是每一家都愿意打开来看,但原本平整的脂面也早就被扣得坑坑洼洼,看起来又脏又敷衍。
她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好在杜管事虽然轻轻皱了皱眉,但还是取过一旁的小匙挖了一块,而后轻轻抹开在虎口处。
“颜色很漂亮。”她评价道。
闻言,林霏清抿了抿唇,有些高兴,但又生怕这是拒绝前的客套话,攥着衣摆的手心冒出了汗。
杜管事还在查验,她的指尖在虎口那一点点口脂上来回捻动,须臾又用沾着口脂的指尖摩挲了下杯壁。
林霏清不知道这些举动有什么含义,但她此时能做的只有等待。
终于,莫约一盏茶的时间后,杜管事从一旁拿过热帕擦干净了手上的口脂,抬起头时,面上的笑意真诚了些许。
“林姑娘,接下来三日,我们得在店中店员身上试用您的口脂,若三日后试用没问题,金玉楼会引进您的口脂。请您留下住址,三日后我们会将结果寄到贵府上。”
“您是说——”哪怕踏进来时多少希望能够成功,但此刻听见杜管事这样说,林霏清还是有些头晕。
杜管事笑了笑:“林姑娘,您的口脂做得很好,引进您的口脂,是金玉楼的荣幸。”
她的目光在林霏清身上顿了顿,从头上取下一根木簪递给她。
林霏清不解,却还是下意识接过。
木质的簪身没有丝毫装点,朴素得像任何一个农家姑娘头上唯一的装饰,但拿到手上就能察觉出之间的差异。
光滑流畅,触手温润,没有总是挂住头发的缺口,也没有扎手的倒刺。
“这……是什么意思?”林霏清有些茫然地抬头,试图将其放回桌上,却被杜管事按住手。
“您头发乱了。”
林霏清这才注意到她头上的木簪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此刻松松垮垮地挂在发间要掉不掉。
“……”
肯定不能这样出门,犹豫几息,林霏清感激地冲杜管事笑了笑,迅速用这支新簪子盘了个发。
见她打理好,杜管事礼貌地颔了颔首:“若无什么事,我就先失陪了。”
-
来到账房前,杜管事轻轻敲了敲门,很快里面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进”。
推开门,南流景正翘着腿坐在轮椅上,姿态悠闲,手中翻着一本账册,银元负手立在一旁,安静地像一个雕塑。
杜管事走到一侧,微微俯下身:“老板,您要见我?”
“嗯。”南流景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翻了几页账册后“啪嗒”一声合上,脚轻轻一蹬,那轮椅便跟长了眼似的滑到桌前,他将账册随手搁到上头,反复无常道,“本来有事,现在没了。”
杜管事笑容不变,顺理成章地说起另一件事:“您多日未进宫,娘娘念您得很。”
南流景嗤笑,又一用力,这次轮椅滑到银元旁边:“等什么时候阿姊不催我与那些名门闺秀见面,我再入宫去拜见她吧,不然吵起来,我一下死那就不好了。”
杜管事皱起眉,不喜欢南流景开这样的玩笑,只是还不等她说什么,南流景便没了耐心,示意银元推他出门。
杜管事识趣地闭上嘴,朝他欠了欠身,一边思索要怎么美化南流景的话好告知皇后。
轮椅骨碌碌走到门前,推开门,却看到一位金玉楼店员站在门口,抬着手,要敲门的样子。
她率先避让开南流景的轮椅,待到人离开后走进房间,手中拿着一吊钱,颇有些为难道:“方才在茶室寻见的,不知是哪位客人遗落的。”
金玉楼迎来送往,交易大多甚于百两,猛然看见这小小的一吊铜钱,杜管事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钱来自于谁。
她无奈地笑笑,伸过手去:“给我吧。”
小姑娘太过实心眼,这样做生意可容易吃亏。
铜钱落在手中前却突然被人截走。
杜管事抬眼,竟是南流景折返回来,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拿到铜钱后直接掉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把玩着抢夺来的铜钱,不解释,不说明,只留下一个嚣张无比的背影。
3. 第 3 章
回到舅母那里时还不到归家的时间。
但摆出来的东西已经都卖完了,何雁正和旁边人嗑着瓜子聊着天,见林霏清回来,吐了口瓜子皮道:“怎么这么慢?”
林霏清看她脸色,不是很生气的样子,便轻轻抿唇露出了个乖巧的笑:“程阿婆关门了,我去旁的店里问了问。”
何雁拧眉,拍了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与林霏清一块将摆摊的用具搬回牛车上。
“意思是你做的那些玩意儿以后卖不了了?”
两人动作很快,林霏清收起最后一块支架,有些高兴地摇摇头:“金玉楼说愿意收我的口脂。”
“金玉楼?”何雁显然也听说过金玉楼的名号,第一反应便是嗤笑了一声,“就你?”
“……”
林霏清噎了噎,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干巴巴道:“是真的。杜管事说要先试用三日,若没问题会寄信过来……”
“哗啦”一声,何雁有些不耐烦地将木车按到黄牛身上:“林霏清,我没教你撒谎吧?”
林霏清又一次体会到方才被误会成骗子的百口莫辩,这个时候除非杜管事愿意出现在这里,否则是证明不了自己了。
她干脆闭上嘴,垂下眼,做出受教的样子,又听舅母说教了一会,直到训斥的声音渐息,这才伸手欲接过何雁手中的鞭子。
上午舅母驾车,回程轮到她了。
却在触碰牛鞭到前一瞬,对面猛然收回手,让她拿了个空。
林霏清茫然抬眼,何雁将手背在身后,紧抿着唇,眉间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知道错了没有?”
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但大多商贩还未收摊,林霏清听到窸窸窣窣议论这边的动静,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投向此处。
很奇怪的,她这个时候没怎么听进去舅母的教育,却能很清楚感受到周遭的这些目光,缠绕在她身上,仿佛他们都成了舅母,围绕着她,俯视着她。
沉默片刻,她温顺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话落,何雁露出温和的笑,将牛鞭递给她:“乖孩子,知错能改就好,回去舅母给你做好吃的。”
林霏清笑笑,接过牛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与何雁离开。
看着两人彻底离去,周遭小贩才出声叹道:
“这赵家媳妇人还真好,要我的话,又不是亲女儿,能给口饭吃就不错了,哪会这样费心思管教。”
此话一出,接连引来无数赞同之声。
打仗的时候,每个人都很辛苦,事实上,他们连口吃的也不会给。
牛车缓缓出城,远处山与山之间太阳落下,灿烂的金黄色夕阳落满雪地,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望着远处连绵空荡的雪地,林霏清神思飞远,只凭着身体做主驾车。
……
等到回过神时,她已经调节好了情绪。
对啊,那可是金玉楼,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真的有机会在那里售卖口脂,舅母一时怀疑也没什么问题。
等到三日后,金玉楼寄来信,舅母看到了,肯定就会相信她了。
-
太阳快完全落下时,林霏清与何雁回到家中。
何雁率先下车,林霏清取下笼头,将牛牵回牛棚,给它喂了草料,这才回到屋内。
舅舅一家在荷花村算得上富裕,除了牛,还养了兔子和鸡,牛兔便也罢了,喂草料就能活,鸡可是得吃谷料的,因而就算只有两只母鸡一只公鸡,他们家也是难得的能隔三差五吃上鸡蛋的人家。
迈入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倒是不冷,但气氛显然不对。
何雁坐在火炉前掏炉膛,但听那叮铃哐啷声响,反倒像仇人一样,舅舅与表兄坐在饭桌边,一个干巴巴地嚼烟草,另一个低着脑袋,同霜打的茄子一般一个劲地夹腌菜。
林霏清有些不明白状况。
早晨走之前,舅母还很高兴来着。
表兄不算小了,这几年舅舅舅母也开始给他张罗婚事,年前村里的媒人还过来介绍了一个。荷花村没有盲婚哑嫁的习惯,就算父母同意了,两个孩子多少也得见一面才行。
舅舅家富裕,前头都进行得挺顺利,今日两人见面,若是没问题,便能定亲了。
看这样子,是……不顺利?
家中几人心情都不好,林霏清无意碰他们的霉头,站在门口小声说了一句“我去做饭”就迅速钻进隔壁灶房。
前脚踏进去,后脚便听见身后传来舅母爆发般的怒喝声。
“吃吃吃,一天到晚光知道吃!”
怒气不知是冲着谁,林霏清一个激灵,迅速关上门,里头舅母骂了几声,很快舅舅与表兄也开始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林霏清叹了口气,俯身生火烧水。
灶房只有三面墙,其中一面还是腰腹高的半墙,寒风透进,林霏清紧了紧领口。她想尽可能的慢一些,最好能完全避过外面的争执,但昨夜的年夜饭还没吃完,后面两三天都是剩饭,热一热的功夫,就算她再怎么磨蹭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等待期间,她坐在炉灶前,用小木枝扒拉焚烧落下的余灰,外头的争吵愈演愈烈,隐约还听见摔打东西的声响,反倒衬得小小灶房里安稳又平静。
林霏清半阖着眼,小小打了个哈欠。
砰——!!
耳边突然一声巨响,林霏清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以为来了军队,可紧接着几分绚丽的光彩落进灶台上,她才后知后觉,是烟花。
——过年就是要放烟花的呀。
一簇一簇数火星从京城腾起,又在最高点炸开,漆黑的夜幕被红红绿绿的烟花炸得明亮,林霏清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灿烂的火光星星点点落在眼中,映得她小脸绯红。
如果她念过书,便可用无数美好的词句来称赞面前的景象,甚至可以为此赋诗一首,把她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
可她只是一个没了爹娘,寄养在舅舅家的孤女,她只好如饥似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张着嘴,连眨眼都不舍得。
莫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烟花结束时,林霏清还有些依依不舍。这是她长这么大看到最漂亮的东西了。
周围安静得有些不适应,只有木炭在火中燃烧,偶尔发出一声“哔啵”。
饭菜已经热好,端着菜推开堂屋的门,里面几人已经不知何时停止了争执,正从窗边往饭桌旁走,眼中带着如出一辙的意犹未尽。
被烟花吸引的人,不止她一个。
被打断后,想要再度聚集起怒气便没那么容易了,起码此时此刻,舅母等人显然没有再吵一架的意图。
林霏清暗中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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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悄悄向那个燃放烟花的人道了声谢。
饭桌上,何雁再度提起此事时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过几日我把王婆再叫过来一次,阿栋都二十二了,不能再拖了。”
王婆便是先前为表兄说媒的媒人,村里一大半婚事都是她牵成的。
舅舅赵福夹了筷子鱼肉,眉头微微皱起:“人家也要过年,过了十五再说吧。”
何雁听这话就不高兴了,白了他一眼:“就你会做人,我看你是不急,等着吧,再等几年,我看你儿子能不能凭自己本事娶上媳妇!”
“娘!”赵栋被说的没脸,很不高兴地叫了一声,“你差不多行了!”
何雁本就压着火,这会家里一个两个都跟她对着干,越说心里越来气,狠狠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行,我不说了,你们爷俩是一家人一条心,我一个姓何的外人多什么嘴啊!”
赵福张了张嘴,有些无奈:“谁又说你是外人了?让你等到年后,又不是不管了。”说着他叹了口气,像是懒得再争,低下头去扒饭,“算了,我不说了,你爱咋咋吧。”
这话便是退步的意思了,林霏清很有眼色地给她夹了块肉,劝说道:“今日劳累了一天,舅母再吃些吧。”
何雁也的确没吃饱,方才气上头撂了筷子,现在有人递台阶,自然就顺着下来了。
她拿起筷子,冲林霏清和善地笑了笑:“还是霏清懂事,哪跟你这榆木哥哥似的。”
被点名的赵栋从饭碗里抬头瞟了眼林霏清,小声嘟囔:“马屁精。”
林霏清权当没听见,继续低头小口小口吃着饭。
“霏清多大了?”安静了没一会,这次是赵福突然开口。
林霏清愣了愣,但还是迅速答道:“六月过了生辰就十六了。”
“十六了,也不小了。”赵福打了个嗝,放下碗筷喝了口茶。
何雁还对他存着气,听见这话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对自家儿子没见你这么上心。”
赵福皱了皱眉,但没说话,只是时不时往林霏清这边投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林霏清被看得有些不舒服,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加上旁边舅母与表兄都没什么反应,她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没一会,几人吃好,各自回了房间,林霏清收拾了碗筷,又打扫了兔笼鸡舍,这才打水准备洗漱。
回房路上经过舅舅舅母的屋子,里头还没熄灯,隐约能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她没多逗留,今日跑了这么多地方,早就累了。
只是躺在床铺上,她又睡不着了,脑子里充盈着许多碎片,一会是金玉楼,一会是晚间看的那场烟花,没一会又想起半月前荷花村远嫁出去的好友赵香。
翻了个身,林霏清伸手探进床铺深处,从里面摸出来了个通体翠绿的玉佩,她爬到窗边,就着月光细细观察着玉佩。
触手温润,冬日生暖,林霏清没见过什么好货,也能看出这一定是块值钱的的好玉。
“清清,我马上要嫁人了,往后只能你自己保护自己,这玉佩是我捡到的,一看就是好东西,你藏好别叫家里人发现了,真出了什么事,就把它卖了跑得远远的!”
阿香的话犹在耳边,月光下,林霏清缓缓攥紧玉佩,面上却有些茫然。
她住在舅舅家,能出什么事呢?
4. 第 4 章
三日后,货郎将从金玉楼拿到的信送到了林霏清手上。
彼时赵福与赵栋各自串门玩耍,家中只有林霏清与何雁两人,何雁不识字,林霏清认识的也不多,为避免再度出现赶集那天的误会,林霏清提议去村中秀才家请人读信。
村中只有一个秀才,他运气好,赶上了前朝最后一届府试,前几年哪哪都乱,他因着秀才的功名未被征走,安安分分在家中念了几年书,就等过几年,参与新朝第一届乡试。
村中对读书人都敬,登门前,何雁特地嘱咐林霏清带上了一篮鸡蛋——当然不是满满一篮。
其实她也舍不得,但这可是金玉楼送来的信,要林霏清真有那运气,带来的好处可远远超过几颗蛋。
再加上,先前赵栋相亲被拒,虽说只有两家与媒人知晓,但何雁多少还是有些觉得没脸,若能让村里人知晓他们家与金玉楼有了合作,那是多么有荣光的一件事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这个外甥女没有在她跟前撒谎。
至于林霏清做的那些玩意儿,何雁自己是没有用过的,谁知道都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们家又不是买不起口脂,万一用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到了秀才家门口,隔着院门,何雁在外头朗声唤了一句:“温家妹子,你在不在?”
须臾,一个模样温婉柔和的妇人推门出来,见着她们二人面上划过一丝讶然,又很快扬起个笑,打开院门:“何姐姐好,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了?”
何雁笑道:“这不年节闲下来了嘛,乡里乡亲的串串门,热闹热闹。”
林霏清跟在后头乖乖打招呼:“温伯母新年好。”
“霏清也新年好。来,快进来。”
相比之下,赵秀才家要狭小些许,但温纯颇有些闲情逸致,山间折的梅花插了瓶装点在屋内,反而有些别出心裁的野趣。
温纯给两人倒了水,又端出些糕点年货,见她还要拿东西,何雁忙将人按回座上:“妹子别忙了,咱们坐下好好说说话。”
但三人面对面坐下后,却一时有些尴尬地沉默起来。
说来,温纯与何雁其实算不上相熟,何雁心气高,更别说赵福有本事,他们家算得上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就连林霏清这个外甥女在村中姑娘里也称得上拔尖。
但偏偏何雁有一处比不上温纯,她的儿子不争气。
赵书源与赵栋年岁相当,可赵书源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赵栋却整日闲晃,连个稳当的活计都没有,若非如此,先前相看的姑娘也不至于看不上他。
故而哪怕温纯从没有攀比的意思,何雁在她面前也总有抬不起头的感觉,平日路上能避则避,更遑论坐到她家中了。
眼见尴尬愈演愈烈,林霏清只好主动开口,将怀中竹篮递过去:“温伯母,这是我家母鸡自己下的蛋,赵先生读书辛苦,平日得多补补,您拿去,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听她开口,何雁回过神,跟在一旁笑着点头。
温纯却没接,只客气地笑了笑:“多谢何姐姐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这鸡蛋也是稀罕物,姐姐还是自己吃吧?”
何雁碰了个软钉子,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怕舅母在这里吵起来,林霏清赶忙接过话头:“温伯母别误会,我们来此的确有所求。”
她从袖中掏出金玉楼的信,将来龙去脉说了清楚:“……不知赵先生方不方便帮我们读读信,好叫我们安心些,别让闹出什么笑话才好。”
闻言,温纯这才放下防备,她看了眼篮中的鸡蛋,或许是想到自己苦读的孩子,没再推脱,只温和道:“既如此,你们稍等片刻,我去里屋叫书源来。”
直到温纯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堂屋,何雁才憋狠了般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装模作样!”
林霏清坐在一旁,听见舅母这样骂有些窘迫地垂了垂眼。
到底顾及着不在自己家中,何雁只骂了这一句便安静下来。
很快,通往里屋的门打开,温纯率先出来,后头跟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对着两人行了行礼:“何伯母好,林姑娘好。”
两人哪见过这般恭谨的阵仗,忙齐齐起身对着赵书源回了个礼,而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是温纯开口招待两人坐下。
坐下后,林霏清忙将信件递过去:“劳烦先生帮我看一看。”
从前林霏清与赵书源没说过什么话,但总听村里人说他不常出门,不爱说话,成天到晚抱着书,也不知晓什么人情往来,加上他是读书人,看着就很重规矩,此时此刻不免有些紧张。
倒是赵书源看出她的不安,先扬起了个笑安抚道:“举手之劳罢了,既是乡邻,不必这么客气。”
他本就是玉石般的清俊长相,笑起来更显温润,加上这句安抚,瞬间便将林霏清心中的不安抹了干净。
她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便看赵书源节骨分明的五指轻巧地展信,先是快速扫了一遍,而后从头念起:
“林霏清姑娘展阅,
承蒙信赖,金玉楼已试用三日所授口脂,往来无一不赞不爱,现欲于楼中展售您之口脂,烦请于正月十五携口脂光临,数与量并无要求,多多益善。晤将于金玉楼静候佳音。
金玉楼管事,杜荷敬上。”
信里的意思说得再清楚不过,何雁还没听完,便已欢喜得眉毛都高高飞起,伸手从赵书源手中接过信,虽然看不懂,却还是从里到外瞧了好几遍:“哎呀,真成了呀?”
温纯见状笑道:“何姐姐真是好福气,我听闻金玉楼的胭脂水粉,可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受用得起的。”
“哎呦,运气好罢了!”何雁高兴,连看着温纯也顺眼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瞧着倒比先前亲近许多。
赵书源也转过眼,面向林霏清笑道:“恭喜林姑娘。”
被舅母所感染,哪怕先前已有所预感,此时此刻林霏清也生出些喜悦,听见赵书源的恭贺,不由绽出一个真心实意地笑:“多谢先生帮我读信。”
赵书源第一次见林霏清时她才五岁,小姑娘圆头圆脑娇俏可爱,见着谁都笑眯眯地问好,而今十年过去,性格却越来越内敛沉默,路上见到他也只匆匆点头便算打了招呼,仿佛怕着什么似的。
他不介意,却也多少觉得惋惜。
直到现在林霏清再度对他笑起来,赵书源才惊觉,自己对小姑娘的认知简直偏差到了极点。
她笑起来与小时候没有什么不同,连嘴角的弧度都完全一致,非要说哪里不一样,便是从软乎乎的小女孩,彻底蜕变成了眉眼如画的婉约佳人。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赵书源自始至终平稳的呼吸,忽然有些凌乱起来。
好在林霏清冲他道谢后便挪开了目光,这才没注意到他的失神。
在温纯家稍坐片刻,何雁与林霏清动身告辞。
看着起身就要回去继续温书的儿子,温纯突然叫住他。
“书源,你觉得霏清这姑娘怎么样?”
赵书源尚未厘清自己的心思,猛然听见这名字,白玉似的面容上划过几抹无措,不过温纯忙着收拾桌子,并未看到他的反常。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温纯将送来的鸡蛋收进壁橱中:“前些日子我听王婆说在帮赵栋相看姑娘,便想起我也有个十九的儿子呀。”
“母亲,儿子现在还……”
“我知道你现在忙着念书,但这又不冲突。”温纯打断他,“今日我看霏清这姑娘,模样标致不说,瞧着内向,但行事却比何雁这个舅母要老练得多,现在还有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本事,你们也算半个青梅竹马。”
“我还挺想做她的婆母的。”
温纯转身看向儿子:“你呢?你怎么想?”
听母亲这样问,赵书源却突然想起九岁的时候,他第一次与林霏清见面,对方手里拿着枝桃花,憨态可掬地冲他行了一礼,甜甜地叫他“书源哥哥”。
“……再说吧。”
赵书源没有直接拒绝,于温纯而言便已经是很大的惊喜了。她也没打算今天便逼着儿子拜堂成亲,听他表明了态度便放人去念书。
赵书源平静颔首,随即转身离去,只是拢在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的慌乱。
方才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听十五岁的林霏清,叫“书源哥哥”。
-
距正月十五还有一段时日,这些日子除了日常的家务外,舅母要求林霏清用全部精力来制作口脂。
毕竟金玉楼可说了,多多益善,制成的口脂越多,收入便也就越多。
可冬日材料难寻,时间又紧,林霏清一刻不停,在十五前,也不过制出十余盒。
何雁对此不太满意,但总比一盒没有好,赵栋向来不关心这些,赵福也瞧不上林霏清的这些小打小闹,于是元宵当日,还是何雁与林霏清一块驾车进京。
这次她们的目的明确,入京后直奔金玉楼,可临了看到门前那块巨大的牌楼,以及进进出出穿金戴银的贵人,何雁突然生出些怯意。
林霏清疑惑扭头,看向突兀停下脚步的舅母。何雁面上有些许不自然,道:“我在外面等你就好。”
她没说理由,林霏清也习惯了不多问,紧了紧胸前的布袋,转身踏进了金玉楼。
楼门口站着几个雇员,其中一个正是那日引她金楼的女子,她显然还记得林霏清,见着她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林姑娘。”
林霏清也扬起笑:“是你啊……额。”尾音淹没在不知对方称呼的尴尬中。
姑娘捂嘴笑了笑,友善地替她解围:“我叫春湘,春天的春,湘江的湘。”
“春湘姑娘,”林霏清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从袖中掏出让她送货的信,有些紧张道,“杜管事让我今日带口脂来,您方便带我去见她吗?”
“方便方便。”春湘一口应下,热热切切地将人往里引,一边道,“您之前送来的口脂我也用了,真是漂亮,好几个客人都来同我打听,待上了货,必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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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得不少银钱。”
春湘热情,距离却把控得极好,不会让人有分毫不适,林霏清渐渐少了紧张,也跟着笑道:“春湘姑娘抬举我了。”
闻言春湘却是正了神色,悄悄往林霏清的方向凑了凑,低声道:“林姑娘,我可不是晃你,前几日我听见杜管事与旁人说话,有意在您的口脂上留心思呢。”
“留心思?”
春湘点头,解释道:“要说金玉楼的东西,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出挑,但同样都是好东西,有些卖得好,有些就差一点,除了货品本身有差距,金玉楼如何售卖,也同样有影响。”
林霏清被她说得越发晕乎,正欲多问几句,但两人已经到了地方,春湘安静下来,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春湘却没进,林霏清甫一踏进屋子,一股清洌洌的香气扑面而来,却奇异的不觉冷,房间宽敞通透,西侧一台楼梯通向二楼,二楼做了挑空,站在上头能将一楼的情况尽收眼底。
出乎意料的,屋内除了杜管事外还有两人。
其中一位便是那日将她误会成骗子的金玉楼老板。
他今日没坐轮椅,裹着层层叠叠的冬衣,却依旧掩不住清瘦,这装扮稍微矮点胖点便不好看,可他身高实在优越,不仅不显臃肿,反而有股别样的潇洒,站在一阶楼梯上,抱臂懒散地半倚着墙,正慢条斯理地与对面女子商议着什么。
听见门口的动静,南流景掀起眼皮朝这边看了一眼,林霏清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对方便已收回目光。
林霏清莫名有些尴尬,好在杜管事开口,将她引至一旁的座位。
林霏清摊开布包,十余方竹盒静静列在桌上,杜管事随意抽了几盒看了看,便悉数收起,从一旁抽屉中拿出几份文书。
似是知道林霏清不怎么识字,便引着她一份一份看过去。
归根结底不过两件事,一是价格,金玉楼开出每盒五两的价格,每月十五送货,送货时给四成,余下六成下月来时补上。
寻常人家一月用度大约也就五两左右,这个价格比先前在程阿婆那里要高出不少,林霏清对此完全没有异议。
见状,杜管事便说起下一件事:“下月十五起,您每月带来的口脂不得超过十盒,此外,除了金玉楼外,不得再将您做的口脂供给任何店铺,同时,您不得直接将您的口脂作为礼物赠予他人。”
“啊?”不能供给其他店铺她理解,但一月只要十盒,而且她自己做的口脂也不能送人吗?
杜管事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有条不紊地为林霏清解释道:“再好的东西,随手可得也会变得腻味。想要大家喜欢您的口脂,便不能一次满足所有人,林姑娘说是不是?”
就像糖葫芦,也是因为不能想吃就吃,才会让她时刻念着,要是天天吃,那该牙疼了。
林霏清迟疑地点了点头,大约明白了杜管事的意思。
“若您想要拿口脂赠人,每月金玉楼可为您匀出一些,不必过于担心。”
杜管事温言细语,很快说服了林霏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金玉楼出手阔绰,就算每月十盒那也有五十两呢,收入比先前在程阿婆那里高出了十倍不止。
她甚至有闲心算了算,一月五十两,她只用攒两百个月就能攒够金玉楼一年的租金。
在杜管事的引导下签了名字按了手印,两方的合作正式达成。
直到这时心中的一块大石才安稳落地,看着签了名字的文书,林霏清还没来得及露出笑,一旁却突然传来一声惊惶失措的呼声。
“杜管事!您快来啊!!”
两人一惊,齐齐往声音来处看去,是方才与南流景说话的那个女子,而与她议事的南流景,此刻不知怎的跪伏在了楼梯上。
杜管事面色一变,赶忙跑了过去。
“楼上有房间,去外面喊小厮来抬人,再找人去请御医,快!”杜管事显然对此颇有经验,虽说有些慌乱但还是迅速下了指令。
旁边女子有了主心骨,立刻依言出去寻人,一道身影却迅速越过她,直奔地上的南流景去。
“直接去找郎中吧。”
女子转头,就见林霏清俯下身,手臂越过南流景的后背与腿弯,很轻松地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杜管事见状惊呼出声:“林姑娘!”
高大的男人蜷缩在瘦弱的姑娘怀中,那场面太过奇特,杜管事一时都愣了愣。
林霏清也没料到南流景穿这么厚,竟然还这么轻,甚至因为预先准备了太大的力气,起身时还差点闪了空。
抑制住颠一颠的冲动,林霏清低下眼,他的面容掩在层层叠叠的狐毛间,眉眼紧皱,整张脸除了眼角泛着病态的潮红外苍白一片。她起先以为是自己的手在抖,后来才发现是南流景,厚重的大氅也挡不住他显而易见的颤抖。薄薄一片,好像随时都会碎掉。
她下意识紧了紧怀中人,转向杜管事:“二楼哪间房?”
见她抱得稳,杜管事也不多耽搁,快跑几步到林霏清前头:“请随我来。”
5. 第 5 章
林霏清小心翼翼地将人搁至床榻上。
方才这一会的功夫,南流景的面色比先前更糟糕。一手紧紧按着心口,落在床上的一瞬间便蜷缩成了一团。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出丁点声音,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黏在眉眼处,凌乱的呼吸间,紫青的血管暴起,自锁骨爬至惨白的下颌。
林霏清不由得探了探他的额头,冰得吓人。正欲直起身问问杜管事接下来怎么办,一只大手却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腕。
对方没用多少力气,与其说是抓,更像是搭了上来,但林霏清依旧因为掌心的冰凉而瑟缩了一下。垂下眼,南流景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只是唇一张一合,轻声说着什么。
林霏清微怔,来不及去看杜管事,迅速俯下身。
男人温湿的呼吸落在耳边,微微有些发麻,林霏清飞快地眨了眨眼,压下那股不习惯,模模糊糊辨认出了他的话。
“左襟中的药,”话语从牙缝中挤出,嗓音干涩隐忍,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面的傲慢慵懒,“拿一颗出来。”
竟然有药!
情况紧急,林霏清匆忙对着杜管事说了一句“有药”便伸手探进了南流景的左襟,很快便从里头摸出一个白玉瓷瓶。
甫一打开,一股苦药味便扑面而来,熏得林霏清下意识皱了皱眉,见状旁边的杜管事迅速接过药瓶。
那苦味随着一粒药倒出愈发明显,一旁的林霏清看着南流景生吃那药时甚至感同身受地胃抽了一下。
好在药效起得很快,咽下药后,不过一刻钟南流景的面色便舒缓了下来,只是神色仍有些恍惚。
须臾,他缓缓坐起身,抬眼,对着林霏清的方向,轻轻道了句“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林霏清连忙摆手,“您很轻的。”
“……”
南流景苍白的面容僵硬了一瞬,落在林霏清眼中,便是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后便又垂下眼休息。
……好嘛,病人最大。
林霏清没跟他计较,也就在这时郎中到了。
杜管事忙去请人进来,不想那背着药箱的郎中还未踏进,床上坐着的人便不耐地掀起眼皮:“谁让你进来的?”
他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门口的郎中顿时无措地停下脚步,杜管事劝道:“公子,还是让太医看看才放心吧?”
这是杜管事第二次说“太医”了。
林霏清眨眨眼,还没来得及深思,便听南流景深吸一口气:“我说最后一次,出去。”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重,但眉眼下压,显然已经极其不悦,见状杜管事当即噤声,犹豫片刻,顺从地送郎中出门。
也不知被南流景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折磨了多久。
林霏清暗自叹息,却猛然反应过来。
杜管事出去,房中不就剩下他们两人了?
南流景,要是骂她,怎么办?
林霏清小心翼翼地转过目光,却没看到想象中被怒目瞪视的场景。
南流景完全无视了她,已然疲累地合上眼,兀自平息着胸膛的起伏。该说不说,南流景的确有张好皮相,只要不凶人,从任何角度看都漂亮得惊人。
不过就也就是这样才能意识到他还是个病人,将郎中赶走真的无妨吗。
“看什么?”
南流景突然开口,打乱了她的思绪,林霏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偷窥被抓,想起南流景方才大显神威的模样,林霏清微微僵住,生怕南流景大怒撤了她与金玉楼的单子,但又多少有些心虚。
要不,夸夸他?
只是,她实在没发现南流景除了皮相外旁的优点。顿了顿,想起方才被惊艳的一瞬间,林霏清硬着头皮道:“看您好看。”
四目相对,屋内陷入沉默。
一片寂静中,她看到南流景抽了抽嘴角,看着她目光有些匪夷所思,像是在看什么初通人性的物件。
完了,林霏清心凉了一半,南流景好像对她的讨好不怎么满意。
可最终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又闭上了眼。
这是什么反应?
林霏清微微愣住,虽不知南流景心里是怎么想的,但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生气,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挺喜欢旁人夸他外貌的?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摸索到了与南流景相处的关窍。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只是这次气氛要显平和得多。
很快杜管事回来,确定南流景没有再发病的情状便将林霏清带了出去。
一踏出屋子,浓烈的药味散去,林霏清长长舒了口气,大难不死的模样看得杜管事有些好笑:“方才吓到您了吧?”
林霏清却摇摇头:“还好。”
除了刚刚发病那会是真的吓到了她。
杜管事微愣,先前看出林霏清胆子小,以为碰见这种事多少要受惊,但看她神色冷静,便放下心来,带她下楼交付今日的口脂钱。
林霏清跟在后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方才好像听见您称呼那位郎中为,太医?”
杜管事垂睫看着楼梯,并未转头:“是。”
平淡的语气,却越发叫林霏清不解。
太医,这不是皇宫里才有的吗?还是说燕都这样称呼有名望的郎中?
直至下到一楼,杜管事回眸看见林霏清的表情,才恍然她问这个做什么。她笑着为林霏清解释:“原来您还不知道,当今皇后娘娘,是南老板的亲姊。”
前朝倾覆,新朝初立。去岁新帝登基,鼓乐响了一日,林霏清住在城外也能听见响动,却也没上多少心。改朝换代是大事,但落在他们这些小民头上也就那样,只要仗不打在他们身边,上面谁坐皇帝都一样。
但这不代表近距离与国舅接触时,她也能毫不在意。
看她怔愣,杜管事贴心地等她消化完才继续:“南老板体弱,皇上与皇后娘娘放心不下,便从太医院择了一位出来,随府侍奉。”
“那……”林霏清察觉到话外的含义,“南老板经常会不舒服吗?”
杜管事点头,有些无奈:“是啊。只是对于让太医看顾,南老板一向排斥。”
话落,似是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杜管事笑笑,不动声色停下这个话题,带着林霏清到钱柜前,点够了银两交到她手上,笑道:“这是您的口脂钱,余下的部分下月十五给您。”
沉甸甸的钱袋落在掌心,就连荷包布料都比她身上的衣料华贵,林霏清第一次对自己在与什么人打交道产生了实感。
沉默片刻,林霏清抬起头,坚定道:“我一定好好做口脂。”
杜管事闻言愣了愣,片刻才笑道:“好。”
……
将林霏清送走,杜管事再度回到楼上房间内。南流景已经恢复,完全看不出方才发病的痕迹,坐在窗边饮水看景,潇洒闲逸。
杜管事缓步走近,劝道:“今日天寒,还是把窗子关了吧?”
“啧。”
不咸不淡的一声,却足够表明态度,杜管事只好闭上嘴。顺着南流景的目光向下看去,正好看见牌楼外,林姑娘与一妇人说话的场景。
距离隔得远,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却能看见短暂的交谈后,林姑娘双手将装钱的荷包交给了那妇人。
“啧。”
又是一声,杜管事收回目光,就见南流景半倚窗台,面上似笑非笑:“一点不给自己留啊?在我跟前那么气人,到了旁人那就那么乖。”
显然不是在同她讲话。
杜管事垂了垂睫,再度看向楼下,林姑娘已经与方才那位妇人走远了。
所以,“那么乖”,是指林姑娘?
……
沉默片刻,杜管事微微躬身:“老板,今日元宵,皇后娘娘在宫中等您呢。”
南流景懒散地分过来半个目光:“我要不去,你是不是又要进宫告状了?”
就算不告状,今日您发病,还拒绝太医的事也瞒不过娘娘。
杜管事腹诽,却识趣地没有明说,只微笑道:“娘娘很挂念您。”
“……”到底是元宵,南流景不打算拒绝,又倚回原来的姿势,慢吞吞道,“找人去府上,让银元把轮椅推过来。”
杜管事应是,转身退下,却又被南流景叫住。
“不许,”他一字一顿,“同阿姊告状。”
-
回到家中,真正将钱放到舅舅面前时,赵福才终于愿意将眼神放在林霏清身上。
在得知往后每个月都能拿到五十两,向来沉默的舅舅对她微微露出一个笑,说:“挺好的。”
家中有喜,今夜何雁多炒了几个荤菜,饭菜做好后,一直待在房间中的赵栋才在何雁千呼万唤中现身。
他习惯性坐在辣椒炒肉跟前,却被何雁一筷子敲到脑袋上:“让你妹妹坐这。你坐这边来。”
“嗷!”赵栋吃痛地捂住头,看了一眼何雁安排的位置,连夹肉都得站起来,顿时不乐意了:“凭什么?!坐哪不都一样吗?”
“既然一样怎么不能让妹妹坐那里了?”
何雁这几日本就因赵栋搞砸了相亲憋着气,加上赵栋最近格外爱与她顶嘴,眼瞧着就要吵起来了,林霏清赶忙上前劝阻:“没事没事,我坐哪里都一样的,舅母做饭辛苦,赶紧开饭吧,不然要凉了。”
闻言何雁这才泄下点火气:“还是霏清乖巧。”说着狠狠剜了一眼赵栋,“但凡有你妹妹半分本事也不至于把我气成这样!”
“嘁。”
赵栋翻了个白眼,抽开桌前的椅子,叮铃哐啷,带着怨气,一边小声嘟囔:“那么喜欢做你女儿算了。”
“诶你这孩子——”
“行了!”坐在上首的赵福开口,勉强按下了一顿争吵。
林霏清松了口气,抬起眼意外对上舅舅的视线。冷冰冰,带着些许不满。
是觉得因着她的缘故舅母与表兄吵才起来的吗?
林霏清:“……”
她收回视线,佯装无事,扒了口饭。
当晚林霏清做了个梦,梦中一人形容枯槁,躺在床上一个劲喊疼,凑近看时,那人的面容一会成母亲的样子,一会又成南流景的模样,变换几番后,最终顶着个骷髅脑袋,空荡荡的嘴里却依旧念着疼。
林霏清猛然惊醒。
整个后背皆被汗水浸湿,风一吹凉飕飕的。
惨白的月光落在被子上,林霏清喘着粗气缓了许久才冷静下来。
好烦,南流景发病,为何做噩梦的是她?
夜色深沉,月光无声,心跳平息后,困倦再度翻涌上来,林霏清闭上眼,没一会又睡了过去。
这次一夜无梦。
-
元宵一过,年节便彻底结束。
先前便说过完年要请王婆再来一趟,只是何雁还没来得及请,王婆却主动登门了。
“哎呦,何家妹子,过年好呀!”
何雁有些讶然,忙将人迎了进来:“王姐姐,您怎么来了?难道是我家小儿的事有进展了?”一边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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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招呼林霏清给王婆上茶。
“那倒没有,栋儿的事我还在看呢。放心吧,栋儿也算是我看大的孩子了,定不会让他吃亏的。”王婆接过林霏清的茶猛灌了一口,而后牵着何雁的手坐下,那姿态气度倒显得何雁像是客人,“我今日来啊,是给霏清丫头说亲的。”
啊?
奉了茶便打算退出去的林霏清猛然愣在原地,连何雁都呆了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王婆不太满意:“何家妹子,不是我说你,霏清丫头也快十六了吧?小姑娘不懂事,大人得多费心啊。”
说得何雁面色涨红,王婆又道:“男方是隔壁村的,祖祖辈辈都是铁匠,小伙子今年十九了,打铁的手艺学的差不多,家里便想着张罗婚事,听说咱们村的霏清丫头漂亮又能干……”
王婆一张巧嘴,嘚吧嘚吧将对方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还顺道赞美了一番林霏清,直到最后才一笔带过男方的缺点:“就是前些年打仗,小伙子运道不好,没了一条腿,但人家手巧,自己给自己打了拐,这不才说明人家有本事嘛!”
“……”
“怎么?不满意啊?”王婆看了眼何雁的神色,又看了眼站在一旁恍惚的林霏清,笑呵呵道,“那也没事,除了这家,还有一家也跟我打听霏清来着。”
“王婶。”坐在院里的赵福缓缓走进屋内,神色平和,但语气却很坚决,“多谢你费心,但霏清的事我们还不着急。”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霏清总觉得,舅舅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但本也是关乎她的事,看她一眼,也很正常?
当家人发话,才算是给这件事一锤定了音。
送走王婆,何雁垮下脸,对着一旁的赵福抱怨:“把咱们当什么了?一个瘸子还好意思介绍过来?”
“行了,你少说几句,王婆也是为咱们好。”赵福随意应付了几句,拿着锄头到院中去修整。
何雁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但赵栋不在身边,看了眼在旁边眨着眼睛啥都不懂的林霏清,憋了一会,最终还是摆摆手,无奈道:“你去忙吧。”
林霏清“哦”了一声,趁着天色还早,背上竹篓出门去后山割兔草,前几年死人多,后山的兔草长得繁茂昌盛,割一次能吃两三日。
忙起来心里便没那么多事,只是到底她不能在山上待一天,割完草下山,林霏清忍不住又想起王婆上门说亲的事。
她自己也知道,快十六的女孩,家中最该操心的也就是婚事,只是前头有表兄挡着,舅舅舅母心思放不在她身上。
只是现在周围人也开始关心她的婚事,她一个姑娘,舅舅家不可能养她一辈子,成亲是早晚的事。
成亲当然不是一件坏事,她最要好的朋友赵香成亲离开前,谈起她未婚的夫婿满眼都是幸福。
但是……
林霏清微微叹了口气。
归家路上迎面碰上赵书源,林霏清勉强扬起笑问了个好,却不想他竟停下了脚步。
赵书源怀中抱着书,长发用一根系带高高束起,瞧起来利落又儒雅,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微微低下眼看她:“心情不好?”
“啊?”林霏清茫然抬眼。
赵书源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林霏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已经皱了一路。
林霏清忙松开眉头,勉强笑笑:“方才上山,累着了。”
但赵书源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继续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条路偏僻,不怕旁人看到他们私下说话,而赵书源的样子实在太可靠,加上又是读书人,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林霏清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今日王婆来我家给我说亲了。是隔壁村的一个铁匠。”
闻言赵书源愣了愣,心下泛起点不舒服,只是一瞬后迅速按下,等着林霏清断断续续地将男方的情况说完,才温声问:“那你不高兴,是因为不愿意同他成亲吗?”
林霏清却没有直接表态,反而沉默了许久。
拉长的时间里,原本不紧张的赵书源,也在这股情绪的带动下,微微蹙了蹙眉。
半晌,林霏清摇头:“愿意的话,应该会高兴吧?”顿了顿,她又道,“但我不知道,我是因为……”
她磕巴了下,不太好意思用“喜欢”这个词,于是换了种说辞:“对方的缘故,还是本身就排斥成亲这件事。”
说着,林霏清抬起头,面上拢着明显的茫然:“赵先生,成亲是件好事吗?”
这下轮到赵书源不知该怎么说了。
书上说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但书上也说无贵人而先自立,无良人而先修身,为了传宗接代自然是要成亲,国家也需要人口才能发展。站在很多人的角度,成亲当然是件好事。
但现在林霏清问他,成亲是件好事吗?
赵书源无法帮她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了一会,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不太合时宜,林霏清尴尬地笑笑,正打算打个马虎眼离开时,赵书源温声开口。
“抱歉,我也不知道,所以没办法骗你。”他说,眼中一派温和,“但我可以教你怎么找到答案。”
“怎么做?”林霏清好奇问。
赵书源晃了晃手中的书卷,笑道:“读书。”
“书里会说吗?”
“书里说的也不一定全是对的。”赵书源坦诚道,“但读书会教你怎么思考。等到你学会怎么思考,哪怕你不问旁人,自己也可以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我可以教你,你要学吗?”
6. 第 6 章
林霏清现在认得的所有字,都是在五岁之前学的。
准确说,是母亲还未病倒之前学的。
她已不记得母亲的音容,对母亲的唯一记忆,便是坐在窗前,被母亲抱在怀中,看母亲的指尖在字行上划过,晦涩的文字也在温和的语调中变得柔软。
后来母亲病逝,她被寄养在了舅舅家,世道乱,加上农户人读书难,别说她了,连表兄赵栋都没有机会读书。
此刻听到赵先生的邀请,五岁前那些尘封的记忆再度苏醒,久违地让她想起了母亲。
她想答应。
但同时她也清楚,若是同意了,后续便伴随着对舅舅舅母无尽的遮掩——她没有一个好的借口让舅舅舅母同意自己反复到赵先生家叨扰,他们也不可能同意自己放下家中活计去读书。
更何况,赵先生准备科考,想也知道有多辛苦,她不能这个时候还去劳烦他。
想到这里,看着还在等她回应的赵先生,林霏清犹豫了一瞬,总觉得说明自己实切的想法像在邀功“我都是为了你好”,便随便找了个借口道:
“抱歉,赵先生,我没时间。”
开口时她的声线有些颤,不是怕,而是愧。
她本就不擅长拒绝他人,更何况赵先生完全是为了她好。
赵书源提建议时便料到自己有可能被拒绝,此刻听到林霏清这样说也只是愣了一瞬,看到林霏清不太好受,反而反过来安慰她:
“不必放在心上,是我思虑不周莽撞了,你有你自己的考量,这本就很好。”
林霏清却愈发羞愧难当,可此时此刻,除了道歉她什么都做不了。
村里人真是在说胡话,林霏清暗想,赵先生明明就很好。
……
经路上这一耽搁,晚间归家便迟了些,屋内舅舅表兄都不见,只有舅母正收拾着碗筷,桌上菜碟都空了,她常坐的位置前留了一碗饭,上头淋了些菜汤。
“舅母。”林霏清赶忙放下背篓,上前接过何雁手中的抹布,“您去歇着吧,我来收拾就好。”
何雁低声抱怨了句“怎么回来这么晚”,却也没多说什么,站在一边捂着腰道:“我做饭的时候扭了腰,到现在还疼。饭是留给你的,吃完记得洗碗,牛棚畜窝今天还没收拾,今晚辛苦你一下,好吧?”
烛光昏黄,也可见何雁面色蜡白,像是不敢使劲似的歪着半边身子,见状林霏清点了点头,悉数应了。
米饭还留点余温,可惜没菜,哪怕就着菜汤也有点噎,不过林霏清不挑食,三下五除二扒完一碗饭。桌上的碗盘已经被收拾了一半,打扫起来倒不困难。
做完活洗漱好,天色已晚,回房路上经过舅舅舅母房间,隐约能听见舅母低微的呻吟,紧接着响起舅舅一声抱怨,而后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林霏清忙了一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挨到枕头的瞬间便睡了过去。庄户人就这点好,凭你心里再多事,忙一天下来满脑子也只有睡觉。
翌日,林霏清是被摇醒的。
她正睡得昏沉,迷迷糊糊醒来,只见床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扶着腰,姿势扭曲。
“霏清、霏清,醒来了没?”
是舅母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疼痛。
林霏清忙应道:“醒来了,舅母。”
何雁有气无力道:“我这腰睡一觉起来更疼了,今早你早点起,给那爷俩把饭做了。”
林霏清眨眨眼,理了理尚未清醒的脑子,支起身子担忧道:“您怎么样,我去找人给您看看吧?”
何雁摆摆手,只是动作一大又哎呦了一声:“费那钱干嘛,扭到了而已,将养两天就好了。这两天你多照应着点家里。”
“我晓得的,舅母。”林霏清翻身下床欲将舅母扶回房间,却被拒绝了。
“不用管我,有这功夫赶紧去灶房吧,昨天你哥哥就说要吃大肉包子,你赶紧起来准备,别耽误他出门。”
“……知道的。”
看着舅母离开的背影,林霏清揉揉脸,算是彻底清醒了。
舅母瞧着伤得不轻,也不知休养两天到底能不能好,若是不行,还是要尽早寻医。
果不其然,几天过去,何雁却没有一点见好的迹象,林霏清帮忙揉按时看到,后腰处一片骇人乌青,光是看着都疼得要命。
见此何雁也吓了一跳,忙让林霏清去请郎中,只是到底耽搁了好几日,施针后虽淤血散去,却还需好好调养,好在林霏清如今每月能带来几十两的收入,听郎中说要用什么药材,全都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只是这样一来,家中原本两人分担的家事现在全都落在了林霏清身上,累倒是其次,用以做口脂的时间却大大缩减。
这也导致二月十五再去金玉楼时,林霏清带去的口脂还不到十盒。
好在杜管事并不介意,听闻她家中出事,还将这个月的账目一次性全部结清。
“不必担心,少一些也没关系,您尽力而为就好。”
林霏清感动得说不出话,千恩万谢后离开了金玉楼,而后又拿着先前郎中开的药单去给舅母抓药。
手里有钱,她尽挑了些品量好的,从药铺出来时,手中还没捂热的钱便少了大半。
但若是能让舅母早些好起来,这钱也算花得值了。
瞧了瞧天色,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林霏清一边揣着银两和药往城门去,一边拿出早上出发前准备的面饼子一口一口啃着,没多久,却瞧见前方不远处的酒楼前聚了些许人。
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霏清向来不在街边热闹上多留心思,主要是怕惹祸上身,见状收起饼子加快步伐,却不经意在热闹中心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准确说来,是个熟悉的轮椅。
好事人群在酒楼前自发地留出一片空地,台阶之下,是之前见过的银元与轮椅上的南流景,正与台阶之上锦衣玉饰的男子,及身后一群布衣杂役形成对峙之势。
林霏清愣了愣,向前的脚步不觉间停下。
从她这里,只能看到南流景的一小半侧颜。却也能看出他姿态悠闲,裹在厚厚绒毛间的表情从容,带着些恶劣的戏谑,哪怕坐在好几阶台阶之下,面对成倍的人手反而像是位于高处的那个。
“刘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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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流景缓缓开口,“开门做生意嘛,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还是说您自觉做的不好,不好意思展露在我跟前?”
说着他笑了笑,用极关怀的语气道:“那更没必要了呀,你我认识这么久,在旁人跟前不好意思,却不用在我跟前这样,有哪些做的不好,我瞧一瞧,也好提点一二。”
听起来温善又体贴,说的也是好话,但林霏清却莫名有种,他在挑衅那位刘公子的感觉。
刘公子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他白净的脸顿时气得脸歪鼻子斜,一把抽过一旁杂役手中的棍棒,指着南流景怒道:“你一个商贾之流,哪里来的胆子指点我的?前几年还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讨好,如今一朝得势,也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了啊?”
话落,周遭围聚的人群皆静了一瞬。
前朝重农轻商,商贾之流乃是末等,南流景初来燕都时姿态有多低不难想象,他们多少也有些瞧不上,但如今新朝已立,又有那样的姐姐姐夫,南流景早已不是寻常商贾,刘公子这一番话,意指什么不言而喻。
哪怕林霏清这样不懂政治的人,也因这周遭的寂静莫名悚然。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刘公子,一时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棍棒,只是为了面子,还强撑着姿态。
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中,轮椅上的南流景却笑了笑,神情一如先前温良,单手撑着下巴,缓缓道:“正因今时不同往日,我在这里耍威风,刘公子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缓缓站起身,紧了紧肩上的狐裘,一步一步朝台阶上走去:“您虽瞧不上我,我却还是要给您提一忠告,开这么大的店,旁的糊涂倒没关系,好歹您得搞清楚房东是谁吧?”
话落,上首的刘公子颤抖得越发厉害。
南流景笑容不变,此时已经走到刘公子身前,微微垂下眼,随即轻而易举地抽出对方手中的棍棒,有些惊诧地掂了掂:“打算用这么重的棍子揍我啊?”
语调仍旧散漫。
话题转变得突然又莫名,林霏清在外围忍不住想笑,可看周遭人仍一脸严肃,又只好生生把那股笑意压下去。
上头的南流景已经将棍子重新交到杂役手中,亲亲热热地揽住刘公子的脖子,哥俩好的样子,先前的一切仿若错觉:“说笑的,知道你开酒楼累坏了,一时情绪不佳也是有的,你好好赔个罪,我就不怪你了。”
刘公子还没林霏清高,被高大的南流景揽着简直像被钳住的小鸡仔,却又不敢反抗,只得咬牙切齿道:“那小人要怎么赔罪,才能让南老板满意?”
南流景扯了扯唇,此刻他面朝人群,随意扫视了一圈。
林霏清下意识觉得不妙,条件反射般低头打算离开。
可下一瞬,南流景的目光便锁定了她。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懒洋洋道:“喏,那边有个姑娘,刘公子好不容易坐回东,不若请她与我一同吃个饭怎么样?”
沿着南流景指来的方向,众人皆朝林霏清这边看来。众目睽睽下,林霏清僵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路边的热闹,不要随便看。
7. 第 7 章
今日林霏清穿的是上月十五去金玉楼时穿的衣裳。
上月十五她穿的是新年第一日进京时穿的衣裳。
因为她只有一件体面的冬装,所以每次进京时都这样穿,就显得她从来不换衣裳,哪怕她只有进京时才穿,回去之后也会好好收拾干净。
在一众轻薄保暖的羊绒锦缎间,穿着粗麻布衣臃肿不堪的林霏清简直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故而就算南流景此刻这样说,也没人觉得两人认识,反而都坏心眼地猜测南流景专门挑了个泥腿子恶心刘公子。
刘公子的酒楼开在闹市,就没打算挣普通百姓的钱,寻常百姓多停留一会都要被门口守卫瞪,林霏清这样的更是看都不许看。
见南流景要他请这样一个人进去吃饭,刘公子脸都气红了,心中念着“士可杀不可辱”,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请进”。
林霏清当然不敢进去,可南流景就在台阶上看着她,他身后还有一群拿着棍棒的杂役,虽说这些杂役不是他的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却是一样的。
罢了,就当是老板要她陪饭,应当的,应当的。
林霏清给自己鼓着劲,只是脚步仍旧很慢,一步路要挪三下。
好不容易到台阶前,她还打算用这种速度上去,却听得上首南流景“啧”了一声。
带着明晃晃的不耐。
始终关注着他动向的林霏清一个激灵,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稳稳站在南流景身侧,目不斜视地死死盯着前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侧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林霏清侧目去看时,却正好对上南流景看来的目光:“有没有忌口?”
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林霏清微愣,很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实摇了摇头。
得到答案的南流景松开刘公子,像吩咐小二那般道:“听见了?上菜吧。”而后偏过头,给她一个“跟上”的眼神,转身进了酒楼。
林霏清忙跟在后头。
酒楼内因两人的踏足安静了一瞬,不知是因为南流景,还是因为她身上的衣裳。
一瞬安静后,又爆发出比先前热烈许多的喧闹,反而有股欲盖弥彰的刻意。
经过几张桌子时,林霏清听见从后面传来几位食客的窃窃私语——
“那就是南流景?他脚上那双靴子不会是雪狐皮吧?”
林霏清垂了垂眼,看向南流景的脚,可惜他全身都被厚重的大氅包裹着,从这个角度只能在行走间隐约看出点雪白的痕迹。
“呸,满身铜臭,一朝乍富就是这样的,穷的只剩下钱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
几人说的热火朝天,什么“爱钱财似竞血蝇”,什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林霏清听不太懂,但她能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南老板……”看着前方恍若未觉的南流景,她下意识叫了一声,又突然意识到不该告诉他有人骂他。
可南流景已经转过头来。
林霏清一时有些嗫嚅,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倒是南流景很快注意到林霏清意指什么,停下脚步。
堂中人皆在明里暗里注意着南流景,见他停住,表面上虽没什么异动,心思却全都往这边飞来。
“啊,这个啊。”男人闲闲开口,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又像谁都没有放在眼里。
停了几息,他突然扯唇,嚣张又傲慢:“可能是,人富,遭狗妒吧?”
“……”
死一般的安静。
林霏清看见有人夹着往嘴里送的菜掉下来,像放慢了一般,从衣衫一路滚到地上。
有点好笑。
这次她没忍住,弯起嘴角,低头无声了笑了几下。
片晌抬起头,却看见南流景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她的身上。长睫微垂,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凶。
“这次又笑什么呢?”
林霏清微僵,攥紧了胸前的布袋。
可或许是他这次态度还不错,林霏清没那么怕,犹豫了一息,低声解释:“那个人的茄子从嘴里掉出来了。”
……说出来没有看着那么好笑。
南流景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一个半张着嘴,上身明显一溜油渍的男子,对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掉了菜,还愣在他方才那句“人富遭狗妒”里。
南流景有些无言,收回视线看向一脸无辜的林霏清:“有那么好笑?”
林霏清认真道:“您没亲眼看见。”
换言之,只要南流景亲眼看见,他也会觉得好笑的。
南流景对此回应一声嗤笑。
他还没忘了来此是吃饭的,随意招来一个小二,示意对方带两人到楼上包厢去,随着二人离大堂越来越远,底下渐渐多起人声,只是相较他们刚进来那会,多少有些不一样了。
选了最里侧的包厢,干净宽敞,窗前悬着青白色的薄纱。
正中央一张暗红色的巨大圆桌,泛着油润光泽,看着便价值不菲,周遭摆放琴筝等表演所用,甚至有个说书案台,只是现在空无一人,南流景也没有遣人进来助兴的打算。
他负手室内扫视一圈,似笑非笑:“红檀配月影纱,刘公子真是好品味。”
小二听出讽意,又不知如何辩解,只好在后头干笑。
南流景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只简单说了这一句之后便不再多言,随手解下肩上大氅递给小二。
林霏清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哪怕南流景对此嗤之以鼻也掩不住她满心好奇与紧张,虽说只敢站在门口,仍忍不住左右张望。
南流景回头,就见人站在门口双眸锃亮,没出息的样子。
“站那干什么,让你进来吃饭的。”
林霏清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推拒:“您吃吧,我刚吃过了。”
这也不算撒谎,街上碰见南流景之前她还在啃饼子呢。
话没说完,又听南流景“啧”了一声。
林霏清便不敢说话了,挪着脚步去到南流景对面,与他齐齐就坐。
却不想南流景才一坐下便沉下脸色,二话不说站起身来。
见状林霏清也慌忙从椅子上挪开。
小二结结巴巴:“您,您有什么吩咐?”
南流景蹙眉,看着方才坐过的椅子,语气不甚明朗:“换一把。”
“啊?”小二与林霏清俱不解。
南流景耐着脾气解释:“这把椅子上的垫子绣了金线。”
林霏清瞪大了眼,低头去看方才坐过的垫子。上面的确绣了花样,可她还以为这最多是用丝线绣成的。
现在再瞧,的确隐约可见泛着金光。
“这上面竟绣了金线?!”林霏清讶然出声,这大约是她在南流景面前最大声的一次。
惊呼声引来南流景的目光,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金线如此粗糙,谁会想着将其绣在软垫上?”
林霏清:……不,我觉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二沉默着给两人重新换了椅子,托南流景的福,现在小二眼中她也是一个与南流景同样的装腔之人。
还是穿着麻布衣裳却嫌弃金线粗糙的装腔之人。
林霏清:……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本以为南流景到此便也差不多了,却不想饭菜呈上来之后,她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难伺候。
肉太老、菜太咸、汤太涩……每一道菜都遭了批评,甚至就算布菜侍女完全听南流景指挥,也同样被他嫌弃了动作太大布料摩擦声吵耳朵。
众人:……
幸好他在开饭前每人给了一锭银,否则布菜侍女真可能将饭碗扣到他脸上。
眼见布菜侍女脸黑了黑,又生生忍住,继续依着南流景的话伺候,林霏清心下泛起同情,一边夹了筷菜就饭吃。不知道南流景哪来那么多挑,她看每道都好吃得要命。
她才一动作,站在她身侧的布菜侍女突然温和开口:“这位姑娘。您怕是不常吃这里的饭菜,我们的菜不能这样吃的。”
“还是我来帮您吧?”
啊?林霏清顿住,有些茫然,她方才看堂中人都是这样吃的啊?
对面的南流景听见动静,略微抬起眼来。
林霏清不好意思拒绝,便看布菜侍女夹起一筷方才她碰过的菜,先是在汤汁里沾了沾。
“这样能让食材充分吸收汤汁,使食材入味。”
林霏清恍然,以为这样就能吃了,却见侍女又把菜在干净生菜上头滚了一圈。
“这样能去掉多余的汤汁,达到最适口的口感。”
然后才将那根菜放置她面前的菜碟中。
“您请用。”
“……”
是她想多了,还是她在菜上加了点汤汁又减了点汤汁?
林霏清夹起那根菜试探地咬了一口。
好吃的,但和直接吃没什么区别。
布菜侍女还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等她的评价。林霏清想了想,比起饭菜味道如何,她现在更担心这位姑娘做这种活,到底能不能学到什么赖以为生的真本事。
“您,要不试着换个行当呢?”
哪怕是做些洒扫的杂活,也比滚一滚沾一沾更能学些本事吧?
话落,对面响起“噗嗤”一声,只是迅速又忍住了。
明白过来其中含义的布菜侍女瞬间沉下脸色,目光不善地瞪视着林霏清。一个走了狗屎运的乡巴佬,能被她伺候着吃回饭已是祖上积德,不诚惶诚恐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这样讥讽她?
布菜侍女紧了紧手中的公筷,正欲说些什么,对面一道声音在她之前开口。
“既然用不上你,就先出去吧。”
声音来处正是南流景,他眉眼间是浅淡的笑意,一手端着汤碗,说着浅啜了一口,形状漂亮的薄唇沾上清润的汤汁,给整张脸添了些血色。
他的目光缓缓挪到林霏清身上:“林姑娘,或许更习惯自己吃?”
南流景的语气并不凶,甚至称得上和善,布菜侍女却不敢生出丁点违逆的心思,只好咽下心中的气,屈辱地放下筷子离开包厢。
林霏清愣了一瞬,旋即抿起个感激的笑,布菜侍女动作太过文雅,相比之下她更习惯一次夹好几样菜到碗里,就着饭很快便能吃完。
只是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没想到南流景竟然注意到了这点。
她重新端起碗,顾及着场合,克制着速度,但与南流景斯文的姿态比起来,仍显得粗鲁。
南流景看了她一眼,倒没挑剔她的吃相,只问:“怎么不吃肉?”
林霏清动作顿了顿,她一直有个习惯,不论吃什么,总爱将喜欢的放到最后再吃,只是一般不等她吃到最后,那些喜欢的菜便被表兄悉数吃完了。
家中人都习惯了这些,连舅母也以为她不爱吃肉,摆菜的时候会特意将肉菜放远一些。
她不知该如何向南流景解释,好在对方看起来也只是随口一问。
安静片刻,林霏清突然想起来:“您身边那位银元公子,他不进来吃饭吗?”
“他啊。”南流景搁下筷子,慢条斯理道,“他有旁的事要做。”
林霏清不解地眨了眨眼,识趣地没多问,伸手又扒了口饭。
米饭松软,粒粒分明,落入口中还带着一股微甜,哪怕没菜干口吃也好吃。
“对了,我没带钱,这顿你来付。”
林霏清嚼着米饭,恍惚听见这一句。
听错了吧?
她没当回事,又夹了筷菜。
却久久没听见对面再传来动静。
……
林霏清终于意识到不对,咽下口中食物,迟疑抬眼。
南流景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筷子,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眉眼冷淡,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却好像被俯视着。
所以,刚才不是听错了?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一般,南流景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她缓缓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您、不……”
林霏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手一松,青菜骨碌碌滚了下去。
怎么办?
完了完了,这一桌,卖了她都付不起!
濒临崩溃之际,对面突然传来一声笑,林霏清颤抖着唇看过去,却见南流景眉眼弯弯。
“你说得对,亲眼见到的确比较好笑。”
他素来冷淡着一张脸,就算是笑也带着讽意的倨傲,这还是林霏清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愉悦,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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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又白又齐的一排牙,衬上他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容,几乎称得上活色生香。
林霏清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南流景是在拿她玩笑,几乎停滞的心跳重新活过来,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
猛然放松下来,林霏清有些口不择言:“我都打算去学怎么沾一沾滚一滚了。”
南流景:“嗯?”
林霏清认真解释:“这样除了打扫杂活我还能试着布菜还账。”
“……哈。”
南流景又是一阵笑,林霏清有些无言地看着他。
时不时再扒一口饭。
片晌,南流景笑意平息,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你慢用,吃不完的让人打包带回去,我先走了。”
好快啊,她都没吃完。
林霏清看了南流景的位置,一碗米饭只用了小半碗,那么高的男人吃这么点怎么能饱?
她忍不住道:“您不再用一些?”
南流景正扬着下巴让小二系大氅前的系带,闻言漫不经心地投过来一眼,林霏清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不高兴,干巴巴补充道:“虽然这里的菜对您来说很,有长进的空间,但您太瘦了,多吃些对身体好。”
她想起见到南流景发病当晚自己还吓得做了噩梦,腹诽道,也省的再吓到旁人。
南流景嗤笑一声,穿好大氅,理了理头发,转向她意味不明道:“我待会还要吃旁的东西。”
顿了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补充道,“很好吃的东西。”
说罢,不待她反应,转身出了包厢。
林霏清坐在原处,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出了酒楼,银元已经停好马车,在外等候多时,南流景从怀中掏出颗黑乎乎药丸塞到嘴里:“东西拿到了?”
银元:“拿到了。”
“行,先回府,明日进宫。”
-
南流景不在,林霏清也坐不住,很快放下了筷子。
余下的菜她没有浪费,全都打包带走,酒楼甚至还送了一个特别精致好看的食盒。
不知用什么法子保温,这么远的路拿回去里头的食物还温着。
正好到了饭点,赵栋不在,何雁做不了饭,赵福更不可能下厨房,林霏清热了几个馒头,配着这些菜当晚饭。
她夹了一些菜到碗里,又拿了个馒头,连着白日买的药材一起拿进了何雁屋子。
房内没有点灯,模糊能看见一个人影爬伏在床上。
林霏清走近,燃起蜡烛,动作将何雁吵醒,她眯着眼睛,语气不善:“干什么?”
“舅母,吃饭了。”
听见这话,何雁空了一天的肚子才察觉强劲的饥饿。
林霏清扶着她坐起身,将饭菜端到她手边,看着碗中荤素鲜艳的菜,何雁食指大动,连馒头也顾不上,吃了好几口菜才反应过来:“哪来的这些?”
林霏清:“今日金玉楼请的。”
她没提南流景的事,主要是不好解释,好在何雁也没生疑心,很快又狼吞虎咽起来。
待她吃完,林霏清一边换被褥一边安顿:“您的药我买回来了,您先别睡,我给您熬煮了擦擦身,今日余下的钱不多,我待会给您拿进来……”
何雁重新趴回床上,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突然想起什么打断她:“对了,既然如今你在金玉楼做活,下次去要不问问那边有没有活给你表哥做?他总这样闲着也不好。”
话题突然转变,林霏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何雁没听到回应,有些不高兴:“怎么?你还怕你表兄越过你去啊?你这丫头总不能只想着自己吧?你表兄现在都没有生计,你身为妹妹,不想着帮扶他一下,只带回来些肉啊菜啊的就行了吗?”
林霏清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若平日她肯定会顺着何雁,但在金玉楼给表兄找活干,她哪有这本事。
她只得安抚道:“舅母,您先别急……”
话说了一半,木门突然被推开,来者正是赵栋,他一反往日萎靡不振的模样,大声道:“娘!给我点钱,您儿子要发财了!”
“金玉楼卖的钱在你妹妹房里。”何雁支起身子,还没来得及说完,赵栋便夺门而出,朝着林霏清的屋子跑去。
林霏清在后面张张口,却又清楚自己拦不住。
刚晓男女之别时,她也恼过赵栋不敲门直接进她屋内,可赵栋振振有词,一直嚷嚷“这是我家,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把你赶出去”,舅母也劝她不是什么大事,她到底不敢真的惹舅舅家生气,提过两次后便学会了闭嘴。
好在她房中没什么东西,赵栋进去几次后自觉没意思,便也不再闯入。
很快赵栋拿着钱袋子回来,进门便嚷嚷钱不够:“娘,怎么就这么点,不是说一月有五十两吗?”
虽是问何雁,但眼神却一直往林霏清身上瞟,林霏清有些难堪,解释道:“今日钱拿去给舅母买药了,大夫说这药虽贵些,但起效快。表兄若不信,里头还有票据。”
赵栋皱眉一翻,果然在夹层翻出张轻飘飘的纸,却仍横了林霏清一眼:“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林霏清:……
几人的吵嚷很快引来了外头的赵福,他咳了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赵栋嘿嘿一笑:“爹,儿子这几日认识了个燕都的大少,他说有发财的路子,要带儿子一起呢。”
赵福皱起眉:“什么大少,别是骗子吧?”
赵栋急了:“肯定不是骗子,他带我去过他的府上的,四进的大院啊,要真是骗子,怎么可能费这么大功夫骗咱们家这点钱?”
语毕,见赵福久久不语,赵栋转向何雁撒娇道:“娘,您信我啊,我真有办法给咱们家挣钱!”
何雁向来拿这个赵栋没办法,见赵福也没有开口制止,很快服了软:“行行行,你个讨债鬼,明日,明日你来找娘拿钱。”
之所以要明日才拿,是因为今日林霏清在这里,何雁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她看见钱都放在何处?
“儿子长大了,知道赚钱给家里了。”
林霏清虽不知何雁在想什么,却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她平静地拿起舅母吃完的碗筷,悄悄退出了房门。
8. 第 8 章
“皇后娘娘,南大人在殿外求见。”
御座之上,年轻的皇后身着皇袍,不施粉黛,原本束在发顶的旒冠在下朝后便取下,露出整肃的盘发,只端坐在那里,便有无尽威严。
乱世群雄逐鹿,兰安与南珠终成最后赢家,只是打下燕都还不够,前朝国土零落,登基后没多久兰安便率兵外出征战,而身为皇后的南珠留在都城,代为监国。
南珠从奏折中抬起头,瞥了眼一旁的漏钟,长眉微微皱起,冷声道:“让他进来。”
侍从应声而退,须臾,南流景衣角带霜,步履从容,进殿拜见。
“臣南流景参见皇后,皇后万岁。”
清朗的声线有些沙哑,落在宽敞空荡的含元殿中,如玉珠落盘,却并未让南珠紧皱的眉头松开:“这么冷的天该在府上多睡会,来这么早干嘛。起来坐。”
几乎话落,便有侍从上前搀扶南流景,另有人搬了椅子到他身后。
开国皇后未搁下朱笔,鹰隼般的视线在南流景身上转了一圈,看他潮红的面颊,不满道:“又病了?”
虽是问句,但身边的宫侍已心领神会地退出去请御医。
南流景生病时总是很安静,他坐在椅上半阖着眼,整个人看起来都软化了不少:“今早睡起来有些烧,不碍事。”
“碍不碍事你说了不算。”南珠注意力放回奏章之上,冷漠吩咐宫侍,“带这小子去偏殿休息。”
南流景没动,慢悠悠道:“我不在宫里多待,把刘家的事说完就走。”
“啪嗒”一声,价值千金的朱笔被随意拍到桌上,赤红的墨弄污了不知哪位臣子呈上的奏章,南珠缓缓掀起眼皮,冷冰冰的,语调没什么起伏:“我太久没揍你了是吧?”
“……”
沉默片息,南流景转头,看向一旁的宫侍:“烦请带路。”
偏殿内没点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料,地龙烧得旺盛,南流景坐在圈椅内,暖烘烘的室温熏得他昏昏欲睡。
将梦将醒之间,隐约听见一老头向他问好,南流景勉强睁开眼,果不其然是太医院正,也算是熟人。
“只是有些发热罢了,阿姊竟将您叫了过来。”南流景扯唇,将腕递了过去。
太医院正板着脸,简单诊了诊脉,很快得出结果,恰南珠进来,他便直接向南珠禀报:“南大人只是有些发热,臣开个方子,一日两顿喝上七天便会好转。”
南珠点头,南流景在一旁得意地笑:“都说了不碍事了。”
“不过,”太医院正看向南流景,语气严肃,“南大人昨日,是吃了辛辣油腻之物吗?”
南流景的笑瞬间僵在脸上。
看他偏过头一副死不合作的样子,太医院正也不打算逼问,只语重心长道:“您先天体虚,平日里更得好生保养,那些食物对脾胃负担过重,若非如此,您今日也不会病这一回。”
南流景没反应,话像是说在了墙上,倒是南珠,不论听过这些论调多少次,依旧认认真真全部记下,待太医院正走后,才来寻南流景算账。
“你一天能不能少给我惹事?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事,哪有工夫关照你?只让你听太医的话,这都做不到吗?”
南珠的斥责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走早太监宫女低头噤声,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南流景终于动了,抬起手支着下巴,语气散漫:“太医的话?从小到大这些郎中的话哪个成真了?”
“先是说我寿数就到十岁,十岁后又说我三年内必死,而今连院正都说我活不过二十三,阿姊,你自己数一数,被这些郎中催得给我准备多少次后事了?”
他垂下眼,声音里满是疲倦:“若我真短命,那再怎么保养不过白费功夫,若他们说的是假话,那听不听又怎么样呢?”
殿内一阵沉默,唯有脚下地龙烧得热烈,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而出。
南流景脑袋昏昏沉沉,实在是想睡,没得到回应又重新闭上眼,转而说起旁的事:“刘家的账本是假的,真账本不抄家估计是找不到了。”
南珠声线已经平稳下来:“大约要多久?”
南流景:“半个月,给你个师出有名的理由。”
南珠点头:“好,到时候铸银司还由你来负责。”
铸银司管铸银之事,全国也只有六家,这种地方必然要皇帝心腹负责,刘家身为前朝臣子,新皇登基后却没有主动却任的意思,甚至南珠几月前隐晦提起时也被糊弄过去,如此不识眼色,她也没必要再留情面了。
南流景皱眉:“太医可说了我不得劳累,再说我不已经在那宝钞提举司任职了吗?”
南珠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用他方才的话回敬:“反正都是些屁话,听不听又怎么样?左右你闲着也是闲着,要是不打算任这职,就跟胡小姐见面去。”
登基之后,南珠突然对南流景的婚事上了心,那么多官家小姐中,胡小姐是对南流景兴趣最大的一个。
诚然,商贾出身,最重要是身子还不好,大多官宦人家都避之不及,但谁让他如今已是国舅,加上有张好脸皮,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也不少。
南流景:“……”
“算了吧,我这种人还是别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了。”他说着站起身,吊儿郎当的,“还是在死前,多给我的好姐姐分分忧吧。”
他冲南珠行了一礼:“臣告退。”
-
二月底,春分已至,荷花村的农户开始忙着春耕,往年赵福与赵栋一起,但这段时日赵栋一直忙着他赚钱的大事,加上林霏清的进项,家中也不怎么缺钱,赵福便将多半农田租了出去,余下的他与黄牛一起足够耕作。
何雁的腰上的伤已大有好转,只是仍不便出门,这日林霏清去田上给赵福送了午饭,回来却见家中来了客人。
“赵婶,您怎么来啦?”林霏清惊喜道,忙放下食盒给赵婶倒水。
赵婶圆乎乎的面庞向来乐呵呵的:“昨日阿香寄过来了些跌打损伤的药材,我和你赵叔又用不着,想着你舅母不舒服,便给送过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何雁在床上笑道:“阿香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听说药材生意做得很大呢。”
林霏清讶然道:“阿香寄来东西啦?”
她怎么什么都没收到呢?
赵婶一打眼便知道林霏清在想什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可是阿香最好的朋友,她当然不会忘了你。”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阿香说你先前教她做口脂,如今她学成了,第一个当然要拿给你这个师傅看一看。”
林霏清珍而重之地接过,刚想说自己也给阿香回礼一个,却猛然想起先前与金玉楼的协议,她的口脂不可私下赠人。
“我,我下个月给阿香也送一个。”
“干嘛要等到下个月?”何雁不知金玉楼的事,插话道,“你不是已经做了好几个了?今日你赵婶在,给你赵婶也送一个。”
“……”
哪怕已经很多次,但每当舅母直接替她做决定时,林霏清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时没来得及回应,反应过来想要说话时,何雁已沉下脸。
赵婶见状忙打圆场:“我每天灰头土脸的,哪有功夫涂口脂,你和阿香两个小丫头,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才不给你代送呢。”
场面缓和下来,赵婶却也不好再久留,没一会便提出告辞,林霏清送她出门时,心中仍有些愧疚,主要是怕赵婶误会。
“傻丫头。”门外,赵婶笑着拍拍她的肩,“赵婶知道你心里想着阿香,这就够了。你的东西,当然你说了才算。”
林霏清勉强笑笑,将人送至院门口,却突然注意不远处,几个穿着黑衣短打的男子往这边走来,而最前头的正是赵栋。
他与后面几人显然不是朋友,那些人对他推推搡搡,赵栋却不敢生气,面上始终挂着讨好的,小心翼翼的笑。
赵婶显然也留意到了那边,正想要不留下帮忙看看情势,林霏清却忙出声请她离开。
很明显来者不善,赵婶留在这里有被牵连的风险,加上舅舅舅母的性子,肯定不愿意让旁人见到家里的窘境。
赵婶犹豫再三,最终敌不过林霏清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离开前叮嘱道:“有什么事一定过来找我。”
林霏清胡乱点了点头,直到看不见赵婶,才转向另一边。
很快一行人抵达门前,其中像是领头的看着林霏清,笑问:“姑娘,你是这家人吗?叫你家大人出来。”
他的态度还算友善,可林霏清没遗漏他紧紧钳着赵栋胳膊的手,沉默片息,她壮着胆子询问:“您能先把我哥哥放开吗?”
领头愣了一瞬,看看赵栋又看看她,笑道:“你们是兄妹?长得不像啊。”
林霏清抿唇,她素来迟钝,此刻却明显察觉到了男人话语中,隐晦的恶意。
不过领头显然不打算在她身上过多纠缠,他松开赵栋,推了他一把:“行了,到你家了,说说看,打算怎么还账?”
还账?
林霏清看向赵栋,他弓着腰,对那领头讨好道:“您先请进,我家里有钱。”
领头看了看院子,又看了看赵栋,龇着一口白牙凑近他,森然道:“你最好别耍什么小心思。”
赵栋忙摇头:“不敢不敢。”
见状,领头直起身,挥了挥手,身旁便有手下推开大门。
很快人都进了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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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霏清却没跟进去,从小到大她对危险已经有了一套判断标准,眼下这个情况,不是她进去就能解决的。
想清楚,林霏清没有犹豫,转身往田地跑去。
待她带着赵福回来时,何雁正坐在堂屋垂首哭泣,赵栋站在一旁,领头坐在对面,翘着腿,极不耐的样子,其余人站在周围,乌压压一群人,本还宽敞的堂屋都显得逼仄起来。
林霏清悄悄停在门口角落,不叫旁人注意到她。
见到赵福,何雁哭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说不出话,领头见状,主动开口:“你就是赵栋他爹?”
赵福当了一辈子农家人,何时见过这种场景,一时有些懵:“正是,您是?”
领头晃荡着腿,将赵福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才慢悠悠从怀中摸出张纸拍在几上:“你儿子前段日子在我们那欠了些钱,这么久了也没点动静,我们老板怕他忘了,特意让我们上门提醒一下。”
赵福愣在原地,没看几上那张纸,而是向赵栋:“可有此事?”
赵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爹,是刘大少跟我借的钱啊,儿子也是被骗了啊!”
“啧,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领头放下腿,皱眉道,“这上头的名儿是你自己签的,手印是你自己按的,钱也是你自己送过来的,就算是闹到官府我也不虚,怎么就说是被骗了呢?”
赵栋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领头站起身,拍了拍桌子,对赵福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儿欠了钱,还不起就你这个当爹的来,看你庄户人也不容易,我给你把零头抹了,总计三百五十两,拿得出来,一笔勾销,拿不出来,你这房子里能拿的拿了,要是还不够,指头、手、胳膊,都作数。”
“三、三百五十两?”赵福瞪大了眼,“怎么就那么多了?”
那日赵栋要的钱也没这么多啊。
领头看看赵福,又看看赵栋,恍然:“啊,原来你爹还不知道,”他笑着向赵福解释,“我们的场,是赌场,赵公子一把输一把,不就欠得多了吗。”
赵福:“……可是这么多钱,我们一时也拿不出来,您要不通融通融?”
“可以啊,”领头很好说话,“多拖一日,便多五分的利钱,你看,什么时候能还清?”
赵福嗫嚅着唇,如果可以,那些利钱他也不想付,领头见状没了耐心,狠狠踹了一脚桌子,“给脸不要脸是吧?拿不出来,兄弟们可就要动手了。”
说着,周遭男子作势就要打砸,赵福慌了,忙叫停他们:“不可、不可啊!”
“行,不砸,那砍手吧。”
几人又将赵栋按倒地上,“锃”的一声刀刃出鞘,何雁吓得一翻眼晕了过去。
赵栋挣扎着哭喊:“爹!爹!救我啊!”
赵福脸色苍白,赶在刀刃砍下的前一瞬喊道:“我给钱!”
三百五十两,基本上是家中所存的所有存蓄,看现在这个情况,不拿是不行了。
几人停手,却没有松开赵栋,赵福颤抖着唇最后问了一句:“是不是拿出钱,我儿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
是夜,受了惊吓的一家人早早入睡,但活不会自己干完,收整好农具打理罢畜棚,检查了番口脂晾晒得怎么样,林霏清这才有时间洗漱休息。
月光明亮,万籁俱静,初春的天还冷,林霏清裹着单衣匆匆往屋里走,经过舅舅舅母窗下时,却听见里面人还没睡。
“不能再由着栋儿继续这样胡闹下去了,明日我便去找王婆,男人成家了就懂事了。”这是舅母的声音。
“从前家里有钱旁人都瞧不上,现在分毫不剩,难道还有姑娘愿意嫁进来?”舅舅反驳她。
舅母便没办法了:“那你说怎么办?”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林霏清不知怎的放缓脚步。许久,舅舅再度开口:“家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丫头吗?”
她顿时愣在原地。
“你说霏清丫头?她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了?自家人知根知底的,长得漂亮手脚麻利,还会挣钱,难不成你舍得把每月五十两送到别人手里?”
舅舅语气平淡,一条一条列着她的长处,对庄户人来说,有这些好处已经够了,说到最后,舅母也被说服。
“……那我之后问问她的意思。”
后面的话林霏清已经听不进去了,好像有人拿着棒子照她脑袋砸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院子的,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到了村口的榕树下。
村外是条土路,被稀疏的树林裹挟着,弯弯曲曲通向燕都。
林霏清猛然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钻进肺腑,她腿一软,猛然跪倒在地。
9. 第 9 章
林霏清知道舅舅一家对自己是有大恩的。
她两岁时父亲战死,五岁时母亲病逝。
五岁太小了,她对母亲的记忆都已模糊,更是完全想不起父亲的模样。
那么难的世道,听说战事吃紧的地方,卖儿卖女才勉强活下来,舅舅一家不仅没有丢掉她,还好好的把她养到这么大。
与之相比,那些小小的不愉快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林霏清从来没想过要靠嫁给表兄来偿还这份恩情。
她可以把她赚到的钱全给舅母,也可以包揽家中大小所有家务,若舅舅舅母不嫌弃,她可以伺候他们一辈子。
一辈子……嫁人也需要一辈子。
林霏清无意识收拢五指,冻得冷硬的泥土卡进她的指缝。
她皱起眉,开始想象。
若她告诉舅母,她愿意伺候表兄一辈子,也愿意伺候以后的表嫂一辈子,舅母会不会打消原本的念头?
……
不,不会。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林霏清很快得出了答案。
若她不嫁给表兄,一年、两年,一直会有人上门求亲,不等她过了适婚年纪,舅舅舅母便会寻个合适的人家将她嫁出去。
当然,姑娘大了就得嫁人,舅舅舅母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可是,林霏清自己也说不出,她为何会这样排斥。
月亮渐渐爬上树梢,夜间更凉了些,林霏清只穿着单衣,冻得打了个喷嚏。
就算在这里坐一晚上,她也没有办法。
她无处可去,身无分文,再坐在这里明日一定会病。
明日还有活要干。
林霏清扶着粗粝的树干,缓缓站起身,拖着发麻的双腿,一步一步返回舅舅家。
一夜不得安眠,始终沉浮在梦与醒的交界,翌日刚睁开眼,林霏清便察觉到了不对。
脑袋昏沉,呼吸不畅,喉头发痒。
她病了。
她都不记得她有多久没病过了。
爬到窗边看了眼天色,再过一会舅舅便要起身下田,她得赶在这之前准备好早饭。
脚一落地,一阵眩晕袭来,扶着床缓了好一会,慢慢挪到灶房,做好早饭送舅舅出门,表兄舅母都还没起,她将早饭温在炉灶里,脑袋越发疼得厉害。
歇一会吧。
余下的活待会起来再做。
打定主意,林霏清又慢慢挪回屋子,躺倒床上的一瞬间便睡了过去。
……
“何伯母,您在家吗?母亲让我来给您送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林霏清被一阵唤门声叫醒,身子依旧沉重,精神却要比早晨好许多。
略微辨了一下,是赵先生的声音,不过没听见家里其他人去应门。
都还没起吗?
不好让赵先生久等,林霏清掀开被子坐起来,穿好鞋去开门。
或许是觉得读封信用不了一篮鸡蛋那样厚重的报酬,也可能是因为旁的缘故,那日拜访后没多久温纯便上门送了些家里做的腊肉。
而后何雁温纯便莫名开始了你来我往的赠礼,有时温纯来,有时让赵书源来。这段时日何雁病了,他们来得格外勤了些。
这次送来的是温纯自己制的腌菜,也不知有什么巧宗,口感爽脆,何雁极爱。
往日赵书源不会多待,送罢东西后便会告辞,这次却多看了林霏清两眼。
不知是不是舅舅舅母的话惊着她了,此刻林霏清哪怕在病中也对男人的视线分外敏感,她抿了抿唇,干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应当不是看出她病了,她不常生病,病了也不会显露在面上,不熟悉的人根本不会看出什么。
“不。”赵书源果然没看出来,他挪开目光,迟疑道,“只是觉得,你好像有心事?”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林霏清愣了愣,下意识摇头:“我没事。”
话一说出口,语调低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赵书源皱眉,上次见林姑娘不高兴还是王婆上门说媒,这次莫非还是与成婚嫁娶有关?不过他没听闻这几日王婆有再上门的消息。
说起来,他送东西的时候倒是见过赵福几面,是个看起来极其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但偶尔看向林姑娘的眼神,却总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
啊,原来如此。
只一瞬赵书源便想出了其中关窍,却并没有往日破开题眼的痛快,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焦躁。
不知林姑娘是如何察觉赵福的心思的,但她显然不愿,一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姑娘,日夜呆在对她有这样目的的家中,不知得有多惶恐。
好像有什么催促他开了口。
“林姑娘,我有话想对你说——”
打断他的是林姑娘猛然睁大的眼与其中掩藏不住的恐惧,仿佛说话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马上要吞食掉她的妖怪。
她不愿意。
赵书源迅速得出这个讯息,千回百转只发生在一息之间,他面色不变,无比自然地沿着方才的话接下去:
“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川阳书院做活?”
什么?
林霏清的面色有一瞬间空白。
赵书源笑道:“说来有些难为情,我还是从头给你解释吧。”
“前些年我的一篇文章偶然落到川阳书院的夫子手中,他不嫌我粗陋,寄信说我尚可长进,愿收我为生,我自然是无不应的的道理。”
“只是那些年战乱频发,我放心不下母亲,也不好让母亲为我担心,便与夫子书信往来,如今天下尚安,我决意去川阳读书,偶然得知书院中缺几位做粗活的女侍。”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自然,让林姑娘做粗活是委屈了,只是在川阳,不论身份皆可读书,我想着,或许你会对此有意?”
病了的林霏清脑子转得很慢:“读、读书?”
赵书源点头:“川阳书院有专门对非师生开放的书楼,偶尔也会有书院的夫子去那里授课,你若去那里做活,闲暇之余便可去里头读书。”
“只是……若这样的话,你便两三年不能回到荷花村了。”
林霏清一怔,若可以读书只是些微有些让她心动的话,赵先生这句话却是让她豁然开朗。
对啊,她可以暂时离开啊。
表兄已经二十二了,不可能等她这么久,待到两三年后她回来,说不准连侄子侄女都有了。
到那时,她认得字,还会做口脂,既可以报答舅舅舅母的恩情,又不用嫁给表兄,甚至学了文化还能回来教导侄子侄女,简直三全。
林霏清喉咙有些痒,张嘴却想到:“……舅舅舅母那边怎么说呢?”
赵书源看着她,眉眼温和:“机会难得,他们应当不会不同意的,不过,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先出发,寄信回来解释。”
不告而别,这好像是唯一的缺点了。
到底是件大事,不可能逼着她现在就做出决定,赵书源徐徐道:“不着急,六月份才出发,你可以慢慢考虑,想清楚告知我一声便好。”
林霏清站的太久,头又开始晕,却仍掩不住感激:“多谢您为我想得这样周全。”
赵书源温和的笑意稍稍落下,垂了垂睫,低不可闻道:“我也算是有自己的私心。”
“什么?”林霏清没听清。
赵书源摇摇头:“没什么,今日已叨扰太久,我就先告辞了。”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突然回身,“对了,你手头宽裕吗?”
林霏清眼前已浮现零零碎碎的黑点,听他问钱财之事,眨眨眼集中精神:您是需要借钱吗?”
她手头现在能拿出来不到五两。不过一时也没什么要用的到的地方,赵先生想要可以全给他。
赵书源失笑:“当然不是。”
“到底要顾及你清誉,你我不好一同出发,得先你自己雇辆车走到驿站,到时你我再汇合,雇车,包括路上,都得花费不少。”
“罢了,我先给你一些吧,手头有钱也安心些。”
林霏清哪能再要他的钱,连忙摆手:“不不不,钱的事我能解决,您已经帮我够多的了,再这样我只怕一辈子都还不完您的恩情。”
她没注意自己的话已经泄露了打算去川阳的意图,赵书源暗觉好笑,却没有拆穿,表示理解后告辞离去。
目送着赵书源离开,林霏清长舒口气,靠在门柱上缓了缓,待眼前黑影退却,这才起身把腌菜收到灶房,却注意到早上留下的早饭还原封不动留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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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还没起吗?
她不是很想到舅母跟前去,但现在都没起床,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端着早饭,林霏清轻轻敲响了舅母的房门。
许久,里面才传来一句低微的“怎么了”。
“舅母,早饭好了,您是在外面吃还是我给您拿进来?”
又是好一会,像是里面人翻身坐起,何雁微微扬声:“拿进来吧。”
林霏清的心跳快了几分,微微晕眩,她深吸口气,缓缓推开门。
舅舅舅母的屋子向阳,纸窗合着,透进来些朦胧的日光,却并不明亮,反而显得屋顶极黑,好像随时要压下来。
林霏清垂着眼不敢与舅母对视,自从昨夜之后,她现在看到舅舅舅母都忐忑得很,生怕舅母现在就要押她去与表兄成亲。
但何雁只是沉默着接过她手中的碗,告诉她不必给表兄留饭。
“该让那小子饿两天长长记性。”
林霏清点点头,大气不敢出,她能察觉到舅母的视线在她身上反复游移。
……
“行了,你先去忙吧。”
何雁最终也只说了这样一句,林霏清颤了颤睫,并不敢放松,出门时回眸悄悄看了一眼。何雁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盯着手中的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以为哪怕这次没说,舅母也会很快跟她提起,却不想一直到下月十五她要去金玉楼送口脂,舅母也始终没有向她提起这件事,好像那夜的夜谈不过她的一场梦。
可每当林霏清这样想的时候,舅舅看向她的目光,总能将她拉回现实。
她得离开。
不知不觉间,这个念头已经从犹豫变成了迫切。林霏清向赵先生问清了去川阳要花多少钱,在三月十五那日进京时,带上了阿香出嫁前送给她的玉佩。
“你藏好别叫家里人发现了,真出了什么事,就把它卖了跑得远远的!”
阿香,你简直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姑娘。
林霏清穿着之前进京的衣裳,先去了当铺。
她只有这一个能私下拿钱的办法,比起那些小铺子,第一选择还是已经打出名号,信誉极佳的老字号。
店门口一个迎人的伙计,得知林霏清要典当一言不发地将人往里引,来当货的人身份各异,比起说巧话,学会闭嘴更重要。
穿过一个雅致的庭院,伙计停在一间屋子前,门大开着,但从外往里却只能瞧见一扇屏风,将屋内情景挡得严严实实。
林霏清跟在伙计后,看他停下,便也立刻止住步伐。
伙计站在台阶外,向里扬声:“二叔公在不在?”
须臾,屏风后传来三声浑浊却极具穿透力的木头敲击声,伙计这才转向林霏清,躬身道:“您请进。”
往后的路伙计便不能与她一同了。
林霏清点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走过屏风,面前是个极高的柜台,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一道人影。
“姑娘要典当东西?”
她才一站定,柜台后便传来一道男声。
林霏清点点头,却又想起对方可能看不见,道:“是。”
等了一会,里面再没说话,林霏清正纳闷,就看到一只手从柜台间隙伸出,她反应过来,忙从怀中翻出玉佩,小心翼翼举过头顶递到那人手中。
“……还有您的名籍。”那人的声音有些无奈。
林霏清一愣:“什么名籍?”
“得证实您的身份,来路不明之人的东西我们不敢收。”那人道,“……姑娘,这是您的东西吗?”
林霏清第一次典当东西,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规矩,有些紧张地搓了搓衣裳:“我不打算把东西赎回,也得要名籍吗?”
她的名籍不知被舅母放在哪里了,长这么大都没见过。
柜台后的人没有回答,只轻声道:“抱歉。”
说着将玉佩在手中掉了个头,打算交还给林霏清。
林霏清舔了舔唇。
若是没办法换钱,那她该怎么办?
她不免有些焦躁,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嗯?”
“唔?”那人顿了顿,好像注意到什么,“姑娘,能请您稍等片刻吗?”
10. 第 10 章
看着突然来到他面前小意温柔的胡家小姐,南流景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入了这位胡小姐的眼,自新年后便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被堵到。
宫道、医馆、他手底下的产业,起初他没在意,直到某一次,对方羞涩地走到跟前,说了句“南大人,又见面了”。
……什么时候见过吗?
若不是身边人皆是从战时便跟着他的,南流景简直要怀疑自己周围是不是被安插了眼线。
若这样也就罢了,他有的是刻薄可使,可胡小姐行事虽大胆,见到他又规矩得紧,甚至到了胆小的地步,大多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南流景就算再无礼,也不至于对“偶然碰见”姑娘恶言相向。
那就不是刻薄了,是有病。
没办法,惹不起,他总能躲得起。
只是南流景今日注意到对方想要离开时,已经晚了。
胡小姐看了他几眼,又飞速避开视线,像是鼓了很大勇气似的小心道:“南大人,这是金玉楼新上的口脂吗?”
她指着一旁货架顶层上的竹盒,粗陋的包装与金玉楼华丽的装潢毫不相宜,却莫名能吸引人的目光。
胡小姐是金玉楼的常客,哪怕不为南流景,满城的胭脂水粉也只有这里的才能入她的眼,却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这样朴素的货品。
她胆子小,若不是有真有好奇这个缘故在,打死也不敢主动跟南流景搭话。
南流景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随即牵起一抹特有的,只在生意场上出现的场面笑容:“是的,这口脂已上一月,只是先前专贡于皇后与几位大人府上,到这个月才有些富余,不过现在也只剩下用作展览的这一盒。”
“您若是感兴趣的话,我还是叫专人给您介绍一番吧。”
他脸上挂着笑,说话客气又有礼,任谁来了都不能说没有被好好招待,胡小姐却莫名有种被回避的感觉。
仿佛她要往前,对方却不轻不重地将她推开,并在地上划了一道线,说以此为界。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南流景却已经叫来了人,而后向她点了点头就要告辞。
看着南流景漂亮精致的脸,以及唇角漫不经心却更显惊艳的笑,胡小姐攥紧了手中绣帕,不知哪里涌起些勇气,小声叫住他:“南大人,听说您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是好些了吗?”
身后侍女听见这一句先是愣了愣,随即在心中狂为自家小姐的勇敢鼓掌。
刚过来的春湘也站在原地默不作声,等着自家老板回应。
一片跃跃欲试的安静中,南流景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脚步微微停了停,语气慵懒又随意:
“没怎么见好呢,太医说,我可能会不举。”
……
此时周遭人不多,却也不少,一个一个都清清楚楚听见了南流景的话,场面安静了一瞬,随即被这话中直白的含义惊得一片哗然。
胡小姐当场愣在原地,整张脸瞬间涨红,还是被率先反应过来的春湘引着离开此处。
而话题中心南流景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继续迈着稳当的步伐离开,徒留一地喧嚣惊骇,却在门口被人拦下。
来者是他手下一家当铺的朝奉,行事素来稳重,南流景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气喘吁吁的模样。
南流景心情不错,随口开了个玩笑:“配了车不用,出来散步啊?”
朝奉喘不过来气,摆了摆手,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南流景面前。
看清上头纹样的一瞬间,南流景唇角笑意淡去,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再抬眼,表情已然变得冷肃。
“上车。”
路上朝奉悄悄觑南流景,对方微阖着眼,姿态松弛神色平静,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一时他也拿不准,方才来当铺的那位姑娘到底是何人也,怎么会有雕着南老板私人纹样的玉佩。
马车很快抵达当铺门口,朝奉在前头带路,穿过通往偏院的垂花门,隔着窗能看见林姑娘正在屋内休息等候。
朝奉脚步快了几分,却没听见身后跟上来的声音。
疑惑回头,就见南老板站在树影后,盯着屋内的人,眸光显而易见的复杂。
察觉到他的视线,南流景微微转动眼珠,目光挪到朝奉身上:“是她把这块玉佩拿来的?”
朝奉点头,不知有什么问题。
却见南流景得了肯定的答案后沉默了一会,而后缓缓道:“有件事你去办。”
-
柜台处自不是等待的地方,很快就有人将林霏清引到另一间屋子里。
隔着窗能看见院中一棵高大的樱树,正值春季,整棵树上落满了云霞似的花朵,与蓝天白云映衬着分外好看。
林霏清却完全没心思赏花,她喝了几口茶,心下依旧慌乱。好在没让她等多久便有人进来,是个没见过的中年男子,见她想起身立刻摆手表示不用。
男子坐到她对面,轻轻将方才她给出去的玉佩放到一旁小几上:“称呼您林姑娘可以吗?”
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像是刚刚在柜台后收她玉佩的那个人,林霏清看了一眼玉佩,没见有什么问题,这才点了点头。
男子笑道:“我姓钱,是这家当铺的朝奉,您叫我老钱就好。”
林霏清又点头。
老钱态度很温和:“方才我找人查过,这玉佩实在值钱,您又拿不出证明您身份的东西,所以有些问题想问问您。您不必紧张,如实回答就好。”
这样说着,但林霏清很难不紧张,她咽了口口水,道了句好。
她不知道没有名籍来当铺到底是多严重的事情,其实在柜台前老钱让她稍等的时候她就想走了,只是玉佩在对方手上,想走也不行。
这一会不知要问什么,别把她送进大狱,或者扣押起来就好。
胡思乱想着,老钱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您是这块玉佩的原本的主人吗?”
问这话时老钱语气温和,可却紧紧盯着林霏清,仿佛任何她说谎的打算都瞒不过他的眼。
林霏清没想到对方开口便是这样的问题,整个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不知怔了多久才反应过来回答。
“……我不是。”声音嘶哑。
老钱面看起来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问起下一个问题:“您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这玉佩的?”
听他这样问,林霏清几乎停滞的脑子才开始继续转动。
第一次见,应当是在三年前夏天某一日中午?
那日她在外头碰见赵香,还在疑惑对方不是进山采药,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赵香却神神秘秘地将她拉到角落,从怀里拿出块玉佩给她瞧,说她今天干了件能积德的大事。
……
想到老钱还在等她回答,林霏清迅速回过神,道:“三年前的夏天。”
时间也对上了。
老钱面上不显,心下却掀起惊涛骇浪,这得有多巧,才能找到当初救了南老板一命的姑娘。
他估摸着十有八九就是眼前这位,态度也越发恭敬,不动声色地问出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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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您家住在……?”
林霏清舔了舔唇,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叫她家里人来吗?
要不随便说个什么地方糊弄过去算了,可一时也想不出一个可信的地方,万一对方要跟着她一起回去怎么办?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要考虑这么久显然有些古怪,但老钱耐心很好,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没有一点催促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林霏清才哑声道:“荷花村。”
最终,她也没能撒出这个慌。
得到答案的老钱闭了闭眼,时间对得上,地点对得上,据说当初是个年岁很轻的小姑娘,人也对得上。
再睁眼,老钱看向林霏清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首富的恩人啊,南老板平日里便大方得很,对待恩人,不知会用什么来报答。
心下感慨,动作却不拖沓,老钱迅速起身,冲林霏清微微欠身:“请您稍等一下。”
又让她等。
林霏清暗自叫苦,早知这么麻烦就不来了,瞧着老钱也没有带她报官的意思,要不偷偷跑吧?
心底才升起这个念头,就看见老钱又把玉佩揣了回去。
……还是走不了。
-
南流景就在垂花门外,没一会便见老钱出来,看他的样子便也有了答案。
“都对得上?”
老钱点头:“对得上。”
南流景颤了颤睫,心下却意外的平静。
老钱看他神色:“要不要我与林姑娘商讨一番报酬?”
南流景觑他一眼,像听到什么荒唐的话似的扯了扯唇:“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让你们去招待?”
说罢他理了理袖子,漠然道:“行了,玉佩给我,余下的事你不用管了。”
老钱依言退下,只是许久,南流景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三年前的事是场蓄谋已久的意外,彼时兰安所带的军队抵达燕都附近,而比兰安军队更早入驻燕都的,是南流景的产业。
那时南流景已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行军打仗期间,兰安军队粮草军火等皆是他出金资助,他行事又素来高调,被人盯上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南流景对此早有准备,身边也时常跟着人。
只是那群伙匪实在莽撞,或许是运气好,竟误打误撞地掳走了他。
后面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那伙匪徒的运气只好了这么一回,还没来得及向兰安要赎金,便被他率着军队一网打尽。
后来才得知,兰安来的如此及时,多亏了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向兰安报信。
只是事情紧急,除了接待小姑娘的两个士卒,没人再见过她,而那两个士卒后来也在战场上双双牺牲。
甚至丢了枚玉佩也是南流景后来才发现的。
若非今日见到,也不会想到是被当初那个小姑娘捡走了。
他也试着寻找过,只是线索太少,几年过去始终杳无音信,南流景甚至猜测,世道那么乱,或许出了什么事。
这想法有些晦气,但随着兰安一路从南方打上来,见得多了,已经很少再有什么波动了。
直到今日知晓这位恩人还在世,在来的路上,南流景才后知后觉的,有些欣慰。
不为旁的,一个热心勇敢的姑娘,不该那样死去。
南流景越过门洞,透过芳菲树影,看向窗口那道模糊的人影,不用猜都知道她身上穿着什么。
一定是那件穿了好几次的旧冬衣。
他的恩人,过得不太好。
11. 第 11 章
这次等了许久,等到最后林霏清都有些困倦,终于听到一阵脚步从院中传来。
侧目,正巧看到南流景踏进房中,今日他穿了件浅粉的披风,越过门槛的一瞬间,林霏清恍惚以为是一阵卷着樱花的风。
林霏清愣了愣,看清来者是谁后讶然睁大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今日还没给金玉楼送货,南流景竟追到这里来了?
她刚启唇想要解释,下一瞬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咔哒”,是木与玉石相击之声。
垂睫,方才还在老钱手中的玉佩现在已经落在了南流景手中。
林霏清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听南流景道:“我是这家当铺的老板。”
那还,挺厉害的。
不对,她这件事已经大到,连老板都惊动了吗?
不至于吧……
南流景看向放在几上的玉佩,继续道:“也是这块玉佩原本的主人。”
“……”
阿香当初救的人是南流景!
林霏清呼吸一滞。方才种种怪异之处忽然有了答案。
南流景肯定知道她不是阿香,故而才会派人来询问她,他会不会以为是她偷了阿香的玉佩,然后专门拿到当铺来换钱的?
太好了,林霏清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南流景眼中,她是骗子,是小偷,只是绝对不是好人。
可他没有报官,所以还是打算私下解决吗?
林霏清一时拿不准南流景的态度,只好小心道:“我、我之前真不知道,这块玉佩我还给您可以吗?”
这是什么运气?
燕都那么多家当铺,世上那么多玉佩,偏偏阿香送给她这一块,偏偏她来了这家当铺,偏偏这家当铺的老板是玉佩原本的主人。
南流景挑了挑眉:“你很缺钱吗?”
林霏清尴尬笑笑:“来当铺肯定是缺钱呀。”
“……”
南流景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需要多少?”
什么意思?是打算给她钱吗?
林霏清越发不安,她甚至问出口了。
却见南流景无比自然地点了点头:“是,我给你。”
林霏清愣住,再看南流景的表情,对方神色舒展,望着她的目光平静又认真,完全没有平日里对什么都不上心的倦懒,也没有戏耍他人恶劣的戏谑,甚至有点……温和。
他没有生她的气。
林霏清莫名放松些许,心底浮现一个猜测,试探道:“这算是,是谢礼吗?”
对她拿来玉佩的谢礼。
“当然。”南流景有问必答,极有耐心的样子,“所以你需要多少?”
既然南流景这样说,那林霏清稍微放下心来,考虑价钱的事。
从荷花村到川阳书院,一路上雇车饮食住宿的开销,赵先生已经帮她粗略地算过。
只是这个数目相比拿来玉佩这一小件事的谢礼,实在是太多了些。
可她只有这一个能私下存钱的机会。
把握不住,她就要嫁给表兄了。
南流景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林霏清抿了抿唇,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破罐子破摔道:“二十两。”
“……”
她没看南流景,便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沉默许久,林霏清听到南流景开口,缓慢而所有所思:“你这个月该往金玉楼送的货,是不是还没有送去?”
-
林霏清站在南流景马车前,迟迟不肯上车。
“我自己能去,还是不麻烦您送我一程了。”她忍不住抵抗。
南流景在车上,微微撩起窗帘:“不是送,是捎。我有事要去金玉楼。”
“更何况我现在身上没带钱,”说到这里,他微微偏头,白皙标致的半张面容闪过些许玩味,“还是说,这钱你不急着要?”
林霏清沉默。
那还是挺急的。
如今已经四月,六月份赵先生便动身去往川阳,错过这次,就只剩下一次名正言顺进京的机会,她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夜长梦多这个道理。
万一下次她没碰到南流景,或者出了旁的什么岔子怎么办?
相比这些更现实的问题,那点心虚和不情愿实在不值一提,林霏清微微叹息,道了声打扰,便上了南流景的马车。
里面比外头看起来还要宽敞,处处以软垫毛皮包裹,连底部都铺着厚厚一层地垫,柔软若草坪,甫一踏入,一股药香扑面而来,与南流景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只是更浓郁些。
林霏清小心翼翼坐在一侧,离南流景最远的角落。
南流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
微微晃动后,马车启程往金玉楼去,林霏清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一片安静中,南流景突然出声:“你病了。”
林霏清抬睫,南流景靠在身后软垫上微微闭眼休息,面上没有丁点波澜,仿佛不过随口一问。她抿抿唇,没否认。
那夜受凉病了之后,也不知是心中有事还是旁的缘故,断断续续到如今也没好全,不过也就只剩下一点点喉咙痒痛和鼻塞而已。
“一点点风寒。”林霏清道。
“柜子左侧第二格有药,一日一粒,三日即可痊愈。”没等她开口,南流景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慢吞吞道,“可怜可怜我,安静吃药,让我歇会。”
林霏清一噎,下意识的婉拒堵在喉间,沉默了一会,只好道:“那多谢您了。”
南流景“嗯”了一声,阖上眼,听着林霏清打开柜子的动静,唇角却莫名弯了弯。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药当真有效,吃下去没一会不舒服的感觉便消散许多,恰马车停下,林霏清率先下车,站定后才突然有些疑惑,看向由银元扶着下车的南流景。
“您是怎么发现我病的?”
她生病时表面完全不显,连阿香也不一定能次次发现,南流景是如何一眼看出来的?
南流景看起来的确是需要休息,他本就苍白,此刻面上更是没有丁点血色,仿佛下一瞬就会晕过去。
饶是如此,他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虚浮,面上依旧是掌握一切的游刃有余。
他看了眼林霏清,吐出几个字:“闻到的。”
两人在金玉楼侧门下车,而后银元便将马车驾往马厩。看着南流景率先走进侧门的背影,林霏清疑惑地抬起胳膊嗅了嗅。
……她怎么没闻到?
进入侧门是金玉楼的后院,一圈建筑环绕着中央的湖面,湖上一座小亭,东南角砖石垒砌的小小花圃显然被用心打理过,一只玳瑁猫正趴在石栏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看林霏清好奇地盯着那只猫,南流景介绍道:“那是春湘搬来时捡到的,脾气大得很,除了春湘谁都不让摸。”
林霏清:“春湘姑娘搬来时?”
“嗯。”南流景应了一声,走在前头推开一扇门,“后院朝南的那幢楼供店员居住,春湘算是最早的一批。”
“您还为员工提供居所吗?”
屋内空间不算特别大,屏风前一条长桌,两端各置着一张软椅,门边挂着一条不太起眼的绳子,南流景一边拽了三下,一边应了一声:“他们为我做事,又不是旁人,一个住所而已,我还负担得起。”
说着他睨了林霏清一眼,倒是很有闲心地开了个玩笑:“想住进来?”
林霏清挠挠脸:“我也算是金玉楼员工了吧?”
南流景坐到其中一张软椅上,瞥了她一眼,玩味道:“可不止。”
正说着有人敲了敲门,林霏清回头,杜管事站在门前,看到她有些意外地笑了笑。
“林姑娘。”她打了个招呼,随后看向南流景,“南老板,您找我?”
南流景轻轻敲了敲桌子:“林姑娘与金玉楼的契书上,每盒口脂是五两的价,对吧?”
杜管事不知为何要提起此事,面上却挂着周到得体的笑:“是的。”
南流景:“改一下,今日起每盒十两,之前的也都补上。”
此话一出,不仅杜管事,连林霏清都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南流景说的谢礼,竟是这样给她的。
若真按南流景的意思,光今日,她能拿到的,就超过一百两,远大于她提出的价格。
林霏清拿钱本就理不直气不壮,此刻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便是回拒:“南老板,实在不用……”
话未说完,便被杜管事打断,她微笑道:“我明白了,那我现在重新起草一份契书给您过目,如何?”
南流景“嗯”了一声,又加了几款条目,林霏清听不太懂,却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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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皆是利好于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给林霏清插话的空档,一直到杜管事离开,她才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南老板,您实在不必这样。”林霏清有些为难道。
南流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态度,听见这话偏了偏脑袋:“不必哪样?想方设法把钱送你手里?”
林霏清沉默,显然是默认。
南流景见状短促地笑了一声,落在现在的气氛下凭空生出些诡异:“你猜你的一盒口脂在金玉楼定价几何?”
程阿婆那里她的口脂一盒二百八十文,金玉楼这里必然会贵一些,林霏清先前猜测三十两,在口脂上,这已经算是天价了。
但只有这样,金玉楼才有得赚。
但看南流景的样子,显然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南流景一手支着下巴,微微泛灰的眼眸盯着她,慵懒又戏谑,衬上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简直像纸人活了过来。他轻飘飘道:“今早卖出去最低的一盒,价格在五百三十五两。”
随着南流景漫不经心的五百三十五两落下,屋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林霏清傻在原地,仿佛有人拿着碾花的杵子给她脑仁来了一下,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五百三十五两不断重复。
五百三十五两!那可是五百三十五两啊!
这还是一盒的价,照这样算,两个月她就能帮南流景挣得金玉楼一年的租金!
“……”
恍惚间,后脑被拍了拍,林霏清双眼重新聚焦,南流景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低着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微微抬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一半瞳仁,仿佛蒙了雾,看不清情绪。
“呼吸。”他说,手在林霏清脑后又拍了拍。
林霏清听着他的指示,下意识猛吸了一口。随着清冽的空气涌入,干瘪的脑子重新活泛起来。
她眨眨眼,反应过来:“五百三十五两,您就给我五两?”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语气听起来像是控诉。
但仔细想想南流景这行为也的确不厚道,林霏清抿抿唇,到底没收回。
南流景直起身,听见这话也没一点心虚:“我是个商人。”
供认不讳。
第一次见这样厚脸皮的人,林霏清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低声愤愤:“是奸商吧。”
南流景闻言挑挑眉,不仅没生气,甚至附和地点了点头。
门又被敲响,杜管事动作很快,这一会已经拿着新起好的契书前来,经南流景过目后没什么问题便递到了林霏清手上。
林霏清看着上头的十两,心情有些复杂。
要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口脂能卖出这个价格,自然会兴高采烈地签下,可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再看这十两总有股亏大了的感觉。
可林霏清也明白,同样的口脂,却在程阿婆和金玉楼天壤之别的价格,不是她做口脂的本事有多高超,而是南老板用了什么法子,使得有人愿意为她的口脂花这个钱。
所以,挣钱的是南老板,而非她。
想清楚,林霏清便也不再纠结,痛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见此,坐在一旁的南流景,眼中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讶然。
签好名字的下一瞬,杜管事将点好的银子推到林霏清面前:“林姑娘,这里共是一百八十两,您看有没有问题?”
一百八十两,齐齐摆在一起颇有分量,林霏清想了想,要是一次全拿回去,舅母必然会生疑,还不如少拿一些,待日后她离开后,请金玉楼将余下的交到舅母手上。
对于她的请求,杜管事虽不解,但看南流景没有反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笑吟吟地请她放心。
最终一百八十两,林霏清只带走了七十两。
看着林霏清离开,满腹疑惑的杜管事这才出声询问。
对此南流景只说了一句:“我打算给她很多钱。”
杜管事越发不解,对旁人来说几百两银的确不少,却远远达不到南老板很多钱的标准。
南流景没有再解释,微微偏过头,窗户的另一边,玳瑁猫轻巧地越过高墙,脑中却想起那日,林霏清乖顺地将银钱全部交给一个妇人。
他皱起眉,面色罕见地有些阴沉:“只怕就这点,还不一定拿得住。”
12. 第 12 章
将五十两交到舅母手中,余下的二十两林霏清偷偷放在了她的屋子。
家中人都知道她的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相比别的地方,这里反而更安全。
林霏清抽空寻赵先生说了她已经攒够钱的消息,赵书源倒没多问,只告诉她,出发的日子在六月初。
她不会在荷花村待多久了。
一件心头大事了却,从赵书源家中出来时林霏清脚步轻快,余下的日子,只要照往常一样小心一点,不出什么乱子就好了。
……就好了吗?
她依然住在舅舅家,随着时间的推移,舅舅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加掩饰。
有一次林霏清做饭时他凑过来批评油太多太浪费,罢了又道:“你这样可是嫁不出去的。”
玩笑的语气,却让林霏清惊出一身冷汗。
她的思绪不可控制地发散开来。
“你这样可是嫁不出去的。”
“好在舅舅家不嫌弃你。”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自那夜听到舅舅舅母说话后,林霏清便时常在晚间听墙根,偶尔也能听到舅舅问舅母有没有同她说起此事,每每这时,林霏清第二日看到舅母都会心惊肉跳一阵,但舅母始终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
何雁的确是不想问林霏清这个。
究其原因,或许是林霏清的想法一向不重要,左右这丫头还不到十六,而新朝律法写明女子十六才可成婚,在此之前,何雁倒不是很急。
但不代表她不看重自己儿子赵栋的想法。
自出了事后,赵栋便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起先何雁还生他的气想着饿几天,只是还没等赵栋有什么反应,她自己便先舍不得了,好说歹说哄着赵栋一日两顿按时吃饭。
这日,何雁轻轻敲开赵栋的门。
屋内一片昏暗,窗前厚重的帘子紧紧拉着,模糊能看到床上一团蜷缩起的人影。
何雁心软得一塌糊涂,走近,便看到早上拿进来的饭碗已经空了。
赵栋并未睡着,听见脚步声从被子中露出头来。
“今日不出门吗?”何雁温声道。
赵栋:“待会出去。”
何雁坐在他床边,抚了抚赵栋的头顶,道:“娘有件事想问问你。”
话音将落,赵栋便若被踩了尾巴一般迅速翻身坐起,大吼道:“我说了!我没赌,之前一直是那姓刘的哄我呢!”
“娘当然相信你,娘不是问你这个。”勉强安抚了赵栋的情绪,何雁有些迟疑道,“你爹和我这几日看上了个姑娘,想问问你的意思。”
赵栋皱眉:“谁?”
“你表妹,林霏清。”
赵栋愣了愣,随即挣扎得越发厉害:“我不要她!”
眼见儿子动怒,何雁忙劝道:“娘知道你一向不喜她,只是你爹说得对,她一月能赚得几十两银,这样好的本事,总不能白白送给旁人吧?”
几十两银,庄户人只怕几年都赚不得这么多呢。
此话一出,原本怒火中烧的赵栋也不由犹豫了一分。
见状何雁乘胜追击,继续细说林霏清的好处:“再说了,你要是不喜欢,拿着钱再去聘个奴妾外室也可以啊,林霏清那个性子,还能跟你闹?”
她同赵栋描述美好的婚后生活:“到时候钱在你手上,你若是愿意,便同她生个孩子,不愿意,自去找自己的乐子,左右她是你的妻子,照顾你的孩子是应当的。”
不得不说,何雁所说的场景完完全全戳中了赵栋的心,挣扎了一会,赵栋最终点了头:“什么时候成亲?”
何雁笑着抚摸他的发丝:“不急,她还没十六呢,再等等。”
说罢,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娘的几件首饰……”
话未说完,赵栋又钻回被子里,这次他干脆背对着何雁,见状,何雁只好悻悻闭上嘴。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大半个月,步入五月,樱花已全数凋落泥土,池面上的荷花反倒绽出新芽,要不了多久,荷花村就会到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节。
或许是林霏清身份的转变,近来赵栋多分了些许注意力在她身上。
每日他起床时林霏清已经从田上送饭回来,多半在灶房洗碗,桌上留着给他的午饭,有时他吃完时林霏清还没出门,就会过来把他的剩碗拿去洗净,有时吃完饭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人,赵栋就把碗搁在桌上,等他晚间回家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新的饭菜。
林霏清很忙,她在家的时间不比赵栋多多少,一连几日赵栋都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她也从来不会过问赵栋的事,甚至赵栋隐隐觉得,林霏清很怕他,在刻意回避与他相处。
若有这样一个人在家中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夫妻俩不熟的婚姻,他也算是从小看到大。
加上看得多了,便也渐渐发现,林霏清长得,其实挺顺眼的……
但赵栋没想到,竟是他先主动与林霏清扯上关系。
林霏清的行迹很好掌握,下午的时间她多半会去山上挖兔草,去弄她的那堆口脂,或是到农田里帮着做农活。
这日赵栋吃完午饭,林霏清已经出门,而母亲也挎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竹篮去赵书源家中串门去了。
反复确定无人,赵栋放下碗筷,推开了林霏清的房门。
对于进出林霏清屋子,赵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多,说到底这是他家,他想去哪难不成还要一个外人同意?
之所以要趁着家中无人,只是因为他要拿的东西,不太那么见得的人罢了。
小时候有段时间赵栋很喜欢跑到林霏清屋子里,并非为了玩耍,她那屋子阴冷潮湿,没什么好玩的,只是每次进去后,看林霏清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很有趣。
而到后面,发现林霏清对于他的随意进出不再生气后,赵栋也逐渐失去了随意闯入林霏清屋子的兴趣,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了。
这里依旧如他记忆中一般,哪怕晴日里开着窗也像阴天,不算特别整洁,但因为没什么东西,乱不到哪里去。
只是相比小时候,现在的屋子里,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柔软、微甜,像是什么花,又像是粉红的胭脂。
赵栋皱了皱鼻子,没有过多纠结,越过门槛,直奔林霏清的衣柜而去。
数日前。
“赵公子,您别灰心,只是运道不好而已。”那日来他家中要钱的领头安抚地拍了拍赵栋,“最后那把太可惜了,只差一点点。”
赵栋猛灌了杯酒,想起最后一把只差一点便能赚个大的,有些不甘心道:“可是我已经没钱了。您能不能再借我一点?”
领头看着他,露出一个为难,又有些古怪的笑。
赵栋反应很快:“有什么要切您尽管提,只要我能帮到您。”
领头神秘地笑了笑,附身在他耳边道:“您那个妹妹……”
对于那些要砍手砍脚的要求来说,只是一件贴身之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若是旁人赵栋或许还会有些犹豫,但这是林霏清,他未来的媳妇,只要他不介意,一件衣服而已,给别的男人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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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那可是二百两。林霏清浑身上下的衣服有没有二两都不一定呢。
赵栋很快便在衣柜内里的一个抽屉中找到了林霏清的贴身衣物,随便抽了几件出来便关上抽屉打算离开。
只是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柜子实在老旧,抽屉不仅没有照常合上,反倒连着一片脱落了下来。
“糟了。”
赵栋暗道,他不介意是一回事,现在可还不能让旁人知道此事。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抽屉掉落时摔乱的衣物,却在一堆柔软的衣料中发现一团明显异样的东西。
拿走上面遮挡的衣物后,这团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显露出来。
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赵栋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心底涌上一股极度的怒火。
“娘——!”
-
林霏清赶在做完饭之前回到了家中,家里兔子又生了一窝崽,好在渐渐入夏,兔草比冬日要茂盛许多,若运气好,一窝兔崽或许能活过八成,今日割了一筐,两三日是够吃了。
往兔笼里补了些草料,林霏清洗净了手,打算到灶房去帮舅母做饭,只是才一迈入堂屋,一股狠厉的掌风迎面袭来,林霏清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已经被带得摔倒在地。
比起疼痛更多的是茫然,林霏清茫然抬头,茫然地看向站前面前的舅母,在问出茫然的问句前,何雁便抬脚踢了过来。
腰腹被狠狠踢了一下,胃壁抽动,好像有什么一下子冲到了喉头,林霏清迅速放弃了询问的打算,几乎是本能,她迅速侧躺在地上蜷缩起身体,抱住脑袋,尽可能地使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响。
何雁气疯了,腰腹,肩膀,上躯,殴打的动作完全不成章法,只是着急地动手,好像晚一点点她就会被极端的愤怒气死。
何雁做了多年农活,力气不小,只是近来养病,无法持续长时间激烈的动作。
可以忍受,林霏清想。
不知过了多久,何雁停下手,只是怒火仍未平息,指着林霏清骂道:“贱货!贱货!我说我的首饰怎么最近少了这么多,竟都是你这白眼狼偷走了!”
“养你这么多年,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你就这样报答我的?啊?!你说话啊!”
何雁骂着,时不时动手再打几下,林霏清半边身子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脑袋上像是裹了好几层棉花,根本听不清舅母的话。
终于,像是有人劝住了舅母,又像是有人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什么地方。当林霏清有意识时,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她在她的屋子里,躺在床上,门窗都紧紧关着。
林霏清试着起身,但失败了,何雁用了比鞭打黄牛更重的力气。
她半边身子除了疼痛再没有别的感觉,另外半边也好不了多少,试探着碰了碰最开始被打的那半张脸,已经肿了起来,稍微碰触便是钻心的疼,而刚刚抬起手时,她才注意到小指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着。
最糟糕的是林霏清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挨这一顿打。
随着她逐渐长大,何雁对她动手的次数也在减少。
而显然舅母这次动了真气。
为什么?她做了什么事?
如果不知道缘故,日后再犯了怎么办?
就着微弱的光线,整间屋子内,唯有一处凌乱得显眼。
看着被翻了个底掉的衣柜,林霏清恍然,总算是知道缘由。
只希望别牵扯到赵先生……
她的精力只够她想到这么多,下一瞬,眼前一黑,林霏清彻底昏死在床上。